穿到民国文里六年后,我在街上遇见了被原身抛弃的亲生女儿。
她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盯着别人吃剩的半个馒头。
趁摊主不注意,猛地冲上前抓起狼吞虎咽,被抽打也不忘拼命往嘴里塞。
可怜得一点也不像原文里日后恶贯满盈,阴毒无耻的反派女二。
她被打得鲜血淋漓,躺在地上紧缩成一团,渐渐没了泣声,一动不动。
我走向她。
大脑里的系统气急败坏:「你不能认她!不能介入剧情!否则将强制惩罚。」
倒在地上的女孩恹恹地看着我,眼中枯寂,一片死灰。
我对她伸手:「跟我走吗?」
-1-
我叫林昭。
三十岁,财富自由,准备提前退休。
却在下班回家后,被一个自称「贞节女性打造系统」的狗东西强制穿到民国文里。
书中,我是反派女二的生母。
一个为夫家奉献自我,献祭女儿,当牛做马,吃糠咽菜的封建苦女人。
逃亡路上,为了给儿子省粮食,她将年仅五岁的女二抛弃。
女二成年后,为了给儿子凑彩礼,她跑去威胁女二要钱。
最后女二当了卖国贼,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之时,她挺身而出大义灭亲。
成功获封系统赠与的贞节牌坊一座。
我:……这是个人?
系统还在喋喋不休:「没有儿子,就没有希望。丈夫病死后,你坚贞不渝,上伺候公婆,下养育儿子,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他们吃饱穿暖。」
我打了个寒颤。
被冻的。
冬日里寒风凛冽,我穿来之际,原身正衣着单薄在河边将手插在冰水里洗全家人的衣服。
甩了甩红肿如胡萝卜般的双手,我端着未洗的衣服,奔回原身的夫家。
一个破旧的小院子。
他们三日前才逃亡到村中,还未来得及拾整。
全家人从公婆、小叔子到原身八岁的儿子都干躺在家,等着原身干完活回来做饭。
我走进院中。
听到声响的婆婆刘氏从屋里出来,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你干什么吃的?蠢猪一般,洗个衣服要这么长时间,存心想饿死我儿子和孙子不成?」
话没说完,眼尖瞟见未湿的衣服,她顿时大怒,一巴掌扇来,原身一早未进米食的身体没有力气,直接被打倒在地。
「洗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洗完,要你有什么用!真是个丧门星,我儿子活生生被你克死,现在心思歹毒,还想把我们都饿死。」
我脸贴着冰冷的大地,头晕眼花,嗡嗡地耳鸣。
系统也在喋喋不休:Ṭü²「快向你婆婆道歉,衣服没洗完就回来了,不像话。」
原身婆婆脸色红润,身体健壮,足足骂了半个多小时才觉得口渴回屋。
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多久,小腿处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睁开眼,是原身八岁的儿子,肥头大耳,正恶狠狠地踢着我的小腿。
「让你偷懒,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他踢累了,不耐烦地抬起下巴颐指气使:「快去做饭。」
我倒吸寒气,忍着痛楚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到厨房。
米缸是满的,菜、肉一应俱全。
我问系统:「他们家不是没钱?」
系统奇怪反问:「谁说没钱?刘家之前是个小地主,虽然逃亡时丢了些财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木着脸:「那原身为什么要抛弃幼年女二?」
还把自己饿成了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留着她不费粮食吗?」系统理所当然。
我环顾周围,甚至已经完全失去怒骂的力气。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操蛋了!
究竟是哪个智障创造出的脑残系统?
-2-
眼前阵阵发晕,我快速煮了锅饭,烧了两盘菜,端起碗就开始大口吃。
「你在做什么!」
系统尖叫:「你的公公、婆婆、小叔子、儿子都没吃,你怎么能先吃!」
我充耳不闻,足足吃了两大碗,才感觉身体有了力气。
两盘菜倒成一盘,我端着剩菜剩饭去堂屋,原身婆家四口人正阴沉着脸坐在桌上等吃。
在原身婆婆张口前,我放下碗快速离开,高声道:「还要再烙些饼。」
骂声甩在身后,我回到厨房,卷了卷衣袖开始和面。
确实要烙些饼,再准备一切能够储存的干粮。
毕竟,不备些物资怎么跑路呢?
在厨房忙活了半晌,又像平时一样正常干活,将刘家人吃完的碗筷洗掉,砍柴,捻棉线,收粪,积肥……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烧完最后一锅热水,我瘫坐在厨房的矮凳上捶腿,歇了一会儿,就着热水擦了擦脸和手,准备回房间睡觉。
推开厨房门,原身的小叔子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恶寒。
原身 26 岁,相貌本来清秀,但历经风霜,过早老成了黄脸婆的模样。
就这样还能被这个满心邪淫的小叔子惦记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冷冷看着他,抬起手上的烧火棍:「小叔子还不睡吗?」
原身的小叔子舔了舔嘴皮,不甘心地看了眼粗壮的棍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亲眼见他回房,我把一下午烙的饼,蒸的馒头盘到包袱里放在灶上,然后关好厨房的门。
回到卧室,把仅有的厚衣服穿到身上,又将还能穿的衣服收拾进包裹里,我合衣而眠。
-3-
月至中天,我睁开眼。
刘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我背起包裹,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刘家公婆的房间。
干粮有了,衣物有了,就差钱了。
原身的兜比脸还干净,家里所有的钱被她婆婆刘氏攥在手里。
我从他们床底找到钱盒,取走里面的大洋和一小块黄鱼。
来到厨房,背起装干粮的包裹,摸了把菜刀,手中提着烧火棍,我走出了刘家小院。
一直装死的系统终于急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
我大步走在冬夜的路上,离开了村子。
「你不能走!你要留在刘家,侍奉公婆,给小叔子娶媳妇,养育儿子。」系统尖叫。
「那是张秀芬想做的事。」我语调轻松,步履不停。
张秀芬是原身。
「穿到书里,你就是张秀芬。」系统吼道。
我神色自若:「我是林昭。不管到了哪里,我都是林昭。」
「我不是张秀芬,更不可能听你的话被改造成什么狗屁贞节女性。你不满意,就将我直接送回去。」我向它建议。
系统一下失了声,好半晌才硬邦邦道:「只有完成任务,你才能回去。」
「任务是什么?」
「回到刘家,侍奉公婆,养育儿子,威胁女二要钱,最后将女二大义灭亲。」系统又活跃起来,蛊惑般在我脑海中不停重复。
我面无表情,脚下步履不停。
「强行把我带到这里,困在这里,还说出这种话,简直是白日做梦。」
「不完成任务,就永远回不去。我警告你,不要试图扰乱原书正常进程,否则将被强制惩罚。」系统威胁。
它死机般沉寂下去。
我面色沉沉。
-4-
冬夜漫长,我走了许久,双脚酸痛,精神疲惫,终于看到笼罩在黎明霜雾里的乡镇。
天色将明,我一身寒凉,在一个早餐摊子前坐下,要了碗热汤。
摊主是个妇人,我是她的第一个客人。
「客人从哪来呀?」摊主将热汤摆到桌上,打量着我问。
「逃难。」我言简意赅。
摊主顿时露出了然神色,叹息着道:「世道乱了,到处都有逃难来的。」
我从包里拿出馒头,蘸着汤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说道:「这里还算安全吧?」
「瞎,谁知道呢?指不定哪天就乱到了这里。你是异乡人,要想一劳永逸图个安稳,最好再往内地走,去平城,政府在的地方,准没错的。」摊主建议。
喝完最后一口热汤,对热心的摊主道谢,我在镇上找了辆去城里的车。
城里有火车,通往平城。
原书里,这里其实一直安稳到大结局,反而是平城,后期将有战事。
但考虑到会被刘家人找到缠上,我决定还是离此地远一些。
-5-
老式火车缓缓启动,呜呜的鸣笛声伴随着窗边移动的风景远去。
系统的指责痛心疾首:「抛弃公婆和儿子,你简直不配为人。」
我毫无波澜,冷静道:「他们是张秀芬的夫家人。是你强制我到这个世界,让张秀芬抛弃了她的公婆和儿子。」
系统气愤:「你用了张秀芬的身体,就该履行她的职责。」
「我不愿意用她的身体,也不想穿到书里。你送我回去,让她回来,皆大欢喜。」我冷冷道。
「你休想!没完成任务就不可能回去。我是贞节女性改造系统,改造的就是你这种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坏女性分子。」系统恶狠狠道。
「那我即便在这个世界待到自然死亡,也不会如你所愿。」我反唇相讥。
系统说不过我,恨恨闭声。
火车行驶一天一夜,终于到达平城。
租了房子,买了生活用品后,手上的钱所剩不多。
唯一的小黄鱼不能轻易用掉,我开始找工作。
时局混乱,每天都有流离失所的人涌进平城。
户籍查得不严苛,麻烦的是性别。
民国的思想观念正处于新旧交替的阶段,一个逃难来的,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贫穷大龄女性在这里很难找到合适的非苦力工作。
我买了雪花膏,每天吃好喝好,养了一个月余,脸上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蜡黄,显得年轻了些。
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我去一家西餐厅应聘钢琴师。
西餐厅经理目光怀疑地审视我,试听完曲目后却直接定下。
月薪不多,但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有些恍惚,没想到曾经为了满足儿时心愿,在成年后特意学的钢琴有朝一日竟然为我提供了温饱所需。
-6-
我在平城生活了六年,也安稳了六年。
自从上次痛骂我之后,系统就彻底沉寂下来。
因为坚持不与它妥协,我以为自己真的会在书里世界老死,亡逝。
直到有一天回家路上,我在街上看到了被原身抛弃的亲生女儿。
事实上,我是不认识她的。
但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苏醒,用一种得意洋洋的语气说道:「你看女二,真是天生的贱种,从小就像狗一样抢食,打死她都不为过。」
我抬头望去,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倒在地上,一边蜷缩着身子挨打,一边拼命地将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不管打得多重,她始终一声不吭。
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同样在拳打脚踢下瑟瑟发抖但一声不吭的自己。
我走上前,走向她。
意识到我意图的系统气急败坏:「你不能认她,不能插手剧情,否则将会强制惩罚。」
地上的女孩恹恹地看着我,眼中枯寂。
我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吗?」
女孩眼里划过迷惑、怔然、防备、恐惧,最后化为麻木。
她把我当成了某种骗子。
我扶她起来:「你身上有伤,我们去医院看看。」
她顺着我的力道起身,走到拐弯口的时候忽然用力挣脱,一溜烟跑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逃跑的灵活身影,手臂无力低垂着,微微颤抖。
那是刚才试图改变剧情被系统施加的惩罚。
与此同时,系统在幸灾乐祸:「你还想拯救她?真是可笑。」
我问它:「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大恶意?她明明还什么坏事都没做。」
系统的声音阴沉下来,恶狠狠的语气:「时候未到而已。贱人,贱种,天生的贱命,什么都不会改变。」
电子机械声奇迹般地和记忆里的某个声音重合,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男人满脸怒气地咒骂:
「还要上高中?想当金凤凰?你一个丫头天生的贱命,就该老老实实找个男的嫁了换点彩礼,给你哥娶媳妇。」
彼时的我身形瘦小,哆哆嗦嗦地窝在角落里,听着生物学父亲的谩骂,满心绝望。
我沉默地回了家。
-7-
第二日,路过那个街口,我环顾四周。
瘦弱的女孩蹲在巷子里,机警地盯着我。
与我对视瞬间,像只敏捷的猫般,立即扭头跑了。
我的唇角有了些许笑意。
真是鲜活坚韧的生命。
此后几日,我一直在那个拐角看见她。
她从开始的扭头就跑,到慢慢跟着我走一段路。
直到知道我在哪工作,家在哪,确定不是老鸨、人贩子之类的骗子后。
某一天,她特意把自己拾整了一番,显得比平时干净许多,然后整整洁洁地站到我面前,大声问:「你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仔细地端详她。
真不愧是原书中能做反派女二的角色,从小就聪明机灵,善于抓住机会。
她被盯得紧张,双手拽着破烂的衣角不由低下头,只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我的脸色。
我说:「算数。但有条件。」
她的眼睛锃亮,连声道:「我会干活,洗衣,做饭,干家务,什么都能做。」
「我收入不多——」
「我会吃得很少。只要一点点。」她慌慌张张地截断我的话。
她哀求的样子像只瘦弱的幼兽,弱小坚韧,不放弃一丝求生之机。
多像啊。我有些恍惚地想。
当年不顾一切地从家里逃出,跪在小姨面前哭求的我,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牵上幼年女二的手。
系统施加插手剧情的电击惩罚,痛得双臂失去知觉。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她的声音低如蚊蝇。
「撒谎!她撒谎!她明明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小草,不说实话,品行不端!」系统愤愤。
「那就和我姓林。我叫林昭,你叫林阳,都是阳光明亮的意思。」我淡声道。
系统气得尖叫,林阳却小心翼翼地重复着:「林昭,林阳。」
干瘦的脸上扬起笑容,她雀跃起来:「我以后就叫林阳。」
-8-
我把林阳带回了家。
她把自己定位成丫鬟,手脚不停地擦桌拖地,还要叫我夫人。
我:…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麻利的身影,思忱她的未来。
战乱的年代,哪里是出路呢?
「叫我姨吧。」我对她说:「我教你读书。」
林阳满脸不可置信,她今年 11 岁,流浪的五年都在乞食求生,读书这种事离她很遥远。
她仿佛飘在空中,直到真的触碰到书笔才回到现实。
再抬头,她望向我的眼里,最后一丝疑虑终于彻底消失。
林阳被抛弃时,堪堪六岁,已经有了基础记忆。
我与她记忆里的娘相像。
但我看起来更年轻,会弹琴,会读书写字,最重要的是会对她笑,会夸她聪明。
所以,我绝不可能是她娘。
林阳这样下了判断。
但正因为被苛待过,流浪过,早早通晓了人情冷暖的林阳才疑惑:「为什么救我?」
问出这话时,林阳已经和我相处了两个多月,变得熟络起来。
我问她:「如果街上碰到乞丐,你会给他一个馒头吗?」
林阳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犹豫着摇头。
多年受冻挨饿的乞丐生涯,让她对每一粒粮食都倍感珍惜,再分不出多余的善心。
「如果你看她就想起自己,而她就差一个馒头活命呢?」
林阳沉默,片刻后她怔怔地看着我,眼里蓄了泪。
我也看着她。
或许是心理作用,竟觉得她与我少年模样越来越像。
抚着她的脸庞,我心里渐渐生出疑窦。
为什么会穿进书里?
为什么穿到张秀芬身上?
所有疑问不得而知,惟有一点格外清晰:绝不按照系统的指示行事。
系统就此失去了声响。
-9-
转眼过去六年。
局势越来越紧张,传言敌军即将打到平城,城内人人惊惶外逃。
林阳从学堂回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长大了,17 岁的女孩如花似玉,亭亭玉立。
「林姨,我们也走吧。」她犹豫半天,低声说道。
「去哪呢?」
她低着头,轻声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可以带我们往南走。」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紧张地看着我,开始解释道:「是我在学堂的同学。他家行商,走南闯北,说有路子可以去安全的地方。」
「他叫什么?」
「叶枫。」
我一愣,随即满心复杂。
原书男主,竟然这么早就出现了。
我问林阳:「你喜欢他?」
林阳一愣,随即慌张摆手,最后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嗫嚅着说不出话。
我便了然。
原书里,男主为了救女主,将女二献给敌军。
女二本就身世坎坷,自此更是心灰意冷,再无善念,全心全意做了卖国贼,最后被亲娘为了钱大义灭亲。
凄惨的一生。
我对林阳摇头:「不走。」
林阳惊讶:「平城很快就要被攻破,为什么不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逃亡之路,未必安全。」我这么告诉她。
林阳若有所思,她张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叶枫一家离开了平城,也带走了林阳些许思绪。
她经常坐在院里,望着天上的大雁发呆。
-10-
敌军攻破平城的那一日,我拉着林阳躲进了地窖。
地窖里提前准备了半年的干粮。
林阳感到惊讶,她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个地方。
「为了隐蔽,夜里偷偷挖的。」我轻描淡写。
林阳怔怔,半晌羞愧低头:「对不起。」
我轻轻摇头。
年少的情窦初开有什么错呢?
两个月后,占领平城的敌军又被打退。
我和林阳爬出地窖,家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粒米不剩。
我们忙着收拾整理,没注意到院门外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直到他轻轻喊了声林阳。
林阳转身,猛地一怔。
-11-
叶枫家商队在半路上被敌军追上,全家十几口,只逃回了他一个。
他悲痛欲绝,林阳和我也听得动容。
一口气吃了五张油饼,洗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叶枫最后向我道谢。
我拿出早已打好的欠条:「现在敌军刚退平城,一张油饼可买一条人命。看在你是林阳同学的份上,我才帮你,但你得认下此恩。」
叶枫郑重地点头,认真道:「该当如此,他日必百倍千倍还报。」
道完谢,他腰杆挺直,铮铮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这样子也不像原书里的那个小人。
正想着,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嘲讽:「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心胸狭窄,吃五张饼子还要打欠条,头发长见识短,真不要脸。」
六年过去,系统仿佛升了级,骂人的话都用起了文词。
我不理它,继续收拾院里院外。
-12-
日子一天天过去。
西餐厅关门,学校罢课。
我整日在家中,却很少见到林阳。
总有同学来找她,有男有女,行动神秘。
私下里,我叮嘱林阳行事慎重。
林阳点着头,面上心事重重。
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光靠说是无用的。
各地闹起来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方城被占领。
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正四处逃亡。
方城正是原身婆家所在村子的属城。
第一处与原书不同的事情发生。
系统冷笑着:「这就是对你改变剧情的惩罚。」
我放下报纸,面沉如水。
-13-
敌军退走平城后的烧杀抢掠,惊起全国各地无数有识之士的愤慨。
街上日日有学生游行呐喊。
这一天终于到来。
林阳走到我面前,神色坚定地说:「林姨,我要走了。」
年轻的容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饱含着理想的一腔热血。
读书青年们,走着信仰之路。
这一次,我无法再留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为叶枫走?」
林阳猝然抬头,神情激动,脸上仿佛一团熊熊的火焰在燃烧,还有着被误解的委屈。
「当然不是。」她斩钉截铁地道。
她嘴唇翕动,开始讲起时事。
敌军的残忍可恨,政府的不作为,无数流离失所逃亡百姓的凄惨……
阳光下,她神情愤慨,热泪盈眶。
再也不是那个当初纠结给不给乞丐一个馒头的小姑娘。
我养得很好。
我在心里对系统说。
系统不作声。
临分别前一晚,我给林阳打包行李。
她坐在床边,看着我来来去去,忽然起身将我抱住。
她已经比我高了,低着头将脸埋进我的颈脖。
「您不问我去哪?」她声音闷闷。
我缓缓摇头:「你们要保密的。」
我把叶枫写的欠条给她,郑重叮嘱:「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林阳流着泪点头。
她在寂静的黎明里悄悄离去。
我坐在屋里默默地看着,想起更早以前,自己也是在一个寂静的黎明偷偷离家,去奔向自己未知而自由的未来。
原书的剧情早已乱成一团,林阳的命运也不再被钉死。
我微微笑了起来。
「你很得意?」系统的声音突兀响起,在黑暗中阴冷得像条毒蛇。
我收起笑,面无表情。
系统神经质般自语:「你不会如愿,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我不会让你如愿!」
机械声滋滋作响,我竟隐约听出了一种恨意。
真奇怪,机械也会有情感吗?
抬了抬眼皮,我陷入沉思。
-14-
林阳走后,一直没有音信。
只是少了一个人,屋里院落忽然变得格外空旷。
有时坐在院里,常常会想到林阳。
她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生活是不是很充实?
这样想着,我才恍然,原来这六年来不只是我在单方面养育林阳,她的相伴也一直慰藉着我在异世的孤独。
给我在枯燥生活里坚持与系统抗争不妥协的动力。
坐在院里,总能听到不远处街道上学生的游行宣誓声。
锣鼓声天,浩浩荡荡。
她们的传单随风飘扬,有的吹进院中,被我捡起,看了一下午。
晚上,我点灯伏于桌前,笔走如飞。
虽然是在书里,可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
路上的饿殍是活生生的,百姓们的悲苦也无比真切。
我不能无动于衷。
看报,写文章,投递邮局。
收到回应后,我的生活忙碌起来。
-15-
日子水过无痕,转眼又过去两年。
前线不利。
政府军和敌军来回拉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不知怎的,战线又退到平城。
一个郏姓少将带着政府军进城。
那日我正从邮局出来。
平城百姓站在街道两旁,默默地看着这群昂首挺胸的政府军。
郏浦坐在最前面的车里,开着窗户,微笑着向两边百姓招手示意。
他身旁,坐着一个身着紫花色旗袍的美艳女子。
身材窈窕,面容妩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成熟的韵味。
站在邮局门口,我直直地与她对视片刻。
车队一晃而过,逐渐远去。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
她是林阳。
-16-
林阳怎么会和郏浦扯上关系?
我想了一路,直到回家都没想明白。
郏浦是政府高官,能力出众但红颜不断,名声极为不好。
原书里,林阳从始至终都与郏浦毫无关联。
而现在……
我心中一时思绪万千,系统则开始阴阳怪气:「这就是你养的好孩子!」
「我相信她。」我淡淡道。
相信养了六年的孩子的品性,相信她定然事出有因。
-17-
傍晚,夕阳残照,三个青年偷偷潜入家中。
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正是叶枫。
三人形容狼狈,腹中俱都饥肠辘辘。
政府军入平城后,城关审查更加严格。他们进来,颇费一番功夫。
呼呼地吃着油饼,叶枫发出感慨:「两年前我也是这样浑身狼狈地出现在您家,吃了您五张油饼。」
我静静地看着他:「既然记着那五张油饼,为何将林阳置于险境?」
面前三人同时僵住。
叶枫低下头,另一男青年露出尴尬神色,唯一的女生却直直道:「这是任务。」
「你长得也不比林阳差,出任务你怎么不去?」我将矛头指向她。
女生一怔,另一男青年立刻道:「林阳是自愿的,没有人逼迫她。」
我闭了闭眼睛,问叶枫:「任务是什么?」
女青年皱眉:「我们有纪律——」
叶枫抬手拦下她要说的话。
他抬起头,正视着我的眼睛道:「郏浦是内奸。」
「所以你们让林阳一个人去杀他?」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陡然拔高。
叶枫避开质问,转而讲起郏浦多么可恨:
「两年前,他通风报信,提供线路,敌军才在退走平城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地,死了多少百姓!」
「包括你家的商队?」我冷冷地问。
叶枫的双眼陡然变得赤红,满门被灭只余自己是他此生最不愿回想之事。
我又看向那个女青年:「你叫白薇?」
白薇愣住,诧异点头。
我看向另一个男青年:「你是罗泽?」
罗泽也诧异地点头。
我骤然闭上双眼,发出尖锐的冷笑。
齐了,都齐了。
原书的男女主与男二。
正是将林阳献与敌军的始作俑者。
而现在,他们将敌军换成了内奸。
我站起身,厌恶地看着他们,指着门口一字一句道:「滚!」
三人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半晌,白薇面色为难道:「阿姨,我们无处可去。」
我几乎要气笑:「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泽不满:「我们为国家百姓以身入险境,阿姨你也受到庇护,怎么能恩将仇报赶我们走?」
「听说林阳从前也不过是个乞丐,阿姨都能收留她,将她养大。您过去那样善良,现下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就连收容我们几日都不肯。这若是在其他地方,百姓们早就巴巴拿出好酒好菜来招待。哪像您,我们风仆尘尘来投奔,只给些油饼子。」
抱怨之语一出口,便如出闸江水,源源不断。
罗泽满脸都是嫌弃。
他是个富家子,习惯娇生惯养,因为喜欢女主白薇才加入叶枫的队伍。
平素里的条件艰苦早已让他满腹牢骚,只看到百姓感激期盼的目光才略微觉得心理平衡。
我冷冷道:「真正的组织ţü₀队伍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一群趴别人身上吸血,躲在她人身后,还恬不知耻将她人奉献视为己物的小人。」
从没被人这样骂过,三人涨红脸,瞪大双眼。
叶枫忍不住道:「阿姨,我知道您生气,但实际情况——」
一把将院门推开,我高声道:「滚!」
两旁邻居听见声音,准备聚来看看情况。
叶枫三人听见响声,神色难看,连忙匆匆离开。
我关上院门,回到屋里。
脑中都是林杨那张神色妩媚而眼神平淡的脸。
那是我养了六年的孩子啊。
-18-
夜里,伴着系统不怀好意的笑声,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忍不住问:「是你干涉诱导了这一切?」
系统冷哼:「我是拨乱反正。」
接着,它用一种缓和的语气道:
「不论如何,剧情都会按照原剧本大差不离地发展下去,你又何必白费功夫?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当众亲手将女二大义灭亲Ṭŭ₎,就能回去。」
我问它:「林阳已经不是原书女二,你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系统发出滋滋的机械声,装死。
-19-
翌日,郏浦派车来我门前,来请阳昭先生。
阳昭,是我这两年写文章的笔名。
我跟着他们来到漂亮豪华的别墅,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林阳。
她很震惊,怔怔盯着我,随后慌乱地低下头。
郏浦揽着她,笑道:「你也震惊是不是?报纸上措辞尖锐的阳昭先生竟是这样一位女士。」
他用词很文雅,神情也无傲慢。
甚至是颇为和善地亲自与我吃了顿饭。
饭后,他临时有事务离开。
林阳几乎是颤着手抓住我:「快走。」
她红润的嘴巴哆嗦着,话一出口泪就流了下来。
「快走。政府里有很多人不满阳昭先生的文章,你来这里是鸿门宴,他是要杀你的。」
我握住她的手:「你不走?」
林阳郑重而坚定地摇头。
「叶枫来过家里。」我轻声道。
林阳一愣,转而掀起一个不易察觉的有些嘲讽的笑。
「放心吧,林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缓缓道。
我仔细地重新又看了看她。
她比两年前变得更加坚毅。
我心中忽然有了猜测。
林阳将我送至别墅的一道后门:「去找梁记米铺的老板,他会送你离开平城。」
我走出去很远,忽然回身望去。
纤细的身影立在那里,看不真切面容,但光照在她的身上。
-20-
梁记米铺的老板连夜将我送出平城。
路上,我问他:「去哪里?」
「一个安全的地方。」
梁老板不善言辞。
我忍不住道:「林阳她是——」
「嘘。」梁老板轻轻摇头。
淡淡道:「平城没有林阳,只有陈婉。」
看着我怔怔的脸,他额外多了一句:「她是个优秀的战士。」
ŧû⁸我浑身一震,喉咙哽咽。
来到异世十四年,第一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为了优秀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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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送到一个村里,村里ƭü⁼有很多孩子。
梁老板让我在这里教她们读书。
「如果顺利,半年后她也会来这里。」
临走前,他斟酌着说道。
村子是一个小基地。
村民精神饱满,生机勃勃,不似别处百姓面容愁苦。
有时坐在村口榕树下,听着一群针衣纳鞋的婆婆闲聊,山林的风一阵阵拂来,裹挟着野草野花和稻田的气息。
惬意得让人眯眼。
村里大队长是一位身材强壮,爽朗而麻利的妇女。
每周去镇上,都会给我带份报纸。
身在不起眼的村庄,遍览着这个时代的巨变。
一种万分奇妙的感觉。
系统已经很少与我说话。
凭着多年了解,它定然在暗中有所谋划。
我已在村中,无甚可担Ṫű̂³忧。
只身在平城的林阳——
日子如流水般划过,半年之期越来越近,我却愈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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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大队长从镇上回来,报纸递给我,她欲言又止。
报纸上赫大黑粗字标题:「郏浦少将被内奸出卖,横死平城。」
郏浦死了,林阳他们的计划成功。
我心中微喜,却又看到小字:
「经过追击,卖国贼一伙已被捉拿,翌日游街,当众枪毙。」
下面放着五人照片,林阳与梁掌柜如此显眼。
我茫然抬头,问大队长:「他们没有计划安全逃出?」
大队长面色难看:「有三个储备青年背叛了组织。」
报纸放下,我面色怔怔。
大队长安慰我:「已经有人去救她们了。」
脑中响起系统低低的笑声,恍惚间我竟看到了原文的结局。
万众声讨与唾弃中,女二满脸死寂,漠然地看着那个名义上的生母大义凛然地说着诛心之词。
生母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又用一柄菜刀将她送走。
然后洋洋得意地站在阳光下享受世人的赞誉。
「大义灭亲,何等心胸!」
「可怜的母亲,有个这样猪狗不如的女儿。」
「真有魄力啊……」
她的眼睛缓缓闭上,我的眼睛渐渐血红。
系统的笑声里,我知道这是它下的最终通牒。
布置好场景,请君入瓮。
「去吧。多么简单。杀了她你可以回家。」
仿佛抛除掉过去所有不虞,系统耐心地蛊惑着。
「难道你真要在书里待一辈子吗?」
「就算你不杀她,原书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你什么都不能改变,为什么不借机替自己打算?」
替自己打算?
不错,我确实要替自己打算了。
书里十四年,我已经隐约有所洞明。
沉下心神,我对大队长ŧṻₔ说要去平城。
大队长吃惊:「你去做什么?」
欲言又止的神态下尽是不赞同。
我对她笑笑:「那是我养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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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平城的车上只有我和大队长。
我们在城门口被人拦下。
叶枫穿着政府军装,整个人精神奕奕,好不威风。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我,对旁边拦路的手下道:「她是平城人,我认得她。」
车子开进城,他依然驻足在城门口远远望着我们。
同来的大队长诧异:「您还认识政府军的人?」
我对她摇摇头:「他就是那三个背叛组织的储备青年之一。」
大队长当即横眉竖立,几乎怒发冲冠。
「一个叛徒,竟这么张狂?」她咬牙切齿。
我平静道:「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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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半年的小院满是灰尘落叶。
我和大队长收拾了一个下午,直至天黑。
叶枫带着白薇来访。
半年前,他们在平城还无落脚之处。
半年后,已经能穿着体面地坐车前来。
我依旧为他们准备了油饼。
白薇板着脸,碰也未碰。
叶枫则拿起吃着,最后叹道:「您不该回来。」
他表情真挚,言语真诚,仿佛真的在推心置腹地为我考虑。
我对他道:「她毕竟是我带大的孩子。」
「也是。」叶枫叹着气,又吃了口饼,随后道:「那您只有大义灭亲来向政府表决心了。」
我看着叶枫不语。
见他三次,才发觉他与那人如此相像。
顽劣,自私,伪善,简直如出一辙。
大队长悄悄关上门。
我对叶枫说:「你看不到了。」
「什么?」叶枫一愣。
倏然间, 口吐鲜血, 昏倒在地。
白薇吓得尖叫。
大队长在她脑后给了她一拳。
与此同时,系统尖声阻止:「你做什么!」
「他们可是这个世界的男女主。他们死了, 世界崩塌,你永远都回不去!」
我平静地拿着菜刀给叶枫和白薇一人补了一刀。
他们死的不能再死,系统的尖叫戛然而止。
半晌,系统小心翼翼地问:「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
是世界没有崩塌?
还是叶枫白薇等原书重要人物是系统操纵谋划的手段?
亦或是——系统并不是机器, 而是一个卑劣的人。ŧ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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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央大街人满为患。
林阳双手捆缚,与其他四人在车上游街示众。
她发髻凌乱, 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街上人很多, 但一片静寂。
人们困惑地盯着车上的五人。
百姓痛恨烧杀抢掠的敌军,对不作为的政府却也并无好感。
我站在刑台下,看着林阳等人被押上去。
她直挺挺地站着, 目光坚定。
行刑队举起了枪。
时间忽然变得缓慢。
系统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抬脚。
人群竟自动分出一条小路, 直通刑台。
我望向他们,他们已经被系统脸谱化。
我就这么走上台, 走到林阳面前。
在场数以万计的人,只有林阳不同。
她的五官面容仍然清晰, 目光炯炯有神, 怔怔地望着我。
她长出了一颗不属于原书的鲜活的心,自然也就不再受系统控制。
林阳怔怔地看着我,嘴巴翕动。
我对她笑笑, 忽地转身对台下高声道:「她们不是卖国者。她们是优秀的战士。」
系统气急败坏的「不识好歹」, 仿佛破开次元壁,面谱化的群众重新鲜活起来, 开始喧闹。
一声枪响, 场面大乱。
政府军与前来营救的组织打了起来。
我护着林阳等人跑上大队长紧急开来的车。
混乱中, 后背, 大腿几处忽然阵痛。
我强撑着被拉上车。
车开得很快, 横冲直撞。
林阳流着泪, 紧紧将我抱住。
来不及说遗言,我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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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是雪白的天花板, 鼻间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扭过头, 看见小姨满眼的欣慰。
「你终于醒了。还算没让那畜牲得逞。」
她口中的畜牲向来是我那个生理上的哥哥林恒。
眨了眨眼, 我恍然记起穿进书里前。
我正常下班回家, 打开房门,却被早已埋伏在屋中的林恒电击晕倒。
公元 2100 年, 贫富两极分化, 性别对立矛盾尖锐。
男权左派激进人士研究出一款半智能化的「贞节女性打造系统」。
将人的意识拖进情节设置好的意识异世界,通过服从性测试将意识刻板化、模式化、服从化。
只有完成系统任务才能脱离,否则意识便被磨灭。
林恒用的「贞洁女性打造系统」则是另一个测试版, 意识脱离条件正好相反。
完成任务永困异世,非正常死亡却可脱离。
林恒自认为了解我,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已经吃牢饭去了。」小姨轻描淡写。
我对她扯了扯嘴角,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想起林阳最后痛哭的脸。
「黄粱一梦?」我喃喃。
不是的。
模糊的视线里,我又看到那双晶亮的眸子。
真实的,鲜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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