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如新

钉进棺木那日,七旬的丈夫姗姗来迟。
他要谢我。
「一谢,为夫外放多年,你替我在父母身边尽孝送终,操持中馈。」
「二谢,未曾陪伴儿女一日,你将他们培养成材,尊父守礼。」
「只是你做了好儿媳,好母亲,却不是一个好妻子。」
我死不安宁。
为夫家操劳半生,只得来他的一句不是?
一道沧桑温婉的女声忽然响起。
「还好四郎独在异乡这么多年,一直有我相伴。」
我已经死了,看不见这对男女如何恩爱。
但再睁眼,却听年轻的夫君当面提出要外放做官。
我说:「不可。」

-1-
宋知勇闻言惊怒:「难道你要为了儿女情长,强我留在京中做个九品芝麻官?」
「知不知道为夫头顶有多少排队等着加官进爵的勋贵子弟?真是妇人之见!」
我将手边的账簿扔给他。
「家里公中的铺子营生惨淡,已经入不敷出,夫君若要外放,恐怕要吃些苦头。」
他凝眉不解:「不是还有你的陪嫁?」
我忽然哑然。
三十余年未见,我都快忘了他是怎样自私的人。
上辈子公婆都到了知天命的年岁,身上都有田间劳作留下的沉疴。
孩子尚且年幼,知道他要离开,哭得饭都吃不下。
可他视而不见,坚持要去外地做官。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推给我。
生病的婆母,好赌的公爹,嗷嗷待哺的儿女,还有消失的他。
刚开始我都是一天天的熬。
总想着熬到夫君回来就好了。
可不曾料到宋知勇根本不是做官的料子。
年年政绩评「劣」,接连被贬,越迁越远。
心里彻底没了盼头。
只有寄回来的家书提醒我,还有个伸手要钱的丈夫。
头几年还是三月一封,公婆和我一人一封。
他信中向来报忧不报喜。
看着公婆有时恨不得变卖家产把钱寄给他。
有时又抱着厚厚的一沓信止不住的笑,遮遮掩掩不让瞧。
而给我的却是薄薄一张讨账信。
寥寥几行。
问家中可好?
问儿女可安?
末了,不忘提醒我寄钱给他。
那…我这个人呢?
也罢,他宋知勇从未将我这结发之妻放在心上。
那我又何必爱重他?

-2-
「夫君是知道的。」
「婆母日日进补养身,公爹每月在外赊账,这些钱都是我出,陪嫁早已尽数补贴家用。」
宋知勇敢做不敢认。
被我说得恼羞成怒,当即甩袖离去。
去哪?
我猜是去找那个外放多年,一直伴他左右的老青梅尹水仙吧。
犹记得小时候,我们三家曾住在同一个村子里。
因宋家与我陈家祖上颇有渊源。
两家儿媳又碰巧同时怀孕。
便商量好了:「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果真是一男一女。
于是两家人特意将我们的百日宴办成了定亲宴。
以至Ṫű⁴于方圆十里的人家都知道了——
我们陈家与宋家有亲。
后来我爹在商贾之道颇有成就,赚得盆满钵满,搬去城里。
宋家害怕失去摇钱树,便对爹娘说我的未婚夫婿宋知勇有读书天赋。
爹商海打拼多年,深知官场有人好办事的重要性。
再加上姻亲的关系,决定供女婿读书,出人头地。
年年补贴宋家成百上千两。
第一年童子试,宋知勇未中。
宋家公婆急忙赶来解释:「都怪那茅草屋太破,雨天淋湿我儿的被褥,连累他带病上场,这才不中啊。」
爹好人做到底,请工匠去村里盖了三间青瓦房。
宋家一下子成了村里条件最优渥的人家。
要不是与我早有婚约,媒婆怕是要踏破他家门槛。
明面上如此,但背地里还是有那些不体面的人。
譬如尹水仙。
仗着跟婆母沾点亲,日日登门送菜借物。
豆蔻年华的身段秾纤适中。
一个含羞带怯,一个年少慕艾。
一来二去,自然就生出几分情愫。
我这个未婚妻,自然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

-3-
奈何宋知勇前途未卜,日后还需要大把的银子去打点。
而尹水仙能给他的只有情。
有情饮水饱都是骗人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才是真的。
一面是我的钱,一面是尹水仙的爱慕。
宋知勇都舍弃不下。
所以他忍辱娶了我,又在外放的地方娶了尹水仙。
若问宋县长夫人是谁,恐怕无人不知尹氏。
我冷声起笑。
操劳半生,尽ŧū⁺是耻辱。
幸得上天垂怜,叫我重来一回。
这一世,欺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4-
不知尹水仙给宋知勇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铁了心要外放。
甚至因放不下身段求我,便在背后编排。
惹得他母亲刘氏过来训斥我。
「陈氏,你糊涂啊。」
「大郎外放是大事,日后做大官,封妻荫子,也有你的一份不是?」
我抬手掩住嘴角,没当面笑出声来。
垂眸挂上愁容:「娘说得是,可家里实在没钱了。」
婆母哪里信。
我那些赚钱的铺子,她隔几天就要去一趟。
板起那张沟壑难平的脸:「莫要唬我。」
「上次我分明亲眼瞧见,你那间胭脂铺一刻的功夫就收了五两银钱,一个月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两吧?」
她倒是精明。
那我就好好掰扯一下:「独那间铺子赚钱罢了,可您不想想家里光是进补养身的药材就要花去千八百。
再有那些爹在外赊账的店铺,月末都来找我讨账,您可知他们一次要多少?」
婆母瞪大眼,探过身来:「多少?」
我竖起五根指头:「五千两。」
「多少!」
婆母惊得差点从椅上掉下去。
我笑了笑。
公爹当然没花这么多,但他去的那些地方见不得人。
婆母就算去问,也只能讨来他一顿打。

-5-
婆母没讨到便宜走了。
午后,曹嬷嬷将两个孩子接过来用饭。
儿子宋连喜今年五岁,去年我花重金请来张秀才为他开蒙。
张秀才因身体有疾才没能继续考取功名。
为人古板严厉,但教出来的学生十之八九都考上了秀才。
女儿宋然不过三岁,被乳母抱在怀里喂饭。
自上了桌,宋连喜筷子也不拿。
我问他:「是饭菜不合胃口?」
他愤愤扭过头去。
我懂了。
一定是他爹说什么了。
儿子是家中长孙,跟公婆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
自出生就被公婆揽过去教导:「知子莫若父,你爹一定是最疼你的。」
「不管犯了什么错,只要有父亲在,就不用怕。」
而我为儿女请来严师,则被他们指责是磋磨孩子。
背上不慈的名头,儿子渐渐疏远我。
哪怕他刚及弱冠便考上秀才,也只将功劳算在溺爱他的公婆身上。
甚至连从未教导他一字的父亲都能得到「慈父」的美名。
而女儿不得公婆看重,我悉心教她礼仪才艺。
及笄后,得高门看重求娶,她却从未回来看望我。
思及至此,桌上的饭菜确实食之无味了。
「不吃就撤下去吧。」
宋连喜立即涨红脸:「不准!」
我抬眸瞥向他。
日后咄咄逼人的举人老爷,如今还是个面嫩的稚子啊。
「扭扭捏捏,这是为何?」
「母亲,您太无知了!居然拦着爹去做官。」
他面皮红透,双拳紧紧置于桌面。
女儿匆匆抬了一眼,茫然无知。
我挑起眉头:「他想去便去,娘何时拦了?」
宋连喜似是疑惑:「可爹…」
见我看着,他赶紧摇摇头:「没有就好,爹去做官都是为了我们好,以后儿进入官场,还要靠爹爹提携帮助,妹妹也能因此嫁个好人家。」
我笑着问他:「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宋连喜眼珠子转了半圈:「我自己想的。」
我敷衍地夸了夸:「我儿真是长大了,想得真长远。」
没想到他挠了挠头,竟是不好意思了?

-6-
宋知勇没回来的这些日子。
我将张秀才请辞,给儿子换了位老师。
既然不想上进,那就得过且过吧。
总归我有爹娘给的陪嫁在,这辈子不愁无人养老。
新请来的教书先生肖乐山信奉老庄之道,对儒学等官学著作只说略知一二。
若不是他家中老母病重,绝不会来我府上教书。
三日后,儿子对我态度有了变化。
竟是主动求先生教学,再也不跟公婆诉读书苦。
公婆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晓得其中的道道。
欣慰不已的同时,又怨我为何不早点换先生。
我只是笑笑。
宋知勇向来不过问孩子的事。
几日不见,一来便是告知我:
「外放的名额已经定下,你且在家中照顾爹娘孩子,我后日便要启程出京。」
我轻轻颔首:「知晓了。」
宋知勇蹙眉:「那还不拿钱来,穷家富路不懂吗?」
我头也不抬:「你跟爹娘商量,看二老谁愿意挪钱给你用。」
别看公婆心疼儿子,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若是要他们出钱,不可能。
宋知勇为人子,怎会不知自个爹娘的本性?
当即气得原地打转。
我见他实在碍眼,心生一计。
微微笑道:「不如夫君先去任职,待我这边抽出空来了,一定将钱送去。」
他停住脚步,脸色顿时缓和下来。
「今晚我去你房里。」
我笑意不减:「夫君后日就要启程了,家里还什么都没置办,恐怕今晚不得空。」
他点点头:「劳烦夫人了,我今晚去找同年打听就任需要什么,明日报给你。」
宋知勇前脚出门,我的人后脚跟上去。
什么同年,分明是偷会青梅。
既然如此,我得给他准备一份大礼才是啊。

-7-
转眼到到了启程那日。
宋知勇搭乘同年的马车回来。
看到我给他准备的三车行礼,点了点头:
「夫人辛苦了,待我回京述职,定不负你们所望。」
不等我回应,婆母闻讯匆匆赶来,声泪俱下。
「儿啊,你好狠的心,抛下爹娘远赴他乡…」
我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
宋知勇陪哭一场,语气陡然严厉:
「陈氏!你发誓,今后我不在家,你要替我孝敬父母,不可对爹娘有半点慢待。」
我眉头一皱。
给嬷嬷递了个眼神,然后直直地栽倒在地。
嬷嬷扶住我,嘶声呐喊:「不好了!夫人伤心过度晕倒了!」
婆母哭声骤停,试图掐我人中。
嬷嬷替我挡住:「老夫人这是做什么?平日…胡来也就罢了,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给夫人留点颜面吧。」
「陈氏!你少装,赶紧起来,大郎的话你等到没有?」
「娘,算了吧,陈氏自打进门就对你百依百顺,她怎敢不孝。」
宋知勇珍惜羽毛,爱面子。
他同年在场,婆母此举只会让他成为笑话。
婆母一下子哭出来:「儿啊,娘舍不得你啊。」
「爹——」
宋连喜的小声抽泣也变成大哭。
宋知勇明显有些不耐了:「好了,家中有事及时写信告知我便是,此去路途遥远,该走了。」
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远。
身侧婆母和儿子的哭声越发响亮,令我不禁扬起唇角。
哭吧,使劲哭。
日后有你们哭不完的时候。

-8-
上一世,宋知勇第一次上任的地方是临近东海的日出县。
因不足千户,所以为县长。
那地方民风彪悍,时常有海贼上岸扰民。
械斗是常有的事。
宋知勇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实现自己的抱负,结果被一棍一棍地敲老实。
地头蛇看他无权无势,直接将他架空。
连官印都成了人家掌中把玩的物件。
是我托四处跑商的兄长给他出主意,拿银子,才叫他在当地站稳脚跟。
却不曾想他安稳后,不念我一点好,反而将尹水仙接过去厮混。
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
唤丫鬟取来信纸,提笔写信给兄长:南边稻谷一年三熟,兄长若能运至北方平粮价,兴许能谋来皇商的身份。
京中寄出的信件有专人拆封检查。
为了不被人当细作怀疑,一行字需用三张纸来遮掩。
兄长年幼是喜读游记杂谈。
偶然翻阅到一种传送秘密的书文形式,视若宝藏。
爹爹眼光毒辣,观后让全家人一起学。
「若闻世道突变,咱们就用密文给家人传送消息。」
不久后,我收到兄长和爹的密文。
他们丝毫没有怀疑真假。
兵分两路去南方买粮。
爹爹在云梦泽收一年两熟的稻谷。
兄长去更远的交州寻一年三熟的交趾稻。
等父兄押送粮食回来时,京中已有「粮食换皇商」的告示。
爹爹花钱开路,终于在半个月后,喜获皇商的荣耀。
因运来的粮食数量首屈一指,得圣上亲自赐匾。
我收到娘家的请函,立即准备回去贺喜的礼。
公婆见了眼红:「你娘家有钱,又不缺你这点东西,不如留在家里孝敬我们。」
我轻笑:「爹娘有是他们的,女儿给的再少都是心意。」
公婆不是没有女儿,只是她们都嫁在老家。
每年秋收,几人合伙花钱雇车来送土产,还要被婆母嫌弃辱骂。
「栗子毛桃能值几个钱?一群赔钱货,还不是想让我掏钱补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事别总来我面前晃荡。」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一直热脸贴冷屁股。
时间长了,那群小姑子就跟宋然一样,再也没有登门来过。

-9-
这趟回娘家,除了身边用惯的嬷嬷和丫鬟,我谁也没带。
甫一进门,兄长就把我叫到一边。
「宋家人对你如何?」
我看着满头青丝的兄长,鼻头猛地一酸。
「哥…」
兄长负手与我相对而立。
见我这般,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慌乱起来。
「小妹,是不是宋知勇欺负你了?」
我胸口堵着一口郁气,憋得说不出来来。
「难道是你那个多嘴的婆母?」
兄长不断追问,可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竟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下把爹娘和嫂子也给招来了。
一家人围着我转,又是搀扶坐下,又是端茶顺气。
折腾好一会儿,我才止住哭:「我没事。」
爹「啪」地一掌劈在桌上:「你少在这里忍气吞声,如实招来!」
上辈子的事情还未发生,说出来也不占理。
但爹娘他们都信鬼神,出门跑商都要给祖宗上一炷香,祈求平安顺遂才走。
归家亦是一炷香,感恩祖先庇佑。
我心想试一试。
屏退下人,将后来发生的事同他们说了。
不曾想娘激动地摔了茶碗:「我儿,你当真梦到几十年后的事了?」
我怔了怔ƭŭ̀¹。
爹更是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身边:
「我儿,你快跟爹说,后来是哪位皇子坐上龙椅?」
大哥和嫂子也是一肚子的话想问。
我释然一笑,将知道的一一告诉他们。
原来是来贺喜的,结果围着圆桌彻夜长谈。
数日后,我离开娘家,身后跟着如水一般的礼物。

-10-
宋连喜在学堂读书。
女儿年幼觉多。
婆母闻着味赶来,见什么都稀罕。
「哎哟,亲家就是客气啊,送这么多给我。」
「先紧着容易坏的吃吧,叫厨房中午炖燕窝。」
嬷嬷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将东西全部入我私库。
婆母傻眼了。
继而暴跳如雷:「陈氏,大郎刚离开家门,你便要反了不成?」
我低头吹了吹热茶:「您多虑了。」
“东西是我爹娘给我的,您想要,找祖父祖母去吧。”
「哎哟,我的命好苦啊——」婆母坐到地上撒泼,「大郎离家才几天啊,儿媳妇就看我这个糟老婆子不顺眼了…….」
我给嬷嬷使了个眼神。
事后,她自会敲打在场的丫鬟小厮。
没人理睬,婆母觉得没意思,自己收声站起来。
走之前狠狠瞪我两眼:「天打雷劈的恶婆娘,给老娘等着!」
片刻后,嬷嬷过来告诉我:「老夫人出门了。」
我放下账本,弯唇浅笑:
「备车,跟上去。」

-11-
婆母有几分小聪明。
跑到银楼去散布我为媳不孝,为母不慈的谣言。
正经人家都会把丑事遮掩起来,不叫外人知道。
以免坏了名声,有碍入仕或者儿女结亲。
但婆母乡野村妇出身,做事还是老家那一套。
家里的儿媳不听话,定要闹得人尽皆知。
却不知不孝之罪何等严重。
我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地跪在婆母身旁:
「娘,儿媳有错,您不就是想要银楼的新款吗?我买!」
嬷嬷向前,把那些看热闹妇人手里的银饰抢过来。
「实在对不住各位,我家老夫人说了,不给买这些,就要去告我家夫人不孝。」
被抢走东西的众人面面相觑。
婆母急得跺脚,连忙拦下准备付钱的嬷嬷:「谁说我要买这些了?是她在家里顶撞我,从娘家带回来的东西都拿到自己房里去,都不知道孝敬公婆。」
嬷嬷欲言又止,连连点头:「是是是,您就是来闲聊的,不是闹着要买新款。」
围观众妇人的眼神不对了。
嬷嬷拿不定主意,过来问我:「夫人,那还买吗?」
我畏惧地看了眼婆母:「婆母心心念念,我这个做儿媳的…理当满足。」
婆母大声尖叫:「你胡说什么!谁说要买了?」
我浑身瑟缩,低头赶紧认错。
「儿媳该死,您肝火旺,不能再动气了。」
人群中一位老妇人看不过眼了,站出来劝婆母收敛些脾气。
婆母非但不领情,反而一把将人推开:
「要你多管闲事?她是我儿媳,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这话顿时引起众怒。
特别是年轻的小媳妇,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我的维护:
「都说做男人难,谁知做女人更难?亲娘怀胎十月生下,尽心尽力培养十余年,一朝嫁出去,却是听天由命。」
「是啊,命好有婆婆怜惜,只需安心操持家事;命苦不得公婆看重,牙齿打落也只得往肚里咽。」
周身唏嘘声成片。
婆母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待下去。
钻上我的马车,呵斥车夫:「瞎眼了,没看到我上来?快走!」
眼看着马车走了。
身边一群人将我搀扶起来。
明明是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待我这般好。ŧṻ₁
奈何我今日不能露富,无法回报她们这份情谊。
「这位夫人?银饰您还要吗?」
闹剧平息后,掌柜的终于敢出声了。
我为难地打量许久,拿起牡丹银镯问价。
掌柜:「不贵,二十两。」
我双手一颤,要了。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媳,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刁蛮任性的婆母呢?」
我辞别这些热心肠的好人,手捧刚买下的首饰往家走。
没有马车,我一路走回去。
引来不少人的注视。
一人好奇问起,立即有激灵的小乞儿答话。
他们无家可归,平日就能赚些跑腿的赏钱。
一传十,十传百。
加上我暗中山煽风点火。
坊间半数人家都知道我是个愚孝的好儿媳了。

-12-
婆母得知自己恶婆婆的名头,气得病倒。
我身为好儿媳,自然要去床前侍疾。
换了身素衣过去,里面正好有客人在。
「……我这个儿媳心眼比筛子还多,故意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
我轻唤了一声:「母亲,儿媳给您熬了药送来。」
刻薄声戛然而止。
门打开,我一人进去。
手里的药不冷不热。
婆母冷眼瞧着我,床边是与她交好的邻家老夫人。
礼毕,我跪到床边亲自给婆母喂药。
婆母有意磋磨我,别开脸不喝。
那怎么行呢?
这药我特意放了清火的黄连芯、苦参、龙胆草。
我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婆母不得不张口接着。
药汁一入口,就被婆母吐出来。
「呸呸呸!」
「陈氏,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Ŧų⁻我劝她:「母亲,良药苦口。」
婆母怒火中烧。
抬手扬了这碗药,然后将碗狠狠摔在地上:「滚出去!」
我吓得连连后退,仓皇而逃。
很快,邻家的老夫人也ŧù₁匆匆走了。
我派人继续盯着那边。
次日晌午,嬷嬷送来一封截获的书信。
上面写到:吾儿知勇,盼归。陈氏疯了,四处败坏娘的名声,还当着外人的面逼娘喝毒药。
我冷冷起了两声笑。
一字不改叫人往日出县送去。
傍晚端着熬了三道的苦口良药,一勺一勺喂给婆母吃。
婆母拼了老命似的挣扎:「毒妇!我要是死了,我儿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动作不停:「夫君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听说那边民风彪悍,夫君官印都让人抢了去,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不可能!」婆母又惊又惧。
我失了耐性,把药全都灌进她嘴里:「我答应夫君要好好孝敬您,如今肝火旺,身子怎熬得住?」
大碗药洒了一大半,到底是见底了。
待起身前,我替婆母将被角好好掖上。
见她惊恐地缩起脖子,我止不住的上扬唇角。
难道怕我蒙死她不成?
真是好笑。

-13-
经我悉心照料,婆母的病加重了许多。
公爹跟她分居多年,过了半月才发现不对劲。
到了床前,听婆母告我一箩筐的状。
公爹气冲冲来找我。
我只将他在外欠下的债报出来。
末了,又添上一句:「您不会还想让我这个儿媳出钱,养外面偷生的小叔子吧?」
公爹脸色僵住,迅速阴沉下来。
「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妇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腌臜事,连公爹也敢编排!」
宋知勇的性子就随他爹吧。
敢做不敢当。
孬种。
「没有就好,如今娘吃药开销太大,您在外最好省着点花,不然儿媳没钱给您还。」
「那些讨账的可不止一次说过要打断您的腿。」
公爹脸色越发难看,灰溜溜地跑出去。
我呡了口茶,合上账簿。
算算日子,宋知勇这会儿刚地头蛇教训过。
再有几日他娘的控诉信该送到了。
「夫人。」嬷嬷从外面进来。
后面跟着女儿的乳母。
「何事?」
乳母上前:「回夫人,小姐后日生辰,可还要办?」
我有些糊涂了。
原来已经快到八月初九了吗?
「自然要办,老夫人病倒,正好借然儿的喜事冲冲晦气。」
乳母点头退下。
嬷嬷走到我身边来,递上册子:「往年都是往这些人家送中秋礼,今年老爷外放做官,老奴便做主添上一个名额。」
我执笔舔墨,将宋知勇的名字涂黑。
「他是去做父母官的,那边民生多艰,他要与民共苦,怎好一人吃独食。」
嬷嬷顿了顿:「是。」
册子上还有宋知勇那些在村里的姐姐们。
念着她们小时候抱过我,眼神略过,并无改动。

-14-
女儿生辰当天,娘家派人送来成箱的礼物。
上辈子每年都是如此。
生辰一箱,过年一箱。
到了出嫁时,积攒得比官家小姐还多。
还有几包容易克化的糕点。
公爹见了,当众掳走一包:
「这么多,然儿肯定吃不完。」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吃不完,不是还有您孙子吗?」
宋家男人的自私代代相传。
宋连喜一听,以为公爹抢了他的份。
一老一小,为一包点心,在院子里闹不休。
我恍若ƭűₗ未闻,揽着女儿开席。
她随我,爱吃鱼。
初秋八月吃桂鱼,刺少,肥美。
但不可贪重,只取那一斤四两的吃。
盖到上锅清蒸,上桌前浇上豉油,便是一道美味佳肴。
女儿小小的人儿,一口气吃了半条。
乳母怕她积食生病,不给夹了。
就在这时,宋连喜哭着跑来:「娘,祖父把我的点心拿走了。」
我故作惊讶:「你祖父不是最疼你?」
宋连喜正在气头上:「才不是!祖父只疼他自己!」
我埋头在女儿香软的脖颈间闷笑。
笑罢,不轻不重地训了句:「不可无礼,长辈也是你能嚼舌的。」
宋连喜撇了撇嘴。
之后,他再也不去公婆那边。
婆母想孙子想得紧,直到中秋那天才勉强好ţṻₜ起来。
五口人围坐圆桌,吃饼赏月。
也是不巧。
云层浓密透不过一丝月光,怕是明后天要落雨。
凉风徐徐,烛火摇曳。
公婆把宋知勇寄回来的信拿给我瞧。
「陈氏,你看看大郎在信里说什么了?」
两人虽不识字,身边却有读信的人。
我笑了笑,展信扫了眼。
上面写到:吾幼时家贫,天寒地冻,手指不可屈伸,得父母持汤沃灌,乃考中功名。二老呕心沥血将吾养大,陈氏身为吾妻,怎可不敬不孝,是人乎?
哦,骂我的。
我随手一叠,置于烛火上焚烧。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夫君宁愿去外地受苦受累,也不肯待在您二老身边,只怕信上所言都是虚的。」
婆母动了气,咳喘不止。
公爹拍桌而起:「混账!你再如此不知好歹,下次大郎送回来的,可就是一封休书了!」
我:「好,您快快将消息递去,早日动身搬回老家。」
公爹:「是我宋家休了你,凭什么我们搬出去?」
我:「您老糊涂了?这宅子可是我的陪嫁啊。」
「宋知勇当初考中举人,得来的银子可都打点上官了,我家连聘礼都没收他的,这些年来倒贴你宋家上万两,若要休了我,便把钱悉数还回来。」
「你!」公爹咬牙切齿地指着我,身子摇晃几下。

-15-
赏月宴不欢而散。
回屋坐上榻,我展开那封给我的信。
倒是比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厚重。
「吾妻展信佳:爹娘乍然离我,自是惶恐不安,还望多多包涵。」
咦?
我继续往下看:「……日出县尽是刁民,为夫身为长物无从施展拳脚,可否请妻兄相助,来日必十倍偿还。」
呵。
要钱没有。
要人,我已经给你送去了。
你二人有情,我亦有成人之美。
宋知勇上路后不久,我的人便把尹水仙也送去了。
想必这会儿该到了吧?

-16-
翻过中秋,便是重阳。
携儿女一道去城外白鹤山登高望远。
草木枯黄,山川依旧。
山中有寺庙,有道观。
公婆两者都信。
但听闻富贵人家多拜佛,便去了寺庙。
我两世都信道,问儿子要跟着谁。
他不假思索:「自然要去道观,不准还能遇到先生。」
道观内外古朴,建在半山腰,唯有一条羊肠小径通往。
达官贵人的轿子上不来,来往的都是些布衣百姓。
我一身锦衣立在其中,频频有人送来目光。
「先生!」
宋连喜冲到一青衣长袍的男子身旁,垂首作揖。
男子捋须笑笑,抚他顶:「去给祖师爷磕几个头,保你平安顺遂。」
我捐了些香火钱,退出去等着。
半个时辰后,儿子拿根签文来寻我:「娘,先生给的。」
签文:一锄掘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先,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这是何意?」
宋连喜翘起嘴角,摇头晃脑道:「先生说,一颗平常心赢万利。」
我猛地松了松攥紧的签文。

-17-
年底天大寒,宋知勇几封家书如雪花一般送来。
一封诉苦,一封警告,一封哄骗,当真是善变。
这些月我虽然没有给过钱,但公婆心疼儿子,塞了厚厚的棉衣和几车粮食寄过去。
其中还有一件粉袄。
想必是给尹水仙的。
我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许是见我铁石心肠,他再没有写信给我。
公婆名下无产,全依仗我给,补贴完儿子,自己就不剩多少了。
率先断供的自然是公爹。
外面的私生子也是儿子,年轻的妇人嘴甜,一口一口夫君,哄得公爹掏空了腰带的钱。
婆母的病断断续续。
若是连着吃半个月的药,手里就没钱了。
宋知勇断了两个月的供,想回也回不来。
据眼线回来报给嬷嬷:「连饭都吃不上了,穷冬烈风,刮得足肤皲裂。」
我笑着:「尹氏可好?」
嬷嬷也笑:「那尹氏不是个老实人,背地里跟日出镇的小头目好了上,常常同老爷吃糠咽菜后,跑去酒楼打牙祭。」
我摇摇头:「好狠的女人,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如意郎君。」
「嬷嬷,天要下雪了,该让夫君知道真相了。」
我抱着汤婆子,翻账到午后。
宋连喜从学堂回来,脱下外面的披风进来:
「母亲,先生没厚的衣服穿,冻得四肢僵劲不能动,您能给准备套厚衣裳吗?」
我抬头看他:「你每月的十两银子,够给先生买好几身。」
宋连喜愣了愣,挠挠头:「儿不会买。」
左右我这边无事,便让嬷嬷带他去成衣店。
冬衣宽厚,寻常人家都是往大了买,无需量什么尺寸。
两日后,宋连喜恹恹地拿来一张纸。
「母亲,先生要教我儒学,这是要买的书单。」
我暗自诧异。
书籍贵,买全纸上的书籍,至少要几十两。
但对背靠皇商的我来说,却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钱。
只是…这位信奉老庄之道的先生,对儒学不是略懂一二而已吗?
念起「平常心」三个字。
我想:罢了,随他们去。

-18-
年底,大红灯笼高高挂。
无喜,也添了七分喜气。
宋知勇不在家,公婆不愿见我。
乐得清闲自在。
厨房年夜宴准备得丰盛,给那边送几道菜便是。
守岁时,我依然捧着账本查阅。
宋连喜手里的书换成了儒家经典。
我劝他:「夜里昏黑,不急一时之功。」
他反问:「母亲,儿是在陪您。」
我默了默,收起账本,他却还在读。
我指节轻叩,发出清响。
宋连喜犹豫道:「先生让儿去参加月底的童生试,至于几日的光景了。」
我不管他了。
童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场。
宋连喜顺利考过前两场,家里喜气洋洋,婆母的病都因此好转。
临近第三场院试,日出县送来消息。
称:「老爷病了,只怕是时日无多,想见夫人最后一面。」
我将此事告知公婆。
两老齐齐晕倒,半夜起了高烧。
宋连喜得了消息,眉头拧紧:「父亲怎生在这紧要关头出事?」
我笑了:「你可要随娘去看望?」
他心中有怨,哪里肯去。
我没说什么。
将家里的事情交代仔细,雇了三家镖师护送。
一路游山玩水似的去了。
到了地方,只见宋知勇脸色蜡黄地歪在床上。
衣裳单薄,被褥棉絮稀少。
入夏多时,浑身仍旧寒凉如冰。
「夫君…受苦了。」
他握紧我的手:「夫人好狠的心,弃我不闻不顾,冬日那场大雪差点要了为夫的命呐!」
我面无表情,听他继续说:「大夫说我这身子怕是伤了底子,不好好医治活不过三年,夫人忍心让一双儿女失去父亲吗?」
「若是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听你的话,在家里做个富贵闲人,陪你一日两人,三餐四季。」
「为夫已经知道错了,趁现在为时不晚,夫人可还愿与我到白头?」
他旧事重提,无非是想叫我心软。
可怎么不想想,我们哪来的感情?
上辈子聚少离多, 这辈子情浅凉心。
我笑着张望左右:「尹妹妹呢?听说她寻你来了,如今可还安好?」
宋知勇呼吸一窒。
眼底逐渐布满鲜红血丝:「是吗?为夫没见过她,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竟不知她是如此浪荡的贱人。」
我笑了笑:「以前还听你说她纯良, 真是没想到啊。」
宋知勇听闻这话, 面色苍白得像是吃了粪。

-19-
据眼线打探, 我得知尹水仙怀上了小头目的孩子。
如今被养在棚户安胎。
我给路边的小乞儿一包烧鸡, 托他跑腿给小头目家的夫人送信。
等在酒楼用过当地特色美食, 我再带人去棚户那边。
正好撞见尹水仙被揪住头发, 硬生生从窄小潮湿的屋里拖出来。
「救命啊,要杀人了!」
「谁敢管勾搭有妇之夫的小蹄子,谁就是她的姘头!」
此地靠海, 捕鱼养珠为生。
鱼贱珠贵。
是以女子地位高出男子, 性子都生得泼辣。
即使是动了恻隐之心的男人,也万万不敢出声给尹水仙解围。
小头目的夫人当着众人的面, 将尹水仙打得下身淌血才离去。
我看完这出戏, 心中最后一点郁气随之消散。
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我怜惜她与宋知勇青梅竹马。
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可同年同月同日死。
外放官三年期满, 宋知勇却没能活到三年。
他与尹水仙在一起, 时常吵架。
两人身子都不大好。
一日怒火攻心,双双倒地。
瘦骨嶙峋的娇小女子依偎在骨瘦形销的男人怀中。
收尸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20-
婆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气得吐血。
没过半月也去了。
公爹一年到头都在相好那边过,隐隐有另起炉灶的意思。
我半年后断了他的钱,也没再回来。
宋连喜院试没过, 将责任全怪在他爹和他祖母身上。
连哭灵都不肯落泪。
我心如止水。
待他成年娶了媳妇, 便将他们一家分出去。
女儿这辈子请的女先生不过是大户人家退下来的嬷嬷。
姓李, 圆脸笑盈盈的模样, 瞧着便可亲。
礼仪不重, 胜在眼界宽, 做事圆滑,手段非常。
求娶她的人家依旧是上辈子的高门。
我问过她的意见,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月儿圆。
我此时已是富家老翁。
儿媳来用了中饭, 晚上在自家过中秋夜。
我无悲无喜, 邀嬷嬷与我同坐。
谁知天未黑时,女儿带着女婿来登门送礼。
两人亲密无间, 执手走到近前:
「母亲,女儿来陪您过中秋。」
夜里, 我们母女同卧一张床。
听她跟我讲述嫁进高门的日子。
「我那婆母严苛, 事事都要过问, 若是答不上来,还要罚跪抄经。」
「夫家人员复杂, 女儿学了好久才理清各房的关系, 万幸李嬷嬷都叫过,我学会后,终于得婆母一个笑脸,这次出门是她特意让我来的。」
我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 心中抽痛难忍。
原来我的女儿不是不愿回娘家,而是她压根就出不来。
我苦笑连连:竟是歪打正着。
前世强求不可得。
今世顺其自然,已无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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