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棠

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的父母听了后不仅不伤心,还笑着把我抛弃了。
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但我的亲生父母却对另一个女孩疼爱有加。
我嫉妒,甚至仇视那个女孩。
但后来啊,她却成了我的良药。

-1-
我原本叫温棠,后来被亲生父母认回去后改了个名字,叫李海棠。
我从小就被查出有心脏病,医生断言,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脏,我活不过十八岁。
之前的养父母重男轻女,极度不喜欢我。
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药罐子、赔钱货。
在不知道我不是温家的孩子之前,我每天都在想,究竟天底下有哪一对父母会恶狠狠地对自己的孩子说:「你怎么不一出生就咽气了呢?」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你个赔钱货!」
说实话,温家不穷,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不值钱」的药罐子女儿一直供着医药费,简直就是恶心他们了。
但实际上,他们巴不得我立刻就去死。
不过,很快他们就解放了。
因为一次意外,他们得知了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他们就找到了跟他们抱错孩子的家庭。
李家。
李家有一个女儿,叫李玉亭,亭亭玉立的玉亭,名字很好听,长得也很好看。
笑起来有虎牙,高高瘦瘦的,看起来特别健康。
一家欢喜一家愁,欢喜的是温家父母。
愁的是李家父母,他们因为失去了优秀的女儿而伤心。
即使李家不情不愿,李玉亭还是回了温家,而我,也回了李家。
现在,她叫温玉亭。
而我,从原来的温棠变成了李海棠。
在收拾行李离开的那一天,温母来找我,嘲讽道:「看在你命不久矣的份上,你之前十五年花我们温家的钱我就不追回了,就当是感谢你亲生父母把亭亭养得那么优秀的报答吧。
「你说说你,我要是你啊,我就一头撞死得了。
「活着浪费空气,死了也浪费土地。
「算了,反正李家人也没说啥,我说那么多干吗,他们家条件还是能养你到十八岁的。
「李家可亏大发了,养了那么好的女儿现在是别人家的了,认回去的女儿是个赔钱又不能回本的短命鬼。」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受温家人喜欢,又总是被他们 pua,骨子里透露着自卑与软弱。
自懂事以来到现在,我都一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无论温母怎么说,我都只默默地低头收拾。
温母讨了个没趣,有点恼怒:「你看你个死样子,最讨厌你这样了,看着就来气,赶紧收拾给我滚蛋!」
2018 年 6 月 30 日,我离开了温家,我的地狱。
可我的新家,并不是天堂。

-2-
我还有一个哥哥,叫李玉树。
玉树临风,亭亭玉立。
多好听的名字啊。
李玉树比我和温玉亭大两岁,李玉树和李玉亭的关系从小就很好。
在我回到李家的第一天,李家人看不出有多大的情绪。
李家是一栋三层别墅,他们把我带到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跟我说这就是我以后的房间。
我点点头,声若细蚊地说了声谢谢。
我的妈妈跟我说:「不用谢,还有,三楼第二个房间,你以后不要去,那是亭亭的房间,她不喜欢别人进她房间。」
我低着头,眼睫轻颤。
「好。」我抬起头看我的新妈妈,笑了笑,「我心脏不好,很少运动,不会上三楼的。」
妈妈,你那是什么眼神呢?
你冷漠的眸底居然出现了惊愕与心疼。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心疼我。
李家能养出温玉亭那样的天之骄女,也是有原因的。
严正的家风,富裕的家庭。
即使我的亲生父母和我的亲哥哥不喜欢我,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
饭桌之上,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哥哥。
他的表现不见得多惊喜,但也不见得多冷漠。
十七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看起来也有一米八几了,笑起来应该很好看。
可他不对我笑,只是说:「你的性格挺安静的,不像亭亭,像个小疯子。」
说到温玉亭的时候,他嘴角有了笑意。
确实很好看,隐隐若现的酒窝,感觉能使人沉醉。
我笑了笑:「医生说,我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李玉树嘴角的笑黯淡了一下:「这样啊,没事,以后谁欺负你了,先别急,跟我说,我替你打回去。」
「好。」
妈妈替我夹了鱼肉:「多吃点,你挺瘦的。」
我不喜欢吃鱼肉。
但是没关系,是妈妈夹的,而且妈妈不知道。
我原谅妈妈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夹菜。
七月是暑假。
等过了暑假,我就升高中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我和温玉亭同校同班。
暑假的时候,她回来过李家几次,跟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他们会去游乐场,会去动物园,会去逛商场。
都有我的身影,但没有我的参与。
游乐设施我不能玩,动物园的动物会惊扰我,商场逛街会累。
我只能像个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幸福。
但我不怕,真的,我不怕动物惊扰我,我也不怕累。
只是他们怕,所以他们让我待在「安全」的地方。

-3-
暑假刚开始的第一个月,温玉亭确实经常来李家。
她不来的时候,家里是只有一家三口的欢乐。
她来的时候,那便是一家四口的其乐融融了。
我知道,只要有我在,他们的笑声就会小声下来。
他们会不自在,会拘谨,会用余光瞄我。
这使我比他们更不自在,更拘谨,更加的不安。
只要有温玉亭在,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会很开心,会欢声大笑。
不像对我那样,就算是笑,也只是浅笑,是扯着嘴皮子笑。
我不介意,算了,其实说不介意是假的。
我有得到来自他们的疼爱,但那仅仅只是出于愧疚,出于偶尔的怜悯恩赐。
不过,温玉亭只在第一个月常来,温家父母是何等的蛮横加小心眼,我是知道的。
他们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那么优秀的女儿,经常去别人的家给别人当女儿,即使那一家人是养大她们女儿的人。
第二个月,我只见过温玉亭三次。
而在这一个月,我得到了来自妈妈更多的关注。
可能我就是那么缺爱吧,我把他们对温玉亭的宠爱抛诸脑后,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女儿,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些关心。
温玉亭很好,但我很小心眼。
可我的家人很喜欢她,所以我也要喜欢她。
没有温玉亭的日子对我来说,过得很快,但对其他人来说,是煎熬的慢。
我不想住校。
他们也不想我住校。
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来接我了。
我跟温玉亭是同班同学,我们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亭亭,棠棠!在这边!」
放学的时候,是妈妈亲自来接的。
她就在校门口,隔着大老远就欢快地招手。
温玉亭松开攀住我手臂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中途还回过身来叫我:「棠棠,你快点哦。」
我不能跑啊,能有多快啊。
我双手拉着书包的肩带子,看着妈妈慈爱地摸温玉亭的脸。
太远了,我听不清她们在讲什么话,只知道她们肯定很开心。
「妈!」
李玉树的声音,爽朗阳光,由远及近,从我的身旁跑过。
我看到他跑过去,一手搂住温玉亭的肩膀,还跟妈妈撒娇。
世界除了他们,仿佛都静止了。
我也静止了,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但我的耳朵能听见她们的笑声,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场面。
温玉亭和李玉树上了车,妈妈也想上车,但她突然停下来了,回过身来,看到了我。
她朝我招手:「棠棠,怎么还不来?」
我继续往前走,笑着道:「来了。」
在车上,温玉亭和李玉树在打闹,他们问妈妈:「妈,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吗?」
妈妈嘴角噙着笑,看着后视镜:「让我想想,有红烧排骨,清蒸鲈鱼,麻婆豆腐,还有什么来着……」
李玉树不服气:「怎么都是亭亭爱吃的,我的呢?」
「切,你吃白饭!」温玉亭白了他一眼。
「你才吃白饭呢!」李玉树敲了她的脑壳子。
「哎哟,疼死啦,妈,你看他!」温玉亭跟妈妈告状。
「啧,行了你俩,能不能安静点,吵得我头都疼了。」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看看棠棠,多安静多懂事,你俩能不能像棠棠一样让我省点心?」
我抿着唇笑,不语。
她的语气,像是在夸赞别人家的女儿。
温玉亭吐舌头:「棠棠本来就很安静,那太安静了肯定需要个吵吵闹闹的中和一下了!」
李玉树符合:「就是就是!家里总得热热闹闹的吧。」
「需要一个?你们是两个!」妈妈气笑了,摇摇头。
晚饭是五个人吃的。
这个家里,要说最熟,我也只跟妈妈最熟,因为她会注意到我。
爸爸很忙,需要工作,但如果是温玉亭回来,他都会抽出时间回家吃饭。
李玉树会经常跟朋友出去玩。
「不是我说你俩,抢什么啊?又不是没有!」
妈妈用筷子打掉他们的筷子。
两人促狭笑。
在这个家生活两个月,我知道李玉树和温玉亭关系好得不得了,虽然经常打架抢东西。
就比如现在,明明排骨、鱼肉、鸡肉那么多,但他们就爱较劲。
「你俩爱吃吃,不吃别吃,来,棠棠吃。」
妈妈嗔怪他俩,把刚才两人抢的排骨夹到我的碗里。
我抬起头看着她,笑道:「谢谢妈妈。」
「看吧,被骂了吧?」爸爸当和事佬一样,对着温玉亭挤眉弄眼的。
「爸!」

-4-
温家父母在晚上八点时候打电话来,要求温玉亭在九点之前到家。
温玉亭眼眶微红看着妈妈。
「怎么了宝贝?」妈妈看她这样子,亲昵抱着她道。
「我今晚能住这里吗?」温玉亭把脸埋在妈妈怀里。
「当然可以了,怎么,你不想陪妈妈吗?」
「不是我不想,是……是温妈妈要我九点之前一定要回家。」
妈妈有点不悦了:「她也真是,每次都在我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来扫兴,你别伤心,妈妈跟她说!」
温玉亭一下就开心了,立马回电话给温母。
我在温家生活了十五年,当然知道温母是什么角色。
所以总能猜到,温玉亭在温家过得并不是很如意。
即使一开始温家父母表现得对她十分疼爱,但他们最爱的,始终是那个今年才上小学的儿子。
妈妈和温母交涉得其实并不好,但妈妈会「打太极」,三言两语就让温母哑了火,心甘情愿地允许温玉亭在李家住一晚。
温玉亭抱着妈妈撒娇,妈妈问她在温家过得怎么样。
温玉亭嘴角的笑黯淡了下来,面带委屈:「他们更喜欢弟弟。」
「不就是重男轻女?」
温玉亭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毕竟现在温家父母是她的亲生父母,温霖是她的亲生弟弟。
她只能沉默不语,但妈妈能看得出来。
「弟弟今年刚上一年级,温妈妈要我辅导他功课,可弟弟太调皮了,不爱学习。」
「一直在看电视,然后我就说了他两句,温妈妈就骂我了,说我不爱护弟弟,很自私。」
温玉亭估计长那么大,都没被骂过。
所以她十分委屈,眼眶红红的,声音哽咽。
妈妈被气到了:「她真那么说?她怎么回事?怎么教孩子?有没有点家教啊?」
我坐在一旁只笑不语,妈妈可能意识到了什么,看了我一眼,连忙改口:「真是她有福气,这样子也能养出来棠棠那么乖巧的孩子。」
妈妈,不应该是你有福气吗,我是你的女儿。
算了,谁家有福气的妈妈,会突然失去一个优秀健康的女儿,得到一个有心脏病的短命鬼女儿呢?
即使我的内心深处是嫉妒温玉亭的,但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我也活不了多久。
能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得到来自家人的关心,是我赚了。
其实不只是今晚,几乎温玉亭每次能从温家出来,回来这里住的时候,我都能在半夜看见妈妈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她们应该会彻夜母女交心吧,像朋友一样己。
之前我只是在暗中偷看妈妈上三楼,但今天我假装出来倒水,跟妈妈偶遇了。
她手里端着两杯牛奶,看到我时,有点惊讶与心虚:「棠、棠棠,你还没睡呢?」
我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那两杯牛奶,然后看着她笑道:「准备睡了,有点渴,出来倒杯水喝。」
「原来是这样啊。」
我问她:「妈妈,你也没睡呢?」
「啊,是啊,还早……」意识到说错话了,她赶紧补充,「也不算早了,对你来说,你身体不好,可千万别熬夜啊。」
她说着,顺便把手上一杯牛奶递给我:「来,喝杯牛奶就睡觉。」
我接过:「好,谢谢妈妈。」
之前她偶尔也会为我泡上一杯牛奶,但从今晚之后,我每晚都能喝上。

-5-
在上高中之前,我在原先的初中不太受同学待见。
因为除了学习,那些体育课,劳动课,甚至与同学玩耍,我都不参与。
没有人会喜欢跟我这样一个沉闷的人玩。
我也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需要开朗一点,再开朗一点,就会有人陪我玩。
可我应付温家人就已经够累了,不想再费心在这些事情上了。
况且,维系这些关系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
我的生命,很大可能会终止在十八岁。
但现在不一样了。
温玉亭性格大大方方,又漂亮学习又好,多的是人跟她做朋友。
而我在学校跟她也算是形影不离,所以我也收获了友情。
嫉妒归嫉妒,我也很感谢她。
第一次能有机会和朋友出去玩,是托了温玉亭的福。
但这不代表我不再偷偷暗中跟她较劲。
她成绩好,是大家公认的。
我成绩怎么样,没有人会注意到。
第一次被班里人注意到我的成绩也很好,是第一次月考。
年级第一,是我的。
我原本以为,我会因此有成就感。
但成绩公布的时候,温玉亭脸上绽放着真诚的笑容,跟我道喜:「我的天啊!棠棠!你是年级第一!你太厉害了!」
这一刻,好像这一个月偷偷熬夜学习的日子,都变成一个打在棉花上的拳头。
无力。
又羞耻。
别人没有在跟你争,你挣个什么劲啊,李海棠。
人家不用争,就什么都有了。
我把那不为人知的邪恶藏在心里,看着她笑道:「谢谢,你也很不赖。」
年级第五名,班级第二。
我只敢看她一眼,因为她的双眼充满光亮,太炽热了,烫得我心里发颤。
现如今高一的我,像小学一年级时把班级第一的成绩捧到温母面前那样,把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像献宝似的捧到妈妈面前。
那时没有得到的夸奖,在这个时候得到了。
妈妈惊喜的目光,似乎有点意外:「天啊,棠棠你原来那么厉害啊。」
我藏住嘴角的骄矜,腼腆笑着。
「棠棠确实很厉害,妈妈你也夸夸我呗,我可是考了班级第二的!」
温玉亭也把成绩单给妈妈看。
妈妈慈爱接过夸了她好几句:「不愧是我的乖女儿!」
「你们都太棒了!」
李玉树从一旁窜出来,抽走温玉亭的成绩单:「哎呀,亭亭成绩下滑了啊,以前都是年级前三的!」
温玉亭假装恼怒:「以前是初中,现在是高中啦!而且有棠棠这个大学霸在,我只能做万年老二咯!」
李玉树这才注意到我,接过妈妈手上另外一张成绩单,表情不可谓不惊讶,但夸赞的话也是毫不吝啬:「没想到棠棠也那么厉害呢。」
我一直的形象都是不爱说话,腼腆害羞的。
此时被夸,肯定也是不好意思说话,我低着头的样子,让他们忍俊不禁。
怎么会想不到呢,其实只要再多看我一眼,就能知道的。
除了学习,我任何活动都做不了。
但,李海棠,别太贪心了,这样就够了。

-6-
温家和李家家庭条件相差不大,而且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过我在温家过得好不好。
以至于他们对我倒也没有多大愧疚,只是对于我的病情表现出很大的担忧。
回到李家的这段日子,妈妈总跟我说不用担心,会尽最大努力帮我治病。
但自从上次温玉亭第一次在妈妈面前诉苦后,妈妈才知道,其实我在重男轻女的温家过得并不算太好,委屈一大把。
所以她也已经尽可能多分点关心给我了。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知道大家都舍弃不了有十五年感情的温玉亭,所以我也没有过多强求,即使我的内心很渴望。
日子常新,也算过得快。
在回到李家的那几天,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之后的他们都在老家。
偶尔打电话来会问我的好,也会问温玉亭的好。
第二次见面是在中秋节时,放假三天,全家人一起回了老家,那也是我第一次回到所谓的老家。
温玉亭想回,但温家父母不让。
看得出两位老人家有点失落。
爷爷奶奶秉持着以和为善的处事方法,在邻舍间很受尊敬。
好多邻居一见到我就拉着我说:「不愧是小琦的女儿,看,长得多像啊。」
确实,确实很像。
我跟妈妈长得最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但一般都看不出来。
因为我的眼睛常常藏着忧郁,而妈妈眼里满是被爸爸宠出来的幸福。
我性格一直很孤僻,第一次被那么多人围着。
妈妈看得出来我的窘迫,连忙给我解了围,让我回去陪爷爷奶奶。
……
这次一放寒假,家里人把我们三个小的打包送回了老家。
爷爷奶奶很久没有见到温玉亭了。
刚一下车,他们就拉着温玉亭嘘寒问暖,奶奶怪心疼的,拉着温玉亭的手上下打量:「去了温家都不吃饭的吗,瘦了。」
「是太想奶奶,才瘦的!」温玉亭挽上奶奶的手。
爷爷嗔怪道:「就只想奶奶,不想爷爷吗?」
「想!当然都想!我可想爷爷做的饭了!」
「哈哈哈,你这孩子!」
妈妈这次在温家那里替温玉亭争取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温玉亭可以跟爷爷奶奶好好相处。
中秋那次因为温玉亭没回来,我睡的是她以前的房间。
所以我很小心翼翼,什么也没碰。
不属于我的,我都不会要的。
这次我俩被安排在了一间房间。
我们在学校是形影不离,但住一间房,还是第一次。
这也是第一次,我跟别人睡同一张床。
晚上我和温玉亭躺在一起时,真是哪里都不自在。
太过亲密的关系,令我害怕不安。
平常挽挽手一起玩就算了,这次是一起睡觉啊。
「棠棠,你跟别人一起睡过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太清楚,应该有吧,没记事的时候,阿姨应该陪我睡过。」
「哈哈哈哈,你好可爱,不记事的时候都害怕一个人睡,有大人陪很正常。」
「你跟你的朋友一起睡过吗?」
我摇摇头:「没有。」
我没有朋友。
也不是没有朋友,有一个。
但不可能一起睡的,男女授受不亲。
「那我是第一个咯?」她靠近我搂着我的手。
我有点抗拒,但没表现出来:「嗯,你是第一个。」
她似乎很高兴。
原来,能跟我睡同一张床是值得开心的事吗?
我僵硬的手渐渐恢复,默认接受她的靠近。
「棠棠,你应该多笑点,笑起来好看。」
我反驳道:「我有笑啊。」
「No no no。」温玉亭伸出手指摇道,「你平常不笑的,除了面对我们的时候。」
我的心跳加快了点,怎么办,是被拆穿了吗?
我讨好他们,那么明显的吗?
「棠棠你的性格有点别扭,只在乎亲近的人,别人你都不关心,其实你可以尝试去多跟别人相处,这样朋友就会多起来了。」
我看着天花板,默了两秒,点头道:「嗯,我会的。」
温玉亭话很多,这是我跟她相处那么久得出的结论,叽叽喳喳的,倒也不算烦人。
她讲了大半天,最后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时间问道:「现在是不是太晚了?你要不要睡觉了?」
我看着时间,比我平常睡觉的时间晚了半小时,最后淡淡道:「没有,还早,你要睡了吗?」
她笑道:「怎么可能,我可是夜猫子!我以前跟妈妈睡一起的时候能聊到半夜。」
真的是彻夜长谈啊。
「那么有趣啊。」我嘴角的笑淡了。
「嗯嗯,要不下次我跟你还有妈妈三个人一起睡呗,一起聊天。」
「好啊。」

-7-
第三天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回来了。
爸爸被赶去和李玉树睡了,我们母女三人真的畅谈了一晚。
要不是身体不受控制地睡着了,我都不想睡的。
真的很有趣。
在这个家里,做什么都是第一次。
而且都很有趣。
温玉亭被温母催着回去那天,大家都很舍不得。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确实好像也有一点不舍的心情。
这边的新年氛围比在温家足。
或许可能是我的心境不一样,才会觉得幸福。
大年三十那晚,我收到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红包,大年初一刚起床,我又收到了他们给的红包。
他们说,昨晚那是压岁钱,今天是新年红包,祝我幸福快乐,天天开心。
这也是第一次。
很少感受到这种热情,我早上被妈妈带着出门,中午回来的时候口袋塞满了红包。
都是双份的。
大家看到我时都会惊讶地说:「这就是海棠吧?」
然后会递给我一个红包,之后再看一眼我身后道:「亭亭没回来吗?」
得到妈妈的肯定回答后,会再递给我一个红包:「那棠棠帮亭亭拿一下。」
第一个没有温玉亭的新年,我知道大家都很失望。
新年结束后,一家人回了家。
打开我的房间门之前,我看到妈妈总是一脸神秘地看着我,被我看到还会转过头,然后又转回来:「回房间休息吧。」
奇怪的嘞。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在意我的反应。
我的房间,书桌前那面墙,原本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现在贴满了我从小到大的奖状。
我愣在原地半晌。
这些奖状,我没有从温家带回来。
我把它们藏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不是不想看,是不敢。
就算我做得再好,也不会得到任何夸奖。
妈妈进来,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些奖状是亭亭拿回来的,在去爷爷奶奶家之前拿回来的,她说是打扫你在温家那间房间时发现的,拿过来跟我说悄悄贴上去,给你个惊喜。」
「喜欢吗?」妈妈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喉咙酸涩发堵,怎么也说不出话,最后好不容易憋出来「喜欢」两个字,还说得那么难听。
妈妈见我声音哽咽,慌了神,一直在安慰我。
我摇着头表示我没事。
以前,那些奖状上写着「荣誉证书」四个字,我从来不觉得它们能证明什么,所以把它们所在了狭窄黑暗的小盒子里。
现在,它们能证明,有人爱我。
关上门后,我从包里拿出温玉亭该得的红包,整理好。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把这些红包转交给温玉亭的时候,她没有打开,到了晚上她给我打电话:「棠棠,有一个上面写着岁岁平安的红包是谁给的?」
我道:「忘了,不知道,接手的太多了。」
隔天我收到了一个上面手写着「健健康康」的红包,里面是 999 元。
然后就收到了温玉亭的消息:「笑发财了棠棠,我那么多年就没收到过零散的红包,居然是 666,我可没那么笨哟。」
被发现了。
我想,我好像开始接受温玉亭了。
我的不幸福不是她造成的,其实我没资格怪她。
我只是太羡慕,也很嫉妒。

-8-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
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一直活得很消极悲观,可他告诉我,要积极乐观地活下去。
可我们也有两年没见面了,尽管一直在网上联系。
我们再一次相见,是高一下学期开学。
他从外地转回来。
当班主任带着沈辞川进教室,把他介绍给同学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我的心,扑通扑通像是要跳出来。
连坐我旁边的温玉亭都能感受到我的激动,撞了撞我的胳膊肘:「棠棠,你咋了?」
这好像是第一次吧,我在她的面前这么激动。
台上的班主任自顾自介绍着:「同学们,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沈辞川,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轰鸣,却也盖不住我心里犹如锣鼓喧天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他会来,但他说过给我一个惊喜。
原来,是这个。
真的是一个大惊喜。
「棠棠,你认识新来的同学?」
见我一直盯着沈辞川笑,温玉亭问我道。
我点点头:「认识,他是我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不可言说的朋友。
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哇,好想也跟他认识一下啊,居然是你能认可的朋友。」
温玉亭从来不吝啬赞美。
在这个家待久了,我自然也有些习惯了,见她这样说,我转头对她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似乎很开心,一把揽住我的手臂:「嘿嘿,我就知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啊不!」她突然改口,「我们是姐妹!比他和你更亲一点!对吧?」
我的手搭上她的手,点头:「对。」
不对,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台上班主任发话了:「辞川,现在暂时也没新座位了,你就坐最后一排那个空位置吧。」
班主任指了个方向,大家都往那边看过去。
正好,就是我和温玉亭身后的位子。
「阿棠!」沈辞川坐下以后,叫了我一声。
我和温玉亭一起转头看他。
温玉亭扬起笑脸:「你好,我叫温玉亭,温和的温,亭亭玉立的玉亭。」
沈辞川连忙回应:「你好,我叫沈辞川,离别的那个辞,山河海川的川。」
「知道知道,你刚才写在上面了。」
沈辞川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
「听棠棠说你们是跟朋友,我跟棠棠也是好朋友,这样的话,我们现在也算是半个朋友了。」
「半个?」沈辞川笑了,「还能有半个朋友的说法?」
「当然啦。」温玉亭抱住我的手,「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朋友,那就看日后的相处咯,我现在可是棠棠最好的朋友。」
沈辞川看着我,一脸受伤:「阿棠,你不是说,你最好的朋友是我吗?」
这……
战火不应该引到我的身上吧?
其实,沈辞川就是这样走进我心里的,阳光,热烈,温柔,善良。
他对生活的热爱,对任何事的热爱,都让我深深为他着迷。
在我偏执想不开的时候,他会告诉我生活其实还有所期待,让我怀着希望活下去。
我喜欢他,没人知道,我把这心思藏在心底。
以往,我从不在班级里出风头。
但今天老师问谁可以帮新同学去领校服还有熟悉校园时,我的手举得比谁都快。
「好,就由海棠带新同学吧。」
老师说完离开后,沈辞川用笔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阳光的笑容:「谢谢阿棠。」
我回道:「我们之间不用那么客气。」
「也是。」他哈哈笑了两声。
确实应该是我带沈辞川去领校服,去熟悉校园的。
可很不巧的是,我因为全国作文大赛的事被语文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老师在批评我的时候,我心不在焉。
「海棠,老师也不是要否定你哈,就是这种全国类的比赛,他的那种主题就是要积极向上、正面一点的,你的立意很好,可老师怎么看怎么觉得带着点丧气的感觉,有点阴郁,要不你拿回去换个风格来写?」
我一般从不反驳别人,而且我现在心思不在这,只能连连答应。
等我回到教室,发现沈辞川桌上已经有一个透明包装袋,里面装着夏季校服,而春秋季校服外套已经被他穿在身上了。
「诶,阿棠你回来了?快来看,这身穿在我身上还算不错吧?」
他朝我双挑眉。
我笑着回答:「嗯,很不错。」
沉默回到座位后,我又问:「是谁带你去拿的啊?」
沈辞川坐下整理好桌上的校服,指了指正在饮水机旁打水的温玉亭:「温玉亭说正好有空,我俩就一起去了。」
「哦……」
有点失望,我原本是想跟他单独相处的。

-9-
我知道温玉亭从来都很会交朋友,而且都是付出真心的。
任谁都会喜欢她。
沈辞川也会。
什么时候发现他们变得比我还要熟呢?
也就在学期刚过半,期中考试即将来临时。
沈辞川成绩不差,但也有偏科。
期中考前一个星期,两人来往密切,经常一起在同一张课桌写字学习。
我一开始看到的时候很不舒服,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们在干什么,沈辞川说是要温玉亭帮他补习。
哦,为什么不找我呢?
前后桌的距离,温玉亭转头跟沈辞川讨论题目,时而打闹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
我眼前的作业变得复杂了起来,原本看一眼就会的题,现在看多少遍都得不出答案。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心脏像是被人攥住,喘不过气来了。
好像我想要的,都不属于我。
我和温玉亭出生在同一天,是五月二日,刚好是劳动节期间。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但温玉亭差点不能和我们一起过。
因为温母很讨厌温玉亭总是跟李家还有联系。
最后两家协商着订个饭店,一起帮我们俩庆生。
从离开温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温母了。
但我的微信还没有删掉她。
毕竟她也是我心心念念,期待了十五年母爱的对象。
我对温母的感情很复杂,可能我有受虐倾向,但我从来都做不到对温母无动于衷。
时隔将近一年,我又见到了她。
她看了我一眼,眼底都是冷漠,我欲言又止。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低头小声地说了句:「你好。」
她没听见。
也是,她永远都听不见我的声音。
生日歌响在耳边,众人最后唱着:「祝你们生日快乐。」
「许个愿吧。」
我和温玉亭双手合十,对着蛋糕许愿。
有人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们。
我的愿望是——
我想要活着。
别看我很悲观,我想活下去的。
我和温玉亭的生日礼物不尽相同,但价位其实都一样。
但我也不是很在意。
哪怕只有一个人送我礼物,我都很开心。
我以前从没收到过礼物。
今年最令我没想到的是,温霖会送我礼物。
在我没离开温家之前,他本来是胖胖的。
现在看来,瘦了点。
他把礼物交给我的时候还很别扭,抱怨道:「相比温玉亭。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你比较温柔,还不会逼我写作业,也不会虐待我,你看我,都瘦了,都怪温玉亭,总是让我不写完作业不给吃零食!」
这……
他这个小屁孩,就算长了一岁,也还不到我的胸口,我看着他道:「瘦了好,比以前帅很多。」
「真的?」他突然摸自己的脸。
我嘴角牵动一下,扯出一个假笑:「真的。」
临走前,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我愣了,余光瞄到打量我的温母,淡淡道:「你可以约我出来。」
「我又没有你的电话。」他白了我一眼。
我暗暗提了口气:「我有空会打给你的。」
当然不会了。
骗你的。
这小孩,总是一副别人欠他八百万一样:「那就这样了,不打的话我会更讨厌你的。」
好吧,讨厌就讨厌吧。
你也没有喜欢过我。
六月高考。
李玉树考完后就去报了个驾校。
一个月后就拿了驾驶证,把温玉亭羡慕得不得了。
沈辞川也说:「等明年我也能考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兜风。」
「得了吧,到时候我也有了。」温玉亭笑他。
「那咱仨一起去学,一起拿证。」
一个学期下来,沈辞川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李家。
家里人都认识他了。
七月我们放暑假,李玉树提出带我们三个驾车去郊外游玩。
这天原本风和日丽,但下午天突然变得黑压低沉。
闪电霹雳,雷声轰鸣。
一般狗血剧不都是这样演的吗?下雨打雷加车祸。
我在晕过去之前,清楚地看到李玉树和沈辞川都护向了温玉亭。
疼痛感袭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我的身上。
雨应该是冰冷的,我却摸到了黏腻温热的东西。
是血。
再次醒来,鼻息之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全身骨架像是散掉又被重组了一样。
「棠棠,你终于醒了!」
是妈妈的声音。
周围还有其他人。
爸爸,李玉树,温玉亭,沈辞川。
都在。
李玉树止不住地愧疚,一直在怪自己。
我想安慰他,这不是他的错。
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毛巾给我擦身体。
睁开眼看过去,是妈妈。
她见我又醒了之后十分激动,一直在跟我讲话,怕我又睡过去。
「棠棠饿不饿?
「喝水,棠棠喝点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妈妈给你叫医生,别怕啊,妈妈在呢。」
之后医生来给我一番检查,说我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妈妈像是终于放了心,对我说:「棠棠,你知道吗,亭亭差不多三岁的时候,你奶奶拿着生辰八字带她去算了个名,那半仙说她十八岁会有一个劫,但度过了后一定能长命百岁。
「但是,棠棠,那个是你的生辰八字。
「所以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妈妈其实都知道,你不爱说话,也不太爱笑,但你为了融入这个家,都在强迫自己开心。
「但你很爱爸爸妈妈,也很爱哥哥姐姐对不对?
「其实我们也很爱你,所以你不用小心翼翼。」
「你也要爱你自己。」
我晕晕乎乎地回答:「好……」

-10-
在确认我没有大碍之后,妈妈才允许我出院。
九月开学,我们高二了。
这学期,我和温玉亭不再是同桌,我换了个新同桌。
但温玉亭和沈辞川是同桌。
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一开始,我是他们两人优先考虑的对象。
但现在,他们是对方优先考虑的对方。
不吃味是不可能的,我因为这件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后来逼迫自己想通了——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能如愿的。
不过,也算他们有点义气,不至于之后所有的活动都不叫上我。
对于他们的亲密,我的情感很复杂。
但毫无疑问,他们比我更有资格幸福。
我连幸福的资格都没有。
「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我的新同桌是个比我还腼腆害羞的男生。
我朝他点点头:「同桌你好。」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
「徐言,我知道。」
他有点受宠若惊,惊讶道:「我以为……你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管的呢。」
唉,他桌子上的作业本写着呢,我又不近视,当然知道了。
对于他这句话,我但笑不语。
由于成绩出色,平常很多人都会来找我问问题。
现在徐言近水楼台,上课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问我。
我让他好好听老师的,不懂再来问我。
他有点窘迫:「就是听不懂老师的,才问你啊,你说的我能听懂,老师说的太难懂了。」
好吧。
我不是一个懂得拒绝的人,而且他也不算烦人,平常还给我买吃的,帮就帮吧。
十一国庆,假期七天,全家出游。
「都收拾好行李了没有?」妈妈在客厅清点行李。
「收拾好了!」
妈妈站起身来,踉跄了两下,扶着额头。
爸爸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妈妈摇摇头道:「应该是一直收拾行李,加上早餐也没吃,有点低血糖了。」
「你啊你!」爸爸嗔怪她。
旅途中,有个小餐馆的老板娘问妈妈:「这三个,都是你的孩子吗?」
妈妈笑着回答:「对啊,都是我的孩子。」
「大儿子玉树,二女儿玉亭,三女儿海棠。」
那个老板娘了然,然后道:「怎么三女儿不叫玉棠啊?这不是很顺吗?」
妈妈愣了一下后,摆摆手道:「因为我喜欢海棠花呗。」
妈妈喜欢海棠花。
「哦哦,好哦你,儿女双全,而且一对女儿又那么好看,有福气的嘞。」
老板娘不愧是做生意的,好话一箩筐,妈妈听得合不拢嘴。
……
其实我的情绪一直控制得都挺好,虽然心里总是充斥着太多的悲观与嫉妒。
我这份性格,最主要还是因为我从小生活的环境。
在温家,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又卑微地活着的。
对温母,我是恐惧大于爱。
所以,在温霖偷拿温玉亭手机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回温家看他时,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在电话那头立马开始闹:「你不是答应我会来看我?」
我抿了抿唇道:「骗你的,打发你走罢了。」
「温棠,你胆子变大了!」
我眼神冷了冷,语气生冷道:「我现在叫李海棠。」
「yue!真难听,俗气得要死,我早就想说了,还不如温棠好听。」
我的拳头握紧了些,深吸口气:「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说话难听,还有,我现在不是你姐了,别总是对我颐指气使。」
我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完全能想到他在电话那头抓狂的样子。
不到半小时,我收到了温母的消息。
「你现在胆子大了是吧,管不了你了,这样对霖霖,你可真恶毒啊!
「当初早知道就把你按死在医院,什么晦气东西。
「你在李家是不是也这样气你的亲生父母的?
「晦气的东西,赶紧去死。
「净给别人添堵,我要是你早就去死了。
「怪不得你亲爸妈天天打电话给我,要玉亭回去李家,呵呵,肯定是你不够让他们满意!
「养不熟的白眼狼!什么玩意儿,这样跟我们霖霖说话。呸!」
我听着一条一条的诅咒消息,像是要撕心裂肺。
我的手颤抖着上下滑动,胸脯剧烈起伏。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对,我只能调整呼吸,指尖微颤,点到联系人,确认删除。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我这个操作抓狂。
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

-10-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我平平安安地上了高三。
距离我的十八岁很近了。
很多时候我都在祈祷,那个医生说的不是真的。
爸爸妈妈也在尽力为我想办法。
妈妈说,她托人帮忙联系了国外一个在这方面十分权威的专家。
高三才上一个月,我就休学去了国外治疗。
正好爸爸在那边有工作,就和我一起去了。
在接受治疗的日子里,我经常跟妈妈还有温玉亭联系。
李玉树也会经常问我的身体状况。
这天,像往常一样,我跟妈妈视频通话。
她总是揉着后脑勺,有点吃痛的样子。
我担忧地问她:「妈妈,你是不舒服吗?不舒服要去医院的。」
妈妈摆摆手:「老毛病了,一直都有偏头疼,最近工作太忙了,过段日子我就去看看。」
「好,你一定要记得去看啊。」
妈妈有点好笑:「瞧你,到底谁才是妈妈谁才是女儿啊?」
我低头浅笑:「我只希望你们都健健康康的。」
妈妈一直看着我,笑了:「棠棠真乖啊,棠棠也会健健康康的。」
我永远相信妈妈,她说我会平安健康,那我就一定能平安健康。
十八岁是最美好的年纪。
家人的陪伴和关心,是我十五岁以前日思夜想的。
十五岁之后什么都有了。

-11-
如果生活一直如我的意,那该多好啊。
到国外治疗的第三个月,毫无征兆地,我病情突发送进了手术室。
是剧痛,这辈子都体验不到的痛。
可是不应该是心脏痛吗?怎么会连头也开始痛?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母女连心。
出了手术室,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旁边陪伴我的是爸爸。
他都胡子拉碴了,原本是戴眼镜的,这时候神情憔悴,眼镜放在了床头柜。
我知道他这是在担心我。
我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抚上他的大手。
他注意到了我醒过来,反手扣住我的掌心,大手有点粗糙。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手中的温热。
「爸爸……谢谢你,你不用担心,你都瘦了。」
他好像都老了十岁了。
我记得,在我晕过去之前,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怎么现在都白了呢?
「诶,棠棠,没事,爸爸没事,就是工作啊,太多了,处理不过来。」
在李家的这两年多,我跟爸爸接触得不算多。
从一开始他对我的感情复杂尴尬,但也没缺少过关爱。
他或许更爱温玉亭,但他心里也不是没有我。
「爸爸,医生怎么说啊?我还能回去见到妈妈他们吗?」
我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想再大点声,可怎么也提不起来。
爸爸支支吾吾,眼神有点闪躲。
妈妈,看来这个劫难,我是度不过去了,不能长命百岁了。
「没事的,爸爸,能到现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除了李玉树对我愧疚那一次,我从没见过男人流眼泪。
可现在爸爸眼含热泪,握着我的手:「没事,没事,棠棠可以健康平安。」
「妈妈说的,棠棠一定会长命百岁。」
「对,相信妈妈,好不好?」
「好。」
我再次醒来时,胸口很痛。
病房内,一个人也没有。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它只是在我的胸腔里,我却觉得这声音振聋发聩。
好像要跳出来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什么手术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爸爸看着我,眼神有点闪躲,但还是看着我,笑道:「前些天,你昏睡的那几天,有合适的心脏源,医生给你做了手术。」
怪不得,像要跳出来的样子。
原来不是我自己的心脏了,当然要跳出来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啊,爸爸?」
医院的仪器在我耳边滴滴作响,那是生命跳动的声音。
「急不来,要一直住院治疗才行。」
「好。」
「那妈妈知道了吗?她会过来看我吗?」
我很期待,妈妈的话果然是没错的,我能长命百岁。
其实我也不稀罕长命百岁,我只想陪在家人身边。
「妈妈知道,额……本来妈妈是想来的,就是有些事,还没能过来,她让我先跟你说声抱歉。」
我很失望。
但我扯着嘴角笑道:「没关系,那我就好好养病,给她个惊喜。」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哭。
「好,棠棠好好养病。」
现在我这里是晚上,那国内就是白天,正式上班的时间,我怕妈妈工作忙,就没打电话,只是发了个消息报平安。
那边立马就回了,她让我好好休息。
我想跟她聊两句,可她说待会儿有个会,我只能让她先去忙。
这段日子的妈妈很奇怪,消息都回,就是不接我的电话和视频通话。
我越来越不安,问爸爸为什么妈妈不接我电话。
爸爸说:「可能在忙吧,她也不太接我电话,亭亭说妈妈最近满世界飞,估计啊,开机的时间都不多。」
「你先别想太多,先把身体养好,养好了再说。」
很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看不到妈妈,我越来越焦灼。
可能是怕我影响身体了,爸爸才告诉我真相。
「你妈妈,一个月前,突发脑出血,送医不及时……就……」
他说不下去了。
「哦……」
怪不得只回消息,不接电话,原来,是他们合起伙来瞒我。
我是贪心,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宁愿什么都没得到过,也不愿意拥有后失去。
上天给我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为什么还要收回呢?
「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感觉我已经要喘不上气了。
「我真的很想见到妈妈。」
身体各个器官都在叫嚣。
「棠棠!你怎么了?」爸爸惊恐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只是,反胃。
想吐。
一直想吐。
感觉胃都快被吐出来了。
酸涩感一股一股往喉咙上涌。
太难受了。
「啊——」
我蜷缩在床上,全身疼痛,我找不到到底是哪里疼,感觉疼痛在全身游走。
要说最疼,肯定是心脏最疼。
可是,本来就不是我的,怎么会疼呢,我怎么会感觉到疼呢?
「爸爸,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啊?
「我在做梦对不对啊?
「我想醒过来,爸爸。
「怎么样才能醒过来啊?」
爸爸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棠棠乖,棠棠听话,妈妈说,棠棠要好好活下去。」
「一定是我抢了妈妈的长命百岁对不对?我不想要了,长命百岁我不想要了!我不稀罕了!」
太贪心了,真的不好。
十八岁够我活了。
「不是的,棠棠,你不要这样想!」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会一夜白头了。

-12-
再次见到妈妈,她已经变成了墓碑上小小的一张黑白照片了。
我梦见妈妈了,她说想要一支海棠花。
我带过来了。
听他们说,妈妈本身脑袋里面就有一颗肿瘤,又突发脑出血,这才救不过来。
我终于知道,那一天,我毫无征兆的发病甚至头疼欲裂是因为什么了。
母女连心啊。
……
春天,树枝抽新芽了,我的生活多多少少也有了变化。
我回到了学校,依旧是高三。
温玉亭已经上了大学,总会给我发她大学时的生活照。
「棠棠,你要快点来哦,大学生活很好玩的,相信你会交到新朋友的。」
好可惜啊,我什么也没赶上。
国庆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香山。
就是上次全家国庆出游的地方。
上面有个寺庙,听说很灵。
上次夸妈妈的老板娘记忆好,认出了我:「诶?这不是去年那一家三个孩子的……三女儿,对吧?海棠?」
「对。」我微微笑道。
「今年又来了?还愿的?」
我低下头,没说话。
这寺庙不灵。
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方面写的那面许愿牌:
「妈妈岁岁平安。——棠。」
我给每个人都写了,目前只有这个不灵。
我取下来的时候看见了一旁的牌。
「亭亭平安健康。」
「棠棠长命百岁。」
「玉树平安喜乐。」
我又取下了属于棠棠的那面牌。
「海棠?」
下山的时候有人叫了我。
我转头看去,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眉眼深邃,见我回头,眉头舒缓了下来。
「真的是你啊。」
「你是?」
他走进了几步,介绍自己:「关越,关宴的哥哥,我们见过的,可能你不记得了吧。」
关宴,是李玉树老家的朋友。
可能怕我尴尬,他又说:「没事,不记得也没事,你回去了?」
「对。」
「好,过年见。」
有点莫名其妙的。
不过,过年时我确实又见到了他。
年三十的时候,一众朋友在一起玩,他就在烟花之中出现了。
「新年快乐。」他现在我一米开外的地方,跟我道新年祝福。
「新年快乐。」我不冷不淡地回应。
那是在我记忆中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再一次见面是在高考前,他作为晚辈,来拜访我爸爸。
他离开时,他特意找到我,跟我说了句:「高考顺利。」

-13-
考上大学后,新的生活,如约而至。
温玉亭说得没错,大学生活很有趣。
温玉亭和李玉树选择了在离家一个小时车程的临市读书,而我去到了一个离家不远也不近的城市。
爸爸一开始坚决不同意,说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要是有什么好歹,他不能及时知道怎么办。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同意了。
我的开学时间比温玉亭和李玉树的早,他们三个人一起把我送到了学校。
到了校门口,我又见到了关越。
爸爸似乎对关越很满意。
原来他是老家小辈里最优秀最让人省心的那个,从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怪不得爸爸喜欢他。
他在这座城市工作,爸爸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阿越,那棠棠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关越沉稳温和地笑道:「李叔客气了。」
莫名其妙地,他好像变成了我在这座城市的监护人。
我对他并不反感,而且还是爸爸拜托他关照我的,所以对他也算恭敬。
当作哥哥也成。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高二的同桌,徐言也在这个城市。
他联系了我,约我在咖啡馆见面。
「我们两人的学校离得很近,以后可以多出来玩啊。」他提议。
「不过,这位是?」
徐言指着我旁边的关越。
关越听说我要见老同学,随口问了句是谁,我答是也快有两年没见的高中同桌了,然后他就跟我一起来了。
「额…..邻家哥哥。」
关越抿了口咖啡,点头道:「嗯,棠棠父亲说让我多多照顾下棠棠。」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跟着我的家人一起叫我小名了。
徐言若有所思,他本来就是一个腼腆的人,之后都没怎么讲话了。
十一国庆之间,温玉亭他们一行六人来我这儿玩。
关越和沈辞川也在,徐言从温玉亭朋友圈看到,也一起过来了。
在农家乐庄园时,我跟温玉亭依旧住同一间房。
晚上她问我,关越和徐言我选哪一个。
莫名其妙,我选择打她。
她躲了好几次之后,才一脸正经道:「虽然徐言够年轻,但我首选越哥。」
「你不要乱讲了,嘴巴堵不上的话可以去吃东西。」
「哦对,叫他们起来去吃消夜。」
温玉亭从来都是行动派。
……
温玉亭离开时,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越哥越哥越哥。」
我没那心思。
过年回家,她还在问我:「发展如何了?」
我淡淡道:「没有任何发展,我把他当哥哥,徐言也只是我的朋友。」
「你真是油盐不进。」
她嘀嘀咕咕,感觉好可惜的样子。
大二,徐言对我表白过,我拒绝了。
因为我实在想不通,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
温玉亭虽然总在我耳边念叨关越,但知道这件事后,给我打电话时也一直在叹气。
「棠棠,你也得让别人走进你的心。」
我不以为意:「你和爸爸还有哥哥都在我的心里。」
感觉她在电话那头骂我,但没听清,算了,假装听不见吧。
「亭亭。」我轻声喊她。
她应了声,我继续道:「我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被人喜欢。」
她没回答。
到了晚上,温玉亭打电话让我出校门,我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在门口看到她,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就站在我面前,跟我说:「棠棠,你单只站在我面前,我就很喜欢你了。
「你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地方值得被人喜欢呢?
「你做你自己,就会有人喜欢你。
「你爱你自己,所以别人也会爱你。
「我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喜欢你,是因为你就是你,我才喜欢你。
「你大可以去问其他人,问他们因为什么喜欢你。
「理由不尽相同,但你肯定有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
「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
「你还有什么疑惑?」
我很少情绪外露,但是现在感觉都泪流满面了。
「你吃饭了没啊?」我想了半天,就只问出了这一句。
她都气笑了:「没吃,饿坏了,快点跟我去吃饭。」
拒绝过后,徐言仍然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我做朋友。
关越一直以哥哥的身份陪在我身边。
我毕业的时候,温玉亭已经工作一年多了。
毕业那年国庆,她跟沈辞川结了婚。
我就知道,当年他们就是偷瞒着我,谈恋爱了。
我对沈辞川的执念在最开始的三年是深埋在心的,后来看着他和温玉亭那么相爱,渐渐地学会了放下。
李玉树也在温玉亭结婚后的第二年领证了。
现在,就剩我了。
爸爸头发本来就白,现在好像更白了。
二十九岁,我相了人生第一次亲。
跟三十三岁的关越。
「额…..关越哥,怎么会是你?」
关越笑了笑:「很惊讶吗?」
好吧,确实不惊讶。
我低下头,摩挲咖啡杯的手柄,良久才道:「不算太惊讶。」
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将近十年,是什么心意,我不可能感受不到。
我只是习惯性地害怕亲密关系,还喜欢逃避,我始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值得别人喜欢的。
虽然后来温玉亭宽慰给我,但在亲密关系上,我始终转不过弯来。
「棠棠,你印象中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关越看着我道。
第一次见面吗?
「香山,你突然叫住了我。」
那时候我是真不认识他。
我想着就笑了:「你那时候突然跟我打招呼,其实我真的很害怕。」
关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后笑了,继而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回到老家的第一个除夕夜。」
这次轮到我愣了。
「那时候阿宴带着一帮人来家里,吵吵闹闹的,我就上去看了一眼。第一眼就看到你了。」
我没讲话,继续听他说。
「你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他们,眼里都是向往。那一行人我全认识,唯独不认识你。
「后来想到我妈说李叔家真正的女儿回来了,再看你和小琦阿姨五分像的容貌,就知道你是谁了。
「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因为那么久你都没看我一眼。
「第二年除夕,你们不在我家聚了,为了见你一眼,我假装去接阿宴回家,跟你擦肩而过,你也没注意到我。」
说到这,关越神情落寞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
「但你那次比上一年开朗多了。」
我知道,跟温玉亭这个小太阳当朋友,又有爱我的家人,怎么可能会不开朗呢。
「其实我一直有在打听你的情况,每次跟着李叔讨论项目结束时,我会挨个问你们的情况,玉树怎么样了,玉亭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听说你出国治疗了,我去看过你,就远远看过一眼。」
我猛地抬头:「为什么?」
关越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十分认真道:「可能是因为那年除夕,就那么一眼,你就在我心里了。」
「玉亭跟我说过,你总是在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被爱,到底哪里值得被爱。」
见我愣愣不说话,关越又继续道:「就像玉亭说的,你单是站在那儿,我就爱你的所有。所以你不必总是寻找自己身上到底哪里值得,做你自己,什么都值得。」
我低下头,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第一次跟你搭话,我练习了很久才敢说出口。你走后我才发觉自己手心都出汗了,紧张的。」
他一句话,把氛围搞活跃了点。
我也含泪笑了一声。
「这次的话也练习了很久。」
我看着他,十分紧张,紧张到手心都出汗了。
他放在桌子上的捏握了一下:「棠棠,那么多年,我相信我也表现得很明显了,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你,咱们可以试试吗?」
我良久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嗯,试试。」
(完)
□ 蚂蚁森林女士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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