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春

前世我嫁给沈砚,人人都羡慕我得了门好姻缘。
沈砚年少成名,而后平步青云,推新政,做首辅,辅佐少帝,权倾朝野。
可那是他沈砚一人的荣光。
无人知晓,高门之下,我满腹的心酸。
重活一世,沈砚名满天下时,我收拾好包袱,写下和离书,笑意盈盈坐在家门外等他。
「贺郎君大喜,妾自请下堂,与君一别两宽。」

-1-
东南的海战胜了。
这仗打了整整三年呐,消息传到京都,圣上大喜。
此役沈砚以文臣之身,屡建奇功。如今大军还未班师,虽非年节,宫里面却赏下几道菜来,据说都是圣上平时爱吃的。
意图很明显了。
沈家人欢天喜地接了赏赐,席间闲谈,婆母说起她的手帕交王氏,她家儿媳,去年有了身子不方便,主动给夫君纳了两房小妾,如今诞下一对双生子,一房小妾也怀了身孕,一家人好不和美。
婆母言外之意,无非是我与沈砚成婚五年,一无所出。
可是沈砚一去三年不归家,便是我想生,又用什么生呢?
我还没搭话,那厢小姑又道,说是平阳郡主约了她同去赏花。
平阳郡主娇纵,轻易不用正眼看人。
沈砚长得出挑,听闻他金榜题名时,郡主尚且年幼,不过遥遥一瞥,便种下情根。
这下沈砚快回来了,多半是又动了心思。
郡主出身高贵,对沈砚仕途大有助益,自然不是我能比拟。只是她若进沈家,又怎会放低身段做妾?
这是我的难处。
婆母自是不会替我考量的。
一听闻郡主相约,婆母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吩咐身边的姑子,再去给沈琳打两副头面,绝不能叫人看轻了沈家。又叫人把自己一直亲手打理的一盆紫菊拿来,准备送与郡主。
我是沈砚的结发妻子,其实只要他对我略上心一两分,多来两封信,婆母便不敢欺我。
可惜他没有。
这便是我在沈家过了五年的日子。
婆母不喜,夫君淡漠,膝下无子。
唯一能依仗的。
是我自己。

-2-
沈砚如今发达了,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凭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尊称一声沈夫人。
沈砚不纳妾,不嫖妓,一心扑在政事上,年纪轻轻官至三品,京城里的姑娘都羡慕我,攀上这样一门好姻缘。
毕竟他这样的麒麟才子,不说娶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多少也该配个世家大族的小姐。
总归,不是我这个,县丞的女儿。
可是鲜有人知晓,我当初嫁与沈砚,其实算是低嫁。
我同沈砚,素有婚约,是两家老人在世时定下的。
只是沈砚拿着婚书找上门时,沈家早已经落魄了。
我阿爹不喜,阿娘倒是想得开,说夫家门第低些无妨,与其做那高门大户的镶边绿叶,怎及娘家强势,嫁过去做个不受欺辱的当家主母。
阿娘发了话,阿爹这才松了口。
只是既然低嫁,我们苏家总要提些条件。
第一条,便是不纳妾。
当年我那婆母待我,一如现今待平阳郡主。
明面上一句推脱都没有,忙不迭就答应了。
沈砚上京赶考,是我们苏家出的盘缠。阿爹又亲笔写信,托几位在京的昔日同窗照拂。
我阿爹阿娘桩桩件件替我打量,唯独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沈砚实在太有本事了。
他从籍籍无名,到权倾朝野,只花了十年时间。
我阿爹阿娘当年所作所为,无一不是折辱。沈砚依言终生不纳妾,可是终其一生,对我都淡漠得很。
我就像是他房里多出来的物件,连天上飞过的雀儿,都比我有趣得多。

-3-
我是家中幼女,父母向来娇纵。
他们对沈砚种种考量,并没有瞒过我。
可惜我那时天真,不晓得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的道理。
我是满怀欣喜嫁给沈砚的。
世界上有哪个女子,一开始不是期盼日子幸福美满的啊。
那时他在书斋苦读,至晚方归。他说怕我打扰,不许我送饭,我就忍了相思苦,每夜在家中点一盏灯,照亮归家的路。
到后来我才知道,和沈砚一起读书的几个举子,家中都是有娘子送饭的,沈砚不是怕打扰,而是不想见我。
他宁可吃白水泡饭。
沈砚开始对我好,是在我有孕以后。
那是我们成婚的第六年,我怀了身孕。
他下了朝,会来我房中看我。我的胎一直不稳,吐得厉害,只不过怀了两个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沈砚拿着一小碗炖得软烂的脱骨肉,小口小口地喂我吃肉糜。
说来也奇怪,只有沈砚喂的东西我不会吐。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日子要好过起来了,我们就像天底下最寻常的俗世夫妻一样,商量孩子的名字。
男孩他定,女孩我起。
可惜老天总喜欢跟我开玩笑。
那个孩子在第三个月的时候流掉了。
沈砚对我的好也戛然而止。
婆母明里暗里说我,是不会下蛋的鸡。
我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沈砚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当天下午就接了圣旨,去南方治水。
沈大人日理万机。
他在南方的功绩不少,听说出城时,百姓夹道相送。
他唯一送过我一样东西,是随信来的,一株风干了的紫茉莉,是京都少见的花。
我也念过书,知道这个叫「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很是风雅。
不知他在治水的间隙,看见了什么,终于想起遥在京都,他还有一个刚丧子的发妻。
可是我要的,何止这个?
这一株风干紫茉莉,用力一捻便成粉末。还比不上,我出门时,门房递过来的一把伞。
事情到这里,也尚且算过得去。
我真正对沈砚死心,是在成婚第十年。
他从族里抱回来一个男孩,交予我养育。
我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必躬亲。
其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孩子长到两岁,像喂汤羹这样的事情,他一次也没有做过。
那时候沈砚在做什么呢?
他在宫里辅佐幼帝。
幼帝平日里读的诗集,都是他亲手写的注,旁边甚至画了小像。
我不知他哪里来的时间做Ťŭ̀₀这些事。
新帝年幼,离不得母亲。听闻太后貌美,做贵妃时,容貌已是冠绝后宫,说起来,那太后比我,还小上几岁。而幼帝被惊雷吓醒,太后安抚不下来,第一时间居然要传唤沈相。
他们总在一处。
我不敢说我吃当朝太后的醋,可坊间确实偶有传闻。
什么太后幼帝孤儿寡母,什么一代权臣甘为裙下臣,如此云云。
沈砚耳目遍布京城,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从未对我解释过。
第二件事,是我的佑儿会说话了,他说,要是他是皇帝就好了。
我听过之后大惊,这是传出去要杀头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
可我知道佑儿那句话的后半句。
「要是我是皇帝就好了。
「这样阿爹就能陪我了。」

-4-
沈砚回来那日是个晴天。
大军凯旋,太子出城亲迎,半个城的百姓都挤在两道看。
沈琳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样能在贵女圈出风头的好机会,她怎么舍得放过。
听说她在文莱阁包了个上好的包房,宴请她在京圈里的小姐妹。
文莱阁毗邻长安街,届时只需掀开门帘一望,便能瞧见她那立了大功名满天下的兄长。
府里只剩我和婆母。
我正在屋里头看账本,她屋里头的丫头巧儿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腿疾犯了。
我拿了银钱,招来门房,叫他去请个大夫回来。
巧儿道:「老夫人说了,不用这么麻烦,左不过是老毛病,请夫人去瞧瞧,说两句体几话便好了。」
我心下了然。
老太太这是召我去训话呢。ƭű̂⁰
卧房里熏香袅袅,婆母半躺在榻上,见我来请安,拨了一圈佛珠,说道:「我如今年岁大了,比不得你年轻貌美,恐要不了几年,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全要轮到你做主了。」
「席云哪里做得不好,还请母亲指点。」
老太太眼珠子往我身上一转,上下打量过一圈,才冷哼道:「你夫君离家三年,如今快要回来了,饭食可有备下?沐浴的热汤可有备下?可有安排人去宫门外接?我儿如今是于江山社稷有功之人,一切吃穿住行都马虎不得的。
「你如今在京城女眷圈子里也算有脸面的人了,素日行事,要稳妥庄重些,不要只想着穿红着绿,丢了沈家体面。」
沈砚进宫有庆功宴,晚些时候还有同僚相邀。他原本性子冷,来日权倾天下时,自然是寻常官员想见一面都难,可惜他现在才三品,官场上的酒局,还由不得他不去。
他哪里需要什么饭食,需要的不过一碗醒酒汤而已。
沈砚刚立大功,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低调还来不及,特意派人去宫外候着,岂不是给他扣上狂傲的帽子?
至于穿红着绿——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我今日确实是穿了一身芙蓉色的衣裳,不过是颜色亮眼些,又恰巧赶上沈砚回来,没想到落在老太太眼里,就成了轻佻放浪。
罢了。
多说无益。
老太太说这一通话,重生以来的举棋不定,到这里,终于算是彻底放下了。
只要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沈砚如何,与我再无瓜葛。他母亲想怎样,那就怎样。
我行了礼道:「母亲思虑周全,一切就按母亲的意思,席云这就出去办。」
将将抬脚,她身边的婆子便道:「夫人,老夫人腿疾犯了,劳您给按按脚呢。」
屋外好大一轮烈日,天上一丝云也无,这么热的天,哪里会腿寒。
我挑眉一笑。
「母亲腿疾真犯了?」
婆母双眉一拧,不高兴道:「你什么意思?」
我自顾自理了理衣摆。
「若是母亲身体不适,该请个大夫好好瞧瞧,席云不通医术,只怕按错了穴位,反倒不好。儿媳那边还有些账本忙着要看,就先回去了,不打扰母亲清净。」
「哼,如今你嫁了个好夫君,在外面别人给你些脸面,回到家里,竟然这般没大没小了。侍奉婆母本是你应尽之责,若是你忙不过来,不若给我儿屋子里再添几个人,有人帮衬你,就忙得过来了。」
我冷下面来。
「沈家不纳妾,是婚前说好的。」
见我动怒,婆母脸上闪过得意之色。
「此一时彼一时,我儿子日夜操劳政事,为圣上分忧,屋子里连个磨墨伺候的人也没有,传出去叫人笑话。不说旁的,他日沈家门楣,也该有子嗣继承。席云,你要懂事,婆母也是为你、为了沈家着想。」
就是她为了平阳郡主那头,现在也不会轻易叫沈砚纳妾的。她这样说,只不过是料到我绝不会同意,要逼我屈服而已。
我慢慢站定了,外面硕大的艳阳天,浑身却一丝暖意也无。
这沈家,真冷呐。
冻得人心口发麻。
我轻声道:「无妨,和离便是。」
「你说什么?」
莫说婆母,我身边陪嫁的丫头杏儿也大惊,她竟然不顾规矩,伸手来拽我的衣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大了几分。
更坚定。
甚至带着两分终于说出来了的轻快。
「无妨,儿媳与夫君,和离便是。」

-5-
从婆母处出来,杏儿一路追在我身后。
她焦急地叫住我,双眸含泪,情急之下,居然用了我在闺阁时的称呼。
「姑娘,姑娘你这一时冲动,可怎么是好啊。老爷和夫人要是见到你和离回去,该有多伤心,他们巴巴地盼着你好呢。要不然,咱们回去同老太太认个错……」
我刹住脚步,倦怠地摆摆手。
「杏儿,我不是一时冲动。我在沈家五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有数的。」
至于阿爹阿娘。
前世沈砚一来对我阿爹心中有气,二来爱惜羽毛,不肯落人话柄。纵使他位高权重,也未曾提携我阿爹半分,到我身死之时,我阿爹依旧只是个县丞。
我阿爹食的是天家俸禄,从未倚仗沈砚的脸色过活。好在沈砚也算正人君子,想来他日不会为难我阿爹。
阿娘那更不用说了。
她只盼我好。
只是既然和离,娘家是不能回去的。
我素来要强,受了委屈和离,哭哭啼啼回去求爹娘庇护,我丢不起这样的脸面,更不忍心爹娘遭人非议。
我暗自握紧拳。
世间这般大,沈府既容不下我,该早寻一处容身之所。
琴棋书画,非我所长。
经史子集,也不算精通。
我最出色的,恰恰是我最痛恨的。
我能掌家。
正是因为沈砚淡漠,前世我受尽委屈,方才磨砺出滴水不漏的本事。
杏儿见我在房里写下和离书,泣不成声。
「姑娘,这世间和离的女子,哪有过得好的呀,便是再嫁也不好嫁了。老夫人纵有万般不是,日子总归是你和姑爷过。你……你可千万三思啊!」
是啊……
日子是我和沈砚过。
我早已经知道了,和他过日子是什么滋味。
我摸摸杏儿的脑袋,一字一句道:「杏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要同谁过一辈子的,只有自己要同自己过一辈子。」
沈砚回得很晚。
他是坐暖轿回来的。除却两个亲随,左右还有两个特意去接他的小厮,好不气派。
我站在月光下面等他,远远看见他的轿辇,忽然想起前世他也是至晚方归。
官场酒宴喧闹,推杯换盏间暗藏刀剑,却也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等着他踩星月而归,为他递上一碗解酒汤。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哦……那时他问过府上一切安好,问过婆母安好,问过小姑,喝过解酒汤,埋头便睡了。
或许是因了我活生生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总之离家三载,他没有问过我。

-6-
沈砚立了功劳,从东南一路北上,沿途百官,无不奉承。
他进了宫,受圣上封赏。
去了酒局,又被同僚恭维。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如此风风光光的一天终于落下帷幕,我在家门外,提着灯,安安静静等他。
暖轿缓缓落下,门帘掀起,露出一张极清隽的面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年岁的沈砚了,记忆里最后权倾朝野的他,满身威仪,从来来去匆匆。
现在的他,还不像后来那么不动声色。
他面带薄红,显然是醉了,唯独一双眸子,被墨润过一般乌黑。
我唤他:「夫君,妾恭候你多时了,贺夫君大喜。」
他像是倦极,淡淡应了,接起小厮递过的大氅,披在身上就往里走,随口问道:「府里一切可曾安好?」
一如前世。
我站在原地提着灯道:「府里人多嘴杂,妾在这里等了郎君许久,原是有事情要讲的。」
沈砚见我没跟上去,眉头微皱。喝了酒,又坐轿颠一路,定然不好受,偏他是个惯能忍的,喉结上下滚过,压下一点不耐,掀起眼皮看我。
「什么事?」
我屏退下人,只朝他笑。
「妾自请下堂,与君一别两宽。」
适时无端起了大风,吹得手中这灯明明灭灭,连带地上两条人影胡乱晃来蹿去。
我分心掌住灯,再抬头,只听见沈砚冷冷问:「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从袖中掏出一物。
「和离书在此。」
良久,听得沈砚冷笑一声。
「夫人准备好生齐全,兹事体大,明日再议。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说罢,他夺过那和离书,拂袖而去。
一夜无梦。
翌日我起来时,沈砚已经上朝去了。
听说昨夜他院子里叫了醒酒汤,厨房里自然是没有提前备下,只有些炙鹿肉、水晶肘子之类的好菜等着他,另有一道乌龟王八汤,倒是可以养养胃。
杏儿跟我说,沈砚见了这些菜,脸色很不好,直到下人禀明,是老夫人叫备下的,才没有说什么,但还是连夜叫厨娘起来烧了醒酒汤,折腾到半夜方才歇下。
杏儿说这些时,我正在往头上簪上一支白玉做的兰花簪。
「照婆母的意思,今日这身秋香色的褂子,配支素簪,可算低调端庄。杏儿,你说好不好看?」
「我家姑娘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梳妆?」
我微微一笑。
「和离只是个态度,一时半会是离不掉的,沈砚下值回来还有一会儿,咱们出去走走,沾沾他沈大人的光。」
这日我四处奔走,拜访了数家女眷。
沈砚是朝廷新贵,想巴结他的人不少,不少京官家里的妻妾,还在想着如何找个由头,约我出去坐坐,没想到,我却主动登门拜访了。
她们有心攀关系,我也态度可亲,一番体几话下来,关系都拉近不少。
只是闲谈之间,见我面露愁容,少不得要问上一两句。
「没什么大事,左不过我那婆母,腿疾反复,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又不方便,她本是个爱说笑爱热闹的,可家里总共就那么几口人,瞧来瞧去,都厌烦了。若是有人能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可就好了。婆母一高兴,想必我夫君心里也喜欢。」
都是人精,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懂。
回到家太阳已经落下了,沈砚还没回来,倒是巧儿又来传话,说是婆母召见。
将进她的院子,一盆洗脚水便泼了出来。
我只当看不见,站远了,客气地问她有什么事。
婆母把桌上的茶杯拍得嗡嗡作响。
「你去哪了?一整天不见人。你昨天抢着先去见砚儿,同他说了些什么?你嫁来沈家做媳妇,我只不过教训你几句话,竟然闹着要和离,还学会去你夫君那告状了!」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相信。
我不是闹着要和离,我是一定要和离。
这个世道,和离女子的路难走,要么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要么回去娘家倚仗父兄,受尽白眼祈祷再嫁。
所以他们不相信我敢。
懒得与她费口舌,我避重就轻道:「听闻婆母腿疾发作,席云忧心忡忡,整夜不得安眠,在外面替婆母寻了一天的郎中。如今累了,要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也不管她如何,径直推门,回了自己的住处用膳。
几个小菜刚摆上桌,外面有人通传,沈砚回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见我没有等他就传膳,嘴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又生生压下,屏退了下人,这才沉声道:「我离家三载,一路奔波,如今好容易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竟没有一日安生!」
「夫君昨日醉酒,想是贵人多忘事,妾就再提醒夫君一遍,我与你成婚多年无所出,自请下堂,那和离书已经写好,夫君读过后,快些署上你的名吧。若是实在公事繁忙,按个手印也可。」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沈砚紧咬着牙,刚要发作,旋即想起什么,神情微变,居然耐下性子道,「我母亲的事我都听说了,她……她那头我自会去说,我母亲上了年纪,你莫要与她多计较。」
我心头讶异。
这算是……安抚?
前世我与婆母种种嫌隙,沈砚手眼通天,岂会不知,可他从来没有从中斡旋过,更未曾宽慰过我一句半句,只冷眼看着我在内宅日日磋磨。
如今我提了和离,他居然晓得我受委屈了。
这不是逮着软柿子捏吗?
我是不喜婆母种种作为,但我更痛恨沈砚。
世间女子与婆母矛盾,多半皆是丈夫袖手旁观所致,夫君担了孝子的名头,诸多苦水,只叫妻子一人咽下。
他读圣贤书,张口闭口天下万民。
他是幼帝倚重的大臣,是百姓口中的好官,是婆母眼里的孝子。
独独负我。
「夫君之言大可不必,岂可为了我与婆母生分。如今你我二人俱在这里,还请夫君快些把和离书递来。若是妾写的那封夫君不满意,夫君重写一篇放妻书也是可以的。」
「你——!
「你,你究竟想怎样?」
我平静道:「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妾想和离。」
沈砚怒道:「婚姻大事,岂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为什么不能和离?」我好言相劝,「京中想嫁你的女子何其多,与我和离,对夫君大有助益。」
沈砚居然罕见地沉默了。
见状,我一扬手,唤杏儿送客。
临出门,沈砚站在门框那,忽然回首问道: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过?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
静默一瞬,我回他道:「那你呢?你又想同我过什么?」
沈砚一时愣在原地。
满桌精致小菜,原本都是我爱吃的,此时望去,好似全都了无颜色。
我缺了兴致,良久,终是挥手叫人都撤下去。

-7-
沈砚虽是刚从东南回来,中州有官员结党,圣上又指了他去暗访。
这事我记得,前世他这一去,一来一回,将近一月。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仍是打着沈夫人的旗号,装作一副孝顺儿媳模样,日日走亲访友。
我想要的,很快来了。
开始有各家女眷,上门拜访我婆母。
老太太养了个出息儿子,正愁没地方显摆,当下一拍即合,如今人人登门恭维奉承她,便是没有腿疾,她装也要装作下不来床的样子。
要说沈大人,那是御前的红人呐,总没有你家拜见了沈老夫人,我家不去拜见的道理。
一时之间,沈家门槛几乎被踏平。
婆母一开始心中还美呢,可是时间一长,她的身子开始逐渐禁不住。
想上门来探望她的人何其多,打发走一拨又来一拨。况且,又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大老远来的娘家亲戚难道不见吗?
沈家当年落魄,多亏几个娘家亲戚护持,如今发达了,难道不要穷亲戚了?
沈砚的同僚家眷不见吗?
大家都是在朝为官的,你见了谢家不见张家,厚此薄彼,岂不是要起嫌隙。若是一个不好,影响了儿子的仕途怎么办?
好容易得了空,还有我为她找来的各地名医,排队等着替她请脉按腿。
十来天下来,老太太已是强撑着见人。偏外头人见她果真如我所言精神头不大好,她们来探病探得更勤了。
久闻京郊三十里南音寺,是踏春好去处。
前世我困于内宅,一直不得去见。婆母如今忙于待客,倒叫我得了闲,带上几个亲随,去寺庙给婆母「上香祈愿」去了。
南音寺内桃花灼灼,溪畔鳜鱼肥美,田间白鹭作舞。
我在南音寺游玩,几乎乐不思蜀,足足歇了五日,这才恋恋不舍,打发人收拾东西回京。
回去走的官道,随行又多是女眷,是以特意嘱咐车夫慢行。
忽闻远处马蹄喧闹,眨眼已至身后,车夫急急勒马避让,杏儿掀开帘子,见是一队人马,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竟是遇见了锦衣卫出来办案。
马蹄飞扬,溅起尘土无数,我皱眉捂住口鼻,正欲叫杏儿放下帘子,忽听得她惊叫一声,浑身狠狠颤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掩在嘴上,另一只手悬在车帘上,想放下帘子,又怕极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当先那位大人,手里牵着一条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个人。
又或者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那人想必原是跟在马后面跑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不上跌倒了,被一路拖行至此,已是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一团。
正这般想着,那队锦衣卫忽然停了。
当先那位大人翻身下马,一脚踩上那人肩头,他从腰侧抽出寒刀,刀尖随意挑开那人蓬乱的头发。
大人俯身问了一两句话,似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略摇了摇头,面露憾色,随即手上一动,手上兵刃已然见了血。
光天化日,公然杀人。杏儿紧紧瞪大了眼睛,我庆幸她已经提前用手捂住了嘴。
那位大人杀了人,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擦拭刀尖上挂着的血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起头,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
杏儿已经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紧紧捏着手心,遥遥与他对视,略一颔首,算是回礼。
旋即,那大人一脚踢开尸首,将手上脏了的帕子随意一丢,带人离去。
见得那些活阎王终于走了,杏儿一下子瘫倒在我身上。
她哆哆嗦嗦地问我:「姑娘,吓死奴婢了,奴婢长这么大,头一回见杀人。那是什么人,就算办案也该由官府审问,他怎么……他怎么……」
我敛下目来给她拍背。
「那是现锦衣卫指挥佥事,陆韫。」
也是……
我替自己寻的去处。

-8-
本来行得就慢,经了路上变故,随行的丫头多受惊吓,啼哭不止,车夫走得更慢了。
及家天色已黑。
沈府外面,一辆车马也无。
我心下诧异。
待进了府,更是一路静悄悄,一改往日高朋满座的喧闹,只有两个下人,安静地站在廊角当值。
一脚踏进内院,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我的屋子里亮着灯。
有道人影打在窗上,未等我辨认,房门已经打开。
沈砚贴身的亲随崔敛走出来,嘴上说着「夫人请」,面上却十分隐蔽地朝我打了个眼风,大意是,沈砚在盛怒之中,不要惹他。
沈砚端坐桌后,身前放着一只锦盒,看上去很冷静,远比我们前几次交谈都要冷静得多。
实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沈砚,最不能惹。
比起前世,他怎回来得这样早?
足足早了四五天。
我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进去,崔敛规规矩矩关了门,守在屋外。
沈砚静静饮着茶,我也沉吟着没有开口,屋内气氛压抑,唯有烛火晃动,昭示着欲来的风雨。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一夜,夫人去哪了?」
我淡淡道:「夫君既然等了一天一夜,想必早查清楚了。若有急事,自可差人去南音寺寻我。我从未要求过夫君在这里等着,夫君自愿要等,又何必生气?」
沈砚气到极致,居然嗤笑出声:「我自愿等你?哈,夫人真是巧舌如簧。我到外面办差,念及夫人,想着办完了事情早日回来,夫人,你猜猜,我日夜兼程赶回来,瞧见了什么?
「我瞧见,我沈府门庭若市,惹人非议!我母亲,只不过与你有些误会,竟被你用这样的法子,生生掏空了身体!若不是我回来得早,岂不是要给我母亲出丧了?至于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温席云,你与我成婚时,也算天真可爱,怎的如今变成这样冷心冷肺?」
我仰头往上望,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些条条框框,那是房顶上的横梁,是沈家的屋顶,拘得人血淋淋一身,反倒问人,你的天真可爱呢?
我阖上眼,无心再辩。
「事已至此,我们夫妻恩断义绝,夫君还是把和离书写来吧。」
「好一个恩断义绝!你做这些,就是为了逼我签下和离书?我们沈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你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好啊……好啊……难为你费尽苦心……你想要,我成全你!崔敛,拿笔墨来!」
沈砚一拂袖,桌上的锦盒被他带下来。啪一声滚到地上,跌成两半。里头掉出一只玉镯,水头极好,可惜摔得粉碎。
崔敛本是在外面候着的,此时呈上笔墨,原地踌躇一会儿,忽而跪伏在地,恳切道:「主子的家事,本不是卑职能掺和的,只是请恕卑职多嘴一句,夫人,您糊涂啊!
「我同主子在中州办差,主子早听闻你近来与各家女眷频繁走动的事了,虽说官员私交过密不是好事,但主子想着,夫人您总归是以沈夫人的名义做这些事,是否和离之事尚有转圜,故才急匆匆赶回来……主子还特意给您带了礼物……夫人,您这样做,实在是伤透了主子的心。」
我心头微震,刚要开口,就听沈砚喝道:
「多嘴!你与她讲这些做什么?出去!」
沈砚从袖中掏出一物,展开了,正是我写下的那封和离书。
他竟是随身带着的。
沈砚扫视一遍,冷冷一笑,提笔挥毫,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后把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丢到我面前,森然道:「如你所愿。温席云,从今往后,你与我沈砚,再无瓜葛了。」
那和离书,不过轻飘飘一张纸,承载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命运,重若千钧。
我从地上捡起那张和离书,极小心吹干上面的墨,仔细叠整放好。
再开口,如已跋涉万水千山。
「你从中州紧赶着回来,还带了东西,巴巴一副热心肠,被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故而生气,是吗?
「只是沈砚,这样的事,在我身上早已发生过成百上千次。
「还记得我们刚成婚时,你与同窗小聚。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我抱着大氅去接你。旁人都没人来接,只有你有。当时同窗不过打趣你两句,你便觉得失了面子。那雨具,你与一人合用,那大氅,另两个人分了,一起顶在头上。至于我,因为男女有别,最后只好花一吊钱,同店小二买了一身旧斗笠。
「你金榜题名那日,我欢喜坏了,烧了满桌的菜,热过三次,饿着肚子只等你回来。好容易你回来,却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那满桌的菜,哪怕你陪我略坐坐,吃上一两口呢?
「你生辰,我给你做了衣裳,上面的云纹,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你把那件衣裳收起来了,看似是极珍重的,可是你一次都没有穿过。我们搬到京城来做官,你的每一卷书都千里迢迢带来了,那件袍子,你嫌重,弃在了老宅。
「外人都道我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竟也能做高门主母,殊不知这高门,于我而言,不过牢笼。
「沈砚,你不允许别人践踏你的心意。你又为何践踏她人的心意。成婚时,我父母是替我做了些打算,可那又如何呢?他日你为人父母,难道不替儿女做打算?何至于,对我淡漠至此?」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想必他也记得,我每说一句,沈砚的脸便白下去一分。
他茫然道:「我当时……我……」
我叹了口气,认认真真说出同他的最后一句话。
「沈砚,与你再无瓜葛,实是我的福分。若有来世,我不要嫁你了。」

-9-
我去寻了陆韫。
门房说,他家大人办案拿人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道无妨。
是我有求于人,合该等他。
前世我死时,沈砚权倾朝野,唯独对一个人忌惮三分,那便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韫。
沈砚是辅政大臣,行的是光明正大道。而陆韫,替皇家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素有朝廷鹰犬之称。
他一直都没有娶妻。
听闻他曾有个心上人的,不知何故早早去了,他便一直一个人过。
刚好我也没有再嫁的念头。
我想要在陆韫这里,谋个出路。
这一等,整整一天。
陆韫踩着宵禁才回来,披一身月光,行至我身前,堪堪勒住马,略一颔首,似笑非笑。
「沈夫人,想不到我们如此快就再见面了。」
我朝他行过礼,平静道:「我跟沈砚已经和离。」
此言一出,便是陆韫都变了脸色。
那门房本是要过来牵马的,听得此言,忍不住道:「沈夫人,您同沈大人和离,关我们主子什么事?我们家大人和您……过往可不相识呐。」
夜色里,陆韫面容冷寂。
「沈夫人深夜来寻陆某,有何贵干?」
「我想在大人这里,寻份差事。」
「哦?」陆韫略一挑眉,「这可真是担不起。沈夫人请回。」
他连什么差事也不问,下了马,径直就往府里走。
腰上的佩刀与革带相撞,叮当作响,眼瞅着这个好容易等来的机会就要错过,我望着他的背影,握紧拳,开口唤道:「陆大人请留步!
「我能掌家。我自幼便和母亲学掌家,嫁给沈砚以后,陪他从乡野至庙堂,从未出过半分错。沈砚一去三载不归家,府里上下皆是我在打点,京中官员如何往来,宫里年节上供的心意,样样不失分寸。陆大人,您府里难道不缺一个这样的人吗?」
何止是陪沈砚至今呐!
便是前世,他为官做宰,背后也都是我在执掌中馈,内宅的事,从来没有叫他费过半分心。
沈大人是权倾天下,可仅靠他那几两俸禄,如何能养活满院子的人?如何够他上下打点?如何够他往来应酬?是我瞅准时机拿了家里的银钱出去买田庄铺子,是我看准人扶持了数家遭难的老商号,这才有了沈家的家大业大。
可这些是前世的事,我不能说。
指甲几欲捏进肉里,我紧紧望向陆韫所在的方向,他终于顿足。
陆韫慢条斯理旋过身子,他定定看我一眼,半晌,发出一声轻嗤。
「听闻你那婆母有苦难言,被你生生捧杀,不过数日就瘦了一圈,沈夫人好生孝顺。」
我垂下目去:「后宅阴私,只求自保,倒叫大人笑话了。」
「旁人家的事,陆某也管不着,你同沈砚和离,转头便来我这里,如此不顾名节,也不怕人言吗?」
「席云早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至于人言,舌头长在别人身上,席云也管不了,和离的女人日子难过,便是什么都不做,旁人也要说上几句闲话的,况且,我替大人做事,大人付我银钱,你我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他轻轻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冷清讥诮。
「好一句问心无愧,可惜,沈夫人所言,我府上已有管家打理。」
「管家每户都有,那为何世家大族还要娶妻?若是只为了繁衍子嗣,什么样的女人不行……陆大人,管家只是打理府中琐碎,而我,我能替你掌家。倘若你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何不付我银钱,我替你掌家。你要过日子,我也要过日子,咱们各取所需,如何?」
陆韫沉吟不语。
我见他在思索,便晓得自己有了机会,当即再道:「陆大人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亲朋考虑,管家多是男身,族中女眷想说些什么,总有不便,确实也有聘资历足的嬷嬷管家的,可嬷嬷大多已经年迈。陆大人,放眼上京城,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我在此处,已等了大人一天,大人不妨试试,若是觉得不好,辞退便可,我绝不再纠缠大人。」
「说到底,无非是你和离了,又不想回去投奔父兄,想来陆某这里谋个出路。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帮你?」
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坦然地望着他道:「是,大人确实没有帮我的理由。帮或不帮,只在大人一念之间,但凭大人抉择。」
陆韫不作声,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指尖在腰间刀鞘上停留,哒哒叩了两下,有风把他的袍角吹动,他立在那里,眉间是常年浸在血里的阴郁戾气。
他不说话,我便默不作声等着。
我知道,他在衡量我的价值。
陆韫这里是我的一条出路,却不是唯一的出路。
天下之大,我总有去处。
只不过,他这里最好,最合适。
默然良久,他终于松了口。
「在下不过锦衣卫指挥佥事,论官职,比沈大人还低一品。在我府上做事,恐怕委屈了……温姑娘,姑娘要多少月例银子?」
他竟知道我本姓温!
睫毛颤了两颤,我不动声色绷紧脊背,轻声道:「第一个月只要一两银子,倘若大人觉得席云掌家尚可,那么往后,我要大人月俸五成。」
既然是搭伙过日子,合该要五成。
况且,田铺收成,这些都是我回报他的,远比他给我的要多。
「温姑娘要价不低啊。」
「大人前程似锦,不差这些。」
男人冷哼一声,按住刀,丢下轻飘飘一句:「借你吉言。」

-10-
沈府少了一位大夫人,陆府多了位管事。
到陆府的第一件事,是同账房对账,把陆府这些年的收支对清楚。
比起沈砚的淡漠,陆韫更加阴晴不定。
他每天早上上值前,我都守在他屋外,跟他禀告府里的事。出府的路短短一条,他又走得快,我亦步亦趋捡紧要的讲。
大多数时候,只换来淡淡几个字。
「知道了。」
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似笑非笑望着我,问:「温姑娘怎么看?若是样样都要来问我,我花银子养着你有什么用?」
陆韫不是每天都回来过夜,锦衣卫瞧着威风八面,其实也是苦差。捉人办案,荒郊野岭睡一宿是常有的事。
他不回来,底下人总松一口气。
他是个不好相与的主,有丫头绘声绘色跟我讲,她家大人杀气重,换下来的衣裳浸在水里,能泡出三盆血水。
不晓得杀了多少人。
我想起陆韫杀人时以白绢拭刀,约摸并不喜欢别人的血溅在身上。
想到这里我眉心一跳——陆韫受过大伤。
劝他添衣少饮酒,这些是妻子的本分,我只是替他掌家。
当然了,我也不希望他落下什么病根早死,我还指望他给我发月例。
我吩咐厨房炖些滋补的药汤,十二个时辰小火煨着,凭他什么时候归家,先给他盛上一碗。
至于吃不吃,那是他的事。
置办田庄铺子都是上辈子做惯了的,如今再做,也不过信手拈来,连要扶持哪些商号用哪些人都烂熟于心。
第一个月过去,府里多了两成进项,花厅修整一新。
家中办了场宴,请的是时任右相的赵松明赵大人,赵大人年迈,不宜饮烈酒。我用了自己亲手泡下的桑葚酒,至于桑葚,是自家庄子上结的。
赵大人嘴上什么都没说,临走时,他身边的小厮却特意来讨了两壶。
陆韫送客回来,我倚在门口,双目亮晶晶地等他。
「如何?」
我不无得意,只等着他来夸。
正值暮春,草木泛着绸缎般的绿,陆韫站在屋檐下,身形挺拔修长。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不错。」
「只是不错?」
我急了眼,跳脚道,「那赵大人出身寒门,为人刻板,极爱惜羽毛,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外头多少人想送礼逢迎,皆找不到门路,便是你有万金他也不收的,如今却肯破例拉下面子同我们讨两壶酒。这只是不错?」
陆韫总算来了点兴致。
「你怎么知道他爱那酒……赵大人饮食清淡,那酒明明很甜。」
「就是要甜!赵大人老来得女,捂在掌心怕化了,果酒清甜不醉人,何况我还特意加了桂花蜜融在里头,比市面上卖的香上不少。赵大人拳拳爱女之心,那是给她府上千金带零嘴回去呢。」
我好不得意,伸出手去讨赏。
「若是差事办得满意,同大人讨一两赏银。」
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钱。
陆韫睫上坠着细碎的光,他似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沉下脸来,抬脚绕过我去,只丢下淡淡一句话。
「少不了你的。」
我在背后长舒一口气。
这个陆府,算是留下来了。

-11-
上京城就这么大,我与沈砚和离,转头又来到陆府,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
多半是些我同陆韫的荤话,什么红杏出墙珠胎暗结,什么早有预谋暗度陈仓。
而沈砚,听上去,像是被我戴了好大一顶绿帽。
同他两世夫妻情分,我晓得这些话影响不到他。
若是他在意流言,前世又怎会由着外面乱传他和新太后那些事。
沈砚那头我管不着,我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也不怕别人说,可我拿不定主意,生怕陆韫迁怒于我,几次同他禀告内务都欲言又止。
还未等我鼓起勇气开口,外面的流言却突然止了。
有几个在茶楼嘴碎得厉害的泼皮,甚至下了大狱。
想来能做到的只有锦衣卫。
这下我大惊,定是陆韫实在不堪其扰,发了怒。
我煎了好茶,战战兢兢敲开陆韫书房的门。
这是我头回为私事找他,却又是这样尴尬的事。相较想象中的大发雷霆,陆韫显得气定神闲。
他正在批公务,停了笔,勾起一侧唇角,面露讥诮。
「这事不是我做的,或许温姑娘该去问问沈大人。」
沈砚?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是上京城的红人,即便不刻意去打听,他的消息也如风一般,不时传到耳朵里。
听闻他生了场病,一连几日不上朝,直至圣上传召才拖着身子进宫一趟。平阳郡主守在宫门处拦住他,二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郡主当场摔了带汤羹的食盒。
又闻得我那前婆母去了乡下庄子上静养,连同小姑一起。传言说,是沈砚硬送去的,我那婆母上轿子时哭了好一场,大骂沈砚不孝。
总归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这日傍晚下起暴雨,雷电奔涌,门房递来消息,说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想上门躲雨。
我奇了。
普通百姓,如何敢敲锦衣卫的门避雨。
门房听罢一跺脚:「哎,大管事,你出去看看吧。」
待出去一看,门外是个着男装的小厮,穿身灰扑扑的衣裳,眸子黑白分明,淋了雨,头发散下来,叫人一眼看出是个女孩。
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来了。
我不好怠慢,带她进了府。她淋了雨,衣裳已不能再穿,我寻出新裁的水仙裙与她穿上。
她身量小,我的裙子她穿上不合身,她也不在乎,三两下袖子卷到腕上,来到我身边,十分自然地叫我帮她烤头发,似乎把我当成了她家的下人。
我再怎样也不至于跟个小姑娘计较,生了火,又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
房门一关,瓢泼大雨被隔绝在外。小姑娘散着头发懒懒靠在我膝上,一点不认生,眸子一转,脆生生道:「你这件衣裳不错,还挺好看,就是大了些。」
我哭笑不得:「你若是喜欢,我替你改改?」
她板板正正点了点头,言语间毫不客气。
「改,那你现在就改。」
半干的头发随意拢成一股辫,女孩半趴在椅子上,撑着头看我改衣裳。
针线在指尖穿梭,她默默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也是这样给你夫君缝衣裳的吗?我娘以前也这样。」
「我没有夫君,」手下一顿,我平静道,「和离了。」
和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般人听到这里,都不会再追问,可这个小姑娘显然直来直去惯了,她皱了皱眉,直愣愣道:「为什么?
「你衣裳缝得这样好,人又好看,你夫君为什么要跟你和离?」
她这样直白地夸了我一句,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手底下针线打了Ŧũ₂个结,我岔开话题道:「你呢,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么到这来了?」
她撇撇嘴:「阿爹忙着做事不陪我玩,无聊,我就自己跑出来找乐子了。下了雨,我一抬头就是你们家,就敲门进来了。」
小姑娘一副被宠坏的样子,我问过她没有吃饭,去厨房寻了碗甜粥给她。
女孩仍旧对我和离的事充满兴趣,抱着碗问来问去。若是旁人这样,我许要恼了,可她眸中一派天真,我又ťû⁶发不出火,被她缠得没办法,我两指一搭,凭空变出一枝花来。
这戏法是我前世为了逗孩子,特意去学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小姑娘果然来了兴致,抓着那花看。
我趁热打铁,提出派人送她回去。
「我还没玩够,不回去。」
我只好闭着眼睛编瞎话。
「我们府上有坏人,长得凶神恶煞,你再不回去,他要打你板子。」
「怎么个凶神恶煞法?」
偏这时屋外一声惊雷,房门被推开,陆韫不知打哪回来,正立在门口。
我顺手指向他:「你看看,是不是凶神恶煞?」
陆韫手捏在门框上,听得这句「凶神恶煞」,脸上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咬着后槽牙,朝那小姑娘一拱手道:「端阳殿下,你怎的在这里?宫里面都找翻天了。」
端阳公主,生母早逝,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原来她那个忙着做事的阿爹,就是圣上。
这下,轮到我愣在原地了。
陆韫不似我一般好说话,三两句话过去就要带着公主回宫。
小公主岂是好打发的,点了点我,说要我一起回去。
陆韫皱着眉头:「不可。」
「为什么不可,云姐姐又不是你的夫人。」
「她虽不是下官的夫人,却是下官府上的管事。」
「不就是管事,你再找一个就成。」
陆韫侧眸看了我一眼,神情漫不经心。
「不成,外面找不到这样好的,公主体谅下情。」
我心里没来由一跳。
横的也怕脾气硬的,小公主大抵知道说不过陆韫,哼了一声,拉着脸不情不愿走了。
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几日后,宫中设宴,端阳公主语出惊人。
她竟当着众人的面,问了沈砚一句:「阿云姐姐这样好,你为什么要跟她和离?」
一句话问得沈砚脸色发白。
一边是爱女,一边是爱卿。
圣上罚了公主闭门思过。
这是宫里的事,我本不该知晓,却是由陆韫同我一一讲来。
他不是话多的人,我正纳闷他为何改了性子,就听他话锋一转,语气玩味。
「陛下召你明日入宫。」

-12-
太和殿内,鎏金香炉袅袅生烟。
「起来说话,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当今圣上年过五旬,言语间不怒自威。
我依言站起来,余光瞥见朱红的盘龙柱倒影浓重。
「可曾读过什么书?」
「回皇上的话,除却女则女诫,还读过四书。」
「读过四书的女子可不多。」
他问了我几个书里的问题,幸而问得不深,我虽紧张,答得还算妥当。
圣上喝过一口茶,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你同沈卿和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连朕都听说了,这是你的私事,朕不过问。朕只是想问问,你和离后,不顾名节到了陆韫那里,是怎么想的?」
圣上发问,我深吸一口气,不敢欺君,轻声回道:「臣女自信有掌家之才,故而求陆大人收留。臣女尚且年轻,虽和离了,却也想凭一双手挣个出路,不愿回家待嫁,再使父母忧心。」
圣上笑了笑:「倒是个有气性的,温知言教了个好女儿。
「世上女子苦无出路,大多依附夫家。你能这样做,朕很欣赏。皇后在世时,也曾多次提出要在宫中增设女官,免得埋没人才。可惜皇后身子一直不好,精力不济。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得抓紧办,也算圆了皇后的遗愿。」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旋即意识到这是宫中不比寻常,连忙垂下眼去。
圣上又笑。
「你不必太紧张。只是端阳一直闹着要见你,皇后故去以后,她甚少对谁亲近。如今见过你,朕也算放心。你既入宫来,顺道去陪陪她吧。以后若是有空,常来看看她。」
说罢,他挥挥手,旁边的公公立刻上来,引着我退下去。
及至殿外,那位公公嘱咐边上的小太监,去取一块进宫的腰牌过来,我在廊下稍等,松开手,里头已是汗湿一片。
太和殿外骄阳似火,远处隐隐走来一人,穿紫色官袍,身影瘦削,如青山雪松。
是沈砚。
上京城就这么大,我心知同他一定会再见。
却未曾想过,会是这样,在皇宫大内同他相见。
隔着长长的横廊,汉白玉台阶下,沈砚停住脚步,他抬起头看我,双眸闪动,约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我。
世上女子万千,能亲面圣上者寥寥。
他从未喜欢过我,和离时又闹了些不愉快,前后种种加起来,想来他对我并无留恋。加上京都流言四起,他应该讨厌我讨厌得紧。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直觉他是高兴的,见到我,他高兴。
这神情变幻太快,还未等我想明白,他已驻足在我面前。
从前我唤他夫君,而今ṱü⁷再开口,我称他:「沈大人。」
沈砚面色猛地白下去,他似是想说什么,偏这时殿门开了,当值的公公宣沈砚进去面圣。
伸到半途的手猛然缩进袖中,沈砚敛住神情,跟在公公身后走了。
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一句微不可闻的「抱歉」。
那声音太轻太轻,呢喃如风,我扭头看去,只看见他空荡的袍角。
他瘦了许多。

-13-
端阳缠人,眼看宫门要下钥,才恋恋不舍放我回去。
宫门处除却当值的守卫,还有一道孑然身影。
沈砚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这样说,我十分赫然,正准备婉拒,他却已经调头往前走。
是去陆府的方向。
回去的路只有这条,我叹口气,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
一路各自无话,只有地上两道人影交缠。
快到宵禁时间,街上华灯明灭各半,出摊的小贩开始散去,路过一处石桥,有卖花女拦住去路。
「哥哥,给你夫人买束花吧,新开的月季,是长长久久恩爱白首的花呢!」
女孩嘴甜,篮中最后几枝花,正羞答答开放。
沈砚正欲掏钱,我却摇摇头。
「小姑娘,我和他不是夫妻。」
沈砚面上血色几欲褪尽,勉力抓出篮中所有花,紧紧一束,一开口,声音涩然无比。
「多少钱?」
「五个铜板。」
女孩这样说,沈砚却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
时候不ẗű̂ₙ早了,花今晚不卖,明早便要开谢。
见有人买花又这样大方,周围几个卖花女呼啦一下全围上来。
沈砚来者不拒,一人一把金瓜子,半刻钟后,已抱了满怀。
我抱臂在旁边看,忍不住出声劝阻。
「沈大人纵使有钱,金子也不是这样使的,」
那人自嘲一笑,语气酸涩。
「我确实不太会使钱,府上缺个夫人掌家。」
以前有的,只是被他弄丢了。
他是极内敛自抑的人,情绪汹涌到极致也不露分毫,骄矜如沈砚,此刻也终于承认后悔。
沈砚下朝晚归,我曾想过要去接他,他不喜欢同我在人前亲近,每每拒绝。
想不到终有一日我们同行,却是去陆韫的府上。
沈砚心如刀绞。
「你去陆韫那里,我当天就得消息了。我恼过,恨过,思虑再三,最后却是恼我自己,恨我自己,竟不懂得你的好。
「你我素有婚约,是我忽视你,叫你受了诸多委屈。如今我万ṭŭ₅般悔过,从今往后,愿意忧你所忧,喜你所喜,阿云,我们是否可以从头来过?」
红艳艳一束花凑到眼前,我恍然片刻,想起很多年前,一株随信而来的风干紫茉莉。
我摇摇头,越过他朝远处看,前方已是灯火阑珊。
「沈大人阅万卷书,总该晓得破镜难圆的道理。
「我不需要你手中这花,我需要的是,受了婆母刁难有处可诉,日夜等着的人也会问我身上可暖。爱是相互扶持,各有付出。
「沈大人,你试过自己一个人带婴孩睡觉吗,婴孩啼哭不止,枕边却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样的夜晚,可真漫长啊。」
沈砚眸中浮现迷茫之色。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起婴孩,但还是道:「倘若我们有了孩子,自然是一起哄着睡觉的。」
我笑了笑,没再深言。
「沈砚,你前程光明灿烂,会是个万人称颂的好官。情之一字,错过就是错过,你我皆向前看吧。」

-14-
圣上的动作很快。
长公主与我来信,信中说,她接下旨意创办女学,选其中佼佼者入宫为女官。
她想请我做掌院副使,协助创办事宜。
凉亭内,信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过三遍,每一个字都识得,合在一起却像场梦。
「行了,你都快会背了。」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夺过那信纸。
「掌院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历经三朝有声望的嬷嬷,一个是闻名江南的女夫子,长公主这意思,是要提携你。」
陆韫靠桌坐下来,伸手虚拢着日光,似是烤太阳,偏他指尖又夹着信纸,好像恨不得信纸无火自燃,一副很讨厌长公主来信的样子。
「没理由不去。」
他嘴上明明白白说着没理由不去,目光却同淬了毒一般郁郁。
我叹了口气,叫他「陆韫」。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抿住唇, 回过头来望我:「你要去吗?」
他素来不可一世, 性子又古怪, 唯独这句, 语调又低又轻, 竟然像是请求了。
我没说去或不去, 只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多谢你照顾。」
眼眸微转,陆韫面色骤然冷下来:「不用谢。你为我做事,我付你银钱, 当初你有价值我才留下你, 可惜,庙小留不住。」
我浅浅一笑:「还是要谢的。」
不止谢他留下我,还谢他诸多照拂。
旁的不说, 我第一次进宫,诸位公公没有半点为难, 面圣前还提点两句, 嘱咐我谨言慎行, 显然是有人提前打点过了。
我谢得真心实意, 陆韫眸中愠色和缓, 半晌, 他犹豫道:「倘若……」
直觉他后面这句话说出来了不得了, 我赫然站起身,几乎弄翻凳子。
「陆韫,我……!」
好容易得自由身,我不要再嫁人了, 囿于后院,只见四方的天。
眼中落寞一闪而过,长睫掩去思绪万千,再开口,竟然带了讥笑。
「想什么呢,我说倘若我加你工钱。」
已是留了体面。
唯有袖中之手握拳, 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又唤他:「陆韫。」
他面上谈不上好看, 囫囵应了一声。
我真心实意道:「你做锦衣卫,少不得披风沐雨,路上勿喝生水,若是受了伤,记得及时医。锦衣卫瞧着威风, 得罪的人也多,以后里里外外,多少留个心眼。」
陆韫摆摆手, 话音没个好气。
「你还有空担心我?长公主抬举你,位子你也要自己坐得稳țû₉,若是不想做了就回来。我陆韫还养得起你。」
「多谢。」
我又笑,日光惬意, 身子往后倾下去,靠在椅背上。
晴空一碧如洗,草木茂密如云,燕子成排飞过。
一张信纸折成蝴蝶, 随风翩翩。
做女官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可我既拼命从内宅挣出来了,总要试上一试。
方才不枉来这一遭。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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