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被抄家那天,薛瑶华的所有姬妾都跑了。
唯我这个丫鬟自愿跟他一起流放北方。
「别伤心,就算她们不走,你也养不活那么多人。」
他连眼神都不给我一个,丢下一块发硬的饼。
「闭嘴。」
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少师了,还对我这么刻薄。
可后来我找到了兄长,准备回家找个好人嫁了。
一向高傲的薛瑶华却求我: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家?」
「当家丁也行。」
-1-
最后一个小妾离府之前劝我:
「音音,你也走吧,北方苦寒,可不是能待的地方,更何况家主那脾气……」
我摇了摇头,坐在台阶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
「家主对我有恩,我要跟着他。」
「哎,真是个傻子。」
不是我傻。
薛瑶华确实对我有恩。
七岁那年,我流落街头,为了一口吃的险些被人打死。
是薛瑶华把我带回薛府。
那天我便发誓,十年之内,无论生死贫富都要跟着他。
以报救命之恩。
现在还差一年呢。
-2-
被抄家后的薛瑶华脾气比之前更差了。
我收拾好东西去叫他,刚敲门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滚。」
我默默收回手:「哦。」
里面沉默了片刻。
「回来。」
莫名其妙的男人。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一如从前开口询问:
「家主,有什么吩咐?」
「……你来干什么?」
「该出发了,家主。」
外面的官差都等了好久了。
门猛地打开。
四目相对,那张曾经让京都无数少女趋之若鹜的脸如同覆了一层冰霜。
半天憋出一个字:
「走。」
-3-
说起薛家被抄的原由,还挺让人无语的。
薛瑶华身为太子少师,不带着太子学好,竟然带着太子一起逛青楼。
这便算了。
往日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这次却一连在里头待了七日。
据说这七日楼里夜夜笙歌,鸳鸯戏水好不快活。
圣上得知后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太子被禁足半年。
薛瑶华这个没爹没娘没后台的就倒霉了。
一道圣旨散尽家财,还要被贬流放北方。
哎。
真是苦了我了。
-4-
京都距离流放之地有三千里,最快也得走上三四个月。
等到了北方正好下雪。
京都也有下雪的时候,只不过大多是些小雪。
听说北方都是鹅毛大雪,十分壮观。
抱着这个期待,我对这段艰苦路程又多了几分忍耐。
倒是薛瑶华。
依旧不改从前的品性。
「薛音,给我弄热水,我要沐浴。」
我看着漏风的屋子,还有事不关己的官差,无语凝噎。
家主大人,您要不看看现在的处境呢?
别说浴桶什么的,就连水都没有!
……
最终我还是屈服了。
流放的名单里本就没有我。
所以官差也不怕我跑了,任由我去河边打水。
折腾到半夜才终于将水烧好了。
「家主……」
我试图叫醒已经睡着的人。
「别吵,我要睡觉。」
「……」
是的,薛瑶华就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
从前他有钱有权,所有人都愿意哄着他惯着他。
导致他越来越任性妄为。
我早就习惯了。
所以自己美美享用了热水澡。
-5-
薛瑶华一直郁郁寡欢。
时常看着天空发呆。
我半夜被饿醒,正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看星星。
出于主仆之情,我好心关心他:
「家主,你别伤心,就算她们不走,你也养不活那么多人。」
他继续一动不动看着天上。
嗯……难不成不是因为这个?
听说薛瑶华在清雪楼有个相好,他一直没把人追到手。
估计是因为这个吧?
「哎,家主啊,从前你在太子殿下面前那般得宠也没能得人家姑娘芳心,如今怕是更难了……」
「不过你也别太难受,说不定等太子殿下解了禁足就把你接回去了,咱们就当去出门游玩了。」
薛瑶华还是不理我。
我饿得肚子绞痛。
「要不你先别想这些了,想想怎么给奴婢找点吃的呗?」
我快饿死了。
白日里那饭薛瑶华自己抽风发脾气不吃,连我的也一起打飞了。
薛瑶华终于动了。
只不过连眼神都不给我一个,抬手丢下一块发硬的饼。
并道:「闭嘴。」
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少师了,还这么刻薄。
不过这个不重要。
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我就着桌上的冷水啃饼。
也不知是哪天的,怪硬的。
-6-
距离北方越近天气就越冷了。
薛瑶华的身体素质还是差了点。
明明都是一样的衣衫,他却病了。
我求了官差好久,他们才找了个大夫。
只不过那大夫看起来还没我懂医术。
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能自己上山找草药。
以前薛瑶华要我学医术,我还道他没事找事干,每次都偷懒不好好学。
现在倒是感慨他的先见之明。
虽然我医术不精,但风寒之症还是懂得如何治疗的。
在山上翻腾了一天,才终于把几种草药找齐。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山里草木茂密,夜里露水又重,不小心就踩滑摔了一跤。
疼得我龇牙咧嘴,把薛瑶华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好在我辛苦找来的草药没丢。
等赶回去的时候,两个官差已经睡下了。
薛瑶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来了,坐在门口看天空。
可是今晚没有星星。
「家主,夜里冷,你不要吹风了。」
我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薛瑶华不再看天上,而是看向我。
苍白的脸泛起一层薄汗,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眸子有片刻的滞涩。
我摆摆手,咧嘴笑道:
「不用担心,老奴皮糙肉厚,小伤而已。」
薛瑶华垂眸,嫌弃的开口:
「真笨。」
亏我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我。
果然是个刻薄冷血的。
忍着腿上的疼,我去点火熬药。
薛瑶华说他睡不着,于是跟在我旁边坐着。
我怕他冷。
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
薛瑶华却皱着眉头丢回来给我。
「不要。」
哦。
我怎么忘了。
家主大人金尊玉贵,怎么会穿我这破旧脏污的衣服。
不穿拉倒。
我也懒得再管他。
等药熬好了,准备端给他喝,才发现薛瑶华手里拿着两块饼。
我问:「你饿了?」
薛瑶华将饼放到桌上。
「……不饿,丢了浪费,给你吃吧。」
今日我在山上摘了些果子吃,虽然不是很饿,但是现在不比从前在府里。
可不能奢侈浪费了。
我将饼揣进怀里,等饿了再吃也行。
-7-
薛瑶华吃了两日的药就好了。
我劝他日后要好好睡觉,不能耽于玩乐,不然年纪越大毛病越多。
他现在都还没孩子呢。
也真是奇了怪了。
府上明明那么多姬妾,竟然没一个有孩子的。
从前倒是有一个有过身孕,只不过最后没保住。
听说是因为父亲的质量不行。
我清了清嗓子:
「其实我也略懂男子那方面的医术,不如我给你瞧瞧?」
薛瑶华原本不搭理我的。
这会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薛音,你是不是有病?」
到底谁有病?
好心没好报。
……
还有半个月就要到北方了。
我用自己挖的草药换了些银子,买了两件厚衣服。
好在薛瑶华这次没有再生病。
可我还是低估了北方的寒冷。
没几日,薛瑶华就生了冻疮。
我才发现他的鞋子比我的薄一些。
明明都是官差给的,他的怎么不一样?
我正要去找官差理论,薛瑶华拉住了我。
「我跟那两人有过节。」
好吧。
原始如此。
「那你穿我的吧。」
我把鞋子脱了下来。
「呃……」
算了。
别看薛瑶华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脚还挺大。
「等我再去采点草药,给你换一双厚实的。」
薛瑶华无情打破我的计划:
「要下雪了,草药早被冻死了。」
「……」
我只能将自己的衣服撕下几片给他垫在里面。
-8-
我们遇到了流匪。
好在两个官差实力不俗,打赢了十几个流匪。
幸好当时想带着薛瑶华逃走的想法没有实施。
不然我们俩可能早就命丧黄泉了。
只是没想到,流匪还有后手。
那十几人被杀之后,同伴不得消息,于是追了上来。
「大人,你们先走!」
官差很仗义。
两人前去阻拦流匪,让我们先进城。
也只有我们进城了才能找人回来帮他们。
薛瑶华拉着我一路跑。
平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逃跑的时候倒是一点不输。
雪忽然落了下来。
薛瑶华停住了脚步,呼吸沉重。
「得找ţŭ̀⁾个地方,不Ţŭ⁻然大雪封路之后我们就出不去了。」
「啊?那他们……」
「死不了。」
薛瑶华斩钉截铁。
那他刚才跑什么……?
我还以为他急着去找人来帮忙呢。
薛瑶华调转了方向,没țŭ̀⁻有选择进城,而是往更近的村庄走去。
-9-
薛瑶华虽然人缘不好,但胜在长得好看。
刚进村就被村长家女儿看上往家里带去了。
「公子就当是自己家,尽管住下就行。」
村长女儿热情的招呼薛瑶华。
倒显得我多余了。
薛瑶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又将我往前扒拉。
「这是我妹妹,薛音。」
村长女儿像是才发现我。
「原来是薛音妹妹呀,你也一样,当自己家就行。」
我乖巧点头。
终于不是当牛做马的丫鬟了。
……
大雪连着下了五日。
外面一片白茫茫,最后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了。
薛瑶华又病了。
这次更严重一些,整个人昏迷不醒。
好在这次村里有真大夫。
「这哪是风寒啊,你兄长这是中毒了。」
大夫眉头紧皱。
我的心也皱成一坨了。
难怪上次病得那么突然。
难怪他不进城要躲在这里。
想来是怕有心人趁此机会再下杀手。
大夫说,要解毒只有雪泽花才行。
只是那雪泽花有价无市。
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更何况我还没钱。
「不一定要买啊,我之前在山里遇到过,正好这个时节是花开的时候。」
村长女儿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我们的对话。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雪天上山危险。
雪泽花又生在陡峭之地,就算遇见了也难摘下。
还得在为枯萎之前入药,否则功效减半。
所以不仅我和村长女儿,还有村里两个少年也跟着一起去了。
外面真的好冷。
寒风刮过,钻进脖子像刀子一样,我差点就放弃了要去摘花的想法。
但想到薛瑶华那张苍白的脸,咬咬牙埋头走进风雪中。
他虽然性子差了些,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死了可惜。
四个人走了半日,才终于到村长女儿说的那个地方。
只是除了一片白雪,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呀,我记得就在这里。」
「那日我都看见花苞了,该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吧?」
我的心凉了一半。
大夫说,毒再不解,薛瑶华三日后就得死了。
我扯出笑容,宽慰着急的村长女儿。
「没事,我们再找找,也许其他地方有呢?」
为了尽快找到,我们只能分开。
各自留了记号,我继续往山的另一边走。
雪又大了些。
所以等我看到不远处那朵雪泽花时,它已经被白雪覆盖,只剩一点妖艳的红裸露在外。
顾不上已经越过膝盖的雪了。
我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的跑过去。
一点一点挖出了花叶,又刨出扎在石头缝的根,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
还没得意片刻,身后是一道惊骇的叫声。
「薛姑娘,小心啊!」
我抬头,才知自己是站在峭壁之上,脚下的只是这几日方才堆叠起来的雪。
能撑住这半柱香的时间,已经是极限了。
最后一刻,我把手里的花丢在了赶来的三人那边。
-10-
我从雪堆里爬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胸口仿佛压了千万斤,又仿佛无数针扎,呼吸又沉又疼。
挪动一次步子都是锥心刺骨。
四周除了白还是白。
手脚已经被冻得麻木。
我大概真要死在这里了。
相比死的恐惧,我竟然生出更荒唐的念头。
薛瑶华醒来后发现我不在,会不会来寻?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发现全身更疼了。
一点点往前挪。
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或许只是更加危险的悬崖峭壁。
但天已经快黑了。
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然就算不疼死冻死也会被饿狼吃掉。
将薛瑶华的恶劣行径数落了一遍,我终于爬到了一处山洞。
山洞里还有遗留的一些柴火。
大概是之前的村名们上山时留下的。
只不过我身上没有火折子。
只能寻来两块石子。
等到天彻底黑透,山洞里才终于燃起一点火星。
我也险些晕过去。
身体四分五裂一样的疼。
我发誓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不会再为了薛瑶华豁出性命了。
好冷。
火堆的温暖好像永远不能满足。
胸腔一阵刺痛,我看着自己咳出的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11-
「阿音,阿兄带你去买糖饼吃好不好?」
「好呀!」
糖饼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平日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
阿兄今天发了第一笔月银。
所以才要给我买。
我满心欢喜的要去牵阿兄的手,可抬头,面前却忽然人山人海。
人们尖叫,惊恐,四处逃命。
不远处,有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的重刀将瘦弱的妇人劈成两半。
我不知道怎么了。
只是本能告诉我要跟着人群离开。
……
所有人都没有家了。
我随着人群走了很远很远。
远到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开始还会有好心人分我吃食,后来大家都没有吃的了。
有人开始去挖野菜,直到野菜也没有了。
大家开始为了一口吃的大打出手。
甚至有人目光垂涎的看向了我。
我只能躲开人群。
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一辆很漂亮很大的马车。
车上的主人在发脾气,我饿得发昏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只看见他将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食物随手扔了出来。
我捡到了。
可饥饿的人实在太多。
为了护住怀里的食物,我被好几个人围着又踢又打。
骨头像是断了。
直到我快昏死过去,身后一道声音喝止了他们。
我看见了马车里的主人。
少年白皙的脸像是精雕玉琢般,好看极了。
我一直以为哥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
没想到有人还能比之好看数倍。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很嫌弃我的狼狈肮脏。
我晕过去之前,看见他吩咐侍卫将那些刚才打我的人都抓了起来。
……
「以后,你就跟我姓。」
「知道了吗?」
「薛音。」
……
「薛音!」
「薛音!」
「薛音……」
我烦躁的动了动。
我知道我叫薛音Ţű̂₆了。
薛瑶华怎么还一直叫?
半晌,我猛地醒了过来。
钻心刺骨的疼和冷还在,忽远忽近的声音没有停止。
是薛瑶华来找我了。
那我就,
安心睡了。
-12-
我是被吵醒的。
「薛音,你别死,我只有你了,求你不要死……」
我睁开眼,看见了双眼通红面目扭曲的薛瑶华。
啊,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丑的他。
之前他就算生病也病美人似的。
「好丑。」
我忍不住感慨。
薛瑶华的眼泪猛地收住。
「你才丑!」
再然后,门一关一合,我就看不见他了。
……
村长女儿跟我说,那天薛瑶华醒来后没看见我,骂我白眼狼,他一出事我就跑了。
可当他们告诉他我为了采雪泽花掉下悬崖的时候,薛瑶华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山上跑。
他也才醒过来,甚至连口水都没喝上。
直到两日后他们才在半山腰找到背着我回来的薛瑶华。
他的脚都被冻出血疮了。
……
我生平第一次得到了薛瑶华的照顾。
从前那般冷傲的人,给我熬药就算了,竟然还洗衣做饭。
有时我甚至以为自己压根没从雪山上回来。
这可能是死前幻想。
「吃不吃?」
薛瑶华晃了晃手里的勺子。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喂饭。
-13-
一个月后,我和薛瑶华被那两个官差找到了。
我们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ŧṻ⁵大雪已经停了,只不过积雪尚在,花了五日才进城。
上官府报到之后,我们被带去了城南。
薛瑶华虽然脾气不行,但胜在书读得好。
他去当了教书先生。
而我伤筋动骨一百天,每日在家躺着等薛瑶华回来做饭。
不过薛瑶华做的饭食是真难吃。
那盐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要么就是油跟不要银子似的。
不过我要求也没那么多了。
日后他若回了京都,继续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师,我还能吹一吹。
当今少师薛瑶ŧū₎华知道吧?
他还伺候过我嘞~
……
我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
薛瑶华还没回来。
肚子饿得震天响。
我只能起来啃干粮。
然后出门找薛瑶华。
找到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薛瑶华为什么没有准时回家。
「薛先生,听说你还没有娶妻是吧?我家里有个侄女,刚过及笄之年,正好……」
「哎呀,你家那丫头咋咋呼呼的,哪像我家乔乔,温柔可爱又能干……」
「切,你们都不行,还得是我妹,身子好,将来定能给先生多生几个胖娃……」
薛瑶华被十几个人围着,袖子里的手都快捏爆了。
他试图离开,又被挤了回去。
白皙的脖颈青筋暴起,努力忍耐着。
我这会儿不敢再看戏了。
按照这个情况,不出片刻他就该发脾气了。
如今可不比从前他在京都,要是惹恼了这些邻里邻居,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我挤开人群,挡在了薛瑶华面前。
众人见我来了,先是一惊。
然后有人开口:「这位是?」
来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没出过门,他们自然不认得。
我清了清嗓子:
「其实……」
「我兄长他……子嗣艰难。」
「各位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场面一度寂静。
许久。
直到薛瑶华单手拎着我的后领往外走。
人群一哄而散。
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身后凉飕飕的目光。
「家主,我这是为了帮你……何况,我说的也没错呀……」
我被放了下来。
还以为薛瑶华要骂我了。
结果他一声不吭,兀自往家里走,身形微晃。
看来真被我说中了。
要不然按照他的脾气,不得骂我一顿然后罚我睡屋外。
啊对。
我赶忙追上去。
等会他真把门锁上不让我进去可就完了。
「家主~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可好?」
「明日我就去同他们说清楚!就说你以前有几十姬妾,夜夜当新郎,你……」
薛瑶华突然停住脚步,衣角被风撩起。
「怎、怎么了?」
「薛音,你不是知道那些人都是幌子而已吗?」
薛瑶华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几分委屈和无奈。
我怔了怔。
话倒也没错。
从前都是他让我到处宣传他风流成性姬妾成群的。
这不说多了就顺口了嘛?
可虽说是幌子吧,那么多美人儿,他真盖被子纯聊天?
本来一开始我是信的,直到有人怀了身孕……
沉默间,我听见风里传来他的喃喃自语:
「我已经不是少师了,能不能别再提以前。」
可,总归要回去的。
……
薛瑶华的母亲曾是将军。
为朝廷打了许多胜仗。
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权势逼人。
只不过九年前那场大战,他的母亲死了。
父亲也因此郁郁而终。
圣上补偿了他薛家无上尊荣和赏赐,可越是这样,越会招来祸端。
所以他只能装作风流桀骜的模样。
圣上不过是一时之气,总不会真把忠臣之后丢在这偏远之地。
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圣旨也该到了。
-14-
薛瑶华风流是假的。
但身体娇贵却是真的。
粗布青衣穿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文雅,但却将他的皮肤磨得发红发痒。
还有他脚上的冻疮,一直好不起来。
他教书的月银只够我们吃喝,别的实在买不起了。
我只好又干起老本行。
在街上搭了个摊子给人看些小病。
勤勤恳恳干了一月,也就五两银子。
只不过也够给薛瑶华买双好点的鞋子了。
……
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富商。
广为布施,但凡过去的都可以领上糖饼和鸡蛋。
有这种好事我当然也要去。
早早收了摊子,跟着旁边卖菜的大娘一路去了。
「妹子,听说那富商还未娶妻,也就比你大个……八九岁。」
「他来这儿不为谈生意,听说是为寻人,婶子估摸着这种有钱人是为了寻貌美姑娘带回去当妾呢。」
「你生得好看,指不定有这运气,你兄长跟你呀也不用在这受苦了……」
我皮笑肉不笑的回应着。
当什么妾啊。
我还急着领了东西回去呢。
我出来行医都是瞒着薛瑶华的,等会儿该被他发现了。
那准备的惊喜可就没了。
……
我头一次看见城里这样热闹。
这里住着的大多是流民。
平日里大家都忙着各自的生活,不怎么聚在一起。
我看着长长的队伍,打消了占这个便宜的念头。
等到我了,薛瑶华也早到家了。
和大娘道了别,我转身往家里走。
刚走几步,就听有人远远叫道:
「那位姑娘,请留步!」
我四周看了看,直到人到跟前才确定是在叫我。
穿着上好绸缎衣裳的男子面目和蔼,先是打量了我一番,面露喜色。
大概就是这次来布施的富商了。
我一惊,该不会被大娘说中了,这人真是来物色妾室的吧?
看着可不是比我大八九岁,得有十八九岁了。
我摆了摆手。
「我还有事,东西就不要了。」
笑话,一盒糖饼和鸡蛋就想让我当妾。
我给薛瑶华当丫鬟都不止这点。
那人却没懂似的,继续追问:
「姑娘年芳几许?家住何处?」
我直接告辞。
-15-
回来之前,我顺带将薛瑶华的鞋子买了。
只不过我没送给他,等着明日他生辰时再给。
虽然相比以前府上流水般的金银珠宝来说这生辰礼寒酸了些。
但总比没有的好。
只是我没等到薛瑶华回来。
今日圣旨进城,恰巧我去了富商那领东西。
此刻薛瑶华和宣旨的人在太守府上。
他今晚大概是不回来了。
我准备关门,外面却来了一辆豪华马车。
难不成是薛瑶华派人来接我?
算他有点良心。
我眉色一喜:
「薛……」
「阿音。」
车帷被掀开,梦里曾出现过许多次的那张面孔,出现在眼前。
我的声音哽住。
许久,才找回声音:
「阿兄。」
……
今日跟我说话那人是阿兄的管家。
阿兄凭着我小时候的模样画了我长大后的样子。
他便认出来了。
阿兄已经从当初跟着别人身后学做生意的小厮成了富甲一方的富户。
只是,
父亲和母亲死在了当初那场大战中。
他四处行商,找了我近十年。
「阿音要跟我走吗?」
说完这十年后,阿兄问我。
我一时语噻。
本来就准备要走的,可是……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受。
薛瑶华回京都后,又要变成那个只能戴着面具的他了。
我不在的话,应该……不妨碍的。
「若你还想跟着他,阿兄随你一起去京都。」
我摇了摇头。
「不了。」
「我不想当一辈子丫鬟,还是跟着阿兄更好。」
「明日是他的生辰,等过完生辰我再走吧。」
静谧中。
外面好像有脚步。
我打开门,却什么也没有。
-16-
薛瑶华是第二日天黑才回来的。
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粗布青衣。
身后没跟着任何人。
「家主……」
薛瑶华看了看我,脸色有些苍白。
像是一夜未眠。
我原本准备好的话收了回去。
「怎么了?」
「我要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他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算了,身体更重要。
生辰延后一日过也没什么。
可次日,薛瑶华又早早出门了。
还差人回来告诉我,他要在太守家住几日。
我自是明了。
他如今身份恢复了,就只等着将这边交代清楚了好回京。
再过三日,一年之期就到了。
若他还没有回来……
……
我又梦见了刚到薛府的那年。
那时薛父薛母刚相继离世。
薛瑶华夜夜难以入眠。
要么好不容易睡着又会哭醒过来。
可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父亲昔日政敌的落井下石,还有母亲仇家的暗害。
十二岁的少年,明明夜里还得我陪着入睡。
白日却要在波谲云诡中冷静周旋。
我永远记得,他的亲外祖拿着剑指着他。
就只为了要薛母留下的将军印信,好将兵权握在手中。
他们根本不在乎薛瑶华没有这些之后往日的仇人会如何对他。
薛瑶华说,在薛家,只有我只图他的一口饭吃。
骂我没志气,没有其他所图。
其实我有过的。
薛瑶华虽说嘴上刻薄,可待我却也极好。
别的丫鬟洒扫干活时,我在跟着他读书。
就连琴棋书画也都学了不少。
我也想过,要是能一直和薛瑶华在一起就好了。
可薛瑶华是薛家的嫡长子。
当今太子少师。
而我只是一个捡回来的小乞丐,一个小丫鬟。
-17-
薛瑶华没有回来。
我煮了长寿面,又将藏在房梁上的新鞋取下。
规规整整的摆放在桌上。
也不知他何时能看到了。
-18-
薛瑶华抗旨了。
因为圣上的旨意不是让他官复原职。
而是让他回京娶昭平郡主。
为此,他在太守府上受了五十鞭。
怕薛音在家担心, 他没答应太守留在府上休息。
回去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薛音那几句话。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薛瑶华只觉得胸口好闷。
比挨鞭子还难受。
他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躲在院外的树后坐了一夜。
他一直都知道, 找回家人是薛音的执念。
她的阿兄能来到这里, 也是他放出去的消息。
他本来是想让她走的。
就像其他人一样, 不该和他再有任何牵扯。
-19-
听说薛瑶华跟宣旨的人一起走了。
那时我也已经跟着阿兄出了城。
我们要回林州了。
那是我的家乡。
……
又是冬天。
京都传来消息, 苏里归将军当年战败身死, 并非不敌, 而是被人下了毒。
在战场上时恰好毒发。
薛木青亦非郁郁而终,他手握户部大权遭人嫉恨, 早就在他日日饮用的茶水中下了慢性毒药。
而始作俑者, 被太子查出关入大牢,不日就要处决。
还有另一个消息。
薛瑶华要和昭平郡主成亲了。
-20-
立春的时候,阿兄说有人上门来提亲。
只不过被他拒绝了。
「王家公子容貌俊俏,又是你的至交好友,我觉得挺好。ţű̂ⁿ」
阿兄眸子一顿。
「阿音, 阿兄希望你这一生都能随心而活。」
「不必因某个人做出不合心意的选择。」
可我确实挺喜欢王公子的。
他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和有礼,还懂得怎么讨我欢心。
可比某人只知道冷着脸说我没志气的好。
-21-
王公子邀我赏花。
我特意挑了桃粉色的衣裙。
他看起来比我还要庄重些。
头上是碧春阁新出的玉冠,衣裳鞋子也是侯扬阁量身定做的。
就这一身行头, 得要三千两。
夕阳落下的时候,旁边的人转眸看向我:
「阿音妹妹,上次是我鲁莽了。」
「这次我想先问问你。」
「你可愿……嫁我?」
……
林州的春天总是忽冷忽热。
回去的路上, 我们被拦下了。
「公子小姐, 前方不知何人。」
我听着马蹄声, 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直到王公子掀开车帷, 我方知道为什么。
……
「薛音。」
薛瑶华跟在我身后, 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我停下脚步, 头也不回说道:
「我叫虞音。」
薛瑶华沉默了一瞬。
直到我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轻轻扯住我的衣袖。
「音音。」
我回头看去,薛瑶华离我就一步距离。
险些撞进他怀里。
「你到底要干什么?」
薛瑶华真的很莫名其妙。
跟了我一路。
王公子都走了,他还不走。
许久,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家?」
「啊?」
我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
没发烧。
「我还以为家主念在往日情谊来给我送喜帖呢。」
「婚事我拒了。」
薛瑶华顿了顿,脸色突然垮了下去。
「圣上因此大怒,将我赶出京都了。我没地方去,所以……能不能跟你回家?」
退婚我信。
赶出京都没地方去狗都不信。
毕竟全天下的人都听说了他爹娘的事情。
圣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忠臣之后。
「我……」
薛瑶华抬手捂住了我准备拒绝的嘴。
「当家丁也行。」
……
我其实一直很想问薛瑶华。
他和那些姬妾到底是不是盖被子纯聊天。
薛瑶华停下手里的活儿, 忽然掀开袖子, 入目是白皙一片中一点朱砂红。
这不是女子用来证明贞洁的东西吗?
男子为行?
我愣了半天。
又问:「那小栈姐姐怎么……」
「孩子不是我的。」
「哦。」
原来是薛瑶华绿了。
-22-
抄家那天,暗卫说府上所有人都走了。
薛瑶华看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 一股无名火被点燃。
薛音果然跑了。
可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他正在火气上, 将门外的人凶了一顿。
直Ṫŭ⁽到薛音无奈又习以为常的声音响起。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跑去打开了门。
为了掩盖自己的喜悦,只能假装冷脸。
……
饭食里总有人下毒。
薛音这个大馋丫头,每次都要废好些心思才拦住她吃东西。
他们身边一直有暗卫跟随,只是不能轻易露于人前。
只能弄来一些容易藏匿的干饼。
恰好够薛音一个人吃。
只是还是防不胜防。
他在水里发现了毒。
可解百毒的药只有一粒。
唯有热水融成药浴方可解毒。
他忍着锥心蚀骨的疼扛了一夜又一夜。
最后还是撑不住了。
官差说薛音走了。
他在门口等了一天。
在他以为薛音真的走了的时候, 他看到了一瘸一拐的身影。
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草药。
薛瑶华忽然生出另一种情绪来。
……
在山洞里找到薛音的时候, 薛瑶华时隔多年又感受到了那种极致的恐惧和窒息。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的头颅挂在敌军的城墙上。
第二次是父亲在自己怀里不甘咽气。
这一次是浑身是血蜷缩成一团的薛音。
她的脸色几乎要像雪一样白了。
薛瑶华颤抖着将人包裹在自己的外衫里。
温热的泪一滴接一滴的落下。
他死就死了。
薛音这个笨蛋, 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
薛音离开后,薛瑶华换上新鞋,吃着那碗还温热的长寿面许了个愿。
若做完一切他还活着, 他要跟薛音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回京都了。
就算是家丁也行。
这一次,换他来伺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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