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了病,医生说治不好了。
妈妈把我接回家,问我想吃点啥。
我笑着说我想吃水果罐头。
可我知道水果罐头要罐头票才能买到。
罐头票只有特殊工种的人家才发,要不就只能拿蛋票去换。
而我家仅剩的蛋票,被爸爸拿去给小顾阿姨了。
爸爸说小顾阿姨的儿子生了病,需要鸡蛋补身体。
可我也生了病呀。
-1-
妈妈找人换了三张罐头票。
我问她拿什么换的,她不说。
只是她嘴唇发白,手腕处有淤青,仔细看还有针眼。
「青青,你在家乖乖的,妈妈再去借点肉票,就可以去买水果罐头和猪肉了。」
「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我笑着点点头,其实我不想看到妈妈这么累。
她的腰都有些直不起了。
我有些后悔跟妈妈说,我想吃水果罐头了。
妈妈刚走,爸爸就回来了。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回来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把家里才发的糖票给拿走。
妈妈叫住他,说我最近有些不对劲,让他陪我去医院看看。
爸爸眉头一皱,冲妈妈道:「你怎么什么都要跟小顾比,连孩子生病这种事也要比。」
妈妈想跟他理论,可我那时已经很难受了。
如果爸爸再多停留几分钟,就会发现我无力地晕倒在地。
「青青,你妈妈呢?」爸爸问。
看到爸爸回来,我十分开心。
从床上强撑着坐起来。
「爸爸,妈妈去借肉票了,你别走了,晚上有红烧肉和水果罐头吃。」
我想留住爸爸,想让他多陪陪我,想分享好吃的给他。
「水果罐头?」爸爸眼睛一亮,「你妈妈搞到罐头票了?」
「聪聪可是念了好久,想吃水果罐头呢!」
聪聪就是小顾阿姨的儿子,比我小半岁,听爸爸说他也生病了。
很快爸爸便翻出了罐头票。
他换了一身衣服,揣着罐头票要走。
我叫住了他:「爸爸,你别走,我生病了。」
爸爸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了看我。
「青青,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要真生病,怎么不去医院?」
「因为医院不收我了。」
听我这么一说,爸爸忍不住笑了。
「青青,你怎么也学你妈妈一样撒谎?这样是不对的哦。」
「青青乖,等聪聪弟弟病好了,爸爸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我忍了忍,还是道:「那爸爸,你能不能留一张罐头票给我?」
三张罐头票可以换三个水果罐头,两个给生病的聪聪。
一个我想留下来跟妈妈一起吃,因为妈妈也没吃过水果罐头。
爸爸过来摸摸我的头:「青青最懂事了。你聪聪弟弟从小没有爸爸,很可怜的,这次我们把水果罐头让给他。下次,等下次,爸爸给你买好多好多的水果罐头,好不好?」
我沉默着点点头。
我知道,没有下次了。
-2-
妈妈回来知道罐头票被爸爸拿走了,原本苍白的脸更白了。
「他还是个人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骂爸爸。
以往,不管爸爸做什么,妈妈都只会笑着点点头,从不会埋怨他半句。
我愧疚万分:「妈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妈妈抱紧我,擦了擦我额头上的虚汗。
「乖女儿,放心,妈妈一定会让你吃到水果罐头的。」
妈妈叫来隔壁张婶婶,让她帮忙照顾我半日,然后就匆匆走了。
张婶婶告诉我,妈妈肯定是去市医院找爸爸了。
聪聪弟弟就住在市医院。
市医院可比我们的职工医院大多了,坐车过去要一个半小时。
那里医生的号可难挂了,妈妈去排了几次队都没挂上。
聪聪弟弟的号还是爸爸连着两晚上守在那里才挂到。
我问张婶婶,聪聪弟弟是不是也生了很严重的病?
张婶婶叹口气:「傻孩子,再严重哪有你的病严重。你爸爸他就是拎不清的,以后有他后悔的。」
天快黑的时候,妈妈回来了。
她膝盖上的裤子磨得很破,但是脸上却挂着笑容。
她从怀里拿出一罐已经开过的水果罐头。
罐头被人吃过了,里面还剩了两块水果肉。
妈妈拿来勺子喂了我一块。
酸酸甜甜,满嘴都是汁液,从喉咙滑进肚子里,清清凉凉,真好吃啊!
剩下一块,我死活不吃,让妈妈吃。
妈妈红着眼眶咬了一小口:「哎呀好酸,妈妈吃不惯,你吃吧。」
我疑惑地将剩下的吃进嘴里。
根本不酸,妈妈骗我。
-3-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总觉得家里不透气,憋得慌。
妈妈看我大口喘着气,也不敢睡,一直守着我抹眼泪。
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亮了,我还活着。
有人敲响了门。
是妈妈的朋友——雪雪阿姨,她是职工医院的护士。
「小李,快快,给青青收拾一下衣物,市医院打电话来了,让青青过去办理住院!」
雪雪阿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惊喜万分:「真的?太谢谢你了,雪雪。」
俩人赶紧收拾打包,隔壁张婶婶帮着联系了一辆车。
临走时,雪雪阿姨还偷偷塞给我两块钱。
到了市医院,很快有人帮我们办理了入院。
病房住满了,我们只能在过道里加床。
护士阿姨来帮我填了信息,量了体温,说医生查房去了,过一会来帮我做检查。
说着她就走进了隔壁病房。
「13 床,昨天医生不就让你们办理出院吗?怎么还在这里?」
里面传来我爸爸的声音:「孩子还在咳呢。」
护士有些无奈:「医生都跟你们说了,孩子肺炎已经控制下来,还有点咳是正常的,接着吃药就行。」
爸爸不同意:「不行,你们这边号这么难挂,要是孩子又严重了我找谁看去?」
「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啊。你看看外面过道,都挤满了病患,你们已经好了就不要占着床位,还有其他病人需要医治。」
护士说着把爸爸拉了出来。
「你出来看看,这个小姑娘,心肺功能重度衰竭,她需要静养,根本不适合住在过道。」
爸爸一看是我,愣住了。
「青青,怎么是你?」
护士阿姨也愣住了:「怎么?你们认识啊?那更好,你赶紧将病房腾出来,让小姑娘住进去。」
爸爸却松了口气:「我是她爸爸,她根本没病,她妈妈跟职工医院的护士是朋友,那病历肯定是造假来的。」
护士阿姨听他这么一说,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妈妈去开水房接水了,我想开口解释,可却没有力气。
这时,另一个护士拉了拉那个护士阿姨:「你昨天没上班,不知道。
「ṭŭ̀₂这小姑娘得了重病,她爸,诺,就是这位,不止不管她,还将小姑娘妈妈卖血换来的罐头票给偷走了。」
原来罐头票竟是妈妈卖血换来的,我真该死,为什么要这么嘴馋?
妈妈这么瘦的人,换了三张罐头票,得抽掉多少血啊!
「人家妈妈追到医院来,跪着求他,说小姑娘临死前就想吃水果罐头,这才要了半罐吃剩的罐头回去。
「万幸的是,昨天小姑娘妈妈拿的病历,被首都来的专家看到了,说小姑娘的病很典型,可以作为临床治疗病例的教学研究,才破例收入院。」护士阿姨继续说着。
妈妈竟跪下来求爸爸,裤子都磨破了。
一定是爸爸不肯给她,她一路跪着向前,不知拉扯了多久,才求来半罐罐头。
可是她自己却只吃了一小口。
我为什么要信她的话,明明那水果肉是甜的,她要是能多吃一口该多好。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直往下掉泪,呼吸更加急促。
旁边有病人的家属看得心酸,上前帮我擦去眼泪:「好孩子,别哭啊,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有人指责爸爸:「你这位同志是怎么当爸爸的?自己的孩子不管,还拿走孩子的东西,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
「哟,对别人的孩子倒是挺关心,还霸着病房不肯出院,脸真大啊!」
过道里的病人家属此刻都向爸爸投来鄙夷的目光,爸爸灰溜溜躲进了病房。
-4-
医生伯伯为我安排了双人间病房,又干净又明亮。
爸爸办理出院后,抱着聪聪弟弟来看我。
我将护士阿姨给我的奶糖递给聪聪。
他却一把打落我的糖:「都怪你都怪你,是你抢了我的病房。」
我鼻腔里插着氧气管,说话不方便,只能歉意地朝他笑笑。
他却以为我在嘲笑他,哇哇大哭,非要跳下来打我。
小顾阿姨轻声哄着聪聪,让他别闹,会打扰姐姐休息。
可是聪聪闹得更凶,伸手差点抓掉我的氧气管。
妈妈打饭回来看到这一幕,愤怒地一把将爸爸推开。
「你们在干嘛?!」
爸爸不满地看着她:「你这么凶干嘛?小孩哭闹很正常嘛,再说聪聪还病着,他难受肯定要哭闹嘛。
「你看青青又不咳嗽又不流鼻涕,没必要住这么好的病房吧,要不,你去跟医生说说,把这个病房让给聪聪吧。」
妈妈气笑了:「好啊,等聪聪病得快死了,我肯定把这个特殊病房让给他!」
爸爸和小顾阿姨的脸色变得不好看。
「李慧你……」爸爸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护士阿姨来了。
「吵什么吵?不知道病人需要静养吗?怎么又是你们?你们办了出院手续就赶紧走。」
「走!走!走!」护士阿姨往外赶人,「你家小孩是支原体肺炎,有传染性,这小姑娘可经不起折腾。」
妈妈吓得脸都白了,跟着护士阿姨一起赶人。
-5-
首都来的医生伯伯很快为我确定了治疗方案,我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在医院一个月,我从危重病房转入特殊病房,又从特殊病房转入普通病房。
爸爸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一次都没来。
只有妈妈不分昼夜地陪着我,用她单薄又温暖的背,背着我上楼下楼做检查。
有次,隔壁床的小朋友问我:「姐姐,你爸爸怎么没来呢?」
「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小朋友的爸爸连忙道:「姐姐的爸爸一定非常忙,他要为祖国建设做贡献。」
才不是!
聪聪生病,爸爸就一直陪着他。
爸爸喜欢聪聪,不喜欢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沮丧极了。
出院那天,妈妈买了很大一箱水果感谢医生和护士阿姨。
她摸了摸身上仅够坐车的 1 毛 5 分钱:「等有钱了一定要给医院制作一面锦旗才行。」
我却想起,聪聪出院时,手上戴的电子手表,是爸爸买给他的。
妈妈不是没钱,只是钱都被爸爸拿去给聪聪买东西了。
回到家,妈妈发现钥匙开不了门。
她试了几次,都打不开。
恰巧隔壁张婶婶买菜回来。
「小李,青青,你们回来啦?!」
她高兴地将我们拉到她家,还给我煮了一碗糖水荷包蛋。
妈妈提起钥匙打不开锁的事,怀疑是门锁坏了。
张婶婶却一副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劝妈妈:「……你还是问问青青爸,前几天我看他换锁来着。」
换锁?我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等到下班,爸爸终于回来了。
一个月没见到他,我突然对他有一种莫名的生疏感。
我扭捏着上前打招呼:「爸爸!」
爸爸一愣,见是我,高兴万分:「青青,你出院啦?」
我点点头,正想回应他,一个人影窜了出来,用力将我推倒在地。
「他是我爸爸!」聪聪满脸凶狠地朝我吼道。
我这才看清爸爸身边还站着小顾阿姨,她手里拎着菜篮。
「聪聪,不能这么没礼貌,这是青青姐姐。」她拉住聪聪,温声劝他。
聪聪人被拉住,但是脚却猛力朝我踢来:「我没有姐姐!她不是我姐姐!」
妈妈赶紧过来护住我,将我抱起,她自己却被聪聪狠狠踢了几脚。
看见聪聪踢妈妈,我气坏了,伸手朝聪聪狠狠挠去,在他脸上挠出几道深深的血印子。
「啊!」小顾阿姨尖叫起来,隔在我和聪聪中间。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挠人啊,我家聪聪破相了可怎么得了?」
「陈哥,你看看她,把聪聪脸都挠出血了……」小顾阿姨说着就要哭出声。
聪聪被挠得满脸血都还没哭呢,她倒先哭起来。
想不到小顾阿姨竟是个爱哭鬼。
「陈青青!」爸爸怒喝一声,一个大巴掌朝我扇来。
又是妈妈挡在我身前,替我接住了那巴掌。
「李慧……」望着妈妈脸上的巴掌印,爸爸有些慌乱:「对不起,我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妈妈反手一耳光给还了回去。
妈妈看爸爸的眼神冷漠极了,再也不像从前,一看见爸爸满眼都是笑意。
「把门打开。」妈妈指了指门。
爸爸捂着脸,神情更慌了:「李慧……」
「我让你把门打开!」妈妈眼里似藏了把刀,看得人冷飕飕。
爸爸拿钥匙的手有些哆嗦。
-6-
打开房门,我才发现家里变了样。
鞋架上面放着的不是我的鞋子,是男孩的样式。
桌上的搪瓷水杯也换成了玻璃杯。
沙发上白色的沙发巾不见了,我床头的布娃娃被剪得稀碎丢在上面。
还有我珍爱的连环画也被染上一坨坨黑色的墨水。
我委屈得哭出声。
妈妈一边哄我,一边看着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有些心虚地看着我们。
「这不聪聪老是咳嗽不好嘛,小顾家阴暗潮湿,对孩子呼吸道不好。你跟青青又不在家,我就想着让小顾他们暂时搬来我家住,等聪聪好了,就搬回去。」
妈妈冷冷笑了笑:「那我们住哪儿?」
「我们暂时搬去小顾的宿舍住。你放心,那边我都收拾好了,你跟青青过去住很方便的。」
「那我不同意呢?」
许是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妈妈会反对,爸爸有些恼怒:
「这房子可是厂里分给我的,自然我说了算,我说给谁住就给谁住。」
厂里规定双职工只能分一套福利房,并且是按工龄分。
爸爸比妈妈工龄多两年,于是妈妈就放弃了自己的名额,用爸爸的名额分到了这套一室一厅的楼房。
小顾阿姨是爱人过世后,才调到我们厂的,只分到了一个单间的职工宿舍,自然是没有我家好的。
我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去小顾阿姨家,我就要住自己家。」
「爸爸,你是坏人。我生病了,你也不拿钱给我治病。聪聪生病你一直陪在他身边,我生病你连看都不来看我。你给聪聪买电子手表,却连水果罐头都不给我吃。那个罐头票是妈妈卖血换来的,你也抢去给聪聪。家里什么东西你都拿去给小顾阿姨和聪聪,现在还要赶我和妈妈走……」
我的哭声吸引来不少刚下班回家的叔叔阿姨。
他们听到我的哭诉,都震惊无比。
「青青爸,你是脑子有病吧?自己孩子的死活不管,却守着别人的孩子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聪聪的亲爸呢!」
「你这就不对了,孩子刚出院,你就要撵人家走。再说这房子也不是厂里分给你一个人的,是分给你和青青妈的。」
「你之前还说青青是装病,可青青生病的事上了报纸,是首都来的专家治好的。」
「亏得你是青青爸,不然铁定告你个污蔑罪。」
爸爸和小顾阿姨被周围人指责,脸色十分难看。
「不是不是,大家误会了。我没有不管青青,只是这段时间比较忙。」爸爸说着,拉过聪聪,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从他手上取下那块电子手表。
「你们看,这手表其实是我给青青买的。聪聪看着好玩,借去玩了几天。我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去关心别人的孩子呢。」
爸爸好说歹说,周围的叔叔阿姨才散了去,毕竟是家务事,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见人ƭŭ₇都走了,爸爸转头又对妈妈发起火:「不就是让你搬个家吗,你非要把事情闹大?也不嫌丢人!」
「爸爸,明明是你在闹事!」我不服气地上前跟他理论,却被妈妈拉住了。
她神色淡然地对爸爸说:
「陈明,这样吧,你看青青才从医院回来,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也很累,今天不如就别让她走了,先让她缓两天。」
说着又望向小顾阿姨:「小顾,今天暂时先委屈你跟聪聪住宿舍,你看行吗?」
爸爸忙朝小顾阿姨使眼色,高兴地说:「我就说我爱人通情达理吧,她心地好,是个热心肠,最喜欢帮助人。」
妈妈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
「慧儿,你做做青青的工作,我今天就住车间值班室,明天来接你们娘俩。」
走之前爸爸还来摸摸我的头:「青青最乖,要多向你妈妈学习。」
让我很厌恶。
晚上,我依偎在妈妈怀里:「妈妈,我怕,我不想被撵走。」
「放心,谁也撵不走你。」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
「妈妈,爸爸为什么对小顾阿姨和聪聪这么好,把什么都给他们,连家都要给他们?」
妈妈笑了笑:「因为聪聪的爸爸救过你爸爸的命,他临终前让你爸爸帮着照顾小顾阿姨母子。」
我听了心里很沉重:「那这恩情岂不是还不完了,爸爸欠聪聪爸爸一条命啊!」
「那他拿自己的命去还好了。」妈妈声音有一丝不屑,「把我们拖去给他垫背算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去了厂里总务处——举报爸爸私下转让福利房。
厂里有禁止私下转让福利房的规章制度,只是查得并不严格,属于民不告官不究。
可一旦有人举报,就会派人来调查,情况属实是会收回福利房的。
不少私下转让房子的人会提前约定好,是临时来串门的,或者亲戚朋友去小住的,总务处也不会天天派人去查。
但是这次举报的是房主ƭŭ⁷本人,妈妈肯定是不会替这个行为打掩护的。
总务处叫了爸爸去了解情况,爸爸连忙解释是夫妻间的玩笑话,没有真的将福利房转让给别人住。
总务处当着他的面,将严禁转让福利房的规章制度逐字念给他听。
爸爸听得满头是汗,保证绝对不会私下转让福利房。
他前脚刚从总务处出来,后脚就收到我妈打包让人带去的,放在我家的小顾阿姨和聪聪的东西,以及那把被换下的新锁。
爸爸气得直接住进车间值班室,很多天都没有回家。
-7-
我每天都守在窗户边,一边张望,一边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也不知道。
这个星期天,远远地,我就看见爸爸左手拎着冬瓜糖和桃酥,右手拎着鸡蛋糕和盐炒黄豆,朝家走来。
我大吼一声:「爸爸回来了!」
爸爸听到我的叫声,脸上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零食,加快了步伐。
我却快速朝门跑去,「啪」地将门关上,反锁。
还找了凳子将门抵死。
「妈妈,爸爸又来抢房子了!」我神色紧张地跑去找妈妈,「可得把门守好,不能让他进来!」
敲门声响起。
我紧张得汗毛都竖起。
妈妈见我这样有些好笑,宽慰我道:「别怕,他抢不走房子。」
爸爸还是进了门,我警惕地看着他,时刻戒备着。
「青青,你最喜欢的冬瓜糖,很甜哦。」爸爸拿出一块冬瓜糖哄我。
我皱起鼻子,十分嫌弃:「我牙疼。」
「那……吃块桃酥吧。」
「我口干。」
「炒黄豆?」
「吃了屁多。」
爸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又跑去帮妈妈择菜。
一个上午,爸爸都跑上跑下,想着方儿地逗我和妈妈开心。
我记起我的连环画里有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
后半句怎么说来着,忘了。
果然,吃午饭的时候,爸爸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你说什么?离婚?」妈妈很是吃惊。
我也很吃惊,「离婚」不是骂人的话吗?
我记得隔壁六栋的陈阿姨,每次与人吵架,别人都骂她是「离了婚的女人」。
还有托儿所里的一个小伙伴,每次有人欺负他,就会说他爸妈离了婚,没人要他。
「我说了是假离婚,聪聪不是马上要上小学吗?小顾的户口还在原厂没有转过来,聪聪就读不了子弟校。」爸爸压低声音。
「那他就读其他小学呀。」
「其他小学哪里有子弟校好?等他上了小学,我就跟小顾离婚,跟你复婚。」
「不行!」妈妈坚决反对道,「要是离了婚,青青一定会被指指点点的,她也马上要上小学了。」
「你就只考虑青青,一点都不为聪聪着想吗?」
「我为什么要为他着想,他又不是我孩子!」
「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读书是大事,怎么能耽搁孩子?」
「青青还这么小,大人离婚对她影响很大,我是不会同意的!」
……
爸爸和妈妈争吵起来。
我忧心忡忡。
如果爸爸妈妈离了婚,我是不是也成了没人要的小孩?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爸爸走了,走时眼里满是阴鸷。
-8-
妈妈变得更忙碌。
之前为了在医院照顾我,她调了不少班,现在为了还班,通常是白班夜班连轴转。
当初缴住院费,妈妈找人借了钱。
为了还钱,她去隔壁手套厂接了不少私活回来做。
就在她忙得天昏地暗时,有人举报她上班时间擅离岗位,还接外厂私活。
妈妈有时上夜班,放心不下我,会中途回来看看我。
这种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也不止妈妈一人这样做,没想到会有人举报。
妈妈被扣了工资,还被警告处分。
后来,妈妈才知道,举报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爸爸。
爸爸说妈妈要是不同意跟他假离婚,他就会一直举报妈妈,让她照顾不了我,也接不了私活还不了债。
一时之间,我对爸爸恨得咬牙切齿。
这天,妈妈问我,如果她和爸爸离婚了,我会不会难过。
我不会难过,我只是恐惧,恐惧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
可是看见妈妈发间出现的银丝,看见她越发瘦削的身体,看见她粗糙变形的手指。
我摇摇头:「妈妈,我不难过。离婚没什么大不了,我托儿所的小伙伴,他爸妈就离了婚,他照样很开心啊!」
妈妈眼眶红了红,似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她将爸爸叫了回来,还做了一桌好菜。
「想通了?我都说了,我们只是暂时假离婚,你非要把事情搞复杂。」爸爸漫不经心拿起碗筷。
妈妈给爸爸满了一杯酒:「嗯,我想通了。」
爸爸面露喜色:「想通了就好,我们先去打离婚证明,找哪天我跟小顾再把结婚证扯了,得赶在孩子开学前把这些办好。」
「离婚是可以,但是我有条件。」妈妈话锋一转。
「什么条件?」爸爸皱眉。
「离婚是实打实离,没有假离婚一说。这婚一离,我跟青青是肯定要搬离这里的,这个你得补偿我们。
「还有,之前你从家里拿去补贴顾小梅母子的钱和粮票油票蛋票这些,有一部分是我的,这些你折算成现金还给我。
「青青住院虽然费用报销了一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自费,这是找人借的,原本我打算自己接私活还,但是被你举报了,就由你来还。
「还有青青的抚养费……这些加起来,你给我三千块钱。」
爸爸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三千块钱?你怎么不去抢啊?我不吃不喝十年也才三千块钱。疯了!你简直疯了!不可理喻!」
「我要是不答应,这婚你就不跟我离了呗?李慧,真想不到你是这种掉进钱眼的人。」
「不。」妈妈语气平和,「这婚我离定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会去派出所检举你乱搞男女关系。你别忘了,你在市医院住院单上填写的身份可是聪聪爸爸,你不止乱搞男女关系,还有私生子。」
爸爸一时语塞,头上开始冒出冷汗:「李慧,你就非要把事情闹到无可转圜的余地吗?」
「是。」妈妈点头。
「你回去跟顾小梅商量一下吧。要是同意了,离婚时我还可以配合你们一下,让你们结婚不至于被人说三道四。否则,大家都不要好过哈。」
爸爸气呼呼地走了,一桌好菜都没吃几口。
妈妈在后面追着喊:「还有这顿饭钱你也得出。」
回头朝我解释:「都离婚了,干嘛让他白吃。」
我深以为然。
最终,爸爸妈妈还是把婚离了。
爸爸东拼西凑找人借了五百元,其余的钱打了欠条。
妈妈也没把他逼急,托关系找了间位置好的宿舍。
搬家那天,聪聪在一旁耀武扬威地看着我:「这下你该滚了吧!」
我没有反驳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
「咦?」他看见我手上拿着的一把玩具水枪。
「这水枪是我的我的,我要我要!」他上前来一把抢走水枪。
看见我手上的布娃娃也来抢:「这个也是我的,是我的。」
话没说完又来抢我手上其他玩具。
怎么什么都想要?
我出门在花盆里一手抓一坨泥:「这也是我经常玩的,都给你,给你!」
说着朝他脸上狠狠呼去。
耳边又传来小顾阿姨的尖叫声,和爸爸的斥责声。
我毫不理会,跟着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
-9-
小孩子的烦恼就像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我很快适应了新宿舍,还交到了新朋友。
九月到了,我穿着妈妈缝制的新裙子,背着新书包,兴高采烈地去子弟校报到。
在教室门口,我见到了爸爸和小顾阿姨,他们牵着聪聪的手,一家三口幸福洋溢在脸上。
爸爸见了我欣喜地打招呼:「青青,你也是二班吗?」
我抿着嘴点点头,躲开他伸来摸我头的手。
爸爸面容一僵,有些失落。
「妈妈我进去啦。」我松开妈妈的手,进了教室。
我跟聪聪分到了同一班。
每天他都会跑来奚落我一番。
「陈青青,你爸爸不要你了吧?」
「陈青青,你爸妈是不是离婚了呀?」
「陈青青,你是不是没爸的孩子呀?」
……
旁边的小男生们也会跟着起哄:
「陈青青没爸爸!」
「陈青青是孤儿!」
我气红了眼眶,强忍住不掉下泪。
因为我一哭,聪聪又会带着一帮人在一旁取笑:
「陈青青,好哭鬼!」
我想告诉妈妈,可每次看见妈妈关切又疲惫的眼神,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天,得意忘形的聪聪将手伸向了前桌的女生。
他把女生的辫子绑在自己的桌缝里,女生一起身,头皮被扯得生疼,发出惨叫声。
还没等聪聪拍手大笑,那女生转身扬起手中的书便朝聪聪扇去。
将聪聪扇倒在地不算,她还飞身扑了上去,骑在聪聪身上打。
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比男生身量大,聪聪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余子聪,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女生指着他鼻子骂道。
我朝女生露出钦佩又羡慕的眼神,她真的好勇敢啊!
女生打完余子聪起身,特意朝我的方向看了看,用眼神示意我:
看见没,就这么收拾!
余子聪被打哭了,哇哇大哭。
我赶紧过去落井下石:「余子聪,好哭鬼!」
没一会儿,周围同学都开始节奏整齐地大喊:「余子聪,好哭鬼!」
余子聪哭得更大声了。
原来反击余子聪是件这么容易的事!
-10-
自那以后,余子聪说:「陈青青,你爸爸不要你了。」
我便说:「余子聪,你爸爸死了。」
余子聪说:「陈青青,你爸妈离婚了。」
我便说:「余子聪,你妈二婚了。」
余子聪说:「陈青青,你爸不要你了。」
我便说:「他去给你当后爸了。」
他半句便宜讨不到,还经常被气得面红筋暴,冲过来要打我。
我一撸起袖子,他又不敢了。
再加上,安欣在一旁冷冷看着,就等着他先动手,好跟我一起痛扁他。
安欣就是那个把余子聪按在地上打的女生。
很长时间,余子聪都不敢再来招惹我。
我心情好极了,成绩蹭蹭往上窜,还交到了不少好朋友。
这天放学,余子聪突然又作妖,堵在校门口冲着我大骂,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我也不惯着他,礼尚往来回应他。
正是放学时间,校门口聚集了不少学生和家长。
都只当小孩吵架,一笑置之。
「陈青青!」突然一声怒吼。
我回头,只见爸爸脸色铁青,双眼喷火站在那里。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是谁教你的?快向聪聪道歉!」他气势汹汹一把拉住我,往我屁股狠狠打了几下。
人们一下便被吸引住,都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好似我是那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不!」我奋力挣开爸爸的手,「是他先骂我没有爸爸的!」
余子聪在爸爸身后得意地做着鬼脸:「你就是没爸爸,没爸爸,我又没说谎,是你说谎,你说我爸爸死了,我爸爸就在这儿,他活得好好的。」
旁边有人劝道:「小姑娘不能这么说的,你妈妈没有教你不能说这种恶毒的话吗?」
「是啊,赶紧给这个同学和他爸爸道个歉。」
「这位同志,你也别生气,孩子还小,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看了看四周围拢的人,眉头一皱,指着爸爸大声道:「我没说谎,他就是我爸爸!」
余子聪撒娇地摇着爸爸手臂:「爸爸,爸爸,你快告诉他们你到底是我爸爸还是她爸爸。」
余子聪催促着,爸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为难了片刻。
然后,他摸了摸聪聪的头:「我当然是你的爸爸。」
小顾阿姨从一旁走了过来,颇带深意地冲我笑了笑。
她走到爸爸身边:「我就说让你别来,你非要来,不就是小孩子闹着玩嘛,又不是多大的事。」
「我要不是听见聪聪跟你告状,还不知道他在学校被欺负成这样。」爸爸说着狠狠朝我瞪了一眼。
「叔叔!」我深吸一口气,朝爸爸喊了声。
爸爸愣住了。
「你不是说我让你打屁股,你就当我爸爸吗?你撒谎!」我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你既然不是我爸爸,为什么要打我屁股?妈妈说屁股不能随便让人摸……你这是耍流氓!」说着我放声大哭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人群中看热闹的人,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位同志,你既然不是人家家长,为何打小ṱů⁰姑娘屁股?」
「这哪里是打,我看明明就是摸!」
「真不要脸,欺负小姑娘。」
「真是个流氓!」
「要不,扭送派出所吧,这人胆大包天,在校门口都敢耍流氓,就怕他以后还会对别的小姑娘下手。」
「对对对,送派出所去,一定让公安同志调查清楚。」
人群涌动,要将爸爸扭送至派出所。
爸爸这下彻底慌了,连忙解释:「我是她爸爸,我真是这小姑娘爸爸。」
可谁还听他解释,他越解释就越挑起人们的愤怒,认为他谎话连篇,有人甚至还动了拳头,将爸爸打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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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同志去了爸爸的三厂区调查情况,虽然最后解除ẗū́²了误会,但爸爸在三厂区出名了。
厂领导很生气,认为爸爸生活作风很有问题。
车间主任退休后,那个位置本来就争得热火朝天,现在跟爸爸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听张婶婶说,爸爸心情不好,在家经常跟小顾阿姨吵架。
小顾阿姨也没有当初那般温柔小意,惹急了会上手摔盘子摔碗。
余子聪经常红肿着眼睛来上课。
他不敢再到我面前闹,因为妈妈找了学校老师,老师警告他若是再惹事就请家长。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三年级。
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买大米可以不用粮票了,买鸡蛋也可以直接用现金。
百货公司翻新重建,又高大又漂亮,里面的货物琳琅满目,都是按需购买。
国家大力发展市场经济,个体也可以开店做买卖了。
妈妈的工资从二十五涨到了八十。
厂里集资建房后,很多福利房空了出来,妈妈排队申请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张婶婶一家搬进了新盖的大楼里,足足有七层楼高,又宽敞又明亮,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妈妈说,等下次Ṱù₇集资建房,我们也能排上号。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爸爸和小顾阿姨还是住在以前那套房子里,但是他把乡下的爷爷奶奶接来了。
爷爷奶奶听说爸爸离婚,没有多大反应,他们原本就不喜欢我和妈妈。
但他们也不喜欢余子聪,说小顾阿姨能生儿子,让她跟爸爸再生一个。
虽然余子聪不是爸爸亲生的,但户口是上在一起的,按政策是没有再生指标的。
但是经不住爷爷奶奶天天闹,于是爸爸就找关系给余子聪办了个残疾证明。
因为身体残疾不好装,只好让余子聪装傻,办了个智力残疾证。
可把我跟安欣乐坏了,从此余子聪就是国家认证的智障了。
爸爸和小顾阿姨也如愿以偿生了二胎。
但愿望只达成了一半——第二胎是个女娃。
爷爷奶奶又不乐意了,觉得爸爸离过一次婚,也能离第二次婚,天天撺掇他跟小顾阿姨离婚。
小顾阿姨坐月子期间没少受爷爷奶奶的气,奶水都气没了。
爷爷奶奶不肯让爸爸给孩子买奶粉,直接用米汤喂,没几天就把娃喂进了医院。
那天,我跟妈妈去医院找雪雪阿姨一起去看电影。
看见小顾阿姨一个人抱着扎着头皮针的孩子蹲那儿,神情憔悴,一边抹泪一边看着输液瓶。
雪雪阿姨唏嘘地跟我们说了这个事情,妈妈叹了口气。
「终归孩子是无辜的。」
她在医院小卖部买了大人吃的蛋糕和牛奶,还买了一袋婴儿奶粉,给小顾阿姨送去。
小顾阿姨没想到这个时候向她伸出援手的居然是我妈妈。
当下便抓着我妈的手不放,放声大哭起来,说着对不起我妈和我的话。
我和妈妈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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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阿姨说什么都不跟我爸离婚,就这么又拖了几年。
我初中还是读的子弟校,跟安欣又分在了一个班,余子聪在另一个班。
明明办的假残疾证,但余子聪真的变得有些痴痴傻傻,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或者长时间发呆。
以前的老邻居说,爷爷奶奶和爸爸经常打余子聪,就是为了逼小顾阿姨离婚。
爸爸来找妈妈,要和妈妈复婚。
让妈妈跟她一起申请厂里第二批的集资房,他工龄长,可以优先选房,到时妈妈出一半钱,他出一半钱,把爷爷奶奶接来一起住。
「你不知道,我们一家六口挤在福利房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爸妈年纪大了,不能吃这些苦了。集资房面积大,够我们一家五口生活。我俩一间卧室,爸妈一间卧室,青青还是睡客厅。」
连房子都分配好了,没我的份儿。
我严重怀疑,到时爷爷奶奶也会逼着爸爸给我办张智力残疾证,好申请再生指标。
妈妈忍着对爸爸的恶心问:「那顾小梅母子,还有你的小女儿怎么办?你选了集资房,福利房可是要退给厂里的。」
「他们?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还没离婚呢吧?」
爸爸一听此话就露出烦躁的表情:「当初也是为了帮她才跟她假结婚,想不到她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实在不行,我就打到她离婚。」
以前爸爸再混账,也没有动手打过人。
想不到短短几年,他竟变成这样。
也或许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在安逸生活下善于伪装自己。
一旦美好生活被破坏了,便会露出本来面目。
妈妈倒吸一口凉气,拿着扫帚将爸爸撵走了。
「滚!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真倒胃口!」
我配合地给妈妈递上一盆水,她边泼爸爸边责怪我接的不是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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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我考到了市重点。
余子聪没有考上高中,爸爸也不愿意拿钱给他读职高,想把他安排进厂里当学徒。
谁知去年还是全国一百强的厂,今年就迎来了下岗潮,很多工人被迫下岗。
破产小组进驻厂里进行清算。
妈妈也被迫买断工龄下岗了。
所幸我们之前申请到了破产前最后一批集资房。
因为爸爸舍不得掏钱,还打着主意跟妈妈复婚后住进我们的房子里,所以他们没能赶上厂里最后一波红利。
他们一家还住在福利房,福利房由房管所统一接管,每月只需缴纳低价租金。
高中离家远,我选择了住校。
妈妈也闲不下来,她和下岗的小姐妹在工地附近支了个摊——卖盒饭。
因为她们卖的盒饭量大管饱,还送汤,生意出奇地好。
等我高中快毕业时,妈妈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她这些年卖盒饭赚了不少钱,早把我大学费用准备好了,还在我高中附近买了套房。
因为当初吃了爸爸把我们撵出门的亏,所以妈妈对房子有特别的执念,认为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
后来我考到了医科大学,妈妈咬咬牙,在医科大学附近又买了套房。
她在大学附近租了个小门面,卖炒菜炒饭。她经验丰富,出菜快,味道好,深受学生喜爱。
大三那年,我们以前厂子的集资房被划入拆迁范围,听说那里要打造新型商圈。
妈妈很是舍不得,但是也不好妨碍城市建设,还是很爽快地签了字,拿到了赔偿金。
爸爸他们的福利房也在拆迁范围,但是由于他们的房子是属于房管所的,所以他们得不到赔偿款,由房管所另外给他们安排房子,同样只需要交付低价租金,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妈妈怀旧,加上对房子的执念,拿到赔偿款后,她又在郊区花低价买了套老工房。
没想到,刚办完过户,就传来那里要建大学城的消息,又要面临大面积拆迁。
妈妈沮丧极了:早知道就不买了,办过户手续也很繁琐的。
妈妈又一次拿到了拆迁款。
毕业后我去了市医院工作。
妈妈二话不说又在市医院附近给我买了套房。
怕我以后结婚有了小孩,小孩上学需要房子,又在小学附近买了房。
她扳着手指数了数,觉得以后可能不会无家可归了,买房的执念才稍稍放下。
没想到,房价突然开始蹭蹭往上涨。
妈妈在高中、大学、小学附近买的房全是黄金地段,房价涨得我们望尘莫及。
妈妈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还好我买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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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爸爸的消息,是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说他全身骨折,伤得很严重。
下岗后他没有正式工作,一直靠着买断工龄的钱过日子,生活过得紧巴巴。
后来房子拆迁,拆迁款也没他的份,他越发气大,认为这都是因为小顾阿姨不跟他离婚造成的。
他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人,打小顾阿姨, 打余子聪, 打小女儿。
爷爷奶奶不拦着,还火上浇油,说小顾阿姨是灾星,说余子聪是拖油瓶。
余子聪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时常一个人坐在楼下自言自语。
这天,爸爸喝完酒回家,又看到余子聪在楼下来回踱步, 嘴里念念有词,一旁过路的人都躲着他走。
爸爸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对着余子聪就是一脚, 将他踹翻在地,又对着他身体不停踢踹。
余子聪受了惊吓,一边叫着「别打我」,一边用手挡开爸爸的脚。
爸爸原本喝了酒就重心不稳, 被余子聪挡了几下, 就朝Ṱṻⁱ后退去。
不料后面是个堡坎, 爸爸没收住脚, 就掉了下去。
我跟妈妈赶了过去,医生说爸爸最严重的不是骨折, 而是大脑遭到撞击。
余子聪已经被送去精神病院。
小顾阿姨神情麻木地守在病床边。
她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靓丽, 被生活磋磨得只剩下干枯的躯体,和一双空洞的眼睛。
爷爷奶奶看见我, 一把抓住我的手, 生怕我跑了:「你是他女儿, 你得负担他医药费,你得给他养老。」
不料小顾阿姨回过神,一把打掉他们拉着我的手:「不关她的事!陈明没养过她,她也不用养陈明!我说了,陈明往后的日子,我来负责,你们找她干嘛?」
说着她朝我和妈妈骂道:「谁让你们来的?都离婚这么多年了,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走走走,以后别来了,看见都烦!」
我和妈妈被她撵了出来。
没走几步,有人叫住了我们。
是爸爸和小顾阿姨的小女儿,她今年十六岁了, 除了瘦一点,五官跟爸爸和我很像。
她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你是……姐姐吗?」
我笑着冲她点点头。
她又看了看我妈,然后朝她鞠了一躬:「阿姨, 听我妈妈说,当初要是没有你,我就饿死在医院了。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说声谢谢!」
妈妈连忙从包里掏出几百元塞到她手上。
「好孩子,好好念书,以后会好起来的。」
再后来, 听说小顾阿姨找了辆车,将爸爸和爷爷奶奶拉回了乡下Ṭüₖ。
爸爸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还是走了。
爷爷奶奶被姑姑接走,再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有次, 我跟妈妈去超市,竟发现小顾阿姨在生鲜区杀鱼。
远远地她朝我们笑了笑:「新鲜的,要不要来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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