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禾

我和妹妹都是亡国公主。
城破那日,敌国士兵要凌辱我们,妹妹将我推了上去。
她以为我必死无疑,孰料我被敌国少主救下,还成了他的贵妃。
妹妹则沦为奴隶,每日苦不堪言。
妹妹含恨杀了我,与我一起重生了。
这次,她抢先跟着敌国士兵离开。
「姐姐,这次,贵妃只能是我。」
她不知道,我并不想做贵妃。
有着公主血脉,要做,就做那复国的女帝。

-1-
染血的月亮升了起来。
远处一片片的惨叫声也渐渐停息。
男人们都被杀光了,活下来的,是我们这些帐篷中的女人们。
此刻,每张美丽的小脸上都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曾几何时,这都是宫中最尊贵的金枝玉叶们。
然而此刻,父兄已经被羌戎的铁骑兵屠杀干净,我们的手被锁上镣铐,人被扔进帐篷,就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几个羌戎士兵走了进来。
他们全都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身上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嘴角带着淫邪的笑。
「总算能尝尝南唐贵女的滋味了。」
「这里面有好几个还是公主呢,不知道这公主哭叫起来,会不会比寻常娘们更骚情。」
女孩们全都吓得哭起来,有人在喊爹娘,有人要自尽,一片混乱中,一个迫不及待的声音响了起来。
「几位军爷,我跟你们走。」
说话的人是我妹妹,玉禾。
我立刻知道,她和我一样重生了。

-2-
前世,也是这样的场景。
羌戎士兵在帐篷中,选人带出去享用。
那时候的玉禾,拼命地往后躲,把别人往前推。
眼看着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就要被推到最前面,我起身护住了她:
「要带就带我去吧。」
就这样,我被士兵们拉出了帐篷,其余姐妹逃过了一劫。
临出帐篷时,我还听到玉禾拍着胸口侥幸:「幸好幸好,死的是玉粟。」
有其他女孩不忿:「玉粟姐姐用命护下了我们,同为公主,你的担当呢?」
玉禾恼怒的声音响起:「我和玉粟怎么能相提并论!我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女儿,她一个宫女生的贱货,怎配和我比?」
玉禾以为我必死无疑。
可她没想到,士兵们将我拖进树林中时,恰好遇到了来巡查的羌戎少主慕容瑾。
慕容瑾看中了我。
他将我带回他的帐篷,一夜宠幸后,我成了慕容瑾的侍妾。
他很喜欢我,回到羌戎后立刻封我做了侧妃。
羌戎王已经老迈,慕容瑾是西域最有权势的男人,更不要说他高大、俊美,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
等他登基,我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而玉禾,则和其他贵女一样成了奴隶,吃的是和马一样的饲料,天不亮就要带着满手的血泡干活。
玉禾是皇后的独生女,从未受过这般苦楚,带着强烈的恨意,她在我去探望奴隶时杀了我。
……原本,如果她不杀我,我那次就会将她们都解救出来的。
好在这一世,我们都重生了。
玉禾欢天喜地跟着羌戎士兵们走了。
临走前,她悄无声息在我耳边说:「睁眼瞧着吧,我一定会比你更受宠。」

-3-
玉禾的判断并没有错。
如前世那样,羌戎少主前来巡查,发现了被士兵们拉扯着的玉禾。
玉禾满眼含泪,青丝披散,充满亡国公主的破碎与美感。
慕容瑾立刻制止了士兵们。
他将玉禾抱到自己的马上,回了帐篷。
此后三日,慕容瑾夜夜都与玉禾在一起。
玉禾学着我的样子,来讨慕容瑾的欢心。
前世,我在嫁给慕容瑾之后,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
慕容瑾为了让我笑一笑,尝试了各种法子,连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干过,但我心里挂念着亡国,无法展露一丝欢颜。
这一世,玉禾有样学样,也每天愁容满面。
慕容瑾果然更加上头。
他放出话来——能让玉禾公主展颜一笑者,赏金万两。
一个月后,我们到了羌戎。
曾经的世家贵女们,如今都成为了宫中最低贱的奴隶。
我被分到的差事算是最轻松的——做侍茶宫女,为慕容瑾端茶送水。
那一日,我低着头,为慕容瑾,和她身边的玉禾端上茶水。
在给玉禾奉茶时,她假装要接我的茶盏,然而手却突然一松。
于是茶盏掉落,整杯滚烫的茶水就这样溅在了她的裙子上。
玉禾吃痛地惊呼,慕容瑾的脸色已经骤然变冷。
「来人。」他说,「把这个奴隶拖下去喂狗。」
人人皆知,羌戎少主慕容瑾,喜怒无常,残忍暴戾。
上一世,他愿意花万两黄金买我一笑。
这一世却不容分说地就要杀我。
我还没出声,玉禾已经跪了下来。
她柔声道:「这是妾身在南唐的同胞,虽笨手笨脚了些,但还请少主看在妾身的面子上,饶她一命。」
慕容瑾脸色冷淡,良久,才道:「既然玉禾为你求情,就将你发配去马厩吧。」
玉禾含笑看着我。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玉禾不想让我在慕容瑾身边伺候,她怕我找到机会勾引慕容瑾。
但她也不想让我早早死去。
毕竟,她还想让我看着她怎么登上贵妃之位。
把我发配到马厩是她预谋好的,毕竟,上一世她被分配的差事就是在马厩喂马。
这份差事极其辛苦,羌戎的骏马大多性情暴烈,很容易踢伤人。
玉禾为了不让这些马踢伤自己,只好给它们少喂草料,结果一个月后,有一匹小马驹因此饿死了。
那匹马是羌戎公主养的雪龙驹。
东窗事发后,羌戎公主对玉禾进行了毒打,还毁掉了她的脸。
后来,慕容瑾与我一起来马厩选马,命令已经毁容的玉禾来给我充当上下马的凳子。
玉禾心中最后那根弦崩坏了。
她是南唐唯一的嫡公主,从小到大,只有我伺候她的份。
如今我高高在上,她却是低贱的奴隶,这叫她如何能忍。
于是玉禾冲上来,将马刺插进了我的喉咙。
「贵妃!我让你当贵妃!」
重来一世,我们的地位如她所愿,发生了反转。
她成了慕容瑾的侧妃,而我成了马奴。
「等你养死了雪龙驹,也尝尝被公主打到皮开肉绽的滋味吧。」
玉禾丢下这句话,就把我留在了马舍里。
离我最近的马,一身雪白长毛,不断蹬地、甩头,鼻孔里喷着粗气。
我立刻确定,这就是公主的雪龙驹。
雪龙驹继承了野马的烈性,极难被人类驯养。
玉禾料定,我会死在公主手里。
可她不知道,我阿娘,当初就是御兽园中的驯兽宫女。
驯马对我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4-
驯养雪龙驹的第二个月,玉禾又来了马舍。
此时的她,已经是慕容瑾身边最受宠的贵妾。
羌戎女子大多豪放明媚,而我南唐女子,如玉如纱,柔美温润,慕容瑾自然图这一口新鲜。
更不要说玉禾长得确实是好,她是被皇帝与皇后娇养着长大的,每日用玫瑰露子沐浴,用茉莉花膏熏蒸,养出来的一身皮肤比羊脂玉更美。
羌戎奴隶殷勤ŧũ̂⁴地为她抬来软凳,她笑着在我面前坐下。
「来,为我按脚。」
我不过是动作略微慢了一瞬,玉禾眼色便是一紧,随即,她身边的侍者已经将马鞭重重地抽打在了我身上。
与我一同在马厩当差的女孩哭着跑上来,想要护住我:「都是姐妹,玉禾公主为何要这么对待……」
她话音未落,也被一马鞭抽在脊背上。
这姑娘是清流文官家的小女儿,今年才十三岁,素来身子骨弱,在家时尚且每日汤药不断,如今哪受得住这一鞭子,当即晕了过去。
我护住昏过去的女孩,来到玉禾的身边。
「女君要我按脚,我摁就是。」
「这个力度合不合适?倘若不合适,女君打我骂我都是使得的,何必迁怒于旁人呢?」
玉禾这才娇艳地笑起来。
她用脚背勾起我的下巴,用只有她跟我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怎么样,姐姐,重来一世,你果然只有服侍我的命。」
上一世,慕容瑾嘱咐身为奴隶的玉禾给我当马凳。
这或许就是玉禾心中最大的痛。
她怎能接受被她轻视践踏的我竟然翻身做了主子,而她却不得不永世为奴?
重来一世,她自然要将这仇报在我身上。
只是……
我小声道:「公主对我有气,想报复也是正常。」
「只是公主食万民之禄,危难时也该承担公主的责任——您为何不想,咱们真正的仇人是谁?」
玉禾一声嗤笑。
她说:「我何尝不知道,若不是羌戎攻打南唐,我怎会失去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来这边塞吃沙子?」
「可是玉粟,父皇死了,皇兄死了,将军死了,御林军统领也死了。」
「那些男儿都护不住的江山,我不过是个小公主罢了,我能保全我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父皇母后若是在世,必然也只希望我快乐。」
「倒是你……我如今抢了你的侧妃之位,你恨不恨我?」
我摇摇头。
其实我真的不恨玉禾,至少在这一件事上不恨。
做慕容瑾的贵妃,未必是什么好事。
前世,慕容瑾专宠了我三个月,然后就娶了西域各个部落的女儿。
他是羌戎少主,不可能只娶一个。
为了争那正妃之位,羌戎贵女们斗得你死我活,她们背后是西域十六部的各个势力,盘根错杂,谁也不让谁。
相比之下,已经亡了国的南唐公主背后根本没有母族的支持,结果还偏偏有慕容瑾的宠爱。
这简直是所有妃子共同的眼中钉。
上一世,即便玉禾不杀我,我也已经中了朱砂部的奇毒、古月国的蛊,熬不过一个月。
但这些,玉禾是不愿相信的。
她低头凝视我的脸:
「你这贱货,倒遗传了你那宫女贱母的三分狐媚颜色。」
「虽然慕容瑾现在只喜欢我,但万一他对你动心了,我就很难办了。」
玉禾朗声道:「来人!」
「把她的脸划烂,务必不能留下一处好地方。」
很快,冰冷的刀尖挨上了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
快来了吧。
应该快来了。
第一刀眼看着就要割下去。
然而就在同一瞬,一骑黑色烈马冲进来,上面是一身鲜艳的红衣。
「羌戎公主慕容珠驾到——」
我终于等到了她。

-5-
听到侍者的通报,玉禾乍然变了脸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玉禾都很怕这个羌戎公主。
即便她现在成了慕容瑾最宠爱的侧妃,慕容珠依然是她不敢得罪的存在。
要知道,慕容珠的母亲,当年是被慕容瑾的母亲害死。
如今就算慕容瑾贵为少主,慕容珠也从来不给这位哥哥面子。
为了不和慕容珠打照面,玉禾飞速起身,从侧门离开。
临走时她还不忘笑着看了眼我。
那意思是,公主的折磨要来了。
毕竟刚刚在马舍里,玉禾并没有看到那匹雪龙驹。
想必是已经被我养死了。
此刻,公主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她巡视一圈,在没有发现雪龙驹后,立刻变了脸色。
「马奴在哪?」
我立刻被侍者们揪着,扔到了公主面前。
慕容珠低头看我:「你是南唐人?」
我低头道:「是。」
「本公主的雪龙驹呢?」
我说:「被我放到了野外。」
慕容珠一听,眼睛睁得极大。
「你把它放了?」
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奴隶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慕容珠气得声音都抖了。
「这匹雪龙驹是本公主拿了六千两银子买下的,你把它放生了?谁给你的胆子?」
侍者们怜悯地看着我。
她们都认为我必死无疑。
抬起头,我的面容却极其平静:「请公主随我来。」

-6-
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奴隶犯了大错却如此淡然。
慕容珠竟然真的跟着我来到了野外。
「禀告公主,雪龙驹是野马配种所得,野性难驯,关在马厩里,必然不吃不喝,不出半月就会死。」
「唯一让其存活的办法,就是放到野外。」
慕容珠气笑了:「所以本公主花六千两银子,是为了让你放生的?你是觉得自己这辈子肯定活不长了,在为下辈子积功德吗?」
话音未落,我已经把手指放在唇边,长长ţũ̂ₐ地打了个呼哨。
不过片刻,视线的尽头便出现了一匹浑身雪白的马。
公主愣住了。
那正是她的雪龙驹。
雪龙驹一路飞驰而来,行至我面前,我翻身上马。
「驾!」
围着草场跑了三圈,我喝令、指挥,那雪龙驹全都完美地配合。
慕容珠的眼睛越睁越大。
三圈跑完,我在慕容珠面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恭谨地低头:
「马已经驯好,任凭公主骑乘。」
慕容珠看我的眼神,已然与刚刚完全不同。
「你在南唐是什么身份?」
「在下楚玉粟。」
慕容珠的眼睛微微眯起:「竟然是个公主。」
当初,皇爷爷为我们取名,一生关注农耕的他,为所有子女都取了与谷种有关的名字。
因此慕容珠一听名字便知我是皇室血脉。
「你骑马似乎不错。」慕容珠淡淡道,「敢不敢与我赛一场?」
「从命。」
一刻钟后,我俩从马上下来,俱是大汗淋漓。
慕容珠喘着粗气:「你竟然赢了我。」
我擦擦头上的汗:「慕容公主骑术极佳,我赢得相当艰难。」
慕容珠沉默片刻,随即笑了。
「西域十六部,你是唯一一个敢赢本公主的人。」
「明日带着雪龙驹,在这里等我。」

-7-
随后的半个月里,我跟慕容珠赛了十场马,各有输赢。
作为赏赐,她给了我药、食物,甚至金银。
我转手分给同样身为奴隶的女孩们。
「谢慕容公主的恩赏。」
慕容珠用马鞭挑起我的脸:「本公主能给你的恩赏,岂止是这些。」
「楚玉粟,你想不想做我哥哥的妃子?」
对于一个女奴而言,这已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女奴每日做最辛苦的活计,吃馊了的饭食,还要动辄被主子打骂。
而即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也有人服侍,有华美的衣服和精致的吃食。
慕容珠等着我受宠若țũ̂ⁱ惊地跪下谢恩。
我却只是平静道:「不想。」
慕容珠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度疑惑。
「那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慕容珠。
草原上的天光云影倒映在我们彼此的眼睛里。
良久,我用只有她跟我听到的声音说:
「我想辅佐公主。」

-8-
最初的一瞬,慕容珠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仅仅是一瞬,慕容珠的脸色就变了。
她听懂了。
「荒唐!」
她厉声斥责,我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
心里怀着一个坚定的念头——这一世,慕容珠是我绝对要争取到的人。
到了羌戎之后,我才发现,慕容瑾的兄弟们大多庸庸碌碌,却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妹妹。
慕容珠出身极其高贵,是羌戎王与古月国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自幼随着外祖父在军中长大,熟读中原书籍。上马能提刀作战,下马能识文断章。
可惜,上一世我身为慕容瑾的宠妃,无论怎么对慕容珠示好,她都认为我是她哥哥派来的奸细,从不肯与我交心。
但这一世,我尚且是个没有阵营的奴隶。
获得慕容瑾的宠爱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投靠慕容珠,才有复国的希望。
「慕容公主,论出身,论才干,你都不输你哥哥慕容瑾。」
「你是古月国国君的外孙女,西域最精锐的铁骑兵,是你外祖给母亲的嫁妆。」
「然而自从你母妃被害死,这支铁骑兵就落到了慕容瑾手里。」
「再过几年,慕容瑾会找个藩属国,把你嫁过去,之后他拿着你母妃留下的兵力成为天下共主,而你只会是史书中一个默默无名的和亲公主。」
「你甘心吗?」
慕容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她直接打断了我。
「住口。」
「楚玉粟,你在挑拨我兄妹的感情吗?」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足够让你死一百次?」
说完,慕容珠转身策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在原地,露出微笑。
是啊。
我说的话,足以让我死一百次。
她却没有杀我。
那就足以说明。
她动心了。

-9-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一转眼,便是羌戎少主慕容瑾的生辰大宴。
有内官想要讨好他,于是特意将南唐的女奴们召集起来,想排练一支江南有名的竹枝舞,为慕容瑾的生辰助兴。
很多女孩都不愿意。
「慕容瑾乃是杀父灭国的仇人,叫我们跳舞给他看,休想!」
内官顿时变了脸色:「抗命不遵的女奴,全都就地拿马鞭绞杀,拖去喂野狗!」
我及时地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一块金子塞进内官的手中:「大人不要生气,她们年幼粗笨,哪里会跳什么舞。」
「不是奴婢夸口,这南唐都城里竹枝舞跳得最好的人,当属是我。」
内官大喜,不再追究其他女奴的事,只让我好好准备表演。
大宴开始前,内官为我送来一套云纹舞衣,和一双织锦舞鞋。
「若能讨得少主的欢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内官走后,与我同在马厩当差的小姑娘帮着我更衣。
她是李尚书家的独女,从小被父兄授以诗文韬略,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如今在马厩待了几个月,瘦得只剩皮包骨。
她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却心疼得替我掉眼泪:
「玉粟公主金枝玉叶,为了护下我们,竟然要去献舞。」
我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别哭,这样的日子,咱们不会再过太久了。」
今夜,一定会有转机。
李姑娘只当我在安慰她,流着泪点点头,帮我把鞋换上。
哪知脚刚伸进鞋子,我就痛得一激灵。
抽出脚时,鞋里埋着一根雪亮的银针,上面已经被血染透。
李姑娘一惊:「这是……」
我咬着牙:「是玉禾。」
她知道我要去慕容瑾的大宴上献舞了。
如果我在大宴上露了脸,出尽风头,于她而言,就是危险。
李姑娘看着我被血染红的罗袜:「伤口很深,公主要不还是先包扎一下……」
「不了。」我起身,提起裙裾,「原本还怕这风头出得不够,如今倒是要谢谢她。」

-10-
胡弦奏乐,金帐之中人声鼎沸。
羌戎王和慕容瑾这一对父子坐在最高处,慕容瑾的侧手边是身为宠妾的玉禾相陪。
宾客席中,慕容珠仍是一身红衣,自顾自地喝酒,不与旁人搭话。
我敛袖上台,盈盈一拜。
「楚氏玉粟,为羌戎王与少主献舞。」
玉禾看到我居然还是上了台,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而慕容瑾则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上次他为了玉禾罚我时,我穿着粗陋的奴隶服ţŭ̀₊,低着头,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此刻着意打扮过,他看清了我的脸。
玉禾娇艳,我清冷,于慕容瑾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于是他兴致盎然道:
「那便跳吧,若是跳得好,重重有赏。」
我却摇头:「跳不得。」
慕容瑾忍不住扬眉,眼中隐隐不悦:「你在耍我吗?」
我垂眸:「此舞必须要江南古琴伴奏,才可起舞。」
「奴婢听闻,羌戎中会弹此琴的,只有慕容珠公主,然而公主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介奴隶,难以开口。」
慕容瑾笑了笑:「这好说——妹妹,你去为她伴奏一曲吧。」
慕容珠猛地抬眸。
她冷冷道:「王兄这是要我与奴婢同台献艺?」
她声音太冷,一时间整个场子都静了下来。
慕容瑾顿时觉得扫兴,眸色黯淡,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羌戎王。
羌戎王挥挥手:「瑾儿过生辰的好日子,何必扫兴,再说我也从未听过珠儿弹琴。」
这是明摆着偏向慕容瑾。
慕容珠的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
最终,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起身,接过了内官呈上的古琴。
琴声如水,我挥起广袖,身姿翩跹,仿若云影水光流动。
最终,琴音「啪」地一声断绝,是慕容珠咬着牙,弹断了琴弦。
而我也在同一瞬跌坐在地。
血从我的鞋上漫开,在地上渗出一个暗红色的圆。
慕容瑾一惊,他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咬了咬嘴唇:「奴婢蠢笨,练舞时不慎伤了脚。」
「但一心想为少主献舞,所以决定忍痛前来,明明用白绢裹住了伤口,没想到还是……」
我话音未落,慕容瑾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抱起。
我看到玉禾的脸在瞬间血色尽失。
而坐在一旁的慕容珠,眼神悄无声息地暗了暗。
她朝我看来,眼神中似乎有种说不清的失望。

-11-
金帐之中,我在沐浴。
今夜,就是我服侍慕容瑾的日子。
下人们都说,少主或许会将两位南唐公主都纳为侧妃,也算彰显羌戎威风。
我洗得很慢,水已经不热了,但是我仍然不从浴桶中出来。
我在等。
今日这一番大戏,全为了一个人。
她若是不来,我的心血便全白费了。
终于,下人们的声音在外响起:「参见公主。」
「你们都先下去。」
帐帘一掀,慕容珠走了进来。
她的眉心像是跳着一团火。
「楚玉粟,你在玩我吗?」
「当初我问你要不要做我哥哥的妃子,你拒绝,还说了那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我以为你是何等有志气的人,结果不到半个月就巴巴地跑来跳舞争宠,还拉着我一起丢脸,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不慌不忙,在水汽之中笑了笑:「今晚为公主上的这一课,公主可悟了吗?」
慕容珠一愣:「什么?」
我不笑了,转头望向她,眼神冰冷:
「公主已经看到了,你在你父王心里的地位,比优伶舞女好不到哪去。」
慕容珠骤然咬紧了嘴唇,如同被人捅了一刀。
握紧马鞭的手不断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她想杀了我。
但亡国之人穷途末路,我唯有殊死一搏。
「为什么你父王要你给慕容瑾献艺?」
「因为你没用,你是个女人,未来要么嫁到外面和亲,要么赐给臣子稳固关系,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讨好男人。」
「相反,你哥哥他有用。他刚灭了南唐,偌大的军功在身,未来更是会继承大统,成为西域十六部的主人。」
「所以你必须讨好他,让他高兴,即便……」
我轻声呼出一口气:
「即便你处处都比他强。」
慕容珠紧握马鞭的手松了。
她的眼眶变得很红。
「公主,留给你决断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去侍寝,从今往后,我就是慕容瑾的妃子,再不可能成为辅佐你的人。」
我闭上眼睛:「还请公主,自己想明白。」
帐内良久的安静。
直到外面再度响起喧哗声。
慕容瑾来了。
他掀起帐帘,先是不耐烦地催促我:「怎么还没好?」
接着又看向慕容珠,神情半是惊讶半是不悦,道:「金帐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出去。」
慕容珠的双手骤然握紧。
十二金帐,是羌戎最尊贵的地方。
最大的金帐中住着羌戎王,次一级的金帐住着羌戎少主,然后是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
女人们只有侍寝时,才能被裹在羊皮里送进来,侍寝结束后,再被羊皮裹着送出去。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成为金帐的主人。
即便是慕容珠,她以后想住在金帐里,只有嫁给某个部落的首领为妻,服侍他穿衣用饭,为他生儿育女。
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古月国国君最骄傲的外孙女,铁骑兵中人人称颂的「天生将星」,六岁斩狼,八岁屠熊,十二岁单人单骑千里送信,都将成为无人在意的灰尘。
眼看着慕容瑾就要抱起我,慕容珠突然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她狠狠一鞭抽了下去,砸在了我和慕容瑾的中间。
慕容瑾被狠狠吓了一跳:「你疯了?」
慕容珠一笑。
她眼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要这个奴隶。」她指着我,「王兄把她让给我,怎样?」

-12-
慕容珠用一副射雕大弓和一杆乌金虎头枪换下了我。
从大帐中出来时,侍女低声抱怨:「少主想要那两样宝物好久了,公主一直不肯给的,如今怎么用来交换一个奴隶……」
慕容珠道:「话多。」
侍女立刻噤声。
慕容珠回头看了我一眼。
「军师,你也听到了吧?」
「那射雕大弓是外祖父留给我的,我用来换你了。」
「别让我觉得不值得。」

-13-
几天后,玉禾听说了我在慕容瑾的大帐中被慕容珠带走的事。
她并不知道我和慕容珠之间的结盟,因此前来时,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
「怎么样,姐姐,叫你强行出风头,大宴上还拉着慕容珠给你弹琴,果然惹怒了这位女阎王。」
「看,她敢当场搅黄了你的侍寝,让你来她帐中当马奴,也不让你去给慕容瑾当贵妾。」
为了掩人耳目,我被慕容珠带回帐篷后,对外一直以马奴的身份示人。
但事实上,私下里,慕容珠会叫我军师。
她将手下的亲兵分为两队,她带一队,我带一队。
但这些事,玉禾是不知道的。
她抚着肚子,笑眯眯道:「对啦,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姐姐,我有孕啦。」
「要是生了孩子,他就是慕容瑾的长子,以后可能会成为新的羌戎少主。」
我直起身,淡淡地看向玉禾。
「你想得太多了。」
「慕容瑾很快就会纳新人,那些新来的妃子是各部的贵女,而你……」
我轻声道:
「你只是一个亡国奴。」
「亡国奴的孩子,什么都得不到的。」
玉禾起身,她气得脸色涨红。
「住口!你不过是妒忌!」
「你妒忌我能成为宠妃,妒忌我能锦衣玉食。」
她拿起马鞭,就要打我。
然而鞭子却被人架住了。
慕容珠一袭红衣,淡淡开口:「在我的帐篷里,打我的人,请问你是当我死了吗?」
玉禾对慕容珠有深深的恐惧,鞭子立刻脱了手。
她含恨瞪我一眼,转身离开。
慕容珠在我身边坐下,拿了个烤羊腿,撕了一半给我:「你妹妹和你,不太像一个爹养大的。」
我叹口气:「准确地说,她是被爹养大的,我是自己长大的野种。」
「这样。」慕容珠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就说嘛,她和你那个亡国之君的老爹看起来比较像一家子。」

-14-
在这之后,我跟玉禾都很忙。
就如前世那样,慕容瑾开始纳妃了。
新的羌戎贵女如一茬又一茬盛放的鲜花,来到了慕容瑾身边。
怀着身孕又势单力薄的玉禾,成为了所有羌戎贵女共同的敌人。
她整日里忙着和这个斗,和那个斗,气色眼看着一天天衰败下去,整个人疲惫不堪,只是强撑着那身华服的架子。
慕容瑾那边忙着纳妃,这边,慕容珠和我也没闲着。
帐中,我们点燃一支蜡烛,学习到深夜。
慕容珠听我讲中原的为君之道,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讲民心所向,天下归一。
休息时,慕容珠也会给我讲她知道的事情。
她讲送丈夫上战场时妇人的眼泪,讲儿子的尸体被送回时父母的哭号,讲小马死去时母马舔着它的尸体久久不愿离去。
我看着她在灯火下的神情,觉得她会是个与她哥哥完全不同的君王。
「慕容公主,你的为君之道是什么?」
慕容珠骤然被我提问,愣了愣:「为君之道?」
「你哥哥的为君之道,是征伐四海,成为天下共主。」
「你呢?」
慕容珠沉默片刻。
她说:「我不知道。」
「我只是希望如我母亲那样的女子不必再因为战败嫁给不喜欢的人。」
「希望牧民们能够安心地放羊、围着篝火跳舞,而不是流离失所。」
「希望父母老去时有子女在身边照顾,希望妻子能和丈夫白头到老,希望孩童可以无忧地玩耍。」
我轻轻地笑了,随即深深一拜。
「慕容公主已经明白了世间最深的为君之道。」
「我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公主的了。」

-15-
九月,秋风吹彻草原。
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羌戎王病重昏迷,所有部落的首领都聚在了金帐外,随时等候着旧王去世、新王登基。
第二件,玉禾流产了。
关于她到底是被谁所害,已经说不清了。
来自西域十六部的羌戎贵女各有各的手段,前世的我防不住她们,这一世的玉禾也不能。
就如前世的我那样,玉禾不但流了产,身上还中了毒。
但在羌戎王即将去世、慕容瑾即将即位的当口,她的事根本没能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慕容瑾忙于政务,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小产后的玉禾。
我和慕容珠倒是远远地与玉禾打过一次照面。
她变得很瘦,一阵风吹来,似乎就能吹倒。
玉禾注意到了我,她咬住嘴唇:「楚玉粟,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告诉你,慕容瑾要登基了,即便没了孩子,我也是羌戎贵妃!」
我和慕容珠怜悯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西域十六部的口风已经探过了,古月国铁定站在我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四部愿意帮我。」
「剩下的十一部中,有六部是坚定不移拥护慕容瑾的,其余五部都是小国,风吹哪边就往哪边倒的墙头草,父王的遗诏上写谁,他们就认谁。」
慕容珠低声对我道。
我点点头:「如果硬碰硬,公主认为能打赢慕容瑾的胜算有几成?」
慕容珠眸色一黯:「五成。我的兵比慕容瑾要精锐,还有古月国留下的铁盾阵,但兵力人数上,我差他太远。」
我低声道:「公主如果还想要兵力,也是有的。」
此刻,我们已经站在了马场之上,月色洒下,马场之上是一片黑压压的士兵。
古月国的铁骑兵。
这支队伍是西域最强的骑兵力量,当年慕容珠的母亲带着他们嫁给老羌戎王,被害死后,能控制这支队伍的虎符,落到了慕容瑾手里。
但慕容瑾并不能号令这支队伍。
只有慕容珠可以。
虽然她没有兵符,但所有的古月国士兵,认他们的公主。
慕容珠低声道:「所有的古月国骑兵都在这里了,其他的人都是慕容瑾的,这羌戎都城里,到底还有哪一方的势力会支持我?」
突然,她像是骤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我看着她,轻声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南唐人。」
伴随着我话音的落下,一个又一个奴隶从黑暗中走出,在马场上列阵。
月色下,他们沉默无声,却又暗蕴力量。
这羌戎都城里,有八千南唐奴隶。
慕容珠看着我,她的眼眶红了。
「就算有八千士兵,将领呢?」
「你们南唐的将领,当初全被慕容瑾杀光了啊。」
慕容珠说得没错。
为了让南唐永无还手之力,慕容瑾在攻下南唐都城之后,坑杀了所有的武将。
但是……
我展开名册。
「车骑大将军申彪之女,申长宁。」
「到!」
「太尉谢朗之女,谢明月。」
「到!」
「九门步军提督傅槐之女,傅如英。」
「到!」
「前锋营统领耿从兴之女,耿燕燕。」
「到!」
一个个女孩在夜色下接连地跪下去。
她们都是世代将门出身的女儿,父兄都已经不在了,最后一点武将的血脉流在她们的身体里,她们能上马,能提刀,能殊死一战。
「看见了吗?公主。」我轻声道,「我们南唐的将军,是杀不尽的。」
……
慕容珠垂眸,看向这些女奴。
她转头看向我,说:
「楚玉粟,你,和你们南唐人,都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16-
是夜,天降异象。
有羌族的九尾神鸟飞翔在慕容珠帐篷的上方,久久盘旋。
国师登上高台,以龟壳卜卦,然后抖动着花白的胡子留下十六个字:「帝星陨落,女星逐月,君权神授,公主即位。」
这十六个字传遍羌戎都城时,我和慕容珠正在策马向羌戎王的大帐狂奔。
转眼便到了羌戎王的帐外。
服侍的内官正在打瞌睡,羌戎王病了这么久,只剩一口气,所有人其实都累了。
突然,马蹄声将他惊醒。
睁开眼时,雪亮的刀锋已经抵在喉头:「让开。」
铁骑兵包围了大帐,一袭红衣的慕容珠孤身闯入。
羌戎王本来已经昏昏睡下,被声音惊动,虚弱地问:「是谁……」
慕容珠一人一刀,在他床前盘腿坐下。
羌戎王看着慕容珠的面容,他失声道:「娜珊,你是娜珊……」
慕容珠眸色一黯,轻声道:「父王Ţű₀,我是娜珊的女儿。」
「珠儿。」羌戎王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语气随即变得不满,「你来做什么?还带着刀,我有没有叮嘱过你,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那套打打杀杀的性子再不收一收,你哥哥很难为你议亲……」
慕容珠笑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来请父王传位于我。」

-17-
没人知道,那一夜羌戎王如何震惊,如何狂怒。
「孽、孽障!」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慕容珠的脸,「你在说什么疯话?这绝无可能!」
「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嫁人,难道还想当西域十六部的王吗?」
慕容珠望着窗外的月亮。
她轻声笑了笑。
「是啊,我想当西域十六部的王。」
羌戎王愣住了。
慕容珠转过头,看着他。
「其实我想过要认命的。」
「母妃走的时候我才六岁,怕得要命,知道这羌戎都城里再也没人会保护我。」
「父亲和哥哥只拿我当个物件儿,我虽然是个公主,但其实所有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平日里那样张扬,跟哥哥对着干,但我知道,他是少主,我永远斗不过他。」
「可是啊……」慕容珠笑了笑,看向病榻上的父亲,「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让我觉得,我不该认命的。」
「既然决定了不认命,那就再无回头的路。」
「父王,得罪了。」
慕容珠挥了挥手,两个铁骑兵上前,一左一右地将羌戎王架到了已经写好的诏书上。
按下手印,盖下印有族徽的玉玺。
「谢父王传位与我。」
慕容珠收起诏书,无视已经气得喘不上气的羌戎王,出了宫。

-18-
「楚玉粟,我拿到了!」
慕容珠冲出来。
她向我奔来。
「有了诏书,剩下的五部就会认我,即便不帮我,也不会帮我哥哥。」
「这样我的胜算就接近九成……」
她突然顿住了。
因为她发现,我站得离她很远,手中牵着雪龙驹。
所有的南唐奴隶,都站在我身后,同样牵着马。
「公主,祝贺你。」我轻声道,「我能帮你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楚玉粟,你……」
我翻身上马,策马飞驰。
所有南唐人跟在我的身后。
这便是计划的全部——扶持慕容珠,支持她宫变。
然后在这个她与慕容瑾必有一战、羌戎内部大乱的夜晚,带着所有南唐族人离开。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终于能回家了。

-19-
玉禾坐在马车中,看着外面不断燃起的战火。
南唐一共有近九千人离开,这支庞大无比的车队分成了三部分,最前面是楚玉粟亲自带队的前锋,负责开辟出回家的路。
中间是老弱病残的马车。
最后则是负责断后的队伍。
玉禾坐着的,是中间的马车。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车了,只记得她昨夜蛊毒发作,痛得撕心裂肺时,求慕容瑾来看自己最后一眼。
慕容瑾真的来了,但他只看了一眼她蜡黄憔悴的脸,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致,转身去了新娶的侧妃那里。
临走时有内官问他:「少主,这样实在太伤玉禾侧妃的心了,她到底是南唐公主,若是跑到别国去说些不该说的,对咱们羌戎到底是不好。」
慕容瑾很冷地笑了笑:「她跑?一只吃家食儿的小狗,你叫她跑到哪去?」
慕容瑾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远处突然传来了打打杀杀声。
有内官和女奴慌乱地报信,先是说慕容珠公主反了,接着又说是南唐人反了。
玉禾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反了,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时,有人冲了进来,把她架上了马车。
再醒来时,她已经离开羌戎都城三百里了。
玉禾渐渐弄明白了情况。
她那个姐姐,楚玉粟,在她和羌戎妃子们宫斗得你死我活时,扶持了羌戎公主慕容珠夺权,然后在羌戎兄妹相争时,带着存活的南唐族人逃了出来。
玉禾唯一没有弄明白的,是玉粟为什么要带上自己。
她们姐妹之间有那么多的仇怨,整整两世,楚玉粟不杀她就已经算是仁善,实在没必要管她的死活。
或许只是害怕把宗室亲眷丢在羌戎,会日后落人口舌吧。
马车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不断地有惨叫传来,有鲜血飞溅。
有探子来报,慕容瑾和慕容珠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协定,先一致对外。
于是他们追上来了。
追兵越来越近,负责断后的护卫队已经几乎损失殆尽,再往前,就是她们这些老弱病残的马车。
和玉禾同车的,是李尚书家那个总是病恹恹的小女儿。
当初在马厩里,玉禾还给过她一鞭子。
但此时,那李姑娘拔出了佩剑。
「听我说,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没命,我们必须把慕容瑾的队伍拦在这里。」
「等下会过一道山谷,谷口狭窄,我把马车停下堵在这里,你往前跑,去找玉粟公主她们。」
玉禾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那你呢?」
「总有人得拦住他们。」小姑娘说,「我跟我爹学过一点剑术。」
马车离谷口越来越近。
玉禾突然落泪了。
「你不用哭,我并不是想保护你,我只是在保护楚家人。」李姑娘说,「我父亲曾经犯了很大的罪,是你祖父救了他。」
「皇爷爷?」
「嗯,在这之后,父亲就告诉我,我们是南唐臣,一生都要效忠。」
楚玉禾看着李姑娘手中的剑,突然,她想起了姐姐对ƭű̂ₑ她说的话。
「公主食万民之禄,关键时刻,也该承担公主的责任。」
可她一辈子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也许已经太晚了。
楚玉禾突然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李姑娘大惊,她扑上前来,然而并没能拽住楚玉禾的裙角。
「去找楚玉粟吧。」玉禾轻声地说,「跟她说,谢谢她,以及……」
「来生就不做姐妹了。」
马车载着李姑娘疾驰而去。
玉禾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追军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也很想回家。
可惜不能够了。
沿途有许多死去的南唐人,他们和她一样,也回不了家了。
玉禾找到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又捡到了一把弓。
追军已经赶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很多士兵看到了玉禾,但他们没有急着行动,她穿着羌戎贵妇的衣服,他们搞不清她的身份,怕错杀了羌戎的贵族。
玉禾翻身上马,她拿着弓,开始向千军万马狂奔!
她会骑马,会射箭,她是整个南唐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所有的师父都是最ƭŭ⁶好的。
但她只是用它们来打马球,在兽苑射野兔,找乐子寻开心,从未做过一件真正有用的事。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她要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公主。
慕容瑾站在队伍的前方,他远远地看到了策马朝这边冲来的玉禾。
他笑了笑:「果然还是回来了,南唐人估计也容不下她。」
像看一只闹了脾气离家出走、最后不得不乖乖回来的小家犬。
玉禾逼近了。
她的裙裾在风中猎猎飞舞,染了血的脸分外美艳。
随后,张弓、搭箭。
慕容瑾愣住了。
因为他发现,那箭似乎对准的是自己。
在所有羌戎士兵反应过来之前,箭已飞出,扎进了慕容瑾的眼眶。
玉禾大笑起来,她撕裂了自己羌戎贵妇的衣服,披上了一面残破的南唐战旗。
「我是南唐公主楚玉禾。」她笑着对面前的千军万马大喊。
慕容瑾捂着眼眶,撕心裂肺地惨叫Ťũₙ:「杀了她!」
千万箭雨铺天盖地朝玉禾射过去。
玉禾仰起头。
她看不清东西了,眼前只有南唐宫中的景象。
那时候她还很小,在御花园里玩,遇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女孩给了她一块藕粉糕。
玉禾问:「你是谁?」
女孩说:「我是你阿姐。」
看啊,阿姐,我没有输给你。
羌戎士兵们震撼地望着眼前的那个人影。
她被万千支利箭钉在地上,这个奴颜媚骨婉转承欢的亡国公主,死时竟然是站着的。
楚玉禾,南唐哀帝与皇后宋氏所出,身份高贵,自小娇养溺爱长大,自私愚蠢,终其一生都是个趴在米仓里啃食的蛀虫。
唯有死时像个真正的公主,一人一骑射羌戎主帅于阵前,随后死于乱军中,年仅十六岁。

-20-
李姑娘把玉禾的死讯带给了我。
我望着窗外,呆呆地站了很久。
久到有副将来禀报我:「公主,慕容瑾受了重伤,队伍军心涣散严重,已经没有再追了,但是……」
「前方一百里,有铁骑兵拦路。」
我顿时明白了。
是慕容珠。
李姑娘的脸色很难看。
她轻声道:「慕容珠的兵比慕容瑾更精锐,我们的人已经折损了将近一半,对上铁骑兵的话……」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周围的人纷纷站了出来。
「公主,我们不怕的。」
「我们从不后悔跟着公主离开。」
「就算大多数人会死去,也总有人能回到故乡。」
最后一夜,我们烧了篝火,所有人围着篝火,唱南唐的歌,跳南唐的舞。大家互相交换信物,约定谁能回去,谁就将信物放在家人的坟前。
突然有来使报我:
「公主,慕容珠来了。」

-21-
我见到了慕容珠。
两军交战,从来没有主帅亲自来当使节的。
但慕容珠就这么来了。
我和她一起站在山地的高处, 看着下面唱歌跳舞的男男女女。
慕容珠说:「这就是最后的南唐人?」
「是了。」
「太少了。」慕容珠轻轻道。
「的确很少。」我说,「公主的铁骑兵可以轻而易举地吞掉我们。」
「但只要有一个南唐人活着, 南唐就没有亡。」
慕容珠笑了。
她说:「楚玉粟,你以为我夜行八百里路,是来剿灭你们的吗?」
「不是的, 我只是想来再见你一面。」
我抬起眼睛,望向她。
慕容珠勾勾嘴角。
「我哥哥没有死,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但他手里还有西域的八个部落,未来几十年, 我和他都有得斗。」
「我需要向你讨教的地方还很多, 论作战, 你不如我, 论治国, 我不如你。」
「更何况,我说过, 我和我哥哥是截然不同的君主,与其强行收纳南唐然后让它成为一块没有活人的废土,我更希望天下仍然有那样一个地方, 有小桥流水,有糕饼点心, 有古琴小曲, 有诗词文章。」
慕容珠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楚玉粟,我还是那句话。」
「别让我失望。」

-22-
羌戎退兵了。
那位永远一袭红衣的慕容珠公主, 就如同她来得迅捷一样,去得也迅捷。
她一日千里地赶回了羌戎都城, 携先王遗诏,带国师卦象, 成为了羌戎第一位登基的女帝。
她的哥哥慕容瑾在偏都称帝, 兄妹二人划分西域, 分为南羌戎和北羌戎。
两年后, 慕容瑾眼伤复发, 无药可医, 死于病痛。
慕容珠借机接管了哥哥手中的势力,一统西域十六部。
同一年的春天, 在南唐带着子民休养生息了三年的摄政公主楚玉粟正式登基, 成为南唐第一位女帝。
封李诗君为尚书,申长宁为车骑大将军, 谢明月为太尉,傅如英为九门步军提督,耿燕燕为前锋营统领。
追封楚玉禾为护国公主, 以衣冠冢下葬。
此后百年, 南唐与羌戎的这两位女帝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但两边开通商贸之路,互通先进技术,羌戎将马匹牛羊卖进南唐, 南唐将茶叶丝绸卖到西域。
至此,民生安乐,海晏河清。
– 完 –
□ 卫雨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3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