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枷

男友是世上最宠我的人，他一直说非我不娶。
结婚前，我却发现他匿名回答了一个问题——
「真心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体验？」

-1-
我一直觉得，宋觅川是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直到端午节那天，我去他家找他，隔着很远，突然看到他把一个女孩护在身后。
在他们对面，宋觅川的奶奶指着女孩，气得浑身发抖：「你来干什么？还嫌我们家被你们害得不够惨？你给我滚出去，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女孩躲在宋觅川身后，拉着他的衣角，纤细柔弱的身影看上去可怜极了：「奶奶，节日到了，我就是想上门给您送点吃的……」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粽子。
宋奶奶气得哆嗦：「我用得着你送？！」
她抄起地上的粽子，狠狠砸在女孩身上，坚硬的包装划开了女孩的肌肤，留下一线血痕。
「奶奶！」
宋觅川挡在了女孩的身前，一个粽子正好砸在他的胸口。
「觅川……」女孩失声惊呼。
宋觅川吃痛地闷哼一声，他咬咬牙，回头对女孩冷声道：
「还不快滚。」
女孩哭了，她抽泣着说：「觅川，我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
昏暗的光线下，我清晰地看到，宋觅川的眼睛红了。
但他还是说：
「苏韵，我劝你赶紧走，这里没人想看见你。」
苏韵哭着转身。
大概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走出几步后，突然在楼梯上一脚踏空。
眼看着苏韵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宋觅川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
他一把抱住苏韵，用身体护住了她。

-2-
当晚，宋觅川半夜才回家，身上缠着绷带。
他对我解释说，工程上出事故了，工人们打起来，不小心波及了他。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宋觅川慌了，拿着纸巾盒凑到我身边，笨手笨脚地帮我擦眼泪。
「乖，心疼了？别哭别哭，其实一点也不疼。」
他想尽法子做鬼脸逗我笑，直到我终于忍不Ťû⁻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他才放心下来。
「你看你，我不回家就不记得吃饭，到时候又该胃疼了。」
宋觅川给我洗了盘水果，去厨房给我做饭。
我看着他穿着玉桂狗的围裙忙里忙外，辣子鸡的香味很快传来——宋觅川原本吃不得辣，但因为我无辣不欢，他立刻学会了做川菜湘菜。
所有人都觉得，我有世上最好的未婚夫。
此时此刻，在这个温馨至极的房间中，我也这么觉得。
可我骗不了自己。
我看到了。
看到几个小时前，在他奶奶家楼下的花坛里，那个名叫苏韵的女孩哭着帮他涂药。
她一边涂，一边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宋觅川抿着嘴不说话。
女孩哭得浑身发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偏偏对我们这么不公平？
「觅川，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爱了你十一年，从来没有变过。
「你呢？你还爱我吗？」
很久很久，宋觅川都没说话。
最终，他背过脸去。
我头一次看到，一向被人说清冷矜持的他，哭得那么厉害。
他说：「爱。」

-3-
我和宋觅川在一起很久了。
我是市医院的医生，他奶奶当初做手术，我负责查床。
宋奶奶老是握着我不撒手：「多好的小姑娘，给奶奶当孙媳妇呗！」
我看向远处的宋觅川，他红着脸扭过头去。
奶奶向我抱怨：「嗨，那傻小子中意你，又不好意思，他再不追，我也不帮他了！」
从那天起，宋觅川开始追我。
抱着花，拎着蛋糕，一米八五的大男人在街上蹲下来帮我系鞋带，像只乖乖的大金毛。
我工作忙，他有时候在楼下一等就是三四个小时，一句怨言没有。
那时候的宋觅川已经是行业新贵了，年轻帅气又有钱，大把大把的小姑娘喜欢他。
没人能想到他追起人来，羞涩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年。
同事们都羡慕我，对我说：「挽挽，这么好的男人，世间少见啊。」
那年年末，宋觅川正式表白了。
他带我去看烟花，在夜空最绚烂的时刻，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挽挽，做我女朋友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泪说好。
我想，从这一刻起，我有了全世界最棒的男朋友。

-4-
宋觅川的确是最棒的男朋友。
他的朋友圈封面是我照片，车里贴着我们的合影，出差打视频报备，一下班就回家陪我。
我从来没查过他的手机，因为觉得没必要。
如果连宋觅川都不能相信，我还能相信谁？
……
凌晨一点半，宋觅川睡着了。
我拿着他的手机，去了卫生间。
我想知道，那个叫苏韵的女孩，到底是谁。
……
天明时分，宋觅川醒了。
手机已经被我放到了原位，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是亲亲我的脸颊：「老婆，我去上班啦。」
宋觅川走后，我睁开双眼。
泪水无声无息地打湿了枕头。

-5-
宋觅川和苏韵是青梅竹马。
宋觅川的爸爸是工人，苏韵的爸爸是老板，但阶级并未影响到两个孩子的感情，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非常要好。
直到他们上高二那年，宋觅川的爸爸出事了。
原因是苏韵父亲贪污了公款，在工程上偷工减料，建了一半的房子塌了，宋觅川的爸爸被埋在了下面。
宋觅川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跟着爸爸和奶奶生活，如今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奶奶心脏病发作，在医院抢救了好久才保住命。
在一个名为「深深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体验」的问题下面，我看到了宋觅川的匿名回答。
他按日期记录了这段黑暗的历史：
【6 月 5 日，她哭着上门道歉，被奶奶用拐杖打走了。我心里很难受。
【我很想恨她，可一见到她，就又恨不起来了。
【她其实也很可怜。
【6 月 21 日，她又来了，奶奶气病了，病情恶化。我不得不狠下心，让她再也别来了。
【她哭了，哭得我心里好难受。
【爱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之后是很多年的空白。
几年后的冬天，我看到宋觅川又更新了。
【12 月 6 日，我很多年没见她了，和奶奶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她真好，温柔又干净，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作白衣天使。
【尽管还没追到，但我已经能想象我们结婚后的场景，想起时便会觉得很幸福。
【真好啊，我终于走出来了。】
随后，宋觅川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写新的东西。
直到几天前，他最后一次编辑了回答。
加上了两句话：
【她回来了。
【我发现我还爱她。】

-6-
我忘了自己那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只记得哭了又哭，最后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被宋觅川抱到了床上。
他吻吻我，笑得很高兴：「我看到啦，你包里的验孕单。」
像是有个炸雷在脑海中惊醒。
是的，我那一天去他奶奶家找他，原本就是想通知他这个消息。
只是后来，巨大的冲击袭来，我最初的喜悦早就被冲刷了个一干二净。
宋觅川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高兴地摸摸我的小腹：「你一定好好休息，我会把咱们宝宝的妈妈照顾好。」
他是真的很高兴。
只是高兴后，眼底深处有一丝难被看清的情绪。
晚上，我装作睡着了。
实际上暗中听着宋觅川去阳台打电话。
「苏韵，我女朋友怀孕了，我要对她负责，我们别再联系了。」
苏韵歇斯底里的哭声从听筒中传来：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连你也不要我了……」
苏韵这些年过得很惨，她爸爸在真相曝光后入了狱，曾经把她当小公主捧的人一夕之间散去，她活得如同丧家之犬。
最后，不知道是苏韵说了什么话，宋觅川突然冲向了门口。
「我现在就来找你。
「求你，求你别做傻事！！」
……
车灯打在夜色中，雪白的两束，寒冷又凄迷。
苏韵割腕了。
我跟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抢救过来，脸上全是泪痕。
宋觅川紧紧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差一点就要永久失去的珍宝。
苏韵瑟缩在宋觅川怀里，拽着他的袖子，哭得浑身颤抖。
「觅川，求求你，别不要我。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宋觅川抱着她，一声声地哄：「好，我要你，别怕，别怕。」
我站在远处，小腹沉沉地下坠，心口痛到难以呼吸。
拿起手机，我摁下了宋觅川的电话。
我看着宋觅川匆匆安慰好苏韵，拿着电话跑到远处，他调整了许久，接起电话时，语气已变得平常而又轻松。
「喂，老婆，我在公司呢，有点急事，忘跟你打招呼了。
「冰箱里有昨天我煲的汤，你先垫垫，我马上回家……」
我打断他，轻声道：「宋觅川，你回头。
「我在你身后。」

-7-
那一瞬间，就如同有一把刀扎进了宋觅川的背后，我看到他的脊背瞬间绷直，整个人一动不动。
良久，宋觅川才浑身颤抖地回过头去——
他的身后，大厅里人来人往，并没有我的身影。
我看着他如遭雷击的神情，良久才轻声笑了笑：「骗你的——怎么啦，你信了？这么老套的小把戏，竟然还能骗到你。」
我并不在宋觅川的身后，而是在三楼的玻璃窗前，静静地俯视他。
我看着他调整了许久的呼吸，才如释重负地笑出来：「是啊，又被我们挽挽骗到了。」
我笑着附和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我并不想跟宋觅川摊牌。
现在并不是一个摊牌的好时机。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不会做。
护士走过来，叫我的名字：「女士，排到您的号了，请去 301 诊室就诊。」
我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说：「好。」

-8-
那一晚，宋觅川很晚才回来，我已经睡下了。
他躺到我身后，像往常一样把我圈进他怀里：「这么早就睡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今天特别累。」
宋觅川用鼻尖摩挲我的鬓角：「老婆怀着宝宝，肯定辛苦了。」
我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耳鬓厮磨，从他的怀抱中挣了出来。
宋觅川愣了愣：「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和宋觅川Ṱŭⁱ亲热。
「没什么。」我背对着他，闷闷地说，「为了宝宝，你得小心点。」
宋觅川反应过来，随即笑了。
「宝宝，爸爸为了你忍很久啊。」他摸摸我的小腹，「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出生，爸爸忍得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
宋觅川在客卧睡下了。
我从被子中坐起身来，静静地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
他明明已经出去了，但这间卧室内，仍然残留着他的气息。
薄荷柠檬香，是我亲手给他买的沐浴露味道。
但其间夹杂着反转巴黎的香水味，在他靠近抱我的那一瞬间如此地清晰。
那是苏韵的味道。
我打开窗户，让凉凉的夜风灌进来。
在电脑前坐下，我打开了那个匿名回答。
「真心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打开文档，记下第一个日期。
宋觅川，你用这个问题记录你和她的爱情，那我也在这个相同的问题下，记录我与你之间的爱情。
这将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9-
我知道，苏韵一定会行动的。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我最近身子不好，请了许多天的病假，在家里歇着。
宋觅川怕我不吃东西，特意给我点了砂锅粥的外卖。
外卖很久都没有送到，我打电话过去，平台说是商家自送，我再联系商家，电话便一直打不通。
超时整整两个半小时后，门铃终于响了，我拉开门的瞬间，脸上已经有了怒气。
「怎么会超时这么久……」
我话音未落便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人是苏韵。
她拎着外卖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良久，微微露出了一个淡笑。
她说：「你没有我想象中漂亮。」
我睁大眼睛，下一秒，苏韵已经将外卖袋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她自己也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对不起。」她的眼眶飞快地变红，「我在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手臂被擦破了，所以才迟到的……」
我看着苏韵，她也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场戏必然不是做给彼此看的。
果然，下一秒，宋觅川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震惊地看着坐在一地狼藉中的苏韵，又看着站在门口、怒气十足的我，声音变了调：「这是怎么回事？」
苏韵瑟缩在地上，外卖的粥洒了一地，沾在她的裤子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狼狈。
「对不起觅川，我迟到太久了，你女朋友大概是气急了才推了我一下，推得不重的，是我自己没站稳……」
我垂眸望着楚楚可怜的苏韵，又抬起眼睛，看向宋觅川。
宋觅川没有看我，他大步流星地来到苏韵身边，把她扶起来。
「你的手怎么回事？」
苏韵的胳膊还在流血：「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被剐了一下……」
「先去医院！」
宋觅川扶起踉跄的苏韵，朝门口走去。
「宋觅川！」
我叫他的名字。
他顿了一瞬，回过头来，睫毛低垂：「挽挽，你今天让我失望了。」
宋觅川扶着苏韵离开。
我清晰地看到，坐进宋觅川副驾时，苏韵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10-
宋觅川晚上回来时，仍然生着气。
「苏韵是我高中同学。
「她爸破产了，她受影响很大，没考上大学，现在在酒店打工。
「我想着照顾一下她的生意，就点了她家的砂锅粥。
「挽挽，她已经很惨了，你现在什么都有，能不能不要刁难这么一个命运不幸的女孩？」
我盯着他，良久，眼泪从脸上缓缓地掉下去。
我抬手去擦，眼泪却越流越多。
最终，我索性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宋觅川慌了。
「对不起，我不是要凶你。
「别哭了，你还怀着宝宝，不要动气……都是我不好，我话说重了……」
我捂着脸，听着宋觅川不断地在旁边哄我，不断地道歉。
他是真的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
我哭了很久，最终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
宋觅川以为，我是在为刁难苏韵的事情道歉。
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摸摸我的头发：「没事的，下次别再这样就好了。」
可我并不是在向他道歉。
这句对不起，是我对我们的孩子说的。
对不起宝宝。
对不起。

-11-
一周后，宋觅川把苏韵招进了他的公司里，担任他的秘书。
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苏韵在那家酒店被人欺负，她爸有污点，社会上有很多公司不愿意要她，我毕竟是她同学，能帮就帮衬一点。」
苏韵站在宋觅川身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挽姐，我一定照顾好宋总。」
借着这个机会，她加了我的微信。
隔三岔五地，她便给我发送信息，没有文字，都是图片。
宋觅川吃午餐时和别人谈笑。
宋觅川在会议中凝神静思的神情。
宋觅川在加班时沉沉睡去的侧颜。
这是无声无息的示威，表面上，她貌似在尽一个生活助理的职责，告诉我她把宋觅川照顾得有多好。
暗地里的台词，是让我看看她和宋觅川有多亲密。
我一条也没有回复过。
但在那个编辑回答的文档内，我按照日期，一条一条把它们都记录了下来。
【7 月 11 日，她发来了他吃饭的照片。过去他从不把我做的爱心便当分给别人，但这次，他把我做的菜分给了同事，自己吃了她做的。
【7 月 13 日，她发来了他开会时的照片，他的衬衫肩膀处有浅浅的口红印，别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是我的，可惜我从不用粉色的口红——我猜，她趴在他怀里哭过。
【7 月 17 日，她发来了他睡着的侧颜，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她的镜头里，他有几根睫毛都可以数清楚。】
……
公司团建的时候，宋觅川照例带上了我。
这是他们公司的惯例，员工们都可以带自己的家属。
但那次团建上，苏韵要远远比我，和宋觅川更像一对。
他们在沙滩上打排球，那是我完全不擅长的运动，苏韵和宋觅川都玩得很好，他们在沙滩上你来我往，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
我想起来了，在宋觅川的记录里，他和苏韵就是在排球课上认识的。
此刻，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掩盖了所有岁月的痕迹，他们一定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青春是一道壁垒，只有他们两个在城内，其他人都在城外。
我喝了一口桌上的饮料，不知为何，在想起这些时，心已经没有想象中痛了。
「挽挽，你怎么能喝冰的？」
宋觅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夺走了我手里的冰可乐，塞进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坐这里晒不晒？晒的话，我陪你先回酒店。」
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韵，她的脸色轻微地不太好看。
我转过头，笑着对宋觅川说：「好啊，那你陪我回去吧。」
那一晚，宋觅川一直待在酒店里陪我。
我睡不着，他就陪我坐在阳台上，借来吉他边弹边唱，哼了一晚上温柔的小调，帮我入睡。
歌声飘了很远，连路过的服务生都感叹：「宋先生真的很爱他女朋友。」
苏韵一定受到了刺激。
睡前，我收到她的短信。
【你觉得一直装傻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如果不是宋奶奶不同意，如果不是你怀了孩子，你以为宋觅川还会留在你身边吗？
【他根本不爱你啊，世俗的合适，永远敌不过赤诚的真心。】
我合上手机，洗完澡的宋觅川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水珠。
「看什么呢？」
我笑了笑：「没什么。」
苏韵想看我疯狂。
她想看我去找宋觅川，哭闹、撕扯、崩溃，要她为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越是这样烦人的现任，越能衬托出她的可怜、卑微、无私、除了爱情别无所求。
可我偏不遂她的意。
放下手机，我对宋觅川露出淡笑：「明天你们继续打排球吧，我很爱看。」

-12-
可惜第二天，宋觅川并没能和苏韵继续打球。
他奶奶突然离世了。
……
宋奶奶Ṭü¹是在睡梦中走的。
走的时候嘴角含笑，床头放着一副毛线，和半套给婴儿织的小衣服。
保姆告诉我，宋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织这套小衣服。
「我这一辈子呀，先送走了老公，又送走了儿子，好在孙子争气，又给我找了个特别好的孙媳妇，现在我马上就要抱重孙子啦！」
自从苏韵回来后，我的心脏就不断变得越来越坚硬，渐渐如同水泥一般百毒不侵。
但是，在看到那半套给婴儿的小衣服的时候，我突然完全地崩溃了。
我抱着那套衣服，一直哭一直哭，发不出声音，吸不上气，哭得四肢发软，接近晕厥。
宋奶奶是个永远笑眯眯的小老太太，苦了一辈子，孙子创业发迹了，她依然节俭得要命。
她对我很好，虽然因为住不惯新房子，一直待在她的老屋里，但她会记得我痛经，每个月到日子了就煮好红糖鸡蛋，坐好久的公交车送来我家。
老太太是带着笑容走的，大抵这辈子走到头，觉得没什么遗憾。
可我有，我有好多好多的遗憾。
我多希望那一天我拿着验孕单去宋奶奶家时，没有苏韵的出现。
那样我就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宋奶奶手包的粽子。
十个月后，宝宝会出生，宋奶奶把早就织好的小衣服给他穿上，给他唱古老的童谣哄他睡觉。
……
都不会有了。
灵堂里，宋觅川比我更憔悴。
角落里，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挽挽。」他低声道，「我只有你一个家人了。
「年底，我们就结婚，好吗？」
我抱着他，低声安慰，忍了很久，才忍住我要脱口而出的那个问题。
我想问的是——
「那苏韵呢？」
因为即便在此刻。
宋觅川最最脆弱、最最依赖我、正在向我求婚的此刻，他的身上，依然有苏韵的香水味。

-13-
苏韵告诉我，她一定会赢的。
这是一间隐秘的餐厅，她约我在这里见面。
宋奶奶的去世像一针催化剂，催化了许多事情。
苏韵等不到我去找宋觅川，终于，她先沉不住气了，主动找我摊牌。
「在你怀孕的这段时间，每个宋觅川说加班出差的日子里，他都和我在一起。」
苏韵说完，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用平静无波的眼神回应她。
她并没有意外，反而满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其实你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宋觅川一直爱的都是我，但因为父辈的事情，我们没法在一起，他为了照顾他奶奶的感受，只好选择你。
「但宋奶奶的年纪大了，她早晚要死的，到时候再也没人阻拦我和宋觅川了，就算你有孩子，我也能让他回到我身边。」
我低垂眼帘，轻声道：「看来你早就盘算好了。」
苏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带着三分得意。
「没办法的，唐挽。从世俗角度上来讲，你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我很理解宋觅川为什么会选择你做妻子。
「但是就像我对你说过的，世俗的合适，永远敌不过赤诚的真心。」
苏韵等着我崩溃和哭泣。
但我喝了一口气泡水，最终，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是真正的嗤笑，不屑，轻蔑，不以为意。
苏韵的脸飞快地涨红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着摇摇头：「苏韵，在这种爱情故事的叙事里，他既然这么爱你，那至少该愿意为你与全世界为敌吧？」
苏韵怔住了，她像是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呆呆地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我空前地有耐心：「然而宋觅川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为你辩解，没有为你抗争，在你离开的日子里，他积极地寻觅我这样『合适』的结婚对象……
「苏小姐，恕我直言，我觉得无论是你还是宋觅川，都远远高估了你们之间的这份爱情。」
苏韵的脸已经被气得通红，她梗起脖子，声音变得尖厉：「你怎么会懂我们之间的羁绊？！觅川他爱的人一直是我！是我！！」
我再次笑了。
抬起手，我将无名指那枚闪耀的戒指展示给她看。
「好的，苏小姐，宋觅川爱的人是你。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宋奶奶已经去世了，再没有人能阻碍你俩的情况下……
「为什么，他的求婚对象仍然是我？」

-14-
那一晚，我回家时，看到宋觅川坐在沙发上。
一见我进门，他就立刻站了起来。
「挽挽……」他声音发涩。
我知道，苏韵没绷住，找他闹了。
「嗯，我都知道了。」我平静地说。
他眼眶越来越红，走向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我和她……」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觅川，别说了，我们喝一杯吧。」
在家里放张唱片，再在音乐声中喝着冰过的威士忌，一直是我和宋觅川恋爱以来的情侣活动。
宋觅川的神色微微亮起一些。
还愿意和他重温旧梦，这或许意味着，我是选择原谅他的。
他火速拿来了酒杯，唱片旋转，轻盈又哀伤的咏叹调在室内响起。
「挽挽，你怀着孕，喝这个吧。」
宋觅川自己喝威士忌，将鲜榨的果汁递给我。
我没有拒绝，啜了一口奇异果汁，品出一股难言的酸涩。
「觅川，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轻声开了口。
宋觅川的眼眶红了，他喝下一大口威士忌，良久，才低下头：「挽挽，是我不好。」
我打断他，低声问：「你可以从此之后，再也不见她了吗？」
回应我的是许久许久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宋觅川低声说：「挽挽，我不想骗你。」
我以为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又往下跌落了几寸。
「苏韵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家里穷，是苏韵把她的零花钱分给我，让我去买午餐。
「我性格内向，总被同学欺负，苏韵就帮我骂那些人。
「她真好，我的青春一直灰蒙蒙的，她是唯一照亮我的一束光……」
也许是喝了太多酒，宋觅川最终说着说着，沉沉地睡去了。
我放下装果汁的杯子，来到卧室。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为什么我不在最早发现他和苏韵时，就立刻转身走呢？
没办法，我深知自己的软弱和犹豫，宋觅川当了太久的完美男友，我无法做到让自己这么多年的爱在瞬间清零。
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在最爱宋觅川的时刻离开，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不甘心，会在之后的某个日夜开始深深地后悔，会自我欺骗——他其实也没干什么特别过分的事。
于是我选择让自己的爱被一点点消磨。
直到分文不剩。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但离开他的决定，我是从最早就做好的。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留给宋觅川的礼物。
一份是药物流产相关的医院凭证。
另一份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网址。
……
是的，宋觅川一直在期待孩子的出生。
但早在苏韵割腕、他连夜赶去的第二天，我就也去了医院。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但我不能让他有这样的父亲。
……
我将两样礼物压在宋觅川的身侧，随后拉着行李箱，走入了夜色中。
苏韵曾经说，阻止她和宋觅川的，一个是宋奶奶，一个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现在，这些阻碍尽数消失了。
他们是否会修成正果，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对宋觅川的爱是我的枷锁，如今在一寸寸时光的腐蚀下，我终得解脱。

-15-
唐挽彻底地消失了。
宋觅川给她打电话、发微信，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焦头烂额之际，宋觅川发现了唐挽留下的东西，那一沓医院的单据。
药物流产。
时间是……
宋觅川的呼吸突然停滞了。
是他在医院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轻声说：「宋觅川，回头，我在你身后。」
然而那并不是玩笑。
她真的看到了。
自己当时到底有多过分呢，让一直以来无比想要孩子的唐挽……立刻做出了打掉孩子的决定。
宋觅川浑身颤抖，他颤抖的手在医院的单据中翻了很久，翻出了唐挽写给她的字条。
上面是一行网址。
宋觅川深呼吸了许久，才打开电脑，将网址输入搜索框。
跳出来的是一个问答界面。
在看到那个问题时，宋觅川的心脏再次停拍。
「真心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体验？」
这是他记录自己和苏韵的那个问答。
然而，当宋觅川从眼眶模糊中微微缓过来时，他看清了，问题是同一个问题，答案却不是自己写的。
答主是唐挽。
她在这个回答里，完整地记录了她的爱情。
【11 月 18 日
【今天，一个年轻男人带他奶奶来看病。
【他好像很累，奶奶在输液的时候，他还在旁边加班做项目书。最后，他在医院的走廊里靠着墙睡着了，眼睑下面乌青的一片，让人看着有点心疼。
【我帮他拿了一床毯子，他惊醒了，揉着眼睛向我道谢，笑容温柔又漂亮。
【我有点不敢看他。
【12 月 8 日
【奶奶说他喜欢我。
【我抬头看向他，他立刻红着脸别过头，就好像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样，可当我低下头，他就又立刻看向我，像是试探的小动物。
【今天的天气好晴。
【我喜欢的人，好像也喜欢我诶。
【12 月 31 日
【他表白了。
【真好，我有了全世界最棒的男朋友。】
……
宋觅川一天一天地看下去。
唐挽将他们的恋爱过程写成了一部编年史，每个阅读的人，都能看到他们越来越相爱的过程。
相爱在 6 月 22 日那天，达到了顶峰。
她写：【我怀孕啦！想尽快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宋觅川Ţū₈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不敢看下面的部分。
因为知道，在这个相爱的顶点，往后都是坠落——
【7 月 11 日，她发来了他吃饭的照片。过去他从不把我做的爱心便当分给别人，但这次，他把我做的菜分给了同事，自己吃了她做的。
【7 月 13 日，她发来了他开会时的照片，他的衬衫肩膀处有浅浅的口红印，别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是我的，可惜我从不用粉ŧŭ⁺色的口红——我猜，她趴在他怀里哭过。
【7 月 17 日，她发来了他睡着的侧颜，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她的镜头里，他有几根睫毛都可以数清楚。】
最后，宋觅川的手，停在了这个回答的最后一行——
【老公，原谅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此时是 19 点 23 分，宝宝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躺在病床上，用手机给你写下这封最后的留言。
【真心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其实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真心里混了太多的杂质。
【无论是你爱我，或是你爱她，都是这样的。
【这篇回答的内容始终存放在我的草稿箱中，有一天，我会把它发出来，那时候，我已经挣脱了爱的枷锁，走向了新的人生。
【也就是说，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衷心地祝你好，感谢你给过我的所有美好时光，我始终相信——
【我们真心地相爱过，只是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
夜色笼罩，霓虹如火。
路人们纷纷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酒吧中走出来，最终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人流来来往往，他终于无家可归。

-16-
苏韵来找宋觅川时，发现他颓废得惊人。
她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这个曾经温柔又纤弱的女孩，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语气尖厉地质问他：「宋觅川！唐挽已经走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宋觅川不说话，任由苏韵撕扯他。
他身上有很浓重的酒味，酒精帮他想起了许多事。
比如苏韵的确曾经在他年少穷困时，借给他零花钱。
可当年公司流动资金出问题时，唐挽也曾拿出全部的积蓄，陪他渡过难关。
比如苏韵的确曾经在他被同学欺负时站出来帮他说话。
可当初他被甲方刁难，唐挽也曾在加完夜班后回来，顶着通红的眼睛，帮他一遍遍打电话周旋。
苏韵在旁边已经痛哭失声。
她像一台复读机，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宋觅川很想回答苏韵，但他发现，他说不出来。
最后，苏韵哭得脱了力，跪在了宋觅川的脚畔，拉着他的衣摆。
曾经的千金小姐，失去了全部的尊严，哀声恳求：「觅川，求你了，娶我吧。」
往日里，她可怜到这种地步，无论是多么原则性的问题，宋觅川都会心软妥协。
可是这次，宋觅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不行。
因为如果他娶了苏韵，唐挽就永远不会回家了。
尽管现在，她依然不会回来。
宋觅川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找过唐挽。
他去唐挽的单位，同事们告诉他，唐挽拿了公派出国的名额，已经走了。
他去找唐挽的朋友，大家纷纷缄默，对唐挽的去处守口如瓶。
在每一个没有唐挽的日子里，宋觅川用大量的酒精麻痹自己。
……
那一天的最后，苏韵完全疯狂了。
她说：「她不过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罢了！你不会真的爱上她了吧？」
宋觅川突然哭了。
他低声，喃喃着重复：
「我一直……一直都爱她。」

-17-
离开宋觅川两年后，我从伦敦回国了。
țũ¹在受够了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永恒的炸鱼薯条后，我看着飞机降落，心里百感交集。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我回来了！
然而刚刚走出登机口，我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觅川。
他瘦了很多，裹在黑色的大衣里，脸颊凹下去，气色很差。
他大概是关注了我的社交平台账号，得知了我要回国的消息，于是一直守在这里。
在看到我的瞬间，宋觅川落泪了。
他对我说：「我已经把苏韵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挽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她。」
我站在原地，抱着手臂，皱着眉头，大概用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才想起苏韵到底是哪位。
这个女孩曾经一度横亘在我心里，我拿自己跟她比较，比容貌，比身材，恨不得拿着放大镜去找原因, 凭什么她是宋觅川的真爱。
可此刻再回头, 我只发现, 自己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
宋觅川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还在赌气, 于是重复：「挽挽，这次我一定好好对你……」
我长长地叹口气。
「宋觅川，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只取决于一个因素——我爱不爱他。
「现在我不爱你了, 你无论有多好, 都和我没关系了。」
宋觅川怔住了。
他愣了很久, 看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神，讷讷道：「可我一直爱你。
「挽挽, 我已经意识到了, 我对苏韵，其实是遗憾和不甘心。
「从我遇到你的第一天，我爱的一直都是你, 现在你回国了, 至少让我开车送你回家……」
宋觅川的话被人打断了。
「Sorry.」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拉开他, 挽住我的手臂，将手里的热拿铁递给我。
宋觅川看着男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金发男子像是感受不到宋觅川的目光，他拨拨头发, 俊美的容颜展露无遗，一双碧海般的眼睛看向我：「亲爱的, 你又被人搭讪了？」
我耸耸肩。
宋觅川的神色在瞬间变得无比黯然。
「你……」
金发男子还不罢休，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宋觅川：「你刚刚说要开车送她回家，那要不也送送我？」
宋觅川的眼睛难看得像个死人。
我没有给他再询问的机会, 拉起金发男子，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 金发男子才压低声音对我道：「你前男友？」
我用鼻子嗯了一声。
金发男子：「他好像误会了。」
我冷笑：「你这么亲密，让人想不误会都难。」
金发男子一甩头，自豪道：「没办法, 这就是我们法国男人的风度！」
他叫莱安, 回国的飞机上坐我旁边，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迷。
在飞机上，他借用我Ṱũₐ的平板电脑看修仙网络小说, 一看就是七八个小时不停，鉴于实在是霸占了我的平板太久，他答应下飞机后买咖啡答谢我。
到了打车点, 我和莱安挥手告别。
莱安凑到我身边：「给我个联系方式？」
我挥挥手，让他快滚。
莱安也不生气, 嬉皮笑脸地说：「没关系, 中国这么大, 我相信我们总会再相遇。」
……
车子行驶在夜幕中，ƭṻₕ绚烂的霓虹将我笼罩。
我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
前排的司机在放歌, 一句歌词从音响中飞出，融入无尽的夜色中。
「海鸥不再眷恋大海，
「可以飞更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