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阖宫秀女,只有我生得皮肤黝黑,力大如牛。
然后皇后却一眼看中了我。
她唇角含笑:「听说你们良乡出贤妇,不如留在宫中?」
后来,我留在宫里一辈子。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迫给我做了一辈子狗。
-1-
第一次见到白沉璧,我就知道我赢不过她。
她眉间微蹙,似病弱西子。
而我身高六尺,体格修长,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太子素好江南美人,看到我,忍不住嫌恶地皱了皱眉。
「哪来的破落户?」
白沉璧攥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承颉……不可无礼。」
太子冷笑了一声:「宋女官真是糊涂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孤身边扒拉。」
我沉默地站在一旁,没告诉他。
我是他亲娘、当今最贤良的皇后娘娘亲手挑选的。
白沉璧仍轻声细语道:「王姑娘入了六选,说不定将来便是你的妻。我是罪官之女,到底配不上你的」
这一番话说得哀怜,惹得太子又是一顿心疼。
「沉璧,我发誓,我这辈子绝无二心!若有,叫我天打——」
「嘘。」白沉璧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为臣女发这样的毒誓。ƭü₈」
说罢,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臣女此生只愿随侍殿下身边,便足够矣。」
太子见她面色苍白,连忙打横抱起白沉璧。
「沉璧,你放心,我绝不会为了这样的女人负了你。」
他大步跨过我身旁时,五爪蟒袍带起一阵凌厉的冷风。
我笑了笑,宽大的袍袖洒下一片瓜子雨。
「有趣,有趣。」
-2-
我是铁匠家的女儿。
我在河西打铁,平日里喜欢读话本子。
话本子里说,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一人之下,是太后的裙下。
本朝以孝为尊,太祖出生时难产,是其母不顾危险剖腹而生,故太祖登基后所下政令第一条,便是阖宫天下皆要以太后为至尊。
我爹是祖传的铁匠,我娘是秀才的女儿。
我们河西王氏,从祖辈起就是平头百姓,还未出过什么齐整人。
我出生时,我爹就对襁褓中的我说:「儿啊,爹没有什么本事,来日你做个平头百姓的娘子就够了。待你出嫁,爹给你打一套黄金头面送嫁。」
等我五岁时开始读书,他又发了愁。
「我的颐儿这般聪慧,若是配个泥腿子岂不是可惜,算了,你还是嫁个同你外祖一样的秀才吧!」
待我十岁时芳华初现,来求亲的媒婆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我爹终于初显肃容。
他在老王家的祠堂磕了好几个响头,又烧了好几炷头香问祖宗。
「祖宗祖宗,我的颐儿生得这般貌美,读书又这样好,远比她几个哥哥要用功,您说,她的姻缘要在哪儿?」
一线青烟直冲天。
我爹犯了惑:「您是说……她要嫁老天?」
忽然就刮了一阵风,把梁上的匣子吹下来,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打开匣子,里头是四个字。
【糊涂子孙!】
我爹不解,又去问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捻了捻山羊胡,又要了我的八字,忽而笑得眯起了眼睛。
「你家的这个女儿啊,姻缘不在此地,你不如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于是我爹回家又问了我。
我当时正在撸起袖子打铁,纤细的胳膊上已经有了起伏的线条。
我随口答道:「我要当太后。」
那一日早上刚看了话本子,话本子上说太后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
我要当,自然就要当最厉害的女人咯。
我爹眼睛一翻,就这么昏了过去。
谁承想。
就这么一句戏言,竟成了我一生的谶语。
-3-
乾元十八年,我进宫选秀。
感谢早死的太祖,是他曾下敕令让官员之女不得为妃,历代皇子正妻只得民间出身。
又感谢我爹和祖宗,这么多年只兢兢业业打铁,没去造反。
最后感谢我自己。
生了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选妃太监来到河西那日,看着满院的麻子黑蛋,愁得直摇头。
「杂家本以为这是个美差事,怎的眼睛天天受累?」
直到,他扫到了正在最后一排啃苹果的我。
「这这这这……」选妃太监捻起兰花指,抖得不成样。
「虽容色艳丽,但实在是太黑了。」
太守不好意思地赔笑:「公公,河西风大……」
河西风大,是以多出黝黑美人。
我虽长得不差,但整日在风里头困着,难免肤色要差了些。
更何况,我随我爹。
身高六尺,苗条修长。
说好听点嘛,是纤秾合度。
说难听点,就是魁梧。
选妃太监看了看别的,又看了看我。
一咬牙。
「算了,就你吧!」
就这样,我成为太子妃的候选人之一。
我离开良乡时,爹娘都哭得不成样。
我那身高十尺,一身腱子肉的五个哥哥更是追着马车跑了三十里。
「妹妹,妹妹,若是有委屈,一定要跟兄长说呀!」
我扯了扯嘴:「我只是进宫,又不是去送死!」
哥哥们还未说话,选妃太监先阴恻恻地笑了。
「这可未必,有前头那位病美人顶着,你们这些秀女,充其量不过是殿下的小玩物罢了。」
「病美人?」我疑惑道。
「是啊,白姑娘先天不足,虽是罪女之身,却与太子殿下有年少之谊。当今圣上尚且无法拗过,更何况你们这些贫女。纵然入选又如何,还不是红颜倚老白发苍。」
他说这话时,良乡正下着雪。
我伸出手,自马车帘子外接了一片雪。
片片大雪如鹅毛滚来,薄如絮却又厚如山。
今年的冬天,路边又不知要冻死几人。
我笑了笑道:「红颜易老,总比年华错付好。若我能站在那个位置,我管他心里有谁,又把谁当玩物?说起来,只有笑Ţű̂⁶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选妃太监愣了愣,也抬头看翩飞的雪。
「你怎么确定你就是赢家?」
我将帘子放下:「因为我心里没有什么人。
「女子没有爱,便会聪明许多。」
-4-
我自忖,以我的资质,入选应是勉强容易。
可若是想要拿太子妃的位置,那却是十成的不可能。
可我也不屑于耍阴私手段。
前朝那些妃子斗来斗去好个风光,到最后也是一卷白绫收了卿卿性命。
个人荣辱全系于家国,所谓争宠宫斗,不过是家宅里的内讧罢了。
我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思忖了半天。
到最后,也只有一个解法。
——看命。
人贵在自知,与天斗,与地斗,到最后也抵不过一个「命」。
这么想,心里倒是好过多了。
我干脆在储秀宫里吃吃喝喝,任那些秀女每日下毒掐架,斗得你死我活。
有秀女自以为看透我了,笑道:「你倒是聪明,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我摇摇头:「在这宫里,除却太后、陛下、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这几位主子,其他人都是河里的石头罢了,叫流水冲一冲便没了,只有侥幸的才能留在河底。」
她一愣,似是有所了悟,摸了摸折扇。
「你说得对。」
旋即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顿,道:「我叫王颐。」
我叫王颐。
颐者,尊贵也。
我自一开始,便不可能甘做一个平凡人。
「王颐。」秀女呢喃这两个字,忽然吃吃笑了声,「王颐,我记住你了。」
后来,我在最终考核中见到坐在主位上的她。
她一身女官服饰,点翠凤冠,素罗霞帔,面目秀美威严。
「王颐。」她唤我,「若你为妃,是否尊奉国家大义,社稷礼制。」
我轻声道:「能。」
「若你为主,能否体恤臣下,知民善任。」
「能。」
「若你为妻,能否尊夫为主,随事听从。」
我顿了一下,还未回答,女官忽然起身扶起了我,她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个问题须得想好了回答。」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男子贵为尊长,本就横压女子一头,更何况我要嫁的是这天下尊贵的男子。
但我想了想,仍答道:「太子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若为我夫,定尊奉之。」
「滑头。」女官笑着点我一句,扶起我的臂膀,将我搀入内室。
「去吧,各位殿下在帘内等着你。」
我深呼吸一口气。
腊月的风雪充盈我的肺腑,凉飕飕的冷风直灌入心底。
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关了。
-5-
入了内室,只有皇后坐在里头。
皇帝掌天下大事,皇后掌后宫之政。她不仅是皇帝的嫡妻,更是天下的宗妇。
我看见她发髻上的凤钗步摇微微摇动,比起美丽,更像是一个被权力虚化了的影子。
皇后问我:「你来时,可吃了饭?」
我说:「吃得很饱,谢谢娘娘。」
皇后笑了:「本宫一见你就欢喜,你这样的孩子,像是山川湖海将养出来的,并不似京城里的女儿扭捏。」
我思忖了一下,歪头答道:「那民女以后一定不扭捏。」
「好孩子。」皇后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她将手腕上的一个镯子褪下来,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回道:「我从河西来。」
「河西的哪里?良乡么?」
「娘娘好眼力。」
皇后又笑了,她将那个水润的翡翠镯子套在了我的手上。
「自太祖、圣祖朝,良乡出过三个皇后。
「孩子,我想你应该明白成为一个皇后要做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
本朝后宫不得干政,又训诫女子要贤良淑德。
民间裹脚风气大行,贞节牌坊一座又一座地建。
他们要女子忠贞不贰,要贤妇大度,体恤夫长。
我当然能做到了。
尤其是听闻太子有个心尖朱砂痣后,就更能做到了。
-6-
「那位白姑娘,当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人物。
「听闻她三岁开蒙,十二岁能辩大儒,偏偏父兄不太清醒,落了个莫大的罪名。
「如此,白姑娘便被连累了,从议亲炙手可热到了无人问津,到最后也只能黏着太子殿下。」
「你这话说得……你若是白姑娘,你不乐意黏着殿下么?」
「当然不!咱们殿下龙章凤姿,芝兰玉树,怎的配不上!我只是……有些可惜,白姑娘当年也是那样一个人物。ṭũ̂ₘ」
「那不就成了,你可怜她,人家可未必可怜你呢!」
储秀宫外常有宫人嚼舌头根子。
宫里梁柱久不修,隔音便不是很好,外头密语也能被听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在墙根儿捡个风筝,就偷听到了这一桩。
摇了摇头,正觉得没意思时,忽然一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传闻中美玉有瑕的白姑娘正披着斗篷,巴掌大的瓜子脸藏在白狐毛里,更显得一双眼睛如墨玉般。
她凑过来,亲了我一口。
白沉璧问:「王姑娘,你也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7-
女孩子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栀子味与玉兰香,不同于男子,是一种更加柔和而有力的气息。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
被女子掌掴时,首先飘过来的是香气,然后才是巴掌。当那香气充盈你鼻间的那一瞬,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已经不是疼了,而是爽。
同理,被偷亲也是一样。
旋即涌上来的情绪是难堪和一丝丝的……舒爽?
讲道理,我不讨厌女孩子。
从前在家里,上头只有五个哥哥,家中除了阿娘,少见女子。
我特别喜欢邻家的姐姐,她会教我读书写字,会为我画玉兰花,会给我编织香囊与药草包。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玉兰香气。
只是,邻家搬走已有十多年。
至今连我也记不起阿姐脸上的面貌了。
我推开白沉璧,有些结巴:「白、白小姐……」
女官新教的礼数我没忘,纵然她是罪臣之女,可殿下爱重她,我也得敬她三分。
白沉璧笑笑,没计较我的蹩脚。
她只是柔婉地立在那里,像一株淡淡释放香气的玉兰。
「王姑娘,你也这样认为我么?」
这个问题终究是又抛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
「人言可畏,流言如虎,从来不敢信。」
我看的话本子多。
书上说,女神仙心悦放牛郎而留在凡间,为他做贤妻良母。
书上又说,宰相小姐爱上乞丐而苦守寒窑十八年。
书上说了那么ţũ̂ₗ多,可从来没有人问女神仙、宰相小姐愿不愿意。
白沉璧笑了。
「王小姐,你不会计较我亲了你吧?」
「不会。」
我老老实实摇头。
我不怪她的,因为她有些像我阿姐。
阿姐年长我两岁,会为我搽脸、擦头。
她待我像个金贵的小娃娃,时不时就要在我脸上偷香两口。
可惜后来年月渐长,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就好,请你勿要告诉嬷嬷我的行踪。」
她走了。
走得像个精怪,来无影,去无踪。
-8-
我后来曾经偷偷见过太子殿下。
天家将养出的男儿,自然是英武不凡。
从容貌来看,面容朗逸,更有一双瑞凤眼,很好地继承了皇后娘娘的美貌。
但从才干上来说……呃,略显平庸。
听闻陛下不是很满意他。
但宫里仅剩一个痴儿一个幼年皇子,其余的只是公主。
他又并不是拿不出手,只是人有些愚钝。
当然,太子殿下是并不承认他很愚钝的。
他每日照常读书,没在意他的进度居然比刚进宫的我还慢。
他学四书五经,我亦学女戒女则。
他不知道,我只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读书。
往往能听见隔墙太傅无奈的声音。
还有打板子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太子愚钝,当然只有身边的小太监替他受罚。
我被这打板子的声音听得心烦。
下课时特意磨蹭了点,听着隔间太子的脚步声,我几乎和他同时出门。
然而,本来平稳懒怠的脚步声却一顿。
「沉璧!」
啧,好像是一条小狗听见了主人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围了上去。
我跨过门口,抬眼看。
门口一对璧人。
白沉璧仍是一身素色,通体只有头上一支玉簪,愈显得人清凌凌的。
太子也穿得偏素,头上的玉簪似与白沉璧的是一对。
他们一起回望看我。
「又是你!」太子皱起了眉。
「承颉,不得无礼!」
白沉璧按住了他的手。
太子似乎心里也憋着气,这下居然没卖白沉璧的面子,直愣愣朝我过来。
「你跟着本殿下是作甚!莫不是以为黏着本殿下就能得偿所愿?简直是痴人说梦!孤看你还是老实些,莫要东施效颦!」
东施效颦?
我怎么个东施效颦了?
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原是我和白沉璧梳的发髻有几分相似。
她是随云髻,我是堕马髻。
这分明很不一样啊!
我深深无语了。
见我不说话,太子愈发得意。
「叫本殿下说中了心事?告诉你,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孤的心!」
谁要你的心啊……
我张张口,欲要反驳些什么,太子却拉着白沉璧走了。
而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
白沉璧几日前还好,今日怎这么苍白?
身上的药味掩都掩不住。
太子果然愚钝。
心上人在怀,他连问一句都不会,只知道刁难我。
可我的心本就不在他身上,真是何苦来哉?
-9-
六月,残夏。
我与太子的婚期就定在六月十五这一日。
按祖制,我本该再在宫中待上一两年,再由圣上册封太子妃,最后与太子大婚。
但不知为何,从前半年的流程,如今却在一月内走完。
我听宫人窃语,似乎是皇帝的身体要不行了。
「陛下一直撑着,只待太子殿下成家立业,才敢放心……」
剩下的,我再想听,他们却不敢说了。
宫人为我妆点一番,捧起铜镜,笑盈盈道:「娘娘,您可真美!」
我看见铜镜中的人,很是熟悉,只是眉目间少了几分果敢。
叹息一声,我让他们放下铜镜。
「算了,这样就行了。」
太子已心有所属,我早就做好独处深宫的准备了。
只是……今日是我们的大婚。
他应当再不愿,也会来捧个场吧?
可我低估了太子的任性。
他依旧走完了前头的几步,表面上看着礼数周到、分毫不错。
却在最重要的一步缺席了。
洞房夜,我僵着坐了半宿。
直到最后腰酸背痛、烛火燃尽,也没有等到太子。
我叹了一声,扯下盖头。
这次大婚匆忙,许多规制简化,又或者是太子授意,并无嬷嬷跟着我。
此时,屋里只有个翠微。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险些支撑不住,于是朝她道:「翠微,你去给我弄些吃的。」
翠微点点头,朝小厨房的方向跑去。
我将盖头叠好,身下的桂圆、花生之类的硌得生疼,此时却也没心思烦扰了。
太子真是任性,他跑了个开心,可我明日还要交圆房的帕子。
我拿什么圆?
男子可以有任性的资本,女子却不能。
今日这一遭,无人会耻笑太子,只会说我这个新妇没本事,套不牢太子的心。
我正思索着怎么把太子找回来。
这时,安静的屋内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低低的气音,似玉石震动,清泠动听。
「嫂嫂,你要去哪儿?」
-10-
我靠。
深夜,狂徒。
我警觉地抱着瓷枕,看逐渐靠近的男子。
他与太子长得有几分相像,却又不那么像。
算算年纪,应当是与太子交好的广陵郡王萧成衍。
他是兖王的儿子,从小以容貌而闻名京城,传闻是胭脂堆里的常客、富贵窝里的采花贼。
我警惕地看向萧成衍。
「深夜无事,郡王莫不是走错了屋子?」
他笑了笑:「嫂嫂就不问本王为何能进来?」
为何……
我登时明白了。
他,便是太子留给我的「解决喜帕」的人选。
今日人这么少,纵然是再匆忙的日子,也不可能好端端让一个大男人闯进喜房。
这都是太子有意为之。
萧成衍已经在解腰间的玉带了。
他倒是很坦然:「嫂嫂莫怕。」
烛火微垂,窗外有虫低鸣,我看了看眼前面容模糊的男子,忽然笑了。
「你们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什么?」
「我说,你们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我猛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拳头随之挥出,正中他耳门。
曾经拿起铁锤的手,狠狠攥起,是力逾千斤的力量。
萧成衍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
翠微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我踢了下广陵郡王,朝她道:「收拾一下,我们出去。」
翠微瑟瑟发抖:「娘、娘……咱们去哪儿?」
我笑了笑:「去找我的夫君,太子殿下呀。」
-11-
有翠微合力,我们把广陵郡王抬了出去。
感谢太子为我们扫尾,院外空无一人。
我将萧成衍的外衣剥了,又露出那张猪头脸。
我一点也不觉得心虚与羞愧。
倘若今日不是我,而是一个普通女子,就真的让他们得手了。
太子不会如何,郡王不会如何。
但那个可怜的女子,一旦被发现,等待着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与屈辱。
「就让他躺在这儿清醒清醒吧。」
我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萧成衍,带着翠微走了。
我将凤冠卸下,又在嫁衣外头裹了一件黑色斗篷。
如此,勉强遮掩了下身份,倒没有那么打眼了。
翠微忧心忡忡:「娘娘,咱们这样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安抚她:「无碍,我不出东宫。」
我不出东宫,无意毁亲。
我只是想找到太子问问——
他究竟把我当什么?
是呼之即来的仆从,还是温顺的替罪羊?
总而言之,他惹到我了,算是完了。
然而。
当我气势汹汹踹开东宫侧殿的大门。
想象中的狗男女恩爱缠绵的景象却并未出现。
白沉璧独自坐在藤萝花架下的凉桌上,月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更显秀美。
她朝我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像是等了许久似的一笑。
「王姑娘,你终于来了。」
-12-
「太子他……
「殿下他饮多了酒,已经睡下了。」
「噢……」
虽说来时气势汹汹,但当我真的看见白沉璧,却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就像是一轮明月,永远地挂在天上,见过她的人都不会想要苛责她。
于是,当她问我想不想要喝一杯时。
我同意了。
「王姑娘,抱歉,我搞砸了你的大婚。」她歉意地道。
「倒也还好。」
我饮下那杯葡萄酿,甜滋滋的酒液沁润了喉咙与心扉。
「只是,他不该放人进我的屋子。」
「什么?」白沉璧似乎不知情,紧蹙双眉,「他没和我说过……」
「我把小郡王打了一顿。」
我自顾自地说。
「你不知道也是对的,男子总是这样,不顾他人的死活,一厢情愿。」
白沉璧似乎被触动,紧抿唇不说话。
我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白姑娘,你去过良乡吗?」
「去过……很多年前曾经路过。」她回道。
「我们良乡的男儿,是只娶一个妻子的,他们许多人的一生,只会有一个女子。
「所以,当我知道我的未来夫婿将是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我很不适应。
「但不适应又如何呢?我总该习惯的,毕竟他拥有七郡十四州,是天下最风光的富家翁。所谓女子,不过是他们随时可丢的一件衣裳。因而,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白沉璧沉默了。
我是释怀了,可作为太子真爱的她……真的能轻易地释怀吗?
太子今日可以为爱任性,但以后呢?将来呢?
他只是不喜我粗鄙,而非厌恶所有女子。
我也不大想逼这个女孩子,而是自顾自又倒了杯酒。
「喝完这杯酒,我就回去了。
「喜帕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白沉璧抿唇看着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而,就当我摇晃着站起来时,她却轻轻按住我的手臂。
洁白的月光落在她的发间,就像是扰了一地的残雪。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
我讶异地看着她,她却目光坚定。
一字一句。
「我陪你去。」
-13-
太子在侧殿呼呼大睡,而我和白沉璧相对而坐到天明。
我在想天明该怎么向皇后交代。
而白沉璧,静静坐在那里。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天亮了,我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那张空白的喜帕仍然放在那里。
我打算带着它去见皇后。
总归不是我的过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已有十足的冷静去面对我的人生。
这时,白沉璧也动了。
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袖中捏出一方帕子。
我讶异地看着她,却见她将空白的喜帕换成了这一方。
两方帕子一模一样,只有上面的东西不太一样。
许是我的目光太直白,白沉璧苦笑了一声。
她说:「有这方帕子时,我才十二岁。」
我紧闭嘴巴,不说话了。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
我不愿多忌惮他们的曾经,只想度过不远后的将来。
如此,便足够了。
……
将太子叫醒后,我们去面见了皇后。
当今陛下早丧母,后追封的太后又早逝,如今宫中上上下下都是皇后做的主。
皇后不喜白沉璧,总觉得她福薄,故而白沉璧早早回避了。
将喜帕呈给皇后身边的嬷嬷,她朝皇后点点头。
皇后欣喜道:「见到你们小夫妻和睦,本宫便放心了。」
而后,赐下一柄玉如意。
回去时,翠微的手里就抱着那柄玉如意。
宫里头人人艳羡,可我却觉得如芒在背。
白日如灼,夜长宫深。
我须得习惯这以后得漫漫长日才是。
-14-
我和太子大婚一月。
宫中出了变故。
陛下病情加重,性命垂危。
我和懵懂的太子跪在帷帐前。
他刚从美梦中惊醒,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氛围沉重,已是风雨欲来之势。
我心中已有了决断。
至今从未目睹过圣颜,但自帐中沉重的呼吸来看,我这公公应当是不太好了。
皇后换下华服,只着家常衣裳坐在帐中。
她绾起发髻,面容严肃。
良久,帐中人似乎低低说了什么。
明黄的帷帐被宫人缓缓拉起,露出了里头面容青灰的陛下。
只一眼,我便知晓他油尽灯枯了。
从前坊间的老人,要死时总是循衣摸线,或是各种作态。
便是天子,也不能幸免。
陛下竭力地喘息两声,招了招手,让我与太子上前去。
他只说了两句话。
「朕死后,由太子继承大统。
「白氏女,永不入后宫。」
太子的面色一下惶然起来了,他似乎因后一句话而耿耿于怀。
「……父皇!」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御榻的陛下却露出一丝讥讽的神情。
太子浑身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深深伏身。
「儿臣,遵命。」
我也伏身,随太子叩首。
三道叩首,再起身后,天子已断了气。
皇后脸上泪珠如丝落下,哀婉难言。
她挥挥手,示意宫人将我们带出去。
我和太子萧承颉走了出去。
从这一刻,隆武帝丧的钟声将传遍整个宫门,守在前朝的大臣们将拜别他们忠心的帝王,天下五湖四海的臣民将送别他们从位十五年的君主。
国丧始,新帝起。
我和萧承颉,从今往后,就是大夏最年轻的帝后了。
踏出暗室,稀薄的日光落在我的面上。
我才十四岁,就成了皇后。
似乎很顺畅,似乎也很草率。
可我真的能承担好这重任吗?
皇后耳边的东珠,是全天下最圆润饱满的珍珠,亦是无上威严的体现。
从前我见萧承颉的母亲戴过。
现在,那东珠就要悬挂在我的耳侧。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长风万里,入我上青云。
可身旁的太子面目惶然,还一副张皇的模样。
他似乎也并未习惯自己的身份。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抵就是如此吧。
可今日之后,他便是这偌大国家的新皇。
这担子,无论重与轻,都须得我们挑起来。
因而,我轻声道。
「太子殿下。」
也许是他太无助了,此时竟肯搭理我了。
太子无助地看着我。
我牵起他的手:「御道漫长,我们走吧。」
-15-
登基的事情很烦琐。
先帝的丧仪、新帝的礼制……太子忙得脚不沾地。
而我亦要做好一个皇后要做的。
太后命我为太子择几个美人,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我同她看画像时,宫人忽然慌慌张张闯进来。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白姑娘她有喜了。」
「什么?」太后倏然站了起来。
如今后宫,自然是只有一个白姑娘。
太后眉头紧锁:「先帝临终时下的命令,白氏女不可入后宫。
「皇帝登基不久,中宫无所出,怎么能先有一个没名分的孩子呢……此子断不可留。」
上位者的一句话,轻飘飘决定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太后的想法很简单。
我和皇帝还年轻,纵然眼前有龃龉,可长久亦可磨合。
我总会有孩子的。
纵然不是我的,其他妃子也会为皇帝诞下麟儿。
可是,白沉璧呢?
我摸了摸肚皮。
太子尚未与我圆房。
我的腹中,暂时不可能有孩子。未来,也许也并没有。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形。
我忽然站了起来,柔声劝慰太后道:「母后,您先坐下,此事可从长计议。」
太后气得不轻,在我的搀扶下勉强坐下。
「哀家绝不会让这个妖女入宫!」
太子愚钝却乖巧,一生唯一一次叛逆,是为白沉璧。
白沉璧,一直是横亘在太后心中的一根刺。
我沉吟着开口:「白氏不得入宫,但……这个孩子可以留下。」
太后看我,似乎在等着我接下来说的话。
我朝她柔声道:「臣妾的腹中,也有一个孩子。」
-16-
这可真是个弥天大谎。
我生不出孩子,也无法确定白沉璧是否愿意将孩子换给我。
可我见过乡野里的女人生孩子。
我娘生了六个,我大嫂生了三个。
女人生孩子时是毫无尊严的,浑身脱得光光,像头待宰的母猪。
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血水泼出又接下,最后却只惦念着那个被生出的孩子。
至于千辛万苦的女人,从未被在意过。
我大嫂那次难产得快死了,可我大哥只是自豪欣喜地捧着我的侄子。
「我们老王家的长孙出生了!」
我握着大嫂的手,她力气耗尽,苍白的脸上皆是汗珠,却还要朝我笑。
无人知道,她差点就要死了。
我不想生孩子。
不想为一个无所谓的男人付出性命。
如果这个孩子,能养在我的膝下,我倒也不介意。
只是,不知道白沉璧和太子介不介意。
太后知道我有孕,喜不自胜。
连忙让我早些回去歇息,又害怕我累着了,点了好几个人跟着。
回去的路上,我步伐沉重。
我有胆子骗人当然是有原因的。
太后纯善,却也不太聪明。
太子愚钝,也有遗传她的原因在。
可这谎要怎么圆,我又该怎么跟白沉璧说,也是个问题。
正当我忧心忡忡时。
东宫外,有一个素衣女子在等我。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我屏退四周的人,看了看白沉璧。
她会意,果然跟上。
……
我将自己的筹谋同她说了。
她果然冰雪聪颖。
放在别的朝代,杀母夺子不是不可能。
可我不愿逼她。
我相信这个女子,心中自有一番决断。
果然,她点了点头。
「我会自请出宫,去道观祈福。
「就按皇后娘娘说的办。」
听到她如此顺从,我心中却又升起一股哀怜之意。
倘若不是父兄之祸,她本该自由生长在天地间。
如今这般,皆是男人所祸。
握住她的手,我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白沉璧回头,眼睛熠熠。
「皇后娘……王姑娘,你不必为我忧心。
「如此决断,对我来说很好。
「生完这个孩子,我便自由了。」
我哑然了。
正想说些什么,她却淡然一笑,又似一阵风般地走了。
-17-
白沉璧自请出宫。
在我和太后的施压下,皇帝不得不让步。
但,最后还是白沉璧同他说了,他才退步的。
也因着这个,我和皇帝的关系更僵了。
我倒是无所谓。
他不在,我更乐得「养胎」。
他并不知道我和白沉璧的计划,若是他太关心这个孩子,反而是坏事。
倒是太后,时不时过问几句。
可我都应付得还好。
前朝选了几个妃子进来,也都老实。
这日子越过越舒坦。
可我竟有个荒谬的感触。
——似乎太容易了些?
贵为皇家,也不过如平头百姓家般,为些衣裳碎银争吵。
宫里头四平八稳,上行下效,倒也体面。
只是,有些东西漏洞实在太大。
譬如我为皇后,一朝假孕,居然没有人发现。
直到。
待白沉璧怀孕到八个月。
我才发现出不对劲来。
皇帝忙前朝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并未发现后宫什么变化。
我却发现宫里多出了许多陌生人。
而广陵郡王,更是堂而皇之地出入御花园中。
我正揣着假肚子散步时。
他忽然出现,目光直勾勾地望着我。
「数月未见,娘娘容色更盛。」
我咧了咧嘴。
好了,皇帝爱江南美人。
广陵郡王美人管够,倒是爱上我这款了。
想起和他结下的梁子,我心头不耐烦,正欲抬脚让过他,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颐儿,等我。」
「……」
我浑身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像是浸泡在盐水ţŭ̀₍里,火辣辣的。
叫得这样甜腻,真是让人受不了。
也许是揣了个假肚子,我的脾气也不好了起来。
我抬起手来就让翠微把他拖下去了。
广陵郡王也不喊,只是痴痴地笑。
笑得我心里发麻。
如今皇室子嗣不丰,除却先帝,似乎都不大聪明?
我本不算个聪明人,竟在这堆人里衬托得脱俗了起来。
但广陵郡王的表现。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我心里有疑虑,干脆抬手召来翠微,附耳几句。
翠微连连点头,按吩咐退下去了。
-18-
兖王一家近日连连异动。
新皇登基,他们本该回湖广的封地去,却迟迟不肯动身。
兖王更是大肆掳掠民资,纳了百名女子为妾室。
听闻民间传谣,皇帝并非皇家血脉。
而兖王,才是真正的嫡出血脉。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太后的寝宫。
起初我还轻蔑一笑。
皇帝若不是真龙血脉,还有谁是——
很快,看到太后心虚的眼光,我快笑不下去了。
不是吧?
太后娘娘,玩这么花?
但太后心虚地放下茶盖,却又笃定地道:「颉儿滴血认亲过,是先帝的孩子无疑。
「只是……」
她美目流转间,有一丝哀愁。
不知为何,我竟看出了广陵郡王的影子。
这样看来……二人都是桃花目。
甚至连眼尾的沟壑都一样!
我心头一跳。
手上的茶杯也端不住了。
好在茶水不热,不至于烫伤自己。
太后忧心地看着我:「皇后,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没事,只是想事入了神。」
「噢,许是孩子闹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Ṭṻ₇点头应下。
心事满满,脚步自然也就慢下来时。
忽然听见廊下风铃作响,我似有所感,回目望去——
美人榻旁,太后身边的宫女在剥芡实果。
十指纤纤,并刀如水。
广陵盛产芡实果,因形似鸡头,又叫鸡头果,太后又尤爱吃鸡头果……
一瞬间,似乎什么东西都了悟了。
人啊,再想藏一件事情,也总是藏不住的。
-19-
我派人去看了白沉璧。
她使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上说她很好,只是孩子有些闹她。
可因着最近的怪事太多,我留心了下。
派过去的人说白沉璧一切如常。
与此同时,腹中「孩子」也要九月了。
民间说,妇人该临盆了。
我开始着手安排「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可前朝似乎有动乱。
先帝谨慎,铲除不少前朝旧党,白沉璧的父亲也在此列。
但仍剩下不少人不安好心。
如今天时不好,瘟疫,干旱,洪灾。
加之徭役沉重,苛捐杂税。
民间有起义动乱。
越到临盆之日,我的心头就越不安。
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皇帝仍然冷待我,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来用饭,其余日子从不ƭùₔ踏进凤梧宫。
按理来说,他越不在意,我得手的可能就越大。
可为何……我这么担心呢?
远远望着秋去的鸿雁,我摸了摸手下的长命锁。
这是为白沉璧的孩子准备的。
她与萧承颉的孩子,即将成为这个皇宫的嫡长子。
按祖制,皇后怀孕,可召家人进宫。
预感到不对,我提前叫阿娘进宫。
我的事情,可以瞒过别人,却逃不过阿娘的法眼。
很快,她感知到不对。
我向她解释了一番。
阿娘沉默了。
良久,她说:「有阿娘在,别怕。」
-20-
九月十八。
天亮时,香山道观里白沉璧遣人送来消息。
说是要发动了。
皇宫里的伪装也开始了。
然而,就当稳婆匆忙赶进宫时。
一柄雪亮的刀压在她的脖颈上,一划,旋即血花迸出。
训练有素的军队闯入宫城。
迎风招展的战旗,上头写着的是「兖」字。
——兖王反了。
皇帝被困乾清宫,纵然周围有人护着。
但宫里却是一派兵荒马乱。
不知为何,太后宫中一派死寂。
似乎早在预料中。
我在床榻之上,与阿娘对视一眼。
……太后为何抛弃皇帝,宁愿要广陵郡王呢?
是了。
我早就派人查过了。
广陵郡王,应当也是太后所出。
而太后进宫前,在广陵与兖王有过一段旧情。
可是从更稳妥的法子来说,如果是我,我不会选择放弃皇帝,而扶持广陵郡王。
阿娘听了,摇摇头,目光复杂。
她说:「咱们女人从来和男人不同,男人心狠,看大事。女人情长,更看往昔。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太子出生之时难产,小名叫『寤生』。
「阿娘没有难产过,但你大嫂难产过……晏儿生了整整三天,只差将你大嫂的命都送去了。
「她是个和善人,因而并没有怪罪晏儿,可有些人,便会将气撒在孩子身上。
「也许,那位太后娘娘便是这样的吧。」
我沉默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可从未有人说过,若父母不爱会如何。
也许,也会像是太后这般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阿娘一惊:「哎,你做什么!不是说要……」
我急急摇头:「我想起一件事!咱们现在出宫!」
我想起线人曾说过的一桩事。
白沉璧胎儿尤其大,又不爱走动。
话本子上说的,这样尤其容易胎大难产!
我得去瞧着她。
更何况……我怀疑她也没那么简单。
毕竟,白父便是因兖王而下狱的。
如今二次勾结,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从宫中出有个侧门,我带着阿娘与翠微急急赶向香山道观。
所幸也不是特别远。
待到观前,满地残骸,我心中一凉。
只有厢房里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我撑着胆子前去,却见皇帝虚弱地倚在窗前,胸口正中一把刀。
拿刀的主人, 此时正强撑着身子,手臂颤抖。
我无言了。
「……沉璧。」
长刀咣当落地。
皇帝无力地笑了, 伸手抹去白沉璧脸上的血印。
新帝,就这么荒唐地死了。
白沉璧瘫坐在地, 忽然放声大笑。
她似疯似幻,整个人像卸下重担。
「我给我阿爹报仇了!我给我阿兄报仇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身下的白狐褥子正漫开大摊的鲜血,像泥泞中开出的一朵曼陀罗。
大ẗű⁷仇得报, 也许,于她来说是心愿所归吧。
-21-
阿娘是十里八乡接生的好手。
有她在, 白沉璧拼尽全力生下两个孩子。
这是一对龙凤双生儿。
我看过了,一个像皇帝,一个像白沉璧。
将孩子抱给她看,她却懒倦地一推, 不愿看。
「你带走吧。」
她闷闷地道。
我跟她说:「那这孩子一出生便没有娘。」
「你不是说……」
「我的夫君死了, 如今宫里乱得很,我自然也不需要孩子了。」
这话说出口,她终于愿意看一眼孩子了。
抱着孩子的白沉璧,格外有母亲的温柔。
只是, 看着看着, 她的泪便砸了下来。
「对不起……」
我看着她:「你无须对不起他们。」
从我看来,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白父一意孤行,让她险些做官妓。
太子爱恋深沉, 却让她在豆蔻失身。
她这一生,如水中浮萍,风中飘絮。
无根, 无底。
我问她:「不过, 你愿意和我一起抚养这两个孩子吗?」
「你的意思是……」
「我很缺一个孩子, 你也是。
「没有人说,两个女人不能养一个皇帝, 前朝的东西太后不就是么?」
白沉璧沉默了, 良久,她点点头。
我知道, 她的答案是同意。
-22-
这些年真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回到宫里,我本以为兖王将改朝换代。
没想到竟然是一地的血迹, 太后手攥匕首, 又哭又笑。
「那年是你让我穿粉黄色, 不然我不该入选的。」
兖王的头颅滚落在地。
广陵郡王已被吓傻了, 如今是个三岁小儿般的人物。
新皇丧,兖王丧。
新帝, 自然也只能是我怀里那个娃娃了。
前朝那些妃子斗来斗去好个风光,到最后也是一卷白绫收了卿卿性命。
果然,女子没有情爱, 便会聪明许多。
十六岁这年, 我成为大夏最年轻的太后。
我的故事, 到此便说完了。
——诸位呢?
-23-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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