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那年，我在全校面前拒绝了苏泠的告白。
我说我有女朋友了。
她礼貌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天凌晨四点，她坐飞机出国留学。
我一如既往地趁着天没亮去抢摊位卖早餐。
八年后。
我揣着仅剩的七千块钱，抱着重病的儿子坐上去往京城的火车。
看完病历后，医生摇了摇头。
「全京城恐怕只有一个医生能做这个手术。
「她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专家，曾经主刀过一个跟你儿子情况相似的患者。」
说着，她惊喜地唤住我身后的女人。
「我给你介绍一下，就是这位——苏泠，苏医生。」
-1-
那一瞬间，我还在想，会不会是同名。
直到我回头，看到口罩外那双黝黑的、冷淡的眼睛。
这是我八年后第一次回到京城。
出站的第一个去处是京城心外科最有名的医院。
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是此生最不想重逢的人。
而苏泠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林医生说的。
她随意扫过我便收回视线。
语气平静无澜：「我知道了，你先带这位家属去我办公室等，我要去查房。」
显然。
苏泠没认出我。
-2-
刚刚在医院门口，我走得太急不小心被减速带绊倒。
当时只顾着看小冉有没有受伤，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蹭掉了一层皮肉。
林医生长着一张飒爽的脸和一副热心肠。
帮我处理身上的伤口时，她忍不住念叨了几句。
「咱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是不？」
我低头看了一眼。
五年前买的外套被穿得灰扑扑的，衣领和袖口都已经脱丝。
手臂瘦到青筋凸起，浑身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憔悴和疲惫……
小冉出生后，我带着他四处奔波寻医，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前段时间在南城碰到高中时的同学，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说几乎认不出我来。
「好。」我打起几分精神，「谢谢医生。」
「我现在给你消一下毒，有点痛你忍一下哈。」
小冉眼睛一直盯着林医生的动作。
听到「痛」字后他翻身趴在我怀里。
他摸了摸我的下巴，奶声奶气：「爸爸，别怕，不痛。」
「嗯，谢谢小冉，爸爸果然不痛了。」
我换了一只手上药，单手将小冉搂得更紧。
「你儿子真可爱。」
林医生的声音放柔。
「小朋友叫谢冉对吧？名字真好听。这么小就会心疼爸爸了，真是乖宝宝。」
「咱们小冉今年几岁啦，是不是快要去幼儿园了呀？」
小冉眨了眨眼睛，认认真真回答。
「三岁。
「不是，小冉，去医院。」
小冉从小身体不好，开口说话比一般小孩晚一些，现在讲话也还不太连贯，喜欢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林医生收起药箱，伸手摸了摸小冉的脑袋。
「小冉会好起来的，到时就可以去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了。」
她又转头宽慰我道。
「你放心，我师妹很快就回来了，一会儿咱们详细聊聊小冉的情况。」
「哦对了，我师妹就是苏医生，苏泠。」
难怪，她和苏泠好像挺熟的。
林医生话匣子打开后，我甚至插不上嘴。
「你别看她还小我几岁，她发的 SCI 可是我的好几倍。」
「我在德国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比我小三级，六年后，她竟然跟我一块博士毕业！」
「我们学院的一个老教授是心脏方面最有名的大拿，对所有人都凶得要死，却唯独对她和颜悦色的。不仅把她收作关门弟子，毕业后还直接把她拐到自己的研究所。」
我并不太意外。
我记得苏泠高中的时候生物和化学每一次都是满分。
这两科老师见到她时两眼都是发光的。
「说起来，你和我师妹是不是认识？」
林医生眼珠子转了转。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之间氛围不太对呢？」
-3-
我愣了下。
「没有吧。」
但林医生似乎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之前认识苏医生吗？」
「……」我只好道，「我和苏医生……确实是高中同学。」
「果然！」
林医生立马拉着我八卦起来。
「苏泠高中有没有早恋过？」
我斟酌了一下：「好像没听说过，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就知道！」林医生一拍大腿，「她在德国的时候，说嫌吵，什么晚会都懒得参加，每天不是在宿舍就是待在实验室。
「她们刚开学第一天，隔壁街刚好有个时装秀，有人以为苏泠是走错地方的模特，拍了几张照片到处打听，然后她一下就在我们学校火了。
「当时大家都在猜她多久会被人拿下，没想到不仅大学没有，博士都毕业了也没男生成功把她约出来过。
「她明明长成那样……你说说，唉，谁能想到呢你说，真是白瞎了她那张脸。」
苏泠……确实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会谈恋爱的脸。
她的那双凤眼太过漂亮，眼尾又长，睫毛也很长，撩起睫毛看人时总有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淡。
很像那种玩弄了别人感情还理直气壮不耐烦的渣女。
但听闻那个树茂根深的家族规矩十分森严，加上苏泠自己三观人品也正常，她不仅不会乱来，甚至……在感情上还有点出人意料的……纯情。
起码八年前的苏泠是这样……
「不过，最近苏泠终于铁树要开花了！」林医生神神秘秘地说道。
「她今年忽然放弃大好前程决定回国了，据说是因为隔壁组的一个师兄。
「那个师兄是我们学院另一个教授的得意门生，和苏泠家还是世交，俩人的爷爷是老战友。
「你就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们更般配！」
我默默听着。
「确实般配。」
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兜兜转转走到一起。
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爱情。
「可惜他们之前都不怎么开窍，一心只想搞研究。
「直到那个师兄几个月前回国了，苏泠估计也是知道急了，立马也眼巴巴地跟了回来。而且师兄来二院，苏泠也来二院。你说，这不是有情况是什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像巧合。」
「就是嘛！苏泠她就是嘴硬，这不，千里追夫来了。
「对了，苏泠高中没谈过恋爱，那喜欢的男孩子总有吧？她追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有跟男孩子表白过吗？」
「……」
我尴尬地低下头。
「不清楚，我高中和苏医生……不熟。」
林医生有点遗憾：「好吧，她这性格确实没几个朋友……」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两声敲门声。
苏泠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在聊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林医生心虚道：「那个，主任找我，我先走了再见哈你们慢慢聊。」
-4-
苏泠应该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也依然没记起我是谁。
我和苏泠高三其实做过半年的同桌。
但她本身不是话多的人，而我则太忙了。
忙着学习，忙着挣钱。
在学校时，每天上课下课我基本都在埋头赶作业。
我必须在放学前就把当天的作业写完，回家后才有时间洗衣做饭准备食材和面磨豆浆，然后第二天凌晨四点起来帮姐姐蒸包子抢摊位卖早餐。
同桌的时间久了，当然也有一些无声的默契。
比如我坐在靠墙的里面，苏泠或许是觉得我进进出出太麻烦，每次打水都会顺道帮我一起。
比如我知道苏泠有点强迫症，帮她收卷子的时候会给她对折得整整齐齐。
比如我上课偷偷赶作业，老师准备走下讲台时，苏泠会不动声色点一下我的桌面示意。
比如我每天早上会顺便帮苏泠做一份不加香菇的糯米鸡……
但是，我们每天说的话可能加起来都不超过五句。
除了那半年的同桌以及毕业时苏泠出人意料的表白，归根结底，我和她，确实不算是特别熟悉。
所以刚刚林医生问起，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所以，苏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事情。
「我刚刚看了病历。」
苏泠看了一眼在我怀里睡着的小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坐下后直接进入主题。
「现在我需要了解一些详细情况。」
她补充地询问了很多小冉之前的病史和手术情况，事无巨细，一边用电脑记录着，十分专注。
快结束时，苏泠一边滑动着鼠标，忽然问了句。
「孩子手术都是你一个人在照料？
「你的妻子呢？」
我不假思索：「她比较忙。
「孩子的手术都是我陪同的，您还有什么要了解的，都可以问我。」
苏泠的手一顿，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她的瞳色似乎较旁人更漆黑许多。
「忙？
「什么事这么忙，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
我一时语塞。
好在苏泠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
她重新拿起病历，眉头微微皱着。
「孩子的病情确实比较复杂。」
我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
「他年纪太小了。」宣判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远远传来，「具体情况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个患者也存在差异。」
说着，苏泠似乎准备放下病历。
我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慌张地按住她的手臂。
「医生，求求你……」
我怕吵醒小冉，声音压得很低。
「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今年才三岁。」
小冉的病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如果连苏泠也拒诊……
我飞快掏出那个一直揣在身上的不厚不薄的信封，塞到她手里。
苏泠一顿，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她微微眯起眼眸。
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是在……给我塞红包？」
-5-
我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件什么样的蠢事。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社会上拿钱好办事的潜规则。
却忘了，以苏家的权势和背景，如果苏泠想，肉圃酒池，挥金如土，于她都再稀松平常不过而已。
她的人生本可以过得十分轻松顺遂。
可她远赴德国留学八年，潜心学医。
我的这些钱对她来说……大概无异于侮辱。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用力挤出一个笑。
「小冉的情况不好处理，我就是想感谢一下您。」
我极力遮掩美化。
一抬头却清晰地看到宣传板上倒映的自己，以及脸上的表情。
庸俗、市侩、讨好。
难看极了。
苏泠忽然移开视线。
她又盯着病历看了一会儿。
「手术我能做，而且如果手术成功，孩子完全可以过上普通人的Ţųₕ生活。」
「但是。」
她停了片刻。
「成功率，大概只有不到五成。」
「……五成。」
说不清这一刻的情绪是高兴多还是担忧更多。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些混乱和茫然。
「五成已经是综合考虑后能给你的最高的数字了，而且是手术就会有风险，谁都没办法保证结果，这一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五成，已经不低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之前医生说的都是……小冉活不过五岁。」
-6-
「尽快办理住院吧，他现在随时有心脏停跳的风险。」
「至于手术，我会尽全力的。」
苏泠声音和缓，莫名让我心安了不少。
「整趟手术下来，要多少钱？」
「孩子的情况比较复杂，冠脉多支病变，血管堵塞严重，心脏支架要去国外专门定制。」
「加上医药费和住院费等各种费用，」苏泠顿了顿，「估计要四十万。」
四十万。
我下意识攥紧手。
刚刚的信封里面有一千块钱。
手机里、银行卡里还剩五千多。
即便全部加起来……可能都不够小冉一天治疗花费。
「好，我会尽快交齐钱的。」
苏泠把病历归拢起来，递给我：「手术大概安排在月底，不着急。」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信封。
「这个我直接帮你充到诊疗卡里。」
「到时相关费用可以直接在这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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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林医生说的那个师兄秦风。
他是儿科的，这次一起参与了小冉的手术会诊。
秦风医生很优秀，医术和口碑在二院都是出了名的好。
人帅气又温柔，和小冉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
小冉在知道自己又要做手术后，有些闷闷不乐。
「爸爸。」
他拽了下我的衣服，趴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不想住医院。」
「我想回家。」
我眼睛蓦地有些发酸。
小冉以前无论是吃药还是打针做手术很配合的。
他每天盯着他的小手表，到点吃药了就嗒嗒嗒跑来找我，从来不需要哄。
直到去年，他发病在南城那边的医院做了两次手术，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一边照顾小冉，一边挣钱，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黑眼圈和红血丝遮都遮不住。
出院后，小冉就不太情愿去医院了。
一开始问他原因，他闷头不肯说。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开口。
「爸爸，你换一个新的小孩，给他当爸爸吧。」
「当小冉的爸爸，太辛苦了。」
他说。
「我不想去医院了，我只想爸爸好好ṭṻ⁷睡觉。」
-8-
「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冉又小声地问了一遍。
我压下喉间的哽咽。
「小冉乖，这次就是个小手术，爸爸有钱的。」
「等手术完，爸爸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可惜孩子大了，没那么好哄了。
直到苏泠和秦医生了解完病房里另外两床患者的情况，小冉还是不肯做手术。
「小冉怎么啦，是不是害怕做手术呀？」秦医生从口袋里变出了一颗糖。
他摸了摸小冉的脑袋。
「可是苏医生说了，这次手术很可能彻底治好小冉的病，那咱们当然得试试对不对？」
「以后我们小冉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健健康康去上学了。」
小冉终于抬起头，他眼泪汪汪。
「我不想上学。」
「我只想和爸爸在一起。」
苏泠忽然开口：「小冉。」
她蹲下身子，语气温和，声音清澈。
「小冉想一直陪着爸爸，长大后保护爸爸吗？」
小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
「那小冉更应该做手术，快点好起来，对吗？」
小冉歪着脑袋思考了两秒，点了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可是，爸爸很辛苦。」
苏泠挺有耐心：「爸爸辛苦是因为爸爸爱你，就像你爱爸爸一样。爸爸希望你健康快乐，就像你希望爸爸不要那么辛苦一样。」
「不一样的是，爸爸是大人，大人有工作赚钱和照顾孩子的职责和能力，而小冉现在还是小朋友，小朋友的责任就是快乐长大。」
「只有等你长大，你才能好好回报爸爸，让爸爸不要那么辛苦，对吗？」
小冉被她这一大段话绕晕了。
他眨了眨眼，回头看看我，又看看苏泠。
最后带着三分纠结，四分糊涂，点了点头。
秦医生被他似懂非懂的小表情逗笑了。
「太可爱了，你看他的表情！」
「这儿子养得真好，又懂事又贴心。」
他笑着说。
「希望我以后也能有这么乖的小孩。」
并肩而立的两人养眼又般配。
苏泠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带着几分柔和。
「嗯。」
-9-
小冉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已经得到了科室所有医生护士的喜爱。
每次来查房都爱来逗一下他。
我们住的病房是四人间。
隔天，最后一张空床新搬来了一个名叫江豪的小男孩。
那男孩长着一张爷爷奶奶会爱不释手的圆脸，肉肉的脖子上和手上戴了好些东西，不是金就是玉。
他的母亲三十出头，衣着十分华丽。
从进来后她一直拧着眉心，细挑的眼尾嫌弃地斜了一眼我们这三张床位。
「豪豪，你的玉坠别露出来了。
「小心被人偷了。」
另外两床陪诊的家属立马涨红了脸。
「这位小姐，你什么意思？」
「说你们了吗？上赶着认领不会是心虚吧？」她撇了撇嘴。
「还有，叫什么小姐，我都结婚了看不出来？
「我老公姓江，以后叫江太太懂吗？」
说完，她把江豪的首饰都塞回衣领里，看起来很熟稔地走向苏泠道。
「小苏啊，你们家和我们江家交好，你又和江若妍是好姐妹，怎么都应该给我们安排个单间呀。
「这儿也太吵了，什么人都有，谁知道他们是干嘛的。」
她趾高气扬。
「要不是江若妍推荐你，我才不会带豪豪来这种坐电梯都要排半小时队的医院。」
江若妍……
我的手指僵了一瞬。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江家的人。
苏泠正在记隔壁床患者的心率，头也没抬。
「跟江家有生意往来的是我爸妈，跟我没关系。
「别说你们，就算江若妍来也没有单间，想走后门麻烦转院。
「住不惯你们也可以选择转院。
「另外，如果没能力保管财物，也建议转院。」
那位江太太讪笑两声，终于不说话了。
小冉趴在我耳边小声问：「爸爸，她说的，是江阿姨吗？」
「是，但是，小冉以后就当不认识江阿姨好吗？」
原本还在想要怎么对小冉解释，没想到他什么也没问就点头答应了。
自从二号床位那对母子搬进来，病房变得格外嘈杂。
不少人提着贵重的礼物来看她们。
话里话外离不开江豪那位高权重的父亲。
江豪很得意，转头向小冉炫耀起来。
「喂，没人来医院看你吗？真可怜。」
小冉不明所以：「有爸爸，还不够吗？」
见对牛弹琴，他翻了个白眼后跑去另外两床小朋友面前找存在感了。
直到苏泠冷着脸警告他们，再影响别的患者休息就一起卷铺盖走人，登门拜访的人才渐渐变少。
-10-
下午的时候，那位江太太亲自去接了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来医院。
那女孩长得很好看，个高脸小，眉眼十分精致，和圆脸盘钝五官的江豪完全相反。
但江太太说这是她女儿。
「叔叔阿姨们好，我叫江梨。」
这个小女孩比江豪嘴甜很多，进来后挨个打招呼。
林医生顺嘴问她几岁了。
「六岁，我比后妈生的弟弟刚好大一个月哦。」
病房里顿时静了静。
不小心窥见了豪门秘辛，饶是林医生这样的话痨也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太太倒像是没有察觉，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阿梨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小带大，和亲生的也没差了。
「只要他们姐弟俩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江梨脸上依旧一派天真无邪：「是呀，自从弟弟心脏生病以后，后妈对我更好了。
「不仅允许我上桌吃饭，天天带我出门，还经常请医生来家里给我体检。
「后妈对我这么好，弟弟自然也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唉，要是哪天我不小心死了，能把心脏捐给弟弟，就好了。」
江太太的笑瞬间僵在嘴角。
林医生脸色也立马就变了。
「这位女士。」她严肃道，「关于这件事，一会儿我们院方会向警方备案。
「如果你的继女将来发生任何不测，你都将成为第一嫌疑人。」
「她胡说八道的！别信她！」江太太气疯了，指着江梨的鼻子。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上桌吃饭了，明明是你自己天天在外面疯玩不回家！
「难怪你这几个月装模作样，那么听话……小小心思就这么重，难怪你爸妈都不想要你！」
「她才六岁，她能懂什么？」林医生皱着眉，「还有，你有没有打过违法的念头，让警方来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江太太气势忽然弱了一点。
「我是……担心她和豪豪一样生病了，所以才给她做体检的。」她支吾几句。
「反正，你们别被那丫头的样子骗了！她就是个怪物，心黑得很！」
我回头看了一眼。
江梨正一脸无辜地站在角落里，骂不还嘴，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可怜。
江太太带着江豪匆忙离开后，她就像是被遗忘在了病房里。
「叔叔阿姨，打扰到你们休息了，对不起。」
她语气低落，泫然欲泣，惹得林医生和其他几位家属心疼不已。
小冉下午一直在睡觉，直到刚才被江太太那几声怒骂吵醒。
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脸好奇。
江梨听到动静后看了过来。
然后，她眨了两下眼睛。
一不小心把转悠了半天都无动于衷的那滴眼泪眨落了。
-11-
江太太带着江豪转去了一家私人医院，没再出现过。
反倒是江梨开始频繁往二院跑，来找小冉玩。
一开始我不太想让小冉和江家的人接触。
但是，小冉很喜欢和她一块玩。
因为身体和性格的关系，小冉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甚至没怎么和同龄人说过话。
他的爱好和其他小朋友也不太一样。
他喜欢看画册，喜欢给看见的每一样物件取名字，然后给它们编故事。
他讲话有点慢，别的小朋友都没有耐心听。
可江梨会捧着下巴安安静静听他讲一下午，会把小冉给每一颗葡萄起的名字都记住，会和他一起给两只兔子拖鞋写祝福……
现在，小冉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江梨的到来。
林医生知道后假装吃醋，说小冉有了新朋友就不愿意跟她玩了。
小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慰她说医院所有的大人里最喜欢她、苏泠、秦风医生。
「最喜欢，竟然还有这么多个！」
林医生不乐意了。
「不行，只能选一个呢？
「或者苏姐姐和林姐姐，小冉更喜欢谁？」
苏泠刚好这时候来查房。
她是小冉的主治医生，平日里和小冉接触最多。
虽然不像林医生那么会逗小孩，但她和小冉说话总是非常耐心，讲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小冉很信任她。
纠结了老半天，小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三个字：「苏姐姐。」
「你都多大了，怎么好意思让小冉叫你姐姐。」
苏泠轻笑一声，走上前。
她揉了揉小冉的脑袋。
「是苏阿姨，不能叫姐姐哦。」
林医生反应飞快，瞪大眼睛：「好啊苏医生，你占我便宜！」
苏泠没再理她。
她给小冉开了几个体检项目，又嘱咐我几句注意事项。
我认真记下。
「好，谢谢您苏医生。」
林医生忽然随口感叹了一句。
「你们俩这也太生疏了。
「要不是知道内情，我真看不出你俩是高中同学。」
……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下意识看向苏泠。
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苏泠平静地望向我。
半秒后她淡淡移开视线，即不惊讶，也没否认。
……
原来她早就知道……
「对了苏泠，前两天有人拍了你的照片发到网上，又火了，大家都在问你是哪个医院的。
「评论区有人说之前和你是校友，说你高中毕业的时候跟人表白被拒的事闹得全校皆知，当时还传到网上了。
「她说的是真的假的？那个男生是谁啊？我怎么在网上啥也没搜到？」
林医生挠了挠头。
「小冉爸爸，你听说过这事不？」
「……」
-12-
「你工作太少了对吗师姐？」
苏泠闲闲地扯了下嘴角。
「不如让主任给你多安排几个夜班？」
「没有！」林医生头摇成拨浪鼓，「我去接着查房了再见！」
她闯完祸跑得倒是快……
气氛沉默下来。
苏泠等了一会儿。
「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先走了，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
「另外，小冉的手术就在下周，术前会重新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和评估。
「这次的手术风险比较大，最好把小冉的亲生母亲也叫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及往事，苏泠声音透着丝丝冷气。
「孩子住院这么久，一次面也没露过，怎么当母亲的？
「这么不负责任的女人，能照顾好孩子和家庭？」
语气算得上很重了，说的话也不太客气。
她离开后，小冉小声问我，苏阿姨怎么了。
我捏了捏他的脸：「苏阿姨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吧。」
——和我有关的，糟糕的回忆。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九中礼堂后的空屋子，十八岁的苏泠曾经把一颗真心捧到我面前。
当时她眼神明亮，把昨天刚出的高考成绩和自己的志愿申请一起递给我，问我准备去哪个城市。
她耳尖带着薄红，说，如果可以，她想和我一起。
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她就这样轻易地、直接地把未来交到我手里，问我愿不愿意。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我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不愿意。
那一瞬间，苏泠所有的表情都滞在脸上，她愣了很久，问我，什么时候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的表情。
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委屈。
「昨天晚上。」我移开视线。
苏泠红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问我：「如果我能早一点……」
短短半句话停顿了好几次。
那应该是她此生最不体面的纠缠。
「不可能。」我特别冷漠地打断她。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是，我不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也和你没有任何可能。」
我说。
「无论从前还是过去，无论我有没有女朋友，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拒绝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偏偏选了最伤人的。
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没注意到桌子上不知道谁随手搁置的话筒。
对话被清晰地扩散到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小时，苏泠就从代表高三上台演讲的优秀毕业生，变成了别人谈笑起哄的对象。
那段录音在各个群里疯狂传播。
尤其是一些一直对苏泠暗生妒忌和不满，但碍于苏家权势只敢笑脸相迎的女生，她们乐此不疲地提起这件事，一边调侃苏泠的眼光，一边模仿我的语气。
好像苏泠的失败，终于能让她们长舒一口气。
后来录音甚至还传到了网上。
网上的人说话更难听，什么舔狗，小三，自作多情……也有骂我的，说我冷血无情，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后来，应该是苏家出面，所有的一切才得以平息。
二十七岁的苏泠大概很久没想起这段愚蠢的过去了，此刻骤然被人提起，心生不快是难免的事情。
至于我，我并不后悔当年拒绝了苏泠。
只是一直有点可惜。
可惜当年站在那里的人是我，浪费了一腔难得的赤诚和真心。
不过，还好，苏泠没有因此丧失爱人的能力。
我想起刚刚午休时不小心撞见秦风在给婚庆打电话。
看到我，他大大方方地邀请我和小冉到时去参观他的婚礼。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在一起。」
看得出他很幸福，语气温柔且坚定。
「今年明白对方心意后，我们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决定直接领证结婚。」
挺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恭喜。」
我笑着祝福。
-13-
喂小冉吃完晚饭后，我带着电脑找了个无人的楼梯间。
我反复打开银行卡余额。
2925.67 元。
我又打开联系人，从上往下划。
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划着。
我记得八年前，查完分数那天，我很高兴，成绩比我估的还高二十分。
我揣着身上仅剩的一百块钱在街头闲逛了一天，最后买了三个汉堡，一个十四块钱。
然而我回到家，发现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得粉碎，连一块完好的瓷砖也没剩下。
那天我捏着凉透的汉堡和五十八块钱纸币，在家门口的楼梯间迷茫地坐了三个小时。
如同此刻一般。
后来从大一开始，我不停地打工赚钱。
除了上课，每天不是在兼职，就是在兼职的路上。
赚到的钱除了生活费，剩下的都寄回去给姐姐。
大四的时候我开了一家网店。
我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学计算机的。
只要能赚钱，写程序、清电脑、装软件，什么活我都接。
为了照顾小冉，毕业后我也一直没工作，我的网店勉强够我和小冉日常生活和看病。
直到去年，小冉突然复发，仅仅是几天的 ICU 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
小冉还在抢救室，等着做手术。
那一夜我借遍了通讯列表，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比较熟稔的客户，甚至是弃养了我的亲生父亲……
借到六万块钱，还找江若妍借了十五万。
一共二十一万，我还了整整一年才还清。
而这一次，要四十万……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陌生的号码，来自南城。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拉黑。
还好江若妍最近好像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没再打过来。
最后，我还是翻出了包里的那张名片。
「张总，你说的我答应了。」
我压低声音。
「你要的资料，明天天亮之前就能发到你的电脑。
「但是——我要八十万，一次性到账。」
挂断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
收好东西准备离开时。
一转身。
苏泠就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我。
-14-
下雨了。
深冬绵密的雨丝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飘进来，夹着刺骨寒意。
「你是打算，把小冉治好，然后把自己送进去吗？
「四十万治病，剩下四十万留给他未来生活？」
苏泠果然都听到了。
她声音没什么起伏。
但我莫名感觉到……她很生气。
我沉默着。
没有辩解。
也没法辩解。
「你早就想好了，对吗？从我告诉你，有手术机会的那一刻起。」
我长久的沉默终于让苏泠耐心耗尽，她很轻地嗤笑了一声，轻易将头顶的声控灯再次惊醒。
「谢寻，如果早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我根本不会答应你做这台手术。」
我蓦地抬头。
之前一直在想着钱的事情，此刻我忽然反应过来——苏泠有说一不二的、拒绝手术的权利。
尤其是她撞破了这件事后。
作为整个二院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医生，她完全没必要接这台风险巨大，钱还来路不明的手术。
「对不起……」我干干道。
「我只有小冉一个儿子。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真的没办法失去他。」
苏泠仍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慌得不行，压着声音几乎是哀求。
「如果东窗事发，我保证不会牵连到你，可以吗？」
苏泠毫不犹豫，一字一句道：「不可以。」
我瞬间绝望起来。
怎么办。
小冉好不容易有痊愈的机会……
然而，我来没来得及再开口，苏泠忽然又补了句。
「你看一眼诊疗卡。」
我一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
愣愣地打开手机——
诊疗卡的账户余额显示为 50 万元。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好歹也是同学吧。」
顶光落在苏泠的睫毛上，遮住她眼底情绪。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钱你先拿去给小冉做手术，不要有负担。」
-15-
直到苏泠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红了眼眶。
害怕被小冉看到，这几年无论再艰难，我都一直咬牙强撑着。
可此刻情绪好像不再受我的控制。
记录显示，这五十万是几天前转入的。
只是我忙着照顾小冉，没注意到消息。
苏泠收着声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只是怕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窗外的雨变大了些，落在枝叶上终于有了声音。
我只是忽然想起，十年了，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苏泠，到如今二十六岁，刚好十年过去。
而十年前初见到苏泠那次，恰巧也是下着这样一场打湿发梢的细密的雨。
不同的是，当时的季节是闷热的盛夏，而当时的我，也还有个幸福的家。
我如同那个年纪寻常的男生一般，会一起打球，会翘晚自习去打游戏，会聊京城四十九所中学风云人物的八卦。
其中，我听到最多的两个字，是隔壁九中初三的「苏泠」。
不单单班上男生会提起，负责化学竞赛的老师也总念叨，「苏泠」要是我们学校的就好了、贴吧里每天都在谈论谁又在校外遇到了她……
后来中考我考进九中。
那天是我来九中的第一天，也是苏泠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的第四年。
我挤在台下黑压压的、闷热黏稠的人海里，终于见到了传说。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校长致辞冗长得夸张，直到天空飘起细雨还没讲完。
避雨棚下的领导们安安稳稳坐着，像是听不到台下的雨声和躁动。
两分钟后老校长终于慢悠悠结束演讲时，全场学生除了苏泠都已经被打湿了头发。
下一个发言的正是苏泠。
教导主任说完「有请高一新生、中考市状元苏泠上台演讲」后，她接过话筒，几步走到主席台中央。
然后。
众目睽睽下，她把演讲稿随意往口袋里一塞，只说了六个字：
「下雨了，解散吧。」
欢呼声冲破天际。
教导主任气急败坏，抢过话筒大喊「一个都不许走」，可惜没人理他，几千名学生一下就没了影。
而苏泠一个人留在台上，被轮流炮轰了两个小时，罚了三千字检讨。
而第二周苏泠念检讨时，恰逢又下起了雨，她在台上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念了，我今晚新写一个。」
台下意会，笑成一片，一哄而散。
事情过去很久后，九中的人还是会津津乐道地提起差点被气晕过去的教导主任，提起后来两年再也没人敢让苏泠走上主席台，提起学校连夜修建的大礼堂。
只不过，关于第二场雨是我听说来的，因为那天我没来学校。
那天我在警察局里。
也是从那天起，此后整整十年，我历经家中变故，后跋山涉水从北到南再回到北，饱经忧患，至亲离散。
十年间世事变化万千，周遭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而我没想到，唯一不变的，竟然是苏泠。
她依旧如同十年前一样，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光芒万丈的人。
真好。
也幸好这么好的人，当年没有和我在一起。
「谢谢你，苏泠。」许久，我低声道。
我没有矫情推拒。
我确实很需要这笔钱。
「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同学。」
苏泠抽走我手里的名片。
「不过，这个我拿走了。」
「好……」
我从背包里找出纸笔，执意要给苏泠写个欠条。
扫一眼后她忍不住笑了。
「谢寻，我不是来放高利贷的。
「还有，我不着急用钱，你还要养孩子，不用那么快还我。」
她拿过笔，在上面的两年后面直接加了个零，然后把利息都划了。
「不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有钱就应该尽快还你。」
我想了想。
「利息就当作给你和秦医生新婚包的礼金吧，也感谢你们这段时间对小冉的照顾。」
「？」
「什么？」
苏泠像是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脸上浮现出讶异又茫然的表情。
「谁新婚？
「什么秦医生？
「你是在说我吗？」
然而我比她还要茫然。
四目相对，苏泠似乎明白了什么。
「林露……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咬了咬牙。
「我和秦医生都跟她说了好多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就是不信，非要自己脑补！」
「这样啊……」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那、那就提前当作……」
「我单身。」
苏泠直接把我的话堵了回去。
「没有过男朋友，短时间内也结不了婚。
「不需要你随礼。」
「好吧……」
我再次向苏泠表达了感谢，不过还是暗自决定尽快把钱还她。
「那个女人，是在忙工作吗？」准备离开时，苏泠忽然开口。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苏泠说的是谁。
「她……对，她平常工作比较忙。」
苏泠点点头，若有所思。
「小冉的病史和手术情况我都了解，我估算了一下，除了这一次，她之前治疗心脏病的花费应该是在 50 到 60 万之间。
「按照你刚刚自己定下的两年还四十万——加上生活所需……之前你的收入应该差不多刚好覆盖你们所有花销。
「……冒昧问一句，那她呢？」
苏泠瞳色很深，像晕染不开的浓稠的墨。
「那个女的是赚的钱都不给你们花吗？不仅手术来不了，连小冉手术费也不愿意出？
「我没有要干涉你们生活的意思，但这样的母亲角色，对孩子成长未免太不利了。」
她顿了顿。
「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
她定定地看着我。
「你和她其实已经离婚了？」
-16-
江梨往我手里塞银行卡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才六岁。
江家再有钱也不会随便给一个六岁小孩几十万零花钱吧。
而且我听说江司霆只喜欢江豪，并不太喜欢这个和前妻生的女儿。
「后妈给我的。」她看起来十分乖巧，「刚好给小冉做手术。」
我忍不住笑了，肯定又是给那个江太太挖了什么坑让她往里钻。
人小鬼大。
「谢谢你，不过小冉已经交了手术费了。
「钱你自己存起来吧，你还小，以后别这样了，小心一点你那个继母。」
「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江梨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有点不甘心……
……
今天周六，江梨在医院陪小冉玩了一整天，而且还承诺明天会继续来，小冉高兴得不得了。
看着两个小朋友吃完晚饭后，我出去打个水。
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病房里就多了一个人。
我变了脸色，快步走过去把小冉挡在身后。
江若妍眼神暗了暗，一脸受伤。
她穿着一身黑色风衣，身形颀长窈窕。
除ţŭ̀ₜ了消瘦了一点，很难看出她在轮椅上坐了整整半年。
江若妍身上裹挟着病房外的凛凛寒意，那双桃花眼里有几分落寞和疲惫。
「我刚下飞机，一天没吃东西了，阿寻，陪我吃个饭好吗？」
我不为所动。
如果不是两个月前，我亲耳听到江若妍介绍的那位主治医生告诉她小冉情况不太好时。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死了就死了，省得他总是惦记。」
我可能现在还在被她的伪装蒙在鼓里。
「姑姑？」
江梨视线在我和江若妍之间转了一圈。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和谢叔叔……」
江若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口忽然传来苏泠的声音。
「江若妍？」她眉梢微扬。
「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她走过来拍了下自己这位从小一起长大，多年未见的好姐妹的肩膀，笑里透着真心实意。
「你是送你侄女来找小冉玩的吗？」
江若妍没有回答，只从容不迫道：「我一会儿可以接她回去。」
「你送她来的当然是你接回去啊。」
苏泠有点莫名。
她依旧没怀疑过江若妍出现在这的其他原因。
「你的肩膀怎么了？」她视线敏锐。
「大半年前遇到医闹，受了点伤，不过已经快好了。」
小冉像是想起了那天的情形，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苏泠详细问了几句，叮嘱道：「你的左肩要注意一下，毕竟伤到了神经。」
江若妍微笑道：「知道。」
「对了，你还记得谢寻吗？」
苏泠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我身旁。
「你应该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吧……」
江若妍的视线落在我和苏泠之间，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去。
「当然记得。」
她打断苏泠。
「用不着你提醒。
「也麻烦你找准自己的位置。
「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17-
九中曾经有人发过一个帖子。
内容是，苏泠和江若妍之间，大家更喜欢谁。
最终江若妍以一票的优势胜出。
评论区都在说，苏泠好是好，但高岭之花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不像江若妍，嘴角永远挂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这几个月，我才慢慢意识到她骨子里的偏执和疯狂。
别说是我，苏泠和江若妍认识二十年了，两人可以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
但显然这么多年来，她也没见过这样的江若妍。
看苏泠此刻的表情就知道了。
她的表情一点一点凝住，变得陌生，像是第一天认识江若妍一样。
几秒后，她带着几分荒谬地笑了出来。
「江若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若妍答非所问：「你要看结婚证吗？」
她轻快地点亮屏幕，上面赫然就是我和她的结婚照。
苏泠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之前她一直提到的那个女人，会是她最好的姐妹。
过了很久，苏泠扯了一下Ṫų⁷嘴角。
「可是，你的丈夫和儿子，好像都不太欢迎你啊。」
「让你见笑了。」江若妍不慌不忙道，「我前段时间太忙，没什么时间陪他们，阿寻和小冉最近跟我闹脾气呢。」
她走过来，「对吧阿寻？」
我后退了一步。
「好了，小冉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我紧紧握住小冉的手，没有拆穿江若妍，也是因为不想在小冉面前和她争吵。
江若妍顿了顿。
「那行，你和小冉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江若妍嘴上说着，却从头到尾没看过小冉一眼。
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之前为了让我觉得她是个好母亲，把小冉当亲儿子，宠到天上去，甚至在医闹的时候把小冉护在怀里……
但自从被我撞破真面目后，她就懒得伪装了，最多嘴上敷衍地关心几句。
因为她清楚，我不会再相信了。
孩子的感知能力是很强的，一开始小冉还总会问，江阿姨怎么不理她了。
后来他大概是察觉到江若妍不喜欢他，就再也不问了。
小冉的床位靠近门的这一侧。
我往门边走了几步，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对话。
「泠姐，刚刚抱歉。」
江若妍大概是冷静下来了，语气又回到了那种设计得恰到好处的、人畜无害的样子。
「最近公司那边遇到一点事，阿寻又在跟我闹脾气，是我没控制好情绪。」
外面静默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别告诉我，你高中就喜欢谢寻了。」
她意味深长：「江若妍，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看清过你。」
「我确实很早就喜欢阿寻了。」江若妍听起来很坦荡，「但那时候你也喜欢他，我不想跟你争，毕竟你是我姐妹。
「可阿寻不喜欢你，我也没办法。
「后来大学的时候我跟着他去了南方，我们是从朋友开始做起的……」
……
不得不说，江若妍真的很擅长伪装。
她这一番话下来，刚刚那点不愉快应该很快就会揭过去。
「听说你这几年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不错。」
苏泠换了个话题，像是叙旧一般。
「你爸和你哥现在都很信任你，江家不少事都交由你出面。」
「只是帮家里做点事情。」江若妍笑了笑。
「前段时间确实比较忙，阿寻和小冉多谢你的照顾了，改天我们一家人请你吃饭吧，正好这么多年没见了……」
「忙？」
苏泠忽然打断她。
「几个亿的生意啊，忙成这样？老公孩子住医院一次都没管过？
「赚到的钱呢给谢寻和小冉了吗？
「都没有你他妈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我呆住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苏泠说脏话。
她……这是在替我打抱不平？
「另外，究竟是他在闹，还是你对不起他导致他想和你离婚，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吗？」
听到离婚两个字后，江若妍的语气沉了下去。
「阿寻告诉你的？」
「这很难猜吗？」她一字一句。
「如果不是你对不起他，他会这么抗拒你？
「如果你有好好对他，他会累成这样？
「你既然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又不好好珍惜？」
我被苏泠话里的情绪惊了一下。
但是，我和江若妍之间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这是我和Ṱű̂₊阿寻之间的事。」
江若妍语气凉得瘆人。
「我们会处理好，就不劳你一个外人操心了。
「倒是你，快点找个男朋友吧，不然我都要怀疑，你还对阿寻余情未了。」
很明显的试探。
然而漫长的沉寂后。
我听到苏泠的声音。
——「是又怎样？」
-18-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
我当年那么对她，苏泠大度不和我计较就算了，余情未了？怎么可能？
我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又或者是她为了气江若妍故意说的？
虽然也不太像苏泠性格会做的事，但可能性起码比苏泠八年不见还喜欢我要大一点……
第二天，苏泠来查房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江梨，看起来不太对劲。
昨天太乱了没顾得上她，今早才发现她像是丢了魂一样。
她蹲在角落里小声嘀咕。
「到底哪里出错了，怎么会变成亲姐弟……
「老天你是在玩我吗……」
她声音太小，我没太听明白，但她看起来很崩溃的样子。
在门口砰砰撞了一会儿墙后，等小冉睡醒吃完早餐，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打开画册。
「昨天学到哪个字了？我们继续。」
她陪小冉玩了大半天后，收起玩具，戳了下小冉的脸。
「今天我爷爷生日，我得早点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小冉很乖地点点头。
「姐姐，明天见。」
江梨凶巴巴地掐了掐小冉的脸，「不许叫姐姐！」
小冉也不怕她，睁着大眼睛问：「姐姐，为什么？」
江梨败下阵来。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
「算了，姐姐就姐姐吧。」
江若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说她要提前处理一些事情，等一切结束就来找我。
我只回了一句「除了离婚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第二天看到新闻才知道——江家变天了。
昨晚江家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上，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江豪被揭穿不是江司霆的亲生儿子、江太太被发现偷偷给江司霆下过绝育的药物、江豪被吓得当场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以及，江司霆的产业全部被江若妍接手。
最后一件事的内幕外人不得而知，只听说江司霆当场疯了，要掐江若妍脖子，一直骂她狼子野心、恩将仇报之类的……
江家老爷子早年十分风流，娶了六房太太，生了十几个儿女。
其中最受器重和宠爱的是江司霆和她的母亲。
而最没地位，并且生母早早去世无依无靠的，只有江若妍。
也因此，江司霆完全不把江若妍放在心上。
他把江若妍当作一颗好用的棋子，这些年利用她一个个除掉其他兄弟姐妹，掌管江家。
没想到最后却被反咬一口，失去一切。
自此，江家彻底落入江若妍手里。
这件事在京圈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
相较起来，我应该算最不意外的那个。
只是我有些担心江梨。
问起时，她也一脸可怜地：「小姑父，我快放寒假了，到时可以跟你和小冉一起过年吗？
「江家现在好吓人，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人搭理我，饭都不给我吃。
「我爸昨晚还把家里都砸了，说想把我赶出去……」
苏泠听不下去了，睨了她一眼。
「差不多得了，江司霆的事根本没有波及你。
「而且他不能生了，你又是他唯一的血脉，你那个奶奶现在把他赶出去都不会让你被赶出去。」
「……」江梨气得冲苏泠横眉瞪眼。
我忍不住笑了下。
「你想什么时候来看小冉都行。
「不过，你还是叫我谢叔叔吧。」
江梨立马道：「谢谢谢叔叔。」
苏泠看完小冉的最新检查报告后交代道：「江若妍下次要是再来医院找你，你就让她来血站。
「现在血量库存不够，手术前需要患者亲属互助献血，让她到时来抽几袋备血吧。」
「抽我的吧，我来就好。」
苏泠毫不犹豫：「不行，你工作太累了。」
她凉凉地扯了下嘴角。
「她近来在江家大动作不少，想来精力身体都好得很，可以让她多献一点。
「不然她这便宜亲妈当得也太容易了。」
……
我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
「江若妍不是小冉的亲生母亲。」
……
歘地一下两道目光齐齐看向我。
江梨张大嘴巴：「这、这么说，谢冉不是我亲弟弟？」
苏泠眉眼幽深：「那小冉的亲生母亲呢？是你高中毕业那个女朋友吗？她去哪了？」
我头皮阵阵发麻。
终于知道什么叫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了。
「对，她……三年前就去世了。」
江梨像是憋了半天没憋住，嘴不受控制地往两边咧。
苏泠踹了她一脚，握拳轻咳一声。
「节哀。」
「没事……事情过去很久了……」
「你和江若妍呢？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大半年前。」
「嗯。」她应了一声。
「上次推荐给你的律师，有帮到你吗？」
之前在楼梯间，她猜到我准备离婚后，就给我推荐了个金牌离婚律师。
「有的，谢谢你。」
「这些年你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
我忽然发现我和苏泠离得有点近，近到我能闻到她洗发水的味道。
「还、还好，小冉挺好带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谢寻。」
苏泠叫住我，眼睛里带着一点悠长的笑意。
「我前天刚好去献了一次血，献血证到时可以给小冉用。
「我还有几个朋友早上碰巧也来献了一下爱心。
「总之，这件事你不用担心。」
刚好……碰巧……
真的有这么巧吗。
我好像没办法再骗自己，那天是幻听了。
「苏泠，你是不是……」我抿着唇，纠结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泠像是猜出我想问什么。
「这件事和其他没有关系，我很喜欢小冉，单纯想为他做点事而已。
「其他的等小冉手术完再说吧。」
-19-
小冉的手术定在周四。
临近日期，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
每次一闭眼就是新闻上写到江豪的「心跳骤停、抢救无效」八个字。
生命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无常。
小冉的这次手术痊愈的机会大，但同样风险也很大。
江梨连着翘了几天的课，每天过来陪小冉玩耍。
她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变得愈发黏小冉。
小冉做检查她就蹲在门口等着，小冉睡觉她就趴在床脚小憩，小冉在病房里随意溜达她也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看得出来，她也很害怕失去小冉。
其间江若妍来过一趟，又匆匆离开了。
她刚在江家站稳脚跟，一堆事要处理，没那么容易脱身。
我松了一口气，不然这个关头我也实在无心应付她。
手术这天，林医生来接小冉进的麻醉室。
「苏泠已经在里面做准备了，这是她给你们准备的热牛奶和暖手袋。
「别太担心，苏泠最近一直在反复做风险评估和应对。
「大概也就是看两三场电影的时间，他们就出来了。」
然后手术室的门一关，一等就是八个小时。
从清晨到日暮。
隔壁门诊大楼基本安静下来了，江梨手指也快咬烂了。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苏泠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
这是苏泠第一句话。
「小冉还要在监护室观察二十四小时，明天晚上你们就能见到他……」
第二句我没听完。
这些年积压的疲惫反扑，我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
-20-
再次惊醒时，我躺在急诊的输液室里。
苏泠换掉了白大褂，坐在我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轻声翻动着手中的资料。
窗外一片漆黑，手边的吊瓶一滴滴无声地流动汇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冉呢？小冉怎么样了？」
我挣扎着要坐起身。
苏泠立马放下资料走来。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个多小时前才刚结束手术。
「小冉在监护室一切正常，你放心。」
她检查了一下我的输液瓶。
「你低血糖晕了过去，我给你吊了两瓶葡萄糖，刚好差不多吊完了。」
「谢谢……」我松了一口气，真心道，「苏泠，谢谢你救了小冉。」
「我真的不敢想，要是小冉没遇到你……」
苏泠低头帮我拆针。
「你已经跟我说过很多次谢谢了。
「你要是真想谢我，以后就别熬夜接单了。
「另外你最近有空去做个全身体检吧，你算是自由职业，没有单位管，但每年最好自己也去体检一次。
「你得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小冉对不对？」
……
最后一句……语气格外温柔，和她哄小朋友的时候似的……
夜晚太安静了，输液室里除了我和苏泠没有别人。
我忽然不敢抬头，闷声应了一句「嗯」。
苏泠打开桌上的外卖盒给我，里面的粥还是温热的。
我一只手慢腾腾喝粥。
刚喝完，苏泠帮我收起餐盒，然后随手拎了一张椅子坐在我面前。
头皮有点发麻。
「那个……我去看看小冉吧。」
「他在监护室，你进不去。」
她的手像是往病床上随意地一放，但刚好就挡住了我落荒而逃的路径。
……
我发现我错了。
苏泠还是有变化的。
八年前的苏泠被我那样毫不留情地拒绝完，只会红着眼抖着声说「对不起，打扰了」。
而现在的苏泠好像……没那么好欺负了……
「有一件事，想和你确认一下。」
见我点头，她顿了顿才接着说。
「小冉是 O 型血，但刚刚我发现，你是 AB 型血。
「AB 型血理论上是无法生出 O 型血的孩子的。
「这件事，你自己清楚吗？」
我彻底愣住了。
漫长的沉默后。
我终于点了一下头。
「小冉不是我亲生的。」
「他是我姐姐的孩子，我姐姐在生小冉时大出血去世了。」
苏泠抿了抿唇，「抱歉。」
「姐姐生前对我很好。」
夜色静谧，我缓慢诉说着。
「六岁的时候我爸想把我卖掉，是她把我带回家养大的。」
「她天生发育不全，一边小腿只有半截，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里做手工卖钱。」
「我读书的钱是她一毛一毛攒出来的。」
「自己一件衣服穿了十年，但不知道从哪听说初中生都想要耐克鞋，就偷偷熬了几个月，攒了七百块给我买了一双的球鞋……」
「长姐如母，小冉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家人。」
「只是小冉现在还太小，我想等他长大一些再考虑告诉他真相。」
「我明白。」苏泠柔声道。
「我会和你一起保密的，放心。」
「谢谢你。」
「不过。」苏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之前说小冉的母亲是你高中毕业那个前女友？
「所以都是假的对不对？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对不对？」
「……是。」我承认了。
「……」苏泠眯起眼睛，气笑了，「江若妍果然一直在骗我。」
「我去过南城。」她解释道，「江若妍说她在餐厅碰到过你，知道你周末在那兼职。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刚好看到你在跟一个女生说话。
「江若妍指着她说那个就是你女朋友，说你们是一起来兼职的，说你们非常幸福。
「后来她没少主动跟我说起你和你的『女朋友』有多恩爱，我太信任她了，就这样听江若妍给我编了好几年故事。」
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怕我不死心吧。」苏泠平静道。
「她的担心也不算多余，后来我每年都忍不住去几趟南城。
「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再去打扰过你，只是偶尔有一两天假期的时候，我在德国也没什么朋友，刚好可以飞一个来回，去南城吃个早茶。」
我想起曾经两次在南城街头看到过熟悉的背影，当时以为是兼职太累产生的错觉。
原来她真的来过。
心跳忽然变快，我不敢再听下去。
「苏泠，之前骗了你对不起，但我没打算过谈恋爱，从前没想过，现在也是。」我低声又飞快地说道。
「我现在只想好好把小冉养大……」
苏泠似乎并不意外：「嗯，没关系，我可以等。」
她开起玩笑：「我今年二十七岁，再等八年三十五，还行，也不算特别老。」
我急了，「不是，你条件这么好，没必要在我这……」
「谢寻，你先听我说。」苏泠笑了笑。
那双平日里漂亮的清冷的眼睛，像盛满了细碎的光。
她缓缓道。
「其实我有两三年没再想起过你，也没再去过南城。
「在江若妍『告诉』我，你结婚生子后，我对自己说，不该再惦念了，不然就不礼貌了。
「于是从那天起，我像是真的把你忘掉了，我忙着实验、毕业、手术、工作，一次都没想起过你……直到回国。
「直到我母亲催我成家。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你的名字，而且只想得起你的名字。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嫉妒江若妍口中那个和你成家的女人。
「一想到她能每天早上从你怀里醒来，每天晚上下班后牵着你的手散步……我快嫉妒疯了。
「所以谢寻，这一次纠缠到底也好，再等八年、十八年也好，我只是害怕，也不敢想象，如果但凡有一丝能和你共度余生的可能性，我却错过了……那我这一生会有多遗憾。」
-21-
小冉术后恢复得挺好的，出了监护室后再待两周就能出院了。
不过未来三年内还是需要定期来医院复查一下。
我决定在京城先租个房子。
这样方便做饭煲汤给小冉补补身体，也方便小冉以后复查。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的导师得知我来京城后，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去她朋友的科技公司试试。
我思考片刻便做好了决定。
毕竟小冉要开始考虑上学的事情了，我想多赚点钱，让他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把网店转让出去后就开始找房子。
林医生知道后很热心地给我介绍了她朋友在出租的一套公寓。
房子装修得很好，小区环境也非常好，位置刚好离医院和科技公司都很近，附近还有一个很不错的私立幼儿园。
看完房后我直接付了半年的房租，也一下花掉了网店换回的一半的钱。
——还是在林医生的朋友定的房租是远低于市场的友情价的情况下。
其实不是找不到廉租房或者合租房。
我和姐姐年少时都过得比较艰苦，我不想再让小冉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
江梨前些天开始放寒假了。
这小屁孩估计是寒假作业太少，竟然开始操心大人的事。
「谢叔叔，我那姑姑真不是什么好人。」
她一脸发愁。
「我昨天刚刚得知，我后妈给我爸下绝育药那事，就是她教的。
「现在我后妈已经被她关到精神病院里了，我们家谁都拿她没办法。
「谢叔叔你快带着小冉离婚吧，不然她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指不定以后会对你们做什么。」
说着，她指了指正在查房的苏泠。
「我看苏医生就很不错，是个好人，而且她看你的眼神绝对是……」
！
我连忙去捂住她的嘴。
但显然，迟了。
苏泠听到了。
她顿了顿，幽幽地看了我一眼。
等苏泠离开后，江梨若有所思。
「难怪最近苏医生一出现，谢叔叔你就特别忙，不是敲电脑就是给我们削果盘。
「看来已经发生了些什么了。
「刚刚苏医生的眼神看着委屈巴巴的……」
「……」
本来想着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江梨实在太聪明了。
我只好告诉她，「我和你姑姑在走离婚程序了。
「大人的事我们会解决好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冉的。」
江梨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一直趴在窗边的小冉忽然回头，兴高采烈道。
「爸爸，姐姐，雪，是不是下雪了！」
小冉昨天刚过完生日。
他四岁了。
终于可以和普通小朋友一样，正常上学，正常玩耍。
苏泠、林医生、秦医生和住院部值班的医生护士昨天都来给小冉过了生日。
我买了一个特别大的蛋糕，还定了锦旗和鲜花送给他们。
多亏有他们，小冉才能重获新生。
「我想下去。」
小冉一脸向往地看着楼下，「姐姐说雪是软绵绵的。」
「现在还不行哦。」
江梨用纸折了一只小狗哄他。
「等下周出院了，我带你堆雪人。」
-22-
小冉刚好是在小年这一天出院的。
京城的雪已经能没过脚踝。
小冉在南方出生，没见过雪，高兴得到处跑。
江梨在楼下陪他玩了很久才肯上楼。
我包了饺子，每一个特意做得很小，小冉一口一个吃得很开心。
晚上九点，江家的司机把江梨接走了。
玩了一天精疲力尽的小冉直接睡着了。
我歇一口气刚准备去洗澡，手机和门铃同时响起。
一开门，江若妍站面色疲倦地在外面。
「阿寻，抱歉，最近太忙了，没来得及去接你们。」
我关上身后的门，和江若妍站在门口走廊，相对无言。
「你还不打算同意离婚的话，年后只能如期开庭了。」
江若妍叹了口气：「阿寻，我们之间就没别的可说了吗？」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年前我和江若妍还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当时高中班里只有我和江若妍考到南城，而且还是同校同专业，于是我们慢慢有了接触。
一开始她来问我一些新生的事情，后来又问我专业课的事情或者请我帮点小忙，但都并不频繁，也算不上打扰。
她总是恰到好处，又十分有分寸地出现。
我们大学四年都挺忙的，直到快毕业了，我们才在一起吃了第一顿饭。
因为听说她准备回京城了，我想感谢她大学给我介绍了不少兼职。
但在饭桌上，她惆怅地和我倾诉说，回不去了，她大哥防着她，不想她回京城去。
后来她在江氏上班，我继续读研，我们又都忙了起来，不过偶尔每年会一起吃一两顿饭，聊一聊近况。
关系并不算特别密切，但我的朋友很少，这么多年下来江若妍已经算是我少有的知根知底互相信任的好友了。
加上刚上研二的时候小冉出生了，我一个人手忙脚乱，江若妍帮了我很多的忙。
所以再后来，也就是去年，江若妍问我能不能和她假结婚帮她应付家里时，我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她说南城某个权贵看上了她，她的父亲理所当然地要她去联姻得到这份助力，可她的大哥不乐意看到她有这样的夫家，已经准备对她除之后快了。
江若妍说，只要半年，让她大哥相信她没有什么野心，让她父亲歇了联姻的心思就好。
没想到，刚领完证没多久，我在江若妍那里发现了我高中时遗失的校园卡……
江若妍的言行举止从来没有任何露出过任何端倪。
我根本不知道江若妍喜欢我，否则我不会答应和她假结婚的。
我只能开始逃避，除了还钱我没再联系过江若妍。
江若妍也没有纠缠，只低落地说了一句抱歉吓到你了。
她甚至主动提出提前结束婚姻协议。
那天刚好也是小冉出院的日子，江若妍说她来探望一下小冉，然后出院后顺便去把离婚证领了。
然而，小冉出院前的检查刚做到一半，我的网店忽然被人举报违法经营必须马上去处理。
无奈下我只好委托江若妍先帮我带小冉做完剩下的检查，江若妍说好，还说时间来不及了到时她可以开车直接带小冉来民政局找我。
但那天我在民政局等了很久，最后只等来了医院和警方的电话。
她们说，下午医院有人持刀行凶，江若妍为了把小冉护在怀里，被从身后捅了三刀。
两刀在左肩，一刀在后背。
江若妍在 ICU 抢救了三天。
我在病房外每一天都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医生说后背那一刀伤到脊柱神经，双腿也可能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我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
「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我在医院陪江若妍复健了小半年。
江若妍重新站立起来的那天，我问她，还打算离婚吗。
江若妍慌张地问我是不是不要她了。
「我只是怕你后悔。」我说，「既然你不打算离婚，我们去拍婚纱照，把婚礼也办了吧。」
我坦诚告诉她，虽然我现在对她只有愧疚和感激，但我会一辈子对她负责，和她好好过日子的。
江若妍红了眼睛，又哭又笑，说好，她会等我真正爱上她那天。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听到她和小冉主治医生的对话。
那句轻飘飘又厌烦无比的「死了就死了」，让我不断怀疑，里面那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江若妍吗？
这样的她真的会在危险面前挡在小冉身前吗？
我带着怀疑，查了一下那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凶手，发现他的儿子在几个月前忽然多了一套房子……
然后我又暗地里查了一下江若妍，才发现她根本不像表面上人畜无害。
她蛰伏这么多年，江家在南边的大半势力早就在她掌控里了，江司霆早就不能轻易拿她怎么样了。
而她在医院复健的那几个月，表面上意志消沉，背地里趁着江司霆对她放松了警惕，提前给他布好了局，后来在江老爷子的寿宴上给他致命一击……
我把证据摆在江若妍面前时，她默认了。
但她不同意离婚。
「阿寻，这几天下雪好冷。
「我的肩膀也好疼，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江若妍声音很低，听起来可怜极了。
换作半年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对她负责到底，有求必应。
但现在……
「你自己安排这场苦肉计之前，就没想过会受伤甚至丧命吗？」
江若妍眼底黯了黯。
「阿寻，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我在江家长大，要是真的毫无心机，早就被我那十几个兄弟姐妹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但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那小冉呢？」我冷声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小冉好对吗？你只是把他当成工具。」
「你明知道小冉心脏不好，受不得惊吓，却还是在他面前演那样一场戏。
「你明知道苏泠有可能会治好他，你也引荐过江豪来二院，为什么却从来不和我提起？
「你在说出那句『死了就死了』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着这个『拖油瓶』怎么还不消失对吧？」
江若妍顿了顿，看着我没开口。
「江若妍，现在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江家也已经尽在你的手中，你实在没必要纠缠着我不放。」我有些疲倦。
「你应该清楚，我无论如何一定会和你离婚的……」
「我告诉你为什么。」江若妍忽然打断我。
她仰头红着眼睛看着我。
下一句话直接把我定在原地。
「——因为、你喜欢苏泠。」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像是一道惊雷炸开在我脑海里。
「你很喜欢苏泠。」江若妍不管不苏继续道，「喜欢了十年，喜欢到小心翼翼，同桌那么久甚至不敢光明正大看她一眼。
「喜欢到宁愿拒绝她，也舍不得让她和你在一起误了前途。
「喜欢到这些年每天都会关注德国的天气，却从来不敢向我问起她半句。
「你最初之所以轻易答应和我假结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所以和谁领证都无所谓，不是吗？」
江若妍眼尾一片绯红，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你们当局者迷，不敢猜对方的心意，可当初我就坐在你们后面，我怎么会看不清楚？
「苏泠知道我骗她了对吧？但她不敢想我为什么只骗她，又为什么会对她提防至此——因为你喜欢她啊！
「我也希望小冉早点好，除了你，应该没人比我更希望他快点好起来了，多养一个小孩对我来说多容易的事啊，可他的病就是迟迟不见好转——你知道苏泠告诉我她要回国的时候，我有多恐惧吗？」
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阿寻，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为什么小冉偏偏得的是心脏病，为什么苏泠刚好又是心外科呢？
「她又为什么不能永远待在国外不要回来……」
忽然，江若妍被人从身后推开，脸上还挨了一巴掌。
「你怎么在这！」
江若妍看清来人后，脸色一冷，转头就要和苏泠打起来。
我来不及震惊苏泠的出现，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苏泠的手是要治病救人的。
如果受伤甚至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会有不知道多少像小冉一样的患者失去救治的希望。
江若妍愣愣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自嘲一笑。
「你看，阿寻，我怎么敢让你来京城，怎么敢让你见到她呢。
「你和她才重逢不到一个月，我就已经一败涂地。」
-23-
「你怎么会在这……」
苏泠像是一路从医院跑回来的，刚出现时气还没喘匀，这么冷的天额角还有汗意。
她深呼吸两下，指着我走廊另一端的门：「这是我家。」
我不太相信有这么巧。
直到苏泠当着我的面，用指纹打开了对面的门。
……
这栋楼一层就两户。
我看着门内和我租的那间一模一样的沙发，沉默了。
怪不得。
看房的时候就觉得怎么这么巧，窗帘地毯家装都是我喜欢的颜色，而另一间卧室还是配备齐全的儿童房。
苏泠摸了摸鼻子。
「那个我说这是巧合你信吗？
「这两套房确实是我一起买的。
「我想着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的，不如租出去赚点租金。
「没想到刚好租给你了……真挺巧的。」
……
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闷闷的，眼睛也有点热。
其实刚刚江若妍说得也不全对。
我确实喜欢苏泠。
十六岁的那场雨后来在我心里下了很久。
但毕业后，除了刚到南城的时候，我偶尔会发呆，会想起和苏泠有关的一切，会忍不住刷德国留子的视频。
后面，尤其是半年后，我已经慢慢地很少再想起苏泠了。
因为没有时间发呆。
也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梦早就醒了。
八年过去，再想到苏泠的名字，我心里基本只剩下一点浅浅的、风吹湖面般的遗憾。
甚至后来在医院遇到苏泠，看到她已经成为医术卓绝、受人尊敬的医生时，便连那点无关紧要的遗憾也没有了。
明明我真的放下了。
明明我真的已经快要彻底忘记苏泠了。
可偏偏。
八年后的今天。
苏泠又一次一次向我走来。
……
「真的。」苏泠怕我不信，「我最近在搞一个投资，需要现金流，专门让林露帮我出租房子的。」
她垂下眼帘。
「你要是因为不想见到我，我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忽然觉得苏泠像是我大学时遇到的那只很喜欢我的流浪猫。
它总是叼着一口吃的或是一朵花，蹲在我回学校的路上。
见我离开，它也不叫也不缠人，就礼貌地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一米外，一路跟我到宿舍，才转身跑开……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我信你。」
说着，我想起另一件事。
「你之前预缴到诊疗卡里的钱还剩八万二千九百块钱。
「我手里还有一点钱，等退款到账后，我一起转十万给你先。」
「不用急，我又不……」
苏泠说到一半才想起刚刚说了什么，剩下半截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我终于没忍住勾起嘴角。
「……」苏泠扬了扬眉。
「对了谢寻，刚刚江若妍最后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一败涂地什么的？」
「……」我眼观鼻鼻观心，「我也不清楚，她乱说的吧。」
「这样啊。」苏泠轻笑一声。
有点奇怪，她居然没有追问下去。
「好了，你早点安顿休息吧。
「至于江若妍，我给她找了一点事情做，她最近应该没空再来纠缠你了。」
-24-
第二天一早。
我刚准备出门买东西，没想到撞见苏泠晨跑回来。
她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休假了。
「今天休到大年初二，春节期间人手不够，我被安排到春节轮岗。」
我点点头。
苏泠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
「这是我们小区外面那条街最好吃的小笼包，我不小心买多了一点，你和小冉试一下吧。」
透明的袋子里装着三个种类四人分量的早餐。
我沉默了，还没开口，电梯「叮」一声开了。
江梨单手拎着书包迫不及待冲出来。
「苏医生？」她差点没刹住车撞到苏泠身上。
她眼珠子在我们身上转了两圈，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过她什么也没提。
「好香啊，这不是去年火的要排很久的那家包子吗？
「谢叔叔我能在你这吃早餐吗？早上出门没来得及。」
我接过苏泠手里的袋子。
「你们俩一起进来吧，正好小冉刚起床。」
小冉见到她们特别开心。
他昨天出院的时候苏泠和林医生一天都有手术，只来得及跟秦医生道别。
昨晚到家还在念叨着，没想到今早就见到了。
江梨知道苏泠就住在对门后，就像个小尾巴一直跟在她身后。
「苏医生，我寒假能借住你家半个月吗？
「我可以付租金，我还可以做家务，洗衣做饭擦窗扫地我都会的！
「我也绝对不会打扰你，就晚上回来洗澡睡觉，有个小床就行。」
苏泠睨了她一眼：「你姑姑……」
江梨立马眉眼一耷拉，看起来很可怜：「现在姑姑连我都防着，奶奶这几天已经打算把我送去南方过几年再回来了。」
苏泠沉吟片刻，同意了。
「家里刚好还有个小房间空着的，你直接搬进来吧。」
吃完早餐苏泠带我们进她家转了转。
她那边的户型比我们这边要大些，房间也多一个。
她也是几个月前回国工作才搬进来的，如她所言，有间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床和衣柜，其他什么都没有。
下午我和苏泠带两个小孩去了附近的商圈，准备采买些生活用品，以及给江梨的房间定一套桌椅。
一路上小冉和江梨凑在一块叽叽喳喳讨论起要怎么布置房间。
我发现江梨只有在小冉面前像个六岁的小孩。
之前病房里另外两个小孩想和她一起玩弹珠玩手机游戏，她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她能和小冉因为选哪个颜色的书桌和床单叽叽咕咕半天，也会因为小冉一句话把蚕丝四件套改成奥特曼图案的。
-25-
最后从超市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江梨的桌子要明天才能到。
苏泠提议在外面简单吃一餐，吃完顺便送江梨回家。
然后她开了一个小时的车，七拐八拐找到一家位置极其隐秘的私房菜。
「小冉刚做完手术，很多东西还不能吃，这家口味清淡，煲汤的食材火候也好，你们尝尝。」
……
等送完江梨回到小区，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抱着小冉下车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警觉起来。
我猛地回头。
苏泠立马察觉我的不对：「怎么了？」
过了很久，地下停车场依旧静悄悄的。
「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
坐电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算算时间，四年了，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26-
第二天江梨一次性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苏泠家里来了。
还是她奶奶，江家那位呼风唤雨几十年的老太太亲自送她来的。
她应该是从哪听说了苏泠和江若妍不和的消息，想趁机和苏泠以及苏家拉近关系。
不过苏泠始终态度淡淡的，说她只是和江梨比较投缘，其他的她不懂也不参与。
老太太也不介意，转头招呼着用人搬东西。
刚好昨天定制的家具到了，苏泠的房子进进出出直到下午才安静下来。
江梨和小冉在客厅里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在旁边的餐桌一边看着他们玩耍，一边敲电脑。
小冉的身体至少要休养半年，刚好可以九月开始上学。
科技公司的老板人很好，面试时听说我的情况后允许我这几个月先在家办公，有事线上沟通。
下午四点，我刚敲完最后一串代码，准备出门买菜时，门口刚好传来敲门声。
「谢寻，我可以来你家蹭饭吗？」
苏泠拎着一大袋新鲜食材站在门外。
「江梨不在，就我一个人，家里好冷清，开火也不方便。」
……
我侧身让苏泠进。
苏泠救了小冉，又帮了我那么多，我就是连着给她做几年饭也没问题。
「我定了半个月的食材，之后每天早上会按时送来。」说着，她表情严肃起来，「这段时间你和小冉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
「我问过物业了，他们说昨晚确实有个可疑人员进入小区停车场。」
她拿出手机监控画面，上面是一个有点驼背，后脑勺有一道刀疤的男人。
「你认识他吗？」
果然。
我回头看了眼正在专心玩耍的小冉。
压低声音。
「他叫陈茂，我姐夫。
「也就是小冉的亲生父亲。
「他最近刚出狱。」
苏泠愣了下，问：「需要报警吗？」
「暂时没事，我会小心的。」
「那你们最近出门和我说一声，我开车送你们。」
-27-
苏泠说是来蹭饭的，进来后人却直接往厨房走。
「有些食材比较难处理，还是我来吧。
「你帮我洗一下番茄。」
苏泠带的食材看起来都很贵，有几个我甚至见都没见过。
看来留学生活确实很锻炼人。
高中的时候苏泠可是连大米和糯米都分不清。
现在刀工熟练，举止从容，切菜像艺术一样。
把洗好的番茄递给苏泠时，我们的手挨在一起。
她的手纤细修长十分好看。
而我的手在她的衬托下显得更粗糙了。
我下意识要飞快Ṫū₋缩回来。
苏泠更快握住了我的手。
血一下往脸上涌，我压着声音：「小冉他们在客厅呢！」
苏泠听话放开了。
「谢寻。」
她声音很低。
「这些年你过得是不是很不好？
「对不起，我去了南城那么多次，却什么都不知道。」
「还好。」我摇摇头。
「就是忽然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不太习惯。」
高中毕业的时候家里欠下赌债，屋子被人砸得粉碎，姐姐骗我说一起去南方躲债，结果她把我送去南方，自己却只是和陈茂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县城。
我才知道躲不掉的，她骗我，她根本没想走。
「是你那个姐夫欠的吗？
「他最后为什么被判刑？」
「是。」
我没什么表情，简短概括：「催债的上门，推倒我姐姐，导致她大出血难产而死。
「他提着刀去找人拼命，致三人受伤。」
苏泠默了默。
「他这次出现是想要回小冉的抚养权吗？」
「应该是。
「不过我不会把小冉给他的。
「姐姐临走前说，以后我和小冉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28-
后来一直到过年前，苏泠每天都会跑来蹭饭。
午饭和晚饭之间的时间，苏泠要么待在客厅陪两个小朋友玩，要么坐在我对面看文献查资料。
腊月二十七这天，我和苏泠带小冉和江梨去了趟集市，买了很多年货。
小冉负责指挥我们三个干活。
满满几袋窗花、福字、挂饰，他说贴哪就贴哪。
贴完了这个屋，还有苏泠那个屋子……
-29-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苏泠开车回了苏家老宅，这一去估计初二才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江家的人也来了。
上次见过的那位老太太发现苏泠不在，江梨也不在苏泠家里，而是我这后，皱着眉在屋子里来回打量，小冉礼貌问候了两次「奶奶好」，她完全当没听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谢先生，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有些话可能不好听，但希望你能听进去，毕竟也是为了你好。
「我娘家有个侄子，和小苏年纪相当，人长得帅，还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的法律系高材生，和小苏是再相配不过的。
「我看得出来，小苏和你应当是有些牵扯。
「但我们做长辈的，即便做回坏人，也必须为小辈的将来做打算。
「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很重视家风的，更不能有任何丑闻。
「且不说你的家庭背景，单单说你还带了个拖油瓶——当然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年轻不懂事，你这样的人我见多……」
「你想多了。」我打断她。「没有人打算跟你解释这些。」
我本来只想随便应付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太。
但她太过分了，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这么说！
「第一，我的儿子不是拖油瓶，他比任何人都重要。第二，我和苏泠怎样也轮不到你来管，你连自己的儿子儿媳都管不好，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另外，你们江家几房这些年的丑闻难道还少吗？
「我的家庭出身再差，起码没有一个甘愿给人当妾的姑妈，你说是吧？」
「你！」老太太勃然大怒。
大概是从来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我：「还有没有教养了！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一直没说话的江梨忽然开口：「奶奶，你对苏阿姨的关心，她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亮出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正在通话中。
「苏阿姨想必会亲自感谢你的。」
江梨露出几颗虎牙礼貌地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老太太脸都青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江！
「果然我和司霆一直不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也可以不姓江呀。」江梨无所谓道，「姓谢怎么样？谢梨，还挺好听的。」
我看老太太气得手抖哆嗦了，怕把人气坏，赶紧让门口的司机把人接走。
-30-
闹成这样，江梨自然是不回去过年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给苏泠打电话的。
「谢冉喊她两次奶奶，她竟然理都不理！
「她最近特想巴结苏医生，所以就应该直接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处理。」
「还挺会告状。」
好在小冉没受到什么伤害。
他正一边好奇地听我们讲话，一边捏桌上刚揉好的面团玩。
小冉有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习惯，就是他把自己人和陌生人分得很清楚，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他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尤其知道江梨不用回江家后，这小子已经快乐得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刚刚的插曲早被他抛在脑后。
……
门铃再次响起时，我还以为是江家老太太去而复返。
我和江梨面面相觑，半秒后，她飞快拨通了苏泠的电话。
没想到，铃声却从门口传来。
一打开门，苏泠肩披风雪站在门外。
……
我和小冉从没过过这么热闹的除夕。
两个小朋友早早地洗完澡，换上红色的新衣服，可爱得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
年夜饭是我和苏泠一起做的，加上饺子刚好八个菜。
没想到等我从厨房一出来，小冉头上扎了十几个鬏鬏，一个个跟冲天炮似的，江梨已经在旁边快笑弯了腰。
她给小冉录了一段视频，然后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
「等你长大了放给你看。」
这顿年夜饭吃了很久，春晚开始时我们才刚刚收拾好一切坐下来。
江梨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副飞行棋，四个人玩刚刚好。
小冉学会后，每次都迫不及待等着丢骰子。
而且他手气特别好，一个晚上苏泠和江梨的棋子分别被他遣返回基地九次和七次……
……
等夜晚安静下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小冉说着要守岁，但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把他抱回房间后，我第三次开口催苏泠回苏家老宅。
苏泠笑得无奈，「我真的跟我父母商量好了，中午在老宅过年，晚上我要回这儿。
「江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开车在路上了，不是临时赶过来的。
「你非要赶我回去的话，那你得亲自和我母亲说，正好她还没见过你……」
她调出她母亲的视频电话，作势要拨出去。
我一着急，脱口而出，「我们见过的！」
短暂的安静后，我迎着苏泠疑惑的目光，缓缓重复了一遍。
「我见过你的母亲。
「早在八年前，就见过了。」
毕业典礼的前几天，很俗套的剧情，虽然那位打扮贵气的夫人语气温和，但和今天下午江家老太太表达的核心思想是一个意思。
她话语中不仅贬低，还侮辱我姐姐……
可苏泠凝着脸思索片刻后，肯定地说道：「可是八年前高考那年，我母亲正在国外考察，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整年她连中秋春节和我父亲生日都没回来过。」
我愣了愣。
「可能她是悄悄瞒着你们回来的？毕竟事关你的前途。
「她怕我答应你后，你真的放弃出国留学……」
「等等——
「我并没有和我母亲提过……」
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
「江、若、妍！」
她气笑了。
「——从头到尾只有她知道我要和你表白的事，也只有她知道家里本来是安排我出国留学的！」
怕我不信，她直接拨出了刚刚那通视频电话。
我和对面的人都蒙了。
不过她母亲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问我是不是苏泠高三那个同桌，还热情地邀请我到家里吃饭。
她的声音很温柔，一身的优雅贵气是八年前那个容貌有几分相似的「苏泠母亲」穿戴再华丽也装不出来的。
我也没想到，江若妍这么早心思就这么深了……
弄清楚事情后，苏泠除了怒气，眼底还有一丝受伤。
她以为最好的姐妹，原来在这么早就开始了背叛。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毕竟我之前也和江若妍是朋友。
半晌，她问我。
「要是没有这件事……你会拒绝我吗？」
我想了想。
「会。」
「为什么？」光打在苏泠的睫毛上，她的眼神看着有点执拗，又有点委屈。
「——明明你也喜欢我。」
！
我卡了一下壳。
「谁、谁说的。」
苏泠点开通话记录。
「那天，我不小心听到你和江若妍的对话了。」
？！
原来那个电话是苏泠打的？！
我当时看到陌生号码想挂断，但门铃同时响起，我忙乱间不小心按成了接通……
一想到那些话都被苏泠听到了，我不觉有些尴尬。
苏泠抬手再次拦在我面前。
「能和我说说吗？」
她的声音倒是和动作截然不同的温柔。
「是因为家里的Ṭů₍债务吗？还是因为你那个姐夫？
「或者是不是我当时说的话，给你压力了？
「如果是因为我们家，你放心，我爸妈人都很好相处的。」
过了很久，我终于缓缓开口。
「是因为太容易失去。」
那些贫穷、异地、前途、差距、债务、家庭等等，每一个都是原因。
它们就像是木船底部的窟窿。
而等哪一天小船翻沉，坠入海里，我的生活大概会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过去。
「苏泠，你知道我见过最相爱的人是谁吗？
「你应该想不到，是曾经的我的姐姐和姐夫。」
姐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比我大整整十二岁。
亲生父母不停压榨她，却从不带她去医院，她自己捡了一根树枝当拐杖，每天拄着它下地干活，给全家人洗衣做饭，过得非常辛苦。
直到她十七岁遇到陈茂。
他原来是街头的小混混，对姐姐一见钟情后，便不再混日子，他去厂子里给人扛货，扛了整整半年，给姐姐配了第一副假肢。
后来他们很快走到一起，而陈茂爱屋及乌，对我也很好，总说他和姐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让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其他家务什么的都不用我操心。
他每天很早起来，把一天三顿饭给姐姐煮好，放在锅里热着，然后出去干活，一百多斤的水泥，每天扛上千趟，一趟两毛钱，一个月挣六七千块钱，一分不少全部给姐姐。
每天晚上十点他才回来，路上买完菜他一定会给姐姐买一盒鲜牛奶，而姐姐会在屋外一边做手工一边等他，回来后他帮姐姐热牛奶、洗脚、吹头发，姐姐帮他捶背按肩膀……从我六岁到十六岁，十年如一日。
那时候我还没有喜欢的人，但我能想到天底下最好的爱情，莫过于如此。
十年后陈茂扛货烙下一身病痛，被黑心老板给辞退了，于是他和姐姐商量着用这十年攒下的五十万做点生意。
可没想到。
他信错了人，五十万全部被骗走。
知道追不回来后，他一下子就垮了。
对于一些人来说连买块表都不够的钱，却能改变普通人的一生。
他不愿意再出门，连讲话也不愿意，每天在家里从早睡到晚，我和姐姐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就开始发怒大吼。
姐姐什么也没说，她一边开始买早餐撑起这个家，一边等他振作起来。
而这一等，就是八年。
中间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走出家门，却走进了赌场。
那些人一次次来家里闹，把家里砸得稀巴烂。有时他也会悔恨，跪在姐姐面前扇自己耳光，但又一次次还会再犯。
整整八年，姐姐一直在等他回头……可最后她直到死都没有等到。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们俩心里有没有后悔过，但如果是我，我宁愿一开始没有遇到对方。
如果最后要失去，那我宁愿从未开始。
落地窗外忽然绽放起烟花，楼下有人齐声大喊着新年快乐。
零点了。
新的一年来临了。
忽然，苏泠轻轻抱住我。
我愣愣地低头。
高中毕业刚知道苏泠喜欢我的时候，我其实更多的是慌乱，也觉得她应该是一时兴起。
前段时间苏泠说她还是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茫然，心底也不敢置信。
而此刻，也许是她怀抱的温度太温暖、太真实，目光又太过专注。
我终于对她的喜欢有了实感。
仿佛十年前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女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谢寻，是我不好，是我没给你安全感。
「我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却从没去考虑过你的顾虑。」
她抬头看着我，声音像拂过湖面的风。
「没关系，谢寻，我们慢慢来。
「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
-31-
初六那天，苏泠开车带我和小冉去参加了秦风医生的婚礼。
新娘是秦医生的继妹，两人明明一直相爱，却历经坎坷，到如今才走到一起。
林医生过年回家相亲遇到了很合眼缘的男人，两人对彼此都有好感，进展飞快，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她牵着那男人专门跑到苏泠面前炫耀：「没想到吧，师姐就是师姐，脱单还是比你快！」
苏泠哼了声：「好好牵你的手，别再乱牵红线就行。」
林医生顿时理不直气不壮：「小冉爸爸，那个，我这个人就是爱乱凑对，我之前说的那些你千万别当真。」
她小声嘀咕。
「还好将功赎罪了，不然我这罪孽可就大了。」
回到小区时，还没驶入地下车库，旁边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急刹车后我和苏泠心有余悸地看着车子前面不足一米的陈茂。
「你不要命了吗！！」
四年监狱生活让陈茂沧桑了很多，脸颊和眼皮都往里凹陷，显得眼珠子往外突出。
「我和阿茹的孩子，你把我和阿茹的孩子还给我！」
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像是有些魔怔了，不管不顾就要往后门扑。
苏泠询问我怎么处理。
我一想到姐姐等了八年，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直到熄灭的样子，就没办法原谅他。
尤其到最后，姐姐在手术室抢救时，他还在赌桌上！
要不是当时我刚好寒假去看姐姐了，恐怕她最后连个手术签字的人都没有。
「我不会把孩子给你的，姐姐最后的遗愿是孩子由我抚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着，刚好小区保安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他们把陈茂带走，表示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还好车窗隔音很好，小冉在车里没听到。
-32-
再次见到江若妍，是在一周后，也是在上诉离婚开庭前一天。
我下楼丢垃圾时，她正靠在十米外的树干抽烟。
整个人恹恹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的眼神很冷漠，一点都不符合她之前的人设。
但我忽然明白，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注意到我，她站着没动，随手挥了挥手里卷起来的一沓纸。
「离婚协议，要吗？」
我慢慢走过去。
「你同意离婚了？」
江若妍却又收回手，把烟掐了，答非所问。
「你们都知道了对吧，高中毕业时那事？」虽然是问句，但她用的陈述语气，「你已经见过苏泠爸妈了吧？
「前几天江司霆他妈去了趟苏家，想往苏泠床上塞人。
「苏泠她爸妈说她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还拿了你的照片给她看，说苏泠认定的就是苏家认定的。」
她语气平静，又像是有点惆怅。
「多通情达理的父母啊。
「要是在江家，要是我爸妈，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场面。
「我只有把江家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才有可能光明正大把你带回家。」
我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不介意，随意说着：「苏泠下手真狠，为了不让我来找你，相当于断了江家一臂。」
「我之前还真以为她醉心学术，其他什么都不懂。」她嗤笑一声。
「对了，除夕那天我来过，不过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我看到苏泠赶回来，看到你们一起过年，一起在窗前看烟花。
「我不择手段，汲汲营营八年，却还是比不过她。」
江若妍手抬到一半，才想起烟灭了，又恹恹地放下。
「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没有那句话，后来即便你见到苏泠，也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我应该相信你的，你那么重感情又守承诺，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可我太害怕失去了……」
「没有如果。」
我平静地打断她。
如果没有听到那句话，没有发现这一切，我确实会一直蒙在鼓里。
我说过会一辈子负责，就一定会是一辈子。
但没有意义了。
毕竟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和谎话。
「江若妍，我们好聚好散吧。」
不管真心假意，江若妍确实曾经帮助过我和小冉。
如果她愿意主动离婚，我也不想明天上法庭闹得太难看。
江若妍一直低着头。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应了一句。
「好。」
-33-
日子一天天过。
年过完了，寒假过完了，我和江若妍也离婚了。
苏泠最近很忙，经常加班到很晚。
我每天晚餐便多做一份，留着给她当宵夜。
她定的食材说是半个月，但到了时间后又说有半个月。
说她也不听，反而耍赖。
「你记错了，我说的是半年。」
过完寒假的江梨赖在苏泠家里就没再离开。
她还转学到附近的一个小学来了。
然后三天两头装病找借口不去学校。
我和苏泠要揍她。
她哀号：「一加一有什么好学的！还不如在家陪谢冉玩！」
我和苏泠充耳不闻，只一味胖揍，揍完押着送去学校。
晚上睡觉前，小冉忽然跟我说。
「爸爸，你和苏阿姨结婚吧。」
「为什么？」我很惊讶，没想到他会提这些。
「苏阿姨很好，而且，我知道爸爸也喜欢苏阿姨。
「爸爸和苏阿姨在一起时很开心。
「我希望爸爸开心。」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可是，有一天不开心了怎么办？」
小冉毫不犹豫：「那就分开呀。」
我愣了一下。
-34-
春天到来时，京城的雪融化了。
苏泠最近不用加班了，答应小冉周末带他去放风筝。
于是小冉和江梨几天前就开始忙活。
因为想要自己做风筝。
他们折腾了好几天，最后做出来一只像扑棱蛾子的蝴蝶风筝。
他们本来还很喜欢。
但飞到天上后他们自己也越看越像飞蛾，尤其是跟别的风筝一比……
最后苏泠带着江梨去买风筝，我和小冉在草坪晒太阳等她们。
可是，我们在原地等了很久。
还是不见她们回来。
我打电话给苏泠，冰冷的机械音提示已关机。
心里忽然慌乱，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下一秒刚好江梨的电话打来。
接通后，江梨哇哇大哭。
「谢叔叔，我们想先回家拿件衣服再去买风筝的。
「但是刚到小区前面的街道，有个头上有疤的男的拦住我们的车。
「苏医生下车和他争执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车撞了。
「呜呜流了好多血，谢叔叔你快来吧，苏医生她已经……呜呜呜……」
-3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二院的。
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江梨在医院外面等我们。
见我们来，她很快领我们到一间手术室门口。
江梨表情严肃：「谢叔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冉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我胳膊有点脱力，江梨从我手里牵过小冉，带到角落的椅子上哄他。
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小冉很快止住了眼泪。
我茫然地站在手术室外面，几乎没有思考能力。
几个画面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一会儿是两个小时前苏泠离开前笑着和我说：「等我回来。」
一会儿是除夕那天，苏泠温柔地说：「没关系，谢寻，我们慢慢来。」
一会儿是几个月前输液室里，苏泠平静的声音：「我今年二十七岁，再等八年三十五，还行，也不算特别老。」
……
最后，是八年前礼堂里，苏泠红着耳尖问我：「谢寻，你大学想去哪个城市，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
……
原来八年这么漫长，又这么短暂。
等了很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
我看着护士推出来的病床，迟迟不敢走过去。
直到身侧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声音。
「谢寻？」
我蓦地回头。
刚摘下口罩的苏泠脸色一变。
「怎么脸色这么差？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看带着小冉磨磨蹭蹭走过来的江梨。
视线在她俩身上来回转，脑子还有点搞不清状况。
但苏泠马上就明白了。
她拎起江梨就是一顿揍。
「让你给谢寻打个电话报平安，你干了什么……」
忽然，苏泠僵在原地。
我抬手紧紧抱住了她。
幸好她没事。
幸好还来得及。
-36-
苏泠说，她们下午确实遇到陈茂了，也确实有辆车失控撞过来。
但她只是擦破点皮。
陈茂严重一点，折了一条腿。
她们本来想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就来找我们。
没想到刚到医院，碰到一个患者急需手术抢救。
苏泠就让江梨打电话说一声。
没想到江梨来了这么一出。
苏泠又狠狠瞪了江梨一眼。
转头放轻了声音。
「本来怕你担心，没想跟你说这件事的，也怪我。
「以后发生什么都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不好？
「然后我晚点再把江梨收拾一顿。」
江梨撇了撇嘴。
「算了。」
我收拾好情绪，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没事就好。」
苏泠像是有话想说，但远处刚好有人在叫她。
「你先去我办公室等，我一会儿带你们回家。」
-37-
我单独去了趟陈茂的病房。
他一只脚打着厚重的石膏，颓然地躺在病床上，头发半白，Ṫū₋胡子拉碴，不到四十的年纪看起来像有五六十岁。
「医药费我帮你缴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
「另外，我在隔壁城市给你找了个清闲的保安工作，养好伤你就过去吧。
「别再来这边了。
「小冉现在过得很好，我是绝对不可能把抚养权给你的。
「还是说，你想让他跟着一个赌徒，以后朝不保夕，每天提心吊胆怕有人上门讨债？」
「不是，我、我就是想看看他。」
他讷讷地张了张口，红了眼睛。
「是我对不起阿茹……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
「你要是为了小冉好，就听我的安排，好好在那边上班。
「如果小冉长大后有一天问起他的亲生父母，我会告诉他实话。
「希望在那之前，你起码能让他拥有一个体面的，像个人样的亲生父亲。」
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压抑的悔恨的哭声。
这悔恨也许是真心的。
可它真的来得太迟了。
-38-
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也好像过去了很久。
但经过医院透明的长廊时，我才发现外面还出着大太阳。
小冉在走廊的另一头和秦医生玩耍。
江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我身边，老气横秋的。
「太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山了，春天再长也会过去的。
「既然喜欢，就别有那么多顾虑。
「您懂我意思吧？」
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
「别让我白挨了这顿揍。」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39-
一转头，苏泠刚巧出现在视线里。
江梨看到她，撒腿就跑去找小冉玩了。
春日暖洋洋的光溢满长廊。
苏泠大步走来。
「陈茂没有攻击你吧？」
她有些焦急，下意识抓着我的手臂。
「我没事。」
苏泠松了口气。
她刚要收回手。
下一秒，却被我飞快握住。
「风筝还没买对吧？」
苏泠卡了下壳：「啊、啊对。」
「明天我们一起去给小冉挑个新的风筝吧。」
苏泠盯着自己的手。
几秒后耳尖悄悄红了。
不过表面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现在咱们先回家。」
「好，走吧——」
别浪费每一个春天。
也别害怕凋零。
苏泠视角番外
-1-
谢寻后来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记得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当时我正在被一群校领导轮番批斗。
教导主任的口水快要喷到我脸上了。
我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学校就是要锻炼学生吃苦耐劳的能力！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今后的人生有雨怎么办！」
我左耳进右耳出。
随意扫了一眼主席台下。
忽然视线顿在某处。
几十米外的操场边上，有个单薄的身影。
很奇怪，那天的雾有点大，加上下着毛毛雨，其实应该是看不清那么远的。
但我就是莫名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一天我担了所有的罚。
本来觉得没什么。
但却有一个人留下来，淋着雨默默站在我身后……
「现在所有学生都走完了，你就说怎么办吧！啊？！」
……
没走完。
还有一个傻子。
我忍不住弯起眼睛。
……
可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再遇到他。
按照他站的位置，我猜测应该也是高一新生。
无论是再次站上主席台，还是经过别的班门口，我都会下意识寻找那个身影。
但很奇怪，就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找了他太久，久到我甚至都要怀疑那天是我的幻觉了。
直到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
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他忽然就这么走进我视线里。
明明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一刻却像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我在四十几人的吵闹的新班级里没出息地红了眼睛。
-2-
谢寻又问我，为什么忽然要回国。
我想了想。
好像是那天，柏林忽然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我没带伞，在街头被淋成了落汤鸡。
那一刻忽然就觉得，这鬼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天天下雨，天天下雨。
下得人心烦气躁。
还是京城好。
我忽然无比怀念它干燥的天气，以及比柏林温柔一万倍的毛毛细雨。
于是第二天我就申请辞职，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当时我也没想到，两个月后就在医院遇到了谢寻。
我曾经在脑海里预演过千万遍，和他重逢的场景。
是该冷静地说一声好久不见，还是故作潇洒离开。
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终于意识到。
我根本没有忘掉他。
我这辈子都没法忘掉他。
江若妍视角番外
-1-
苏泠来质问我的时候，眼里愤怒又失望。
她临走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
可我没变啊。
我一直就是这样。
她估计还不知道，我们七岁时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我精心算计。
我妈本来在江家就没什么地位，她去世后，便连用人也敢欺凌我殴打我。
我若不巴结着这位苏家的大小姐，引起我爸几分注意，我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一直就是这样啊，费尽心机, 不择手段。
哪有变？
她也不想想。
在江家那种腌臜之地长大的, 能有什么好人？
-2-
第一次注意到谢寻，也是因为苏泠。
之前我只知道他家在卖早餐，很多同学图方便早上会让他帮忙带。
我没想到苏泠也加入了。
苏家的厨师难道辞职了不成？
她竟然连着吃了一个月糯米鸡。
甚至还买双份要我也吃。
终于，我问她为什么只吃这个。
她一边挑掉香菇，一边随口：「因为这个最贵。」
啊～
原来是这样。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苏泠面色窘迫地让我保密。
我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对谢寻起了兴趣。
-3-
最开始我只是对谢寻有点好奇。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生能让苏泠这么着迷。
刚好谢寻就坐在我斜前方。
我每次一抬头, 就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挺拔又单薄，像荒原冻土上的白鹤一样。
干净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将他牢牢握在手心……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谢寻的那天, 我同时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情。
谢冉向来很少在课堂上东张西望的。
可只要是苏泠被点名回答问题，他就会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他大概以为只要足够快，只要融入人群，就没有人能发现。
-4-
后来如我所愿, 他们分开了。
但谢寻并没我想象中的好接近。
我用了四年的时间, 才和他成为普通朋友。
然后又用了三年, 成为他信任的好朋友。
一开始我并不着急。
又没有别的情敌, 慢慢培养感情就好。
直到谢冉生病，二十几万, 他竟然连借钱都不好意思找我借太多……先找别人借了最后才来找我……
我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温水煮青蛙了。
所以后来我骗他结婚。
他答应了。
我以为我们时间还长, 总能日久生情的。
没想到，他发现了我喜欢他的事。
一下子, 一切又退回到起点。
-5-
谢寻不肯见我的那段时间, 我才发现我对他的执念已经那么深了。
从小我什么都没有, 看上什么都要自己又争又抢。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冒些风险，用些手段又如何？
你看，起码，谢寻没再离开我了，还说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是吗？
我那天真的很高兴。
直到晚上苏泠跟我说。
她回国了。
我费尽心机得到他，又因为费尽心机, 担心失去。
我好像在苏泠面前永远抬不起头，甚至开始厌恶听到苏泠的名字。
尤其是第二天谢冉的主治医生跟我说，京城回来了一位专家，叫苏泠，说谢冉情况很不好, 也许只有她能试一试的时候。
我心里的厌恶到达顶峰。
「死了就死了，省得他总是惦记。」
-6-
我和谢寻的婚姻维持了二百二十九天。
从第二百三十天开始，我眼睁睁看着, 他想尽了办法要离开我。
又过了七十七天，他如愿离开了我。
其实还是有机会的，甚至我原本也是那么打算的。
比如我可以先用离婚稳住他，然后把他带到国外，把他关起来, 这样他就没办法离开了。
但那天，他面带疲惫地对我说，「江若妍, 我们好聚好散吧。」
之前的七十七天里，他见到我时都是冰冷的、抗拒的、愤怒的。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叫我名字。
于是我答应了。
「好。」
我终于决定放过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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