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穷的那一年,我当街卖身葬母。
少爷买下了我,让我进温府打杂。
后来温家突然被抄,全家流放宁古塔。
少爷将贴身玉佩赠我,又归还我的身契。
他说:「阿荷,此后山高路远,你好生珍重。」
而我撕碎身契,选择与他同去宁古塔。
少爷不解,问我为何如此。
我想了半天,哄骗他说:「我在宁古塔长大,这次正好回趟老家。」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会相面。
我早算出,他会死在宁古塔冬天的一场大雪里。
他是那样好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死。
-1-
我娘会相面,能算出每个人的死期。
她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激动地朝我招手:
「小荷儿,你娘马上就要死了,会死在冬至那日。」
她的语气异常兴奋,好像要死的人不是她一样。
自我记事起,我娘总这样神神叨叨。
但她的每个预言,从来没有错过。
冬至这日,我娘依然活蹦乱跳,一点事也没有。
她和我一起包饺子,一边包,一边嘱咐我:「小荷儿,我死了后,你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我葬了。」
「千万别一卷草席了事,至少要准备一个薄棺。」
我捂住她的嘴:「娘,冬至还有两个时辰就要过去了,您不会死的。」
我娘没有接话,下了一大盘玉米猪肉饺,又夹了一半装进碗里,让我分给街口的乞丐。
我正分饺子时,一个乞丐忽然找上我,火急火燎地揪着我的衣衫:「槿荷姑娘,快点回去,你家着火了。」
等我回去,火势已然很大,娘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了我娘,吞噬了我的房子,还把我们所有的铜板银子全给烧了。
啧,我娘算得还真准,她果然死在了冬至日。
我抱着她焦黑的尸体哭了好久,突然发现,银子都给烧没了,我哪来的钱去葬她?
没办法,我只好擦干眼泪,当街卖身葬母。
-2-
这条街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经过我身边时,大多数人都会停下看上一眼,然后匆匆路过。
也有人见我生得不错,愿意给我银钱葬母,前提是要我给他们做通房。
我自然不肯。
在街头跪了两日后,有个面如冠玉的公子路过了我。
他半蹲下身,凝视着我半晌,轻声问我:「穿得这么单薄,你冷不冷?」
我不仅冷,还很饿,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见状匆匆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没多久,他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臂上还搭了一件崭新的袄子。
他把馄饨递到我的面前:「趁热喝了吧,能暖暖身子。」
说完又把袄子放在我的脚边。
我实在饿得很,狼吞虎咽地吃下馄饨。等披衣裳时,才发现袄子边居然放了两锭银子。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拿了这钱,好生安葬你娘亲吧。」
我是个惯会得寸进尺的人,连忙扯着他的衣袖:「如今我没有去处,能否去公子府上当值?」
他想了想,弯眸笑了起来:「我正好缺一个侍候笔墨的丫鬟,你要来吗?」
-3-
我就这样进府,成了温昀的丫鬟。
和我同住的姑娘,名叫秋桐。
与她初次见面那晚,我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她穿了条破旧的蓝裙,瑟缩在小小的院子里,高热不退,孤零零地死在了床上。
我只觉得梦境荒唐,没有多想,安心在温府当值。
温昀给我安排的活很轻松,只要在他写字时研研墨便好。
得知我不识字后,他闲暇时便会教我认字。
偶尔也会铺开宣纸,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练字。
他指着前面两个字,说:「阿荷,这是你的名字。」
「那后面这两个字是什么?」我问他。
他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轻声道:「是我的名字。」
我想,温昀待我这样好,教我念书认字,我也该回报他才是。
冬日天凉,他又畏寒,我想给他缝一双护膝。
可护膝才缝到一半,忽然就出事了。
京中爆发了瘟疫,瘟Ťûₖ疫是从菜市口那边传来的,偏偏秋桐前几日刚去过菜市口。
回来后,她便觉得头昏脑胀,没多久就高热不退。
而下一个中招的人,是我。
夫人辟了间偏远的院子,把我和秋桐送了进去,除了大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大夫蒙着面罩,也不敢靠近我们,开了个方子就匆匆走了。
秋桐病得比我更重,咳嗽不止,没挨过新年便去了。
她死的时候,穿了条破旧蓝裙,形容枯槁憔悴,竟和我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娘没有教过我相面,她说我身上淌着她的血,等时候到了,也自然会了。
想到这里,我生生打了个激灵,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想得太过深入,一时间忘了去院子门口拿今日的药,到夜里还在恍惚。
直到外面燃起了烟花,我才想起今夜是除夕。
有人在这时推开房门,端着一碗汤药走到我的面前。
是温昀。
我还发着高热,吓得瞬间清醒:「少爷怎么来了?快走,别被我传染了。」
温昀不仅没有走,反倒在榻边坐下,舀了勺药汤递到我的唇边:「这药放在院子门口这么久也不见你来拿,我心里担心,想来看看你。」
他一勺勺给我喂药,等一碗苦水灌进我的肚子里后,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抿着唇道:「你染了疫病,大家都避而远之,我不好让其他的丫鬟照顾你。」
「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真要发生什么事,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
他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后敷在我的额上:「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照顾你比较稳妥。」
「染病就染病吧,我身子骨好,能捱过去的。」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心中五味杂陈。
与他四目相对那刻,我蓦的有些恍惚,面前场景迅速交织变换。
四周忽然下了大雪,我看见温昀穿着囚服,身上全是鞭伤,血渍氤氲。
宁古塔朔风凛冽,他匍匐在雪地上,费力咬破手指,用血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而后逐渐没了声息,脖子一歪,眼睛合上,再也没有睁开过。
「阿荷,你怎么了?」温昀见我迟迟没有回答,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好像……看见到了他的结局。
但是怎么可能呢?
温家钟鸣鼎食,温昀已中会元,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宁古塔?
我没敢说出来,只朝他扯起嘴角:「少爷,我的脑袋有点晕。」
窗外的烟花明明灭灭,温昀仔细帮我掖好被角:「好好睡吧,今夜除夕,我帮你守夜。」
翌日,温昀当真搬了过来,与我同住。
他捧了卷书,给我念话本里的故事打发时间。
温昀的眼睫很长,一瓣梅花飘落,被他的睫毛勾住。
我伸手为他拂去花瓣,他下意识偏开了头,我的手便落在了他的颊上。
掌下触感细腻,却挠得人心痒痒。
他翻过一页书,刚巧念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余音缭绕耳畔,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同擂鼓,比余音还要响。
等温昀读完这本书,我和他的疫症也好全了。
我才刚出小院的门,夫人身边的丫鬟春兰便寻了过来:「槿荷,夫人让你去趟慈安堂。」
我心中没底,一边跟在春兰身后,一边扯住她的衣袖,小声问:「夫人怎么突然找我?」
春兰淡淡睨了我一眼:「自然是和少爷有关。」
-4-
夫人年约四十,是少爷的生母。
这是我头一次与她见面。
她托腮坐在软榻上,细细看了我半晌,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我就是想看看,能让阿昀冒着染病的风险也要照顾的姑娘长什么样。」
她没有过问我的家世,只朝我招了招手,褪掉腕上的镯子,戴在了我的手上。
我大惊失色,想将镯子还给她:「夫人使不得,奴婢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她却拦住了我,笑眯眯地道:「我从前也只是个商贾女,我们家从不看人出身。」
「阿昀是个好孩子。既然他说你好,你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姑娘,自然配得上我的东西。」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你就将温府当成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和阿昀开口。」
「好姑娘,你大难不死,福气还在后头呢。」
温家的人,待人一向和善。
听说别家的丫鬟染了瘟疫,主家就直接将人扔出去,哪里会专门开一间院子供人养病呢?
离开夫人的院子时,温昀正在门口等着我。
瞧见我手腕上的镯子,他笑弯了眼:「阿荷,我有件事情想与你说。」
「等上元节那日,我再告诉你。」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我大概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离上元节还剩两日,我熬夜赶制那双缝了一半的护膝,想到时候送给他。
我幻想了无数次,上元节那天会是怎样的景象。
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还是蓦然回首阑珊处?
可我没有料到,上元节那夜,是温家的噩梦。
-5-
无数士兵将温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监过来宣读圣旨。
他说温昀的族亲战前临阵脱逃,是为叛国。
皇上震怒,下令株连九族。
看在温昀父亲兢兢战战为官数十载的份上,皇上从轻发落,只命抄了温府,全家发配宁古塔。
院子里哭声震天,小姐们在哭,丫鬟也在哭。
老爷带着温家老小叩首谢恩,沉默地看着士兵将东西一箱箱抬出府外。ƭű⁴
温昀站在老爷身后,身形笔直又单薄。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朝我这边看来,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没说。
只弯起了一个示意我安心的弧度。
那晚回去后,我看见丫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țų₈着今后的出路。
虽然温家待下人很好,但宁古塔苦寒,没人愿意同去。
春兰姐姐叹了口气:「不想去又能怎样?我们身契在主家手里,主家就是要我们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得去。」
可第二天,夫人居然在院子里发放丫鬟的身契。
她念出每个丫鬟的名字,将身契依次交到她们手上,还朝她们致歉。
夫人一脸愧色,说本该再给我们一些银钱傍身,只可惜温家被抄,实在拿不出钱了。
她甚至朝着我们这些丫鬟躬身。
一道白光乍起,我的脑海忽然一阵眩晕。
我看见夫人策马狂奔,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书信。
她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们朝她放箭,将她捅成筛子。
她跌下马去,又被身后的烈马踏成了肉泥。
这是夫人的结局,发生在一年后。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此刻夫人正温柔地注视着我。
她说:「槿荷,阿昀正在小院等着你,你去找他吧。」
我恍恍惚惚地往小院走,温昀已在那儿等我。
他将身契放到我的手上,又解下藏在身上的玉佩,一并放进了我的掌心。
「阿荷,我明日就要启程去宁古塔了。此后山高路远,你好生珍重。」
我看着他澄澈的眸子,脑海里有一个念头正在叫嚣。
相面之人,能预见未来,那为什么不能干涉未来?
就像我娘,她预见自己会在冬至日死去。
可如果那天,她再小心一点,或者让我守在她的身边,没准不会着火,她也不会死。
我不明白,如果不能改变未来,相面者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少爷和夫人都是那样好的人,我不忍心他们落得那般结局。
我撕碎身契,:「少爷和我说各自珍重做什么?」
「我会陪少爷一同去宁古塔的。」
温昀微微一愣,而后坚决地摇头:「阿荷,宁古塔冬日苦寒,你去做什么?」
「你好生留在京城。若……若我日后能平安回来,便去寻你。」
他不想我去,我便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宁古塔长大,此次跟你同去,刚好回趟老家。」
本以为这个借口天衣无缝,可温昀闻言却倾身摇头:「阿荷,你是京城人士,自幼长在京中,骗我做什么呢?」
他与我近在咫尺,呼吸就落在我的颊上。
我一时语塞,慌忙中问他:「那如果我说,我心悦少爷,这个理由少爷可以接受吗?」
温昀愕然,漆黑的眸中瞬间绽开五彩烟花,可随后又归于寂灭。
他后退一步,拉开与我的距离,郑重地与我说:「阿荷,别开这种玩笑。」
「我是戴罪之人,前程一片渺茫。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人生不该被我左右。」
得知我的心意后,他亲自将那块玉佩戴在我的脖子上,而后坚决地将我遣散。
我分明看见,他捻着衣袖的手指节都在发白。
就这样,温家上下一十七口人,不带一名仆从,踏上了前往宁古塔之路。
他们出发的那天,丫鬟婆子都自发送行。
我混在送行队伍中间,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温昀始终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倒是他年仅八岁的妹妹,似有所感,转身朝我们用力挥手。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见半个月后的小姑娘。
天色将晓时,她被男人推进冰窟,浑身湿漉。
那人死死按住她的头,她只来得及扑棱两下,便毫无声息。
就在此时,春兰拉住了我的手,问我:「槿荷,你当真决定去宁古塔吗?」
我紧了紧身上的包袱,点了点头。
她突然往我手里递钱:「这是我的体己钱,你收着,给主家买点驱寒的东西。」
她起了这个头后,其他姐妹们都往我的手里送钱。
「槿荷,这是我的钱。」
「宁古塔太过苦寒,我不敢去,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帮我好生照顾小姐,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从没受过苦。」
她们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与我絮絮叨叨。
我看着沉甸甸的包裹,一时无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温昀以为我在京中安生,他不知道,我已经跟着他们一路往北。
半个月后,临近沈州时,我在郊野看见了一片冰湖。
湖面结了层薄冰,我往湖上扔了颗石子,冰层很快便țű₀碎掉了。
这湖正是小姐将会坠落的那处。
在这月圆夜里,我就在湖边守着。
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我循声望去,瞧见有个穿着卒服的解差走来。
他拉着小姐的手,半是诱哄半是威胁。
「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乖乖地不要出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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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我越来越近,只是我掩藏在枯树后,他们看不见我。
小姐仰头问解差:「您不是说,只要跟您出来就可以给我一件厚袄子吗?」
她伸出了手:「我爹怕冷,我想拿件袄子给爹穿。」
那解差却干笑两声,压低声音道:「你乖乖,先走近一点。」
「来,再近一点。」
小姐不是傻子,此刻她已经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不仅没有走近,反而警惕地后退一步,转身想往回跑。
解差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作势就要拉她。
小姐失声大叫起来,他又连忙捂住小姐的口鼻。
刚巧帐篷处点了灯火,看样子,是有人要往这边走来。
解差生怕被人发现,情急之下,抄起一颗石头往湖面砸。
「嘭」的一声,冰层破碎,湖面出现了一个冰窟。
眼看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攥住小姐的手臂,想要将她丢进冰窟里。
我再不顾得其他,从背后用石头重重砸上了他的脑门。
「小姐,背过身去。」
小姐吓得惊慌失措,待听见我的声音后迅速镇定下来,乖顺地背过身。
我死死捂住解差的口鼻,用石头砸得他七窍出血。
直到他的脑袋软软地垂了下来,我才松了口气,想将他扔进冰洞里。
方才激斗时还没感觉,此刻我才发现,他身子肥大,十分沉重。
一时间我竟然拖不过去。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只要拨开芦苇荡便能看清此刻的场景。
我正双手染血,拖着一具死尸,要将他投湖。
殴杀官差,是会被砍头的。
我心中愈发着急惊骇,只想着尽快抛尸。
可还是晚了一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人拨开了芦苇荡。
我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却见小姐扑入他的怀中,喊着他「哥哥」。
来的人,是温昀。
-7-
温昀没有和我寒暄。
他沉默地接过我手里的解差,将他投进了冰湖之中。
人很快便沉了下去。
虽已开春,但沈州依然寒冷,很快便会重新结冰。
等这具尸体被人发现时,我们早已到了宁谷塔。
做完这些后,温昀揉着小姐的头,问她怎么回事。
小姐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我就是看爹一直咳嗽,想给他找一件袄子披上。」
「那个解差说,他能带我去拿袄子,只要跟着他走就可以。」
她哭得很凶,抱着温昀的手臂:「他骗了我。要不是阿荷姐姐,我差点儿就死了。」
温昀训了她一顿,又哄了好一会,才将她哄睡。
他将小姐交给夫人,目光复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伸手,用帕子擦掉我手上的血渍。
温昀清减了不少,衬得下颌更加尖了。
「阿荷,」他抿着唇,犹豫着问我:「你是不是跟了我们一路?」
我从怀中掏出了那双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他的护膝:「知道少爷畏寒,我做了对护膝,想着送给少爷。」
「只是在京中没机会送,我便一直追到这里了。」
温昀闭上眼睛,失笑摇头:「即便在京中送了这对护膝,你也会寻别的借口吧。」
他郑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阿荷,我是有罪的人,你不该这样的。」
天色已经破晓,今日是个好天气,朝霞漫天。
我悬在心里的那颗大石子终于落了地。
小姐还活着,没有坠入冰湖。
相面者,能预见未来,也能改人命运。
所以,温昀不会死在雪地里,夫人也不会成为箭靶子。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高高扬起手里的护膝:「少爷到底让不让我跟?」
「如果不让的话,我只能偷偷跟了。」
温昀也看着我,良久之后,终于取走护膝,弯了眉眼:「阿荷,谢谢你啊。」
他解下自己破旧的薄袄,披在我的肩头,低头的侧颜清冷而漂亮。
我无声地告诉他:「少爷,你会有个好前程的。」
温家流放宁古塔后,会被送去官府当杂役。
根据我朝律例,判流刑者,可用三百金赎出。
出来后便是庶人,可以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我会拼命赚ŧŭ̀⁶足三百金,还温昀一个璀璨的前程。
-8-
抵达宁古塔时,已是春日,皑皑积雪逐渐消融。
温家被送去官府当差,我则在城中支了个摊子卖豆花。
遇见顺眼的人,也会给他们相个面。
有个阿婆常在我这买豆花,这日将豆花交给她时,我窥见了她的结局。
「阿婆回家的路上,是否会经过一段临江小道?」
阿婆颔首,狐疑地问我:「怎么了?」
「正值化雪,道路湿滑,千万小心。阿婆最好能换一条路走。」
其他商贩听见我这话,笑着和我说:「槿荷,你操心这做什么?那段路钟阿婆都走几十年了,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
种阿婆舀了勺豆花放进嘴里,没有多说。
翌日,我听说有人溺死在了水里。
不知谁在狭窄的小道上泼了油,又巧夜色浓重、道路湿滑,一名路过的行人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中。
钟阿婆又卖了一碗豆花,心有余悸地与我说:「若非你提醒我,让我换一条道走,只怕死的人就是我咯。」
阿婆的嘴上不把门,这事很快传了出去。
我又预言了几桩事,一时间来找我的人络绎不绝。
买豆花的少,大多是请我相面。
而相面费用高,这钱也赚得容易。
甚至有个乡绅,花了三十金让我给他全家相面。
得了银钱后,我便和温昀传了书信,定下去看他们的日子。
小姐瞧见我来,连忙欢喜地拉住我的手。
我往她的掌心里塞了一把饴糖,抬眼看向夫人。
夫人穿着粗布麻衣,一双手糙了许多,脸上生了许多细纹。
她却心疼地看着我:「槿荷,放着京城不待,何苦来这地方受罪?」
「好好的姑娘,都瘦得脱相了。」
「我这是变结实了。」我笑着安慰夫人,将采买来的用品交给她。
与夫人寒暄过后,她指着外头:「阿昀这会儿也该下值了。」
我又等了一会,才看见温昀自亭廊那端走来。
只是他身前,站着一个男人。
玉冠束发,身形挺拔,铠甲泛出锃亮的光,是驻守宁古塔的周将军周闻旋。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掉转方向,朝我这边走来。
在我面前站定,他冷声问我:「你是那个会算命的豆花女?」
「不敢说会,只是略通一二罢了。」我忙低下头,恭敬回答。
他的目光在我和温昀之间来回逡巡,忽而弯起一边唇角:「都说你算无遗策,本将早便准备寻你。今日正巧,你且帮本将相看相看。」
我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时,脑海中瞬间轰鸣阵阵。
见他脚踏烈马称王称霸,酒肉酣畅,无数鲜花美人簇拥。
见他身着囚服形销骨立,万剑穿心,口诛笔伐受人唾弃。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见两种结局,而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归宿。
他催促我:「愣着做什么?快说。」
我叩首在地:「周将军福寿绵长,命数尊贵,非草民可以相看。」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他双手抱胸,目露鄙夷:「看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丢下这句话后,他轻飘飘地转身离开。
不知为何,看见他的第一眼,我便打心底不喜。
温昀将我拉起:「阿荷别怕,周将军一向冷肃。」
我连忙收回思绪,看着他长满茧子的手:「我这次来,给你带了笔墨纸砚和书册。」
「你不是喜欢看书了吗?闲暇时正好用来打发时间。」
温昀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才哑声开口:「阿荷,你待我这样好,我却什么做不了。」
「我心中惭愧。」
他似乎忘了,是他给我银钱葬母,又救下染了瘟病的我,我们顶多算是互帮互助而已。
夫人还留我吃晚饭。
她亲自下厨,做了四道家常菜:「阿荷,我近来在当厨娘,厨艺应该是精进了不少,你快尝尝。」
一张小小的圆桌边,坐着他们一家四口和我。
夫人给我夹菜,小姐咬着酥肉,老爷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至于温昀,他跑进了小厨房,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好半晌总算出来,端了一碗长寿面递到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眸子亮晶晶的:「阿荷,生辰快乐。」
我这才想起,温昀特意选在今日,而今日是我的生辰。
上一次吃长寿面,是娘还在的时候。
她虔诚地许愿:「小荷儿,你得活过十七岁,活得长长久久才好。」
娘走后,我以为不会有人再记得我的生辰了。
而今天,小姐画了幅画送我,夫人给我纳了一双厚厚的棉鞋。
他们看着我吃长寿面,嘴里说着很多吉祥的话。
温昀藏在桌子下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柔柔地包住了我的。
我的一颗心狂跳不已,抬眸撞上了他含笑的眸子。
温昀往我的掌心递了个荷包。
分别后我解开荷包,看见里面装着几两碎银和一枚平安符。
碎银是他当差的赏钱,平安符是他亲手缝的。
我扒拉着床底下的储钱罐,算了好久,发现我离三百金只剩下二百一十七金了。
我铆足了劲儿想好好挣钱,翌日早早便出了摊。
谁知早有官兵侯着我,一见我来,便将我押下。
「将军说了,这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拉下去打三十棍。」
-9-
周闻旋很厌恶我。
他派人将我拖走,不仅杖责我,还不允许我再行相面之事。
被拖去官府时,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幸好他没抄了我的积蓄。
想到那八十三金还能保住,我长长吁了口气。
「怎么,觉得打少了吗?」周闻旋冷声问我。
我苦笑摇头:「这三十棍许是能要了我的命。」
我被按在板子上,周闻旋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本将最厌恶的,就是怪力乱神之辈。」
听了他这话,行刑之人下手很重。
第一棍落在我身上时,我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痛楚。
门前围了不少人,人群中爆发了倒抽凉气之声。
第二棍落下时,血水濡湿了衣裤。
我再也没有力气思考,痛苦地闭上眼睛,等着第三棍的降临。
可第三棍迟迟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温昀闯了进来,拦住了行刑之人。
他跪在周闻旋面前,说他愿意代我受过,求周闻旋开恩准许。
周闻旋本是不肯,门外的钟阿婆突然上前一步。
「槿荷姑娘没有行骗,她还救过我的命。若将军非要打,不如打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吧。」
商贩仗义,一个个站出来帮我说话求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本将说她有错,她便有错。」
「至于代打?」周闻旋讥笑反问:「你们是她的亲眷吗?如果不是亲眷,谈什么代打?」
「据本将所知,她父母双亡,哪里还有什么亲人?」
此话一出,全场哑然。
压下去的板子再一次高高举起,悬落在我的上方。
温昀忽然高声道:「我是。」
「你是什么?」周闻旋问他。
他看着我,说:「我是阿荷的未婚夫婿。」
一阵沉默过后,周闻旋笑了起来:「这怕是你胡诌的吧?」
「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可有凭证?」
「听说她曾是温家奴婢,过去温家门第显赫,难道还能看得上一介仆奴?」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逐渐不耐:「温昀,看在你善文赋的份上,本将待你宽厚。」
「你若执意阻挠,本将连你一起打。」
我费力伸手,扯住了温昀的衣角,小声劝他:「少爷不必替我受过,我能撑住。」
可这次,不等温昀开口,我先听见了老爷的声音。
「他们确有婚约,但因温家被抄,尚且来不及成亲。」
我回头,看见夫人挽着老爷过来。
夫人满眼心疼,朗声道:「我们便是证人,他们已经换了庚帖。」
两人齐齐跪下,央求周闻旋:「槿荷是个姑娘,受不住三十杖。求将军开恩,让犬子代为受过吧。」
刑具上的人,从我变成了温昀。
受刑前,他朝我笑了笑:「等会别看,捂紧耳朵。」
夫人搀着我,看着我染血的白裙,问我是不是很疼。
「是很疼。将军想杖责的人是我,明明我们没有定过亲,为什么要让少爷……」
老爷说:「阿昀的身子骨好,受了伤我们也能照顾一二。」
「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头,举目无亲,万一夜里起了烧,连个帮忙喊郎中的人都没有。」
我只受了两杖尚且疼痛,那边的温昀要打二十八杖。
夫人带着我转过身去,伸手紧紧捂住了我的耳朵。
可板子打骨头的声音实在响亮,仿佛要穿透我的耳膜。
一开始他忍着一声不发,后来口中溢出破碎的颤音。
可他依旧在强行压抑,生怕被我们听了去。
夫人的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抖,眼角有泪水流出。
抄家那日,我都不曾见过夫人落泪。
老爷抱紧夫人,紧抿着唇,一句也没有说。
行刑结束之时,温昀的下身一片濡湿,全都是血。
他尚有意识,哑声艰涩地和我说:「阿荷,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二十八个板子,还是太重了。
夜里温昀发了高热,郎中开了药方。
吃了三副后,高热总算退了,可他伤了筋骨,得卧病好些日子。
我去看他时,他趴在榻上与我解释:「阿荷,未婚夫一事,是我情急之下扯的谎。」
「爹娘也是想让我代你受过,才顺着我的话说下去。」
「我知我如今的情况,并非你的良配,那日的谎言不会捆束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少爷,过两日我就要归京了。」
在此处我挣不到钱。想将温昀赎出来,我得去别处谋钱ṱü₃财。
温昀闻言,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回京好啊,回京多好。」
「等到了京城,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遇上喜欢的郎君便嫁了,我……会祝福你的。」
「少爷觉得,我还会遇上其他喜欢的人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他。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那少爷想不想我遇见别的心仪的郎君?」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如同蚊呐:「我私心里……是不想的。」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脸颊上:「少爷,那日的谎言确实不会将我捆束,但是你会。」
我低下头,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此去京城,是为了和你相聚。」
「最迟初冬,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能让温昀走上死路,我要赶在宁古塔的第一场大雪之前,将他赎回。
我卖豆花,也给人相面,夜里还去上工。
可凑够三百金太难了,直到入秋,我还差六十五金。
正急得团团转时,有故人找上了我。
-10-
春兰手里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进门。
大半年来,我们几个温家的丫鬟一直有书信往来。
她们会向我打听温家近况如何,我也会说想赚钱赎人的事。
春兰打扮得颇为阔气,听说她嫁了个富商。
一进门,她就将手里的锦盒递给我:「你看看,加上这些,能凑够三百金吗?」
打开锦盒,她拿起里头的金锭,逐个解释:「这个是夏橘给的,她现在是官老爷的妾室。」
「这个是拂露拿的,她手头紧,只能拿这么多了。」
「还有这个,是邀星凑的……」
「我家那口比较有钱,剩下这些是我逼他拿的。」
「不过我们能拿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里面有八十多金,够凑三百金了。
我问她:「你就不怕我把这钱昧了,跑去逍遥享乐?」
春兰掰着我的手上厚厚的茧子:「你要真是个没良心的,何苦日日起早贪黑,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等我拿三百金到宁古塔时,那儿已经入冬了。
这半年来,北地多有战乱,金国时常进犯边境。
听说朝廷又遣送了一大批罪犯到宁古塔,但我感觉此地的人不增反减。
钟阿婆见我回来,连忙将我拉了过去:「你都回京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们这啊,最近不太平。」
看我茫然不解,阿婆压低声音与我说:「近来总有女奴失踪,有五六岁的,也有二十出头的,听说个个是生得貌美。」
「我这心里惴惴不安,总感觉有坏事就要发生。」
我谢过阿婆,又去看望了温家人。
温昀的伤已经好全了,小姐的个子窜了许多,夫人的鬓边生了华发。
至于老爷,已经卧病在床有一段日子了。
我曾见过他的结局。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会在月末死在病榻之上。
没有意外,不是人为,是生命的自然陨落,我无法干预。
小姐正抱着膝盖,窝在夫人怀里,眼神涣散地对我说:
「小帆姐走了,巧巧也不见了。」
「小帆姐是谁?巧巧又是谁?」我问小姐。
小姐眨了眨眼睛,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温昀将我拉到身后:「都是她的玩伴。小帆是个刚及笄的女孩,一个月前失踪了。」
「巧巧才五岁,前一天还约着和她一块玩,第二天也不见了。」
「总之近来有不少女婢忽然失踪,把昭昭给吓着了。」
温昀仔细端详我片刻,看我一切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再开口时,他已经转移了话题:「阿荷,我们一切都好。近来边境不太平,你快些离开才好。」
我摇了摇头:「少爷,我这次来,是接你一起走的。」
饶是温昀多次让我改口,可我总习惯性地喊他少爷。
在他们怔愣之时,我笑着说:「我攒足了三百金,这次可以接一个人走。」
「剩下的钱,我再慢慢凑,总能一个个都接回去。」
我以为他们会欢喜雀跃,可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温昀的眼眶微微泛红,他问我:「三百金,足足三百金啊,阿荷,你得受多少苦才能攒这么多钱?」
「京中达官贵人多,我给人相面,他们给的钱也多。再说,春兰她们也凑了很多钱,帮了不少忙。」
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生怕他看见我手上的疤。
贵人总喜欢听吉利话,可我在相面时不能撒谎。
上次我说一个侍郎会死在女子榻上,他气得不行,让人狠狠揍我一顿。
幸好他第三日就被小妾捅死在床上,解了我心中之恨。
「少诓我。」温昀伸手揉了揉我的发,拉着我走到了小院中。
天地间刹那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天色暗得很早,今日无星有月,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
他站在我的面前,呼吸近在迟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我的模样。
一颗心如同小鹿乱撞,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默默涌动。
片刻后,温昀低声问我:「阿荷,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慢慢尝试着环住了我的腰,而后微微低头,与我额头相抵。
彼此无言,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轻轻顺着我的背。
好像能顺走我所有的疲累。
「阿荷,你能相面,可你从未说过我的结局。」他轻声问我:「我的下场,是不是不好?」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连忙摇头:「少爷说什么呢?」
「少爷这样好的人,自然会平平安安到老。」
温昀的声音有点沉闷:「阿荷,你又在诓我了。」
「哪有诓你呢?」
即便他的命运已经注定,我也会拼尽全力改写他的结局。
「我这不是来接少爷离开了吗?」
温昀背脊微微一僵,忽然倾身低头,在我的额上印下轻如落雪的一吻。
他艰涩地说:「阿荷,对不住,我可能不能跟你走了。」
-11-
温昀的话令我颇为愕然。
转眼希望落空,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此处只有我们两人,他拉着我坐在回廊小椅上,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求你将昭昭带走。」
「近来失踪的女婢有几十人。昭昭只知自己的玩伴失踪,可我观察一番,总觉得此事和金国撇不开干系。」
「我在周将军的书房当值时,曾瞥见两份写着金文的书信。又听说金国来监军的太子和作战的将军好色,一个偏爱幼女,一个喜欢年龄正好的姑娘。」
「今天白日时,昭昭曾和我说,周将军端详她片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她生得标致。」
温昀的声音压得很低:「昭昭只有八岁,如果她被送去……我不敢想象。」
「阿荷,能不能求求你带走昭昭?我知道让你一个未婚姑娘带着这么大的孩子谋生不易,你赎回她后,可以将她送去慈安堂,只要让她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活着便好……」
他的每个字都吐得艰涩,看着我的目光带着明晃晃的哀求。
我只能看见小姐落入冰湖的结局,自从她的命运被我更改之后,我便没法给她相面了。
我救下小姐一次,自然不希望她再一次陷入虎狼穴中。
「可少爷怎么办?春试就要到了,你已经中了会元,若此次春闱高中,在皇上面前长了脸,许是温家的流刑便能被赦免了。」
温昀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翘出漂亮的弧度。
他说:「阿荷,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拿昭昭的命去赌。」
「况且周闻旋一族驻守北地及山海关,倘若他真通敌叛国,放金国入境,那么金人将一路往南,直捣京城。如今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又在革除时弊,如果周家骤然叛变,怕是……会亡国。」
我忍不住问他:「温家本是钟鸣鼎食之家,却因族亲之事被皇上株连,落得如此下场。少爷,你不恨皇上吗?」
他想了想,含笑朝我颔首:「恨啊。」
「可打仗死伤的是黎民,我读圣贤书,是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家国大义永远凌驾于我个人的情仇之上。」
我不知道周闻旋和金国的关系,我只想更改温昀的命运。
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推手,推着温昀的命运朝着既定的轨道向前。
翌日,我用三百金赎回了小姐。
夫人将小姐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嘱咐小姐要好好听我的话。
我正欲带小姐离开,堪堪转身的那一瞬间,听见了跪地之声。
老爷、夫人、少爷、小姐齐齐朝我跪下。
小姐恭恭敬敬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阿荷姐姐的救命之恩,昭昭没齿难忘。」
老爷向我道谢:「槿荷,辛苦你了。」
我想扶起他们,可他们执意给我磕头,到最后我也一同跪在地上,帮他们擦掉眼泪。
还好那日我将小姐接走。听说在那之后,与小姐年纪相仿的小女婢,要么忽然失踪,要么莫名横死。
小姐暂先跟着我在宁古塔住下,我给她买最厚的袄子,将炕烧得热乎乎的。
没过一个月,就传来了老爷病逝的消息。
我带着小姐前去奔丧,送她父亲最后一程。
温昀穿着孝服,眼下一片淡青,显然是一夜未眠。
他将我拉到一边:「父亲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爷留给我的,是一方小小的鸡血石印章。
「这是传家的东西,父亲托我给你,说让你拿去变卖,换点钱补补身子。」
「父亲走了,昭昭定然难过,还请你帮我开解开解她。」
我轻轻抱着温昀,拍着他的脊背:「昭昭难过,难道你就不难过了吗?」
「少爷,靠一靠我的肩膀吧,我在这里。」
温昀的身子一开始有些僵硬,而后在我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颤。
「阿荷,周闻ṱū⁹旋当真和金人有勾结。宁古塔将乱,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回京。」
我抚着他的脸颊:「好。」
我本来就打算等老爷安葬好后,便将小姐送回京城。
我事先和春兰联系过了,她答应会照顾小姐。
此刻她裹着厚厚的袄子,亲自来宁古塔接小姐回京。
「少爷……他怎么样了?」春兰问我。
「他还好,撑得住。」我如实回答。
春兰轻轻颔首,叹了口气,又喊我一道回京:「你不一起回去吗?」
我替小姐系好斗篷,将那枚鸡血石印章塞进她的怀中,又送她上了马车。
「小姐,等开春了我便去接你。」
春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宁古塔的冬天这么冷,你非要在这过冬是吧?」
「是是是,我就喜欢这天寒地冻能把耳朵都冻掉的地方。」我连忙拉上车帘,和她们挥手:「一路平安!」
春兰不知道,夫人和温昀都会死在宁古塔的冬日里,我得留下来,才有可能逆转局势。
-12-
府衙对外招募仆从。
我用刀划伤了脸,一道伤从眼角一直蜿蜒到唇边。
管事原本嫌我难看,不想招我,可惜近来实在缺人手,终究还是要了我。
温昀瞧见我后,微微一怔:「不是说好回京吗?怎么跑这来了?」
「我托春兰送小姐回京,小姐好着呢,你放心吧。」我笑眯眯地回答他。
温昀沉了眉目,语气中隐隐有些薄怒:「我自然放心昭昭,我放心不下的是你。」
「此地凶险,我让你赶紧离开,你倒好,主动卷进这旋涡中心里来。」
「少爷别生气啦。」我将揣在怀里的甜糕给他:「我也不放心你呀,想着离你近点,还能互相照应。」
「而且少爷看我现在副丑样子,他们的歪主意打不到我身上的。」
温昀抚上我新添的疤,深深叹了口气,不解地问我:「为了陪我,毁了半边容颜,值得吗?」
「那少爷会嫌我丑吗?」
「胡说。」他飞快摇头:「阿荷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我笑着道:「那就值得。」
与金国的仗打得愈发频繁,双方互有输赢。
与此同时,有大胤女子被源源不断地送到金国。
一开始还是女奴,到后来连民女都莫名失踪。
府衙里来过好几个生面孔,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温昀说,那些都是金人。
纵然我们都知周闻旋有叛国之心,可我们别无他法。
周闻旋和皇上是少时好友,空口白牙举报无用,近来温昀一直暗中收集他叛国的罪证。
可即便收集了罪证,将证据呈给皇上又是一桩难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东北连月战事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皇上派睿王犒劳三军,振奋士气。
明日睿王会抵达宁古塔,府衙设宴款待。
温昀将罪证写于纸上,置于信封之中。
我知道,他想将周闻旋的罪证呈给睿王。
睿王来的前一夜,宁古塔下了好大的雪。
温昀和我并肩行走在雪地里,轻轻拉住了我的手:「阿荷,你还记得那年上元节吗?」
当然记得。
那时温昀说有话想与我说,可惜温家出了事,他便再也不曾开口。
此刻他站在我的面前,说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少爷想说什么?」
温昀偏头望着我,语气比这纷纷扬扬洒了满地的雪花还要温柔。
「我本来想同你说,我心悦你。可那天你抢先一步,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他伸手拂去我头顶的雪花,唇轻柔地落在我脸上那道蜿蜒的疤上。
「阿荷,若明日万事顺利,我能保住一命,等离开宁古塔后,我求娶你好不好?」
我环住他的腰,将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
「温昀,万事小心,我等着你来娶我。」
可翌日,有人的行动比温昀更快。
和温昀一块在书房当值的顾宸,也曾是世家子弟,因家中有人贪墨被流放至此。
他当众斥责周闻旋和金人勾结,给金人送姑娘和女童。
周闻旋大怒,说此事一派胡言。
顾宸不服气:「我分明看见府里有金人出入!不止我看见了,温昀也看见了!」
「温昀,你不是看见了吗?愣着做什么?」
「你快说话啊!睿王在此,他会查明此事的。」
温昀紧抿着唇,最终叩首在地,摇头:「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顾宸处在激愤之中,并没有发现,此刻台上被众人簇拥饮酒听戏的人,只有一个周闻旋。
睿王因为风雪耽误了行程,得等后半夜才能到。
饶是温昀尽量撇开关系,还是被顾宸牵连。
顾宸的话还给周闻旋提了醒,他仔细检查了一遍书房,发现书房确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其中少了两份密信。
那两份密信至关重要,周闻旋便借口偷盗之名,将能进出书房的人全部下狱。
而那日,温昀怀揣着写满周闻旋罪证的书信,本来打算交给睿王。
情急之下,他丢了信封,将那张纸咽了下去。
接着他被换上单薄的囚服,关进了牢狱之中。
-13-
我没想到,半路会突然杀出个顾宸来。
我和温昀的计划被他搅得一塌糊涂。
那晚睿王没有被接到府衙暂住,周闻旋直接将他带去了前线,我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
似乎被顾宸一事惊到,如今府衙管得很严,只有奉周闻旋之命者才能出入。
温昀迟迟没有被放出来。
我打听一番,听说那些在书房当值的人都被严刑拷打过。
出入次数越多的,打得越重。
之前周闻旋颇为器重温昀,此刻疑心便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受的伤最重。
我实在坐不住,借着送饭的名义去了一趟牢狱。
和守门的央求了好久,他为难地看着我:「姑娘,当真不是我不愿意放你进去,而是将军吩咐了,绝不能让无关人等进出。」
我急得直掉眼泪,又说了好多哀求的话。
他看了我一眼,目中隐约有些不忍,撇开头去:「之前我犯了错,将军要杀我,是温昀帮我求情。」
「也罢,就当我没有看见,你进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最后一程」四个字听得我浑身一僵,寒毛倒竖。
这牢狱建在平地之上,顶上镂空,四面漏风。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囚服的人就这么站着,满身风雪。
顾宸已经被杀了,温昀在最里面一间。
他脸色苍白,形销骨立,身上血迹斑斑。
一阵寒风吹过,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猛地咳嗽了起来。
竟和我预见的场景一般无二。
我有些恍惚。
为什么我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结局,却改不了他的?
看见我来,他尽力扬起一个温和的笑:「阿荷,你来了。」
「嗯,我来了。」
隔着铁栅栏,我在他的面前站定,伸手拂去他衣上的雪花。
「受了很多罪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结痂的伤口又有血渍氤氲而出:「周闻旋生性凶狠,我早料到有这一天。」
「书房丢了不少东西,还有些账目,其他人都跟了他许久,只有我是半途来的,他自然疑我。」
「阿荷,关于他的罪证,我写了两份。一份已经吞下,还有一份在母亲那里。」他看着我,沉沉的目光之中隐隐又燃起了希望:「我只盼着,莫要让外敌入侵。」
「我知道,我会帮你实现愿景。」我的脑子一片空洞,下意识地向他承诺。
温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他又咳了起来,在雪地上咳出了血:「阿荷,我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我寿数将尽,很抱歉我食言了,没有办法娶你。」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上眉梢,好似我与他共同白头。
我轻声开口:「温昀,要不然我们成亲吧?」
「嗯?」他微微有些愕然。
我重复道:「我们成亲吧,就是现在。」
-14-
囚服是白色的,但他的血已经将囚服染红。
刚巧我今日也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袄子。
大雪纷飞里,隔着一道铁栅栏,我和温昀对拜三下。
高堂不在,那便一拜天,二拜地,三对拜。
红衣喜庆,全当礼成。
「温昀,我当真心悦于你,想和你有个以后。你再撑一撑好吗?」
温昀冰凉的手轻轻覆盖上我的掌心,朝着我笑:「好,阿荷,我努力再撑一撑。」
嘴上是这样说的,可我知道,他的身子经受了巨大的痛苦,此刻千疮百孔,应是撑不了的。
离开之前,我给温昀带了几张信纸。
「如若无聊,便拿去打发时间吧。」
温昀收下了纸,看着我的背影,轻声嘱咐:「阿荷,千万珍重。」
睿王不来府衙,我只得强行冲出去,将罪证交到他的手里。
眼看着睿王鼓振士气之后又踏上了返京之路,我心急如焚,找上了夫人。
夫人将温昀写好的罪证交给我,忽然问我:「槿荷,你会骑马吗?」
「会,我娘曾经教过我。」
夫人点了点头,示意我先别轻举妄动。
「府衙近来把守森严,你硬闯是出不去的。」
她对着镜子梳妆,将头发高高束起。țųₚ
这样的夫人,似曾相识。
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你……」
「槿荷,等下府衙会乱成一锅粥。你趁乱出去,睿王的队伍快出宁古塔了,你走东边的小路应该能赶上。」
不等我说完,她取了一个空信封,转身要走。
「夫人,我来引开。」我知道她想做什么,连忙拦住了她。
夫人看了我片刻,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槿荷,你还年轻,让我去吧。」
她不容分说地挥开我的手,去马厩牵了匹枣红大马离府。
士兵要检查出入令牌,夫人从怀中取出令牌。
可她哪有什么令牌啊?夫人会木工,这令牌是她仿制的。
士兵正在检查时,她强行挥鞭闯了出去。
又正巧露出了怀里揣着的信封边缘。
她一路策马狂奔,身后一群士兵在追,当真乱成了一锅粥。
夫人的背影很单薄,也很英勇。
她拿自己引开士兵,令我趁乱逃了出去。
我知道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我早早便看见了。
她身后会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们会朝她放箭,将她捅成筛子。
她还会跌下马,被烈马踏成肉泥。
可我明知这些,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甚至不能亲眼目睹她的结局。
我只能策马狂鞭,走东边小道,赶上睿王。
睿王的车队出现在我眼前。
耳畔风声呼啸,我不敢停下,一路向前。
直到看见睿王,我才缓过一口气,将这份承载着许多人性命的书信交给他。
「周闻旋叛国通敌,罪证在此,请王爷明察。」
说完这句话后,我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合眼之前,我看见天上下雪了。
雪花落进我的眼睛,透过这场雪,我好像看见了夫人和温昀。
他们正在同我挥手作别。
夫人死在了这场大雪里
温昀,亦如是。
-15-
东北主帅易主,周闻旋被生擒,皇上下令彻查。
我回府衙时,温昀的脸上已经蒙了白布,夫人的尸骨也被带了回来。
他们保住了这一方天地的安定,民众自发在他们灵前肃立躬身。
我听说,温昀在死之前,留了一封血书。
守门的小哥将那封血书交给了我。
当初窥见了温昀的命运,却未能窥见这封书信的内容。
如今倒是可以一看。
他写:
「吾妻阿荷如晤。」
「吾幼时跟从先生念书,每读到横渠四句时,总觉激昂澎湃。」
「吾便发誓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今吾以性命践行此诺,未曾负国,唯负阿荷。」
「盼阿荷谅之,也盼阿荷余生顺……」
字是越来越潦草,到后面戛然而止。
他的绝笔血书,尚且未能写完,便先咽了气。
我在他和夫人灵前静默良久。
那天,我还遇见了被五花大绑的周闻旋。
他被人扔鸡蛋菜叶,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结局。
他会身着囚服形销骨立,万剑穿心,口诛笔伐受人唾弃。
我噙着眼泪,在虚空中朝温昀和夫人伸出了手。
看,北境无虞,恶人终归会有报应的。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夫人和温昀的命运,我无从更改呢?
直到我回到京城,才明白了个中因由。
-16-
我带着温家三人的尸骨回京,将他们迁入祖坟。
一切弄完之后,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家。
那个被大火吞噬的家。
在那里, 我碰见了之前娘经常接济的一个小乞丐。
看见我回来, 他的眼睛亮亮的:「槿荷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他翻着脏兮兮的裤兜, 翻出了一张破旧的字条:「你娘说了, 等她安葬之后, 如果看见你, 就把这个字条给你。」
我接过字条,上面果然是我娘的字迹。
「小荷儿,娘死了后, 你会相面了吧?」
「你是不是和娘一样, 想过更改别人的结局。」
「可娘试过, 没有用的。彼时彼刻总该会死,除非有另一个代死之人。」
「就像那场大火, 在你我之间总要烧死一个。」
「小荷儿, 余生别再相面了,也莫要想着更改,当顺顺遂遂才好。」
我突然想起, 十七岁生辰时, 我娘许下的那个愿望。
她说, 愿小荷儿能平平安安度过十七岁。
因为娘早算出, 我活不过十七岁,我会死在冬至日的大火里。
夜里寒冷, 娘一向舍不得我外出, 此前都是她去给乞丐们分饺子。
可那晚,分饺子的人突然却变成了我。
原来本该死在冬至日的人是我, 是娘替代我死了。
而温昭的命运之所以能够更改,是因为解差在那时那刻替她死了。
钟阿婆虽然免于一死, 但依然有人在那时溺死在江水里。
没有人能替温昀走上那样的路,也没有人会像夫人一样用自身性命做诱饵, 所以他们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往前。
我看着字条,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应诏入宫。
-17-
皇上感念温家的英勇举动, 破例追封,给了谥号。
得知温家尚有一女在世, 便封温昭为福嘉县主。
他问我有何要求。
我叩首在地:「温家因族亲之过, 平白受牵连,流放宁古塔。此后若有人犯案,能否莫要株连九族。」
「罪在一人之身,刑也止于一人之身。」
皇上沉吟片刻:「你是说, 罪及一人,勿要株连?」
「是。」
他想了许久, 颔首应下:「朕准了。」
皇上又夸我忠义, 赐了我府邸钱财,让我好生度日。
从皇宫离开之后, 我便去春兰那接回了昭昭。
京城的春日柳絮纷飞, 阳光明媚。
昭昭一看见我, 便朝我奔来,扑入我的怀里。
她那双眼睛像极了温昀,温柔得仿佛盛满了万千春水。
她喊我:「阿荷姐姐。」
我牵着她的手, 带着她一步步回到阔别一年有余的温府。
「昭昭,你该开口啦。」
「你现在,应该唤我嫂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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