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负责人竟选前夕。
陆煜廷独断专行,撤了我的职。
「集团不是慈善机构,没义务为废物买单。」
我红着眼圈,想起读书时。
他也像现在这样,把我的交换生名额让了出去。
那时我 18,陆煜廷强行把哭到缺氧的我抱去了他的卧室。
如今,我 26 了。
他抚着我的脸,笑得残忍。
「鸢鸢是翅膀长硬了,想离开哥哥?」
「我绝不答应。」
-1-
推介会现场失火时,我正在医院打点滴。
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
挽救得当,损失极小。
然而——
集团会议室,陆煜廷面沉似水。
「营销部总监虞鸢撤职,取消海外分区运营总裁竞聘资格。」
我高烧未退,耳膜嗡嗡作响。
闻言如遭重锤。
「陆总,推介会其实很成功,意外起火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得益于预案充分,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处罚太重,有人为我求情。
「是啊陆总,这都是虞总监的功劳,她忙了半个多月,当时高烧晕倒也不在现场——」
「没有借口。」
陆煜廷冷声打断。
他眸光微沉,从我脸上一掠而过。
「缺席即失职,陆晟集团不搞慈善,没义务替废物买单。」
这句话,也太重了。
众人噤若寒蝉。
我红着眼圈抬头,正对上陆煜廷一双冷眸。
「虞鸢。」
他盯我良久,眉心隐现燥意。
「你有异议吗?」
-2-
能有什么异议呢?
我忍不住苦笑。
没人知道陆煜廷生气的真正原因。
也没人知道,我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15 年。
在这个寻常的工作日早晨。
出门前,陆煜廷扣紧我的腰,让我给他系领带。
温莎结步骤繁复。
我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陆煜廷垂眸敛目看我良久,突然倾身而下,以惩罚的力度咬破了我的唇。
「鸢鸢,哥哥有没有说过——」
他语气平静又薄凉。ẗųₔ
「你要听话一点,才不会吃苦头。」
我攥紧还未成结的领带,抖如筛糠。
陆煜廷这是在警告我。
——无论是何种身份,他对我,都有生杀予夺之权。
在陆家,我们云泥之别。
他是身份矜贵的陆家下任掌权人,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养女。
在陆晟,我们毫无交集。
他是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的总裁,我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小小总监。
果然——在这个本该寻常的工作日。
我的总裁陆煜廷,当众冷面无情。
他用一句话,将苦拼五年才摸到晋升机会的我,打回了原形。
撤职,取消竞聘资格。
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五年努力付之一炬。
陆煜廷不会在意。
正如 8 年前,他以家长身份,替我「让出」了 F 国的名校交换生名额。
哪怕当年他无数次在深夜,把苦学到睡着的我抱回卧室。
会议室里。
顶着数道同情目光,我垂在身侧的手蜷了又蜷。
最终闭眼,低头。
「没有。」
-3-
独占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内墙玻璃被调成私密模式,把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都封存在内。
陆煜廷把我按在宽大板桌上。
他一反人前的冷静自持,俯身掐紧我下巴,眼底火光翻涌。
「为什么要递交海外分区的竞聘申请?是翅膀长硬了,想离开哥哥?」
板桌冰凉坚硬,光裸后背被硌得生疼。
「不……不是。」
我呜咽着摇头。
「撒谎。」
陆煜廷眸光一沉,动作转瞬暴虐。
高烧让我浑身灼痛,却似乎,意外让陆煜廷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刺激。
他喉颈紧绷,凶急无比。
我大脑混沌,近乎苦捱。
ṭű̂⁴「鸢鸢想要什么?」
终于结束,陆煜廷眸光餍足,从容抽身。
「房子?车子?还是珠宝?想要什么哥哥都给你。」
这句话很耳熟。
8 年来,陆煜廷说过无数遍。
我置若罔闻,沉默着拉紧衣服。
一杯白水递到眼前。
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静静躺着枚白色小药片。
视线一路上移,尽头是陆煜廷的脸。
「乖,把药吃了。」
他眼神柔和,语气也温软。
这副样子,只限定在事后出现。
陆煜廷没有戴套的习惯,却次次不忘盯着我吃事后药。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耳熟。
果然——
「给你转了笔钱,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毫无惊喜。
我垂眸扯扯唇角,顺从把药塞进嘴里。
药片遇水即溶,苦得我直皱眉。
陆煜廷却眼含兴味,用拇指反复碾磨着我唇角țűₕ的伤。
「林瑾瑜回国了。」
他声平气静,状似无意。
落进我耳中却犹如惊雷。
我原本疼得瑟缩,闻声立时僵住。
林瑾瑜,那位身世显赫的大小姐。
被爷爷认定的孙媳妇人选,8 年前就预定了陆煜廷「未婚妻」身份的人。
她,回来了。
-4-
不是说下个月吗?
怎么会这么快?
「已经……回来了?」
我慌了神,连声音都在颤。
陆煜廷无视我的问话,轻轻ŧŭ̀ₑ一挑唇角。
「所以,明早你会收到新的人事调令,职位是总裁特助。」
总裁特助。
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无比想要这个位置。
陆煜廷却扯着唇,将我双手递上的简历丢进了垃圾桶。
「你的学历进陆晟都不够格,还想给我做助理?」
见我红了眼睛,他又笑着把我扯进怀里。
「就这么想?」
细密的吻逐渐加深。
陆煜廷将我按跪在脚边,蛊惑气声吹进我耳朵。
「那……让哥哥看看你的表现。」
那天,毫无经验的我,在咬痛他之后被罚去了营销部。
「基层有助于积累工作经验,如果干得好,我就调你到总裁办。」
当时,陆煜廷这么说。
可我这一干,就是五年。
——从苦等调令,到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再到那个「可能」,被陆煜廷亲手摧毁。
现在,他才说要给我调职,跟在「林瑾瑜回国了」之后?
大脑昏沉到有些迟钝。
我怔怔着,没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毕竟以后——」
陆煜廷大手一掐我后颈,唇附在我耳边。
如恶魔低语,饱含遗憾。
「哥哥不能和鸢鸢住在一起,实在是……太不方便。」
我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近到能交换呼吸的距离,足够我看清他眼底。
如困兽濒死,却还死咬着猎物不肯松口。
他想在结婚后,继续和我保持隐秘的地下关系。
我骇然到浑身剧颤,大脑骤然清明。
「不……不行!」
近乎脱口拒绝,我猛地抓住陆煜廷的手腕,磕巴着请求。
「陆、陆叔叔会上说西、西北大区业务推进困难,我、我可以去的——」
「不可能。」
陆煜廷扯回手,抚上我的脸。
他眸底陡然一片阴翳,却笑得残忍。
「鸢鸢,你休想离开哥哥。」
「做我的特助是你唯一的选择,西北的拓业氛围也不适合你。」
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语气。
陆煜廷总是这样,连独断专行都不忘套上「对我好」的虚壳。
我意料之中。
怔忪着,缓缓垂了手。
-5-
林瑾瑜回国是大事。
爷爷尤其重视。
他打来电话,让陆煜廷和我马上回家。
陆煜廷很少自己开车,我也鲜有机会能坐上他的副驾。
他沉默着把车开得飞快,心情肉眼可见地糟。
我掐着手心,浑身直发寒。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
我被陆煜廷拿捏。
林瑾瑜,大概就是降他的人。
林家政、商通达,她是掌权人最疼爱的小女儿。
8 年前,林、陆两家议定联姻,林瑾瑜却临阵脱逃。
她说要趁着年轻再多玩几年。
如今她全世界跑了个遍,倦鸟要归巢,终于想起陆煜廷这个准「未婚夫」。
她此行,目的明确。
——她和陆煜廷的婚事,该提上议程了。
老宅到了,我偏头看了看陆煜廷。
冷脸飞车一路,他表情依然毫无缓和迹象。
「恭、恭喜你啊。」
趁他减速停车,我违心轻声送祝福。
「苦等 8 年,总算是……功德圆满。」
车子被一脚刹停。
「虞鸢!」
陆煜廷眼底郁沉,猛地欺身到我面前。
「你真的这么想?」
我们距离极近。
呼吸交缠间,各自眼中都满盛着对方。
可再往深再往里探究,是同款不得已。
「真的。」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强压泪意,缓慢深呼吸。
「你们很相配,我真——」
话音骤止。
陆煜廷探身,用唇将我的后半句堵了回去。
这个吻,极短促。
我却分外揪心,瞬间泪湿满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烧还没退,大脑不清醒。
我鬼使神差地抬手圈住他的脖子,以告别的心情,第一次主动回吻了他。
不料。
陆煜廷身体一僵,随即猛地推开我。
我懵然怔住,还未回神。
右侧车门「咔哒」一声,被人拉开了。
-6-
这是,常出现在我噩梦中的景象。
「下车。」
林瑾瑜抱臂站在车门外,盯着我向外偏了偏头。
像阴沟里的老鼠,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我浑身僵直到无法动弹。
陆煜廷早已坐回原位,垂眸几秒后下了车。
他阔步绕过车头,安抚似的轻轻揽住林瑾瑜后背。
「太阳这么晒,你怎么出来了?」
声音温软,语气体贴。
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林瑾瑜视线不移,盯着我脆声开口。
「虞鸢,是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出手,把我从副驾扯了出去!
我猝不及防,跌在地上又被拎起。
「啪」地!
林瑾瑜的手重重甩上我的脸。
我被扇得偏了头。
脸颊热烫,右耳骤然嗡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陆煜廷眉头紧拧,却只迈出半步,便被林瑾瑜喝停。
「我姓林,可不是为了好听ṱŭ⁻的!」
她掐着我的肩膀,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陆煜廷。
「我告诉你,林家想捏死陆家轻轻松松,更不用说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养女!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惦记我选好的男人?」
这,就是林瑾瑜。
浓烈、霸道。
火爆脾气只对外,不对内。
耳边嗡鸣不止。
我身子微晃,心逐步下坠。
是,都是我活该。
陆家惹不起林家,我惹不起林瑾瑜。
这些,我分明早都知道。
是我罪孽深重,罪有应得。
是我不知廉耻沉溺幻梦,爱上不该爱的人。
若是联姻因此作罢,我将变成整个陆家的罪人。
陆煜廷走近几步。
我仓惶抬眸,找寻他的视线。
「你还敢看他?!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睛!?」
林瑾瑜横眉倒竖,使劲推我一把。
我跌坐在地,依然执拗地盯着陆煜廷。
想从他眸子里看到一丝,哪怕一丝接近挣扎的情绪。
可是,陆煜廷不看我。
他垂眸凝视着林瑾瑜的脸,万分珍视地捧起了她的手。
「手疼不疼?」
他语气温柔,眸底的深情浓得难辨真假。
彻底视我如无物。
-7-
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林瑾瑜并没有甩开陆煜廷。
她盯着陆煜廷移不开眼。
目光直白,耳尖却在一点点变红。
「收拾个不安分的人而已,这有什么好疼的?」
老天似乎格外厚待林瑾瑜。
粗鄙言行呈现在她身上,尽数演变成了「宜怒宜嗔,风情万种」。
连骂脏话,都莫名自带几分娇憨。
「走吧,我陪你进去。」
陆煜廷处变不惊,轻笑着把她的手握紧。
他们执手并肩,同步转身。
「陆、陆煜廷。」
我眼前发黑,下意识追寻那道背影。
林瑾瑜回头瞪我一眼。
陆煜廷脚步不停。
「陆煜廷!你等等!」
我爬起身想追上去,却只迈出一步就重新栽倒。
浑身都在发软,仿佛骨头都化了。
「陆煜廷……」
我恍惚着,如坠梦里。
忘了自己此时正身处何处。
11 岁的我哭着伸手,抓向 16 岁的陆煜廷。
「哥哥,你别走……」
嗓音沙哑微弱。
十几米外。
正大步向前的陆煜廷,猛然停了脚步。
-8-
陆煜廷眉目清晰。
他温柔抱着我,说「鸢鸢不怕,哥哥在。」
可惜,是梦。
那是曾经的陆煜廷。
此时,烈日炎炎。
我瘫软在地,倔强抻着脖子。
陆煜廷,回头。
我盯着那道坚冷背影,在心底祈求。
只要陆煜廷肯回头。
哪怕只是回头,我都会义无反顾拼尽全力,再试一试。
然而,陆煜廷的驻足不是为我。
他抬手遮在林瑾瑜额前,拥着她继续往前院走。
「怎么也没打把伞,不怕晒黑了?」
不是他一贯的磁凉声线,是哄我吃药时才会有的缱绻温软。
我骤然脱力,缓缓垂首。
原来,这样的陆煜廷并不是限定出现。
是只限定供应他的「未婚妻」。
陆煜廷,他大概从没爱过我。
在他心里,陆家的前程和爷爷的期许,都比我重要。
这些年,他用极致的占有和控制,为自幼失亲、缺爱怯懦的我量身织就一张大网。
这张网让我沉溺其中,饮鸩成瘾。
这张网,被我坚定错认成「爱」,执念多年。
如今镜碎花泯,水散月消。
也是时候该醒了。
匆急脚步由远及近,一道黑影罩在了我眼前。
我大脑停摆,双目失焦。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管家的声音。
「虞小姐,董事长让我来接您进去。」
「虞小姐你没事吧?」
「哎?虞小姐——」
我「噗通」栽倒,闭了眼睛。
世界彻底寂静。
-9-
顶着高烧被折腾一遭。
我这一晕,犹如死了一回。
梦中过往纷杂。
我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了和陆煜廷的这 15 年。
初到陆家时,我 11 岁。
陆煜廷大我 5 岁,举止却已有上位者姿态。
除了爷爷,陆家数他对我最好。
他教我滑雪、骑马,带我看世界。
像个真正的哥哥。
直到 8 年前。
他送我一份,让我再也无法开口叫他「哥哥」的成人礼。
那时,我刚上大学。
陆煜廷尚未完全接手公司。
爷爷选好了联姻对象,勒令他先成家、后立业。
陆煜廷由爷爷教养长大。
自幼孝顺谨勉,从不忤逆。
他没有拒绝,开始和林瑾瑜频繁接触。
林瑾瑜艳若桃李,灿如骄阳,对陆煜廷格外热情。
他们站在一起,一般无二的耀眼夺目。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有这样的女孩,才配得上陆煜廷。
我少女心事初萌芽便自觉败阵,连表白都不敢,自作主张申请了去 F 国的交换生。
陆煜廷很生气。
他在同一天,做了两件事——
白天,去学校取消了我的交换生名额。
晚ẗũ₈上,强行把哭到缺氧的我抱去了他的卧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煜廷失控。
「鸢鸢,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哥哥都能给,除了放你走!」
醉酒的他,箍紧浑身颤抖的我。
疯了一般不肯停。
直到我痛哭着求饶,发誓「绝不离开」,他才放过我。
从那天起,至今。
陆煜廷以「哥哥」身份一手操控我的人生,不容任何人插手、置喙。
他不许我晚归,不许我与任何人交往过密。
不许我给卧室上锁,以便他随时来去。
他会温柔吻我,也会发狠咬我,会在我乖顺承受后用物质补偿我。
可是,他从不对我说喜欢,哪怕是情热上头的时候。
他也不肯放过我。
哪怕,他早晚会和别人结婚。
他依然叫我「鸢鸢」,自称「哥哥」,在不断提醒我的同时麻痹着自己。
明明他比谁都清楚。
我和他,早就做不成兄妹了。
-10-
再醒时,天已经黑了。
我躺在自己在老宅的卧室。
陆煜廷靠坐在床边,见我睁眼立刻起身。
「醒了。」
他语调平直,探到我额上的手冰凉无比。
这幅场景像极了梦中的过去。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陆煜廷也常像这样照顾我。
我盯着他,不敢眨眼睛。
直到他抚到我还没消肿的侧脸,指尖的冷意激起一阵刺痛。
我恍然梦醒,瑟缩一下。
「还疼?」
陆煜廷眸光一沉,收回了手。
「不疼了。」
我摇头,起身。
「又撒谎。」
陆煜廷轻嗤一声。
他抬起我下巴,沉默盯视着我的脸。
眸中竭力压抑的情绪太多太复杂,我看不懂。
「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
「想要什么?哥哥补偿你。」
拇指轻擦我唇角。
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即将下落。
突如其来的勇气,来源成谜。
我一偏头,躲开了。
被我头一次这么直接地拒绝,陆煜廷动作当即滞住。
「陆煜廷。」
我向后靠去。
低头掩饰着情绪,一点点抚平被子上的褶皱。
「我不要钱。」
「海外分区或者西北大区,随便哪里,你放我走吧。」
自嘲似的,又轻声加上一句。
「我可以还从基层干起。」
既没有未来,也回不到过去。
这段畸形的禁忌关系,早就该结束了。
都怪我贪恋,才耽搁至今。
后颈猛地一痛。
陆煜廷狠钳住我,惊怒到失态。
「鸢鸢,你为什么总想离开我!?」
他咬牙切齿到眼睛赤红,连手都在抖。
「我说过!除了这个你想要什么哥哥都答应!除了这个!!」
骗子。
我无声地近距离迎视他。
又是这句,永远都不会兑现的承诺。
口口声声说什么都可以。
明明我想要的,他根本给不了。
勇气这东西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是吗?」
濒临失控的泪意,被冷笑压回。
我不闪不躲,自下而上地逼近陆煜廷,亲手插自己一刀。
「那你给我个名分,别和林瑾瑜订婚。」
-11-
名分。
多痴心妄想的一个词。
我猜,我大概是下午烧坏了脑子。
陆煜廷同样始料未及。
他拧眉愣住,骤而恢复冷静。
随即逃避似的甩开我,阔步走向了套内吧台。
十几秒后,饮水机「嗡嗡」作响。
落地灯光线昏暗。
陆煜廷沉默着,挺拔背影冻成了冰。
很久很久。
「虞鸢,你在做什么梦?」
久到饮水机的嗡鸣声都停了,他的轻嘲声才传来。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真是既真诚又残忍。
我歪在床头盯着他的背影,心底寒凉一片。
是啊。
我知道。
爷爷最是在意脸面。
陆家的继承人,和养在家里 15 年的养女搅到了一起?
他绝不允许陆家出这种丑闻。
更何况,陆煜廷。
他是最合爷爷心意的乖孙,下一任陆家掌权人。
为了陆家的前程,他自当「甘愿」献身。
这,甚至连牺牲都算不得。
近几年经济下行,陆晟集团至少有一半的渠道支持都来自林家。
于陆ṱûₐ家而言,这样的姻亲可遇不可求。
逢年过节,爷爷都会亲自带着陆叔叔和陆煜廷主动上门去拜访。
这段联姻无名无实,却势在必行。
我还没蠢到看不清楚形势。
假意嚣张一回,便算我为自己硬气过,也争取过了吧。
「回去吧。」
我翻身躺倒,冷声赶人。
「别冷落了林小姐。」
林瑾瑜今晚宿在了老宅,陆煜廷不敢久留。
他钉立我床边许久,终于转身。
临出门又顿住。
看穿我似的,他冷冷开口。
「虞鸢,你想离开陆家,是吗?」
我呼吸微滞着,缓缓捏紧拳。
「陆家供养你这么多年,你舍得离开吗?」
陆煜廷自认拿捏了我的命门。
他没有回身看我,死寂语调转瞬变成近似发狠的笑音。
「爷爷也不会答应的。」
「砰」地,他摔门而去。
我于寂静的黑暗中蜷紧身子,良久后才冷笑出声。
陆煜廷没有心。
这些年他强扣我在身边,不过是欺我无家可归。
他笃定我不敢反抗,不敢声张,以为我的隐忍和顺从都是出于恐惧。
——怕事情败露后爷爷会对我失望寒心,怕被赶出陆家,从此失去庇佑。
但陆煜廷忘了,我不是他。
他有放不下的责任、利益,舍不了的身份、地位。
这些东西缠裹在一起,变成了他无法反抗的囚笼。
可我不一样。
我的人生本就无需任何人同意,也能自己走。
是我愚蠢到,甘愿为了份得不到的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过去 8 年,我想要的,只有陆煜廷。
要不到,那就算了。
我现在不想要了。
所以,第二天中午。
我缺席了替林瑾瑜接风洗尘的家宴。
-12-
长条餐桌,爷爷端坐上首。
陆家人全员到齐,我的位置却始终空缺。
陆煜廷心神不宁。
视线不由自主,朝着楼梯方向看了又看。
「鸢鸢怎么还没下来?烧还没退吗?」
爷爷等不见我,皱了眉。
林瑾瑜斜睨身侧的陆煜廷一眼,撇着唇角意有所指。
「估计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了。」
陆煜廷闻声沉脸,捏紧了手边的水杯。
「那不会的。」
爷爷朗声笑了,替不在场的我解围。
「鸢鸢自小听话懂事,从不叫人操心,这种场合她不会失礼,煜廷,你替爷爷上去看一下。」
陆煜廷知道,自己该拒绝。
毕竟林瑾瑜就在身边。
他昨晚费尽心思才哄得她相信,被她撞破的那个吻,是我主动。
可他还是顺从应了「是」,顶着林瑾瑜的审视眼神上了楼。
站在客Ṭũ₈卧门口,他犹豫许久。
15 年来第一次觉得,没办法面对我。
或许,是因为我居然胆大包天,敢开口向他要名分。
明明我一向乖顺,心照不宣地和他一起,守着共同的秘密。
被索求到极难耐时,我宁肯咬破下唇也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被人发现。
又或许,是因为昨晚他被林瑾瑜扑倒在床上时,想的却是我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不同」。
——怀里的人是谁,不一样。
我和林瑾瑜对他而言,很不一样。
他有点后悔。
后悔昨晚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也后悔没向我解释,他为什么必须娶了林瑾瑜。
客卧里实在太安静。
陆煜廷终于提起勇气敲了门,却没得到任何回音。
把门一脚踹开,他怔在原地。
——屋里空空如也,我不知所踪。
枕头上放着一张银行卡。
那里面,存着这些年,陆煜廷转给我的所有钱。
床头孤零零地,摆着他昨晚倒给我的热水。
水早冷透了。
一口,都没被碰过。
他换好衣服抓起车钥匙,近乎失态地疾步冲下楼,却在楼梯拐角被林瑾瑜逼停了脚步。
「爷爷说后天宜嫁娶,不如……我们去做个公证,先领证怎么样?」
林瑾瑜抱臂仰脸,问他。
陆煜廷双眸震颤着。
他很想推开拦在面前的人,直冲出去把我找回来。
却踉跄着后退一步,颓然闭了眼睛。
「你安排吧,我……都行。」
-13-
飞往西南老城的早班机。
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窝在头等舱的宽大座椅里,借着眼罩的遮掩泪湿满脸。
哭到脑袋发懵时,终于抵达目的地。
湿润温热的空气里,是阔别多年的乡音。
很意外的。
我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儿时住过的老楼、读过的幼儿园,记忆中大到仿佛没有边际的小小公园。
陈腐的、鲜活的,一段段恍若隔世的回忆,齐刷刷回涌入我脑海。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我始终没开手机,用三天时间将整座小城逛了个遍。
直到逛无可逛,再也无处可去。
才买了花,去了位于山上的墓园。
夫妻合葬的一座小小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是年轻的爸爸妈妈。
爸爸生前是爷爷的司机。
15 年前,为了避免车子侧翻,他正面迎上了失控的渣土车。
后座的爷爷安然无恙,爸爸却命丧当场。
咽气前,他紧抓着爷爷的手不放。
「董事长,我的女儿鸢鸢,她 5 岁就没了妈,求您……」
于是,爷爷带我回了陆家。
在陆家这 15 年,我所接受的教育和生活质量,都是普通家庭努力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
是爸爸,用命换来了我在陆家的新生。
如果没有陆煜廷。
如果不是他,我的人生或许……
我怔怔蹲跪许久。
蓦地抬手狠扇自己一巴掌,趴跪在墓碑前,嚎啕大哭。
我真蠢。
我太蠢了。
我竟然会蠢到,把舍弃一切离开陆家,当作对陆煜廷的惩罚和报复。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意识到,那本属于我的,「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不是被陆煜廷毁掉的。
而是,被我自己。
是我沉溺在虚妄的情爱里,难以自拔。
是我,心甘情愿被操控。
是我自己,亲手毁了自己。
好在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可以重来。
我跪在爸妈墓前,郑重磕头认了错。
「爸爸妈妈,你们放心。」
「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过我的人生,连带你们的份一起。」
「我发誓。」
-14-
回酒店的车上,我按下了开机键。
在心底暗骂自己没良心。
我居然只顾着自己的小悲小痛,忘了在决定离开陆家时,向爷爷告别。
他虽对陆煜廷严厉,对我却称得上慈爱。
我实在不该糊涂成这样。
待会儿一定要先给他打个电话,认错。
伴随着开机动画,一道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双方原定于今日领证,现场媒体众多,哪料男方久未现身,女方怒极离场,据悉俩人本该于 8 年前订婚,彼时是这位百亿豪门千金不甘下嫁,上演『落跑新娘』……」
我愣怔一瞬。
抬头看向司机悬在操控面板上、自动刷动短视频的手机。
不断滚动着字幕的八卦新闻,主人公的官方照片一左一右。
——正是陆煜廷和林瑾瑜。
巨大的信息量,让我的大脑当场宕机。
陆煜廷和林瑾瑜。
他们,今天要领证结婚了?
不。
不对。
陆煜廷没有出席领证现场??
他这算是……逃婚!?
把林瑾瑜丢在了有多家媒体见证的领证现场?
我倒吸一口凉气。
陆煜廷??
他……怎么敢?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嗡嗡」震响。
来电显示——
【陆煜廷】
我怔怔盯着屏幕,手指僵直。
许久,才按下了接听键。
-15-
人生,活像一场有蹩脚编剧的戏。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
——盯着手机的那十多秒,我脑海中猜想了无数种,陆煜廷来电的可能用意。
唯独没有猜到这一种——
「爷爷现在在 ICU,医生说很凶险。」
「你现在回来,或许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陆煜廷的声音灰败、死寂。
毫无生机。
他绝不会拿爷爷的安危开玩笑。
我不敢耽搁,挂掉电话,用最快的速度买了最近一班的回程机票,吩咐司机直接开去了机场。
三天时间,手机里攒了上百条未读信息。
只有寥寥三条来自陆煜廷。
一条,来自三天前。
【你可以恨我,但不该想着和陆家划清界线,对你来说,这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条,来自今早。
【鸢鸢,如果我现在才说,你想要的所有我都愿意给你,会不会太晚?】
最后一条,来自三分钟前。
【鸢鸢,陆家完了。】
手机顶端,一条新闻推送适时弹出,解释了陆煜廷没说的后半句。
【林氏千金林瑾瑜实名举报逃婚未婚夫——豪门情仇扯出走私大案,陆晟集团相关负责人或集体面临法律制裁。】
大脑中,轰鸣声骤起。
我怔愣着,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16-
「畜生!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你毁了你爷爷的心血!你毁了陆家!你和我都完了!!你爷爷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因为你!!」
重症监护室门外。
陆爸爸揪着陆煜廷的领子,一拳挥在他脸上。
陆妈妈痛哭不止。
一群集团董事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去拦。
——我匆匆赶至医院时,撞上的正是这一幕。
陆煜廷没有躲。
他被一拳抡偏了头,与我对上视线。
我和他隔着拥挤长廊相望。
直到我看见,他双眼逐渐赤红,唇角却缓缓勾起个浅笑。
仓惶感席卷而来。
我心底,「咚」地一声。
「那时你年纪还小,在家里又总是处处拘谨,爷爷才让我们都瞒着你。」
无人的楼梯间,陆煜廷沉声向我解释。
我被真相震愕到浑身发寒。
原来 8 年前,陆晟曾遭遇过一次重大危机,险些宣告破产。
——正是我准备出国做交换生之前。
也正是,爷爷决定要和林家联姻的时候。
陆晟集团是爷爷的心血。
「联姻,是林家主动抛来的橄榄枝,被爷爷当成救命稻草抓进手里。」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是根长满刺的荆条。
林家借姻亲身份,给陆晟提供了大量外输渠道,却暗中利用这些渠道进行不法勾当。
等爷爷意识到,已经来不及抽身了。
「林家根深叶茂,把自己的尾巴摘得很干净,陆家是他们选好的替死鬼。」
陆家在明,林家在暗。
一旦东窗事发,对林家而言,不过是损失一条牟利渠道。
对陆家,却是灭顶之灾。
「这颗雷悬在陆家头顶,8 年。」
陆煜廷神色颓唐,黯然苦笑。
「如今,终于被失去理智的林瑾瑜亲手引爆了。」
他红着眼眶,颤声看向我。
「鸢鸢,我真的很后悔,当初……8 年前,我就该放你走的。」
「怪我太自私。」
「爷爷说,我的一切都是陆家给的,我必须以陆家为重。」
「我属于陆家,这个事实我无法改变。」
「所以我必须把你留在身边,只有这样,在这个陆家,至少还能有一样东西属于我。」
「鸢鸢,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真的……我不能没有你,我其实是故意不去领证的,我以为这样你就能回来……」
两行泪随着话音,一齐坠落。
这还是,陆煜廷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陆煜廷。」
我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出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辜又深情?」
「我跟你 8 年,你直到领证前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我,所以选择当众悔婚,气倒爷爷,再把陆家推进沟里?」
我理解他的不得已,所以数次提出要走。
也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从不强求。
结果,现在他亲口告诉我。
他当初强留下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专属自己的东西。
他告诉我——
他悔婚,是为了我。
陆家沦落至此,都是因为我。
-17-
我站起身,垂眸冷视陆煜廷。
他冷静下来,终于觉出自己话里的不妥,苦笑着颓然垂了头。
走廊里,脚步声突然纷乱起来。
陆爸爸焦急呼唤护士的声音夹杂其中。
陆煜廷脸色突变。
他极速起身,扭头冲出了楼梯间。
我同样心焦不已,跟在他身后回到了走廊里。
还好。
爷爷没事。
大夫说,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只是——
「病人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这个岁数急性脑梗的预后并不理想,偏瘫、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希望家属能做好心理准备。」
犹如突然失去了主心骨。
陆妈妈神色仓皇,陆爸爸跪地痛哭。
陆煜廷怔怔地,颓唐坐倒在长条椅上。
时至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其实都被爷爷养成了巨婴。
送走医生,我主动揽下守夜工作,吩咐管家送他们回去休息。
陆爸陆妈互相搀扶着远去。
陆煜廷凝视我的脸,似乎有话想说。
我转身回了病房。
没看他,也没说再见。
-18-
像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
爷爷醒过来的第二天, 检方在周一的晨会上, 当众带走了陆煜廷。
同时被带走的,还有陪在医院的陆爸爸。
陆晟集团群情鼎沸,人心惶惶。
我于当天下午代表爷爷,通知所有董事齐聚他的病床前。
爷爷当众宣布, 在审查结果出来之前,由我代任执行总裁一职,带领陆晟力克时艰。
这并不容易。
过去陆煜廷为避免流言,刻意在公司掩藏我的身份。
如今我摇身一变,跨越阶层。
过去同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过的战友,看到我,表情都复杂无比。
可我, 并不在意。
半个月的时间,配合调查、重新整理业务架构、精简冗杂非职能部门、以最坏的打算积极筹措罚款。
我忙得脚不沾地。
托林瑾瑜的福。
同样繁乱的, 还有林家。
在陆爸爸与陆煜廷拘押期间,天下大变。
林家从政人员,及由林家人实际控股的数个集团公司,纷纷列入审查范围。
林家掌权人意欲携林瑾瑜出国避祸, 在机场被当场带走。
巍峨大厦,以雷霆之势走向倾颓。
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19-
判决下来那天, 是个晴天。
林家设立在陆爸爸名下的航运公司为走私主体, 他与林家掌权人以走私罪同处, 判十年。
陆煜廷以走私罪共犯罪名,判三年。
律师暗示我, 陆煜廷罪名轻,还有活动空间。
被我淡笑着拒绝了。
人嘛。
做错事, 受罚是应该的。
不经历这一遭, 他也学不会遵纪守法。
爷爷将陆晟的重建工作交给了我。
他彻底放权, 我全身心投入, 大刀阔斧开始业务改革。
短短一年, 陆晟已经完全摆脱阴影,有了全新的发展。
工作实在太忙。
我不愿意把时间耽误在路上, 索性搬进了总裁办公室的配套休息室。
每周六雷打不动, 回去看爷爷。
爷爷身体日益见好。
大概是曾经听过什么风声,现在又实在想留下我。
每次我回家, 他都会故意数着日子告诉我,陆煜廷就要回来了。
我从来不接话。
次数多了, 爷爷便也明白了。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陆煜廷该回家了。
他不在的这三年,我以陆家养女的身份,担起了他的责任。
陆家给我新生, 我还陆家一个新的陆晟。
权当还了陆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得益于这三年, 我联系了海外的猎头公司,很快便拿到了好结果。
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我向爷爷请辞。
爷爷很不舍,却终于还是点了头。
飞机横跨阿尔卑斯山时,我突然想起 12 岁那年,陆煜廷第一次带我去滑雪。
他当时说,只要我听话, 他会给我最好的人生。
时至今日,我终于有底气对自己说:
「我值得更好的人生。」
「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能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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