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六皇子的时候,只是个嫔位,没办法把他养在身边。
但我的好大儿三天两头地跑回来问我:「母妃,你啥时候把我弄回来?」
我说位份不够,弄不回来。
他点点头,应该是听懂了:「那我帮母妃笼络笼络。」
结果不知笼络到哪条道上了——
一回神,他成了太子,我成了皇后。
-1-
「母妃!看我新摘的梅枝。」
六皇子寅佑手握一抹冷红,小跑进殿。
我忙不迭放下书,起身去迎。
见他的鹤氅上四处糅着碎雪,我忙问:「可是摔了?」
不等寅佑回答,嬷嬷先回道:「是摔了,六殿下性子急,等不及奴才去摘,自己先上了树,下来时踩了空。等皇后娘娘知道,定是要数落他的。」
寅佑有些不悦,轻瞪了嬷嬷一眼。
他拉起我,让我带他去找个新瓷瓶。
走向内室时,伺候的人都没跟上来。
寅佑这时问我:「母妃,你啥时候把我弄回紫衿宫?」
紫衿宫就是我住的地方。
「佑儿,不是母妃不想接回你,实在是品级不够,养不了皇子。」
寅佑有些懵懂:「只是提个品级吗?听着也不是很难啊。」
我耐心地解释:「这可不是母妃说了算的。」
宫里等级森严,尤记得先帝那会,有人苦熬了几十年,最后也只能封上个太嫔,安享晚年罢了。
「哦哦,明白了,」寅佑才七岁,却跟个小大人似的:「那我帮母妃走动走动。」
「你想干什么?」
「母妃别管。」
我扑哧地笑出来,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才把梅枝插好,嬷嬷就来要人了。
因为寅佑是记在皇后名下的孩子,所以不能在我这里多待。
-2-
我是十七岁那年怀上寅佑的。
在此之前我说不上受宠,也不算被冷落,不咸不淡地做个婕妤。
生下寅佑时,因是个皇子,所以位份连跳了好两级,册为瑾嫔。
可宫里有规定,妃位以上才能亲自抚养皇子。
所以寅佑自出生起,就记在皇后名下,认她作亲母。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
在太医刚宣我有孕的时候,皇后娘娘就抢先一步将我接进她的坤宁宫西殿,让我在那儿安心养着。
补品每日流水般的送进来,直到太医说胎大不好生产,这才歇了阵仗。
因为膝下无子,所以她很重视这一胎。
甚至寅佑刚诞下时,还是满身带血的模样,她也不顾脏污,直接抱了过去。
后来寅佑渐渐长大,便有人告诉他亲娘是谁。
他从悄悄扒在门上偷看,变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母妃,我饿了!」
起初我还担心紫衿宫的小厨房是远远比不过皇后那儿的,后来才发现小孩舌头轻,品不出太细的味,也就放心给他准备糕点了。
有时也不一定是饿了,总之他想到由头了就会走进来。
我知道寅佑想回紫衿宫。
可妃位并不好升。
我性子又闷,哄不来皇帝。
旁人总笑我,每日只知道捧着本书看,连皇帝来了也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
前阵子皇帝过来的时候,我还让他陪我对诗了呢。
哎,我好像……知道问题在哪了。
可我歌舞生疏,也就熟悉些诗赋文墨。
况且连我进宫,也是沾了一首诗的光。
说起来,家里世代武将,无论男女,都喜欢舞刀弄枪,唯有我整日文绉绉的。
父兄还调侃我,要是朝廷设女官,我非得是个状元。
笑归笑,他们转眼就给我搜罗来一堆笔墨纸砚,说习武也好,弄文也罢,尽兴了就行。
我还喜欢往那些诗宴上扎堆。
一次诗宴,费尽心思作下的一首恰好赢得满场喝彩。
还传进宫里去了。
我也因此被召幸。
起初以为是撞到君王的喜好上去了。
后来才发现,君王喜好群花。
无论是才女,还是歌莺,又或是舞姿绰绰的仙子,宫里都有,他也都要。
-3-
为了尽快接回寅佑,我动了争宠的心思。
可这心思还没付诸行动,转眼就被吹灭了。
紫衿宫里,被人搜出来藏有禁书。
笑话。
好端端的我看禁书干什么。
可它就是被搜出来了。
是谁放进去的呢?天知道,鬼也知道,唯我不能知。
皇帝来了,皇后也来了。
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时,紫衿宫里所有能找出来的书、笔、砚台都被卷进汹汹火焰中。
冷风愈吹,火苗越盛,直至所有东西化作灰烬。
皇帝问我:「瑾嫔,可知错了?」
我屈了屈身,恹恹地点头。
皇后也睨着我,说:「瑾嫔行为不端,日后还是少招六皇子近Ţŭₚ身为好,免得教坏了。」
我猛地抬起眼睛,望向被拉到皇后身侧的寅佑。
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庞血色全无,悄然渗出几分不合年纪的阴郁。
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提醒着我,他不过七岁而已。
先前被搜宫时我没哭,此刻却忍不住簌簌地掉眼泪。
-4-
皇帝这人,惯常是给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的。
距搜宫烧书不到半个月,他就来哄我:「不是朕不留情面,实在是众目睽睽,朕若真偏袒了你,怕是前朝后宫都有样学样了。」
「明白。」
「你也别惦记着从前那些东西了,朕这几日再赏你些别的、新的,照样有意思。」
「好。」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敏锐如他,轻易就察觉出我的冷淡。
皇帝皱起眉:「此番瞧在寅佑的份上,已是轻罚,更有寅佑曾跪在勤政殿外,哭着为你求情,朕才过来说这些话,你倒好,还不领情。」
我愣了愣神。
只听清寅佑在勤政殿外跪着这几个字。
皇帝走之后,我立刻去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们告诉我,寅佑确实是跪了一日,还把膝盖都跪伤了。
我有些着急:「用药了没有?皇后可有怪他?」
「娘娘何妨不去瞧一眼?」婢女悄声说,「这几日三皇子病了,贵妃说是贤妃害的,皇后正忙着主持公道,不怎么理会六皇子那头。」
-5-
婢女没说错。
后宫里只要出事了,皇后都是最忙的,就顾不上寅佑。
我不费力就见到了寅佑。
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膝盖还是又肿又青的。
我心疼地念叨:「你要乖乖抹药,而且这阵子更不能因为贪玩就下地走动,否则再过一个月也好不全。」
「知道了,母妃。」
正想问他胃口好不好,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我起身,借了屏风遮一遮。
是嬷嬷来给寅佑上药了。
寅佑往回缩了缩膝盖:「我自己来。」
嬷嬷却呛了回去:「哪敢让殿下自己来,老奴上回看得可清楚了,你趁我一走就把药给扔了,这次可依不得你。」
寅佑没有再挣脱,安静地让嬷嬷上完了药。
我在屏风后看见人出去了,才走出来:「佑儿,为什么扔掉药,怕痛?」
寅佑转向我,乌黑润泽的眼眸微眯,更显无辜:「母妃很心疼我是不是,更不舍得我受苦是不是,不过不要紧的,等以后回到母妃身边,就什么都好了。」
我一怔。
仔细瞧着,寅佑的笑意并不深,有几分浅到辄止的意味。
「父皇也来瞧过我,他十分动容呢。」
我伸指推了推他的脑袋:「你啊,不许再动心眼。」
「母妃误会了,我这么小,能有什么心眼。」
我看着寅佑,一股袒护的劲头又涌上心窝。
也是,寅佑是心思最纯的孩子,哪里会想什么鬼点子呢。
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哄我高兴罢了。
至于我的事,别让他卷入太深。
不能光靠他一个人使力。
-6-
我去到养心殿时,皇帝对我淡淡的,他自顾自地逗了一会雀鸟,才对我开口:「皇后来向朕告状,说你未经允许,就去看望六皇子。」
「皇儿身上有伤,您也是知道的,心里定也不好受,皇帝尚且如此,臣妾与他血脉相通,怎么冷静得下来。」
皇帝冷哼道:「六皇子懂事,朕自然心疼,不像你,倒不如他。」
我用极轻的声音说:「那如何才算懂事呢?不如皇上,教教臣妾。」
皇帝逗雀的动作一顿。
他终于回过头来。
看着我坐在龙榻上,顺手散下柔顺的青丝。
殿内没什么声响。
唯有喉结滚动的细微动静闪过。
近来多逢夜雨。
今更是连下了五日,缓缓急急,没个定数。
-7-
后来十天半个月的请安里,我一时还成了众矢之的的。
贤妃找我打趣:「怕不是到明年,六皇子就要有伴儿了。」
皇后闻言,勾了勾嘴角:「宫里四处不都是寅佑的伴吗?他可是有哥哥姐姐的。」
我嘴笨,只点头说是。
后宫向来不太和睦,连贵妃也要插上一句:「对六皇子而言可不一样,哥哥姐姐是一回事,瑾嫔再生下的弟妹,又是另一回事。」
皇后敛笑:「好了,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其余人见状,知道再说可真要惹人恼了,这才收回锋芒。
可没想到,贤妃是一语成谶。
在寅佑的八岁生辰宴上,已经从太医口中得知消息的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宣了我的喜脉。
寅佑最先看过来。
眼眸睁得圆圆的,似惊似喜。
可其他人的表情,可就没那么好懂了。
什么情绪都能读出些。
但看得出来,高兴的人不多。
况且皇帝还接着说了一句:「再过两个月,日子都不错的,就挑一个好时候给瑾嫔升升位份。」
我按捺住心头的涌动,温声谢恩。
连寅佑也去偎他父皇的膝头:「儿臣是不是要有妹妹了?」
皇帝笑道:「当然。」
寅佑借机问出:「等妹妹出生,儿臣能回去陪妹妹吗?」
话音刚落,皇后忽然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皇帝看过去。
皇后眼睛都红了:「寅佑若是想回去,臣妾也决不拦着,虽然已经养了许多年,难免舍不得,但只要寅佑高兴,臣妾委屈些也无妨。」
园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皇帝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时,寅佑突然跪下,道:「儿臣多谢母后体恤。」
「你——」皇后眼眶中的泪滴顿时就不打转了,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席面。
皇帝无奈地看向寅佑:「你看看你,惹你母后伤心了。」
寅佑再次睁大眼瞳,稚声道:「可儿臣不知,是错在哪处了?」
皇帝:「你身为她的孩子,错在不敬她。」
我清晰地看见,寅佑前一刻还亮着的眸子,忽然暗了暗。
佑儿,等封妃那日,我亲自去问。
-8-
生辰宴之后,我腹中的孩子也才两个月。
我记得月份再大些的时候,是可以召家中女眷进宫探望的。
我想让我娘进来。
可和皇帝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却说:「来不及了。」
「什么?」
「无非是战事更急些?」
我脱口而出:「怎么又要打起来了?」
皇帝瞪了我一眼:「这与后宫不相干。」
与后宫不相干,却与我相干。
问问又不碍事。
还能少块肉吗。
眼见着我有些郁闷,又顾着我在养胎,皇帝索性施了恩典,让寅佑可以每日过来,陪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不用急急地进来又匆匆地出去了。
快到年节,寅佑缠着我给他写副贺词。
可我找遍整个紫衿宫,也没能找出一份笔墨纸砚来。
自给我当面烧掉后,我就没碰过了。
见我脸色不好,寅佑顿时也记起这茬,漆黑的眼睛茫然地转来转去,最后笑着安慰道:「我写上几副,让母妃来挑好不好?」
「好呀,说起来我一直不知道你功课怎么样?」
寅佑轻轻摇了摇头:「我功课是最好,可是昨夜抄书,又是三更才睡的,我可不要再背了。」
我存心逗他:「下回补上。」
寅佑却点了点头,不过正是贪玩的年纪,起初过来时还只是四处在紫衿宫里转悠,后来便常陪着他去梅林放纸鸢。
寒风袭过时,红梅飘飘落,纸鸢却摇曳着起,两相交映,格外好看。
没多久,纸鸢卡枝干上了。
随行的小太监忙上树去取。
我盯着看,顺口哄了哄身后的寅佑:「别着急,就快弄好了。」
好一阵都没有回应。
我回头看,身后没人。
孩子嘛,耐不住性子,四处乱跑也是常见的事,可我不常养孩子,动辄就心慌。
脑海里还映过许多事。
深宫里,曾有脸朝下趴在水面上的小小身躯,也有蜷在假山下的血影。
「佑儿,先不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扶着梅树,一节节去找。
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枝干断裂的声音。
咔嚓一下,清晰响亮。
这是爬上去又摔下来了?
上回已经犯过,这回可轻饶不了,要狠狠训一顿。
可我走过去时,只看见两截断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断枝往前,是一口井。
-9-
就这么一点距离,我走了又摔,摔倒又爬起来走。
然而伏在井口边朝下看时,并没有看见潜意识中最恐惧的场面。
死寂的静水中,唯映出一张余惊未定的脸庞。
还有……一抹黑红交间的衣袂。
那是内侍的衣服,还不是寻常内侍配用上的。
「砰——」
好重一声闷响。
因为撞迷糊了,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撞上井壁发出来的。
上边痛,下边冷冰冰的。
虽是枯井,可融雪之后便有一层薄薄的冷水。
雪水原本是清的,没多久就被血渲成淡红色。
嗓子嘶哑到喊不动时,我把手按在小腹上,似乎这样能把她留住。
她是不是也害怕了,害怕生出来就要易母,所以不愿意多留。
可我保证,保证这回一定把你留在身边好不好。
别走别走。
「母妃!」
惊颤的哭声使我猛地抬头。
寅佑连喊了十数句「来人」后,脸涨得通红,大口地喘着粗气时神色渐变失望,他扯下身上的鹤氅,一手吃力地扒在井口,一手把衣裳垂放下来:「快抓住!」
可氅子太短了,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寅佑把它扔掉,踩上井口,要扶着下来。
「不要——」
话已经迟了,寅佑的身子已经悬下来了,只有一双手还死死地抓着井口的石条。
被我一喝,他也懵住了:「母妃,我下去把你带上来啊。」
他还没我高呢,怎么带得上去,真跳下来了,也只有狠摔的份,身子骨又脆,怎么撑得住。
我忍着剧痛,努力平稳住声音:「不许下,小心砸到母妃。」
寅佑听进去了,想重新爬上去,可双手上,筋络狰狞。
快要使不上力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句迟来的「快来人啊,六皇子要掉井里去了!」骤然出现。
好几个人蜂拥上来,顿时就把寅佑拉上来。
这才发现井底还有个我。
-10-
「先受重击,又受了寒,太医院实在是倾尽全力,也保不住瑾嫔的这一胎。」太医朝皇帝沉重地说道。
皇帝紧皱着眉头,训斥了几句,才转过来安抚我:「瑾嫔,你也宽心些,虽然孩子没生下来,但既说过要给你晋位份,还是抵不得的,就即日册封瑾妃吧。」
我缓缓地重述:「即日,封妃?」
「已经下旨了。」
「寅佑是不是能回来了?」
皇帝面露不解:「你说什么?」
我没有退缩:「妃位以上,可亲自抚养皇子。」
皇帝不以为意:「是有这个规矩,可六皇子自幼就养在皇后身边,于他而言,那同亲母有何异?」
「可他就是想回来。」
「他才八岁,他懂些什么,只是一时孩子心气而已,等他再长几年,自然就知道嫡子的分量。」
嫡子吗?
如皇帝所言,寅佑以后或许会明白其中分量。
可还要等几年呢,要几年才等到他学会权衡利弊的时候呢。
「皇上——」
「好了,瑾妃!」
是提醒,也是警告。
气氛凝结到最冰点时,大太监走进来,弓了弓身:「皇帝,还是没查着。」
他缓了缓脸色,对我说:「你说有人推你进去,可寻遍全宫,事发当时也没第二个人见着,你可看见行凶者的脸?」
「看不见脸,只认出衣服。」
「什么样的衣服?」
「坤宁宫里的人应是把我认成哪个祸害了,想施罚却失手推错了人。」
皇帝脸色一变:「你敢污蔑皇后?」
「臣妾只说是那宫里的人,并未直指皇后。」
皇帝质问我:「瑾妃Ṱůₒ莫不是因为要不回六皇子,才无凭无据地就要把祸水引向中宫?」
「这和寅佑有什么关系。」
「正因为不该和六皇子扯上关系,才显得你利用孩子来争宠有多不妥!」
「我要回自己生的皇儿,竟也是争宠吗?」
「是与否,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合上嘴巴,再不发一言。
否则坠井没死,小产没死,倒要被气死了。
我还是想快点养好身子的。
-11-
不然寅佑日日要来床前跪。
他以为我是要去找他,才会出事的。
可罪魁祸首确有其人,出事的根源清清楚楚。
照这样揽罪,岂不是要说我不该带他去梅林放纸鸢才对。
所以,寅佑虽是来探病的,倒成我哄他了。
不过逗弄几句,就由泪转笑,还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即使升到妃位,也还是无济于事。
然而寅佑和之前也有些不同了,不再追着我问何时才能回到紫衿宫。
这让我想宽解,也无处下手。
表面平静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我收到家人噩耗的时候,彻底倒下了。
军报此前急禀,说一支队伍已入死局,须得回撤。
皇帝不允。
后来,全队覆没。
父兄都在其中。
随军的娘亲是在后营的,却没回来,听说是在晚上一头扎河里去了。
我睁着眼睛,从早到晚地干躺在榻上,没有比这更苦闷的时候了。
人也迅速憔悴下来。
后来论功行赏时,原要给家中的赏赐,顺势转移到我头上来。
瑾妃晋瑾淑妃,为四妃之一。
封赏、名位什么都有了。
宫里却没泛起什么波澜。
所有人都知道,恩宠才是最要紧的。
君王会怜悯枯叶,却不会让这枯叶时常在身边出现,免得好不容易忙完半日的朝政,心情还要平白受煞。
所能给的,也只是怜悯了。
毕竟又不是至亲之人。
唯有至亲之人,才会共痛。
我跌到谷底的这些天,寅佑守在我身边,常拉着我的袖子,轻声劝:「母妃,起来走走。」
有时也摸上我半散的云鬓:「母妃,我给你背诗听ṭũ̂₆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说好。
我也怕自己把寅佑吓走。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不过寅佑的功课越来越重,皇帝是不喜他在紫衿宫耗费太长时间的,所以规定他只在哪些时候才能过来。
我盯着从明至暗的天色,等推门声。
「吱呀」一声。
门被打开,又徐徐合上。
却不是寅佑。
只是端着药进来的小太监。
「娘娘,当心身子,趁热喝药吧。」
我接过药,低头凑近碗口。
苦气扑鼻而来。
我把药撇到一旁,半口也不愿意喝。
「娘娘,怎么了?」
「去托太医院换个方子,这么苦,喝了也要吐出来。」
「良药苦口啊娘娘。」
小太监咬字清晰,却也阴森。
我抬起头,冷笑地看他:「是要给我按一个因伤心过度而自戕的下场?」
「没有这回事,只是一碗药而已。」
话说得周全,可那只干瘦的手已经捏住我的喉颈,逼我张口。
步步紧逼。
忽然,伴随着瓷碗坠地破裂的声音,苦涩的气息顿时四散,在空气中蔓延。
掐着我脖子的手也骤然松开。
连太监也僵住,一动不敢动。
我这才看到,有把利刀正怼在他的背脊上。
握刀的人,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寅佑有半边身子被太监挡着,只露出一侧脸庞。
露出来的那侧,轮廓已经变得分明,俨然是小少年的模样。
「是谁?」太监颤声问。
寅佑直接问:「是谁派你来的?」
「六皇子,是你啊,你怎么……」
「我让你说!」刀尖再进。
太监痛叫一声,领教到尖刀的厉害之后,语无伦次地说:「坤,坤宁宫,不对,是贵妃,是贵妃嫉恨。」
又进一寸。
「在哪里找证据?」
「在……在我床底下有个木匣子,里面就是收来的银子。」太监的声音渐弱。
寅佑将刀猛地拔了出来。
却在太监满头大汗地倒下时,用尽全力再刺下去。
一下,第二下。
刀出刀入,鲜血四溅。
血花溅到寅佑的脸颊、手臂、心口。
浓重的腥热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悉数覆盖过毒药的余苦。ẗų₃
我的寅佑,快九岁的时候,杀了人。
他握着刀,看向我时眼睛通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母妃……」
我连忙踩住鞋下地,「别怕,母妃帮你收拾收拾。」
可外头,似乎有身影正在逼近。
听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
我看到,连门上也溅血了。
就在我移开目光的一瞬间,我听见刀尖划破衣料的动静。
接着就有新血流出。
我意识到寅佑给自己的肩膀也带了两刀时,门轰然打开。
那一刹那,皇帝和皇后二人,脸色青白。
无论是死去的太监,还是受伤的寅佑,都是血迹斑驳的。
寅佑哭得很可怜:「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皇帝根本来不及反应,仍旧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寅佑哭得越发厉害:「有人想杀儿臣和母妃,儿臣害怕,只好夺了刀。」
皇帝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他扶住寅佑,语气凌厉地问他始末。
寅佑没有发怵,断断续续地开口。
其中有我知道的毒药、逼我喝药的太监。
也有些我头一回听到的东西。
是他加进去的。
说完的时候,寅佑红着眼睛看向皇后:「母后,为何非要置儿臣和母妃于死地?」
皇后一惊,尖声道:「寅佑!本宫抚养你多年,没想到会把你养成这般,你可知信口雌黄的后果是什么?」
寅佑指着太监:「儿臣是否信口雌黄,去翻出他床底下的木匣子便知。」
-12-
皇后的倒台,与枯井无关,同那碗毒药更无关。
关系最大的,是危及皇嗣。
宫里想养大一位皇嗣,是最不容易的。
况且,好些妃嫔都搂着孩子到皇帝跟前去,翻了旧账。
并不是为了帮我和寅佑,而是要彻底把皇后按下去,这样就能再立一位新皇后。
至于新皇后是谁,可有得一争。
可皇帝没留争夺的余地。
他立了寅佑为太子。
而我,本是四妃,又是太子的生母。
还有些身份,是功臣之后。
且功臣入棺,掀不起半点风浪,丝毫也不会有外戚之忧。
是个尚算「完美」的皇后人选。
-13-
寅佑终于被接回了紫矜宫。
如今又逢冬,所以紫衿宫里日日都有新梅枝。
皇帝来时,我问他梅花开得好不好。
他笑着把我搂进怀里:「朕倒觉得,皇后花容更盛些。」
我扬了扬嘴角,转瞬就有些惆怅:「臣妾岁数渐长,过了年节,就要二十六七了,早就不复当年。」
「要这样说,朕不也年长你七岁,可是要说朕年纪也大了?」
「臣妾没说过这话。」
他直接挠我腰肢:「好啊,这是要赖账?」
我笑着躲开,躲无可躲的时候,轻轻勾住他脖子:「皇上是不会老的,既有天命在身,又吃着逍遥丸,定能长长久久地护着我和太子。」
皇帝闻言,舒心地笑笑,连连亲我的脸颊。
-14-
这便是岁月静好吗。
但皇帝每每殚精竭虑,身体欠佳,才三十六岁就撒手人寰了。
他驾崩的这日,我把余下的逍遥丸都烧掉了。
服用的人都不在了,还留着干什么?
而且,这东西,还是不入口为好。
只有亡帝,是一定要用的。
因为在后来的几年来,他也会有新宠,还有新宠的皇子,于是便会思考,寅佑究竟当不当得储君的位置。
还有,当年那位皇后,害我也就算了,毕竟我只是一介妃嫔,品级愈高的同时还想跟她抢孩子,容不下是自然的,要杀我便杀了,可害寅佑又是什么道理。
当然,亡帝还没来得及想明白。
他也不能有时间想明白。
我的皇儿为我做过许多。
如今他登高半程,摇摇欲坠,也该轮到我伸手将人接住。
时隔数年,那柄沾着热血的刀终于回到我手中。
而寅佑,干干净净地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从此登顶望远,目之所及,开阔一Ťŭ₁片。
-15-
寅佑登基的时候,是十二岁。
还有好几年才到选秀娶妻的年纪。
我握着他的手:「母后要同你说件事。」
寅佑乖顺地点头:「嗯。」
「从前那个妃位以上方可亲自抚养的规矩,不太妥。」
起初是为了让高位妃嫔把皇嗣教养得更好些吗。
可瞧着,越来越像在堆砌砝码,谁堆得多堆得妙,便能赢上一局。
至于不中用的砝码,可扔可废。
至坏者,成尸骨。
直至这时方才惊叹,它还在流血呢。
我还在想着寅佑会不会答应时,他微微笑了笑:「母后怎么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果真?不是你哄我的?」
寅佑敛笑,正神色:「无论后妃何等品级,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决不会让他们与幼子分离。即便她们想主动让给高位的妃嫔,也不会轻易开了这个口子,有时候,主动不一定为主动,即便是心甘情愿,身后也有可能是被刀抵着。」
他顿了顿,「我不知这新的规矩能否世代传下去,起码我在时,不会改。」
我眼眶微湿,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孩子。」
「母后,」寅佑难得的有些扭捏,「哪里就还是孩子了,你如今都同我论上留后的事了。」
「真不是孩子ƭũ⁴了?」
「嗯!」
「那你Ťũ⁸怎么还催着我给你做梅花饼。」
「我也才知道母后的手艺原来这样好,比从前母后还是以瑾嫔的身份住在紫衿宫时的小厨房,手艺要好多了。」
我微微蹙眉:「那时,很难吃吗?」
「不算难吃,就是糕点有时水放多了,也有时候放少了,还挺随意的。」
噢,那他还动不动就跑进来,说肚子饿了,要讨吃的。
瞧不出原来这般嫌弃。
「母后。」
「嗯?」
「其实,糕点是最最不要紧的。」
番外【寅佑】
四岁时,宫女说漏了嘴。
说我不止皇后一个母亲。
可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位母亲呢,我没想明白。
于是就跑去问父皇。
父皇随口说道:「有什么不能的,无非是生你者另有其人。」
「是谁啊?」
「紫衿宫的瑾嫔。」
瑾嫔?我见过吗,也许没有。
我撇下嬷嬷,自己跑过去,无声无息地扒在门上往里看。
我看见瑾嫔了。
她很安静。
手里还握着笔,好像是在写字。
可那支笔握着好久,却一直都没有移动过。
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她始终没有看过来。
后来,我有空就跑过去偷看。
我藏得很好呢。
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可突然有一天,她抬起头来,笑着问我:「你饿不饿呀?」
「饿。」我不自觉地朝她走去。
那种想要亲近的感觉,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离开时,我喊了一句母妃,竟还把人惹哭了。
我去紫衿宫的事,瞒不住皇后。
我也没打算要瞒她。
这也不是在做坏事。
可皇后却十分不高兴:「寅佑,你的心可还在坤宁宫吗?只怕是飞了吧。」
我那时听不ƭűₘ明白,摸了摸胸口:「儿臣的心,不是在这里吗?」
皇后很无奈,但没有继续训斥我,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 有许多事不明白, 你只需要记着, 只要你好好听本宫的话, 将来才能大有作为。」
「什么作为?」
「嫡子, 自然要配储君。」
储君?这我明白。
是未来的新皇帝。
可我只是想见见亲娘,跟储君又有什么关系。
我起初只是想坤宁哥、紫衿宫两头跑的。
可有人告诫我,这样不合适。
那我便选一处。
我去住紫衿宫。
我去求父皇, 父皇没有答应, 还反问道:「有个皇后作母亲, 是多少孩子求不来的,你倒好,弃之如敝屣。」
「可瑾嫔才是我母亲啊。」
「朕有说她不是你母亲吗?是让你死了要搬去同她住的心, 没让你不认她。」
「可哥哥姐姐们都能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为什么偏偏就儿臣不可以?」
父皇的语气很冷:「你以为就你一个吗?」
我低下头,不再争辩。
一条路走不通, 那就换一条。
我会借着各种由头走进紫衿宫。
有时是饿得走不动,也有时是在门前摔了一跤, 擦伤了膝盖。
我还在常在父皇面前提起在紫衿宫时发生的一些趣事,他听得开怀, 便不多计较什么。
可也仅此而已。
始终开不了口子。
我问母妃要如何做, 她说自己的品级不够。
可是升品级好难啊。
要怀妹妹,还要把妹妹生下来, 才能如愿。
后来妹妹没生下来, 却还是升了。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是……品级还不够高吗?
总觉得问题不在这里。
可我没有继续问母妃,她坠井跌伤了身子,很累很疼。
我问她,是谁推的。
母妃盯着我, 迟迟不作答复。
好,我知道了。
杀死太监那一次,是怨气久积爆发。
直至血液将双手浸得发热, 我才猛然清醒。
我匆忙看向母妃,害怕她骂我性子残忍。
可母妃让我别怕。
母妃, 我一点也不怕。
我捅出的祸端,我会收拾的。
而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 我也会尽数摆平。
比如在父皇驾崩没多久,逍遥丸的事就被人察觉了。
我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了。
不知她记不记得, 在父皇下葬时,我同她说:「我如今唯母后一个亲人了。」
她以为我是哀伤。
其实, 我没别的意思。
可她确实不愿意我知晓逍遥丸背后层层叠叠的事。
要我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那我就——
逍遥丸,那是什么玩意?
就此掀过。
后来,京中设下女子学堂。
我兴致勃勃地拿着其中佳作去找她:「母后觉得,哪首最佳?」
「你问我啊?不知生疏多久了,可鉴赏不出来了。」
「我就知道, 那还是我自己来看吧。」
「不许,给我看看。」
……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皇子公主。
我看着他们承欢在母亲膝下时, 忽然想起我幼时鲜有这样的时光。
被精心掐算好的半个时辰,往往就是全部。
还是苦苦相争得来之物。
可我庆幸,我豁身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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