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春

我自幼与崔家二公子指腹为婚。
人人都说我出身卑贱,不配做崔家宗妇。
崔鹤明亦是从未正眼看我。
可后来崔家蒙难,满府抄斩。
崔鹤明带着幼妹,满身泥泞地走进青瓦巷,拿出婚书。
「从前诸般都是崔某的错,还望姑娘海涵,不要记崔家的过。」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依照旧约嫁给他。
可我后退两步,一字一句:
「崔二公子,你早说过的,崔家门第我实在高攀不起。」

-1-
风雪凛冽。
压得崔鹤明身形一顿,难堪地后退两步。
指间握着的婚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眉峰紧皱,怀里还抱着个稚弱的女童。
雪夜难行,他抱着孩子,不知跌了几跤,衣袍上全是泥浆,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小姑娘哭得狼狈,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我依稀辨认出这是崔家柳姨娘的女儿,也是崔家的小小姐。
一年前我拿着婚书寻到崔家时,她不过三四岁大,却已然会在柳姨娘的授意下唤我阿姐。
我与崔鹤明定过亲。
这桩婚事说来儿戏。
我家祖上是泥瓦匠出身,往上数八代都没个出息的男丁,直到我祖父这一代,靠着给达官贵人修屋整园,竟攒下些积蓄。
祖父心善,见不得隔壁的书生箍桶谋生,便时常接济他。
书生后来一路考至京城,殿试前想报答祖父的恩情,可又身无长物。
那时我爹已然出生,书生便写下一张婚书。
婚书上说,若是他生下女儿,便与我家结亲;若是未曾生女,这婚约便延至孙辈。
崔家太公原是想以姻亲报答祖父的恩情,却不曾想他没来得及生下女儿,只留下一根独苗后便长辞于世。
后来崔家孙辈的大公子出生,我娘曾想过让我爹拿着婚书上门。
却不想,大公子不过两岁,便夭折了。
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多年后我寻到崔家。
那时我爹给人修屋,不慎摔破了头,娘筹不到钱,无法,只能让我带着婚书去崔家。
崔家伯父伯母见了我,俱是一惊,谁都不知道儿子早已经被指腹为婚。
但婚书,落印俱在,如何都是抵赖不得的。
崔夫人不愿落ẗû₂人口实,想迎我入府,又怕儿子不答应,便只得将崔鹤明叫了出来。
崔夫人耳语几句,将事情讲明后,他的神色便瞬间冷了下来。
「什么守诺,什么婚书?即便是要报恩,也不该这般行事。」
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冰凉的目光让我窘迫无比。
彼时崔鹤明方满十六岁,生得芝兰玉树,英姿焕发。
而我已满十八,一身布衣,寒酸至极。
他不愿娶我,我其实也是能明白的。
崔家如今已然做官,自然不愿同泥瓦匠结亲。
所以,在崔夫人提出用五百两银子买断婚书时,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拿着银票,离开崔家时,我听见崔鹤明叹了一声。
「李姑娘,你该明白,崔家门第,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2-
后来我拿着银票请来了大夫,但爹摔得实在太重,还是没能治好。
那笔银子付了药钱,置了薄棺,办了丧仪,还剩下多半,我娘曾送还给崔家过。
可那日崔家宴客,娘在府门处候了一整日,都没能见着崔家夫妇。
后来流言却在街头巷尾散开。
人人都说,我出身卑贱,不配做崔家宗妇。
他们又说,崔鹤明品貌皆端,早就与尚书府的小姐议亲,不该被我这样贪婪无耻的草席丫头攀扯。
甚至到后来,那纸原本存在的婚书也在他们口中化为乌ŧüₑ有。
定亲成了攀诬。
崔家从未出面解释过,哪怕是让府中下人放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一句都没有。
此后,我的名声彻底一塌糊涂,再无人敢上门提亲。
我娘气得要命,日日在家暗骂崔家不要脸,杀千刀。
却不曾想,一语成谶。
三天前,崔家真的被抄家了。
至此,我与崔鹤明的身份掉了个个儿。
从前,是我身份卑微,衣着寒酸;如今,是他举止尴尬,行为木讷。
朔风卷起衣袍,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冷战。
崔鹤明握拳,原本低下的脊梁又弯了一截。
像只折颈的仙鹤。
「我知道,从前是我言语不当,得罪了姑娘,如今若不是……走投无路,也决计不会来打扰姑娘。」
「家中父母亲眷皆亡,兆玉年幼,我若是带着她,也只能去死了。」
崔鹤明声音艰涩,远不复从前端方君子的模样。
小小姐窝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看兄长,又看看抿唇不言的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我要姨娘……」
她不过四五岁。
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也不知道她的生母柳姨娘早已经在三日前被处斩,包括崔家的五十八口人命。
尽数成了党争皇权的磨刀石。
她本该是那第五十九口。
是柳姨娘求了廷尉府的衙兵一次又一次,在处斩前用身子服侍了他们一遭又一遭,才换得崔鹤明趁乱带她逃亡的机会。
只可惜,她还太小。
什么都不懂。
崔鹤明没哄过孩子,怎么也止不住幼妹的哭声,正手忙脚乱间,院门大开,伸出一只手臂,将小小姐抱了过来。
是我娘。
她一边将小小姐抱在怀中轻晃安抚,一边冷着眉眼对崔鹤明道:
「稚子无辜,我们不会不管。」
「但崔家人薄情寡恩,她往后不能姓崔了。」
寒风将雪花吹进他眼底,被烫化成一滴热泪。
崔鹤明俯身庄重地一礼。
「崔某,谢过夫人大恩。」
而后重新戴上黑色斗篷,转身离去。
冷风卷起廊下的暗灯,烛火一晃。
我这才看清。
方才他衣袍上的,哪里是泥。
分明是血。

-3-
这一夜,小小姐留在了我家。
兆玉只有五岁,她还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前几日住的还是雕梁画栋的院子,如今却要住四处漏风的草屋。
她哭闹不止,怎么都不肯睡下。
闹着要吃糕饼,喝牛乳。
母亲哄了半夜,不耐烦了,告诉了她真相。
「你爹娘都死了,乳母嬷嬷也死了,往后没有牛乳喝,也没有糕饼吃,但你若是想活着,便得乖乖听我的话。」
兆玉眨着眼睛,努力理解着。
我不忍:「她不过才五岁,懂得什么?明白什么?」
「从前不懂的今后要学着懂,从前不明白的往后也要学着明白。」
我娘声线冷硬:「她的姨娘早死了,崔家也没有人再会惯着她了,若是还养成个大小姐脾气,往后可怎么活?」
想起柳姨娘,我不语,心绪也低沉下来。
我虽只去过崔家一次,可也是见过柳姨娘的。
那是个极温柔和善的女人,我拿着婚书寻去崔家那日,还是她让人替我赁了马车,将我送回家。
甚至还拿了自己的私帖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只可惜我爹伤情太重还是没能救过来。
但这份恩情,我一直都记得。
所以,即便我娘看不惯崔家的人,也仍旧愿意留下兆玉。
我本以为,兆玉不会明白我娘在说什么。
可下一瞬,她垂下眼帘,生疏地自己脱掉鞋袜和衣衫,钻进打着补丁的棉花被里。
「婶婶,阿姐,我要睡觉了。」
娘吹了蜡烛,摸摸她的脸颊。
「往后要叫我阿娘,知道吗?」
小姑娘将头埋进被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叫李月春。
这一年,我十九岁。
多了个妹妹,叫月秋。

-4-
月秋到我家的第三日,我娘深思熟虑了一番。
一来我们李家世代住在青砖巷,我爹一年前刚过世,月秋的身份瞒不住。
二来我的名声不大好听,若是想在巷子里寻个如意郎君比登天还难。
三来,崔家的事实在闹得太大,我虽未嫁与崔鹤明,但少不得会被牵连。
这三点虽构不成死罪,但足以让我们一家活不下去。
所以我娘当机立断,匆匆卖了祖宅,决定带着我和月秋回娘家。
外祖家在瓜州,离京城有数百里的路程。
虽不算天高水远,但到底是不甚方便的。
我娘想着既然要走,自然得让月秋见她兄长一面。
所以在卖了宅子后,我娘并未立马带着我和月秋离开。
我们点着灯,候了整整一夜,也没能等到崔鹤明。
第二日,我们上了去瓜州的船。
水波荡漾,清风微寒。
寡Ṫù₌言了许久的月秋伸出手,去碰湖面上的涟漪。
她低着头,没瞧见岸边柳树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而我看得真切。
在船上晃了五日,终于到了瓜州境内。
月秋年纪小,没坐过船,吐得一塌糊涂。
我娘虽吝啬,却也还是忍着肉痛去药堂给她买了山楂丸,又去路边茶水摊要了壶最便宜的茶水给她漱口。
待到她略略好些,才重新启程去外祖家。
我娘嫁给我爹没多久,外祖父和外祖母便过世了。
如今守着老宅过日子的,便只有舅舅一家。
我娘原想着她虽出嫁二十余年,但娘家应当还是感念骨肉血亲的。
却不曾想,我们娘三一踏进门,便被轰了出来。
洒扫的仆妇一口沫子吐到门槛外:「什么劳什子姑奶奶,没听过,也没见过!快快滚出门去!」
月秋转身扑在我娘怀里,我也吓了一大跳。
仆妇不语,只侧目打量着我们一行人。
洗得发白的青衫,豁着小口的布鞋,外加一个羸弱稚小的孩童。
怎么看,她似乎都不相信我们会是瓜州有名的富商宋家的亲眷。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
虽说商贾低贱,但我爹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瓦匠,想要娶行商人家的小姐,也是痴人说梦。
再者,若是外祖家当真是瓜州有名的大户,为何当初爹病重时,娘不曾向舅舅求助?
娘勉强稳住身子,扯了扯衣摆,声音平缓。
「我姓宋,自然算是宋家人,纵使我爹不在了,只要兄长还在一日,我便还是宋家的姑奶奶。」
「你去同宋含章说,若他还认我这个妹妹,便出来一见。」
那仆妇被唬了一唬,立刻旋身进了宅子。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疾步走了出来。
一见我娘,他便欣喜出声:「兰因,你怎的回来了?」
而后眼睛一转,落到我和月秋身上。
不用我娘过多解释,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便什么都懂了。

-5-
舅舅宋含章虽行商,却是个实心眼的。
听我娘说完家中的诸般琐事,他的眼泪珠子已然撒了三箩筐,连我娘随身带着的粗布帕子都被他哭得能拧出水来。
我娘看兄长这般真情实感,稍稍松了口气。
本以为能顺利留在宋家混口饭吃,却不曾想,舅母是个冷心肠的。
她甩甩帕子,张口就是:「兰因啊,你带着孩子过得艰难,我们本该帮扶你一把,可如今庄子里成效不好,莫说是旁的,连做工的绣娘都裁减了不少。」
这话说得直白,无非就是说不愿养几个吃白饭的。
我娘也听懂了,她捻了捻衣角,笑了。
「嫂嫂嫁进来的晚,有些事怕是不甚清楚。但是阿兄,你该晓得,当初若非是我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嫁与盐行吴家,如今家里的布庄,也该有我的一亩三分地。」
「如今我不求旁的,只求两个孩子能吃饱穿暖,若是阿兄连这也不能相容,那我便只能去求一求族中耆老了。」
舅母侧目看向我娘,变了脸色。
我读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心中隐约明白,舅舅多少是有些顾忌娘亲的。
就这样,我们顺利住进了宋家。
这所老宅子听说是曾祖公在时建造的,虽有所修葺,但到底陈旧了些。
我们娘三分到的厢房在最西边,院墙与地面通铺着大青砖,砖缝清晰可见,不少潮湿的苔藓附着在上面。
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寒酸凄凉。
这屋子莫说是比寻常人家,便是比我们在京城的草屋,都要差上许多。
可我娘只当没看见,丢下包袱便开始收拾起床榻来。
我一边替我娘抻被子,一边不忿:「若早晓得舅舅一家如此刻薄,便不该来此的!」
被角抻平,散落的浮灰飘在半空。
娘斜了我一眼:「刻薄?什么叫刻薄?」
「若是今日你舅舅不曾出来见我,舅母将我赶出门去,这才叫刻薄。如今人家既安顿了我们,便应当念着这份情才是。」
「更何况,你舅舅也不是个冷心冷肠的,日后混熟了,少不得会照拂你们姐妹二人。」
我明白娘是在为我盘算婚嫁之事。
宋家虽行商,但若是能得舅母照拂,说不得就能寻个好人家。
可是月秋……
我转过头,只瞧见小姑娘呆呆地坐在门口Ŧů₄的小马扎上,漂亮但木然的小脸像极了坊市上的瓷娃娃。
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将她抱在怀中,摸了摸脸颊。

-6-
在宋家蹭了几天白饭,舅母心中不舒坦起来。
隔三差五开始挑刺。
今日说饭食见底快,明日说油罐子倒得勤。
我娘也不恼,只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绣帕送去。
当日下午,舅母便寻了过来。
只说坊中事务繁多,几个仆妇忙不过来,要我娘帮忙去搭把手。
说这话时,她眸光微斜,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饶是我再会装傻充愣,也明白过来,舅母这是要我同去的意思。
毕竟,宋家开的是布庄,染布绣花的活计不需要力气,年轻姑娘自然做得。
娘没有推脱,只担心一点——
我与她都去了染坊做工,月秋该怎么办?
一个五岁的孩童,若是整日关在院子里,也实在太可怜些。
于是,我娘想了个主意——
我和娘在坊中做活,只图三餐饭饱,不要工钱,但舅母得将月秋送去宋家的族学中念书。
舅母原是不想答允的。
只因宋家虽有学堂,但其中往来念书的都是各家的男丁,哪里有姑娘家去上学的道理?
舅母半晌不语,仿佛十分为难。
却不晓得,这在我与我娘心中却已然是最坏的打算了。
月秋若还是崔家小姐,那她学得自然是琴棋书画,插花品茗。
可如今崔家覆灭,我娘应了崔鹤明,自然是得好好照顾她。可照顾也不只是照看穿衣吃饭,品性才学也是要管的。
否则,若是崔鹤明日后回不来,我们又养出个目不识丁、脾气刁蛮的小姐,又该如何是好?
她虽年稚,纵使学不到什么东西,去染染书香气也好。
读书能明理,这是我娘笃定的道理。
所以,将月秋送进族学,是我娘势在必行的事。
「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想她略识得几个字罢了,若是嫂嫂为难,便罢了,往后我与月春每日各去做半日工,倒也顾得上她。」
舅母这才回神,听出其中的威胁之意。
她柳眉一翻,本想斥责,但目光落到手中的绣帕上,又变得缓和。
「何故劳你去照看孩子?不过念个书罢了,一句话的事儿。」
只因宋家的布庄是三十年前就有的生意。
我娘少女时代也曾是染布制衣的一把好手,外祖还曾想着让我娘跟城中的其他商户联姻,好稳住门户。
只不过后来她卷了包袱逃去京城,遇见了我爹。
二十年前的声名虽已隐匿不见,但传承已久的技艺却被刻进了骨子里。
整个宋家,除了当初起家的外祖,便只有我娘染布绣花的技艺最为娴熟。
所以,那日舅母才未曾将我们赶出门去。
她看Ťűₖ中的,自始至终都是我娘这门手艺。
见舅母翻脸极快,我娘也不恼,只淡淡地笑。
「我是个粗人,不晓得轻重,入学堂所需的笔墨纸砚,还得劳烦嫂嫂去备了。」
舅母冷哼一声,转身应下了。
于是,在宋家的第一次交手。
我娘大获全胜。

-7-
转眼就是三月,瓜州已经草长莺飞。
我和我娘在布庄的活计也逐渐上手,她本就是老手,如今重操旧业自然没什么难度。
唯一为难的就是我这个外行,于染布一行上实在无甚天赋。
纵使我娘常常为我开小灶,我也还是弄不明白哪种料子该配什么颜色,什么染料又该浸泡几个时辰。
长此以往,经我手染废的布料,没有十丈也有八丈。
舅母吝啬,心疼得不行,却又不愿看我闲着,便将我支去城中的成衣店做个理货裁布的伙计。
我也并不气恼,毕竟月秋所上的族学便在城中。
每每日暮时分,铺子盘完账,关了门,我便会去族学门口接她。
然后我们便会沿着街巷走老长一段路,这段路程里,我有时会给她买串糖葫芦,有时会买块梨花糕。
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也都是银钱买不来的高兴。
月秋年纪小,嘴却很严。
因此,我娘并不晓得。
她疼惜月秋上学堂劳累,晚上用饭时不住地给她夹菜。
可小姑娘白日里吃了糕饼,晚饭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可舅母一家盯着,她又不敢剩饭,便只得一股脑吃了个肚圆儿。
当天夜里,便积食发了高热。
稚子生疾,一不注意,是能要了命的。
可我娘在染坊干活,没有工钱,我在成衣铺虽能赚几个子儿的外快,但用来请大夫,也是不够的。
于是,无奈之下,我娘只能去求了舅舅。
好在舅舅仁厚,听闻月秋生病,立马便让人去请了城中仁宝堂的张大夫。
几番施针之下,月秋才终于吐了出来,额头也不再滚烫。
我娘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天不亮,她将月秋要喝的药同我交代了一番,便去了染坊。
我明白,她这是怕舅母晓得昨夜的事,又来讥讽刁难我们,所以才要勤快些。
在人家的屋檐下,便是再要强的人,也不得不低头。
可纵然我娘如此卑微,傍晚时,舅母还是来了。
她拿帕子掩着口鼻进了屋,先是嫌恶地皱了眉,才看着我道:
「你娘还没回来?那好,你同她讲一声,明日你们便从这屋子里搬出去吧。」
她语气随意,仿佛在归置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却很轻易地叫我肝胆俱裂。
我怎么都没想到,只因为月秋生了场病,舅母便要将我们赶出门去。
一时之间,心中又悔又怕。
「舅母,月秋病还未曾痊愈,外头还下着雨,我们若是被赶出门去,该住到哪里去……」
我哀求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舅母却楞住了。
「我是说这屋子太过老旧,怕是不利于月秋养病,所以想让你们搬到东院去,哪个说要将你们赶出门去了?」
「你这丫头,当真是夭寿的脑袋哦!」
这下轮到我楞了。

-8-
娘回来后,我同她说了此事。
我娘执拗,原本不愿意平白受舅母的恩惠,可瞧着月秋病恹恹的模样,又不敢太过清高,便只得搬到了东院。
东院是舅舅一家的主院,两个表兄一早便成了家,在外闯荡。
如今空荡的院子里,只住着舅舅和舅母。
余下的两间厢房,正好容纳下我们一家人。
娘带着月秋住着一间,我便独自占了一间。
舅舅原本惧怕舅母,不太敢帮忙搭手,可听闻我们是按照舅母的安排搬过来后,立马打开了话匣子。
「当初原是我擅专,将你们安排去了西院,否则秋丫头想必也就不会生病了。」
「你嫂嫂是个嘴硬心软的,瞧着孩子病得难受,又住着四处漏风的屋子,心疼不已,这不,立马便给你们腾了院子!」
娘只笑笑,不说话。
我却明白,舅母是个好的。
只不过一个女人家,在外行商,总要装得色厉内荏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于是,在铺子里当差时,我便更尽心了些。
从前因着没有工钱,我也不愿费心,便只做些收拣布匹的差事。
如今得了空,我也钻研些花样子来绣手帕。
我的绣活本就师从我娘,再者从前在京城时,也时常同邻近的大姑娘小媳妇探讨针法。
因此,我的绣工不仅有瓜州的柔和之态,也有京都的疏朗之意。
在铺子里卖了许久的布料,我心里也明白了些门道。
那些布匹成衣中,最先卖出的往往不是料子最好的,而是样式最新的。
所以,我既然要做绣活,便先得弄到时兴好看的花样子。
这本是十分为难的。
但有了月秋,便不难了。
她被崔鹤明送来时,身上穿着的衣衫虽单薄,但却是从前府里的绣娘做的。
官宦人家的绣娘大多手艺精湛,思路新奇,ŧúₑ那些样子自然也是精巧无比。
于是,我便将那件旧衣翻了出来,印着上头的兰花,用草纸和炭笔略略描出了个花样子。
我熬了个大夜,绣了两张。
原想着先试试水,Ṱŭ₇却不曾想,第二日铺子一开张,便被抢购一空。
见这花样子如此抢手,我也不再拘泥于做帕子。
一张帕子至多不过十文钱。
可若是配上我娘亲手染织的云绫锦做成衣裳,便可卖到两百文。
其中的利益,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我同舅母说明了事由,开始调度布庄里的绣娘,同我一起做成衣。
不过三五月,宋家布庄的生意便开始回春。

-9-
转眼就到中秋。
往常在京城时,我娘总会自己亲手做一桌酒菜,再让我去唤帮邻家修屋的爹回家吃饭。
但如今物是人非,爹早已经不在。
舅舅虽嘴上不提,却也晓得我娘心中悲痛,便差人去永安寺为我爹点了一盏长明灯。
在永安寺供奉香火,价格不菲。
若是换了从前,舅母一定会不咸不淡地讥讽几句。
但如今,她不说话,只一味地教月秋捏果子。
「今日团圆,秋丫头这果子可要捏圆满了。」
月秋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模样,可听见「圆满」二字还是一僵。
舅母当然不知道其中曲折,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纵使月秋是个孩童,经此大事,还是早慧了。
小姑娘抿唇不说话,捏完一个果子,便垂下了脑袋。
我和我娘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宽慰她。
恰巧坊市中的焰火炸了一声,舅母侧目望去。
「今日市集上可是热闹,花灯和焰火都是平日看不到的,春丫头,带你妹子去逛逛吧。」
我点点头,牵起月秋的手。
穿过人群,挤过熙攘。
「月秋想看猴戏吗?」
她摇头。
「我们去猜灯谜好不好?」
摇头。
「那兔儿灯呢?」
小姑娘还是摇头。
她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跟着我们来瓜州的这些日子,她虽适度寡言,但今日这般情绪低沉,还是头一次。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哄。
只得蹲下身,耐着性子小声问她:「那兆玉告诉阿姐,从前在家时,娘怎么带着兆玉过中秋的?」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月秋的眼睛亮了起来。
「娘会做松鼠桂鱼,还有糖炸糕,还有……」
慢慢的,她不说话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些菜式只有柳姨娘会做,可如今崔家覆灭,那些昔日稀松平常的美味,自然再也尝不到了。
眼看着那双原本亮起的眼睛复又暗了下来。
我晃了晃荷包里的碎银子,郑重其事地承诺。
「你放心。」
「今日阿姐无论如何也会让你吃到这些东西!」

-10-
因着是中秋,河面上的渔家大多归家过节了。
只零星停着几条渔船。
我带着月秋寻了个船娘问询,才得知,如今的时节早就没了桂鱼,只有几条刚捕的鲈鱼。
瓜州靠水,盛产四腮鲈。
可那鱼用来做汤味佳,做菜却略逊一筹。
但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了。
我向那船娘借了锅灶,将鲈鱼切斩为块,薄油炸过后,再淋一层茄汁倒也像那么回事儿。
至于糖炸糕,就要为难许多了。
柳姨娘是金陵人,糖糕自然做得好。
可我没见过那糕饼,更没尝过,如今即便是想依葫芦画瓢,也没了样式依照。
无奈,我只能去求了那卖月饼的掌柜,花了半两银子,让他按照描述略略做一碟子出来。
待到糕饼和鱼块都摆到月秋面前时,已经是圆月高悬的时候了。
小姑娘只咬了口鱼,金豆子便顺着脸颊成串儿地掉。
我慌了。
我知道自己厨艺不佳,但即便是难吃,也不至于难吃到这个地步吧?
「阿姐,你同我阿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
怎么也没想到,柳姨娘的手艺竟然差到如此地步。
后来我才明白。
小姑娘的意思是——纵使物是人非,但眷顾怜惜她的那颗心,却是相同的。
那一夜,月秋吃完了鱼块和糖糕。
我背着她,一路从集市走回宋家。
那天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讲从前自己枕边的那只布玩偶,也讲柳姨娘给她做的百合粥。
月秋抱着我,脸颊贴在我脖颈处。
「那一夜,阿兄也是如此背着我走了许久许久的路,他告诉我,纵使自己没了活路,也会给我挣出一条生路来。」
「我如今活的好好的,可是阿姐,我阿兄又在何处呢?」
我脚步一顿,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自从来了瓜州,我便再未见过崔鹤明,自然不晓得他如今是什么状况。
我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胡编起来:
「月秋好好的,阿兄就会好好的,等下回月秋过生辰的时候,阿兄就会来接月秋啦。」
她的生辰在冬至,如此算来,不过三、五月就能见到她阿兄。
月秋立时欢喜起来。
这原本就是一句哄小孩儿的话。
小孩儿忘性大,我原想着不多时她便会忘记。
可不曾想,月秋生辰前,崔鹤明竟真的来了。

-11-
十月中旬,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送得蹊跷,并未署名,只夹在送货的布匹里头。
我看不出端倪,便拿回家给我娘看。
她从前跟着外祖,也见过不少世面,一眼便看着这是射覆的把戏。
便取了碗茶水来,将信纸浸湿,再对着烛光略略烘烤。
果然显出字迹来。
那信极短,只写着邀我三日后城中茶楼会面,并未落款。
可我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崔鹤明的手笔。
只因那信尾沾着墨迹印下的纹路,分明和月秋旧衣上的一般无二。
宋家在瓜州的生意不算小,我卖出的那些成衣他一定见过。
所以才在信尾装若无意地暗示我。
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我仍旧选择了去赴约。
原本是想将月秋也带上的,可阿娘说她在族学中念书,若是告假少不得会惊动舅母一家,便作罢了。
会面那日,我先去了一趟铺子,交代了一番事宜,这才去了茶楼。
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崔鹤明。
一年未见,他清瘦许多,面容愈发冷峻,如染露松柏般疏离。
可此刻,却躬身拱手冲我行礼:「李姑娘。」
我亦颔首回礼。
崔鹤明关上窗,喝了盏茶,这才开口:「不知月秋如今,过得可还好?」
他没唤兆玉,只言月秋,便是已经提前打听过舅舅家的事。
于是,我便将我们是如何来瓜州的,又是如何谋生,如何将月秋送去族学都细细讲了一遍。
大家闺秀向来都是要守男女大防的,我本以为他会不悦。
可崔鹤明点头赞道:「令堂深明大义,的确是该叫月秋识字明理,否则日后再开蒙,怕是晚了。」
我听见「日后」两个字,眼睛亮起来。
追问:「你如今寻我来,是要接月秋回去吗?」
崔鹤明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非也。」
「是我蛰伏至此,终于有了平反的机会,此番行事,若是能成,崔家便能起复,可若是不能……」
他隐去了半截话头,我却听明白了。
崔家之事,涉嫌党争,我虽弄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晓得皇帝老儿的天威不是轻易便可以忤逆的。
若是要替崔家死去的五十八口人平反,谈何容易。
崔鹤明此举,不亚于是泥潭摘月般荒诞。
「若是我身死,月秋往后便只做月秋了。」
他看着我,面带祈求。
像是一年前在青瓦巷那般哀绝。

-12-
归家后,我便跟我娘说了这事儿。
饶是她素来胆大,也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毕竟若是崔鹤明真的做不成,不光是他自己身死,月秋的身份被清查出来,也是要株连一批人的。
我和我娘自然跑不脱,还要牵连舅舅一家。
舅舅虽怯懦惧内,舅母虽吝啬嘴毒,但到底是待我们很好的。
万不能如此。
于是,第二日夜间,我们便卷了包袱,要走。
去哪儿?不知道。
怎么去?不知道。
我娘只知道,既受人恩惠,便不能引来祸患。
可谁知,我们刚走到二门口,还没来得及迈门槛,便被拦住了去路。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舅母。
她柳眉微蹙:「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我娘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解释。
舅母却笑了:「逃崔家的祸?我看是不必了,廷尉府若是来抓人,咱们家谁都跑不脱。」
原来舅母早就知道真相。
她出阁前也是商户人家的女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小错漏没抓过。
我们初到瓜州时,她便让手底下的人去查问过。
早晓得我娘并未生两女,月秋自然也不是我的亲妹子。
我娘骤然多了个亲闺女,犯了事儿的崔家却少了个小小姐。
略一查问对证,舅母便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她却还是将我们接纳进了府。
娘问她为什么。
舅母凤眼一翻:「我虽在瓜州,却也听说过月春和崔家二公子那档子事儿。」
「都说他瞧不上咱们春丫头,可雨夜托孤,何等的情意才能信赖至此?那崔二公子乃人中龙凤,我看啊,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
「届时他若是光复崔家,春丫头嫁过去,崔家少不得要念我这个舅母帮扶的情分。都说官商官商,有官罩着,我这商才做得下去嘛。」
娘哑了口。
事到如今,的确只有在宋家,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因着怕廷尉府的人查访,月秋便没再去上族学。
我守着她在家中等了整整一个月。
京中才终于传来消息。
崔鹤明要办的事儿,成了。

-13-
先帝身死,三皇子继位。
崔鹤明在新帝潜龙之时便尽过犬马之劳,新帝自然也不会亏待他。
但君无戏言,若是贸然为崔家平反,只为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新帝不愿如此。
因而,起先只是顺带着将崔家的案子拿到大理寺去审。
后来审着审着,便发现了纰漏。
先帝何等仁义?这纰漏自然不能是他的,于是新帝呕心沥血,又揪出了不少冤枉忠臣的奸臣。
这些纰漏和错处,自然就被安置到了他们身上。
昭仁元年冬,京中又发落了一批官员。
斩ẗųₑ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而从前的尚书府崔家,至此正名。
听闻这个好消息,娘长长地松了口气。
脖子上这颗悬而未落的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冬至那日,是月秋的生辰,娘擀了面做饺子。
锅里的汤水刚咕嘟冒泡,院里便来了人。
是崔鹤明。
他一身大氅,衣角处还带着泥点,像是急匆匆赶路而来。
月秋扑进他怀里,嵌进去了一般,怎么都不肯松开。
娘见了他,不惊不喜,只淡淡道:「既来了,便是客,等着吃饺子吧。」
崔鹤明应了一声,抱着月秋,抬抬屁股就要坐下。
又见我们一行人忙碌着, 便又站了起来。
他挽起衣袖,净了手, 极自然地拿起饺子包了起来。
「月秋往后, 终于可以做回兆玉了。」
「真好。」

-14-
番外:
落雪那日, 崔鹤明带着兆玉要回京。
小姑娘舍不得我们, 还扑在我娘怀里狠狠哭了一场。
舅母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叮嘱:「秋丫头, 等回了京城, 莫要忘了我们才是,日后你那些闺阁好友若是要做衣裳, 可别忘了我们宋家布庄!」
兆玉抽抽搭搭地瘪嘴,看向我:「阿姐, 你不跟着我们回京吗?」
我失笑:「你回去是做崔家大小姐,我可做不成!」
「但你可以做崔家夫人呀!」
小姑娘童言无忌, 我恼怒地捏捏她的脸颊:「死丫头, 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你同我阿兄的婚书,还在他荷包里好好放着呢!」
这下轮到崔鹤明愣住了。
他别过头,耳廓染上一层绯红:「我……我只是想着拿去官府销毁,或许更合时宜一些。」
我亦点头称是。
毕竟, 昨日我们便已经谈论过此事。
他说要报答我与我娘的恩情, 问我想要些什么。
这样的话本我其实看过不少。
可生活不是话本,我没要金银, 也没挟恩图报要他以身相许。
我只要了一家布庄。
一家开在京城的布庄。
从前爹在时, 家中宽裕,娘不是没想过要做布匹生意。
但想要在京城做生意,除了本钱,还得有人脉。
舅母说得没错, 官商官商,官在前, 商在后。
若要平安无事, 须得有个倚仗。
如今,崔鹤明便是我和阿娘的倚仗。
马车徐徐启程。
眼见兆玉上了车,我终是没忍住, 唤了一声。
「崔鹤明!」
他旋身,眼底莫名带了三分喜色:「你可是要改主意了?」
我摇头。
「我只是想问,那日我从崔家离开时,你何以为会说出那样的话?」
崔鹤明一愣, 旋即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
不过是那句——
「李姑娘, 你该明白, 崔家门第, 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他垂下眼睫, 竟是笑了起来。
「李姑娘,我只是觉得,你这样鲜活的姑娘, 实在不该折损进崔家的门楣里。」
而后马鞭破空一声, 车轱辘滚滚向前。
很久之后, 我才知道。
原来那日崔夫人并非真的想让我入崔家的门,而是想让崔鹤明纳我为妾。
是以,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想要逼退我。
从一开始, 就是我误解了他。
但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明了。
往后山河陌路,我们都各有各的道要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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