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记

我是沈府二小姐,我有个秘密。
我只是冒名顶替的烟花女子,偷了真正的二小姐的玉佩上门认亲,夺走了她的人生。
三年后,我的哥哥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执意要娶她为妻。
而这个女子,正是那个被我顶替了的,真正的二小姐。
如果要保守住我的秘密,我就要眼睁睁看着这对亲兄妹,成亲圆房。
终于,我决定去杀了她……

-1-
我想我即将见证沈府最鼎盛繁华的时期了。
我父亲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极得皇上信任;我哥哥沈观言曾经是太子伴读,和太子一同长大,前几年在父亲的一力支持下入阁,人人都要敬他一声小阁老;太子妃甄选不日即将开始,我姐姐沈归瑜要去参选,并且势在必得。
而我,沈府二小姐,什么都没有。
没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要怪就怪我是庶出,还是个流落在外长到十四岁才自己找回来的庶出,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个错误,不受宠爱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没有,但是什么都不贪图,那他能过得好;如果他欲念重,但什么都有,那也能过得好。
最怕的就是我这样,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没有。
我很想为自己争一争,很想。
所以我去求了沈观言。

-2-
名义上我是沈家二小姐,可其实从来不算是沈府的主人。在沈府的这三年里,也只有沈观言我能说上两句话。
父亲收留我只是出于责任,怕我出去败坏沈家门风罢了;那当家主母更不会对我有好脸色;沈归瑜瞧不上我,从来视我如无物。只有沈观言,他性情温和谦恭,虽然对我也不算多亲近,但还会保持最基本的礼节,也会注意不短了我的吃穿用度。
我能预见自己往后的人生。父亲迟早会退下来,会死,沈归瑜会出嫁,没有人能看顾我,当家主母不把我赶出去就算她仁慈。等沈观言上位成内阁首辅,他就是沈府的主人,只有他能看顾我一二。所以我一直巴结着他,说是巴结,其实又不敢巴结得太刻意,怕招致他反感。
三年来我从来没主动要过什么东西,尤其不敢和沈归瑜争,管是料子还是珠花,从来都是让她先选。
只有这次我想跟她争。
我也想去参加太子妃甄选。
就算做不了正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哪怕只是个侍妾呢?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却想去试试这水到底有多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向往那个人世间极致繁华的权力中心,哪怕只是太子侍妾,也比在外面随便嫁了什么人要强。就算那是个漩涡最后将我卷入其中,我也死而无憾。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愿望,只有这一个目标。
我要永远往高处走。
永远。

-3-
沈观言其实不大愿意我去和沈归瑜争。理由我是知道的。
我长得比沈归瑜漂亮太多了……
沈夫人老说我长了一双狐狸眼睛,一看就不安分。
那,脸就长这样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去参选无疑是拉低沈归瑜的中选几率,但这三年来我一直谨小慎微事事谦卑,我低声下气地恳求,沈观言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心软,我知道。父亲一直觉得这是他最大的缺陷。
答应我的第二天,他就奉命去沧州视察水灾了。我很担心他在选秀之前回不来,如果他回不来,就没人帮我从中斡旋,沈府的其他人不会让我去的。
好在,选秀前三天,他回来了。
但是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我只知道她叫白素盏,
他在沧州捡回了她,然后把她带在身边,执意让她入府。全府上下都反对,但沈观言还是把她安排进厢房,只不过连家里人的面都见不上。只有我带了我自己做的糕点去拜访她。
沈观言这么喜欢她,向她示好就是讨好沈观言。
况且我也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这样迷了他的心窍。
我去她房门口叩门,门里响起一个娇柔婉丽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白姑娘,我是沈观言的二妹沈归瑶,来看看你。我带了我自己做的糕点,请你尝尝。」
然后,门开了。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手里的食盒摔在地上。
她弯身帮我捡,我手忙脚乱,吓得连话都不会说。
她直起身子,奇怪地盯着我:「沈二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反应过来,挂上笑,摇摇头:「没什么,见白姑娘生得太好看,一时看呆了。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了。」
然后我逃一样地离开了。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白素盏这张脸。

-4-
事情总要解决,我不能一味逃避。于是,逃出不远,我又折返了回去,敲开她的门,假意和她闲话家常。聊到最后我问她,和沈观言是否行了周公之礼。她羞怯地摇摇头,说她目下还在养病,身子还没好,起码要养上半年才行。
我又问她,家就是沧州的吗?
「似乎不是,应该是从别的地方辗转到沧州的,可是三年前我生过一场病,病好了之后忘记了很多事,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
白素盏的回答并不能让我完全放下心来,她的出现让我这整晚都没睡着觉。
第二天一早,我趁沈观言去上朝之前拦住他。我本来想说他不能和白素盏在一起,但他见了我,却对我道谢。
「素盏说了昨日你去看她的事,你带去的糕点她很喜欢。全府上下只有你待她和善,她很感谢你,我也是。」
我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
沈观言这么喜欢她,我不能得罪沈观言,因为我得靠他才能去参加选秀……
我脸上带着笑说应该的,毕竟是哥哥喜欢的人嘛;同时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自己:沈归瑶,你没良心难道还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吗?只要白素盏的真实身份不露馅,你的真实身份不露馅,他们怎么折腾都跟你没关系了!别管闲事了!
对,我就是个没良心的人,没良心才能过得好。

-5-
选秀没能如期开始,太子病了,因此推迟到半月之后。
宫里传出消息,太子喜欢会弹琴的女子。
消息一出,沈府上下都乱了。
沈归瑜不会弹琴。
从现在开始学,半个月后能学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沈府紧急从沉烟楼请了最负盛名的琴师来教沈归瑜弹琴。
因为我也参加选秀,父亲破天荒地允许我和她一起学。
沉烟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风流销金窟,说白了,就是青楼。我不想去见沉烟楼的人。但父亲的意思是,要么不去选秀,要去,就不能丢沈家的脸,逼着我去学。
琴师着一袭白衣,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又看了看沈归瑜,低下头。
「在下蕊生,有幸教习二位小姐弹琴。不过……」他重新把我目光投向我,「二小姐应该会弹琴吧?」
沈归瑜狐疑地看向我,蕊生不紧不慢地替我找补:「瞧着手指是适合弹琴的样子,所以我以为二小姐学过。」
什么叫以为我学过?哈,我觉得他就是想害死我。
我笨拙地做出一副初学者的样子跟着他学弹琴,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沈归瑜回房练习去了,蕊生拦住我。
我抬眼看他,就像看陌生人:「还有什么事吗?」
「……红芍。」
「您慎言,这里没有什么红芍,我是沈归瑶。」

-6-
三年前我还没回到沈府,那时我只是沉烟楼的一个丫头,没有姓氏,叫红芍。从我十一岁的时候,妈妈就看中我将来会生一副好样貌,琴棋书画样样找最好的人教我。
那时,教我弹琴的,就是蕊生。
但其实他只大我三岁。他母亲是青楼里头卖笑的,生下了他,本要送出去,临了却又反悔了。他长到十岁的时候,他母亲不舍得他将来做娈童,好说歹说让他学了弹琴,在沉烟楼里做琴师。
我吃着妈妈的,用着妈妈的,却不甘心在沉烟楼里做妓女。我见了太多下场凄凉的所谓花魁,花无百日红,年老色衰时,就算做杂事人家都嫌你身子太娇做不好活计。
我很想逃离那个地方,但我没有钱,一个女孩子,贸然跑出去也活不下去,一旦被抓回来,就更没可能离开沉烟楼了。十五及笄就要登台,年纪越大我越坐不住。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想离开,就是蕊生。
他许诺会带我离开,可我怎么能指望一个青楼里头弹琴的?
我对他说,你帮我攒银子,所有的银子都交给我,我们攒住了银钱好赎身。
蕊生是个老实人,然后他就真的把他收的所有打赏和月钱都交给我,但其实也没多少钱。我估摸着路费攒够了,终于在及笄前三个月趁人不备跑出了沉烟楼,也没有告知他一声。
那年我十四岁,我跑到了沈府。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如今再见,他还是蕊生,我却不是红芍了。

-7-
蕊生沉静地盯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倒是看不出责怪,但当初我就那么拿着他的钱一走了之,他怎么可能不怪我?他是人,又不是菩萨。
「你不想知道你走后楼里怎么样了吗?你就……不关心那之后我怎么样了吗?」
「不想。」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从踏出沉烟楼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ẗùₒ回首往后看。不管身后的东西有多美好,有多令人不舍,都不行。
况且沉烟楼又不美好。
他没有追上来,在我身后开口:「一入宫门深似海,你现在的境遇已经很好了,还需要再进一步么?」
我停下脚步:「我有再进一步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往前迈出这一步?」
「真的沈二小姐可以再进一步,但你自己清楚你不是。」
我猛然回过头,死死盯着他,他还是那副表情,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成沈归瑶的,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是假的就总有露马脚的一天,你已经得到够多了,而这些东西本都不属于你。」
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听他的说教,一点都不想。我觉得他说这话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人要各安天命,不是自己的不要去争,可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天命?沉沦在青楼里,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凭什么为什么?他甘愿终生为贱籍,我不愿意!他好歹还能弹一辈子琴不用去伺候人,可我呢?!如果不跑出去,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往前走上一步,就是金尊玉贵的首辅千金,退回那一步,就是贱如秋草的青楼妓子,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这个选择很难做吗?我相信换了任何人都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的。
至于那个被我顶替了的真的沈归瑶?
谁管她。
我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时候,难道还有余力分出一份慈悲给她吗?我又不是菩萨,反正我不要入地狱,谁爱入谁就入,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把人一脚踹下去。
反正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8-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在稳坐高台三年后重新想起了那个被我改变了命运轨迹的沈二小姐。
因为她出现在了我身边。
白素盏。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那张脸。
当年,我趁着夜色跑出沉烟楼,刚跑出那条街,就在路口看见了晕倒在地的她。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她。
但那时候,我想的并不是救人。我以为她死了,只是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银钱或者别的什么我能用得上的东西。凑近了我才发现她胸口还有起伏,只是晕过去了,但我拍了她几下,她也没反应,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搜起她的身来,钱没搜出来,只搜出来一封信和一个玉佩。
我读了读,那信应当是她母亲写的。她母亲成了官妓,但是进教坊司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生下了她,她在教坊司长大,如今已然十四岁,继续沦落在教坊司里就要走上和母亲一样的路了,所以她的母亲想尽办法,拼死把她送了出来,让她带着这封信和这块玉佩去找如今的首辅沈嵩山,沈嵩山就是她生父。
后来的事,很明显,我夺走了属于她的命运,拿着信和玉佩上门认亲去了。
作为补偿,我把原本备好的盘缠给她了。
我知道这根本无法补偿万一,但我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对不起。这个世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孤身一人想在外活下去太难了,如果有条更平坦的荣华大道,我绝对不要孤零零地流落在世间受苦。
我从没想过乞求她的原谅,因为我知道,她不可能原谅我。
我也不需要她的原谅。
只要能过上好日子,我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恨我。
所以,我取代了她。
至今我也不知道白素盏是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名字,因为沈归瑶这个名字是沈嵩山取的。
她说她什么都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应该不知道我是三年前回来的,只要她不知道,就理应不会把我和她三年前的事联系到一起。
可我总觉得她来到沈府不是一个巧合,甚至说不定她根本就是为了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才回来的……
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遥远的沧州和沈观言搭上线。
她才是真的沈二小姐,沈嵩山是她爹,沈观言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好在她还在养病,他们之间还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他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了,那就是我造的孽。
我宁愿白素盏孤零零地死在外头,而不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由我一力造成的恶果展示给我看。

-9-
选秀开始之前,蕊生就暂住在沈府。
我找到蕊生。
他对此感到诧异,我直接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你愿意帮我吗?……蕊生哥哥。」
没有联络感情,没有追忆往昔,因为我知道也没什么可追忆的,往昔就是我辜负了他,仅此而已。所以不如单刀直入。但听见我喊蕊生哥哥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有一瞬的松动。
他依旧心软。
「你说来听听。」
我指向白素盏所在的厢房:「你能不能去勾引她,然后也不用真的引火上身,只要让她自己离开沈府就行了。」
他沉默半晌:「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不是小阁老带回来的人吗?她对你有什么威胁吗?」
我当然不能说她就是真的沈二小姐而且马上就要和沈观言在一起了,只能搪塞过去:「你不帮就算了。」
我作势要走,他拉住我的衣袖:「如果我不帮你,你准备怎么做?」
还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下去了。
「找人把她绑走?找人玷污了她的清白?甚至,干脆找人杀了她?或者你亲自上阵杀了她?」
我回身看着他。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形象。
不过我也不难过,因为好像确实是我干得出来的事。他会这么想我,我一点都不奇怪。

-10-
所以我决定自己去杀白素盏了。
白素盏活着的每一天对我都是折磨,我需要时刻担心我是冒牌货这件事会不会败露,需要担心她会不会真的嫁给沈观言。我不要受这种折磨,谁也别想挡在我前行的路上。
所以,我知道我对不起白素盏,但是也就只能对不起了。
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愧疚只会耽误我往后的人生,我选择无视。我只能无视。
几日后,我又做了一盒糕点给她提过去,但是这次,我在里头下了些东西。
我会在她毙命后藏起她的尸体,处理掉糕点。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得天衣无缝,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同样是做选择,这一次,进一步退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我只能赌。
白素盏笑盈盈地迎我进门,我把糕点拿出来在桌上排开请她尝尝。她拈起一块玫瑰酥放到唇边,又突然放下了,疑惑地看向我:「府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我,你怎么愿意时时来看我呢?」
我一点儿都不想回答问题,我只想让她赶紧吃,所以就随口应付着:「我哥哥喜欢你,我当然也要对你好。」
「是么。」她重新拈起糕点,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笑容收敛了。
下一瞬,她闪身到我身后,一把尖刀抵在我脖颈上。
「那你为何要来毒害我呢?二小姐?」
……她的身手竟然这么好么?她为什么能闻出糕点里掺了毒药?
「沈二小姐,你别说什么你不知道或者你没有下毒之类的话,你要是能吃下一块儿,我便信你真不知情。」
我僵着颈子说不出话,一瞬间额前便落下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不然,我就只能让你暴毙当场了。告诉你,这把刀是沈观言送我防身的,只要验出糕点里Ṱŭₜ有毒,我便是自卫,就算你是他妹妹,他也绝不会倾向于你。如何呢?」
我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目的没达成,我还整个人折进了白素盏手里。
这一刻我恍惚想起些诸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类的话,我从她手里夺走的东西,如今又要覆灭在她手里,这难不成是因果报应?
突然,门被急促地敲了六下,然后又缓慢地敲了两下。白素盏没有离开我半步,朝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相见。」
这时的她中气十足冷静提防,与平素弱不禁风的样子全然不同。
沈观言被她骗了,我也是。
门被推开了,我不敢回头,但是却听见了蕊生的声音。
「放她一命。我以性命担保,她不会再坏你的事。」
我诧异地回过头,蕊生就站在门口,正把一枚银色的令箭扔给白素盏。她一把抓住飞在半空的令箭,拿在手里反复打量,表情明显变了,抬眼看向蕊生,眉毛一跳:「给我?」
蕊生点点头。
我恍惚间觉得,我还是太单纯了。
三年过去了,如今再见,我自然不再是红芍。
但或许他也已不是蕊生了。

-11-
蕊生把我从白素盏房里领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些有毒的糕点。云里雾里中,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达成了某种我不了解的共识,蕊生用一个似乎还算珍贵的东西从她手中换了我一命。
他把我领到他房中,倒掉了那些有毒的糕点。
「红芍,你继续待在沈府只会遭祸。我是说认真的,你跟我走吧。」
即使他救了我,我也不能轻信他言这么轻易就放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切。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和白素盏算旧识,他在进沈府教琴艺之前,不知道她也在,她进来绝对是有目的的,凡她出手,铁定是要死人的,只是不知道死的会是谁。
沈府里头的,主事的,值得成为暗杀目标的,只有两个人,不是沈嵩山,就是沈观言。
倘若死的是沈观言,沈家后继无人,只怕富贵难继;而假如要死的是沈嵩山,沈家会在顷刻间树倒猢狲散。
无论如何,我这个庶女到时只怕下场都不会好。
我又问他,那白素盏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只说了三个字。
天机楼。
我不知道天机楼是什么地方,正要追问,他却拉起我的手,诚挚地盯着我的双眼,说,跟我走吧。
纵使他说得这样明白,我还是不能跟他走。
白素盏接近沈观言,那想必是就要杀他了。我与这个便宜哥哥无甚情分,才不在意他的死活。只要我成功进了太子府,沈观言一死,往后沈嵩山能指望的说不定只有我了。我会在沈府出大变故之前跳出去,爬向更高处。
因此,我摇头拒绝了蕊生:「沈府是将生变,但只要太子相中我,我就不在沈府了。你说是么?蕊生哥哥。」
蕊生表情很复杂,双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响起了叩门声。
他朝门外问了一声:「哪位?」
门外响起的是沈归瑜的声音。
「林先生,是我。」
呵,出乎意料啊。
一个大家闺秀闺阁女儿,家教这样严,竟也会趁夜来敲一个外家男子的房门么?
我四下打量,唯有床下可躲,就钻了进去。我从床下看见蕊生给沈归瑜开了门,沈归瑜送来一盒糕点。她左一声林先生,右一声林先生,听着陌生得很,我都不晓得蕊生原来是有姓的。青楼里的人谁有姓氏?
我能看见她的脸带着一抹娇羞艳丽的绯红,似是而非地请教了些琴艺技巧,实际上只怕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哪是来学琴的,分明是来瞧人的。
这倒也不奇怪。蕊生琴弹得极好,他十四岁时便能做我师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琴技更是精进,说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也绝不夸张。他生得好看,青楼栖身这些年,养出他与寻常男子不同的一种温润气质,却又不沾女气脂粉气,当得起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沈归瑜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然见了这等男子,便心动了,简直是再寻常不过。别说她一个闺阁女子了,在我还没离开沉烟楼的时候,甚至有大官儿看中了他非要赎身的。楼里看上他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
或许我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吧。
那也只是曾经了。
沈归瑜走了之后,我从床下爬出来。那叠糕点他动也没动。
她的心思,他一定也看出来了。他见的各色美人和凡尘俗事中的男欢女爱,多得数不清,想必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凭良心说,沈归瑜喜欢上他,对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公平。蕊生想的话,是能把她玩儿得团团转的。
我问蕊生,你要怎么解决这位首辅家的嫡出大小姐?蕊生说,反正她也不会放弃太子妃的甄选,到了日子他一走,和沈归瑜就再无交集了。
我拉起蕊生的手,几乎是哀求地说,蕊生,请你再同她虚与委蛇一阵子吧。
蕊生不明就里。
「最好还能给她些承诺。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容易为了情情爱爱头脑发热了。我想,为了权势,太子应当也是必定要选个沈府女子的,只要你哄着她不认真参加甄选,甚至压根不参加甄选,那我进太子府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蕊生皱眉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蕊生哥哥,你……不愿帮我么?不愿帮我过上更好的生活么?你说过,沈府要出事了,我不能留在沈府了。求求你了,蕊生哥哥。」
他在我这样叫他时依然会流露出不忍的表情,他愿意付出代价从白素盏手里救我,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依然有情,但铁定会心软。况且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难,他青楼出身,怎能不会哄女人?事成后走人就好,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不是么,蕊生哥哥。」
许久,他点了点头。

-12-
我在蕊生的房间附近留心了几日,沈归瑜偶尔还是会来找蕊生,白日里看蕊生的眼神越发露骨,我便放下心来。
离选秀只有三日了,沈归瑜依然没有要退出甄选的意思。无论如何她也是大家出身的女儿,或许我高估了男女情爱在她心中的分量,她还是晓得利弊的。
她自己不愿走,我只能出手帮她一把了。
于是,这晚,当她再次到了蕊生房中时,一个小厮撞开了门,撞见了蕊生房中的大小姐。小厮没有惊慌地退下,而是高声呼喊引来了不少下人,甚至惊动了沈夫人和沈观言。尽管沈夫人和沈观言严令所有人管住嘴,但第二日,沈家大小姐夜半三更在一个青楼琴师房中的事还是传遍了京城。
这当中也许有人是舌头长吧,但也有的是为财死罢了。
不然那撞破了主子私事的小厮怎么敢高声叫喊呢?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发生。蕊生有良心,从始至终,他压根就没碰过她。但那一句流言已经留给了人们足够多的想象空间,人们会自动补足这个故事,补得足够香艳旖旎满室春光。
太子不可能要一个失了名节有污点的女子。沈归瑜完了。
那么,被沈观言和沈夫人堵了的蕊生如何了?
蕊生当夜就被捆在柴房了。
对于蕊生和沈归瑜,我只能说,很抱歉。但世事就是如此,想要往上爬,总要踩着旁人。过去踩了白素盏,如今,便请他们二位借我几分力吧。

-13-
出于怜悯,我悄悄去见了蕊生一面。沈归瑜被锁在了自己房中,而他被拷打了一顿,伤痕累累地捆着。
最叫人惋惜的,是他的脸被打得破了相,一道血痂从他左边眉尾延伸到右边嘴角,是鞭子抽出来的,伤口深得很,是铁定要留疤的了。
听说,这是沈观言的意思。沈观言恨他一张好皮相迷惑了沈归瑜,非要毁了他的脸给他个教训不可。
看见这道血痂的瞬间,要说我内心连一丝愧疚都没有,那也是假的。但愧疚又如何?我这一生有很多感到愧疚的瞬间,并不耽误我继续向上爬,继续不择手段。没错,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见我来,蕊生艰难地抬眼皮看我,开口时,声音虚弱:「红芍……你何必非要如此。」
我犹自装傻:「……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么?人是你安排的,你将我和沈大小姐设计了……我不过一个琴师而已,不惜此身,可沈大小姐并未做错什么的……她如今不仅不能再选太子妃,连嫁人都难了……可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同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非要害她到如此地步么?」
他什么都看出来了,我只能收敛了笑容:「真是对不起了,蕊生哥哥。但除了说一声对不起,我也做不了什么。我不想害你,只是我不能让她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所以不得不牺牲你。你若怨我,有仇请地狱再报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沉静,没再说什么怨我的话。
他越是不怨我我就越愧疚,但我还是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蕊生被劫走了,也没再回沉烟楼。
不消说,我猜,铁定是白素盏干的。
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心里矛盾极了。
一方面,我庆幸蕊生被救走了,不会死在沈府,好歹有条活路。
可是另一方面,我宁愿他就这样死在沈府。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知晓我的秘密,无论是三年前的,还是三年后的。

-14-
太子妃的甄选,我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中选了,虽然只是个侧妃,我也已经很满意了。太子以后会继承大统,那我不也就是宫里的娘Ṱū⁾娘了么?想必到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不信这帮闺阁里头长大的小姐会是我的对手。
太子是个敦厚温润的人,说话始终不疾不徐声气和缓,仿佛永远不会动气。
成婚第一晚他宿在太子妃房中,第二晚也没来我这。
因为我们成婚第二天,沈嵩山死了。太子和沈观言是自幼的交情,去吊唁并探望沈观言了。
我这个权势滔天的便宜爹,死了。
我对他的死不是全无感觉。毕竟他是沈府最大的靠山,他活着的时候,太子府里其他人总要敬我几分,他死了,我的靠山就没了。
至于哀伤?难过?倒是没有。
据说他死于急火攻心,人人都说他是叫沈归瑜给气死的。对他的身体,我还算了解,健康得很呢。况且他当权多年,受到的攻讦弹劾还少么?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什么离谱事儿没见过?他会叫沈归瑜给气死?这一定是白素盏的手笔。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要杀的是沈嵩山。如今沈嵩山死了,她还会留在沈观言身边么?
大约沈归瑜自己也觉得是她做出了有辱门风的事,不仅自己坏了名节,还连累父亲成为笑柄,更是打乱了她参选的计划,因此才致使父亲急火攻心而死,所以她内疚得很。
沈嵩山头七一过,她上吊了。
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冷冰冰的,头朝下垂着,大睁着眼,进门的人首先对上的就是她不甘的眼。
可惜。她和蕊生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的。
这些养尊处优长大的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很多事就会坐实。沈嵩山不是她气死的也变成了她气死的。她和青楼琴师私定终身更成了真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不然她何故要自缢呢?
沈夫人素来最疼沈归瑜的,沈归瑜自尽后,她受了打击,也一病不起了。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偌大一个沈府,直接塌了一大半,只剩一个沈观言勉力撑持着了,但还是显得风雨飘摇。
说到底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而当初我就只是想让沈归瑜不能跟我争,仅此而已。谁料白素盏横生枝节,以至于事情硬是到了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境地。我与她这一真一假两个沈家的女儿,倒算是联手毁了沈家。
我不是全无内疚的,好歹沈家养了我三年。
但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带着负罪感是过不好的,我只要往上爬。
沈观言有时到太子府过话,我遥遥瞧一眼,人瘦了一大圈,都撑不起衣裳了,脸色也苍白。太子不在时,我便与他打招呼,悄悄问他,那位白姑娘如何了?
他木然摇摇头,说白素盏在沈嵩山死后就不知所踪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她做的。
我假模假样地拭泪,说,大哥,父亲和姐姐先后去了,沈府只剩你我撑着,你我得互帮互助,可不能叫沈家的权势富贵断在咱手里头。
沈观言点点头,说,归瑶,现在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沈家就你这一个女儿了,你得济事才行。能帮的,哥哥都会帮你的。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以前他何时对我如此亲昵过?还不是现在只能指望我了?
但我还是真挚地说,哥哥放心,我都明白,定当尽力。
沈嵩山三七过完之后,某一晚,一只鸽子落在了我窗前,腿上绑了个信筒。我好奇,便摘下来看。
虽然没有落款也没写我的名字,但这条子分明就是给我的。
上头如此写:
「因你一人害得沈府到如今地步,你一丝一毫也不愧疚么?你要血债血偿的。」
那不是蕊生的字迹。可是知晓此事的,唯有蕊生。
这之后,我实实忐忑了好几天,生怕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控诉我的罪过。
太子对我很好,他很喜欢听我弹琴,他其他姬妾也都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怎么看我都是前途坦荡,绝对不可以失去现有的一切,绝对不可以。
我想到了白素盏。
蕊生说过,白素盏出手定是要死人的。她有能耐在守卫森严的沈府悄无声息地杀掉沈嵩山。
如果我能联系上她,她也能替我杀了蕊生么?
而关于她,我只知道三个字。
天机楼。

-15-
我根本不知道天机楼是做什么的,但只要有心寻,也不难得到些消息。辗转打听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了些眉目,我趁着还愿敬香的机会离府,在一间药铺的后院见到了天机楼的人。
我按打听出来的价码给他银子,叫他们替我杀一个人。他拿出一张纸,叫我写下所杀之人的身份,我仔仔细细地写下,沉烟楼,蕊生。
那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夫人,这人不好动,能杀,但是,得加码儿。」
我不知道他一个琴师有什么不好动的,但只要能解决他,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给出了我能给的所有银财,他便拿出一本名册给我看,让我只挑顺眼的名字就好,无论我挑了谁,都一定能替我杀了我想杀的人。
我往后翻了几页,看见了「素盏」二字。
我指着这两个字说,就她了。但是,我希望她动手之前,能跟我见一面,我有事想问她。
三天后,我再次见到了白素盏。她换了身装束,完全不是在沈府时柔柔弱弱的样子了,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她看见是我,笑了:「我当是谁要杀了林蕊生,原来是你?他从我手里救下你,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呢。」
「确实是故交,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消失了。」
「听说,你有话想问我?问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第一个问题,蕊生是你救走的么?」
「是啊。不过现在又要杀他了,真奇妙。」
「第二个问题。我爹,是你杀的么?」
白素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是要报仇吗?」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雇你帮我杀人,怎么会跟你算这些旧账呢?」
她挑挑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是啊。」
我接着问下去:「那,雇你杀他的人ṭű₎,是谁?」
她又挑了挑眉,笑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她笑容戏谑,露出细白贝齿:「那我就告诉你。沈观言,是沈观言雇我杀了沈嵩山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我死死盯着她:「这可不能说笑……」
她耸耸肩:「我没说笑。」
我依然心有疑虑:「倘若你说的是真的,难道大哥没交代过你这件事不能说?」
她笑得明快而嘲讽:「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有证据吗?就算你有证据,沈家只剩你们两个了,难道你还要去检举他,眼睁睁看着沈家倒了不成?告诉你吧,在沈家的时候,我的雇主就是沈观言。」

-16-
我看着白素盏的脸,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夕之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这么陌生。
沈观言在沈府出事之后形销骨立茶饭不思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这一刻,我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以及后怕。我哪来的胆子,竟然将沈观言当做善男信女,还以为他心软?
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如你所说,我不会去揭发我大哥。我只想知道前因后果,我大哥为什么要杀我爹。」
白素盏朝我伸出手:「银子。」
「……只要给你钱你什么都肯做?杀人?以及出卖你上一个雇主?」
她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怎么?不为了钱谁肯长久做这一行?」
我摘了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给她,她挨个对着光看看,收进自己怀里,眉开眼笑。
「钱收了,该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沈观言为什么要杀自己亲爹。他到天机楼找人的时候点名要个女杀手,还要最漂亮的,到沧州跟他汇合。他找杀手还要求外貌,起先几天我着实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一直到进了你们沈府,他对我都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兴趣。你们觉得他喜欢我?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就为了让我在府里待得更顺理成章罢了。
「他要我最好做得无声无息,这是我三年来接过最贵的生意,同样的,期限也长,足有一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让人查出来异常,别和他扯上关系。
「本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少,不过正赶上林蕊生和沈归瑜出了事,我想我要是这时候弄死那老头子,外人都会觉得他是叫亲女儿气死的,那当然就跟沈观言没关系了,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一个弱女子身上。
「结果谁知道,沈归瑜是个傻子,竟然自杀了。」
她一脸不屑,极为冷血。不过也是,沈府的人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知道了,沈归瑜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雇主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杀了自己的亲爹。
还能像现在这么不屑吗?
「如果时限到了,你还没杀掉目标,会怎么样?」
「会死。」她突然敛容正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作为对雇主的补偿,没能完成使命的杀手会被天机楼的人杀掉。」
我接着问下去:「那蕊生……你为什么救走他?」
「顺手咯。」她满脸的无所谓,「都是天机楼的人,虽然只是几面之缘,在外头顺手帮个忙也是应当的,何况他连银令箭都给我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沈府里头吧?
银令箭,当初我下毒杀她的时候,蕊生就是用这个东西从她手里救下了我的性命。
「银令箭……是什么东西?」
「护身符。「白素盏从怀里摸出银令箭掂了掂,「即使活儿做砸了也不会被楼里杀掉的护身符,为了救你,他给我了。我记得你要求的期限是三个月是吧?哈,我有银令箭傍身,真是谢谢你。你要是不跑来给我下毒,他也不会给我……」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盯着我时像是要把我看个对穿,「当初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当然不能说我抢了她原本的人生,信口胡诌了个理由:「我不想看我哥哥的人生被你毁掉,现在知道你们是合作关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为当时的莽撞给你道歉。」
她点点头。气氛沉默下来,片刻后,我接着问:「既然蕊生是自己人……你们连自己人也能杀?」
她撇撇嘴:「天机楼不管内斗,也从来没说过自己人不能当目标啊。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我沉默良久。她拿出我的镯子在手上转着玩,又抛来抛去。我没忍住提醒她:「岫玉,会碎。」
她抛出很高又准确接住:「我心里有数儿,碎不了。你对林蕊生心怀愧疚,不想杀他了?反悔了?」
我又想起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我不能留着蕊生毁了我现在的生活。
所以——
「我不会反悔。你替我杀了他。」
白素盏收好镯子转身就走,走出没两步,微微转回头来:「虽然以我的立场,并不该多话,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你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话,那就没指望得到答案吧?」
「明白了,走了。」
我目送她离去,一直站在原地。
忽然之间,我脑中冒出一种很危险的可能性。
仔细想一想,蕊生他,并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替沈家出头。倘若他这么做了,那唯一的动机就是他恨我。
既然他也是天机楼的人,那么调动天机楼的资源,能更轻易地让我付出代价,何必做这些弯弯绕绕?
我深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是别人知晓了一切,然后送条子来试探我……
我认识的人中,除了蕊生和白素盏,和沈府的覆灭有关的人,唯有沈观言了。
思及此,我蓦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延绵地流淌进四肢百骸。阳光明媚,我却只觉阴冷,平白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的父亲,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能干脆利落地,杀了我?
那条子最后说的是,要我血债血偿啊。

-17-
但我没有追回白素盏,收回杀掉蕊生的委托。无论如何,在这世上,知晓我秘密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但我想,我也迫切需要一个倚仗,提高我在太子府的地位,让沈观言不敢轻易动我。
我活在深宅大院中,我的倚仗就只能是个孩子。
我悄悄问遍郎中,得了些助孕的方子,每晚都叫我的贴身侍婢小桃悄悄给我煎了服下。
小桃是我从沈府带来的,到底信得过些。
我变着花样勾引太子。我本就生得好,又会弹琴,他那样宠爱我,总是轻易上钩,一夜一夜宿在我房中,痴迷地听我弹琴。
偶尔他兴起时,也亲自弹琴,他琴艺高妙,不在我之下。有一次我与太子赏月夜饮,他兴致极高,弹琴给我听。我喝多了酒,晕晕沉沉坐不直身子,就穿着薄衣撑着脑袋倚在床头。那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狂热至极,我在沉烟楼长大,见过许多那样的眼神。
然后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那副字至今挂在我房中。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就连府外头都知道了,太子宠爱我至极,流连我房中不说,还写下了这样不合他身份的词句。
他时常让我出府回家去探望,别的姬妾都没有这般待遇。听沈观言说,自从我得宠,太子对沈府更关照了。
我想,这一切都能证明,在他还宠爱着我的时候,我总归算是有些分量吧。
但我从来没想过他是真爱我,更没肖想过他会这样宠爱我一辈子。在沉烟楼的那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相信男人。
太子的琴确实弹得好。我在沉烟楼的时候,琴声没少听,能凌驾太子之上的,唯有蕊生。
蕊生蕊生又是蕊生。我总会想起蕊生,而白素盏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白素盏消失一个月后,我又接到了飞鸽传书,这次的传信内容,让我更坐不住。
「你偷来的东西,还能享受多久?给归瑜偿命吧。」
这次这个神秘人的目的更明确了,他就是要给含冤自杀的沈归瑜报仇。
是沈观言?他查出了一切,恨我害死他的嫡亲妹妹,要我血债血偿?
还是蕊生?难道当初他假戏真做了,真的爱上了沈归瑜吗?爱上了那个脑子不如我,样貌也不如我,只有出身比我尊贵命比我好的女人?
可我联络不上白素盏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我终于身怀有孕。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性别。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地位因此高起来,虽然名义上还是侧妃,但吃穿用度已经与正妃一般无二。
只要这孩子是个男孩,我就有把握让那正妃给我让位。
怀孕之后,太子允沈观言来看我。他的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当然不是为了他要当舅舅而高兴。他和我一样,看重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期待他的性别,期待他能带来的影响。
仗着身怀有孕,我试探地问沈观言:「哥哥,如果哪一日你发现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沈观言完全沉浸在我怀孕的喜悦中:「沈府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在太子身边尽心侍奉,我在朝中出力,日后太子登基,我们沈府一样繁华鼎盛,别说你做错事,你便是犯了杀头的大罪,哥哥我也非保你不可!你我兄妹二人将沈府撑起来,到时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我的富贵荣华是享用不尽的!」
我恍惚间觉得,此时的沈观言,就像一只狐狸在人群中藏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露出了尾巴。
大约自始至终,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走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杀了沈嵩山才能实现。
第二张字条ṭũ̂ₐ送来的时候,我已经很受宠了,他为利益也不该希望我出事才是。
所以……是蕊生。

-18-
怀孕之后,我不被允许出太子府,连回沈府都不行了。我向太子撒娇求情,说想去踏青,天天在府里要闷死了,他才准我去。
我寻机脱身,去了药铺一趟。我要求找白素盏。已经三个月了,不管她有没有找到蕊生并且杀掉,总该给我个信儿才是。仗着手里有银令箭就这么放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觉得这天机楼只怕比青楼还无情无义,这东西能保她一辈子?
药铺后院那个联络人捋着胡子,语气平淡:「三个月前我们就找不到素盏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她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她再也没出现过,我们也找不到。之前没有合适的方式联系夫人您,您付的银子,我们会全数退回。」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给了白素盏太多的金银细软,多到让她觉得可以金盆洗手……我不觉得有那么多。可她亲口说过蕊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她还能被蕊生杀了不成?!
我神魂不安地回到太子府,一连几日食不知味,人迅速瘦了一大圈,太子急得要命,叫厨子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
我吃不下,但还是硬往嘴里塞。就算我不需要吃饭,我的孩子也需要。他得健健康康的。
我一边吃,一边叫下人给我讲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小桃想了想:「回禀侧妃,昨天晚上秦淮河边儿捞上来个河漂子……」
她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当即跪下:「奴婢该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惊了主子,主子恕罪!」
小桃吧,人还算忠心,就是说话常常不过脑子。
我总要有个心腹,还真能跟她置气引得她生怨么?我横竖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撂:「怎么回事儿?」
她接着说下去:「有个小乞丐拿着个银子的东西招摇过市,叫人给扭了送到官府去,说他偷窃。小乞丐说他没偷,说他是打秦淮河边儿捡的,还带人去认,结果淤泥里冒出一只手来,顺着就捞出了个河漂子,是个女子,身上全是值钱物件儿,镯子金钗玉扳指的,零零碎碎七八样呢。」
我连忙追问:「那银子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小桃回忆了一下:「像是令箭么?奴婢也只是在街上听了个热闹,有人说是个令箭,也有人说是块元宝,还有人说是个平安锁的,奴婢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
身上有值钱的首饰,有银令箭。
那只可能是白素盏。
她死了,就在见过我没多久之后。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蕊生杀了她,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蕊生了,心狠手辣,还想置我于死地。
这一夜我都没睡着,辗转反侧,脑子里一团乱麻。我一定要找机会再出去一次,非要杀了他不可。
不知何时,我陷入迷蒙的半梦半醒的昏睡。窗前猝不及防闪过一个人影,我一个激灵惊醒。
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影蹿到了我床边,一只汗湿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是来带你走的。」
长发垂到我脸颊旁边,我睁大眼睛。
白素盏正站在不明不暗的阴影中凝视着我,烛光摇曳着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如同鬼魅。
死人怎能再复生?!
她死了却知道了一切,来叫我还吗?
我惊叫着甩开她的手往床角缩,她却跟着我爬上来,死死捂住我的嘴:「我受人所托来带你走,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被她捂着嘴说不出话,惊疑不定地望着她。我渐渐感受到她手掌心的温度,她满面尘霜,大概流连辗转没少吃苦,她还活着。那秦淮河捞出来的那具女尸又是谁?
「我松开你,你能保证不叫吗?」
我点点头。
她松开我,离开了我的床榻,直起身子:「在带你走之前,我还有个问ṭū́ⁿ题要问你。太子那么宠爱你,你应该什么都知道吧?我问你——他把林蕊生关在什么地方了?」

-19-
「蕊生?你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沈二小姐,不对,侧妃?」白素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我实在是下贱,你害我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却还要来带你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以为你死了,昨日婢女说秦淮河捞上来一具尸体,我以为那是你!」
「那就是我啊。」她轻笑一声,「我必得死一次才行。太子爱你到了一定份儿上,派人跟着你,看你都跟什么人往来,你不知道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却觉得寒意自心底升起。如果说这才是她不得不死在秦淮河的真正原因,那么……
「那天收了你的东西,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你,然后动身去找林蕊生。结果走了没多久,我发现我被人给跟了。」
「你身上带着那么多来自于我的值钱物件,也许是贼人贪财盯上你……」
她嗤笑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沈侧妃,那可不是普通的小毛贼,蹿房越脊地划着圈子围追堵截我,堵死我所有的路,非要活捉我不可,普通的毛贼没这本事的。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抓活的不敢对我下死手,我下场可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不至于被他们围杀,但确实怎么走都是死路。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么」
我没回应,等着她的下文。
「是林蕊生救了我的。倘若没有他,等我体力耗尽,就没得跑了。他们情知打不过我,硬要活生生耗死我!他帮我跑出了围伏,自己却被抓了!」
我无言片刻,开口发问:「抓他的人……是谁?」
「我知道你委托我杀他,但他救了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路上悄悄跟着,发现那些人带着林蕊生一路进了太子府邸的后门!
「我白素盏不是有恩不报的人,本想救他,可奈何我自己还被追杀着,最后我在秦淮河诈死,杀了个妓女替我,才侥幸逃脱。为了装得像一些,我连银令箭都扔了。
「你知道他冲出去的时候说什么吗?他跟我说,他本来想带你走,但他没有功夫,又进不了太子府,他用命救我,是希望我能把你带出来!他只求了我两件事,一是带你出来,二是烧了沉烟楼。
「他就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你养尊处优的时候,他也许在遭受严刑拷打,想想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沈归瑶,你救了林蕊生全家吗?还是上辈子对他有什么大恩大德?我早就想来救他,可太子的人对我紧追不放,我养伤又养了一阵子,最后诈死才得以脱身。再说了我也不熟太子府的地形。便一直没来。他这样一心为你,你不帮我救他?」
我抬手制止她:「先别说话,你让我好好想想。」
「这还要想?!」
我看她一眼:「你不知道这些事中间有多少弯绕,复杂得很,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你不懂。」
她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是是是,我跟你们这些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一样。你们懂得很。」
我怔愣一瞬。如果当初不是我拿走了她的信物和信件,那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就是她了。
假如白素盏所言非虚,那也就是说,三个月前,蕊生就被关进这座宅院了,说句晦气的,他现在连是死是活都难说。
所以我收到的第二张字条,叫我给沈归瑜偿命,并不是出自他手,那第一张字条多半也不是了。沈观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是绝对的同盟,理应不至于如此。那我还得罪了谁?
再就是,假如太子派人跟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我去药铺,找白素盏,要杀蕊生,他桩桩件件都知道,却从来不挑明也不过问?他的人有没有听见我和白素盏所说的那些?他知道沈府变故的真相?他知道沈观言找人弑父?那沈观言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手底下的人为什么要追杀白素盏?是因为她杀了沈嵩山?那又为什么要抓蕊生?他和沈府的变故根本就没有直接关系。
蕊生拼命要带我走。当初他预料到了沈府的变故,如今又预料到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烧了沉烟楼?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可能是暗箭难防的杀机,可是每一个问题我都很难想出一个保准的答案。
白素盏等得不耐烦,在床柱上砸了一拳:「天快亮透了,快要来不及了!」
不行,我没想通的事还太多,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或者说,我其实只是舍不得现在的磊落前途。
「白姑娘,两件事。第一,我确实不知道蕊生关在哪,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被抓进来了。而且坦白讲,府里我去过的地方很有限。但是——」我在白素盏追问之前补充道,「我会尽力替你打听。你等消息。」
「还有二?」
「第二。」我顿了一下,「我不会跟你走的。」
「林蕊生把自己卖了都要把你带出这里,你有没有良心?!」
「那是他一厢情愿。」我的声音冷漠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带走我,或者你带走我,之后呢?能给我什么样的生活?但是留在这,我能为太子生下的他的第一个孩子,日后太子登基,我会成为他的妃子。你们能给我什么?」
她的眼神很不解:「那种生活就那么好吗?你现在的生活就那么好吗?弯弯绕ŧú¹绕地纠缠算计,你就那么喜欢吗?」
我穷苦怕了,我被人支配怕了,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努力往高处爬,我错了吗?
但她没有执意劝我。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她肯践诺已是仁至义尽,是我自己不肯走。
今日和我当年在沉烟楼时何其相似,无论是今宵还是昨日蕊生都想带我走,事实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带我走之后能给我的生活,都远远比不上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同的是,当年我沉沦烟花巷,今日却是太子妃。这偌大的太子府在他看来或许是龙潭虎穴,在我看来,却只是我走上顶端的开始。
白素盏离开之前,半信半疑地问我:「你真的会找林蕊生吧?」
我点点头。
「不会趁机杀了他吧?」
「不会。」
起码在我没问清那些我没弄明白的事,以及搞清楚太子抓他的目的之前,不会。

-20-
太子府里,我去过的地方确实屈指可数,这我没骗白素盏。但小桃是下人,可以到处走。我趁闲聊跟她打听消息,得知府里要是有犯了错的下人,一般会关到东南角的仓库。
我想,假如真有人关在里头,肯定要日日送饭的。但我趁着散心的功夫观察了好几日,那仓库里怎么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靠我自己,已经想不出那些问题的答案。我选择求助我目前最可靠的同盟沈观言。
我以思念亲人为由请求太子让沈观言来看我,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沈观言见了我,第一反应是关心我腹中的孩儿如何了。大约他甚至做梦以后太子登基了,他扶持这个孩子当太子呢。
虚情假意的寒暄后,我进入主题:「哥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我想找一个人。」
「谁?」
「你也认识的。当初和姐姐……那个人。」
沈观言的脸色变得不好,眼眶一紧:「倘若叫我找到他,我非千刀万剐了他!勾引归瑜,害她害我们家到了今天这地步!」
「哥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找他是有用的。至于是什么用处,你先别追问,事成之日我自然跟你讲,相信我,可以吗?」
他神色有些犹豫。我毕竟不是沈归瑜,他同我没有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平白的,是信不过我的。
但我也没急着规劝。我相信,起码在一件事上,我们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
他需要我这个太子身边的宠妾,未来的宠妃;我也需要他这个靠山。
「再就是,哥哥,希望你能替我……留意一下太子的行动。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属下,他的身边人。」
沈观言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明显严肃了下来。他多年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没扔。
「这件事,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找蕊生,他可以不过问,这件事却不行。
我觉得,我得不得已挑明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有危机感,但又不能全盘交代。那个界限,不好把握。
斟酌半晌,我谨慎开口:「前阵子,秦淮河里捞出个河漂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略有耳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有身孕,怎么说这种晦气事儿?」
「那尸体,是在父亲过世后失踪的白姑娘,是哥哥你曾心心念念的白姑娘。」
沈观言的表情有一瞬松动,仅一瞬,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样子:「是么,她一见咱们家势去便不告而别,我已经忘了她了。」
「哥哥,你就不好奇,她为什么会死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冷淡开口:「……为什么?」
我放缓说话的速度,声音低沉下来,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每一瞬一闪即逝的表情:「她是被太子追杀而亡的,哥哥。听说,太子要活捉她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同白姑娘素无交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哥哥,现在你觉得,有没有探察太子的必要呢?」
沈观言起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21-
沈观言全盘继承了沈嵩山留下的人脉和门客,效率比我想象中更快。蕊生是个特征明显的人,生得好看,会弹琴,在出事之后脸被打得破了相,脸上有很深很长一道疤,不难打听。
「你要打听的那个林蕊生……」沈观言顿了顿,「你有身孕,我本不想跟你说这些晦气话的……他两个月前就死了。」
死了。
「城南牌楼有人见过他,两个家丁趁夜拉过去的,多塞了钱,拉过去直接就殓了。脸上那道疤很好认。」
城南牌楼。
那里有个化人场,久而久之,都用城南牌楼指代化人场了。
无人认领的野尸或是犯了错的罪人,才送到那里去烧掉。
「他走的时候……怎样?」
「听说浑身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了,骨头都折了好些根,眼睛叫人给挖了,手脚都砍了……归瑶?」
我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除了尽量收敛脸上的表情之外,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曾经是最想蕊生死的那个人,如今他死了,我本该高兴的,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不知道何为愧疚,可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却还是觉得无法喘息呢?
如果他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会同样心痛么?我是接受不了他的死,还是接受不了他这样死在别人手里,而且死得这样惨?
我甚至有一瞬心怀侥幸,我想,白素盏能诈死,那蕊生说不定也可以……
可白素盏亲口说过,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他有那能耐,大概也不会被抓。
他走到这一步,该说是我害的吗?
别想。沈归瑶,别去想。他和沈归瑜一样,都是挡在你前进路上的人,仅此而已,就是这样没错。不要去想。
我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归瑶?」
我回过神来,看向沈观言:「你说。」
「你叫我留心太子的一举一动。他的心腹在寻访一个青楼流落出来的人。」
我眉毛一跳,慌忙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异样:「……什么青楼?」
「沉烟楼,那个林蕊生就是沉烟楼的琴师。大概三个月之前吧,沉烟楼走水,付之一炬,连姑娘带郎客烧死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些人活着跑出来了,现在有的成了家,有的改了行,也有的到别的青楼栖身,太子的心腹就在寻访这些流落在外的人。」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只差一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得到我想要的真相。我脑中总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太子寻访沉烟楼的人,必然是有他想知道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和沉烟楼有关。而沉烟楼出身还和太子扯上了关系的人只有两个。
蕊生。
以及,我。

-22-
我沉默着,在脑中梳理着现有的一切。
这一切发端于一个神秘人给我递送了纸条叫我血债血偿。当初我以为纸条的主人是蕊生或沈观言,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二者皆非,那神秘人送纸条的目的就不一定是真的要我偿命了……
假如说,他的目的,就只是让我误以为,这纸条来自蕊生或沈观言呢?
这个人知晓沈府发生的一切,却又没有挑明,他明白我的秉性和行事风格,他知道如果有人试图阻拦我的大好前程,我必定除之而后快。因此,他希望我误会蕊生或者沈观言,然后先下手为强。
我尚不知蕊生在天机楼的身份,但他明面上只是青楼琴师,而且被救走之后下落不明,我根本无从找起。表面上看,有为沈府报仇的动机而且我还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沈观言。
这个神秘人,是要借我的手除掉沈观言。
只不过,因为我和蕊生之间的恩怨纠葛,我稀里糊涂误会到了他身上。想来正是因此,我才收到了第二张纸条。那人着重强调了沈归瑜,大概是想提醒我把目光转回沈观言身上。
这个人可怕至极。他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隔岸观火,仿佛手里掌握着唤风的令旗,他让风怎么吹,火就怎么烧,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我算计了进去。
可是除掉沈观言的理由又是什么?他挡了谁的路?或是给沈嵩山报仇?
我看着眼前的沈观言,突然觉得,沈嵩山的死因,在这所有事中,似乎格外重要。
不,我收到纸条并不是发端,沈嵩山的死才是!他的死是所有事的开始。
思及此,我定定地看着沈观言:「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慌张,而且,一定要认真回答我。你相信我,无论如何,妹妹都不会害你。」
沈观言见我不像玩笑,也跟着严肃下来:「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开口:「父亲的死,有没有隐情?」
他神色不变,即刻否定:「父亲急火攻心,说到底也怪归瑜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来,已经盖棺论定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我死死盯着他:「看着我。我不会害你,如果有隐情,你要说。我怀疑你被人抓住了把柄,有人要对你不利!」
他犹豫片刻,直视我的眼睛:「你从谁那里听说了什么?」
「我的消息来源你不用管,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想哥哥你被盯上甚至为人所害自己都懵然不知!」
沈观言挪开目光,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耐心地等着,也没开口催促。约莫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开口。
「归瑶,朝堂之上有些事,你是不懂的。」
「即使不懂,也愿尽力为哥哥分忧。」
「我只说一句话。」沈观言站起来,在我的房中来来回回踱步,「父亲不是什么忠正之臣。」
我品了品其中意味:「你的意思是,父亲会倒?」
「太子殿下登基之日,就是父亲权势崩塌之时,父亲这样的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新君登位绝不可能容下的人。到时沈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谁也不能幸免,你,我,归瑜,更是要遭连累。父亲都做过些什么,我最清楚。真清算起来,里头有些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不必再说,我已经懂了。
他这位小阁老是太子伴读出身,和太子有几分交情。他不过是在表忠心罢了。
他亲自找人杀了沈嵩山,一来和沈嵩山划清了界限,二来也替太子解决心腹大患,三来还能保住沈府的声望,一石三鸟,当真是好谋算。他保住了自己的未来,也保住了沈府的未来,日后太子登基,他借着在太子跟前的这一大功,加上从父辈那里承继的人脉,依然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甚至会变成另一个沈嵩山。
而这一切,只不过需要牺牲一个亲爹而已。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看向沈观言:「哥哥,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明白。」
「归瑶,你聪明也懂事,你应该能明白,我是被逼无奈,沈府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怎么会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归隐,放权,能过安生日子的选择有很多,沈观言不过是舍不得富贵权势罢了,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自己都信了。
但我还是柔声安慰他说,我都明白的,你是为了全府上下。
现在,很多事可以放在明面上说了。
「所以太子才要活捉白姑娘,她就是你当日找来做事的人,是么?」
沈观言点点头。
「那事成了你为什么没有除掉她?你不会觉得太子活捉她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吧?她是你的把柄!」
沈观言露出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我是准备除掉她的,可她走得太快,我无从找起。当时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怀疑太子的目的,也怀疑你知道了什么……不过好在,白素盏已经死了。」
关于白素盏,我最终还是没有据实相告。送走沈观言,我独自坐在房间里,此时我脑海中最大的想法时,太子不要这时候来看我。
对蕊生死去的愧疚和悲伤,对太子的怀疑,对现状的无力,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现在即便是伪装的笑容,我都做不出来。我不能让太子看见这样的我。
一种对未来的不安沉沉地笼罩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太子先是利用沈观言借刀杀人除掉了沈嵩山,却又不放心沈观言,于是再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准备除掉他。但太子却自己不出手,试图利用我来做这件事。
假如我真做成了,我失去了沈府这个靠山,在府里日子不会好过,死于非命也不是没可能。除掉了沈观言之后再弄死我这个知情的弱女子,他应该也不是做不出来。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我可以那么自由的出府,尤其是,只要说是回沈府,便半点都不受阻拦,只怕都是太子有意为之。
可是我却找了白素盏,从白素盏口中问出了沈嵩山死亡的真相。她这个知情人的存在极容易牵连出太子,为此,太子才不放过她。
但是却又要活捉,而不是灭口,大约是要她出面指证沈观言弑父,又把自己摘出去。
太子没抓住白素盏,但抓住了蕊生。他寻访沉烟楼的人,我只能猜测,他是知道了我真正的出身,想要找到人证。
我十四岁才离开沉烟楼,到现在也才过去三年而已,长相没变化到认不出来的程度。一旦被查实,我连带整个沈家都会落下个欺君的罪名,到时候,一样能把沈观言拉下水,还不脏了太子的手。不管是利用蕊生,还是利用白素盏,对太子来说,都是殊途同归。
所以,蕊生救下白素盏的时候,才嘱咐她烧了沉烟楼。
他真的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要带我走的。他在保护我,他是要毁了我的过去。
他三个月前被抓,两个月前被送到城南牌楼。沈观言说,他的尸体被送去的时候浑身是伤,连手脚都叫人给砍了。
我不敢想象他生前经历了怎样的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或许太子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确切的口供,证明我根本不是什么沈家二小姐,而是出身沉烟楼的烟花女子。可他却坚持了一个月,受尽刑罚也没有改口。
在沉烟楼的那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相信男人。我曾以为这个规则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却不知道蕊生可以被排除在外。
三年前,或是三年后,不管我扔了他跑出沉烟楼,还是靠陷害了他才做了太子侧妃,任何时候,他都同样疼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人往往在失去那一刻才知道悔恨,我不是没对蕊生动过情。他那样的男子,连沈归瑜都不禁倾心,我又怎么可能不心动?!我不是不知道他一心一意为我,只是……
只是我有在我看来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他死后,我终于为他掉了一滴泪。
小桃端着坐胎药进来:「主子,刚才太子殿下回府了,叫人传话说马上就要过来看您,您准备着吧?」
我应了声好,悄无声息拭掉眼角的泪水,仰头喝下一整碗坐胎药。
太子推门进来了。
此刻我已经一如往常,展现出最合宜的笑容:「殿下眼下乌青,处理公务可是累着了么?您该多休息的,何必折腾一趟来看妾身呢。」
他坐到床边,深情地执着我的手:「不来看看你,总是不放心的。」说着,他看了一眼坐胎药的汤碗,「药你都有按时喝么?这是宫里御医开的方子,我很期待我们的孩子降生。」
我笑着点点头,视线瞟向汤碗,一瞬即过。
这个男人已经变得不可信了。
他给我的一切都不可信了。

-23-
我悄悄收集了坐胎药的药渣,没有交给任何人,哪怕是沈观言和小桃。
不知道为什么,蕊生死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难以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我一直不会尽信旁人,但不像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现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怀疑,这种不信任感几乎要逼疯我自己。
蕊生还活着的时候,也许我内心深处始终隐约知道,不管我犯了多大的过错,总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包容我,保护我。而现在这个人没有了,我变得无法相信所有人。
我更不敢自己拿着药渣出去问,我怕太子的人会跟着我。
我联络了白素盏。
白素盏在夜晚出现在我房中:「怎么这么久?你找到林蕊生关在哪了?」
很奇怪,我过去是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这一次却没办法坦然如常,在黑暗中别过头不看她:「有眉目了,就快了,我还在努力打听。此次叫你,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她转身要走,我从床上窜下去,把一个元宝塞在她手里:「这个给你,不是什么大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迟疑地看着我。
我把包好的药渣交给她:「这个,你帮我找大夫瞧瞧,多找几个最好,然后把结果详细告诉我,或者干脆叫大夫写下来。」
「就这点儿事儿?」
「对我很重要,拜托你。」
她没说什么,拿着元宝和药渣走了。
两天后,我拿到了好几个大夫写的结果,相互对照,都大差不差。
这坐胎药,无损于胎儿,用的药材都是固本保胎的好药材,只是剂量不对。
一直吃这药,孩子会在我腹中不断吸取母体精气,长久下去,我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而孩子会长得越来越好,并且牢牢在我腹中。生产那日,我会受尽苦楚,极有可能因失血难产而亡。
但我的孩子,他会好好的。
太子所有的痴迷模样都是假象。
他算计了沈府的所有人。
我不能在白素盏面前展现出来,而且还要装作正在寻找蕊生的下落。
我很累,越来越累。我这一生似乎从没有轻松过,不是在纠缠算计,就是在提心吊胆。这大概是我自作自受。
「你加紧找吧,我准备离开京城,应该会带着林蕊生一起走。眼看要入冬了,到时路就难走了,如果他伤得严重,可能要拖到明年春天呢。我给你找的这几个看药渣的大夫都是有名的神医,我也顺便诊了诊脉,这几年身上落下的暗伤还真不少呢。不知道在治好之前能不能把林蕊生救出来。」
我随口应声:「很严重的伤吗?」
「啊,这个啊。」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之前在沈府的时候我说我生病忘了以前的事,这可不是生编的托词,这是真的。」
我心蓦地一紧。
「问了几个名医,说也不是没有可能想起来。我最近隐隐约约想起些东西,我觉得应该是我忘记的那些过去。」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你……都想起什么了?」
她费力地回忆了片刻:「大部分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没什么条理,而且有些模糊,我也讲不清。只有一个玉佩,我回忆得倒是很清晰,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吧?」
她笑得很爽朗,我却如阴霾笼罩。
不要想起来,求你了,不要想起来。
「白姑娘……既然你都忘了,那也许,那段过去对你来说并不美好,想不起来就不会痛苦了。」
「我各地辗转,是个没有根也没有家的人。」她在说这话时,少见地流露出了深切的悲伤,「如果我能想起来,也许就能找到我的来处。」
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中。
那之后,在白素盏没有出现的每一个日夜,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想起来了?她是不是要找我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了?我付出了很多努力,甚至抛弃了良心,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虽然太子给我的坐胎药我没有继续喝,但白素盏始终占据我的心神,我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人倒是真的一日一日憔悴了下去。
我会在夜里噩梦惊醒。梦的内容千篇一律,白素盏抢走了我手中的玉佩,恶狠狠地说,你什么都不配拥有,因为什么都不是你的!
沈归瑜因我而死,我没有做噩梦;蕊生因我而死,我没有做噩梦。如今我偷来的东西要还回去了,我却开始噩梦缠身。
我突然觉得,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我最终,还是把白素盏没死的消息告诉了沈观言。
我只能利用沈观言来除掉她。沈观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况且他比我更想让她死,自然不会推辞。
可是我这么一次一次一点点地透出东西来,他不知道我的情报来源,也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事没说,他的眼神明显戒备了起来。
再这么下去,我会失去他的信任。
我一次一次放出去信鸽,但是再也没有得到过白素盏的回信,她也没再出现过。沈观言也没有再出现,没带来关于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两个月后,他终于再次出现。
他同往常一样,提着一堆我喜欢的吃食糕点,笑盈盈地关照我,问我的孩子如何了,有没有感到不适。房门一关只剩我们两个时,他的脸色即刻沉下来,看着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仇人。
「哥哥……」
「别叫我哥哥!」沈观言咬着牙,隐忍低吼,「红芍,沉烟楼的红芍,是吗?」

-24-
……沈观言为什么会知道?
「我一面找白素盏,一面留心太子的动作。他一直在找沉烟楼的旧人,可是那个琴师已经死了,我越发觉得奇怪。原来他是在查你的身份,你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也敢冒名到沈家来认亲?!」
在他喊出我原本的名字时,我有一瞬间的慌乱不安。但如今,我反倒镇定了下来。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要是真那么恨我,恨不得我死,直接公之于众就好了,何必还来找我对质?
「我都问出来了。你从沉烟楼里逃走之后,蕊生因为帮你出逃,也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后来才回的沉烟楼,你们是旧相识,你们早就认识!
「我就说归瑜不是拎不清的人,怎么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和一个琴师搅和在一起,这件事又怎么会闹得满城皆知,摆明了就是你和蕊生串通好,害了我妹妹,换得你进太子府的机会!是不是!
「归瑜是因你而死的!」
「我没想让沈归瑜死的,是她自己承受不住。我只是想让她不跟我争入府的机会而已。」我收敛起了平日温和顺从的笑容,淡漠地看着他:「你这么恨我,那你告诸天下吧。」
他神色一滞。
「告诉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沈家二小姐,我只是个烟花女子,我犯了欺君之罪,容留我的沈府也很难独善其身。一个烟花女子怎么做太子侧妃?就让我被休弃,连着我腹中的孩子一起。而你,找不出第二个妹妹送到太子身边了吧?不对,万一皇上和太子因此动怒,你的下场也很难说啊。」
他脸色铁青,想发作,又不能发作。
因为我每一句都戳在了他心口窝上。
他无法放弃我现在的地位和作用,也不能被我连累,所以,不仅不能对我做什么,还得尽力帮我瞒住这件事,让它变成永恒的秘密。
看来,沈归瑜的命,终究还是比不上他的权势地位。
他本来是想用这个秘密压我一头,让我惧怕,以后对他更加言听计从,却没想到被我反将了一军。
说到底,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而利益捆绑在一起后,掣肘的往往不只是对方,也是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

-25-
据沈观言说,这两个月他遍寻京城,也没找到白素盏的踪影,他怀疑白素盏已经离开京城避难。
到如今,她想起来了多少?我生怕她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跳出来要我偿还一切。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这块巨石一直压在我心头。
我腹中的孩子长到七个月时,皇上突然驾崩了,变成了先皇。
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我也跟着入宫,成了新皇的淑妃。我腹中的孩子变成了龙裔,他会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但我高兴不起来。
皇上给我的坐胎药,分明就是要去母留子,要我难产而亡。生产当日难道我真要去死么?可要是母子平安,皇上就会知道我早就知道坐胎药有问题……
这对我来说是个死局。
我从来没妄想过通过表忠心来换取皇上的信任,或是让他爱上我。他不是值得相信的男人,高墙深宫里没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有心照不宣的算计。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这就是路程的终点了么?从一个青楼里的烟花女子,到宫里的娘娘,还怀了龙裔……
……还不够啊。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陇望蜀,不知餍足。
身在沉烟楼的时候,我想,只要能脱出这种生活,不必倚门卖俏就好了。
后来成了沈府的庶出小姐,我又想,假如沈归瑜有什么我也能有就好了,我也想嫁入太子府。
真嫁进了太子府,我又想,我要一个孩子,我要做太子身边那个无可替代的女人.
现在太子成了皇上,我们却在互相算计,我已经成了尊贵的娘娘,却觉得,这还不够,这还不是终点。
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单纯想要富贵了,可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渴望着什么。
回首望去,三年前那个趁着夜色忐忑不安地走出沉烟楼的小姑娘,早就不知道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
皇宫是铜墙铁壁,我却还是会被白素盏带给我的噩梦纠缠,当我腹中的孩儿到了九个月时,我做噩梦的频率更高了,而且我睡得越来越差,越来越轻,极易被惊醒。这孩子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怀孕是一件这么遭罪的事。
我惊醒时,小桃就会去请皇上来陪我。皇上好脾性,只要手边没有政务,就会过来陪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分辨他的柔情是真意还是矫饰,又觉得这似乎都不重要。在他看来,我的生命至多只有不到一个月了,陪我最后这几天,好好哄哄我,哄着我生下他的第一个孩子,这有什么难的呢?
似乎有什么带来了外面冰冷的夜风,更深露重,雨水湿气的味道无比明显,我确信我听到了脚步声,倏忽间我便睁开了眼。
皇上在我旁边好好睡着,外头天还没亮,烛火早就掐了,室内一片昏暗。我捧着九个月的孕肚艰难地下床,小声呼唤:「小桃?」
没有应答。
我确信今日是小桃值夜,她从不会让我喊第二遍。
我声音大了些:「小桃!」
出事了,我确信。我不敢走出内室,缓缓退回床榻,坐在边缘。皇上已经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归瑶,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角落的阴影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归瑶?这名字属于你吗?」
白素盏的声音!
皇上立刻喊人护驾,角落的阴影,一根蜡烛骤然点亮,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了白素盏的脸,和她手中端起的弩,正对着我的肚子。
「长宁宫的人都被我迷晕了,你们喊不来人的。如果再叫的话——」她抬了抬手中的弩,「我不会立刻杀了你,但一定能一箭贯穿你的孩子,不信的话你就赌赌看,看看是你躲得快,还是弩箭飞得快。」
我和皇上都不敢再动,我背后倏忽间起了密密一层冷汗。白素盏慢慢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神极其阴冷:「我最先想起来的那块玉佩,那是我娘给我的东西。拿着我的玉佩去沈家认亲,又进宫当了娘娘,沈家二小姐的生活怎么样?幸福吗?怪不得我当初在沈府的时候,你要杀了我啊。」
我拼命想要隐瞒的东西,到底还是没能瞒住,就在皇上面前,摊开到了台面上。两个想杀我的人齐聚一堂,肚子隐隐疼了起来,那个幼小的孩儿似乎正在腹中折腾着。
四面楚歌。

-26-
我没有回白素盏的话,她自顾自讲述着。
「我娘是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为官妓,可是她进教坊司的时候,已经有我了。
「我天生是贱籍。
「但我娘不愿让我和她一样沦落风尘,把我送出来了。
「她把我送出来的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根本不在乎做沈嵩山的女儿能得到多少好处,我不想当什么沈家小姐,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
她说这话时,深深看着我,眼眸中的怨恨深不见底:「我只想求沈嵩山救我娘,仅此而已。」
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不稳定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只想救我娘,我一路风尘奔波,就快到沈府的时候,因为淋雨发烧病倒了。当我再醒来时,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被天机楼的人捡走,他们看中了我的样貌,说美人不易被防备。当时,我和林蕊生有一面之缘。」
蕊生,又是蕊生。他总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遗忘他的时候跳出来。也每每在这时候,我便悲哀地发现,我根本就忘不了他。
「林蕊生是沉烟楼的琴师,因为帮一个妓女出逃,被毒打了一顿赶出来,伤重垂死之际被天机楼捡了回去,后来又被送回沉烟楼做事,我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见的面。
「原来,当时他救的人,是你啊。
「原来我们都是因为你,才进了天机楼的啊。」
我沉默不语,我能感到皇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无声地打量着,询问着。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根也没有家,我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家可回,我想有个能回去的地方……」她的眼角落下泪来,「在我想起来一切之后,我回教坊司去了。我想去找我娘。」
她顿了一下,抹掉眼角的泪水,看着我的那双眼已经变得血红:「我走了之后不到两个月,我娘就病死了。」
我只能沉默着。
「她死了!」
她嘶吼着,似乎想发泄出全部的苦痛和愤恨。
「她孤零零地病死在教坊司,我却音信全无,弥留之际她该有多难过!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没有了!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她的手触到机关,弩箭随时会射出来。皇上突然伸出手挡在我肚子上。
「冤有头债有主,你与她怎样清算朕都不管,但她腹中是朕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白素盏瞥了一眼皇上,目光冰冷:「我生下来就是贱籍,只是因为我娘身为罪臣之女就沦落教坊司。当时怎么没人说过,孩子是无辜的?父母的罪孽,也是孩子的罪孽。」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冤枉,朕替你昭雪。朕向你保证,只要孩子生下来,朕不会留她性命。你先放下手里的弩。」
虽然我早就知道皇上的打算,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心寒。
白素盏冷笑一声,正要应声,皇上突然把我往床里侧一拉,自己则冲向了她,腿高高一抬,把那把弩踢向了空中。
她大概是没想到皇上还做得出反抗,一闪身躲开皇上,手腕一转,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朝我冲来。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皇上是有些功夫的,大约小时候学得很扎实,和白素盏打得有来有回。
我继续躲在床榻上就是个死,趁皇上拦住白素盏的时候套上衣衫就下了床,皇上扭头冲我呼喊:「宫道上有侍卫巡逻,去找侍卫!」
我应了一声,托着肚子扶着桌子跑得跌跌撞撞,脚下却猝不及防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跤,抓着凳子才勉强站住。
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我借着暗蓝的微光往地上一看,那把弩躺在地上。
我弯腰抓起那把弩,冲出殿门,隐约听见了外头宫道上侍卫列队前进时齐整的脚步声。他们离长宁宫很近。
于是我用尽了力气高声叫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我冲回殿中。白素盏虽是女子,毕竟是刀尖上讨生活的,皇上就算学过,应对到底不如白素盏灵活,渐渐落了下风。
皇上挡住白素盏一刀:「侍卫马上就到,你还要垂死挣扎吗?」
「我先杀了你这挡路狗,再弄死她!」
宫门上的木闩被切开了,我听到了侍卫闯进宫院的声音。
机会就在他们进入殿门之前。
我抓着弩,呼吸渐渐急促。
皇上已经没有余力回头,但嘴上在对我说话:「快跑出去!」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陇望蜀,不知餍足。如今成了娘娘,我依然不满足。我在皇上心里是个注定要死的人,命都要没了,怎么还会有更尊贵的名位?但如今或许有转机。他清楚地说了,只要孩子降生,他不会留我性命。他忌惮着沈观言。他活着,我和沈观言都不能高枕无忧。但他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我腹中便是他唯一的血脉,如果这个孩子当了皇上……
我终于明白了,我确实想要的已经不单纯是富贵了。
我想要权势。
不仅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能生杀予夺,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脚下,这世间再也没有我无法主宰之物……
我激动得心怦怦跳,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高涨情绪中,因而变得呼吸紊乱。情势紧迫,不容我再多想,这份紧迫感使我紧张而且兴奋。
我又要赌一次了,这一次,退一步,是我躲不开的死局,但进一步,我就真正站在了权力之巅!
是人都会知道怎么选!
能替我承担罪名的人,就在眼前。
我抓紧了手里的弩,扳动机关。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皇上倒了下去,我手中的弩箭对准白素盏,又是一发。
白素盏反应极快,横向躲过弩箭跳窗而出,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外面的侍卫正在院中,看见白素盏,当即上前要抓人,我隔窗看见他们打斗的剪影,扔掉了那把弩,跌坐在床边的地上。
下一瞬,殿门被撞开了,侍卫冲进来,就看见软倒在地捂着肚子的我,和死不瞑目的皇上。
我艰难地伸出手指向窗外白素盏与侍卫缠斗的身影,呼喊得情真意切声嘶力竭:「她……迷晕了我宫里所有人,意图对皇上行刺……快救皇上……快救皇上……!」
肚子疼得更加剧烈,有温热的液体从我双腿之间流淌出来,濡湿裙裳。
一片吵嚷中,我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醒来时,身边已经围了众多的婢女稳婆,腹痛如绞,她们不断让我用力,用力,我只觉得仿佛灵魂出窍,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痛,太痛了,我哭喊着,手到处乱抓,无论怎样,痛感都不能缓解一丝一毫。小桃守在我脑袋旁边不断帮我擦汗。
我虚弱地问她:「那个刺客呢……?」
「回主子的话,她打伤了几个人跑出去了,没……没抓住……」
「那……皇上呢?」
底下的侍女正要回话,「皇上平」三个字都还没说完,声音就让小桃盖过去了。
「皇上没救回来,已经驾崩了!」
说完之后,小桃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慌忙找补:「主子千万别太伤心了,好歹咱一定得把皇上唯一的血脉平安生下来啊!」
放心了。

-27-
我的孩子顺利降生,皇上已经变成了先皇。我孩子的生日,是先皇的忌日。但这都不重要,我没有时间安心休养,我不能什么都不想。我急召沈观言入宫。眼下权位交接之际,先皇虽说已经有了儿子,但毕竟年纪太小变数太多,只怕先皇的几个兄弟都对皇位虎视眈眈。
我嘱咐沈观言在朝中多多活动,一定要将这个孩子扶上皇位。不用我说,他也会尽十二分的力。这呱呱坠地的婴孩登基,到时,他就是摄政王,我就是皇太后。
这一刻我方才真实地感受到,曾经那个迷茫弱小的少女红芍,真的早就不知道消失在了什么时候,再也不会突然冒出来纠缠我。
沈观言的能量惊人,真的顺利把这个孩子扶上了皇位。登基大典的日子,他穿着赶制的小小龙袍,孤单地待在御座上,甚至还不会坐,不会爬,就安静地趴在那里,啃手。
欢庆的乐声响起时,他被吓着了,țúₓ哭得声嘶力竭。众位大臣齐刷刷地跪在下面,看着这既匪夷所思又令人倍感嘲讽的一幕,对着一个头发都没长几根的婴孩叩头山呼万岁。
我坐在帘幕之后,忍耐住想仰天长笑的冲动。
就算白素盏还没抓到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是太后了,宫墙没那么好进,我身边有无数精锐戍卫,她再也别想动我一根毫毛!
我终于,终于,什么都有了。
从注定一生蹉跎在青楼的烟花女子,到万人之上手握实权的皇太后,这一路走来历经了多少,舍弃了多少,错过了多少,我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多看一眼。
我也不必回头,我始终都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登基大典结束,我把我的孩子,不,现在是皇上了。我把皇上从龙椅上抱下来,猝不及防被他腿上什么东西硌了手。
我掀起小小的龙袍,他的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绑了一个信筒。
正是我以前和白素盏联络时,她回信用的那种信筒。
里面没有信,但已经足够震慑。
她只想给我传达一个信息——
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侵入皇宫,取走我的性命。
我疑神疑鬼地看向周围的每个人,洒扫的太监宫女,我宫里的人,皇上的嬷嬷乳母……
突然间,好像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狞笑着看着我,询问我,你欠我的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桃及时扶住我:「太后?您怎么了?」
我再看,周遭的人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事,可能只是太累了。走吧。」

-28-
这之后,我隔三差五就会发现白素盏留下的痕迹。
有时是枕边突然出现的一支弩箭,就和我杀了先皇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有时是一幅似是而非的画像,上面画着的男人,眉眼似乎有些像蕊生,又有些像先皇。
有时一觉醒来发现瓶中的所有花都被剪了花头。
也有时,是皇上衣服里的一根针。
这样的行径持续了一年之久。
起初见到这些东西,我还能勉强保持理智,让侍卫加强巡逻,在宫墙内设伏,设陷阱。
但我从来没有抓到过她,从来没有。
她绝不干脆利落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是用这种伎俩一次一次消磨着我的意志。我渐渐不能像起初那样理智,无法自控地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还是怕的。怕她突然出现,杀了我。
我还这么年轻,还没有过够好日子……
我变得越来越草木皆兵,看谁都觉得可疑,遣了宫里一大半人。遣了之后,又怕白素盏来了之后没人保护我,就又几倍几倍地安排人进来。
我让太监把我卧房每一扇窗都用木条钉上,我再也不开窗。
我宫中每一面墙的内外都设了陷阱,墙头上每天都刷桐油,让人踩不住脚。
我甚至经常安排小桃穿着我的衣服,躺在我的床榻上,希望能迷惑白素盏。
我的异常举止渐渐瞒不住,不止我宫里,满宫人,甚至朝堂,宗亲,都知道太后沈氏有些不正常,有时如同疯妇。也有人说,太后是做多了亏心事才这样。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要好好活下去,继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权势。所以我寝宫的窗户钉得更死,除了上朝,我再也不离开寝宫,我甚至开始求神拜佛。
可是,神佛会保佑我这样无恶不作的人吗?
我就这样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中,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久而久之,我似乎已经麻痹了,对白素盏的死亡威胁惶惶不可终日,却又仿佛可以视而不见,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要是真的有能耐杀了你,早就杀了,怎么会反反复复玩这种把戏?
可即便我这样自我说服,却依旧夜夜噩梦缠身,梦中的内容变成了白素盏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我。
唯有一次,我梦见了蕊生。梦里他还是年轻模样,一袭白衣,脸上也没有伤疤。
可他却问我,你什么时候来陪我?我一辈子都在等你回心转意。
我靠安神药入睡,执着地撑着不肯倒下去。无论如何,我都是皇上的生身母亲,是西太后。
皇上离不开母亲,上朝依旧要我临朝垂帘。下了朝,我陪他玩,陪他读书,陪他会见大臣。
这些都时常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我才是皇上。
可每当我产生这种错觉时,我又会梦见先皇。
我梦见先皇身上插着弩箭,冷漠地看着我,对我说,你真以为身为帝王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倘若有人觉得你挡了路,你便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你也想死得不明不白么?
然后我就哭喊着,不,我不想,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就这样哭喊着醒来。
皇上长到六岁时,要选启蒙师傅了。
我应该选沈观言吧?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选自己的亲哥哥,内阁首辅。
我偏不。
我偏偏选了不与他为伍的人。
他入宫觐见时对我怒目而视,恶言相向。如今的他,早就没了年轻时温润谦恭的模样,原形毕露。那都是伪装而已,他已经不需要伪装了。
「太后,我敬您一声太后,您也该懂得进退才是。如果当初没有我帮你参加甄选,如果后来没有我帮你瞒住沉烟楼的事,你以为如今你能稳坐高台做什么太后?!」
我冷笑着看着他:「别说得像你单方面给了我好处却什么回报都没拿到一般。你也不想想,你我是兄妹,有外戚之虞,当初多少王室宗亲多少肱骨大臣都力主把你调出去,是谁力排众议,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扶持你当上了内阁首辅?嗯?如今得势了,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了?你可别步了咱们父亲的后尘!」
沈观言眉毛抽动,怒到极致,却说不出一句话,盯了我半晌,拂袖而去。

-29-
我突然间病倒了。
从宫中到朝堂,没人对此感到意外。我长久以来疑神疑鬼的行径,和日渐憔悴的面容,都让人觉得,我病倒似乎是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绝不该如此。
沈观言已经不需要有人在太子身边,在皇上身边,因为现今的皇上不仅是他的亲外甥,还是个最好控制的稚龄幼童。他只会觉得我这个控制了皇上的人碍眼。
可我病得极重,卧床不起。我救不了自己了。
而在我重病不起这段时日里,我越发频繁地梦到故人。蕊生,先皇,白素盏。
我以为我只会梦见死人或是消失不见的人,可我竟然也梦见了沈观言。
梦里,沈观言对我说,红芍,我们本可以是一对寻常的相互扶持的兄妹。
梦里他叫我红芍。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我的生命中许多年,应该是永不再见天日的秘密。
当白素盏出现在我身旁时,因为过去这些年来时不时的幻视,我竟然一时之间难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来了。
直到她把刀架上我的脖颈,我方才确定。
可我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了。
我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任何呼救的欲望。我在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开口时,下意识问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我是不是错了?」
直到刀刃没入我的皮肤。
温热湿黏的液体汩汩流出,我伸手去用力捂住,那是血吗?不断从我指缝中冒出来……
眼前变得越发模糊,我想喊,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好痛。
可我还没死,我还能清楚地听见白素盏的话。
「沈归瑶,你真的很可怜。
「沈观言叫小桃给你下了毒,你知道么?你身边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啊。
「你会不会想不通,为什么你连一个朋友,甚至是盟友都没有,所有人都会背弃你,远离你,甚至害你?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错了,你错在了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你真的很可怜。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你那个皇帝儿子了?也没见他来给你请安?我告诉你,沈观言让东宫太后抚养他了,东宫太后很听话,沈观言嫌你碍事。
「我看着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夜夜噩梦惊醒,我本想放过你的,沈归瑶,我真的曾经想放过你。天下人皆是可怜人,夜夜噩梦缠身已经是你的报应。
「我今夜本来只是来拿回我的玉佩。我不想让我娘的东西给你陪葬,跟着你进坟墓。
「可是,沈归瑶,当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原谅你。
「让你多活了六年,我已足够仁至义尽。」
我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白素盏在我的妆奁里摸走了什么东西。
是她的玉佩吧……
刀离开了我的身体,鲜血迸溅到了我自己的脸上。
不,还不够……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还不够……
我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眼前渐渐暗下来,四周却好像闪起了冲天的火光。
还不够……
番外·白素盏
我叫沈荧,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我娘不姓沈,她说, 我父亲姓沈。我从出生就在教坊司,很难相信我有父亲。
我十四岁那年, 她生了重病。教坊司由着她病死, 不肯给她医治。我娘把我送出来,让我去找沈嵩山。她的信里只字未提她生病的事,我问她, 为什么不说,她说, 她怕我爹看见了会担心, 会来看她, 她不想被看见现在这副模样。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竟然是当朝首辅沈嵩山。
我带着信和她给我的玉佩, 踏上了去找沈嵩山的路。
但当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又成了天机楼的杀手白素盏。
如果我没有想起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会活得蒙昧不清,记不起自己原本的名字叫沈荧。我受雇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杀了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母亲孤单地病死在了教坊司。
沈归瑶偷走了我的人生,却一路活得顺风顺水。
我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人。她为了自己的前途,能牺牲无辜的沈归瑜,牺牲爱她的林蕊生,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任何事, 甚至敢弑君。
在天机楼的那三年, 把我锻成了一把刀。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但我却不想。
我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我让她感知到我就在她身边, 却又不对她出手。我想知道, 恶毒如她,狠绝如她,在面对时时刻刻潜藏在身边的死亡威胁时,也能不动如山吗?
显然, 她不能。
她不怕辜负任何人, 只怕亏待她自己。她能舍去任何人的性命,她自己却要抓紧一切机会活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她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钉死窗户, 把身边的人添了又撤,撤了又添。有一天我想在她枕边放东西时,掀开床幔, 看见的却是她那个婢女小桃的脸。
我不知道她怎么认为自己。反正在我看来, 在所有人看来, 她都已经疯了。我甚至听到沈观言跟人商议应该怎么除掉她这个疯疯癫癫又不肯让出权柄的太后。
我以为我出现在她身边时她会大喊大叫引来所有人,但出乎意料, 当我把刀刃架到她脖子上时,我看见的, 是一双迷茫至极的眼睛。
她迷茫地问我, 她是不是错了。
大错特错。
只是此生已经没有补救的余地。
地狱才是她的归宿。
刀刃没入她的颈间,又抽出。她伸出手,似乎想抓紧什么,最终也没有握住, 手无力地垂下。
我引燃火折子丢出去。她叫人每日往宫墙上刷桐油,此刻全成了火苗扩张的依托。
一把大火焚尽爱恨。须臾间满宫的烈火,是她人生的终结。
也是我们之间的终结。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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