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盲人,拄着盲杖在人行道上缓步前行。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我的盲杖被一辆电动车碾过,「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你长没长眼睛啊?」骑电动车的男人破口大骂。
我蹲下身摸索断裂的盲杖,解释道:「我是盲人,确实看不见……」
「放屁!」他突然揪住我的衣领,「我刚才明明看见你盯着手机看!」
我颤抖着掏出残疾证,他却一把拍开:
「现在办假证的可多了,你这种骗子我见多了!」
周围渐渐聚拢人群,我听见有人小声说:
「装得还挺像。」
那男人更来劲了,掏出手机对着我拍:
「大家看看,这骗子故意往我车上撞,现在要讹钱呢!」
-1-
我数着脚下的盲道凸起,像往常一样拄着盲杖往家的方向走。
这条路我走了三年,每一个裂缝、每一处不平都刻在我的记忆里。
一声脆响突然从右手传来,紧接着手腕传来剧痛。
我愣在原地,三年来从未离手的盲杖突然轻了一半。
它断了。
「你瞎啊?」
一个男人的吼声炸在我耳边。
我下意识攥紧剩下的半截盲杖,金属断裂处割得掌心生疼。
「对不起,我是盲人,真的看不见……」
「放屁!」衣领猛地被揪住,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我刚才明明看见你低头看手机!」
我慌乱地摸向口袋:
「我有残疾证……」
「啪!」
证件被拍飞的声音。塑料壳砸在地上的脆响让我心头一颤。
「现在假证满天飞,谁知道你是不是装的!」男人扯着嗓子喊,「大家快来看啊,这女的碰瓷!」
四周脚步声渐渐聚拢。
我蹲下去摸我的残疾证,指尖刚碰到塑料壳,一只脚就踩了上来。
「装得还挺像。」
有个女声在旁边笑。
我浑身发抖,断掉的盲杖在手里硌得生疼。
三年来第一次,我恨自己看不见。
不是恨不能避开这场冲突,是恨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连是谁在欺负我都看不见。
「我报警了!」男人突然提高嗓门,「让警察来看看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远处传来警笛声。
人群骚动起来,我听见有人小声说「警察来了」,脚步声四散而去。
电动车马达声响起,那个男人最后丢下一句:
「算你走运!」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跪在地上,终于摸到了被踩裂的残疾证。
警车停在旁边,车门开关的声音后,一个脚步声朝我走来。
「需要帮忙吗?」
是个年轻的男声。
我举起断成两截的盲杖,突然觉得特别累:
「他撞断我的盲杖,说我是骗子。」
警察沉默了一会:
「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我笑出了声,虽然眼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流:
「警官,我是真看不见。」
-2-
我抱着断裂的盲杖坐在警车后座。
「到了。」
警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家门前的台阶我走过上千遍,此刻却差点绊倒。
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汪!」
阳光的爪子扒拉着我的裤腿,导盲犬温暖的舌头舔着我的手背。
我蹲下来抱住它,把脸埋进它蓬松的毛发里,终于让眼泪落了下来。
它的心跳声咚咚地传进我的耳朵,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让人安心。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林晓。
「若熙!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从听筒里冲出来,「我刚看到视频,那个混蛋居然……」
「视频?」
我打断她,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阳光的牵引绳。
「天啊你还不知道?那个撞你的王八蛋把视频发网上了,#假盲人碰瓷#都上热搜了!」
我的胃猛地缩成一团。
手机那头林晓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只听见血液冲击鼓膜的轰鸣声。
指尖发冷,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我全身的血液。
「……若熙?你还在听吗?」
「我在。」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把链接发给我。」
我用读屏软件点开链接,机械女声冰冷地念出一条条评论:
「现在碰瓷都这么卷了?」
「装得真像,建议申报奥斯卡。」
「这种社会渣滓就该抓起来!」
每一条评论都像刀子一样捅进心里。
我关掉ťŭ̀₆读屏,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阳光呜咽着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揉着它的耳朵,突然很想笑。
多讽刺啊,一个盲人因为「装瞎」被网暴。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盲文图书馆的王主任。
「小周啊,」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最近馆里在整修,你这周先不用来上班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开始发抖。
我知道这不是整修,上周才刚做过消防检查。
但我说「好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阳光蹭着我的小腿,我蹲下来抱住它,把脸埋在它温暖的毛发里。
「只有你相信我了,是不是?」
我小声说。
我摸索着打开电脑,想发条微博解释。读屏软件把键盘声放得很大,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只发出去一句话:
「我是真看不见。」
三分钟后,提示音像暴雨一样砸来。
我鼓起勇气点开最新评论:
「戏精本精了属于是。」
「真瞎还能发微博?笑死。」
「建议查查她残疾证是不是假的。」
我蜷缩在沙发上,把阳光抱得更紧了。
它的心跳声是唯一能让我安心的东西。
突然想起三年前刚失明时,心理医生说过的话:
「若熙,有时候最大的残疾不是看不见,而是别人不相信你看不见。」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周若熙吗?我是都市晚报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您关于今天……」
我挂断电话,关掉手机。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阳光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的心跳。
我摸索着走到窗前,初夏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楼下烧烤摊的味道。
那么多人在外面正常地生活着,吃着烧烤,刷着手机,骂着一个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骗子」。
我摸着窗框,突然很想跳下去。
不是想死,只是想让他们看看,一个真跳楼的人会不会在坠落途中「装瞎」。
阳光用鼻子拱着我的手,我跪下来抱住它。
它的毛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但还是乖乖地让我抱着。
「我该怎么办?」
我问它,也在问自己。
-3-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我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阳光的耳朵,它温热的舌头时不时Ṫűₑ舔一下我的手腕,像是在提醒我:至少还有它相信我。
「叮咚——」
门铃声吓得我一哆嗦。阳光立刻竖起耳朵,发出警惕的低吼。
我摸索着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谁?」
我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周小姐,我是社区的张毅。」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盲人互助会的。」
我松了口气,打开门锁。
「我看到网上的事了。」他直截了当,脚步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路口有监控,我们可以去调取。」
我苦笑:
「你觉得警察会帮一个骗子调监控吗?」
「不一定要通过警方。」张毅的椅子发出吱呀声,他坐了下来,「我认识交管所的人。」
阳光突然冲着窗外狂吠起来。
张毅走到窗边,窗帘被拉开的声音。
「楼下有记者。」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两个,扛着摄像机。」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
难道现在,我连家门都出不去了吗?
阳光蹭着我的腿,我弯腰抚摸它的头。
「我要去法律援助中心。」我直起身子,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坚决,「现在就去。」
张毅沉默了几秒:
「我陪你去。走后门。」
法律援助中心的大厅冷气开得很足。
我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键盘声,还有工作人员不耐烦的叹气。
「下一位。」
一个女声喊道。
我拄着临时借用的白手杖走过去,张毅在旁边小声提醒我台阶的位置。
「什么案情?」
我刚开口说了两句,就被打断:
「这种民事纠纷建议自行调解。下一个……」
「她被人身攻击还丢了工作!」张毅提高了声音。
「先生,我们这里每天处理几百个案件……」
「我来帮您。」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插进来,带着实习生特有的青涩,「我叫陈默,法学院实习生。」
他带我来到一个角落的座位,椅子比大厅的舒服些。
「我听过您的事。」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姐姐也是视障人士。」
他递给我的水杯温热适中,刚好可以握在手里取暖。
在详细听完我的叙述后,他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下来。
「关键是要找到监控视频。」他说,「但需要立案才能调取……」
「我可以试试找目击者。」张毅突然说,「事发时是放学时间,附近有小学。」
陈默的椅子挪动了一下:
「我有个同学在电视台,也许能帮忙……」
我突然站起来,水杯差点打翻。
所有人都以为我需要帮助,需要被拯救。
但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凭什么?
「谢谢你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但这是我自己的战斗。」
当晚,张毅打来电话,他的呼吸声在电话里显得特别急促:
「监控被删了!关键时段的记录不见了!」
我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手指缠绕着电话线。
阳光把头枕在我脚上,温暖的重量让人心安。
「有人动了手脚。」
张毅咬牙切齿。
我反而笑了。
多可笑啊,为了污蔑一个盲人,居然要费这么大周章。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但对我来说,删不删监控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我都看不见。
「周小姐?你还在听吗?」
「我在想,」我慢慢说,「当时围观的人里,会不会有人拍了视频?」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然后张毅猛地吸了一口气:
「明天我去事发地点蹲守,找找当时的目击者!」
挂掉电话,我摸索着打开电脑。
读屏软件冰冷的机械女声开始朗读最新评论,比昨天更加恶毒。
有人甚至人肉出了我的住址和工作单位。
但奇怪的是,此刻我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
就像三年前刚失明时那样,最初的剧痛过后,剩下的只有麻木和一种奇怪的清醒。
我关掉电脑,蹲下来抱住阳光。
它毛茸茸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心跳声稳健有力。
「明天开始,」我对着它说,也对着黑暗中的自己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盲人不代表好欺负。」
-4-
连续三天,我都躲在公寓里不敢出门。
阳光焦躁地在房间里转圈,它的爪子在地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我知道它在担心,导盲犬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能正常工作。
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很久才接听。
「请问是周若熙女士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我是赵小惠,那天……我看到了全过程。」
我的手指突然收紧,差点把手机捏碎: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那个人故意撞向你的盲杖。」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我还偷偷录了视频。」
血液一下子冲上我的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
阳光似乎察觉到我的激动,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背。
「能……能见面吗?」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咖啡馆里的嘈杂声让我有些不适。
赵小惠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坐在我对面。
「视频在这里。」她把手机推到我面前,「那个男人叫李明,是附近一家公司的销售经理。」
我听见视频里传出自己的声音:
「我是盲人,确实看不见……」
然后是李明刺耳的辱骂声。
最让我心惊的是视频里围观人群的哄笑声。
原来当时有那么多人在看热闹。
「这里,」赵小惠突然提高音量,「你看他推你的那一下!」
视频里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我吃痛的抽气声。
据她所说,我的额头撞在了路边的护栏上,这件事我甚至都不记得了,当时太混乱了。
「他在采访里说只是轻轻碰了你一下。」赵小惠咬牙切齿,「这个混蛋!」
我的指尖发麻,像是被电流击中。
原来这就是被人相信的感觉,像在黑暗里突然摸到一束光。
「可以……可以把视频发给我吗?」
「当然。」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我还联系了顾教授,他愿意为你作证。」
「顾教授?」
我猛地抬头。
「你以前的眼科主治医师。他看到新闻后气坏了,说一定要还你清白。」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
顾教授,那个在我失明后一直鼓励我适应新生活的老人,现在又在我最黑暗的时刻出现了。
视频发布后的效果像炸弹一样。
张毅帮我在社交媒体上建立了账号,赵小惠拍摄的视频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评论开始反转了。」张毅坐在我家沙发上,读着最新动态,「有人扒出李明是路怒症惯犯,去年还因为打架进过派出所。」
我的手机不断震动,各种采访请求和道歉信息蜂拥而至。
阳光好奇地嗅着不断亮起的屏幕,发出困惑的呜咽声。
最让我意外的是王主任的电话:
「小周啊,馆里整修提前结束了,你明天能来上班吗?」
他的语气亲热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客气地拒绝了。
挂断电话后,我摸着阳光柔软的毛发,突然笑出了声。
原来这就是世态炎凉。
当你被踩在脚下时,所有人都来补一脚;当真相大白时,他们又装作无事发生。
「你看这个。」张毅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吓了一跳,「有人建立了支持周若熙的话题,已经有上万条留言了。」
我摇摇头:
「我不需要同情。」
「不是同情。」张毅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是正义。」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阳光均匀的呼吸声。
手机还在不断震动,但我不再感到恐惧。
三年来,我第一次觉得,失明也许并不是我最大的弱点,它反而让我看清了很多明眼人都看不清的东西。
明天,我要亲自去见见那个叫李明的男人。
-5-
我站在法院门口,初夏的阳光晒得后颈发烫。
张毅帮我整理着衣领,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别紧张,」我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维持现状。」
「我不是紧张。」他压低声音,「是愤怒。李明居然反诉你诽谤?简直荒唐!」
法院大厅空旷阴凉,脚步声在里面回荡出诡异的回音。
「周小姐?」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我是李明的代理律师。」
「我的当事人坚持你存在欺诈行Ŧũ̂₊为。」她语速很快,「那段视频是经过剪辑的。」
张毅气得笑出声:
「你们颠倒黑白的本事……」
「没关系。」我打断他,「法庭上见真章。」
庭审比我想象的嘈杂。
旁听席上不断有人进出,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当法官敲响法槌时,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告方,请陈述你的观点。」
李明的声音在法庭上响起,我这才第一次真正「听」到他的样子。
嗓音粗哑,带着常年吸烟的沙沙声,说话时总爱在句尾加上轻蔑的哼声。
「她假装盲人碰瓷,还污蔑我暴力伤人……」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个我完全陌生的「故事」。
轮到我的律师提问时,法庭突然安静下来。
「李先生,你坚持认为我的当事人不是盲人?」
「当然!」李明斩钉截铁,「她走路根本不像盲人!」
「请问你了解盲人的行走方式有多少种吗?」
李明噎住了。
我的律师继续追问:
「你知道导盲犬使用者、盲杖使用者和全盲者的行动特征有什么区别吗?」
旁听席传来窃笑声,法官不得不敲槌维持秩序。
「反对!」李明的律师尖声叫道,「这与本案无关!」
Ṱûₒ「恰恰相反。」我的律师不紧不慢,「这直接关系到原告指控的真实性。」
法官允许继续。
我的律师突然转向我:
「周女士,能否请你当庭展示一下盲文阅读?」
法警递来一块盲文板。
我的指尖触摸到熟悉的凸点时,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康复中心拼命学习盲文的日子。
那时候我总把指尖磨出血,就为了能重新「读书」。
法庭鸦雀无声,只有我的指甲轻轻刮过盲文板的细微声响。
读完最后一行,我抬起头:
「这是《残疾人保障法》第 52 条,关于侮辱残疾人的处罚规定。」
旁听席爆发出一阵惊叹。
连法官ṱû⁽都沉默了几秒。
休庭时,一个意外的声音叫住了我。
「周若熙?真的是你?」
这个声音……我浑身一僵。
十年了,自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就再没听过这个声音。
「徐……徐制作?」
「老天,我看了新闻都没敢认!」他抓住我的手,「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你……」
「失明了?」我苦笑,「发生在小提琴比赛后的车祸,不是什么值得宣传的事。」
张毅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等等,你就是那个获得帕格尼尼大赛特别奖的周若熙?」
我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这个我刻意隐瞒的身份,终究还是曝光了。
「法官要宣布继续开庭了。」
法警的声音解救了我。
重新入座时,我感觉到整ţū́ₚ个法庭的气氛都变了。
窃窃私语声里不断出现「天才小提琴手」、「国际大奖」这样的词汇。
李明那边传来椅子剧烈的摩擦声,他似乎坐立不安。
「肃静!」法官敲响法槌,「本庭注意到一个特殊情况……」
我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
「本案主审法官赵明哲申请回避。」书记员宣读文件,「因他与被告存在关联关系。」
什么?我完全懵了。
直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走近,我才恍然大悟。
「周小姐,很抱歉现在才说明。」是法官的声音,「三年前那场车祸……肇事司机是我侄子。」
法庭一片哗然。
我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原来命运早就把我们所有人像提线木偶一样连在了一起。
「本庭将更换主审法官,休庭一周。」
法槌落下时,我听见李明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他愤怒地踢翻了椅子。
-6-
法院外的台阶上,记者们的相机快门声像暴雨一样砸来。
我拄着新配的盲杖往下走,阳光警惕地挡在我身前,不让任何人靠得太近。
「周小姐!对法官回避一事您怎么看?」
「有传言说您曾经是音乐神童,这是真的吗?」
我没回答,只是突然停住脚步。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味飘了过来。
「满意了?」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现在全世界都觉得我是个混蛋。」
我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李先生。」我故意拉长那个称呼,「全世界只是知道了真相。」
第二天早上,张毅冲进我家时连门都没敲。
「你看新闻了吗?」他气喘吁吁地抓住我的肩膀,「李明被人肉了!」
我摸索着接过他的手机,读屏软件用机械女声念出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
李明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甚至他女儿上哪所小学都被曝光在网上。
社交媒体上#抵制路怒症凶手#的话题已经刷屏。
「他公司发声明暂停他所有职务……」张毅的声音里带着快意,「活该!」
我的手指僵在手机屏幕上。
阳光不安地用鼻子拱我的手,它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我的情绪变化。
「这……太过分了。」
我轻声说。
张毅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他差点毁了你的人生!」
我摇摇头,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失明时,那些铺天盖地的同情和怜悯反而比白眼更让人窒息。
那时候我就发誓,永远不要变成施暴的一方,即使是对伤害过我的人。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我迟疑地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啜泣声:
「周…周阿姨,我是李明的女儿小雨…求求你别让爸爸坐牢好不好?」
我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
背景音里传来李明慌张的喝止声和抢夺手机的声音。
电话突然挂断,留下一串忙音。
「怎么了?」张毅问。
我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他女儿…」
我让张毅带我去了李明家。站在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前时,楼道里飘出的霉味和炒菜油烟味让我皱了皱眉。
「你确定要见他?」张毅不解地问。
我没回答,只是让他带我上楼。
敲了三下门后,里面传来暴躁的脚步声。
「谁啊!」
李明的声音比法庭上更加嘶哑。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听见玻璃瓶倒地的声音,李明似乎踉跄了一下。
「是……是你?」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来看我笑话的?」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面对着他。
阳光发出警告般的低吼,我能感觉到李明在后退。
「网暴的滋味怎么样?」
我轻声问。
李明突然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安静下来。
屋里传来小女孩的抽泣声,还有女人小声的安抚。
「我…我活该。」他的声音突然垮了,「但小雨是无辜的,求你别…」
「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我打断他,「我会发声明,让网友停止人肉。」
李明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靠近,然后是一声闷响。
他跪在了我面前。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个曾经揪着我衣领辱骂我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我那天刚被裁员…我…」
「所以呢?」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这就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李明语塞了。屋里传来他妻子压抑的哭声,和小雨怯生生的一声「爸爸」。
我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停下脚步:
「你知道我这三年最深的体会是什么吗?」
李明茫然地摇头,随即意识到我看不见,才沙哑地说了声「不知道」。
「黑暗不可怕。」我摸着阳光的脑袋,「可怕的是明眼人的心比盲人的世界更黑。」
下楼时,张毅一直沉默着。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突然开口:
「太便宜他了。」
「不,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让他活着,清醒地记住自己做过什么;让他每天看着妻女的眼睛,想起自己差点毁了这个家;让他在每个深夜惊醒,懊悔为什么当初不肯说一句简单的「对不起」。
这才是对一个骄傲的人,最残忍的惩罚。
-7-
手术后的第七天, 医生开始拆纱布。
我听见剪刀剪开绷带的细微声响,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椅子扶手。
阳光趴在我脚边, 它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
「慢慢睁开眼睛。」顾教授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别着急。」
我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学用盲杖的时候, 既期待又恐惧。
睫毛颤动了几下, 传来了一阵刺痛。
然后是模糊的光晕、色块, 最后慢慢聚焦成顾教授满是皱纹的笑脸。
「看、看得见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只能拼命点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慌乱地用手去擦, 生怕这珍贵的景象会突然消失。
阳光突然站起来把前爪搭在我膝盖上, 我终于看清了它:金黄色的毛发,湿漉漉的黑鼻子,还有那双永远忠Ṫü²诚的眼睛。
「阳光……」我抱住它, 哭得像个孩子。
复健中心的花园里, 我贪婪地看着每一片树叶的纹路。
张毅坐在我旁边, 递来一杯热茶。
「所以,你现在能看见李明长什么样了。」
他突然说。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是啊, 那个曾经只存在于声音和气味中的「仇人」, 现在终于有了具体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
「其实……」张毅欲言又止,「李明上周来自首了。」
我惊讶地抬头, 正好看见一片枫叶旋转着落下。
原来秋天已经到了啊, 这是我失明后看到的第一个秋天。
「他主动承认了故意伤害和诽谤, 还交出了行车记录仪的完整视频。」张毅叹了口气,「他说不想再活在谎言里了。」
我望着远处玩耍的孩子们, 他们鲜艳的衣服在阳光下像跳动的火焰。
原来这就是色彩, 这就是光明。
「我想见见他。」我说,「最后一次。」
看守所的会面室比我想象的明亮。
当李明被带进来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比我想象中瘦小很多,鬓角已经花白, 眼睛下方挂着两个深重的黑眼圈。
他抬头看见我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你……你能看见了?」
我点点头。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他的倒影清晰地映在上面, 和我记忆中那个嚣张的声音完全对不上号。
「小雨还好吗?」我问。
李明的手指在膝盖上绞紧:
「她……她跟我妻子回娘家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同意离婚了。」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 正好落在他佝偻的背上。
「为什么来自首?」我轻声问。
李明盯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那天…那天在法庭上, 你读盲文的样子…」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ẗū́⁵我想起我妈妈也是视障人士。」
这个答案让我猝不及防。
玻璃上反射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我眨了眨酸胀的眼睛。
「我不是来原谅你的。」我站起身,「但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
很奇怪,我明明已经重见光明,却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黑暗里每一种声音的温度。
-8-
深秋的音乐厅里座无虚席。
我站在舞台中央,第一次看清了台下观众期待的脸。
当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时,我举起三年未碰的小提琴。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像一道光劈开黑暗。
这是我自己谱写的曲子,叫「触觉记忆」,献给所有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明的人。
演奏到高潮处,我无意间瞥见最后一排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即使看不清脸,我也知道是谁。
音乐结束时, 全场起立鼓掌。
我深深鞠躬,再抬头时, 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只剩下一张节目单孤零零地躺在椅子上。
走出音乐厅,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
阳光在我脚边欢快地转圈,它的毛发在路灯下泛着温暖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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