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娘被太后召进了宫,等娘出来后,却换了一个人。
爹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叫了他声夫君,上了我家的轿子。
阿娘是大夏国第一美人,面前这个姐姐未免太普通了些!
何况阿爹从来只有娘亲这一个妻,也从未纳妾。
我困惑地看着爹爹,爹爹却双唇颤抖,随即呕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阿娘入宫半年后,传出的第一个消息竟是被挑了脚筋,成了跛子。
阿爹一夜白头。
搂着我哭了整整一天。
-1-
入宫前,爹正在给娘画眉。
螺子黛在爹的手里稳得像握着一支狼毫,纤毫不差地给娘亲附上了黛色的远山。
我托着放满了各种香粉的盘子,笑嘻嘻地看着阿娘。
娘照了照镜子,又宠溺地看了我一眼。
「江湖儿女,画这个做什么?」
娘亲生了一张美人面,柳叶细眉不画而黑。
故而平日里,娘亲都不施粉黛。
爹笑而不语,着手仔细给娘点了花钿。
娘亲穿上爹给挑的白色氅衣,那氅衣衣摆处朵朵寒梅绽放,衬得娘亲更加遗世独立。
「天寒了,这风领也得戴上……」
娘亲抬手阻止爹给她戴领子的手。
「我又不是娇生的世家小姐,冷是不怕的,倒怕热了!」
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顺手把那领子围到了我的脖子上。
爹不说,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爹虽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可他娶了毫无背景的娘亲。
爹是怕娘亲第一次进宫被人瞧轻了,这才拼命把娘亲往雍容华țū́ₛ贵里头使劲儿打扮。
「等我下值就去接你,带你最爱的梅花点。」
西街的梅花点,是娘亲的最爱。
可是爹捧着梅花点在寒风中苦等许久,没有等来娘亲。
只等来一个陌生女人,她喊他夫君。
爹愣了许久,一口鲜血喷洒在满地的雪白上,像凌凌的梅花。
心灵感应似的,学堂里的我停下了正在熟睡先生脸上画乌龟的手。
一抬眸,昏死的爹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家门。
那女人说她是我娘。
怎么可能?
我娘可是大夏国一等一的美人!
我看着爹的样子,心都揪了起来。
顾不上管这个姐姐,飞奔着扑向爹。
爹的衣领还有斑斑血迹。
我大哭。
爹醒来轻轻摸着我的脸。
「我们把你娘接回来好不好?」
从那天开始,属于三个人的复仇开始了。
-2-
爹把自己锁在曾经和娘一起住的屋子里,不吃不喝不说话。
我和「阿娘」守在ṭūₒ门口,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和对方说话。
守到了第五天,爹出来了,形销骨立。
屋里没有了娘生活过的痕迹,爹把和娘有关的所有东西一一封存。
最后,一把锁锁住了他们生活过的屋子。
爹没了夫人,我没了娘亲。
爹瘦了太多,朝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整个人像一支风中的孤竹,轻易就能折断。
他脸上抹去了悲戚,平静地接受了带领天杀平叛西南的圣旨。
天杀是由爹爹一手组建的组织,是当今圣上夺嫡成功的最大助力。
也是当今皇上坐稳江山最重要的利器。
天杀有十二部,一部和二部是精兵中的精兵。
随便拎出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杀手,更是效忠天杀令的死士。
然而皇上下旨,只能让爹带着十一部和十二部前往西南。
西南大乱,叛军诡诈,镇守大将杨启年战死。
爹被派去镇压叛军,却不可带天杀的精锐?
朝上大臣们看出来了,皇上这是给了爹一条死路。
要么战死西南,要么安个镇守不力的罪名。
没人相信爹能赢。
可他们忌惮着帝王,怕这铡刀哪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因此偌大的朝堂,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爹说一句话。
爹平静无波地跪下,领命。
只有我知道,那平静的眼神里,有着滔天的狂澜。
-3-
出发的前一天,爹进宫见了太后,只问了一句话。
「本是同根生,娘为何心偏至此?」
太后多年潜心向佛,木着一张脸,眼睛闭着,像什么都没听到。
大殿里一片死寂,回应爹的只有佛珠的捻动声。
爹已经拿到了答案,转身走出大殿,没有听到佛珠散落一地的声音。
几年前,爹是问过同样的问题的。
「你是兄长,你必须助你弟弟登基,咱们娘三个才有活路!」
这就是答案,爹是不受宠的兄长,只能当弟弟的垫脚石。
爹去了西南,带着天杀令和两个部。
令人闻风丧胆的天杀十二部,所有人都以为只有一部和二部最擅长对敌。
却不知道由娘亲自带出来的十一部和十二部才是擅长暗杀的高手。
天杀组织里面所有部都听命于天杀令,谁拿了天杀令就等于执掌天杀。
只有十一部和十二部仅听命于爹和娘。
我娘从小足智多谋,性子泼辣跳脱,浑身散发着让人头疼的聪明劲儿。
爹刚建立了天ŧū́⁵杀十部,娘就把自己训练的两个部硬塞了进去。
谁也想不到,这反而成了保护爹的后手。
皇帝以为爹拿着天杀令只能驱使最弱的兵力,却没想到爹带走的才是最强的。
爹走后,就剩下我和「阿娘」。
「阿娘」让我叫她无盐姐姐。
「我很抱歉,但错不在我。」
「要怪就怪那个狗皇帝!你可不能不理我!」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第一次听到身边有人真敢把「狗皇帝」三个字说出来。
虽然他确实狗得不能再狗。
无盐本是一名宫女,有一个在宫里当侍卫的弟弟。
侍卫弟弟和一名位高权重的内侍关系极好,却被皇帝陷害而死。
而无盐因为身形和阿娘有几分相似,被派来代替我娘。
她说自己原本只想好好当个宫女,没事嗑嗑 cp 就好,没想到一夕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呸!
ƭū́ₖ这吃人的封建社会!
无盐这句话我没听懂,我想是因为年纪的原因,我才五岁,懂得太少。
但是我读出了她眼神里的鄙夷、厌恶、憎恨。
也许,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无盐目光转向我,眼神变得疼惜。
是我摔跤后,阿爹和阿娘看我的那种眼神。
无盐姐姐轻掐我的脸。
「手感真好!昭昭这么可爱,怎么能横尸荒野呢?」
我疑惑,「姐姐怎么知道我叫昭昭?还有什么叫横尸荒野?」
据说生我之前,阿娘把她的佩刀擦得锃亮。
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娘笑着说,不管生男生女,都叫昭昭。
无盐顿了一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路旁一朵美丽的小花。
「这花真美,摘了给昭昭戴吧。」
于是我头上别着一朵艳艳的花,和无盐一起来到扬刀山庄。
扬刀山庄由杨氏一族所建立,经过将近百年的发展,成为武林顶尖势力。
我的外祖,正是这届武林盟主杨一刀。
外祖性子粗狂,长相豪放,据说曾经吓哭过小时候的我。
「外祖,爹爹让我把信带来。」
我把信从荷包里翻出来,脆生生地说着递了过去。
外祖母把我抱在了腿上,轻轻揉捏我的小短腿。
外祖母手法轻柔,缓解了上山时腿的酸痛。
外祖展开信,看到落款处爹爹的名字,冷哼了一声。
「嫁嫁嫁,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我们江湖中人,最不该沾的就是这些个皇亲国戚!
沾这帮子人,还能有好?」
外祖把信揉成一团,一大把胡子气得一撅一撅的。
外祖母把我放到榻上。
「当心吓到孩子。
「那李誉能为了容儿放弃江山,说明他是个好的。
「再说了,当初容儿出嫁,是谁哭湿了几条帕子?」
咳!
外祖重重咳嗽了一声,看了外祖母一眼,依旧嘴硬。
「我看容儿在宫里说不定比跟着那李誉强!」
-4-
我小嘴一瘪,不乐意了。
「我要阿娘……」
我哭得震天响。
外祖慌了,赶忙把我抱了起来。
「昭昭乖,昭昭不哭,阿祖就是看不惯你爹……」
我哭得更响了。
透过指头缝,我看到了慌乱的外祖,摇头的外祖母,和神游天外不知道想什么的无盐。
「好好好,乖昭昭,阿祖的心肝,不哭了……阿祖嘴欠,阿祖再也不过嘴瘾了!」
外祖手忙脚乱,扯着袖子帮我擦眼泪,哪有半点武林盟主的样子。
「阿祖这就号召众英雄好汉为帮你爹平反去!保证你爹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不再号啕,可是止不住一抽一抽地打嗝,刚才哭得太卖力了。
「不可……杨盟主。」
无盐打断了外祖的话,众人齐齐看向她。
迎着大家的目光,无盐姐姐有点不适应似的搓了搓手。
「你是哪位?」
外祖发号施令惯了,遇到个这么直白否定他的,气得吹胡子瞪眼,眉毛快要从额头上飞出去了。
「我是她娘。」
外祖眉毛又要飞。
「假娘!」
「假娘也能护着昭昭!」
无盐姐姐站了起来,梗着细细的脖子看向外祖。
外祖高大威猛,无盐站起来都够不到他的胸膛。
二人对峙片刻,外祖居高临下冷哼了一声。
无盐顶着外祖的威压,奋力解释着。
「皇上让李誉带那么点儿人去平叛,摆明了不想让他活着回来。
「这个时候不能帮,帮了就是害他。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最忌惮便是李誉,如果李誉一呼百应,龙椅上那位怎么想?」
无盐姐姐说完,外祖刚要反驳,却被外祖母打断。
「这位姑娘说得有理,誉儿信中并未求援,说明他心里有数。」
「凤华糊涂,胳膊肘尽往小的拐,帮着小的欺负大的!」
见外祖母有气,外祖赶紧上前安抚。
外祖母接着又道:「杨家现在被盯着呢,明面上不能动,那就借着下个月的武林大会,使劲儿动!
「还有王家,劲儿都往一处使儿,我就见不得孩子被欺负!」
外祖母王娴,年轻时便是校场打马的风云人物,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
-5-
杨家对李誉西南平叛没有任何反应,整个琅琊山一派喜气,好酒好肉筹备武林大会。
爹离开了好几个月,娘也没有消息,从琅琊山回来,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还好有无盐姐姐在,她很厉害,能做很多稀奇的小玩意儿。
简单的纸折几下,就是只会蹦的青蛙。
两条竹片子卡住,就像个会飞的蜻蜓。
看我闷闷不乐,无盐姐姐下了大决心,说要给我烧个玻璃珠子。
玻璃是什么?我听懂没听过。
只见她风风火火地搜了一堆土和石头,倒进碗里搅拌搅拌,就放在火上烧。
真稀奇啊!宫女都这么厉害吗?
不过无盐姐姐烧了一天,把脸都熏黑了,也没有做出什么玻璃。
看着沮丧的无盐,我把小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笑。
说玻璃珠子很好看,说自己终究是个普通的社畜。
无盐姐姐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就在这时,皇帝的诰书却到了。
爹平叛有功,封「阿娘」为一品诰命夫人。
平叛有功?
难道爹赢了?
我高兴地又蹦又跳。
无盐姐姐谢恩,接过了诰书和冠服。
我俩都送了一口气。
几个月揪心地等待,爹终于归京,带着叛军将领的首级。
那头颅一片血肉模糊,悬挂于城墙,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而爹的胳膊受了重伤,身形瘦得像把干柴,脸上也染了风霜。
来不及休息,爹让无盐姐姐穿上冠服,带着我,一起进宫谢恩。
李质从高高的龙椅上走下,扶起爹。
「皇兄,此次为我大夏平叛有功,夫人理当受封,我大夏安宁还要倚仗皇兄。
「皇兄,你胳膊这伤?」
爹再次跪下磕头,「臣胳膊旧疾添新伤,看尽名医,无法治愈……臣自知无力担任天杀统领一职,辜负陛下期待,还望陛下收回天杀令牌!」
爹把令牌奉上,李质深深看了一眼,示意内侍收了回去。
「皇兄是应该好好休息。」李质目光扫过我,蛇一般阴冷。
「带着夫人孩子,好好享受天伦。」
我们三人退下太和殿,将将拐过午门,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
是娘!
我张嘴要喊,被无盐姐姐死死捂住了。
我顿时明白,不再挣扎,只是眼泪不由自主大颗大颗地滚落,弄湿了无盐的手掌。
娘的腿不好了!
走路一跛一跛的。
-6-
爹爹像什么都没看见,自顾自往宫门口走,只是那脊梁,愈加弯了。
娘本该在后宫,出现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必然是李质的安排。
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怕给娘带来不好的影响,爹什么都不敢做。
宫门口,掌印太监陆怀云在那里候着。
「怀云……」
无盐姐姐轻轻喊道。
他就是无盐姐姐之前提到的人?
这人站在那里谪仙一样,不像太监,像个读书人。
这么年轻就做到了掌印太监?
陆怀云没有说话,二人交换了信物就分开了。
「给你。」
马车上,无盐递给我一方帕子。
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心迹双清」。
我疑惑地看着无盐。
「你娘给你爹的,托陆怀云送了过来。」
我轻轻摸着这四个字。
是了,这虫子一样的绣工确实是娘的手笔了。
娘的性子,使得了大刀,用不惯小针。
「你爹刻的那枚章,我也交给陆怀云了。」
那枚章我看见过,上刻着四个字「杖藜白首」。
回去后,爹变成了夜猫子。
白天他像个闲散王爷,勾栏听曲,斗酒吟诗。
但是夜里总是不在府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无盐姐姐最近变得特别好学。
她让我借来《武经》和《火龙神书》,说要给我做炮仗玩。
我看着她把一堆黄土变成另一堆黑土,也没做出炮仗。
只好让人从库房里拿出二踢脚。
无盐姐姐傻眼了,表情憨憨地问我,这个朝代就有火药了?
我告诉她,库房里不但有二踢脚,还有震天雷、飞天十响。
无盐姐姐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句:「乖乖,古人真厉害!」
我很早就发现了无盐的不同。
她看我总是怜悯,说的词语我也都没听过。
我听她讲她那被李质陷害而死的弟弟。
听她讲陆怀云,听她说嗑 CP。
她说纸片人也有人格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她做的事情也时常出格,不合礼法。
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她像个亲姐姐一样,对我很好。
无盐又让我偷偷给她搞了很多武器方面的书,甚至托了外祖的关系,弄来了一把火铳。
无盐说虽然只有二百粉,但是她这个手工 UP 主不能白当。
她要改良火铳!
「你娘有佩刀,爹有剑,昭昭就来把小火铳!
「谁惹你,你就对着谁一顿突突!」
我很高兴,给无盐姐姐端茶倒水,看着她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7-
娘离开后的第一个春节,府里一片冷清。
娘带走了爹的魂,爹早就忘了时间。
特别是爹从外祖手里拿到地杀令牌的时候,爹的眼里只有一片冰冷。
在外祖的扶持下,爹暗中发展了一个叫地杀的组织。
里面有平叛云南时诈死的心腹,也有投诚的叛军,还有一些江湖义气人士。
一年的经营,地杀渐渐成了足以抗衡天杀一样的存在。
这时,宫里传来了皇上受伤,娘被打入冷宫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爹扔下手里的剑,攥着娘给的帕子失声痛哭。
「他为何没有护好容娘?
「为何?
「哈哈哈哈,你的爱真是个笑话!」
爹又哭又笑,那一刻,我觉得爹快要疯魔了。
那一年,王家长女王娴带着女儿杨容进宫拜见皇后。
王娴和皇后凤华是手帕交,亲如姐妹。
二人叙旧,杨容被宫女带着在宫里转悠。
杨容自小跟着父亲在杨家舞刀弄剑,对这些花啊草啊的没什么兴趣。
那宫女怕她有闪失,管着她,这不让摸那也不让碰。
杨容是谁?三拐五拐就把宫女们甩了。
自己晃悠到了一个园子里,正百无聊赖之际,廊下跑来了个白面小公子。
那公子生得真是俊俏,唇红齿白的,只是白净的小脸上着了墨。
惹得杨容哈哈大笑。
「嘘!别出声,我逃了早课,被大哥知道了,要挨揍的!」
杨容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
李质脸有点红,宫里头这么多人,没人敢这么大剌剌盯着他的。
「你看什么?」
杨容指了指李质腰上的佩刀。
原来杨容是在看这把刀。
刀柄神龙缠枝,刀刃锋利,闪着寒光。
「你懂刀?」
杨容笑了,扯过李质的刀就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李质看杨容舞刀,行云流水,英姿皎皎,好像偷摸看的那些画册里的女英雄都具象化了。
两个人一个舞得认真,一个看得认真,都没发现多了个人。
杨容舞毕,李誉的掌声响起,李质才发现他最怕的大哥找来了。
李质连忙开溜,刀都忘了拿。
杨容把刀还给李誉,道了声谢就去找那些笨蛋宫女去了。
徒剩李誉抱着刀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
杨家女不入后宫,不嫁帝王,所以爹放弃了太子身份,放弃了江山,选择了我娘。
-8-
冷宫里的生活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寒冬腊月,北疆危急,朝中已无可用之人,爹又被派去北境。
前线不断传来消息,李质忙于前朝顾不上后宫。
我得到了太后的默许,时不时悄悄地去冷宫看望娘亲。
娘的腿还是跛的,好不了了。
我摸着娘的腿,心疼得直哭。
娘替我抹掉眼泪,语气温柔。
「昭昭不哭,他毁了娘的腿,娘害他的命,不亏。
「咱们一起让坏人都消失好不好?」
我想起爹那条不好使的胳膊,噙着泪点了点头。
娘指点我刀法的时候,陆怀云在屋外吹了口哨。
口哨是我们约定好的暗语,这口哨声的意思竟是李质来了后宫。
娘安排我躲了起来。
李质进来了,良久都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寒风裹挟着雪花飘进了窗,娘起身去关。
「容儿,莫要扎我的心了,你腿不好,朕来关吧。」
李质叹了口气,看了眼窗外簌簌而下的大雪,闭了闭眼,关上了窗。
「年关将至,边关大捷,这瑞雪是个好兆头……容儿,可愿陪朕喝一杯?」
李质给娘倒酒,娘端起酒杯,没有看一眼李质,兀自仰头倒入口中。
「誉郎为了大夏,劳苦功高,这杯敬誉郎!」
李质放下了酒杯,久久地静默。
他沉默了很久,方缓缓出声,语气里愧疚、不甘夹杂着得意和恶毒。
「边关大捷,可皇兄……」
娘目光鄙夷地瞥过去,像是连一眼都不愿意看他。
「我那皇兄,我的好大哥……战死沙场了!哈哈哈!」
砰的一声。
娘摔了酒杯,捡起尖锐的瓷片朝李质刺去。
醉酒的李质动作慢了半秒,被娘划伤了脸。
我躲在柜子里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死死捂住嘴,才把哭声咽进肚子里。
陆怀云带着侍卫冲了进来,他们拎着闪着寒光一样的刀,刀尖朝着娘亲。
「住手!」
李质摇晃着站了起来,鲜血顺着下颌滴落下来。
「我说过,以后不会再伤容儿分毫!
「我李质,说到做到。谁再伤了容娘,我让谁偿命!」
侍卫们收起了各自的刀。
李质看着伤心欲绝的娘,声音凄凄。
「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你……
「明明你该是我的妻!
「容儿是在怪我……怪我选了江山……」
-9-
当年,杨容进宫后入了皇后凤华的眼。
不说杨容洒脱果断的性子,聪明伶俐的样子十分讨喜。
她背后的王家和杨家都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凤华便积极地想为自己的小儿子求娶杨容。
最后王娴以杨家女不嫁皇室宗亲婉拒。
可李质不甘心,他心慕杨容。
他的这份心慕还没来得及诉说,就听闻大哥李誉自愿放弃太子身份,脱离皇籍也要求娶杨容。
老皇帝震怒,李誉被打得半死,丢在皇城门外,当作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李质看着奄奄一息的大哥,再也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爱慕。
后来,李质得了太子之位,但是坐得不牢固。
李誉才又被认回,协助李质坐稳李家江山。
李质在李誉府上又见到了杨容,年少时的那份爱慕之心再次燃起。
他后宫的妃子们个个像杨容,但又个个不是杨容。
欲念就像滋生的藤蔓,紧紧攥着他的心。
终于他逼迫太后召了杨容进宫,把杨容留了下来。
日久见人心,他以为杨容终会被他的一片痴心感动。
特别是李誉已经死了。
李质选择了等,等我娘回心转意。
他不顾众臣的反对,废了皇后。
他想让娘亲看到,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只有她。
好像李质的做法真的起到了作用。
一天,娘亲看了他一眼。
又一天,娘亲给了他一个笑脸。
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不明原因的头疾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他抱着娘亲,喃喃说道。
「容儿,你真是我的解药。」
娘亲嫣然一笑,「是吗?」
李质没有再说话,只是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
爹战死沙场,娘被李质霸占,我攥紧了拳头。
无盐姐姐总会鼓励地看着我。
她说:「不是不报,时ťũ̂₋候未到。」
她拿出外祖寄来的信。
-10-
边疆真苦啊!
北风夹杂着冰粒刮过来,把人的血都能冻硬了。
估摸着这信是写给外祖母的,所以大部分内容都是外祖对边疆苦寒的哭诉。
哭诉完了北风,又开始骂我爹。
外祖跟着爹爹在边疆真是受了大罪了。
爹虽为大将,又残了胳膊,却并不终日待在暖帐里。
他和将士们吃住一起,守粮草,勘地形,亲临敌阵。
获得了千万士兵的拥戴。
连外祖在信的最后都忍不住说,这小子有那么点帝王风采。
随着边关大捷,爹放出了战死沙场的假消息。
一个和爹身形相近,血肉模糊的尸体运回了都城。
骗住了所有人。
爹拿着地杀令,重新给自己锻造了一把利刃。
外族的烧杀掠夺,百姓们冻僵的尸体,烧灼着爹的心。
李质的无能,山河的破碎,终于推动着爹把刀指向了龙位上的那人。
不只为了娘,更为了大夏。
若大夏不稳,无能者当权,那千千万万个小家就会像我们家一样分崩离析。
爹像一匹潜伏的狼王,只等待那一个归京的契机。
契机很快来了。
李质头疾久治不愈,太医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天一名内侍发现陆怀云暗中给李质下毒。
那药无色无味,少量食之不会要命,只会引发头痛。
假以时日,食此药物之人便会头疼致死。
太后震怒,下令剐了陆怀云,却被李质挡了回去。
李质缠绵病榻,撑着坐起来看着陆怀云。
「下毒的事情……我心里清楚,你替她……不要声张……
「我……我好像……看到了皇兄……
「小时候……我调皮……他总会打我……」
陆怀云顿了一顿,还是道:「陛下,接到前线消息,御王……找到了。」
李质仰面看着床上的雕花,精美繁复,只是快不属于他了。
爹爹率领五千精兵集结京城外。
对外放出的消息是,当今圣上被身边小人蒙骗,御王痛心不已,前来救驾。
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欢迎御王归京。
他们感叹于帝王之家罕见的兄弟情深,却不知父亲是在逼宫。
「容儿,你可愿……」李质没有说下去。
「罢了罢了,陪我喝这最后一杯吧。」
李质把酒杯递给娘,娘不疑有他,喝了下去。
「容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只有你了!」
李质仰头,饮下一杯酒。
这个时候,爹带兵进了宫。
-11-
几月未见,爹竟苍老了。
李质着冠冕服,威严地坐在龙椅上,只是脸色苍白得不像个帝王。
「皇兄」
李质站起,缓缓走下龙椅。
他看着身披铠甲、带着佩剑的爹。
「皇兄,何至于如此大阵仗,你要皇位,给你便是!」
李质一把抓住一旁的娘,死死盯着爹的眼睛。
爹仰头,与李质对视。
片刻,李质仰天大笑,笑声传遍整个大殿。
跪着的群臣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从小,你就瞧不起朕!
「朕让你看看,为了容儿,朕也舍得下这江山!」
李质疯魔了。
他撕下龙袍,扔在地上。
「这位子给你,我和容儿共赴黄泉!」
李质先前饮过毒酒,此刻毒发。
「容儿,不要怕……」
李质再要要去抓娘,被娘一脚踢到一边。
娘一定是忘了自己是个跛子。
那一脚踢得用力,娘身形一晃,被爹稳稳地托住了。
「容儿?你明明喝了那酒……」
「呸!怀云早就给我换了……你少一厢情愿!」
李质腹痛难忍,指着娘大喊。
「容儿,你是不是怕疼?你别怕……别怕……
「很快的……很快的……」
李质拿起剑跌跌撞撞刺向娘,誓要与娘共赴黄泉。
砰!
铳口的白烟弯弯绕绕,很快就消失了。
小火铳真的很好用。
在爹和娘的刀砍向李质的时候,他已经倒下了。
倒在无盐姐姐给我做的「小玩具」下。
无盐姐姐说这个叫小手枪,别看只有巴掌大小,但是威力惊人。
我的枪法很准,正中李质的眉心。
无盐姐姐悄悄地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她说过这个叫点赞。
岁末,皇帝驾崩,其兄长李誉即位,立杨氏为皇后。
时杨后爱最笃,同上起居,如民间伉俪然。
-12-
父皇登基时,大夏内忧外患,民生凋敝。
几年的励精图治,才稳住了李氏皇权。
而在大夏刚刚稳定之后,父皇就把皇位扔给了我,和母后游山玩水去了。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既要文韬武略,更要年富力强……父皇我,已经老了……」
「咳咳……母后我也干不动了……」
我看着气色好极,却咳个不停的二人,眨巴眨巴眼睛。
被他们「鸡」了好几年,我,昭月公主,成了大夏第一个女皇帝。
皇帝,应该是世界上最难的差事。
无盐姐姐在李质死的那天突然失踪,还好陆怀云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一日下朝,我屏退左右,见了太皇太后。
这几年,她愈加苍老,和外祖母看起来不像是一代人了。
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喊我质儿。
「母后,孩儿好疼……」
我瑟缩着,声音发颤。
凤华苍老的眼睛泛起泪光,干枯的双手伸向我。
我目光冷冷看着她,躲开了。
「孩儿日日受鬼差鞭打,痛苦非常……母后救我……
「救我……」
凤华心痛到不能自持,抓心挠肝,哭嚎声如同夜鬼。
我冷冷看着,吐出最后一句。
「母后,下来陪我……」
转身离去。
次日,太皇太后自缢。
大夏以孝治国,父皇和母后不计较,不代表我也不计ṭú⁺较。
毕竟,恶人需要恶人磨。
无盐姐姐之前说了,不能愚孝。
她说,人不能被世俗定义,不然会失去自我。
我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望着深深的宫墙。
人就这一辈子,是非功过都是他人口中闲资。
而我, 只做自己想做的明君, 开启大夏的盛世。
番外·写给昭昭的一封信
我叫吴燕, 来自一个你可能不会理解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 我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布衣平民。
从拥有一个普通的名字开始,过着普通人的一生。
智商一般,学习也不拔尖, 我的父母整日愁着怕我被分流。
你很奇怪什么是分流吧?
没关系, 那不重要,不过就是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被筛选出进更普通的学校,打普通的工。
那天,又是一堂对于我来说天书一样的数学课。
我很努力听了一多半的云里雾里,最终摆烂了。
我拿出了手机,假装努力地做题, 其实无聊地刷着小说。
我像以往一样,唾弃这样的自己。
手机推送了一本小说țŭₓ,名字很俗, 我点开了。
两个男主很好嗑, 可是最后其中一个男主被狗皇帝害死了。
作者好像刚开始信心满满想写好, 最后烂尾。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我的父母和我一开始都是雄心勃勃。
他们给我报各种辅导班, 期待一个天才。
很失望,我只是个庸人。
父母的投资没有收到任何回报。
于是他们称我为烂尾娃,接着又生了弟弟。
呵呵。
我的胸腔充斥起一股说不明白的力量, 那是愤怒、痛苦、厌恶。
可我无能为力。
……
我以为,这就是我烂尾的一生了。
直到我遇见一个故事。
直到我看见那个作者笔下的你。
我知道你的结局,不过是作者的寥寥数笔。
亲王之女李昭儿夜路遇袭,贼人辱后焚尸。
短短几句,交代了你的一生。
我心中一动。
如果我的生活其实也只是一个作者的笔下Ṭṻⁱ世界呢?
也许我的想法和行为只是这个作者想让我做的呢?
我这样的一个小配角, 也许会和你一样,寥寥数笔就写死了!
我看着胳膊上结痂的伤口,细思恐极。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老师和身边的朋友。
他们说我有被迫害妄想症。
这个世界的医学很发达,也创造了很多医学名词。
因为这个症,我被关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住院的第二月,我从窗户跳了下去。
结束了自己短暂又平庸的一生。
是恩赐吗?
我意外的闯进了你的世界。
我想起了自己死之前那一跃。
是否也只是新闻报道的寥寥数笔?
不,根本就不会有报道。
我既不是明星,更不是富豪千金,有什么值得上新闻的呢?
也许是感同身受, 我对你产生了巨大的怜惜。
我不知道能做多少,可我燃起了从没有过的斗志。
但是, 如我上面所言,我真的太普通了。
我的信心满满遇到了巨大的打击。
古人真是太有智慧了!
原来我最厌恶的历史课并不是真正的历史!
我一头扎进了古籍里, 不知日夜。
我从未对知识像这样如饥似渴, 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我做出了小火铳。
把小火铳交给你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发光。
原来, 我也是个有用的人啊!
皇帝死的那一刻, 我流下了眼泪。
原来,棋子有一天真的可以干掉执子之人!
你的命运真的被改变了!
我醒在皇帝死后的那一刻,在一个白色的房间。
我的身上插满了管子。
我看到为我忙碌的医生和喜极而泣的父母。
在那一天, 我发誓,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是吴燕,我要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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