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遭难,我下山去找安郡王。
他曾说自己不娶妻妾。
愿守我一生平安无虞,与我白首不离。
可转头,我就在勾栏门前看到了他。
他怀中揽着个香香软软的姑娘。
我灰头土脸挎着包袱,哭着跟在他身后。
像个投奔他的穷亲戚。
「还跟?」他突然转身,冷眼瞪着我。
我急了:「那你快点!我在门口等你。」
-1-
高承业面露厌恶:「快不了,有事就说。」
我匆忙用手背抹干净眼泪。
我师父病了,请了好多郎中都医不好。
师兄不知去向,最疼我的江姐姐也不在铺子里。
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他。
以他当今地位,带我入宫找御医。
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红着眼扯他的袖子:「承业,救救我师父。」
他似是嫌脏,甩开我,掏出一把银锭,随手丢进了阴渠里:
「哪里来的乞丐,竟敢直呼本王名讳,快滚!」
高承业漠然拂袖而去,像是不认得我。
我俯身,捞一粒银锭子,骂一句狗男人。
我把银子仔细清洗,装进包袱里。
心思也一点点变得澄明起来。
刚刚是我情急之下犯浑,我应与他偷偷商议才是。
-2-
晚上,我躲在安郡王府的屋顶上等他。
不多时,高承业回来了。
他在勾栏喝得酩酊,脚步踉跄。
小厮搀扶着他回卧房休息。
许久,灭了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他推开窗子,皎白月光和我都趴在屋檐上。
「小月儿。」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袖中飞出的分身一跃进入屋内,与他两两相望。
世人皆有三魂,胎光、爽灵与幽精。
但都囚于躯壳之中。
而我不同,我的三魂可化作分身。
高承业见到我,眼里的欢喜也不藏了。
他身上沾染了酒气,却并无半分醉意。
方才那纨绔浪荡之态,分明都是装给旁人看的。
他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腕,轻抚我的长发,却忽地缩回了手。
「小月儿,让你生气了,是本王的错。你不愿本体与我相见,才使出那分身的伎俩罚我,对不对?
「入宫太危险了,小月儿放心,我会想办法救老道长。」
我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刚想控制分身道谢,突地听到急促的叩门声,分身瞬时消散无影。
只见通传的小厮神情慌张:「王爷!东宫出事了……」
寂寂夜色中,他披上黑色大氅跃上马背。
威严如同天上的神明。
他回望了一眼我所在的屋顶。
用力夹了下马腹,向黑暗里疾驰而去。
-3-
半月前,我山崖下找到师父的时候。
他老人家就剩半口气了。
郎中们都说是风症,吃了很多药,病体却不见好。
师父清醒时就摔药碗,嘴里呜呜哇哇地。
指着门让我滚。
我才不滚,高承业已命人把将银两和信送到了客栈。
信中说他不便护送,但已找好了名医,就在城外的ŧů₅北山寺。
幽幽烛火之中,我轻抚他熟悉的字迹,心与月色一般温柔。
果然,他还是我那个思虑周全的安郡王。他一直未曾改变过。
治病事不宜迟,我买了辆马车,载着师父去北山寺。
心中盘算着等师父治好了病,就去当面找他道谢。
-4-
出城时,城门口喧嚣熙攘。
人们都在伸着脖子瞧城墙上贴着告示。
圣上举国寻找五月初五午时出生的贵人,入宫为他和他的宠妃祈福。
人们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此人入宫必得圣上亲封!那荣华富贵只怕这辈子也享用不尽。」
「唉,都是人,怎么我没有这般好的运气!」
如今人人都道这命格尊贵。
却不知我就是这个时辰出生的。
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弃于荒野,险些冻死。
幸而遇到了师父,他烧掉了我的襁褓,瞒下了我的生辰。
从小就告诉我,以后旁人问起,就说是八月十五祭月节子时生的。
还说他已经算过了,祭月节是个此生顺遂的好日子。
-5-
次日一早,我和师父到了北山寺。
这里香火不旺,鲜有人来,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老神医给师父把了脉,施了针,让人按他的方子抓了二三十样药材。
一副药得煎两个半时辰。
我跟着僧侣们扫院子,吃素斋。
日日闻着药香,坐在药罐前扇扇子。
我时常会想起在子虚观上安逸的日子。
也会想起待我极好的江凉姐姐。
东宫太子心悦于她,痴缠着她。
等她回来,定是要做太子妃的。
北山寺离城远,僧侣们从不下山。
倒是高承业Ŧů⁴像往日一样,常派人送东西过来。
有时是蜜饯糖糕,有时是名贵药材。
有时是新出的话本子。
我了然,他是怕我太闷了。
-6-
一日,老神医把我叫到一旁,说道:
「你师父应是中毒。此毒性缓,经年累月地侵蚀了四肢百骸,会在急火攻心之时发作,常被误诊为风症。玄月,你快想想!」
下毒?酒是我亲手打的,饭菜是师兄烧的。
丹炉丹册早就落了灰,他老人家连看都不看。
思来想去,只有师父的心头好有问题。
他有一珍藏之物,每日赏玩。
正是当今圣上赏赐他的名作《牧野图》。
不知他是何居心,竟送了这样一幅毒画给师父。
上次我去安郡王府时也见过类似的画。
师父仍在昏睡,梦魇里还唤着我和师兄的名字。
我舍下一个分身照看他,自己则立刻去找高承业。
我越骑越快,只怕耽搁太久了Ṫû⁾,他也会如师父这般毒发难医。
我翻窗进书房时,高承业正在更衣,褪下的雪白裘袍上溅满了新鲜的血。
我慌了神:「承业,你受伤了?」
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细细查看了一番他的身体,终于松了口气。
一抬头正对上他狭长的眼睛。
我的脸骤然红了。
他只着里衣,好胳膊好腿站在我面前,胸口上可怖的旧伤隐约可见。
「我们长话短说。我记得你房中有一幅很新的水墨丹青。」
他点头道:「前些日子圣上赏了一幅。你若喜欢,本王赠你便是,怎么还跑这一趟……」
他从柜中取出卷轴,随手丢在我面前。
对我,他向来是予取予求。
「这画可能有毒。」
我以衣袖掩住口鼻,用随身的匕首刮下了一点墨粉。
包进丝帕,将画收了起来。
-7-
「神医说我师父是中毒,他恰好也有一幅圣上赏的画,我忧心你也,这才跑过来……」
他刚刚还温柔的眉眼,瞬间复上了一层寒意。
他应是也未曾料想到,圣上会对他这个闲散王爷存了疑心。
「承业,做王爷太危险了,跟我去当道士吧。」
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如从前那般轻抚我的长发,笑道:
「无论我做不做王爷,都会护着你,守你一生无虞。你先回寺里,照看好师父。
「今日起,无论如何都不要下山。你的仇,本王来报。」
我眼眶一热,紧紧环住他的腰,我没有信错人。
我叮嘱他,帮我打探一下,是否有师兄和江凉的消息。
他欣然应允。
依依惜别时,我瞧见后院中放着三个崭新的百宝箱。
上面贴着大大的囍字,红得扎眼,红得惊心夺目。
高承业见我愣神,忙不迭把贺帖拿给我看。
我愕然,竟是太子弘湖的喜事。
那个说好与江凉姐姐青鸾尺素赤线同心的人。
下月初六,就和太傅之女大婚了。
如血的残阳撕开云层,马蹄声声。
待我回到寺里,分身寂灭不见,唯有药香袅袅。
只要救了高承业就好。
分身舍一个便舍一个,我不后悔。
可不知江凉是否会后悔曾钟情于太子?
如果她知道这门亲事,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8-
对症下药以后,师父的舌头能捋直了。
话可以说清楚了,但身子骨大不如前。
如同随时熄灭的烛火。
师父语气悲凉,口齿不清:
「小月儿,是师父无能啊……」
师父说圣上不知从哪得到消息。
若用五月初五午时出生的人来炼药,便能长生。
所以年年命师父炼不老丹。
师父本想着糊弄,等熬死圣上,便万事大吉。
结果自己差点丢了命。
师父唠唠叨叨,老泪纵横。
他说那日,亲卫们在他面前凌虐了师兄,逼他们说出炼药的法子。
师父说没有,师兄说不知道,于是一个被拖走了,一个被丢下了山崖。
他已受了万般苦,却劝我放下执念。
不要管他,逃得越远越好。
可我不想走,高承业让我等着他。
他说我的仇,他来报。
-9-
一日又一日,我等得心焦,高承业没有来。
他再不来,我和师父就快皈依佛门了。
听住持说,神医要下山医治伤患。
我藏在马车下,和他一起出了寺。
江凉姐姐不辞而别,师兄生死未卜。
着实让我放心不下。
入了城,我直奔首饰铺子。
大门紧闭,没有上锁,没有灰尘。
我叩门唤江凉的名字。
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冷冷说道:「姑娘请回吧,我们店今日不做生意。」
此人的右手指根处有一层剥茧,是个惯使剑的。
我拖着她,让分身爽灵从后院翻墙进去。
探明屋内情况。
江凉姐姐回来了,她面色苍白浮肿。
一身素衣靠在树下的竹椅上晒太阳。
她与曾经的精致娇俏判若两人。
手指懒懒地搭在隆起的腹部。
眼里失去了光彩。
呆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
她身旁有两个女子随时伺候,衣着发饰与应门的女子相似。
院内还有几个瞧着眼熟的侍卫。
硬闯,无疑是以卵击石。
我找了家客栈,托人给安郡王府送了一件东西。
是高承业为我亲手雕刻的鸡血石印章。
那是我生辰时向他要的。
-10-
深夜,高承业独自前来,面色沉郁,捏着我的手腕说道:
「不是让你一直待在山上吗?」
我用力抽出手,质问他:「王爷,你早就知道江凉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烛火摇曳,他的脸半明半暗,声音却是淡漠的:
「小月儿,本王只是怕你担忧。江姑娘不会有危险。那些都是太子的人,会精心照顾她直到生产。
「太子对江姑娘情深义重,待成婚后继承大统,一定会找机会接她们母子回宫的。」
我无法相信这些话,是自他口中说出的。
我以为,我以为太子大婚,便会与江凉相忘于江湖,从此再无纠葛。
我苦笑道:「所以弘湖让江凉做他的外室——」
「太子的红颜怎能叫外室?她们身份悬殊,她既已知晓弘湖是太子,这已然是她最好的命了。」
高承业似有愤怒,但觉得自己措辞太过倨傲,姿态又放了下来:
「小月儿,他是他,我是我,我说过,既不会娶亲,也不会倾心于他人。」
我抬眼望向他:「若圣上想要我的命,你会——」
他打断我:
「不必再试探本王了,我早已作过了选择。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五月初五生的药人吗?
「我费尽心思把你藏在寺里,好吃的好喝的供着,让人保护你,为你师父治病,你便是如此揣度我的??」
我不语,桌上灯火摇曳,茶早就凉了。
几枚针叶无精打采地浮着。
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没有眼线盯着。
但此刻的他比赌坊的他、勾栏的他,还要陌生。
我确实傻,还以为他与太子不一样。
他们对于心爱之人的愿景竟如此简单纯粹。
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是个活物,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人,居然值得我跑下山,还舍下了珍贵的分身去救他。
我抓起桌上那枚刻着我名字的印章,丢出了窗外。
「王爷,你救过我师父,我也救过你。一命抵一命。从此,我们互不相欠。以后不必再见了。」
我说得如此决绝,他却连半句挽留的话都没说,轻轻晃手中的杯盏。
他笃定若不依附于他,我在这中州城便无枝可依,会被人追捕,四处逃窜,连师父的药钱都拿不出。
用不了几日,还得再回来找他。
-11-
回寺里接师父的路上,我看到了神医的马车,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医馆门口。
医馆里空无一人,飘着浓重的药味和腥味。
我生疑,往里间走。
却看到了一人多高的药桶里,泡着个披头散发鬼魅一样的人,竟是师兄玄辰。
许久未见,玄辰的脸肿如馒头。
分明已没有了活人的气息,胸口却还在缓慢地起伏。
他的身体被撕出了许多伤口,未曾缝合,但也不再淌血。
就那样大剌剌地裂开,裸露出皮肉,刺痛着我的眼睛。
「玄辰!玄辰!你醒醒……」
听到我的声音,他猛然睁开了眼睛,还挤出了一个笑容,声音喑哑:「是月儿啊。」
玄辰最爱面子,如今落得人不人鬼不鬼,已没有了半分尊严。
我顾不得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试着把他从药桶里往外拖:「师兄,师兄,我这就带你走。」
我的手指刚一碰触到他,皮肤便一块块脱落下来,露出了血肉。他目光呆滞,竟像毫无察觉一般。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月儿乖,不哭啊。师兄求你件事儿,给我个痛快……」
此时,门外传来动静。
我抽出随身匕首,哭着划开了他的脖子,淡红色血液淌进了药桶里,与黑色的药水融为了一体。
我躲在药柜后,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神医见到玄辰已死,大惊失色。
慌忙让药童去给安郡王府送信。
听到「安郡王府」这几个字,我浑身冰凉,胳膊上的鲜血淋漓而下。
王爷啊王爷,你到底还要骗我多少次才够?
玄辰只是个胆小的、爱面子的寻常小道士。
哪里知道什么炼药之法?
你为何不信啊?!!
言之凿凿,说是为了我,把我困在北山寺,吊着师父的命,会不会也是一步棋?
我无暇再哭,抹干眼泪,买了壶师父最爱的老酒,从神医的马车上解了匹马,向山上狂奔。
猎猎风声在耳边呼啸,马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我看见残阳下师父佝偻的身影。
我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
「师父,我回来啦!」
-12-
神医不在的这几日,师父无人照看,气色还比从前好了一些。
深夜,我推开师父的房门。他喝了我买的酒,睡得正沉。
「师父,多担待。」
我扛起他,上了马车。
分身爽灵驾车,行至半道,高承业的侍卫持剑拦在了车前。
爽灵丢下马车,引着几个侍卫往林子深处跑。
留下的人依旧围着马车:「姑娘,请跟我回去。」
马车之内是分身胎光。
我的本体从他身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我背靠着马车,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刀刃割破我颈间的皮肤,鲜血洒满前襟。
「让开。
「或者把我的尸首抬给王爷。」
他们果真慌了,不得不让开了路。
王爷,你说护着我,看重我的性命。
那今日我便豁出性命赌上一赌。
-13-
下山的路一片坦途,分身爽灵已将侍卫们引到了悬崖处,远离了本体的她已然寂灭成灰。
回到城内,我找了间客栈安顿师父。
今日是五月初五,过了今夜,太子就要成婚了。
高承业说这是江凉最好的命。
可我不信。
她的命从来就应该自己去选。
于是我在江凉的首饰店前铺放了一把火。
看着火舌一寸寸蔓延,滚滚浓烟升腾而上,院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我生出了一阵快意。
我趁机劫走了江凉。
见来人是我,她的眸子亮了亮,又黯淡了下来。
一时间,我们竟不知该对彼此说些什么。
那些一起支着下巴望着银杏树发呆的日子,其实过去了连一年都不到,却已如同恍如隔世。
终于,我颤抖着开口:
「姐姐,天亮我带你和师父一起走。
「我们去儋州,去遂州,或者去草原,总有他们找不到我们的地方。等孩子出生了,咱们一起养。」
江凉笑道:「好啊,小月儿。」
她没有提太子,没有问高承业。
也没有问我脖颈上的伤是哪来的。
她已经不是那个爱笑、爱闹,会因我被野草割伤一点点就紧张的江姐姐了。
她像一尊被雨淋透的泥菩萨,眼看着就要一点点融化进尘土里。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姐姐,你睡会儿。我去备马。」
她点点头说「好」,乖顺地躺上床。
我靠在马厩边,心中酸涩。
难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遇到了想要长相厮守的人,都会失去魂魄,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
还是只有喜欢太子的女人才会如此?
-14-
「玄月,玄月,怎么给为师弄这儿来了?」
我揉揉眼睛,已天光大亮。
师父怒目圆睁揪我的耳朵。
「师父,江凉呢?!」
师父诧异:「江姑娘也在这儿?」
外面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鼓乐声已渐行渐远。
大事不妙。
我忙推开江凉的房间,空无一人。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我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
小二说那位夫人天不亮便走了,往东市去了。
「师父,我去找江凉,你换辆马车,从西城门出,在城外等我们。」
马蹄声急,我越过了浩浩荡荡迎亲的队伍,却一步都无法向前了。
万鹤楼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他们仰着头,往楼顶上张望。
是江凉。
她穿着一袭红衣,正坐在栏杆上,身子倚靠在檐柱上。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夺目的红裙遮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一张脸未施粉黛,却苍白绝美。
她在等太子。
-15-
我忙向迎亲的队伍奔去,边跑边喊:「弘湖,别过来!别过来!」
可却被人死死抱住了,我早该想到太子迎亲,高承业也会在这里。
他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你逃就算了!为何回来送死?!」
我拼死挣扎,踢他咬他,可他依旧不肯放手。
我顾不得许多,立刻唤出分身上楼拦江凉。
可一身喜服怒不可遏的太子已经下了马。
「何人闹事?」
太子随手拔出侍卫的长剑,走向人群。
当他看清楼上人的脸,楼上的江凉也看到了他。
江凉勾起唇角粲然一笑,张开了双臂。
血红的身影一跃而下,伴随着一阵惊呼,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砸在了愕然无措的太子面前。
鲜血从她身下、脑后蜿蜒而出,在弘湖脚下汇成一条条小河。
她很安静,睁着双眼,眼里没有泪水。
腹中的孩子也很安静。
太子眼睁睁看着江凉咽气,看着江凉的身体冷掉。
他缓缓跪了下来。
-16-
太子疯了。
他守着江凉不肯走。
直到误了吉时,直到人群散尽。
侍卫拉不开他,谁靠近他便要杀谁。
太子抱着江凉,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着一些胡话。
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欢过江凉的。
可他是太子,他能给江凉的太少了。
做个衣食无忧的外室,是他唯一能想出的烂透了的办法。
我们四人相识多年,我一直觉得他对我的喜欢不及太子对江凉,暗戳戳地拿不出手。
唯今日,他见太子疯傻,见江凉坠楼。
让他幽暗的内心滋生出了恐惧。
良久,他终于对我说道:
「逃吧。小月儿,本王的人护你出城。」
他愿在这风口浪尖放我自由。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我低下头,泪水欲落不落,声音哀凉:
「可是王爷,我累了,我逃不动了。眼下你放走我,只怕你也难活。你不救我师兄,不救江凉,我的确怨你恨你,可我也不愿这世间再多一个人因我而死了。
「王爷,带我入宫吧。
「把我的分身和炼药之法交给圣上。趁着分身给狗皇帝炼药的机会,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
我像从前一样拉他的袖子。
每次这样撒娇,他都会依我。
烛火摇曳,他锁闭房门,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把外衣丢在地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扯得我头皮生疼。我平复着呼吸,把下唇咬出血痕。
「玄月,你想好了?」
他眸光湿冷,毒蛇般看着我,他死死按着我的手,逼我去触摸他的每一处旧伤:
「这一剑是替圣上挡的,险些丧命。
「这一刀,是为了太子……
「还有这双手,沾了很多血,你真的喜欢吗?你不怕?」
他忽然掐住了脖子,另一只手撕我的衣裙。
我任由他粗暴、疯狂地试探,就像一具只会垂泪的木偶。
终于,他觉得无趣,放开了我,合上衣襟。
我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既已决定与你私奔,便会努力……努力放下过往。只是,江凉与我情同姐妹,如今尸骨未寒,再多给我一些时日吧。」
他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勾起唇笑了。
仿佛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重情重义——
却再也无枝可依的小月儿。
-17-
三日后,高承业带着我的分身幽精入了宫。
他禀报圣上,已找出了这天下至阳的药人。
老皇帝搂着他的宠妃,坐在重金翻修的寝殿之中。
对我的本领将信将疑。
高承业寻了个理由请辞,却被皇帝驳了:「药人是你带回来的,不看看如何炼制吗?」
我青衣束发,一手执师父的旧丹册。
右手掐诀,算了算良辰吉日。
「圣上,最快今日午时便可开始炼药。」
炼丹之事工序复杂,但老皇帝被师父欺哄多年,早已没了耐心。
药材已依照丹册所示,全部研磨成粉。
太医看过了,都是益气补血的好东西。
时不时,我用银匙搅拌几下,搅散了皇帝的疑心。
他与宠妃看着匕首割破我的手腕。
殷红的血汩汩流入铜盅Ṱūₒ之中。
皇帝布满沟壑的脸上满面红光。
铜盅里的血越来越多,我渐渐虚弱无力,眼前不断出现虚影。
我忙用牙齿撕下一缕布条,勒住了腕上的伤口。
接着命人将药粉搓成药丸,裹于纱布之中。
放入铜盅,浸泡一炷香的时间。
丹册写得明白,需活剖药引之心,与药丸同服。
若我断气之前,这药没有及时服下,将会失去长生之效。
红墙之内,唯高承业如坐针毡。
等这炷香烧尽后,两个时辰也就快到了。
届时幽精寂灭,一切皆是虚妄泡影,什么不死丹、什么药人、什么活剖人心全是假的。
到那时候,高承业就会因欺君之罪,被打入死牢。
-18-
可我舍不得他被打入死牢。
他曾说他不娶亲,只倾心于我一人。
他为我拖延时间,虐杀了我的师兄。
为了护我周全,阻拦我去救江凉。
他愿放弃官爵和我私奔,答应我买大宅子,再聘五只猫儿。
为我放下沾满血的剑,从此洗手做羹汤。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
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我亦会好好待他,怎会眼睁睁看他只是欺君?
那炷香快要烧完了,我捧着匕首,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冷冷地,望着高承业:「安郡王请。」
我缓缓抬起了这张他见过无数次的脸。
然后垂下眸子等死。
浸泡好的药丸已置于银盘之中,只差人心这最后一味了。
香灭,周遭死寂。
宫人们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
高承业干净利落地刺入了我的胸口。
恐伤及药引,所以他往右偏了两寸。
疼。当然疼。
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求生的本能驱使我握住高承业的手,求他不要划开,不要取走我的心。
太疼了,我要死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
解开了腕上系着的丝带,丢在地上。
笑着望向他如梦初醒般惊慌的眼。
从前他能辨出分身还是本体,那是因为我想让他辨认出来。
只要看到我手腕上系的细丝带,便知那是分身……
-19-
皇帝等不及,见高承业失了神,忧心我失血死了,会废了珍贵的药,忙叫人将他架走。
太医活剖了我的心,皇帝与药丸一起急急服下。
我的血依旧在铜盅里荡出微波。
我虽身死,但眼睛不会阖上,身体也没有寂灭。
皇帝和宠妃已经吞下了药。
顷刻七窍流血,暴毙于寝殿的龙椅之上。
宫内乱作一团,侍卫们按住了高承业。
任由他哀号、挣扎、咒骂。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恨我骗了他。
与他进宫之人,放血剖心之人。
陷害他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我的本体。
他不信我,我亦不信他。
所以我已让幽精骗师父出城。
那些我们为了逃亡,在沿途驿站备的快马。
也能派上用场了。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我活够了,也逃累了。
那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子虚山。
才是我的魂归之处。
背着破竹筐、穿着破草鞋的师兄。
还有大着肚子的江凉。
他们都在道观门口等我回去呢。
【番外·ţű̂ₚ玄月】
-1-
我尚在襁褓之时,被弃于荒野。
师父捡了我,为我取名、改生辰。
和师兄一起养在道观中。
师兄教我说话、识字。
我常跟在他身后上山下河。
师父平日习字作画。
倒是有些文人雅趣。
只是饮了酒以后爱偷偷哭。
我问师兄为什么师父这么老了还爱哭。
师兄说不清楚,怕挨打不敢问。
-2-
六岁那年,我闯了祸。
放走了猎户活捉的一头瘸腿狼。
那狼养好了伤,回来咬死了猎户家十三只鸡。
师父罚我在三清像前跪一个时辰。
我自觉没错,不肯跪,师父抬手就要用戒尺打我țū₉。
忽然受到惊吓的我,第一次显露出分身的本领。
剔透如玉的三魂,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3-
没多久子虚观里来了贵客,师父随便找了个由头。
罚我在后院倒立,不许我围观。
那日,后院遛进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一个笑起来有点憨。
一个神态凉薄,眉眼凌厉。
穿紫衣的少年听到我肚子咕咕叫,被逗乐了,蹲下来,歪着脑袋看我。
他命白衣的把袖中点心拿出来,掰碎,一点点喂进我嘴里。就像在喂一只小动物。
我怒目而斥,噗噗喷了他一身点心沫。
「你是不是傻?
「我在倒立!倒立!如何吃?!」
紫衣的是贵人的小儿子弘湖。
白衣的,是即将成为安郡王的高承业。
傻成这样,我看这大戊国要完。
-4-
十二岁那年,我常扮作小道士的模样。
背着师兄给的松茸、野鸡和鸟蛋。
下山去找江凉姐姐玩。
我这个被男子努力养大的少女,总是发髻凌乱,粗枝大叶。
江凉帮我梳头簪花,量体裁衣。
她说女子着男儿衣衫,亦有飒爽之美,并非只有娇怯羞赧才美。
她说月事来了并不是要死了。
让我不要怕,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与我萍水相逢的江凉,长我六岁,却总待我如同长姐一般,掏心掏肺的好,没有目的的好。
一日,她有了心事。
太子在桥上偶遇了江凉,就再也移不开眼。
三番五次来店里。
于是,在江凉后院吃烤肉喝桂花酿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炭火烧得旺,映得江凉和太子的脸红红的。
高承业待我亦与旁人不同。
他时常结满寒霜的眼里,望向我时却有些温度。
我忍不住问他:「按话本子里写的,弘湖喜欢江姐姐,那你指定是心悦我的,而且我们七岁相识,你喂过我点心,算青梅竹马,对吧?」
他愣了,耳根脖颈兀地红了。
「我猜对啦,那我也可以喜欢你。」
他笑,说我傻。
我还以为。
自此春山淡,秋水盈,时光容易。
我们四个能长久这般好。
-5-
世事难料,温柔缱绻,不过大梦一场。
见到师兄因我惨死。
见到江凉从高楼一跃而下。
我只剩滔天恨意。
却不愿只剩滔天恨意。
我确是五月初五午时出生的。
只可惜,人血炼药,人心做引。
长生不老的故事本就是假的。
我拿出师父的丹册。
修改、涂抹、浸泡、晾晒。
做了本珍贵无比的旧丹册。
高承业答应带分身入宫。
我便愿舍命一搏。
-6-
给皇帝的中药材是太医备的。
我放出的血也是干净的。
趁撕下布条止血之际。
我偷偷服下的那颗药,单独吃也没有毒。
可若与人血浸泡过的药丸同服,Ŧũₙ情绪稍稍激动。
便如饮砒霜,直达九泉。
药力很快散进我的心脉,我整个人热意沸腾。
我知道吉时到了。
他们吃了药。
七窍流血的样子很美。
高承业目眦欲裂的样子也好看。
……
王爷啊。
从前我常与你玩这个游戏的。
这次,你猜错了。
那就罚你永堕无间地狱吧。
【番外·江凉】
-1-
从小父母夸我乖顺懂事。
可我是装的,装到人人都信了。
装到父母为了盘铺子赚银子,要将我卖给程县令做妾室。
我一口答应下来,都无人起疑。
为报父母之恩,出嫁前,我把家里值钱的物件全卷走了,钻进了送粮食的马车。
-2-
中州是大戊国的都城。
繁华热闹,无人认识我。
我在桥边租了间铺子,卖点翠珠钗。
许是价格贵,鲜有人来。
不过,这些都是我千挑万选的款式。
女人们的喜欢都太轻易。
只有付出了足够多的银子。
这些首饰才能成为她们的心头好。
它们才不会只有在刚买的那日明媚,却终生蒙尘。
-3-
有个十来岁的小道姑,常来我铺子里玩。
她叫玄月,穿得灰扑扑的,衣服也不合身。
只有眼睛澄澈黑亮,脚上有野草割伤的小口子。
头发总是扎得乱糟糟的。
张口闭口都是我师父说,我师兄说。
我若有个这样的妹妹,绝不会叫她过得如此粗枝大叶。
女子当然能穿男子的服装,也能英气十足,舞枪弄剑。
但她这打了丑补丁的褪色道袍。
我真是没眼看。
所以我会出手。
-4-
花灯节,人头攒动。
玄月跑得快,三两步钻进了人群里。
我执一盏藕色的莲花灯过桥追她。
遇见一个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男子。
是见色起意,也是一见倾心。
我低头轻笑,从他身边快步离开。
他若也情动,自会找到我。
-5-
玄月曾让师父帮我们合姻缘八字。
她很着急,说曾见过他和他的随从安承业。
感觉不大聪明,怕他配不上我。
我笑,当我知晓他是当朝太子弘湖的时候。
就不需要再合八字了。
能与他赤线同心过,朝夕相伴过,我已然知足。
我不后悔。
-6-
我食不下咽,看见油腻荤腥就恶心。
但小腹却一日比一日圆润。
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地偏爱我,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常常圈着我不再纤细的腰肢,下巴抵在我的脖颈间。
说些会给我名分之类的屁话。
他迟迟不肯娶亲,也无心理国,必会为我和孩儿招来祸事。
我连夜收拾细软逃了。
-7-
我躲在百里之外的桃园村,租了间院子种菜。
村里农妇们问起来。
我抹着泪,说孩子爹前些日子病死了。
我被婆家赶了出来,她们都说男人是我克死的。
大家伙儿可怜我,抢着帮我捡柴禾,干农活。
我一时感动,把头上的珠钗赠予了她们。
-8-
高承业这走狗,就是闻着这珠钗找到了我。
把我交到了弘湖手里。
弘湖把我关了起来,从不来看我。
他说:「江凉,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
他说:「无论我娶谁为妻,心中都会念着你。」
他说:「等我成了天子,没人能动你一根指头,你不要怕。」
真好笑啊,好像我怕的是皇后的威胁一样。
我若怕,在知道他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如今,却如同笼中困兽,走不掉也死不了。
我绝食,嫲嫲们便撬开我的嘴,往里灌乌鸡汤、稀米粥和补药。
我若吐了,她们就再灌。
药从鼻孔里呛出,我剧烈地咳嗽, 咳得涕泪横流。
「江姑娘,要为了殿下保重身体。」
呵,身体?我的身体不值钱。
她们要保的是我腹中的皇嗣血脉,而我, 只是个容器。
我半夜总是惊醒。
又回到了那个从家乡出逃的晚上。
粮车里装着满满的粟子。
车轮咯吱咯吱载着我向中州走。
我偷偷掀开油布,看到了漫天璀璨的星河。
那夜我发誓。
以后嫁给谁, 是做妻还是做妾。
得我自己选。
-9-
我累了。
身子和脑袋一日比一日迟滞。
常常一觉睡到三竿。
有时忘了梳洗, 有时又穿错了鞋子。
腹中的孩儿很乖,从不闹腾, 连胎动也越来越少。
嫲嫲说像是女儿, 将来一定会像我,姿容绝代。
可做女子太苦了。
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10-
那日, 玄月放的火惊醒了我。
她念着我们的情谊,要带着我和她师父一起逃。ŧũ̂ⁱ
天下之大, 莫非王土。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这结果已然注定了。
我掩上门,踏着晨露, 往东市去。
今天是初六, 太子殿下大婚。
我想去买一身漂亮的衣裳。
【番外·高承业】
-1-
少年时, 我常随皇帝和太子去子虚观上香。
后院有个有趣的小孩。
潦草地盘了个丸子头。
模样惹人疼爱,胆儿很肥。
后来, 我与太子一起去逛花灯节。
又去首饰铺子买簪子, 两次都遇到了她。
第一次,她提一盏宫灯,身着崭新的杏色襦裙。
跑过了孔桥,钻进了人海。
第二次, 她坐在窗棂前。
小心翼翼捏着一块儿糖油糕往嘴里送。
我虽贵为王爷, 但身负统领暗卫的重任。
我发过誓, 不娶妻, 不纳妾。
我劝自己, 九死无生, 如履薄冰的一个人。
不该向任何人言明自己的心意, 亦不该有软肋。
但是没劝住。
-2-
小姑娘胳膊肘总往外拐。
一筐筐把山上野鸡松茸背下来。
我们四个人在首饰铺的后院烤松茸吃。
我远远地笑盈盈地看着她,怕她的油点子溅到我身上。
待她吃完, 心满意足, 我过去默默拭净她的嘴角。
-3-
去年祭月节那天。
太子和江姑娘红着脸出去幽会。
只留我与她二人。
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我笑了:「想要什么?只要本王有的, 都可以给你。」
她思来想去, 说道:「日日是好日,我好像别无所求。那让我去你府上做工, 你给我许多许多工钱, 这样天天都可以看到你。」
我逗她:「本王府上可不缺婢女。」
她气坏了,透白的魂魄自袖中而出。
「看到了吗?本姑娘一个能顶四个用。」
太胡闹了,她分明是去给我当祖宗的。
四个祖宗?我想想头都疼了。
我摊开手掌, 手心里是一枚精巧的鸡血石刻章。
上面一笔一画刻着她的名字——玄月。
我足足刻了半个月。
她的唇角压不住了, 小心收入怀中。
继而开口道:「高承业,当真不让我入府?」
这偌大的王府,外面富丽堂皇。
其实地窖之中冰冷凄惨, 梁上冤魂无数。
沾满血污的王府和我,配不上她。
我只愿她能一直如这般天真。
肆意地奔跑于山野,于市井。
就像花灯节我们重逢那日一样。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