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个不肖子孙们

我,清平县主,一品诰命,岳国公府的老祖宗。
才过六十大寿,便都当我人老不中用,外人欺我耳聋眼花,小辈将我蒙在鼓中。
直到今儿,三房的庶孙女肿着一张脸,扑通跪我面前嚎啕大哭。
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腌臜事,真当祖奶奶我是吃素的!

-1-
那丫头进门的时候,我正与两个老姐妹在打叶子牌。
她们俩,一个是前大理寺卿的夫人;一个是前阁老家的姑娘,三十岁和离之后再没嫁过。
我们仨那是住一座坊里打小玩到大的,一套漂亮衣裳也要做成三身穿成三胞胎。
可惜后来各家父兄的官越做越大,我们仨姑娘又陆续嫁了人,怕圣人猜忌结党,许多年没敢走动。
如今父兄故去,又熬走了夫君,家中子侄没有在朝堂上做高官的,这才敢重新走动起来。
她俩好似心连心,左边打一张,右边碰了;右边打一张,左边杠了。
硬生生给我气笑了。ẗŭ̀⁼
「你俩挤眉弄眼做什么呢,又想联手使诈作弄我?」
惹来她俩的嘲:「还说我俩使诈?你倒是说说自个儿手往桌底下藏什么了?」
伺候了我大半辈子的李嬷嬷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
「别人打牌累脑子,您们几位打牌啊,累嘴,奴婢给几位主子切西瓜去。」
李嬷嬷才走出屋门,就被三房的九丫头撞了个满怀,惊道:「九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哎呀,姑娘这脸怎么了,谁打你巴掌了?」
三房的丫头捂着脸跑进门,扑通在我膝边跪下,左脸上的巴掌印红通通的,哭得那叫一个惨。
「九丫头快起来,与奶奶说,谁欺负你了?」
我要拉她还拉不起来,这孩子抽噎得气都喘不匀了。
九丫头看见两位老夫人在,咬住手背不敢讲,连哭带喘道:「不知道祖奶奶正在会客,我不该来,我这就走。」
哭得跟只小猫似的惹人心怜,再看她,抬起的那双手也是肿的。
我拿帕子擦干净她眼泪,才哄得她开口。
「是四姐姐打的……她要我烧水给她洗脚,洗完又要我给她剪指甲,我、我手被沸水烫着了,没拿稳剪子,剪疼她了……」
「她就打你巴掌?真是反了她了。」
我冷了脸,将叶子牌扔回桌上:「喊四丫头来一趟。」

-2-
两个老姐妹对视一眼,这俩老货八卦心重,明摆着不想走,饶有兴味地喝着茶等着瞧热闹。
四丫头进门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平时我来请安您都嫌烦,今儿祖母怎的想起我了?」
瞥见角落里站着的九丫头,四丫头脸上没了笑模样,往椅子上一坐,哼了声:「原来是有那嘴碎的来告状了。」
我细瞧四丫头。
她擦了胭脂点着口脂,眉毛修成细细的弯月,十根指尖染了红红的蔻丹。
分明是十五岁的漂亮姑娘,硬是被装扮出一股子不属于她这年纪的风尘气。
我瞧着牙疼:「你娘又带你去赴谁家的宴了,打扮成这样?」
四丫头得意道:「是汝阳侯府的赏花宴,侯夫人请了好多世家女孩赴宴,却只叫我去跟前说了话,侯夫人待我可亲近哩。」
「你娘真是……」
我心中忍不住斥了声:蠢东西,汝阳侯府又是什么好去处?
年初时,四丫头她娘——老三家媳妇来找过我,让我帮忙把四丫头塞进宫中选秀的名录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她丫头进宫做妃。
我叫她歇了这份心思,老三媳妇就记恨上了,这几个月绕开了我,把四丫头打扮成花蝴蝶似的满京城赴宴。
蠢东西,连好女百家求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岳国公府的姑娘及笄了,外边多少双眼睛观察着,姑娘家泰然自若,自会有美名远扬,越是表现出恨嫁的样子越跌份儿。
罢了,左右不是亲孙女,我多余费这心思。
「那你让小九给你洗脚,还打她巴掌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小九的原话说给她一听,四丫头反倒委屈上了:「我前晌走多了路,脚疼得不行,让她给我洗洗脚怎么了?」
我拧起眉,这叫什么话?
她倒是振振有词:「祖奶奶心是偏着长的,谁掉两滴猫尿您心疼谁。」
她斜起眼,轻蔑地瞥着小九。
「我是嫡出的姑娘,明年就要嫁进侯府了。我娘说小九是要跟着我一起出阁的,说破天她也就是个小妾命,我让她给我洗脚、提前熟悉熟悉做妾的规矩怎么了?」
我抄起茶杯砸她脚边,带了狠劲。
「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一口一个妾妾妾,说的这是什么臭话?你娘教你的?」
四丫头被杯盏碎裂的阵仗吓住了,白着脸不可置信。
「祖母为了一个庶女骂我?她一个洗脚婢生的贱种,您就为这么个贱种骂我!」
我绷着心里的怒火,控制手劲给了她一巴掌。
「你的庶妹怎么来的,问你那个色字上头的爹!那是你的妹妹,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
「当姐姐的折辱妹妹,传出去了,你这辈子也别想嫁了,给我跪佛堂清醒清醒去!」
四丫头自打生下来就没挨过巴掌,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跑了。

-3-
茶水放了好一阵了,润嗓都觉得凉。
我不过是拿手往太阳穴撑了一下,李嬷嬷就知道我又头疼了。
可这回,还不等李嬷嬷挽起袖口,九丫头已经懂事地走到我身后帮我揉起了头。
这孩子声音低弱可怜。
「等我回去,姐姐还不知道要怎么罚我……」
「小九啊。」我摩挲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
「你是个懂事的丫头,亲娘忙着争宠,忙着生儿子,顾不上照管你,这些年大约是受了不少委屈。」
「祖母!」九丫头掉下眼泪来,伏在我膝头垂泪。
十四岁的姑娘,眉眼还是孩子模样,就已经知道什么是愁了。
我摸摸她脑袋:「下回再受了委屈呀,直接来祖母这儿跟我讲。」
「只有一条,好孩子你记住了,别再把祖母当刀使。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没有女孩子想去给别人做妾的,所以祖母允许你算计我这一回,以后再不准了。」
「我,我怎么敢……」
九丫头的脸唰一下雪白,磕磕巴巴辩了两句。
对上我眼中的审视,这孩子生生憋回了眼泪,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九儿知道,祖母是府里最睿智最公允的人,以后再有事了,九儿一定坦荡对您开口。求祖母别气我这一次。」
我点头笑赞:「好孩子,回去歇息罢。四丫头再欺负你了,就来告诉我,祖母有的是招儿治她。」
九丫头走以后,李嬷嬷冲我比了个大拇指,却也奇怪:「九姑娘算计您,主子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是她来的时辰太凑巧了?」
我笑着摇摇头:「不止。」
其实是她脸上的巴掌印不对。
打人的巴掌是不会留下五根清晰指痕的,能留下这样痕迹的,只能是自己用手使劲捂出来的。
她手上胳膊上都没有旧伤,不是常年挨打的模样。
那孩子垂着眼皮,眼睛在哭,眼珠子却是亮的。
说什么【不知道我在会客】,哈,我那俩老姐妹都是从西门坐着轿子进来的,后宅有谁会听不着动静呢?
她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跑我这儿算计我一回,不破不立,是个聪明孩子。
回头得为她想想,配谁家的小子合适呢?

-4-
四丫头跟我这老祖宗顶两句嘴,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却没想到,当天后晌四丫头她娘——老三家媳妇,就来找我讨说法了。
老三家这一房是老头子的妾生的。
那位妾太太会生,从儿子儿媳到孙女都跟她一个模样,每逢张嘴,必定是先提委屈先诉苦。
「我家丫头回去啊,锁着门哭了一下午,饭也不吃,谁叫也不开门。」
我垂着眼皮拨香炉。
「看来是老身的话不顶用了,让她去佛堂清醒清醒,她没去,反倒哭嚎连天怨起我来了?」
老三媳妇忙说不敢,又装模作样抬起袖沾了沾眼泪,委屈道。
「前些年老祖宗让我管家,我虽不愿,可您身子不好,大嫂二嫂又那样……我只能操持起这个家。」
「府里二十多个主子,这个张口要燕窝,那个天天吃羊脸。姑娘们要备嫁妆,少爷们要喝酒应酬,逢年过节送送礼又是一大笔钱,各院的花销都要从账面上走。」
「媳妇这些年吃力不讨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老祖宗今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姑娘,这宅子里多少人看我笑话?呜呜,媳妇真是没脸再管家了。」
好嘛,这是拿乔等着我服软来了。
「唔,原来掌家这么累啊。」我笑睨她一眼。
「那换小二去管,他不是开铺子做生意挺清闲么?不是自诩活算盘么?让他捎带手把家里的账面也管上。」
「这,这怎么行!」老三媳妇差Ţŭₓ点咬了舌头,瞪大眼睛急起来。
「这这这不合规矩啊,哪有少爷掌家的?这不行啊,几位嫂嫂和弟妹吃什么滋补,各院大小姑娘拿什么料子做衣裳做小衣,每个月还要买红糖买月事带,后宅这些这些,哪里是二少爷能看的?」
胡言乱语,胡搅蛮缠!
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我懒得再听下去了。
「我竟不知咱们府破落至此,穷酸至此,各院姑娘的红糖月事带也要记公账、走公出了?哪本账上写这个了,拿来叫我瞧瞧!」
「府里出项多确实不假,可账房六个先生把府里的账算得明明白白,老大老二两家清简,花销从不超过他们的月银。」
「至于老太太我,我乃清平县主,每年一千二百两的封邑够我这老太太花三年!——你倒是说说,这府里哪个院儿的账教你为难了!」
我这疾声厉色的话一出,老三媳妇噗通一声跪下了。
「不是!老祖宗误解了,媳妇哪里是这个意思?」
我冷冷盯着她。
「十份银子从你手上走,你往怀里揣一份。这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想着家宅和睦才是安,派李嬷嬷提点了你几句。」
「看你每回装傻充愣,我也懒得点破,想着老三不争气,你为儿女多图谋些也是情有可原。」
「可我竟不知你这嫡母当得如此狠毒,竟拿庶女做你亲闺女的陪嫁丫鬟!」
「妻不贤,夫之过——叫老三过来回话!」

-5-
老三是被人从窑子里拉出来的。
群芳坊有上等的青楼,中等的娼寮,下等的窑子,越下等的地方越荒唐。
他媳妇管家,把银子捏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子儿都不多给。
老三上不起青楼,也禁不住娼寮里的那些滑头勾他兜里的银子,便专往窑子里钻。
原是好好一张脸,印堂青,眼珠黄,脸颊肥,一身的花酒味,没得叫人恶心。
「母亲您喊我?啥事啊?」
我唤李嬷嬷给他上了碗醒酒汤。
「你院里三房姨娘还看不够?要去外边偷腥?」
老三差点跳起来:「母亲这话说得我冤枉啊。」
「您老人家开眼瞧瞧,我媳妇是个母夜叉,当初给我纳妾,她是专挑模样不好看的。不好看就不好看吧,熄了灯都是一个样,占一条身段窈窕摸着舒服也行啊——您猜我媳妇干什么了?」
「她管着小厨房,天天给我那三房妾室喂大猪肘子,猪油揉面条,肥肉做夜宵。好嘛,把她们个个养得腿比我的还粗!」
「男人谁不是图一个娇妻美妾?我那院里妻不娇,妾不美,成天不是吵架就是砸东西,乌烟瘴气的,儿子回了家是真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
我闭了闭眼。
跟自己默默念叨:这畜生玩意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别气别气。
老三却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李嬷嬷,你闺女小青今年十七了吧?还没许人家呢?不如直接送我院儿里,咱们结个亲上加亲?」
他那黄牙臭脸贴上去,李嬷嬷急忙错身避了一避,不卑不亢道。
「三爷说笑了,小青没念过几年书,才德皆无,实在配不上您。」
老三嬉皮笑脸愈发来劲了。
「无才我不嫌啊,女人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进了我院里Ŧű̂₄,我自会好好疼她,把小青疼得如珠似宝的——您打小瞧着我长大的,对我还信不过吗?」
他快四十岁的人了,竟敢肖想十七岁的小青!
「孽畜,给我跪下!」
我一茶杯砸他脑门上,砸了他个头破血流。
「你写一封辞官书,明日送到工部去。」
老三捂着脑门发懵:「母亲您说什么呢?我官做得好好的,怎的要我辞了?」
我对着他冷笑:「你如此Ṭü⁸德行也配做官?再在官场呆着,岳家百年英名都要毁在你手里!」
老三慌了,急赤白脸的,模样愈发恶心。
「母亲您不能这样啊!我堂堂公府三老爷,爹的爵位不是我的,是给大侄儿留的;家里的大钱不是我的,大头都让二侄儿拿走做生意去了。」
「我辞了官可就变成白身了啊!母亲您这不是要我命吗?」
我叫李嬷嬷取纸笔来,在空白的纸上加盖公府印章。
扬手丢他脸上。
「这辞官书,你今日写也得写,不写,我亲手替你写。当初是我拉下老脸托人找关系送你进的工部,如今也算是拨乱反正,要是皇上怪责,我亲自去找皇上请罪。」
「给我写!」
老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地跪行过来,抱住我的腿。
「母亲,我不能写啊,写了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啊!我虽不是您肚子里出来的,可这些年我待您跟亲娘一样啊!您过寿还是我跑前跑后才办成的!」
我呵呵笑着,提笔蘸墨,往他脸上写了个大大的【贪】字。
「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和你媳妇借着我过寿偷吃了多少油水,全给我吐出来,交回府库中。」
「迟一日,家法处置。」
老三软了身子瘫在椅上,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小青却急匆匆从外边闯进来,神情慌张。
「老夫人,不好了!妾太太得知了这事,闹着要跳莲花池啊!」

-6-
府里东边有一片莲花池。
这莲花池,是老头子娶我的那年请园林大师设计的。
只因我嫁人前最爱吃莲子。
莲子玲珑可爱,一口一个,煮粥软糯,泡茶败火,生吃清甜。
我那时极爱生吃嫩莲子,只是这东西有一条不好——不禁放。清早采摘的嫩莲子最好吃,到晌午口感和味道就变了。
老头子便挖了这座莲池来讨我欢心,他在世的几十年,每年都惦记着护养这片池塘,池中粉莲白莲繁繁密密地开,成了府里的夏天第一景。
自他过世以后,莲池就渐渐衰败了。
我走近时看见满池残荷,竟恍惚了片刻。
又被小周氏的嚎叫声惊破思绪。
「我不活啦!」
小周氏扒在池边扯着嗓门,疯了般要往池塘里跳。
她几个媳妇、姨娘和孙女们拦着,一群女眷哭着喊着,咿咿呀呀,吵得要命。
我冷眼站定:「都松手,叫我看看她怎么跳?」
三房几个媳妇姨娘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谁也不敢忤逆我这老祖宗的话,都慢吞吞地缩回了手。
没人拦了,小周氏反而不跳了,跪坐在塘边的湿泥里仰头哭喊。
「我的老爷啊,您在天有灵开开眼吧!您才死了十年,我们母子几个就要被大夫人害死啦!」
「老爷看看这府里还有公道吗?我为老爷生儿育女,这老寡妇打我的孙女,抢我媳妇的钱,掳我儿的官,到头来还要害我的命啊!」
呵,她消息倒是灵通。
我那边才和老三说完话,她这边就灵机一动排出戏了。
我鼓了两下掌,赞道:「这出戏倒是没瞧过,挺新鲜!让厨房往这边摆膳,诸位还没用过晚饭吧?都坐下,咱们边吃边看。」
李嬷嬷小心瞧了瞧我的神色,从我脸上不见怒容,嗳声吩咐厨房去了。
小周氏,是老爷生前唯一一个妾,也是我梗了三十年的心结。
她是婆母本家的表姑娘。
当年在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夫君叫有心人灌了迷酒,被小厮扶下去小憩片刻。小周氏脱得只剩一件小衣钻进了他的屋,被婆母领着人当场撞破。
那天小周氏也是哭着闹着要跳河,婆母以死相逼,逼我夫君纳她过门。
当年我恨得想杀了她。
后头许多年,我只恨自己当年为何心软了一瞬,没掏出匕首照着她心口捅下去。
一错再错,硬是让这吸血蛭趴在我身上繁衍后代。
厨房在池边的小亭里摆了满满两大桌菜,三房的都缩起脖子当鹌鹑,小心翼翼用着晚膳,谁也不敢应她一声。
小周氏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嚎到后头哑喉咙破嗓,难听得要命。
我再没食欲了,沾沾嘴角站起来。
「小周氏胡言乱语搬弄是非,离间家族,将她从族谱上除名。再造口业,将她这一房一齐除名。」
「除族谱?」小周氏被气炸了,噌地从泥里爬起来。
「林小茵,你一个克父克兄克夫克子的老寡妇!跟我斗了那么多年,如今鳏寡孤独一个老太太了,还想拿捏我们一家?你想都不要想!」
李嬷嬷怒斥了声:「放肆!你是昏了头了!」
斥完,才紧张地瞧我神色。
亭子里两桌人再没一个敢喘气的了,都两股战战窥着我。
克父,克兄,克妻,克子。
这么多年来,无人敢把这八个字揭到我面前。
小周氏一张嘴,便把我的心豁开一个洞。
我几个大步走上前,捏紧她的下巴,低低笑道。
「小周氏,你听清楚——我活一天,这府里就没你开口的份儿。」
「等我死了,一条白绫叫你随我上路,我绝不允许你变成府里的老祖宗,祸祸子孙后人。」
小周氏目眦欲裂,冲着我喷吐唾沫。
「林小茵,你敢!我是老太太亲自带进门的贵妾!我是小轿从正门抬进来的,我是伺候过老爷三天的!」
「哈哈哈,我一辈子伺候老爷三天,怀了三个孩子!我儿子都做了大官!」
「你的两个儿子都死哪儿去了?哈哈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快活吗?」
心口疼得要裂开,我恨极怒极,一脚将她踹进池里。
「来人,取家法。小周氏出口不逊,詈辱英烈,打三十家棍。」
掌家不靠刑罚,自打我那爱用家法惩治人的婆母过世后,这宅子已经二十年没动过家法。
可小周氏千不该万不该,辱骂ťũ̂⁾我的锋儿烈儿。
莲塘里全是淤泥,将她呛了个半死,好不容易爬起来,又一身泥水淋答地被家丁捆在刑凳上。
三十棍不留情面地打下去。
小周氏发出杀猪似的哀嚎,喊着:「我儿快去报官啊,儿啊,快救救为娘!」
池边几十人围观着,没一人动,老嬷嬷们眼皮都没眨。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儿媳缩着肩膀躲在人群后,老三骂了声:「姨娘你还嚎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嘛?」
她的幼子也嘟囔道:「您也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您惹老祖宗做什么啊?平白招来这苦。」
小周氏气得双眼翻白,差点厥过去。
我看了一场大戏,却无半点快慰,心头如同结了冰。
「将她锁回院里,她敢出房门一步,给我打断她的腿。」
目光扫过老三一房,从子到孙都在我严肃的目光下惴惴不安低了头。
「家宅不宁是大祸,今日惩一戒百,万望子孙们警戒。今后咱们府里不准再有一件腌臜事,谁敢再犯,别怪老太太我心冷。」

-7-
这一天又乱,又吵,白天茶水灌多了,夜里是半点困意也无。
防风灯罩着明烛,里头的烛火一跳一跳,灯火中好像摇曳出谁的影子。
我怔怔坐了片刻。
想起锋儿烈儿还有沅芷小时候,我带着他们骑马、射箭,在围场里扑萤火虫的旧事。
我这个娘不会缝衣,不会补袜,也不会夸孩子。
总想着夫君是慈父,那我就得做严母,在孩子们面前总是严肃端庄的,总在给他们讲大道理。
沅芷一个女孩儿,也没见过我多少温柔,锋儿烈儿就更别提。
贪玩没做好课业,要打手板;顶撞师长忤逆不顺,罚跪也是常事。
我的三个好孩子,却从没怨过我。
夫君是好好先生,总有意无意地为他们开脱,被我发现了,连着他一起罚抄书。
夫君总是不驳我面子,笑呵呵地跟着儿女们一起抄,自称【温故知新,多读有益】。
……
那时候真好啊。
一转眼,好几十年就这么从掌心溜走了。

-8-
老三辞了官、管家权由我的二孙儿接手后,府里的天都好似晴了。
九丫头渐渐爱往我院里跑,缠着李嬷嬷教她插花,祸祸了我院里不少花,连最娇贵的兰花都差点惨遭她的毒手。
可我舍不得怪她。
院里的鲜活气少,我养了十几只鸟,养了一只黏人的小哈巴狗,说到底都是怕寂寞。
有小辈惦念着我,实在是叫我欣慰的事。
九丫头教会鹦鹉说【平安吉祥】,教会小狗站起来俩前蹄作揖,逗得我每天直乐,心中阴霾就这样悄悄散了。
中秋宫宴,宴请三品以上的官员和诰命夫人出席。
往年是老三家媳妇随我一同入宫,今年懒得带她,她也躲着我走,没敢来触我霉头。
我便去问大儿媳和二儿媳。
自打锋儿和烈儿过世,她两人深居简出,几乎成了府里的隐形人。
「要带我俩去宫宴?」
大儿媳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声音苦涩。
「娘疼惜我们,我们如何不知道?只是这中秋节是团圆是大喜的日子,又是皇家宴请,规矩更重——我和二弟妹都是不吉之人,进宫去怕是要让人说闲话啊。」
我轻轻瞪她一眼:「谁敢说你俩是不吉之人?」
「娘和你们一样,身上的诰命都是夫家立了大功挣回来的,咱们便该坦坦荡荡站在人前。」
「林家这回也会去,想我林家满门忠烈,咱们岳家满门簪缨,一个大杂烩宫宴怎么就去不得了?」
「我那几个宝贝孙儿孙女,也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哪家的儿郎有担当,哪家的姑娘德行好,全靠你们俩掌眼——你俩把腰板挺起来,做两身新衣裳,咱们大大方方地进宫,我倒要看看谁敢嚼舌头。」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对视一眼,齐齐嗳了声。
皇家总爱在中秋夜设宴宴请百官及家眷。小时候我跟着爹娘来,后来跟着夫君来,如今带着媳妇来。
保和殿五十年没变样,还是记忆中辉煌富丽的模样。
离前宫门还有老远,就看到一位盛装打扮的官夫人站在门前,踮着脚朝我的方向瞭。
那是我的沅芷。
我心头发暖,拉着两位儿媳的手加快了脚步。
沅芷却更急,小跑着来到我身边,绽出一个明晃晃的笑脸。
「阿娘,你怎么来得这样迟?叫我好等。」
沅芷嫁得幸福,她嫁给了忠勤伯府的大公子,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算是低嫁了。
老爷和我却都挺满意。
两孩子对视时眼里有很亮的光,是心悦彼此的模样。
她的公爹和婆母都是慈蔼人,该管事时管事,该避嫌时避嫌,待沅芷如同亲女,不比我差半分。
今日女眷多,她的夫君不便靠近,隔着三步远向我行了叉手礼,背躬得很低。
我细瞧他的模样,再瞧沅芷眉眼间的笑意,就能猜到他们夫妻二人近来感情如何了。
「老夫人安康。自上次别后,老夫人风姿不减。」
忠勤伯夫人挽上我的手,我也笑着贺她中秋安康。
沅芷跳到我身后,凑到她两位嫂子身边叽叽咕咕说小话去了。
她们仨感情一向好。
今年中秋宴的热闹更胜往年,只因过两日就是朝华长公主的四十诞辰了。
四十岁不好大办,便借着中秋宴的由头热闹热闹。
皇家爱看瓦舍戏,今年不光有戏,还有西域跳舞的、变戏法的,上林苑还排了出瑞鸟报喜,几十只绿孔雀从御花园飞来,当真是漫天的流光溢彩。
满殿叫好。
「赏!重重有赏!」
小皇帝喜笑盈腮,刚道了声赏,朝华长公主便困得打了个呵欠。
说话声量不小。
「有什么可赏的?今年的戏是谁排的?好生没劲,怎么年年都是一群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点阳刚之气也无。」
小皇帝的脸色便不好看了。
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是今上的姑母,碍于辈分,小皇帝不爽也只能憋回去。
总管太监忙扯起笑脸:「有的有的,知道您爱看什么,哪能不备着?钟鼓司乐伎就位,起军舞!」

-9-
军舞?
我坐直了身,凝目向殿外望去。
只听殿外脚步声铿锵,三百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跑进保和殿广场,看他们身上的甲胄制式,便能认出这些是京中六大营的兵。
军舞其实也叫战舞,大捷之后跳军舞,欢腾气氛,大败之后跳军舞,鼓舞士气。
京六营的兵多是世家子弟,是受祖宗庇荫入的军,进了京六营的兵一辈子也打不了一场仗,只盼着养资历升将军。
坊间总笑话京六营的兵是软脚虾,其实不然,他们是忠心耿耿的皇家亲卫队,御前带刀侍卫都是从京六营中选拔上来的。
这些青年人满场上擂鼓摔跤,击缶和歌,直看得我心潮澎湃。
要不是今天穿束不妥,场合不妥,老身真想上场跟这些兵比划比划枪法去。
一舞罢。
小皇帝又起身盛赞道:「好!好!我大盛男儿有如此劲骨,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啊!」
又是皇上话刚落。
长公主招招手,示意一个白面太监附耳过去。
那太监喜眉笑眼地接了赏,跑到殿门外拉长调子唱:「击缶阵里第一行左数第三个,最俊的那个——对,就是你!」
「快上前来,长公主赐酒!」
群臣哗然。
朝华长公主的德行,京城里没一个不知的。
她十六岁时和亲丹夏小国,做了十年的王妃,直到丹夏被匈奴攻破边关时,她提前得了信儿,一丝犹豫也无地把丹夏国王捆了,扔给匈奴。
自个儿拿着君王虎符调集了三千亲卫军,护着她逃回京城。
丹夏本就是小国,都城中除了那三千兵再无一丝防御力量,几百个皇族就那样被灭了族,头颅与尸骨堆成了百尺高的京观。
逃回京的长公主怕被天下人辱骂,急急忙忙补功德,花重金给定国寺里的佛镀了金身。
头一年还算是有些人样,瞧着风声过去了,长公主是彻底原形毕露了。
她在府里豢养了十多个男宠,劫亲、抢探花、买娼倌,男宠都是这么来的。
她常年派家丁在国子监门前蹲点,遇上俊俏的男学生就将人掳回府中春风一度,去年有个学生不堪受辱,硬生生在国子监门口触了柱。
长公主荒淫无度,是京城有名的混账。
朝堂多少本折子参她,小皇帝都没法处置。
一来那是他亲姑姑,矮了一辈,稍有怪责就是一顶不孝不敬忤逆尊长的大帽子。
二来,长公主是和亲回来的,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出降丹夏小国,丹夏王被杀后,她就成了寡妇,实在招人唏嘘。
可今日宫宴上,几百双眼睛看着。
那名击缶的兵惨白着一张脸,膝行进殿,竟被长公主要求坐在她旁边,圈臂共饮交杯酒!
小皇帝勃然大怒:「皇姑母!你如此逾矩,有把朕放在眼中吗!」
长公主一脸的无辜稚嫩,奇怪说:「皇上怎么恼了?今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姑母没有可以团圆的人,瞧他长得似我故去的夫君,才叫他过来陪我说说话。」
「皇上怎这点胸襟也无?是嫌姑母丢人了吗?」
小皇帝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难看。
一殿死寂中,我落了筷。
反问她。
「公主,老身岁数大脑子钝,有三问想不明白,劳公主解答。」
大约是我语气太和气,朝华嬉笑着仰在那缶兵胸口:「哎,老夫人您说。」
ŧũ̂⁺
第一问,我问她。
「你和过一次亲,就当自己是国之功臣?人人都该敬你让你?」
第二问。
「你身为长公主,就能仗着权势和辈分横行霸道?」
第三问,是为皇上问。
「您是天家出身,该知道天家先论君臣,再论亲缘。君为上,臣为下,公主您跋扈这么些年,皇上处处忍让,你竟不知廉耻在宫宴上大放厥词,是要欺君犯上吗?」
「你!谁许你这么问?」朝华脸色大变。

-10-
我撩袍起身,一步步逼近她。
「你嫁给丹夏王,成了几十万百姓簇拥的王妃。匈奴的铁蹄踏破国门时,你带着亲卫先脚底抹油跑了——此为不忠。」
「你逃回故土那年,先帝才驾鹤不久,你就大肆豢养男宠——此为不孝。」
「你享着三座城的封邑,可今年春夏,三城大旱,朝廷紧急开仓放粮,百姓食的是往年的糠米,公主却仍挥霍无度——此为不仁不义。」
朝华长公主牙尖嘴利,惊叫道:「你又是哪家的老货?凭什么教训我?」
满殿落针可闻。
几十位大Ŧů₄臣、几十位诰命夫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窃窃私语起来。
我笑了声。
「老身,是开国将军林贤堂之长孙,燕云一战中战死的武穆公林崇云之长女!」
「三十岁时,我领兵平岭南叛乱;五十岁时率三万林家军夺回燕云,立一等战功,先帝封我为清平县主,一品诰命。」
「老身,亦是前阁臣岳明照之遗孀,今岳国公府的老祖宗!」
「岳家老太君?」朝华长公主大惊失色。
她在殿上众人的目光中,咬着唇不安地站起来:「不知老太君亲临,是我莽撞了。」
我错身避开她这一礼,只笑说:「公主嫌刚才的军舞不够震撼,不如老身亲自为你跳一曲?」
「好……好。」长公主惶惶不安地坐下。
我喝了声:「剑来!」
那名击缶兵急忙推开公主,眼睛亮晶晶地为我送上佩剑。
殿外战鼓声起,无数乐师为我作配。
我舞的是我们林家剑法,论优美,自然比不上京六营排出来的战舞,却全是我们林家历代祖先在千百场战斗中琢磨出来的杀技。
如猛虎啸林,如雄鹰扑天,一剑斩风雷,一剑贯沧海!
至鼓曲终了时,我一剑朝着长公主刺去。
「啊——!」
朝华吓得瘫倒在地。
剑锋立止,在她面前停下来。桌上的酒樽被斩成两半,酒水洒了她一头一脸,一股怪味从她身下蔓开。
我收剑,还给那缶兵,伸手拉公主起来。
「不知这支剑舞,公主看得尽兴否?」
朝华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半晌,挤出一个笑。
「老太君的剑舞,自然是最最好的。」
小皇帝怔了两息工夫,拍着龙椅朗声大笑:「好!好!精妙绝伦!精妙绝伦啊!」
「老太君宝刀不老!」
「今日实在大饱眼福啊!」
满殿的老臣为我喝好。
长公主一声不敢吭,抹着眼泪灰溜溜离了席。
这一番阵仗快把两个儿媳吓死了,回家路上抓着我左瞧右瞧,生怕那剑锋伤了我的身。
沅芷笑她们小题大做:「咱娘是什么人?五岁拉弓,六岁拿刀,十六岁就能在贼窝里杀个来回的——怎会被一把剑伤着?」
大儿媳仍心有余悸:「娘怎么一点都不怕呢?那毕竟是长公主,万一惹恼了她……」
我阖着眼睛养神。
「不足为惧,她今日屡次触怒皇上,彻底断了自己的气数。我只是怕皇上在那么多臣子面前下不来台,帮他一把。」
果然,第二天,宫中就传来了皇上让长公主禁足半年的消息。
儿媳们又夸我神机妙算。

-11-
宫宴过去没几日,边关的将士快马加鞭送回了一封染血的战报。
燕云城破了。
匈奴一支三千人的前锋从长城残破处翻越关隘,击溃燕云城,仅仅用了两天一夜。
我朝近十年间没有打过仗,战事一起,守军竟连烽燧怎么点火都忘了。
匈奴大军已经开始在燕云城外整兵,一旦大军汇合,京城就危险了。
朝中主战还是主降的声音吵成一片,各有各的道理。
长公主人被禁了足,嘴却没闲着,很快放出风声:
「那位老太君不是风光得很嘛,叫她做主帅,让百姓见识见识当年林家军的威风。」
「老太君今年六十了!」小皇帝愤而甩袖,彻底跟他这姑母撕破了脸。
可百姓人心惶惶,在长公主有心引导之下,【匈奴非我不能敌】的言论传遍了大街小巷,满京城八十万百姓都盼着我出征。
而我们岳国公府大门紧锁,小辈们把门看得严严实实的,都不许我出去露面。
大孙儿忧心:「朝华长公主居心叵测,她是要拿天下悠悠众口逼死您啊!祖母万万不可中了她的奸计!」
二孙儿焦急:「我已吩咐北地几个城的大掌柜关了店铺,一旦战况不妙,咱们全家往南逃。」
女儿沅芷气鼓鼓地拍着桌:「整个朝堂上那么多武将,竟没一人敢站出来做主帅,那一群男人都是窝囊废吗!」
三房四房的吵得更凶,生怕我真死在战场上,全府就这么垮了。
我养的那只哈巴狗蜷在我膝头,似也听懂了主子们吵架,吓得瑟瑟发抖。
我摸摸它的脑袋。
「祖母不跑,我是林家的女郎,将门的子孙,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祖母!您今年六十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歇声。
「老身六十岁,又怎么了?就只剩一把老骨头了吗?」
「黄忠七十岁推锋必进,大败曹军;薛仁贵六十八岁带病上阵,还能脱帽退万敌。」
「老身六十岁又怎么了?十年没打仗,正是松松筋骨的好时候。」
李嬷嬷通我心意,只需我一个眼神,李嬷嬷便从衣橱中找出了一根长拐杖,双手捧着呈予我。
那是先帝赐我的龙头拐。
我抚着它,好似抚着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走,随老身进皇宫!」
我三十六岁那年,阿爹重伤不愈,死在边关。
我五十岁那年,林家上下十四位男儿、连同我在军中历练的长子二子,拿命拼死守燕云,为百姓往后方撤逃扛了七天救命的时间。
十万林家军余不足三,剩下的全是散沙一样的兵,朝廷点将无人应。
我披麻戴孝,重整旗鼓,扛着林家君的大旗出征。夫君东奔西走,为我筹措粮草,为躲避匈奴劫道,五日不眠不休,生生耗死在运粮路上。
我奋战半年,夺回燕云。
三万林家军死绝。
我班师回朝的那一天,站在城门口,给数万等着儿子、盼着夫君、盼着父亲归的百姓下跪磕头。
先帝赐我这龙头拐的时候,这拐与我的发顶一般般高。
如今我腰背佝偻,已经没它高了。
可这龙头拐在一天,老身的魂便不会倒!

-12-
我拄着龙头拐,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阶,走进女人不被允许进入的金銮殿。
满朝文武都被震得说不出话。
上朝的站序是按官位由高到低排的,站在这殿后头的人,有许多新面孔我已经认不出了。
年轻的文官武官哗然大惊,老臣们却都回身,眼里含笑望着我。
只因他们知道,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林氏女又要来捅破天了。
我请皇上许我披甲上阵,做这回的主帅。
小皇帝不可置信道:「三千匈奴兵杀了咱们两万守军,以一敌七,怎能是人?那些匈奴兵信奉大巫,他们都是妖魔!我们的将士肉体凡躯怎能打得过?」
我看着小皇帝紧张到发白的面孔,心想:到底是年轻,到底不如先帝爷杀伐果敢。
「那皇上是准备要降?」
小皇帝紧紧攥着龙头,神色阴晴不定。
匈奴贪婪,要我们奉上一百万两黄金,还要三万件精锐兵器,要和亲的公主,还要八百名送嫁的美人。
我一字一顿道:「燕云破了,退守宣府,宣府破了,还有大同。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身不敢担保此战一定能胜。」
「但老身知道,我泱泱大国一旦投降一次,服软一次,子孙后代就再没个安稳了。」
小皇帝重重抹了把脸。
「老太君一味主战,万一您败了惹恼了匈奴,叫匈奴大举进犯,夺一城屠一城,这样大的罪过老太君担得起吗?」
我皱起眉。
这样的诘问,我又怎能担得起?
殿门外却传来另一道洪亮的声音。
「主战的还有我!」
八十多岁的孙老将军,推开家中儿孙搀扶的手,目光锐利、步伐稳健地从殿外走来。
孙老将军曾做过皇上的武学太傅,说话的分量比我重。
「皇上,危难之时切不可退,退一步就是国难当头啊,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这一声好似撬开了关键,金銮殿上的武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列。
「老臣请战!」
「末将请战!」
「兵部长官二十一人,臣等主战!」
小皇帝双手紧握成拳,这位年少登基的孩子环顾四周,露出些无助的模样来。
「朕……朕还没有准备好。」
「皇上。」我拿龙头拐在地上轻轻一击,大殿上的喧哗立止。
「将士的宿命是保家卫国,当守好国门寸土不让——青年人,莫要总想着养精蓄锐,等到有万全准备的那一天再开战。」
「没有那一天,战事当头,永远不会有准备好的那一天。咱们盛朝已经十年没打过仗了,老虎睡久了,爪牙变秃了,就跟牛羊没什么两样了。」
小皇帝撑着御案,咬着牙想了片刻,手终于不再抖。
他端起国玺盖在圣旨上。
「准岳老太君持帅印,代朕出征。」

-13-
定好的出征是九月初十,留给告别的日子不多了。
初三那天,我登上定国寺,去拜别了一位故人。
小沙弥是新来的,挠挠头问:「您要见竹筇师祖?竹筇师祖是谁?我不记得寺里有这人呀。」
一旁的洒扫僧轻轻拍拍他头顶,合掌道了句阿弥陀佛。
「施主随我来。」
这僧人一路走,一路与我解释:「竹筇师叔住在山顶,心静便觉短,他做早课比我们要早半个时辰,寺里新来的小孩子都贪睡,一个月也碰不上几回。」
我笑着听这僧人讲竹筇。
山路难行,李嬷嬷的腿脚还不如我,我便让她在半山腰等着。
山顶的老槐树不知已活了几百年,树下坐着一个白眉老僧,好似早知今日会有客至,已布好茶水、香炉与棋盘,只等着我来。
我静静坐下,与他手谈一局。
我的棋路从来都是大开大合,有种悍不畏死的莽劲。
老僧的棋路被我逼得转为守势,渐渐地守也守不住了,只得摆摆手认了输。
他唤我小鹰。
「小鹰,你还和年轻时一样果断,坚毅,落子无悔,贫僧便放心了。祝你大捷,待凯旋时,贫僧为你接风洗尘。」
我笑着问他。
「今年是你出家的第四十个年头了——那年得知我要嫁人,你就跑进定国寺闹着要出家,后不后悔?」
竹筇失笑,很是认真地想了想。
「第一年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你怎么还不来催我还俗,我爹我娘怎么还不来领我回家?」
我与夫君是先帝赐婚,先帝那时刚刚登基,龙椅不稳,一连下几道婚约,将我们几个世家牢牢实实地捆在他的船上,以抗衡诸王。
皇命不可违,也不敢违,一道圣旨盖下来,满门荣辱就系在我身上了。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变成了我们两家要闭紧嘴巴咽下去的秘密。
年少时的喜欢都成了笑话。
我再不敢说要嫁给他。
竹筇提起茶壶,淡金色的水流汇成一线,倾入杯中。
「后来渐渐开悟了。头发长出一茬,剃一茬,三千烦恼丝就这么被剃干净了。」
四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起那年跪在宫门口求皇上收回圣旨的青年是什么样了,我连他长头发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只看得到眼前人头顶上的九个戒疤,还有他两条灰白的眉。
「竹筇,你老了。」
他笑着喟了声:「是啊,大家都老了。」
我二十岁嫁人,他二十岁出家,这四十年间,我们拢共见过四十二面。每年一相逢,也不定具体日子,每年看到桃花开了,便知故人将要来了。
多出来的两次,一次是我林家满门战死,他下山为我父兄念了四十九天的往生经。
另一次便是今天。
天色昏暗,好似要下雨,透着几分不吉。
我将杯中的残茶饮尽,便起身告退。
「施主且等等。」
竹筇略有些仓促地行了几步,追上我,从袖中掏出一枚早早备好的平安符:「这是住持加持过的,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我笑问:「开过光的好物件,不收我银子?」
他哈哈笑起来,目送我走完了整条山路。
走到日头西垂时,定国寺顶的报时鼓响起,鼓声庄严壮阔。
我顿住脚静静聆听,直听到眼睛发湿。
那是我十年没有听过的声音。
那是林家军鼓。
鼓乐沿用百年,词曲却更迭过好几轮。最后一版词令是我娘写的,沿用十年至今。
将士阵前一杯酒,家中妻在守,莫愁莫愁莫回头啊。

-14-
九月初十,宜拔营。
城楼上军旗烈烈鼓风,我喝完皇上赐下的践行酒,握紧长枪直指向前。
大军拔营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敲响了我的车窗,压低嗓音装腔作势说:「老祖宗累不累?可需要人给您闲聊解闷、捏肩捶背?」
「沅芷?」
我惊了一跳,掀开车帘一看竟真的是她:「你胡闹什么,打仗的事岂是儿戏?快给我回去。」
「阿娘,就让我随你出征吧。这十来天我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总梦到你……」
沅芷忽然住了口,连连往地上啐:「呸呸呸!我什么也没梦到。」
我瞪她、斥她都没用,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哪里还怕我瞪她?
趁大军休憩的间隙,沅芷跳上了马车,笑盈盈抱住我手臂。
「阿娘可别骂我一个。大嫂二嫂都跟在后军中,带着十几个仆妇做缝补浆洗的活,九丫头也跟来了。」
「三位表哥分别率左军和右军,会从辽东和大同驰援燕云。」
「大侄儿人在兵部,正抓紧操练神机营,月底出发,他们良马精兵脚程比我们快,到得不会比我们迟两天;我的好二侄儿甩下几十万两的生意不做,督管了这次的粮草输送,保管不会叫军中的口粮马草断趟。」
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拿指头戳她脑袋。
「胡闹啊胡闹,这是天子点兵,又不是咱们当年的林家军。」
沅芷抓过我的手包在掌心,她倒振振有词:「阿娘是我们的宝儿,谁舍得眼睁睁看着阿娘一个人出征?」
我,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都六十岁了,被唤一句【阿娘是我们的宝儿】,她也讲得出口。
只是不知怎么,心口热腾腾的。
这才是我们一家人。
父与子,子与孙,生生不息,一脉相承。

-15-
前线战况不妙。
匈奴大军集结得太快了,从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北边黑压压的兵如同蚁群,朝我们越逼越近。
我布出三百探子,报回来的粗略数字说敌军左中右后四路军队,起码集结了二十万兵马,这是要在三天内推平燕云的架势。
一旦匈奴兵临城下,包围了城,燕云就是死局。
善战者不能一味防守。
匈奴有悍不畏死的敢死军,还有天下最强的战马。
可我们稳健,我们有兵家策略,有一流的阵法和严明的军纪,还有源源不断的补给。
我们必定会胜。
军令台上响起进攻的鼓声,我披上战甲握紧长枪,重重一鞭马。
「将士许国,死不旋踵!儿郎们随我冲——!」

-16-
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月。
从九月一直打到了年关,匈奴积蓄力量一次次冲关,都被我们的将士打退。
他们补给线拉得太长,终究弹尽粮绝,无奈退了兵。
大捷当日,满城灯火通明。
太守府中设了庆功宴,武将们最爱这个,因为这是军中唯一准许喝酒的时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我端起一碗酒来,仰头饮尽:「我敬诸位英雄。」
年轻的将领们起哄道:「老太君平时排兵布阵时那么多话,今儿怎么只干巴巴地说一句?您多说几句。」
我却笑着摇摇头,早早退了场。
其实我是撑不住精神啦,我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战意没了,身上的劲就好似一下子散了。
城楼之上有守卫在吹埙,呜呜的,吹得人心里难受。这座饱经风霜的燕云城,好似一个受了苦的孩子,在呼唤着我,在喊疼。
我扶着女儿墙,一步一步迈上城楼。
身后有人喊我:「阿娘!你等等我呀,别走那么快。」
沅芷笑盈盈追上我,才走了几步,又有人追出来,「天这么凉,祖母也不穿件披风。」
是小九那丫头,我的乖孙女,拿一件暖和的披风裹上我的身。
我的侄儿、孙儿们, 都一个接一个地追着我出来了。
我失笑:「好好的庆功宴,你们怎么都跑来找我了?」
二孙儿道:「一群大老爷们撒酒疯, 有什么热闹?快叫厨房再做几个菜, 我们陪着奶奶喝酒才热闹。」
「哎, 跟我想一块去了。」沅芷笑着称是。
大孙儿和小九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兄长的几个孙儿也笑着看我。
可是怎么,他们的目光猛然从喜悦变成了惊恐呢?
「老祖宗——!」
儿孙们扑上来, 团团围住我, 撕心裂肺地喊着。
噢, 原是我仰面摔倒了。
打仗真的好累啊,我想歇歇了。

-17-
军医往我舌根下塞了参片, 是吊命的参。
我摔这一跤, 搅黄了庆功宴, 把孙老将军也惊动了。
老将军是我父亲的故友,眼底含泪, 拍拍我手背:「小鹰啊, 你这一辈子太苦了。」
我笑起来:「有什么苦的?」
我生在四月, 出生的那天日照金山,繁花如锦, 雀鸟满庭。
我喝过大漠的酒,听过王朝的歌。
我曾撑起两个家族的荣耀, 也曾守护一个王朝三十年的和平。
我一生坦荡,一生炽烈,一生前行。我昂首阔步走得稳健,生时光辉灿烂, 走时侄孙满堂。
有什么苦的?
九丫头哭得不像样:「祖母再撑一会儿,匈奴的投降书就要到了,祖母别睡, 祖母不要睡!」
好啊, 那就再等一等。
我已听不清她说什么,我看到好多的人啊。
好多人来接我。
我看到我的几个老姐妹抱着纸鸢, 笑着唤:「小鹰,快来放风筝。」
我看到竹筇年轻时鲜衣怒马, 大声说:「小鹰,咱俩一起长大,你就合该嫁给我!」
还有我家那个死老头子,纳妾后的几十年,他很少欢欢畅畅地笑了, 在我面前总是一脸愧疚的样子。
如今总算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们两人。
我梦到我的沅芷, 我的锋儿烈儿, 三个好孩子围着我喊娘。
我看到自己五岁时第一次拿得起枪,爹爹将我高高抱起, 朗ŧú⁴声大笑夸我是林家的好闺女。
我看到自个儿幼时生病,娘亲找百家布头为我绣百家被,灯下熬红了一双眼睛。
最后,金光洒满山巅,记忆归于襁褓中的一声啼哭。
燕云的城楼之上,千年来, 头回为一个女人响起丧钟。

-18-
吾闺名小茵。
大字林鹰炽。
我生来便是屹于大盛王朝的雄鹰。
林家在一天,则将魂不倒。
将魂在一天,则华夏永炽!
作者:春山几万里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