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公主和亲,我为救她饮下了毒酒。
登时百骸如烈,声若困兽。
公主用红裙擦我的血。
还好都是红,旁人看不出:
「流萤,求你别死,你的糖人在路上了!!」
我想让她别哭,可惜已说不出话了。
看着眼前匆匆掠过的幻影。
楚星尘拿着糖勾唇笑着看我。
一如初见!
-1-
我十二岁那年,被楚星尘从拐子窝里捞了出来。
除我以外,十几个年岁不等的小孩站在他身前。他一个个打量过去,打量完一个人就塞一块糖,最后停在我身前。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眼里闪着明灿热烈的光,哑声问我:「你叫……流萤?」
然后我被他带进了荣亲王府。
我站在回廊下,入眼皆是雕栏玉砌的繁华景象。冷风打着卷吹出我棉衣里的破絮,白花花的絮子在风中乱飘。
他解下狐狸大氅裹着我,指着王府里的亭台楼阁絮絮叨叨。
「还记得吗?这个地方,你总爱站在上面学女侠客,舞刀弄剑,最羡慕仗剑走天涯的英雄。」
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高呼:「流萤,每次你站在那上面远眺,还拉着我一起看远处,水村山郭酒旗风,像不像一幅画?」
回廊里走过来的雍容华贵的女人。
「是你娘亲,府里的王妃,你记得你说过你最舍不得人就是她!你就在她身边陪着!」
他勾起一抹笑意,轻轻把我往前推,欣喜地说道:「问伯母安,我把流萤给找回来了!」
许是初春的风还是带着刺骨的凉。
一阵阵吹过来,我忍不住瑟缩起脖子,没有迎来温暖的怀抱,一抬眼就对上我娘亲惊诧复杂的目光。
「流萤?流萤。」
她侧身避开我,目光冷淡打量着,我把手腕处的棉絮紧紧握在手心里,窘迫地低垂着头,清冷的声音带着愠怒:「把头抬起来,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
约莫呼吸几口气,才堪堪忍住更大的怒气:「再进一步,抬起头来。」
我呼吸一窒,脖颈仿佛千斤重,猛然抬起头,王妃的目光夹着冷风席卷我脖颈,我又下意识地把脖子缩了回去。
-2-
我在王府住下的当夜,楚星尘翻墙来见我。
他塞给我一块糖,自己也含了一颗。
「我白天跟你讲了那么多事情,只忘了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我嘴里含着糖,支支吾吾搪塞:「记得,咱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我七岁那年走丢了,被拐子拐走……」
我学着话本里的话和他胡诌。
他摇了摇头,捏起一块糖又放下:「你果然不记得了。小没良心的。」
「你睁眼看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楚星尘,我是走丢了,不是傻了。
我翻着白眼,好心提醒他。
「我睁眼第一个瞧见的,怕不是我娘,就是接生婆吧!
「第一个男子。
「按理说应是我爹。」
他扶额失笑,斜倚着门槛,瞅了一眼:「我们是青梅竹马的长到你七岁那年,你走丢了……」
「你比我大几?」
「我比你大两岁……」
我出生你刚两岁,楚星尘这是侮辱我的智商。
我撇嘴。
「你年幼贪玩,伺候的嬷嬷上了年纪,腿脚不济,那时候你妹妹病了,阖府上下都在照顾你妹妹。」
「可我还记得你画的标记,要不怎么找得到你呢?」
我点点头。
原来是靠着那些鬼画符找到的,我羞赧低下头。
「抬起头来,畏手畏脚的。」
王妃的话像魔咒在我耳边响起。
从回来后我就记起,娘亲不喜欢我,这仿佛刻在我心上。
她怀我时,闺中手帕之交也怀孕,明明太医摸脉和有经验的接生婆子都说她这胎是个嫡子,她闺中姐妹是个嫡女,却偷龙转凤,她生下嫡女,另一家却是嫡子。
这件事让女人之间生了嫌隙,还惹她被婆母不喜。
她心心念念的是嫡子,我生下来就交给奶妈照顾。
占周那日,请来白云寺德高望重的道长为我批命。
道长一句:「孤鸾照命,异乡安身。」
对我愈发冷淡,后来有了妹妹,就更加不喜欢我了。
七岁那年,正月十五京城热热闹闹,年迈的嬷嬷牵着我,被涌起的人群冲散了。
想起娘亲在府里抱着生病的幼妹,我急得直跺脚。
一个妇人蹲在我跟前,说:「小姑娘你是不是找不到家里大人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我抹了把眼泪:「你认得我家里人?」
她笑:「当然认得。」
我抱着给娘亲买的糖人不舍得撒手。
她把我拐回去后,绝口不提送我回家。
看着和我一样的小姐妹提起回家就挨板子,不干活也挨打。
我每天默默干活,不哭不闹,勉强填饱肚子。
想到这,我把头高高抬起。
想起楚星尘送我回王府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来。
「里头的都是你的亲人,他们最疼爱你的。」
他们最疼爱的是妹妹,听名字就知道,岁安。
岁岁平安,岁岁欢愉。
-3-
楚星尘看见我发呆,叹口气低语:「流萤,我一直记得你。」
他讨好般说:「你以后也不许忘了我,我可是打你出生就相识的人。」
怕我不信,举着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以后会看着你,再也不会让你走丢了。」
「我守着皇城,定能护着你平安的。流萤,你可还记得我小时候和你说过?以后我也要成为和我爹一样的大将军。」
我嘴角噙着笑,点头应下。
他自己说完这话,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朵都红了。
他抬眸看一眼月亮,拍了下脑门,局促地摸出怀里帕子裹着的一个糖人:「哟,差点化了,给你这个——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我忽然想起来了,楚星尘总喜欢招惹我,却打不过我,没少挨我的拳头,只得每次都拿糖人哄我。
我握着那糖,开心地笑。
再见到楚星尘时,已是半个月后。
这期间只有我那个叫岁安的妹妹来看我。
她问嬷嬷:「为什么要把她找回来?她都在乞丐窝待了好几年,还回来和我抢娘亲和爹爹?」
「爹爹和娘亲都说了送她去庄子上养着了,要顾着脸面和名声……」
嬷嬷不敢反驳,央求母亲身边的人拉走她。
这就是乖巧可人,蕙质兰心的妹妹。
我呢?
在拐子窝当了多年乞丐,爬墙上树,偷鸡摸狗,还会打架骂人。
理应顾了王府的脸面一头撞死才对?
我坐在屋里,装聋卖傻。
嗓子里泛着苦,含了一块甜津津的糖,坐在桌子前发呆。
直到楚星尘悄无声息地翻墙过来,顺手拿走一块糖含在嘴里。
他这次来告诉我:「宫里要给公主选陪读。皇后娘娘仁慈,你性子直爽定一定讨她喜欢。」
「对公主要尊重,不可没大没小。」
我想楚星尘是个傻的,连亲爹娘都不喜我,皇后娘娘和公主金尊玉贵,为何会选我?
可这次真叫他说准了。
是说对了一半,皇后娘娘仁慈,公主却没大没小。
宫里来人宣读懿旨,王府里没人敢违抗皇后娘娘命令。
入宫那天,Ţű⁷我手里拿着楚星尘塞给我的糖人。
我娘在一旁和皇后娘娘说:「这孩子没学好规矩呢,从小身子弱将养在庄子里。」
雍容华贵的娘娘,幽幽叹一口气,说:「这孩子生得真好,一看就是你生的,和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岁安都没有她这样像你。」Ṱŭ⁸
公主小小的一个人,直直盯着我手里的糖人,嬷嬷来抱她,她站着不走,就要我手里的糖人。
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她,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我方才偷偷舔过了,沾了口水。
公主人小鬼大,陡然做鬼脸吓我,我手抖糖人掉地沾了土。
我当时一脸哭相,又不敢骂人,忍得很辛苦。
公主和皇后娘娘撒娇说,就要我了。
这么快就看对眼了?
我吃惊公主脑子是不是和楚星尘一样,定然是不太聪明的。
谁知皇后娘娘只是温柔地点点头,宠溺地点了头,竟然就留下了我。
我听见娘亲出口的话略带了一点颤音:「可是皇后娘娘,她规矩还没学好………」
皇后娘娘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我,揶揄道:「是呀!养在庄子上如何能学好规矩呢?」
娘亲低头连连称:「是。」
却没有在抬眸看我。
一眼也没有。
「小妹妹,你跟我走吧?」
「有糖吃吗?」
「我宫里的糖分你一半!」
她就是和我同岁的昭和公主,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出女儿,太子最喜欢的妹妹。
以后我就陪在公主身边,她对我很好很好,我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拐走。
公主,太子和楚星尘,是京城里有名的三人帮。
锄奸惩恶,打抱不平,侠肝义胆。
其实总是公主与楚星尘在前面嚷嚷着为民除害,太子在后面默默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我看着比我还泼猴的公主,尊重?
真是打心底里欢喜得紧,却没有半分尊重。
夜里抱着话本子通宵达旦的公主。
第二日晨曦,睡眼朦胧,一边念书一边打瞌睡。
她灵机一动叫我在她眼皮上画上眼睛,本已蒙混过关了,但她居然当堂说梦话。
「自古书生多薄情,还是武将靠得住。」
气得太傅吹胡子瞪眼睛要到皇上面前告状。
公主拉着他糯叽叽地一口一个:「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我承认错了。」
太傅顿时没了脾气,罚了公主亲自抄写功课。
公主嘴上答应得好听,晚上喜滋滋地捧着糖人贿赂我。
楚星尘说我那么拼命学簪花小楷原来是等着这一刻。
公主和他打嘴仗,顺口说出为了让我入宫他亲自给公主当马夫逛皇城的事儿。
楚星尘眼睛亮亮的,里面似乎掺杂些期待。
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我给他绣了个荷包,这是我第一次捏针。
他乐滋滋地将荷包挂在身上,太子当着我面问道:「楚公子荷包上绣的是何物?」
楚星尘直接回答他是:两只漂亮鸭子。
公主也凑过来围观。
「这是大鹅,怎么会是鸭子?白色的大鹅,流萤你说呢?」
我恼红了脸,真是白瞎我好几个晚上点灯熬油了。
分明是对鸳鸯,哪里就成了:鸭子和大鹅了。
一个两个地都没有眼光。
公主很轴,非得让我占她一边才罢休。
你是公主,你说了算。
我当然不能真说公主没有眼光。
毕竟公主是我见过最好看也是最有福气的姑娘。
就连九五之尊的老皇帝见到她,也会面带笑意。
有时候太子惹了祸或是忤逆皇上要挨骂了。
太子身边的侍卫就会悄悄来找公主要不要去御书房玩。
看着娇娇的公主软糯叫一声父皇,皇上怒气消了一大半,她再拉一拉皇上的龙袍,顿时雨过天晴,侍卫就会悄悄舒口气。
甚至连宫里其他的娘娘都喜欢她,她心思单纯,眼里都是明晃晃的星星,任谁都会爱上几分。
跟着她,我也堪堪开始被人喜欢。
她将我拉进京城三人帮里,往往每回都是她和楚星尘在前面叽叽喳喳,我和太子在后面慢慢跟着。
公主叫我往东走,我绝不往西看。
哪怕她不愿读书,偷偷带着我出宫去放河灯许愿,被皇后娘娘打板子,我也是敢的。
看着飘远的河灯,她问我许下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说:「我想永永远远陪着公主。」
公主听了我的话,摇头笑我是不是傻的?
「流萤,你就没想过以后会嫁人吗?」
见我实诚地摇头。
她大方地说出:她想嫁个堂堂正正的盖世英雄。
还说让我一直跟在她身边。
说完冲着太子和楚星尘吐舌头扮鬼脸。
能一辈子陪在公主身边,我当然愿意。
大燕十三年榴月,公主及笄之年,皇后一道懿旨。
要给公主选驸马。
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的不安。
自从那天放河灯,楚星尘看我的眼神有一丝不明不白。
「你不想当驸马吗?」
大燕允许驸马做官,皇后娘娘有意把公主许给楚星尘。
所谓给太子公主找陪读只是寻个由头,但最重要的是培养两小无猜的感情。
楚星尘坚定地摇头:「我只想当将军。」
皇后无奈只得让我和太子劝楚星尘。
楚星尘却喝得醉醺醺地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
「我喜欢的是你啊!流萤,我可是你第一个看到的男人啊!」
「我劝你当驸马,你扯我做什么?」
有微风吹过窗棂,吹的石榴香铺了满殿,也吹得我心里甜甜的。
没完成皇后的使命,太子笑得无奈:「咱们兄弟之间不论君臣,只谈弟兄之情,你若是能说服母后,我就成全你。」
这几年,楚星尘的性格愈发沉着冷静,他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可没想到这次他也犯了拧。
楚星尘梗着脖子拉我直奔公主寝宫。
开口就是一句:「我拿你当妹妹,和你并无男女之情。」
公主自小没受过冷落,当下就不想嫁了。
却还是笑着问他:「楚星尘,你不想要荣华富贵了?」
公主见他像个傻子,便笑出泪来指着我。
「流萤同意了?」
「嗯?我没……」
「嗯。」楚星尘怕我拒绝,过来伸手捂我嘴,把我的回答尽数掩藏。
事后,我们四个人,坐下来商量,公主与楚星尘兄妹相称。
公主转身掩面哭着跑去皇后宫殿。
宁可绞了头发去当姑子,决不嫁给楚星尘。
于是她这个皇后娘娘的心尖儿被皇后气得罚跪在凤仪殿。
同年少每次闯祸罚跪一样,月色如银时,我偷偷跑去给公主送食盒。
却无意听到太子说:「嫣然,我们兄妹真傻。那小子有什么好的。」
「皇兄,感情这东西向来很公平,不能凭身份地位想着后来居上。」
「你倒是看得通透。」
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心中的旷世英雄早就寻到了。
那个人是楚星尘。
我拎着食盒悄悄原路返回了。
为了不被人发现,那一大食盒吃下去,我差点把肚皮撑破。
-4-
次日,我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服侍公主。
我以为我装着没去过,她就不会知道我去过。
结果,我太傻了。
她一眼就看出破绽。
「你昨晚吃了多少?」
看着她平静的脸,我吃惊地看着她:「公主,你怎么知道的?」
「你要是躲远点吃还好。」
我答不出来。
她笑了一下,说:「以后别想吃独食。下次记得叫我。」
快出门时,听到她和嬷嬷小声说:「真是暴殄天物,她撑到扶墙走,我却还饿着肚子。」
公主这是报复我,赤裸裸地报复。
亏我还以为她肚量大。
哼,收回。
我们想不到一直盼着长大,长大后却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大燕十五年樱月,皇上宫里宴请新一届的状元郎。
公主听说也想去,央了太子带着我们偷偷扮成侍从跟了去。
她说得对,这一届的探花郎眼睛好像坠了星河,闪着点点光亮。
慢慢地公主会让我偷偷爬狗洞出去,给她带外面的吃食。
南城的马蹄糕,北城的绿豆糕香甜软糯,还有小酒楼的八宝鸭,真的是趁热吃香的人直吞舌头。
当然带得最多的是探花郎偷偷给公主的搜罗的女儿家感兴趣的小物件。
起初我还总是傻傻地盼着出宫去玩,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的真实目的。
我对他的称呼从「探花郎」变成「那个他」。
哼!一个和我抢公主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
大燕十六年六月,皇帝为公主和探花郎王峰赐婚。
有了正当的名分,公主不用我偷偷摸摸爬狗洞了。
我们成了偷鸡摸狗五人帮。
公主戳戳我的胳膊,我顺着她看过去,探花郎和太子、楚星尘三个少年郎,转身下河摸鱼,腿上裹着泥,怀里抱着鱼,活像三只野猴子。
我们撒欢一样地享受畅快肆意的时光。
本以为我们就这样安安稳稳,然后又都嚷嚷着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一夜长大。
但有些长大是猝不及防的。
北狄的一场突袭打乱了一切。
楚星尘和他父亲一起去了塞北边关。
还有王峰,他走时踌躇满志,急着和公主表忠心,要建功立业风风光光迎娶她。
公主感同身受,怕我舍不得楚星尘放我休沐三天。
我出宫陪在楚星尘身边,有时我们会一整天都不说话,静静地待在一处。
未语泪先流,我知道,京城里最惦记我的人就是他。
京城的街市喧闹,车水马龙,我眨一眨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走丢的小姑娘。
其实,那年元宵灯节,我一定要闹着出来买糖人,是因为娘亲那年因为岁安,忘记了我的生辰,后来她答应我,说元宵灯节,会带我去街上买糖人。
可是临出门,岁安又病了。娘亲连个解释都没有,就把我一个人扔到小院里。我心里委屈,就缠着嬷嬷带我出来买了糖人,没想到……
满城灯火映在我眼里,映出一片泪光。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走丢后一直盼着娘亲能来找Ţŭ¹我。」
「我常常会怀疑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他们才会不爱我。」
楚星尘握住我的手,塞了一颗糖在我嘴里。
「旁人找不到你就不找了,但我不一样。」
楚星尘冲着我一笑,满眼都是光:「我是你第一个看见的男人,我永远护着你。因为你是最好的,流萤。」
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执念一瞬间崩塌,我和自己和解,他们不爱我,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我的意中人,他每次都带着糖来陪我。
喝完饯行酒,他又回头望了望,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却迅速转身只给他留下背影,不想让他看见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丑丑的模样。
我想让他记忆里的我都是漂亮得闪闪发光的小仙女。
京城开始下雨了,雨打芭蕉,我什么事都不想做,脑海里都是他。
或许我不该回避,什么世族大家的规矩,什么女儿娇贵矜持的样子,我统统都不要,我要追上他,和他骑马射箭,保家卫国。
公主走到我身边替我拢了拢衣服:「流萤别着急,等到了边关他们就给我们写信了。」
公主就是公主,沉得住气。
我刚想夸一夸公主,她两眼冒光地打听我们这三天都干啥来。
真是不管多大岁数的女性,天生就爱听故事。
这一打岔我的情绪就从怀念发酵成后悔。
三天时间,我们确实浪费了。
我好像比想象中更喜欢楚星尘一点点。
下过雨,一天比一天凉,塞北苦寒,我裹上厚厚的大氅仍觉得冷。
太子带着楚星尘的信打趣我:「楚星尘肚子里的笔墨都给你写了家书了。」
我听得又羞又臊,信很厚很厚一沓,字里行间装着他对我炽热的爱,温暖熨帖。
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落叶。
「流萤,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兵法早已经熟记于心,每一场进攻都在我的掌控中,勿挂念。我就是想京城里的糖人,想京城里的爱吃糖的人。」
「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每天都吃得好睡得安?」
「这里下雪了,初冬来了,京城的冬天总是比这里晚一些,你要记得多穿些衣服,不能生病,平安健康等我回京。我给你买的糖人都吃完我就回京了。」
「说了这么多,我都没有问你呢?你想我吗?你别忘记我可是你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信里他絮絮叨叨,还惦记给我买糖人吃。
真是个傻子。
信里一句苦寒都不提,他不知道他越是不说,我越是惦记他,塞北的风雪来得那么快,他如果冷了,饿了怎么办?
我铺开信纸,却发现泪水已经糊了一脸。
他不想我担心,我就只说高兴的事儿,让他安心。
路途遥远,马车跑得太慢,我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发生很多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之前大燕后宫热热闹闹,如今皇宫里好像骤然冷清下来。
太子行了冠礼,又要在御书房学治国理政事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公主也不再追着他玩了。
她天天都要学规矩做女红,皇后娘娘派了嬷嬷按天检查。
每个人都在一夕间长大了。
有时候,我和公主一起掰着手指数着日子过,才等来了第二封信。
「流萤安,你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收到你信的那天,我们围在一起吃冰糖葫芦,他们都说好吃,酸酸甜甜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没有你吃什么都是苦的……」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万里无云,晴明艳丽,你就像太阳一样,从心里温暖着我,流萤,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更好看。」
「你就在公主身边等我回去吧,她会替我好好守着你的。」
「你别一个人满京城里跑了,我不在京城哪里都不安全,你若想出去,找公主陪着你,我想想你还是哪儿也别去了,我不放心。就踏踏实实给我绣鸳鸯荷包吧。」
他真是唠唠叨叨,说来说去,就是不放心我,细想他自己身处险境,却只字未提,只一味强调我的安危。
我怕他担心,却不想气氛太凝重,一封信上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什么有趣的事儿。
还是待在宫里给他绣荷包吧。
-5-
我的荷包绣了拆拆了绣。
京城开始飘下第一场雪,也没有等来第三封信。
往常都是一个月的时间,这次偏偏一个半月还未到。
我心急,看着快扎烂的手指,公主吩咐我替她抄佛经。
抄着佛经在心里一遍遍祷告。
愿神明能听到祈求,唯愿楚星尘平安归来。
大燕十六年寒冬大雪,未等来楚星尘的信,楚老将军的死讯却传进宫里,举国同哀。
只剩下楚星尘,他一个人在前线用命护着天下,我不知道谁能护着他?
太子安慰哭红了双眼的我,楚星尘年少有为,他熟读兵法,北狄人莽夫之勇,必不是他的对手。
战争耗费真金白银。
后宫的娘娘们都开始节源开支。
皇帝除了初一十五,几乎都宿在御书房。
就连公主都把嫁妆拿出来充当军饷了。
我把这些年存的全部家当也捐了。
杯水车薪。
想不到荣亲王府带头捐了十万两白银。
岁安求我回府里一趟,说娘亲想我了。
可我却没回去。
京城里人心惶惶,楚家军战败的流言涌现京城。
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际,塞北的信来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可怕的一封信。
那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是楚星尘给我写的最薄的一封。
却被血染得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说不上看不清,毕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笔迹十分潦草,扭扭曲曲的。
「流萤,早知道就该把你锁在我身边。」
就这么一句话。
这是加急信,想必是每一个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先皇是在乾清殿商议国事的时候,突然摔下龙椅,昏迷过去。
我也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公主,还记挂那封信,半个字都问不出口。
御林军统领冲进来拉走太子,我离门口近,廊上的声音听得真切。
玉门关一战,楚老将军阵亡,楚家军发动反攻,陷入敌阵,那十万将士,无一生还。
太子让御林军先等等,他先问问御医皇上的情况。
皇上昏昏沉沉的,皇后抬眼看着太子,坚定地说:「去吧,这一天迟早都要来,你尽管放手去做吧!」
太子眼眶红着,拉起公主一同出了门。
御医院首在外面等着太子,他刚出来,就被叫住,看着御医斑白的双鬓,他眼神里都是难掩的无奈和悲痛,像是一声叹息:「太子、公主,皇上龙体将至大限,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
「恐就在这一时三刻了。」
……
皇上现在就剩下一时三刻。
公主哀伤过度,反而不会哭了。
她呆呆地陪着皇后娘娘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皇上真就再也没醒过来,他带着他对天下的忧心去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大燕十六年腊月二十三,皇上驾崩,皇后娘娘当天夜里饮下鸩酒,追随先皇而逝。
-6-
公主在禁庭外守孝三月,生了一场大病。
要么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要么昏迷不醒,睡到天昏地暗。
御医来瞧,也只是开了些补药,对太子,不是新皇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公主的父皇母后都去了,她的心上人生死未卜,她怕是药石无医。
我的楚星尘也失去消息,我和她日复一日地颓败下去,直到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这一日我从噩梦中惊醒,我轻轻坐起身来,动静不大,却将公主惊醒。
「公主可算是醒了。」
「流萤,你一直在等我醒来么?」
「我睡了很久吗?」
「很久很久了。」
公主睡了五天五夜才醒来。
新皇来看她,偷偷告诉我,公主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许久她才轻声说:「流萤,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会一直都陪在公主身边。」
我们再也说不下去,都怕绷不住哭出声,我将她搂在怀里,可我肩膀却一片潮湿。
这个年,楚家过得不安,宫里也不安,大燕国同样不安。
北狄大军偷袭成功,大获全胜,我军损失惨重,楚老将军战死,楚星尘生死未卜,探花郎王峰失踪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北狄的新君登基,这个号称战神的男人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他要求嫡公主和亲,来换两国和平。
太子,不,是新皇气得把信撕碎,公主却跪地不起。
她不舍得百姓被生灵涂炭。
她主动求着去和亲。
新皇起初是不同意的,这个哥哥对妹妹,真是好得没话说。
我立刻想起楚星尘,他对我也好得没得说。
看着新皇不见公主。
公主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吃不喝三日。
新皇与她隔着一道门,他放下天子之尊,苦口婆心劝公主。
「嫣然,我知道,你金枝玉叶。我也答应过父皇,要好好照顾你,皇兄也舍不得让你去和亲。你出来,我们凡事好商量。」
公主用着虚弱的气息说:「你答应我去和亲,要我饿死也不会吃东西。」
皇后娘娘敲着门:「嫣然,听皇嫂的话,你先出来吃点东西。」
皇后娘娘自己低声喃语:「燕军已经输了那么多场,死了那么多将士,军心溃散,这战打到最后,一定是将死士殂,皇上,就算你不想让嫣然去和亲远嫁,那大燕呢?真的要国灭人亡吗?」
我心下骤然一紧,若是要楚星尘马革裹尸,我得多绝望。
公主不愧是公主,生来享常人不可享之尊荣,自然也要做常人不必要做的牺牲。
皇上命人打开门,哽咽道:「嫣然,皇兄都依你,依你去和亲。」
还给公主跪下来了,他磕红了额头。
「嫣然,皇兄代大燕的子民感谢你。」
最终新皇还是答应了。
我一定要陪公主去,因为我喜欢的少年杳无音信,我要去找他,活着要把他带回来,死了也要为他收尸。
新皇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可见我态度坚决,跪地不起。
最后只道:一个两个都来逼朕。
拂袖转身离开,这算准了。
-7-
临行前我回了趟荣亲王府。
而娘亲不是因为思念我大病一场。
而是忧心岁安的婚事。
她在病中拉着我的手,嘴里却是另一个女儿的名字。
我想起被拐的那年,冬天寒冷我手生了冻疮,烧火时烤着,又疼又痒,不烤火却又舍不得。
娘亲与我终成了冻疮和灶火。
我喂她药:「娘亲,快点好起来吧,我要走了。」
楚星尘在信里絮絮叨叨,我也要去寻找那个满眼都是我的男人。
我把这些事情讲给娘亲。
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再期待她会为我高兴了。
我只是单纯地告诉她,我要离开她,有新的生活了。
娘亲的眼睛却一亮。
她说:「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新皇……把你妹妹接进宫……」
我愣了愣,恍惚间灶火都燃尽,一股冷风让我赶紧缩回手。
我说:「不行。」
我已经不在乎她对我有没有偏爱了。
可是听到她为岁安筹谋,我还是觉得无奈和可笑。
「娘亲,我不会为了你或者岁安,去求新皇。」
这一次,我明确拒绝她的请求。
娘亲的脸色骤然一阴。
她垂下眼皮,讥诮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你妹妹——当年你故意跑出去,害岁安受了惊吓,她为了你流了多少眼泪,就一句话就成的事儿,你还推三阻四,你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愣怔在原地。
笑了笑,说:「娘亲,我走了,好好照顾你自己。」
回宫路上我吃了一把糖,却怎么都压不下舌尖的苦。
我将回府的事当笑话一样说给公主听。
公主忽然不说话了。
她抱着我,眼中还有泪,嘴角却是笑着。
「流萤,我们都没有娘亲了。」
不一样的,公主的嫁衣是皇后娘娘给她准备的,看着大红嫁衣,这身衣服本是要穿给探花郎看的。
她坐着花轿离开京城,那天百姓都出来送行。
城墙放起了白日焰火,伴随着百姓的送别离开了大燕皇城。焰火声响,落叶却沉默。
落叶无声地落呀落,车轮咕噜咕噜地滚呀滚,轧过满地金黄的秋菊,惊飞了一路的秋燕,不一会儿,便再也瞧不见了。
出城的时候,香车宝马,十里红妆,却碰上送葬的棺椁,是从塞北回来的棺椁,我不敢掀开的帘子,却被公主掀开了。
北狄的迎亲队伍首领呵斥,不合规矩,你们中原人不是最懂规矩吗?
「公主,我们过不过?」
「当然不能过!」
公主欲下车,我却慌了:「公主,使不得,新娘子沾了白丧,恐不吉利。」
「堂堂嫡公主,远赴千里和亲,还妄想吉利,能安然活着就万幸了。」
「公主,我可以去送送楚老将军吗?」
「允,流萤你替本公主为楚老将军送行。」
迎亲的礼官还想阻拦:「公主金尊之躯,又是大喜之日,沾了晦气……」
「楚家满门忠烈,将军以身殉国,连尸骨都没有,流萤替公主为老将军送行。」我以手背贴额Ŧü⁹,手心贴地,连叩首ŧù⁷三次,「楚伯伯,流萤送你了,您安息吧。」
我身后的送亲列队也随我一并下跪。
我起身,隔着泪目看着公主,泪水终于压不住,泪目如珠。
此行山高路远,故土再难回,故人再无重逢日。
楚星尘,此生,你说要娶我,予我凤冠霞帔,不承想到头来却食了言。
我们在北狄皇宫里,又见到了一个老相识。
探花郎王峰就在北狄公主赛雅身边。
赛雅看着公主的眼神带着挑衅和轻蔑。
「大燕的女子都是娇小姐,生下来就养在闺楼上。」
「最娇贵的一辈子都没下过床。」
「看你倒不像是个瘫子?」
周围的宫女捂着嘴偷笑。
我虽然傻也知道这是下马威。
我都看得出来,公主却不急不躁,一双眼睛瞪着王峰,恨不能拿眼睛在他身上盯出洞来。
「公主是遇见旧相识了吗?看着本公主的驸马都不知道避讳!」
「就一副好皮囊,以色示人,等着母后派人教你规矩吧!」
公主握我的手太用力,有指甲刺进肉里,疼得我一阵阵冒冷汗。
她冷了眼——扫过去,把这些人的嘴脸刻在心头,唇边挂起不死不休的笑。
「公主说得对极,能以色侍君,真是我的福分呢。」
回去的路上我满手都是血,我还怕公主忍不住,轻轻拽住她的衣服。
公主把头高高仰着,她说那些大燕的将士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也把头高高仰着,发现用这个姿势,眼泪就不会流下来。
那天她一直出神,忽然恨恨地说:「流萤,原来死比活着更好,我宁可他死了,也不想他苟且偷生!卖国求荣!」
「流萤,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十万将士,害死了楚老将军,也害了楚星尘!」
「公主,不怪你,不怪你。」
进北狄宫里学新规矩。
太后不想公主在新君身边,她始终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公主规矩的嬷嬷便对公主没什么好气了,我起初气得要与她争辩,被公主拦下了。
公主说得对都到了人家的地界了,还拿自己当主子吗?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何必自取其辱。
过来三天才见到那个刚继位不久的北雍国新君翟翦礼。
-8-
新婚之夜,他一直在乾清殿处理政事,将近子时方才踏入新房之中。
桌上放着早先便倒好的交杯酒,可翟翦礼连看都不看。
他迈着大步伐进来,犹豫了一下,挑起公主的喜帘,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嫣然,嫣然,真的是你,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我心里鄙夷,眼前的男子,身形健硕,红烛映衬下,肤色有几分黝黑,浓眉大眼,鼻梁挺高,粗野莽夫。
就这还想娶公主?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是楚星尘看到一定会这样说。
想到楚星尘,我心底涌起一阵酸涩,眼眸蓄了一丝泪意。
他炽热的目光落在公主身上,握起公主的手,公主下意识地躲开,缓缓垂下眼眸。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出去!」
竟对我大吼大叫,真是粗鲁野蛮之辈。
公主冲我微笑着点点头。
翟翦礼却挑起她的下巴,让她与他对视喃喃道:「嫣然,不怕,我会好好对你的,你在大燕国是如何的尊贵,在这里只会享有更大的尊荣。」
还好没等洞房,就听见翟翦礼的低吼。
我冲进去。
看见他肩头插着一根金簪。
可谁知那锋利的簪尾仅仅是刺破他的中衣,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紧紧地抓住了公主的手腕,令她无法动弹。
翟翦礼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公主,缓了半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然后吻一下她的手背:「嫣然,难道你真的忘了我吗?」
公主盯着翟翦礼,摇了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忘记了。」翟翦礼温柔得不像话。
「嫣然,我着实是喜欢你,可是也要提醒你一句,还是尽早收起杀心为好,且不说公主是一介女流,根本伤不了我分毫,纵使让公主侥幸得逞,届时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若是公主可以不顾天下苍生,尽管一试,我绝不还手。」
「想当年,我在大燕国的宫里,受尽欺凌,只有你对他们说,我是你的朋友,护着我,给我送来御寒的狐裘,我犹记得,你亲手喂我世间最好吃的红豆酥。嫣然,我原谅你这一次,你也别告诉任何人。」
言毕,翟翦礼便将手放开,公主湿红着眼:「你是,那个质子?」
公主说完把金簪掷地,捂着嘴不可置信。
翟翦礼点头,他揣紧公主的手往他怀里:「嫣然,蝼蚁尚且偷生,只有活着才得见曙光,我不但苟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以天底下最尊荣的威仪,迎娶嫣然进宫了。」
公主闻言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并非是我想要的。」
「嫣然,只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
「你们燕国打了败仗,我说了,只要嫣然愿意嫁给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我才是你的夫君,你的天!过去的事我不在乎,嫣然。」
翟翦礼近似疯般的灼热,我下意识冲过去把公主护在怀里。
他却抓住我的胳膊,强劲有力的手臂,我感觉自己细胳膊都要掰断了。
公主也不再躲了,看了一眼掷地的金簪,缓了缓气息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嫣然,洞房花烛夜,你说我想做什么?你都来和亲了,还想着守身如玉?我盼了你这么多年,就等着这一晚。」
「嫣然,可以吗?」翟翦礼说着,竟软了语调。
「不,不可以!大王,请多缓我几日,我今日身子不适。」
公主和翟翦礼僵持着,我知道和亲不是公主所愿,她更不会以身侍君。
但我也想不出办法帮公主,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就来了个嬷嬷,说太后娘娘头疼,要让公主去侍疾。
翟翦礼听了,气得直咬牙。
太后娘娘看见公主的模样大发雷霆,说公主这样魅惑大王。
从这天起,她就开始折磨公主。
大燕国千娇百宠的公主,忽然就成了北狄后宫最不受宠的妃子。
每日要晨醒昏定,行走侍奉太后,还要听从皇后的训话。
在她们面前,大燕的规矩简直小巫见大巫。
现在没有翟翦礼的宠爱,叫她们好一通折磨公主Ṫű̂₍。
而她唯一的依仗翟翦礼,一来公主不愿意主动承宠,二来他就是个坐山观火的恶人。
开始几日还算试探,过了两日人人都知翟翦礼娶大燕的公主是为了羞辱她。
后宫中人都拜高踩低,从一开始的观望,又变成明目张胆的讽刺。
公主低着头不反抗,她又一次被罚跪在凤栖殿廊下。
我跪在地上陪着公主,她小声安慰我:
流萤,我们忍得多了,皇兄才有时间整顿朝纲,反击北狄。
她的手藏在袖子里,手指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而这样的日子才开始第一个月。
以后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四四方方的宫殿,就像一层层的枷锁,把公主锁住了。
-8-
三个月后,赛雅公主府邀请公主比赛骑马。
那天公主为了赢一口气,手掌都磨出血泡,大腿内侧也都破了皮。
赢的人可以提出一个条件,公主提出去浮云寺上香。
终于有机会约王峰单独见一面。
公主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她叫我关上门,拿出大燕宫里带来的毒药。
然后叫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大燕点心,桂花糕、枣泥糕、绿豆酥。
她换了很多衣服,最后又穿上最开始的那件淡青色褙子。
行程很快安排好,因为并不算远,当日往返。
公主说要礼佛,让我在门口等。
我无聊地扯着门口的枯树枝蹲在地上画画。
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害怕。
而在这时,赛雅带着人过来了,她问我:「你家主子呢?」
我不敢回答,身后太安静了,公主说没有允许不能打扰。
我说:「你找我家公主有事吗?」
赛雅看着我,手上骑马的鞭子啪就抽过来了。
「你要发什么疯?」
公主把门打开,她似乎没有力气,整个人脸色惨白。
赛雅没有找到王峰,骂骂咧咧就走了。
三日后,驸马王峰死了。
赛雅带着人来府里掠走了我。
十八般酷刑加诸我身,她一遍遍审问真相,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滥用私刑泄愤。
我疼得嗓子都哭哑了,却一口咬死不是公主杀的,他害了大燕的将士,他是祸国殃民的畜生,他该死!
我认下所有罪责,泪眼模糊中,好像看着那年救我于拐子窝的楚星尘。
可这次,楚星尘来不了了。
再也没有人能救我了。
我想错了,公主救了我。
那一鞭子下来没有想象中的疼,公主千金之躯扑在我身上。
准确地说是翟翦礼救了我,他抓住赛雅的鞭子,像狮子一样怒吼:「你敢动私刑!她是你皇嫂的人!」
「皇嫂?皇兄,她就是姬妾,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翟翦礼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铁青了。
我哑着嗓子:「谢谢公主!」
公主为了我去求翟翦礼。
直到翟翦礼的背影完全消失,公主抱着我,再也撑不住了,忽然伏倒在榻上。
眼尾潮红,饮泣声散落在风中。
只怪那北风不晓心底事,才落下疏窗,又远去风尘,恐教人秉烛心伤。
翟翦礼和公主早已在命运的安排之下有过交集,只不过,那样的交集带给他的是向生的光明,回报公主的却是国破家亡,山河破碎。
因为公主不能说出口,所以就连撕心裂肺的悲伤都是悄无声息的,只听见一滴一滴的泪珠砸落在我手背上的声音。
公主缓了口气说:「流萤,你想不想回大燕?趁着我在的时候,还能帮你回大燕,不管你想要荣华富贵,还是至尊地位,我都能帮你求来。」
「你在的时候?」
公主不说话了,我跟她说,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到哪我都跟着。
「如果楚小公子还活着呢?」
他还活着吗?
那夜我们又哭又笑,活像疯子。
她是尊贵的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楚星尘活着成了我心里的执念。
翟翦礼这几日夜夜都来公主这里,赏赐如流水一样往宫里送。
公主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笑脸。
她难得主动迎接翟翦礼,而且找了件她喜欢的颜色的褙子,又送了我两件。
「流萤,你多穿点浅颜色的,多好看吖。」
她还给我擦了一点口脂,捧着我的脸看:「流萤,你看看你多美吖。这样有生气才好。」
那天晚上翟翦礼赐公主椒房之宠。
公主特意给我准了假,让我跟着宫里其他丫鬟婢女一起凑一桌吃耍。
我吃的时候,有个大燕一起来的小姐妹羡慕我。
一个说我是公主眼前的红人,就连赏赐都是最好的,指着我手上的碧玺蜻蜓发钗,还有金镶玳瑁手镯,都价值连城。
这些都是公主让我拿来玩的,她还说不值钱。
我恍惚想起,公主说她在的时候,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说灶上给公主煨着燕窝银耳羹。
公主果然出事了。
翟翦礼来了,的确高兴地拉着公主的手说些贴心话,可不知为什么公主这次都不做任何反应,只是一味微笑。
她手里端着酒杯,嘴角带着一抹绝望的笑。
酒水下肚。
我猜得不错,公主的确不想活了,她把剩下的毒药都倒进酒里。
可惜发现及时,他中毒不深,还能救回来。
如果被查出是公主下毒,那谁都活不了了。
我把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火辣辣地穿过五脏六腑。
真的很痛,疼得我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吐血。
公主急得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她疯了一样摇晃我的肩膀,发了疯一样哭喊:「流萤,不许有事。」
求着翟翦礼救我一命。
我摆摆手:「公主,别求他。」
我还记得大燕后宫初见那日她冲着我做鬼脸。
吓得我一下子扔掉手里的糖人。
我们好像,好久都没有吃过糖了。
公主似乎是知道我想吃糖了,想那个给我带糖的少年郎了,扭头看着我。
「来人,有没有糖啊?」
「好苦啊!」
在生命垂暮之际,我没有想起异国他乡的亲人、更不去想害死我的凶手。
我只想回到那年冬天,有个少年翻墙送我一颗糖。
「流萤,日后我一定会护着你的,绝不会把你弄丢。」
我使出浑身力气,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就像无数刀子捅进身体,搅动,腹部翻滚搅动,好像都化成了一摊摊的血水,要尽数流出,才算完结,犹如在砧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鱼肉,扣得我十根手指指甲崩断。
直到身体突然轻飘飘地升了空,化成一缕黑烟离开这个冰冷血腥的地方。
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着走。
碧落黄泉路上,彼岸花,花开到荼蘼。
我拾级而上,前面就是奈何桥了。
看见楚星尘和我遥遥挥手,离得近些,再近些。
他扶额失笑,声音里透着宠溺:「你等等我,这次我们一起走,将来指腹为婚,你可千万要记得我。」
我听着这个还算靠谱,楚星尘便聪明一回。
我勾起一抹笑,跑着扑过去,他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楚星尘一边安慰我,一边给我擦眼泪,揶揄着:「流萤,你莫不是要水漫奈何桥,怎么才见面,就成了爱哭包。」
「这样我可不敢娶你了。」
「楚星尘,你敢胡说!」
「不敢,不敢,都听你的,夫人。」
「哪来的登徒子。」
心里明明雀跃欢喜,却只在他叫「夫人」的时候,垂下眼眸,红了耳根。
下一世我们要做结发夫妻,恩爱白头,长长久久。
番外一(嫣然):
-1-
我是嫣然。
北狄后宫陷入一片死气沉沉。
流萤还是没能离开北狄,找不到她的意中人,她也不愿意离开。
至死她怀里都藏着那个绣得像大鹅的荷包。
她吖就像她绣的大鹅一样,执拗得很。
母后为我挑选陪读。
世家小姐都像尺子量出来的一样,呆板无趣。
偏她手里握着糖人,她真护食,恐被人抢去。
起了逗她的心思,一个鬼脸吓得她失手把糖人掉在地上。
流萤眼睛瞪得像铜铃,腮帮子鼓鼓的,真可爱。
原因很简单,我也爱吃糖人,而且有人给我许诺只要选那个糖人姑娘,就可以给我一匹小白马驹。
没想到她那么有生命力,日日都像初升的太阳。
学她所学,然后咬着牙要自己做得比其他人更优秀。
每每她陪着我说话,或是给她看我新写的字、新画的画,她都崇拜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公主不愧金枝玉叶,进步神速。」
我后来听人说,她是荣亲王府里走失的嫡长女。
每每看到母后宠溺我的时候,我抬眼看她,泪眼盈眶。
我偷偷问楚家小公子:「当年她走丢以后,她母亲和父亲真没去找过吗?」
楚家小公子讷讷:「当年郡主丢了,王妃自然也是十分焦急地寻找的,只是元宵灯会,街上人那么多,大海捞针一般,实在找不到……」
我「哦」了一声。
「那就是不太焦急。毕竟还有一个小郡主。」
从那以后楚家小公子给她带的糖人,我再也不笑话她了。
她爱吃糖,不管什么磨难,只要一颗糖,就能甜到她心里,再从眼睛里冒出来。
皇兄日日来见我,总说:「真奇怪,你们吃那么多糖都不腻吗?」
我嘴里含着一块糖,问他:「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说:「当然是好,吃了糖就开心了,好哄。」
流萤每天脑子都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她有时候迎合这个后宫所有人,却又是坚守自己的原则的人。
她就像向日葵。
皇宫的人都感受她的生命力和接受她的小恩小惠。
尤其是楚家的小公子,宠她宠得像眼珠子。
我们凑一起成了最疯四人组,太子哥哥负责通风报信,我和流萤是行动派,楚家小公子是善后的。
我们两个把御花园的桂花都用竹竿打下来,就为了做桂花饴糖,桂花糕,桂花酒,糟蹋得桂花树来年连朵花都不开;夏天的萤火虫漂亮得很,我们都捕装起来,宫里都是一闪一闪的星星。
就连太子哥哥也扶额叫我们,两个疯丫头,他脸上挂着笑,不跟我们胡闹,却纵着我们去,在边上替我们放风。
就是这样的好流萤,为了替我应对太傅责罚,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却绣不出一个像样的香囊。
本公主和她分工协作,就连父皇和母妃都奈何不了我们。
日子热热闹闹地过,我们也不知不觉地长大。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很快就有新人加入了。
这次我眼光很差,被风流倜傥的探花郎迷了眼。
要不是因我,北狄战场十万大军的惨败,楚老将军饮恨北地,楚小公子尸骨无存,父皇也不会昏迷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他带着他对天下的忧心去的,母妃也不会饮鸩酒而亡。
我哀伤过度,昏睡不醒。
皇兄临危继位,他牢牢记住父皇说过,国之威仪,是挺直脊梁骨,别人敢打你一寸土,你就该有夺人十尺地的决心,哪怕天下亡,燕国也断不低头。
而朝中保守一派觉得,国之威仪,是进退有度,像北狄国,从前在大燕国面前,卑微的模样,到如今,不也敢动我燕国了吗?
气得温润君子一样的皇兄在朝堂上骂了祖宗。
君臣在朝堂上辩得难解难分,而北狄居然主动来议和,可议和书上面的附加条件是嫡公主和亲。
燕国十六年腊月,玉门关一战,楚老将军阵亡,十万将士陷入敌阵,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皇兄闻言一怔,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母后只生下我和皇兄,一儿一女,因为父皇母妃都已经离世,我在皇兄心中的地位极为特殊,皇兄实在不愿意让我赴远和亲。
皇兄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先行退下,他要好好考虑一番再做决定,他能为了我拒绝北狄的议和。
冗长的宫道上。
我磕破了额头,要去和亲,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突然大败,为了战死的十万将士求一个真相,也想看看他们最后身死的地方。
皇兄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闭门不见。
我没办法来到皇后娘娘宫里,求她帮我说情。
流萤是个深明大义的姑娘,她最知我心思。
帮我引来皇兄,权衡利弊说了些话。
皇兄最后跪下,替大燕子民感谢我这个和亲公主。
皇兄不舍地看了眼流萤,他想留下流萤。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皇兄心事的人。
「老天爷何苦捉弄人,让你遇见她,以为是天大的慈悲,结果是天大的残忍。」
我们再也不互相揶揄了。
得经他人事,方知他人苦。
可流萤轴得很,想着我对她的几分恩惠和楚家小公子对她的好,和皇兄求了恩典,一门心思要来北狄照顾我。
皇兄气得当场拂袖怒气冲冲走了。
背后却巴巴地给荣王捎信,让流萤回府一趟。
他想用亲情牵绊住流萤。
结果事与愿违。
我心里感叹,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楚家小公子不在了,皇兄再也争不过他了。
我擦一把眼泪,偷偷备了一包毒药。
和亲这一遭我是没想过能活着回来的。
流萤显然也想到了这茬。
可当我见到探花郎王峰,便一起目瞪口呆了。
我想象中的王峰已经死了,马革裹尸,身首异处,黄沙埋身,我要找到他的尸骨然后帮他报仇,和流萤一起,做一件比白头偕老更浪漫的事,生死相随。
可现实是我看着他不知廉耻地陪在赛雅公主身边,像只摇尾巴的狗,看着我低声说:「我不记得了,是赛雅公主救了我,臣愿伺候公主左右!」
流萤怕我冲动,使劲掐住我的手,生生把指甲折断了,我是无知天真,可我也是后宫长大的孩子,只一眼,我就知道王峰说谎了。
他没有失忆,他背叛了大燕,背叛了十万将士,他是叛国贼,我大燕的十万将士是死在叛徒手里。
流萤明明难过气愤得要死,却死死拉住我,嘴唇都咬破了,忍住冲上去撕烂他的冲动。
我要装着不在意。
赛雅公主嘲笑够了转身走了。
我学了几天规矩,才见到翟翦礼,想不到他也是故人。
他是当年来大燕国做质子的北狄二皇子,他能登上皇位,不是他父皇良心发现,要补偿他,老皇上有三个儿子,大皇子党羽甚多,手段阴狠,依仗铁腕手段隐隐有逼宫之势,小皇子还未成年,不堪大用,只有多年蛰伏的二皇子,老皇帝想用他来制衡大皇子,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翟翦礼告诉我这些自然是为了哄我心软,逼我接纳他。
怎么可能?
我愣了愣,眼泪坠下来,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我本来想问一问翟翦礼:
「你还记不记得,是你杀了我的父皇和母妃,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现在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询问的意义。
他想和我亲近,我像只垂死的小兽一样,猛烈挣扎。
手忙脚乱中摸到头上的一支金钗,猛地攥住,恶狠狠插进他的胸口。
翟翦礼恼怒地瞪着我,神情像受伤的野兽,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
流萤冲进来把我护在怀里,他拔出金钗掷在地上。
我以为我死定了。
可不知为什么,翟翦礼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找了金疮药自己涂抹。
最初的惊惧平复后,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把他饿死、冻死,今日又为何是一支金钗,要是一把匕首呢?
我暗自谋划下次刺杀,然而翟翦礼却命人把我房里的尖锐锋利的朱钗都收走,只是太后和皇后天天教我规矩,磋磨我。
我的计划有变,用了大燕在北狄后宫的暗线。
一抬眼就看见一张字条。
王峰答应我在寺庙见面。
该我惹得罪孽,我要亲自来了断。
这一天街市喧闹,车水马龙,我眨一眨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大燕后宫无忧无愁的小姑娘。
其实,我今年才刚十八岁。
满城繁华映在我眼里,映出一片泪光。
我吸了吸鼻子,精心打扮流萤,心里一遍遍对她和楚家小公子说:「对不起,对不起,等我到地下亲自去磕头赔罪。」
流萤握住我的手,塞了一颗糖在我嘴里。
「谢谢公主给我这么多赏赐,吃颗饴糖就算收下我的回礼了。」
流萤冲着我一笑,满眼都是光:「我也想去上个香,拜拜神仙……」
流萤心里积压的委屈与隐忍,她心心念念的小公子吖,你看见了吗?
我在王峰面前摆满了大燕的点心。
他在禅房里假情假意,呜咽诉苦,他十年寒窗无人问,才探花及第,荣华富贵迷人心,又怎么肯舍生取义。
好狡辩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
他还攀咬楚家,刚愎自用,功高盖主,不可一世,混淆视听。贻笑大方,无稽之谈,楚家是世代忠勇,只能增加他的可恶而已。
我笑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盼驸马爷念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别落井下石。」
我把糕点和酒摆出来,一口一口就着吃。
王峰才放松警惕,吃着特意为他准备的点心。
酒喝得差不多。
我打探楚星尘的下落。
王峰迷迷糊糊地。
「我都回去带人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首,许是和我一样躲起来了,要么早喂了野狼野猪了!」
呸呸!
野狼野猪连你这样的畜生都不吃,又怎么会舍得吃楚小公子。
我想楚星尘一定还活着!
-3-
三天后王峰暴毙。
而赛雅因为太过生气,大闹一场。
她把流萤绑去了。
我去求翟翦礼救流萤,他趁机要挟我,救回流萤就准备侍寝。
我曾经挣扎着想要老死后宫,相安无事。
可翟翦礼喜欢我,只因为我曾在大燕救过他的命。
就像楚家小公子喜欢流萤,不管隔了多少年,是因为流萤是那个他「从小第一眼看见」的流萤。
我含着流萤给我的糖,压下舌尖的苦涩,握着翟翦礼的手说:「哦,救回流萤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我给流萤擦药,心里默默心疼这个还小我几个月的姑娘。
一年前,楚家小公子求了父皇的口谕,等他凯旋为他赐婚。
那天流萤回来时扭捏得很,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臭丫头还和我说要一直陪着我,不想如意郎君,原来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她笑得两眼发亮:「他没有骗我,他真的变成了和他爹一样的将军。他还求了圣上……」
时隔不过短短一日,婢女正跪在床榻旁给她擦着冷汗。
她坚强善良的眸子在微黄的灯火下闪着泪光。
我伸手拉拉她的手指。
「我陪着你呢。」
「嗯。」
「伤口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又小声吸了下鼻子。
我脱了鞋,光着脚爬上她的床。
「我上来你一个人就不会害怕。」
「我不怕,我知道公主会一直陪着我。」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团被子,红着眼尾,生怕哭出声惹我伤心。
漆黑夜色里,她哽咽着回道。
「公主,下次不能冒险了,也不要再为了我去求人。」
「知道了,我答应你。」
-4-
流萤,好姑娘。
想不到我再一次食言了。
几日后的新婚之夜,第一次因我拒绝,和太后的搅局,进行到一半就结束了。
谁让我是和亲公主,没人记得那个大燕国后宫里千娇百宠的尊贵公主。
也没人知道喜烛高燃的后宫中,暗藏着凛冽杀气。
我要支走流萤,谁让她是个实心眼子。
可我还是错估了她的忠勇。
就要和翟翦礼同归于尽。
猎物又怎么是猎人的对手。
流萤扑到桌上把半壶毒酒抢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到头来,棋差一步,已是死局,却让流萤用命把我救了。
我木然地抱着流萤不肯松手,拼命往她嘴里塞糖。
流萤小小的身躯居然有那么多的血,我雪白的罗裙都染红了。
翟翦礼脸色苍白,轻声靠近:「嫣然?你在做什么?」
我摸着流萤的脸,仰起笑脸:「流萤最好哄了,给她糖就好了。」
「她怕疼,实心眼儿,我得护着她。」
更没想到翟翦礼居然会选择自欺欺人。
我被他打晕。
再醒来时,头下垫着金丝软枕,身上盖着锦被绣裘,幔帐低垂,帘钩上系着串风铃。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梦。
我浑身没有力气,却要亲自去送流萤。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卷进时间的漩涡,将我撕扯成无数碎片。
那些碎片都拼凑成一个小小的我。
我想梦里问问流萤她黄泉碧落她找到楚小公子了吗?
如果他还活着,就躲得远远的。
是我要报仇,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害死了流萤。
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床幔被掀开,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婢女端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翟翦礼伸手接过。
宫殿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汤匙抵至唇边,尽是腥臭苦涩之味。
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流萤知道我怕苦,每次必会拿颗糖哄我。
可我以后都不会再吃糖了。
我努力咽下嘴里的苦涩。
「你要是不想吃,我就把她的尸体抛尸荒野,虫蚁啃咬,风吹日晒。」
我夺过碗,墨色滚烫的汁水大口大口吞咽,连衣襟也滴上药渍。
翟翦礼取出一方帕子替我擦干。
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不断的人,字字泣血。
「翟翦礼,我恨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诅咒当朝皇上,大不敬之言,婢女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敛目垂首,只当自己没听到。
翟翦礼把污帕捏在手中,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盘算什么,权衡什么,反正,我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许久,他道:「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当了皇帝,杀伐果决,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我也曾,云鬓花颜。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活着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求不得心安理得,那便求个死得理所应当。
虽然翟翦礼极力封锁消息,我伤了他的事还是被人隐秘传开。
服侍我的婢女们战战兢兢,眼神惊惧。
皇后几次派人前来唤我,想问明事情真相,都被翟翦礼挡了回去。
「嫣然,你不必担心,这件事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我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深情的戏码不必演了。
如今流萤和楚小公子都团圆了,而我也该找我的父皇和母妃赎罪去了。
我不再想活。
我这一生好像灾星,身边的人留不住。
「嫣然,若我不想你死呢?」
我合上眼睛,嗤笑一声:「你还真管得宽。」
「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要过我的奈何桥,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他猛地将我拉到怀里,头埋进我的颈侧。
我挣扎了几次,只觉蚍蜉撼大树,索性由他去了。
翟翦礼开始逼着我吃药。
「既然嫁过来了,人在我们北狄,那生死都攥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就算阎王也不敢收你!」
他将药喂到我嘴边ṭůₖ,我就将头扭到另一边。
他捏着我的脸,强迫我张口灌进来,我就抠着喉咙吐出来。
他含着喂我,强硬地度到我口中,反被我咬得鲜血淋漓。
翟翦礼大怒,命婢女将我捆绑起来。
每隔三个时辰喂一次药,两个时辰喂一次粥。
喂完赶紧将嘴堵起来,防止我吐出来。
我们像两只红了眼的困兽,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
「翟翦礼,有本事就一直这么捆着我,可你要知道,人要寻死,总有办法的。」
他猛地把我拽到床上,欺身而上,粗鲁地去撕扯我的衣服。
我像只死鱼一样,停止了挣扎。
不着寸缕的身体,在他面前了无生气。
他面色如寒山冰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毫不畏惧:「翟翦礼,你还想要干什么?」
翟翦礼眼中只剩下怒火,他抱起衣服给我裹上。
「对不起,嫣然,我只想要你喜欢我,你心里能不能想想我。」
-5-
我心里能不能想想你?
我笑了。
「我一直想着你呢,」
「每时每刻都想你死。」
翟翦礼在我讥讽嘲弄声中转身离开。
许久没有再来过锦和宫。
我乐得清静。
旧人也恍惚入梦。
流萤十岁入宫,与我情同姐妹。
楚家小公子喜欢流萤,母后不是不知道。
可明知道,还要钦定他为驸马,因为知女莫过母。
喝得醉醺醺的楚星尘,拉着流萤闯进我寝宫。
死活要和我划清界限。
堂堂一国公主,比不上流萤这个臭丫头。
皇兄终于卸下他那成熟的储君架子,心疼地问我:
「嫣然,你要是喜欢,皇兄帮你争一争。」
「强扭的瓜不甜,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
皇兄面色一怔,伸手在我头顶上摸了摸,我们兄妹还真是连喜欢的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一年后我在状元宴上遇到了探花郎王峰。
后来无数的日子里,我总在想:
若是那时的我们,都能狠狠心,一切会不会。
就不一样了……
时间流逝对我已经没有意义。
我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护着流萤的尸骨。
我已经害了她,不能再害她尸骨无存,成为天地间游荡的孤魂。
从前我是高贵的公主,自认为有神明庇护,可是流萤死后,我怕了。
宿命是人绝望时心里生出的最后一丝希望。
宫人们嚼舌根,说后宫要选妃了。
我整日抄佛经,性子越发淡泊。
夜里,许久未出现的翟翦礼再次踏入锦和宫。
他只问我两句话。
「你要一直这样了。」
「哪天北狄与大燕再开战?」
翟翦礼是个好猎人。
他总是能拿捏我的七寸。
活着活着我就想明白了。
死容易,我多活一日,就能给太子哥哥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我就有带着她们重归故里的希望。
-6-
此时此刻我不再是敌国的公主,真正成了翟翦礼后宫的一个妃嫔,他进了我的位份,还赐了封号。
赛雅公主见不得我好,每次都要亲自送我一碗避子汤,我实在不想生个孩子陪我一同受苦。
每次都心里乐呵呵地接受。
就这样却还是发生了意外。
来年开春,北狄国破例邀请燕国来访。
受邀的本是皇兄,却是皇嫂和几位大臣来的。
我终于见到亲人了。
酒过三巡,我与皇嫂偷偷溜出来,久久抱在一起,皇嫂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用力点头:「极好!」
「看到你能看得开,我也安心了。」皇嫂看着我,我分明比她年长两岁,她却替我操心多一些:「嫣然,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和你皇兄会不安一辈子的。」
我拉着她急切地问:「他呢?可曾找到他?」
「人还活着,他还活着!」
我眼睛干涩,心里确定他活着,便不大想说话了。
酒过三巡。
我们回到宴席上。
皇后坐在翟翦礼身边,她笑着问皇嫂:「都说大燕的舞蹈天下一流,不知道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皇嫂身上,她缓缓施了一礼,还未开口,我猛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而翟翦礼端坐在那里,仍然那么淡定无情。
我弯下腰,微笑回道:「我是大燕国的和亲公主,这支舞我来跳最能体现我们北狄和大燕的友好关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皇嫂对我摇摇头。
我盯着翟翦礼,以为他会拒绝,可他只是拍了下皇后的手柔声道:「既然皇后想看,那就安排安妃跳吧。」
最痛苦的,不是绝望,而是习惯了绝望,突然间窥见了光亮。
我在期待什么呢?翟翦礼是北狄的新君啊!
终究是我,太可笑了。
我记不清宴会是如何结束的。
那天最后的最后是一片血光。
我小腹犹如坠了一块大石,压着我从高楼坠下来。
疼痛真的能将人撕裂,冷汗浸湿后背,我很快就站不住,整个人撞到大殿上的柱子。
疼痛让人说不出话来,眩晕和恶心,全身都是冰冷的,唯有不断涌出的鲜血,顺着翻飞的红裙流下来。
翟翦礼那样冷漠的人瞬间失控,他暴躁地怒吼:「太医,太医!」
再醒来,我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日种种不过是场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身体舒展开躺平。
太医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大概是翟翦礼眼中的冷意太过明显,他皱着眉头:「什么意思?朕让你说实话!」
这真是吃人的皇宫,我打死也想不到我能怀孕了。
翟翦礼当场打了皇后的脸。
「嫣然,你有喜乐,我们有孩子了,你怎么这样不留神遇喜乐都不知道,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我怔愣住,为何赛雅的避子汤我一碗没落地喝了。
还能怀孕?
更觉得奇怪翟翦礼能允许外邦女子生子,若是公主还好,皇子他不担心母凭子贵吗?
当然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
这下子热闹了,皇嫂在北狄多留了两日。
我松了口气,不用面对翟翦礼,避免了很多糟心事。
我知道后宫的孩子都命运多舛,能不能生下来还不一定呢。
那时我真的很蠢,怀孕七个多月时,我小产了。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在我汤里下了药,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手往下一探,腹部一片平坦。
五个月了已经到了显怀的月份。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孩子,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翟翦礼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
翟翦礼一开始常来看我,有一次还抱着痛哭的我劝慰。
我也疯了,口不择言:「翟翦礼你真是眼盲心瞎,我恨你!」
「又怎么愿意给你生下孩子?」
翟翦礼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思量什么,权衡什么,反正,这个孩子已经成了阴谋的牺牲品。
一屋子的人都跪在地上,过了许久,翟翦礼道:「安妃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让人厌恶的事牵连无辜!」
翟翦礼死死盯着我,半晌,眼中是滔天的厌恶,冰冷无情:「嫣然,你好好思过!」
我重新跌进床榻上,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黑得不见手指。
短短数日,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腰上已经没有薄肉了。
期间赛雅来过两次,出言讥讽我几次,看着我不愿意说话,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锦和宫彻底成了冷宫。
我一直拒绝侍寝,也始终走不出来,翟翦礼也觉得索然无味,对整日闷闷不乐的我没了耐性,很久不曾来看我了。
太后也不再拿我立规矩。
-7-
一年后听说,翟翦礼出宫时,遇上了刺客。
那么的遗憾,翟翦礼只受了点伤。
一时间刺客与北狄士兵厮杀成一片。
他身手敏捷,在早已预知的败局之中,仍以身肉搏,迅速向翟翦礼刺杀。
刀尖划过翟翦礼的脖颈。
鲜血四溅,血流如注。
可惜流血的是刺客。
翟翦礼命人把当场抓获的刺客,剥去衣服,悬挂在城墙,由北狄将士和士兵鞭打。
那刺客生不如死,活活被鞭打折磨,抽打到血流满地,皮开肉绽,露出白骨。
我听着这些,心绪越发不安宁。
皇后突然来到锦和宫。
我慌忙过去施礼:「臣妾见过皇后,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假情假意:「天气凉了,本宫特意来看看安妃,安妃可要记得多添衣裳。」
「臣妾多谢皇后关心。」
皇后看了下我身后的忍冬:「你们都下去,本宫有些体己的话,想与安妃说。」
皇后说罢,还示意她的近身婢女在屋外守着,如此神色严谨,我竟有些慌张:「皇后有什么话不可让人知晓?」
「你可知晓皇上遇刺一事?」
我微微点头:「臣妾刚刚知晓。」
「那你可知刺客是何人?」
「不知晓,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我不想和她虚与委蛇:「难不成是乱臣贼子,还是原来大皇子旧部?」
「大皇子旧部!乱臣贼子!」皇后忽而讥讽而笑,她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正色道,「本宫可是听说,城墙挂的是燕国的楚星尘少将军,还听说了,他在晕过去之前喊了一句:「流萤。」
我惊恐万分:「不,不可能,楚星尘他不能来北狄。」
「安妃,是与不是,你去看看便知晓了,城楼戒备森严,皇上不让闲杂人等过去,本宫心善不想你大燕公主连故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或许你此刻去了,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我跌跌撞撞一路奔跑去城楼。
我心要跳出来了。
我不敢想象,那悬挂被鞭打的是楚星尘,流萤至死都不敢宣出口的意中人。
可是,当我远远地看到悬挂在城墙之上,赤裸着上半身,被士兵不停鞭打的男儿郎,他是楚星尘,他真的是楚星尘。
我脚下发软,瘫坐在地。
而翟翦礼迎风站立,他居高临下,睥睨天下,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仪,那双眼睛阴沉沉的。
我慢慢爬起身,想要冲到楚星尘跟前,却被侍卫拦住了:「请贵人留步,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扑通跪下,以头叩地,声嘶力竭地呼喊:「皇上,臣妾兄长在城楼上,求皇上全他衣冠,还他体面。」
「臣妾兄长在城楼,请皇上全他衣冠,还他体面。」
翟翦礼漫步来到我跟前,他扶我起身,还温柔地拉着我的手,颇为心疼地抚摸着我额头磕破皮的地方。
上位者的威仪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盯着我许久,才道:「楚家男儿杀了我们那么多将士,他死不足以泄愤,何况他姓楚,怎么就成了公主的兄长呢?」
「皇上,楚星尘是大燕的子民,他就是臣妾的兄长。」我止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皇上,臣妾求您,他不是刺客,这也不是战场。」
我拼命哀求:「皇上,他是臣妾兄长,臣妾求您饶他一命,饶他不死。」
「朕若不允呢?」
我没有丝毫犹豫:「臣妾愿以身赴死,与兄长共赴黄泉。」
翟翦礼怒恼:「你,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百般求见就是为了威胁朕吗?你从没问问朕是否受伤了?」
「你当日小产,朕也痛失孩儿,你也不曾问问朕好不好?」
「臣妾不敢,臣妾一时迷了心神。」
「不敢也罢,迷了心神也罢,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
「臣妾无能,不能保护皇嗣,罪孽深重,臣妾宁愿吃斋念佛,一生不问世事。但请皇上饶恕臣妾兄长。」
我们就这么对峙片刻,翟翦礼终于松了口:「把人给朕放下来。」
我冲过去,拿过忍冬手里的披风把楚星尘裹紧,抱紧他,一遍遍呼唤:「楚星尘,楚星尘,我是公主,求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声嘶力竭,楚星尘终于缓缓地抬起眼皮,他嘴角流着血:「公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楚星尘,楚星尘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你来这里做什么啊?」
「公主您莫要生气,是臣无能,臣守不住玉门关,臣对不起十万大军,可臣不敢死,也不能苟活,眼睁睁看你们在北狄……」
楚星尘吐出一口血,我抱紧楚星尘:「楚星尘你挺住,我去找太医,我去找太医。」
「不公主,公主我还有话没说完,你让我说完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楚星尘缓缓而笑:「公主,我想流萤,她还好吗……」
「楚星尘,这个荷包,流萤,她一直都记挂着你,她,她去了。」
楚星尘的心神散了,紧握荷包的手垂了下去,我哭得肝肠寸断:「叫太医,叫太医啊……」
婢女把手探近楚星尘的鼻子处:「贵人,人已经没气息了。」
「楚星尘,楚星尘,我送你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你放心我会送你们回去的……」
我胸口堵上一口气,晕厥过去了,高高的城墙台阶上跌下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流萤一袭红裙,在漫天血色里跳舞,楚星尘也是红衣艳艳,他们都被无边的血色淹没。我晓得他们要走了,我该抓紧时间说点什么,几度哽咽却不能说出口,我在心里一遍遍喊:「你们,你们不要走!等等我!」
我想追上他们,我拼命要跑,拼了命地追赶。
猛然睁开双目:「流萤,楚星尘!」
映入眼帘的,是翟翦礼那张担忧的脸。
翟翦礼目光深晦:「他们在你心里,还真是不可替代。」
我跪下求翟翦礼,带着几分哭腔:「皇上恕罪,楚星尘呢?」
「他的尸首架于柴木之上,朕寻思着若是死不见尸,怕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朕的,你去看他一眼,就可以点火了。」
翟翦礼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却又好似十分善解人意。
倒成了他一心为我着想。
楚家世代忠良,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握紧翟翦礼的手:「皇上,臣妾再求您一次,把楚星尘的尸首送回大燕,好不好?臣妾求您!」
「嫣然,你不要仗着朕喜欢你,就什么都敢求朕,你更不要以为只要你跪下来,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北狄!」
我跪在翟翦礼脚下,抱着他的腿,一下下磕头,苦苦哀求:「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臣妾求您!」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下葬有那么重要吗?」
「皇上,楚家是大燕的忠臣,人虽死,其魂犹在,他有家乡和亲人,他该魂归故土,皇上死者为大,臣妾只想全了我们兄妹最后一点情义,求皇上成全。」
翟翦礼缓缓起身,他居高临下,用一种打量揣度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算计什么,权衡什么,就在我心灰意冷时。
他缓缓道:「嫣然,朕偏不信这些,朕要让楚星尘挫骨扬灰,什么其魂尚在!」
翟翦礼大步迈出去,我扑过去,挡在翟翦礼身前,缓缓脱了衣裳,用力吻他:「皇上,求您怜爱,您若同意送楚星尘尸首回去,从今往后,臣妾感恩戴德,好好服侍皇上。」
翟翦礼目光颤抖:「嫣然,到底是朕和你的情义重要,还是那具尸首重要,朕真心实意守着你两年多,你不为所动,今日为了全你的兄妹情义,你却放下自尊……」
「皇上,不是这样的,臣妾心里有您的,臣妾这辈子被恩情裹挟,皇上,他们楚家都是为了大燕而死,这是臣妾唯一能为楚家做的事。求皇上成全!」
大燕讲究的是,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落叶归根,这是活人能为亡魂做的最后的事。
翟翦礼是不会明白的。
我往翟翦礼身上靠近,像蛇一样攀上他:「皇上,这是臣妾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您了。」
翟翦礼慢慢环上我腰身,俯首亲吻我,我没有抗拒,主动回应,取悦他。
「嫣然,朕喜欢你主动些。」
我主动勾住他的腰身,亲吻他的脸,然后是脖颈,他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一用力扯坏衣服,抱起我,让我坐在他身上,一边亲吻,一边喃喃道:「嫣然,朕喜欢你!你这缠人的妖精!」
翟翦礼抱我入榻,这场原该鱼水两欢的交缠,我再也体会不到了,只剩下麻木恶心的应付。
许久,翟翦礼才满足地从我身上离开,他手指落在我干裂的唇上,再次深深吻过来:「嫣然,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的。」
恭送翟翦礼离开,我心倏然落到冰点,寒意从心底散发,全身都寒冷,打着颤蜷缩在床角。
我知道了。
人死是凉的。
心若死了,也是凉的。
婢女进来给我一个汤婆子:「公主,暖暖吧,您睡一会儿。」
我抱膝缩成一团,眼泪像断落的珠子一滴滴滚落,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
-8-
后来,翟翦礼给我一块帕子做信物,那是皇嫂的手帕,由此可见,他真的把楚星尘和流萤一起送回大燕了。
作为回报,我费尽心思迎合他,取悦他。
翟翦礼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嫣然,朕早晚要被你吃了,你这磨人的妖精,朕恨不得天天陪着你,哪都不去了。」
我嗔笑:「皇上就会哄人,妾怎么能是妖精呢,妖精是要命的,皇上又来取笑臣妾。」
「嫣然,就算你想要朕的命,朕也愿意啊。」翟翦礼控制不住在我身上放肆,眼中满是欲望,好像怎么填都填不满,比初承圣宠那晚,他的欲望更加明显:「嫣然,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朕了。」
我的父母,我的流萤,我的兄长都已经不在了,我这心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了。
我娇羞着轻轻点头,合上双目,翟翦礼冰凉的吻落下,他轻车熟路,我生涩回应着,慢慢便全凭他挑逗,跟不上他的节奏。
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我心底有些荒凉,我替翟翦礼掖了掖被子,他睡着翻过身,把我圈在他的怀里,也不知是醒着,还是说着梦话,轻喃着:「嫣然,你别恨朕,别恨朕。」
不恨,怎么能不恨?
翟翦礼,我们之间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呀。
这种时候,我就往翟翦礼怀里钻,看他忽然欺身而上,与我缠绵,夜夜笙歌,夜夜纵欢,而我心如止水,不喜亦不悲。
我一时后宫独宠,性子也越发骄纵。
三个月后,被太医诊出有喜,翟翦礼便晋了我的位份,安贵妃。Ŧū́⁽
皇后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
翟翦礼让宫里人仔细照顾我。
我却乖巧懂事很多,说是为了孩子,要学着做贤妻良母。
一日,我想吃大燕的糕点,闹着和婢女一起下厨制作。
我觉得对不起腹中的孩子,可我只想为自己所爱之人生子,却是牵扯各种阳谋阴谋。
即使生下来,我也不愿我的孩子生活在这吃人后宫。
终日不得安宁。
当天夜里,我便身下出血继而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已是半月之后,太医拼了命救活我。
由于红花计量太足,我身体伤了根本,今后都无法生育了。
经过这一遭,皇后娘娘被罚禁足半年。
我赖在宫里不愿出门。
翟翦礼不顾血污,守在我榻前,寸步不离,他说,如果我活不下来,他会让整个太医院给我陪葬。
老天垂怜,我活了下来,只是可怜那个未成形的孩子。
可我却夜夜心惊,不敢入睡,翟翦礼将我搂在怀里,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睁开疲倦的双眸瞅着翟翦礼,他目光猩红,似乎刚刚哭过,他握紧我双手。
声音沙哑:「嫣然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朕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应了一声。
缓缓扯着唇角浅笑,微微闭上双目,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处滑落,翟翦礼温柔地给我拭去泪水。
太医院说了我身体亏空太大,忧思过重,无力回天了,好好将养着能多熬些时日。
我爱不成,恨不得。
深宫秋寒蚀骨,只靠着昔日里的美好回忆过活。
阖宫宫女太监都说,安贵妃小产后,跟变了性情似的,与皇上如胶似漆,温柔似水,皇上把我捧在手心,如珠似宝。
后来,我寸步不离翟翦礼身边,翟翦礼去哪儿,都要带上我,军队重地,武术校场,宫外营房。
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他说他怕失去我,我也回应他,臣妾半步都舍不得离开皇上左右。
太后出面质问我:「安贵妃,你与皇上如此,当真放得下过去吗?你明知道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皇上借皇后之手除去的?」
我婉婉而笑:「太后娘娘说什么,臣妾听不懂,皇后娘娘已经罪有应得了,臣妾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自然懂得珍惜眼前人,原来臣妾看不清本心,错过好时光,如今臣妾与皇上恩爱不疑。还望太后成全!」
太后低头喃语,像与我说,也像自言自语:「难怪皇上喜欢你,你这股洒脱肆意、孤傲顽强的气质,皇后十个也斗不过你。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我怔了下,蓦然红了眸子,很久以前我也认识一个洒脱肆意,孤傲顽强的人。
原来,我与流萤竟活成了一个模样?
从太后宫里回来后,我开始热衷于做刺绣。
我给太后绣过两身夏衣,给翟翦礼也绣过几件贴身衣物,我还给皇后娘娘也绣过两块帕子。
我绣得最多的,是给自己的。
我总跟翟翦礼说,我在给自己绣寿衣,三层寿衣,要绣好久好久。
哪怕我重病卧在床榻,熬着心血过日子,我也没忘了绣寿衣。
翟翦礼说我魔怔了,我只是笑笑:「皇上,在臣妾的家乡,一定要自己绣寿衣。」
我久病成顽疾,终于走到尽头了。
太医摇着头说:「贵妃娘娘忧思过重,五脏俱毁,大限将至了。」
我平静地躺在床榻上,睡着睡着就醒了,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翟翦礼一直守着我,见我精神好些了,便到我跟前,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在北狄皇宫。
我握紧翟翦礼的手:「皇上,臣妾知晓臣妾的日子到头了,臣妾这一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唯有一个心愿未了。臣妾家乡要求个落叶归根,皇上要答应臣妾,死后把我送回去,臣妾心愿便了了,此生无憾。」
「当然可以,都依你,什么都依你的。」翟翦礼点头。
翟翦礼把我拥入怀里:「嫣然,你可想过朕,这些年,你可真心喜欢过朕。」
我心一沉,双手环过翟翦礼的腰身,浅浅应道:「当然。」
原来,伪装了这些年,说着虚情假意的话,我如今连眼皮都不眨。
翟翦礼紧紧把我拥在怀里,我额头冰凉一片,大概是翟翦礼哭了。
我却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闭上沉重的双眸:「皇上,臣妾乏了,要先睡一会儿。」
所有人都说,翟翦礼爱惨了我,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我。
可是皇帝的爱,掺杂多少权谋,带着多少算计。
翟翦礼也许对我有爱,不过和权谋算计比起来,不堪一击。
我怀上孩子的那一刻,也曾动摇过,前半辈子都是大燕的和亲公主,我的后半辈子就只想做个孩儿的母妃。
那天,翟翦礼身体抱恙,唤了太医,我想着去探望他。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我看到翟翦礼和护国大将军调侃。
他们话里说到当初破例邀请大燕来访,故意在殿前羞辱我国使者。
看着我一步步走进阴谋,借我国使者的口传递出我在北狄受辱生活。
他们早就查清我和楚星尘有过瓜葛。
而楚家是将门世家,为了大燕的河山戍守边疆,是大燕皇帝的左膀右臂。
楚星尘刺杀翟翦礼,是翟翦礼设下的另一个局,先把人引至北狄,再痛下杀手,楚星尘意图谋杀北狄皇帝,此等罪行,就是到大燕皇帝那里,也是理亏不敢有丝毫辩解。
翟翦礼笑得阴险狡诈:「朕这是一石多鸟之计啊!朕不但要楚星尘的命,朕还要安贵妃的心。哈哈,这大燕这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想就痛快。」
华将军也一阵狂笑,恭维着翟翦礼道:「皇上,还是您英明神武,大燕没了楚家军,就像没了手的废物,待我军休养生息拿下大燕,皇上您真是一代英雄。」
我恨不能冲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却咬碎牙齿忍下来。
腹部也传来阵阵痛意,又听见翟翦礼说:「哈哈,这北狄的皇位是朕用命换来的,杀楚星尘,断大燕手臂,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皇上圣明,臣愿誓死跟随皇上。」
翟翦礼摇晃着酒杯:「朕要这千里江山和绝世美人。」
看到这里我喉咙一甜,怕忍冬惊慌,我又咬紧牙生生咽下去,口腔里满是铁锈味儿。
每一步都是他算计好的。
小产生死边缘徘徊,我深知活着比死了更难。
我一次次梦见流萤,她求我好好活下去。
我不能让他们枉死,更不能让那个时刻算计我,要灭我的家国的翟翦礼高枕无忧。
我大燕绣品出众,花样百出,就是北狄顶端的商人都为之感叹,自叹不如。
我的寿衣藏绣着北狄各处重要地方的地形图,布防图,还有全国的简单城市分布地图。
我把北狄那些要臣的性情,缺点,摸得清清楚楚,把皇兄留给我的暗线全都派上用场。
翟翦礼以身做局,我便以爱做局,我们谁也不比谁光明磊落。
……
我每日主动承宠,慢性毒药就涂抹在唇脂上。
只可惜我看不到翟翦礼毒发身亡的那日了。
真是遗憾啊!
翟翦礼抱着我,不甘心地道:「安贵妃,你心真狠,一点都不愿意陪着朕吗?」
我唇角牵起一抹笑,恍惚我瞧见流萤和楚星尘,他们共骑一匹高头大马:「公主,公主,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回家?」
「回家!」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吗?」
「不分开了!」
马蹄绝尘而去,耳畔传来流萤低声耳语:「给你吃糖!」。
「我的糖分你一半。」
「啊哟喂,楚星尘你不行呀!你的夫人要我来宠!」
我揶揄着,被楚星尘下马追着打。
「流萤,好流萤,管管他!」
流萤张开双臂护着我。
我们打着闹着。
门外灯笼在夜色中晕开胭脂色,一声爆响,漫天绽放起了流火烟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永远合上了眼眸。
北狄安贵妃薨了,在她来北狄的第五年,薨于她二十三岁那年。
番外二(翟翦礼):
我是北狄的新君,我出生在北狄势弱时,我母妃是后宫的洗脚婢。
我出生就是一场豪赌,还好我命大。
我幼时就被送到富庶的大燕做质子,用朝不保夕来形容毫不夸张。
我曾想过一死了之,被其他质子欺负也任之随之。
大不了死了重新选个肚皮投胎。
嫣然曾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像一束光,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目标。
朝堂党羽纷争,后宫权势阴谋,我是从小就看在眼里的,厌恶至极。
我的父皇接我回北狄可不是良心发现,要补偿我。
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大皇子党羽甚多,手段阴狠,依仗铁腕手段隐隐有逼宫之势,小皇子还未成年,不堪大用,只有多年蛰伏的二皇子,他不想手上沾上亲儿子的血,又不想做太上皇,就想到用我来制衡大皇子,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这些话我也对嫣然说过,可她并不为所动。
人啊,对于不属于自己的美好事物,总是那般执念,失了本心。
后来我父皇死了,太医说死于急症,死无对证,先皇后自戕,没有人能证明他们的死与我有关,我继承皇位,我母妃升为太后。
这些年母后就靠赛雅公主照拂,我比谁都清楚, 赛雅公主野心勃勃, 也想要分一杯羹。
但我是谁?
为了拉拢我,她们迫不及待地将美女送到后宫。
我想起嫣然。
于是我发动战乱,果然,内忧外患, 让大燕腹背受敌。
很快就败下阵来。
我趁机点名要嫡公主和亲。
嫣然恨我,整个北狄都知道。
可她纡尊降贵咬牙切齿记恨了我好些年。
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来算计我。
我在夜里问过, 为何她没有心?
她这些年, 心里始终惦记着别人, 就连她陪嫁的婢女都被她视若珍宝。
我抱着她嫁过来那天穿的嫁衣, 思念着她。
我想告诉她,我一直都会在。
如果重新来一遍, 我定会早早就表达我的心意。
哪怕在她身边,做个侍卫也可。
和她不会有家国冲突,不隔着血海深仇,她的故土, 她的家人, 她的婢女。
明明她是聪明的,美丽的,善良的,对我却也是最心狠的。
她想初来北狄时想杀我,用过金簪子,用过毒酒, 甚至用过肚子里的孩子。
她给我的伤都在心上。
我都知道,可我舍不得, 我这辈子何尝不苦。
作为回报, 我答应她魂归故里。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也死了, 死在了战场上。
是被嫣然的皇兄亲手刺死。
他说感谢我把嫣然送回家。
还说出了嫣然一身做局。
到死她都在算计, 因为她将布防图都绣在了寿衣上。
她知道我一直都怀疑她, 不曾放下过戒心。
以身做诱饵, 一针一线都在算计我。
我将北狄的布防图帮她送到她皇兄手上。
「嫣然,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到今日你不恨她吗?」
恨她, 好像做不到, 这些年都是靠着爱她得到她, 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信仰突然坍塌, 我连追求都没有了。
我们之间隔着国恨家仇, 她在我身边的日日夜夜心里也定是煎熬得很。
嫣然皇兄愿意留下我一命, 让我苟活于世。
我勾唇笑了, 我中毒了,所剩时日不多。
能死在嫣然皇兄手上, 也是幸运, 因此我握着他的手把剑刺进我心脏。
我这辈子的光不多, 喜欢的人就一个。
这辈子我都是靠手段,靠心狠,一步步争取到今天的, 现下终于不用争了,可以安安静静地阖上眼睛,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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