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雀枝

父皇曾说,我是最胆小的公主。
可国破家亡后,我却大着胆子重回宫中,隐姓埋名,成了一介平凡宫女。
服侍被锁废殿的前朝太子阙容,我的皇弟。
很久以后,阙容才敢认我,他问,「你为什么要进宫?」
我看着冰冷的废殿,回答他:「……为了报仇呀,我的傻弟弟。」
我叫雀枝。
入宫三年,因为人不机灵,不讨嬷嬷喜欢。
所以在宫中待了三年也只混了个伺候最不受重视的九皇子,和给那个前朝太子送饭的差事。
九皇子喜文,而其他的皇子们则崇武。
毕竟老皇帝当初是以武立天下。
那些皇子们天天待在练武场比试,只有九皇子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九皇子的书房很大,有很多前朝的书画。
他在书房时,我就在一旁帮他研墨,或者找一些书籍。
九皇子说,「你倒像在自家找东西一般。」
「找多了便熟练ẗü⁶了。」
一天,我站在一旁研墨,九皇子看着一幅前朝的画出神。
「画如其人,前朝那位的画工真的无可指摘,这边上几滴墨都恰如其分。」
我随意看了眼,「许是ťṻ⁻不小心滴到的呢。」
九皇子摇头苦笑,「你不懂,没人比前朝那位更懂作画了,可惜了。」
我默默磨Ṭûₕ着墨。
只是不知道可惜的是画,还是人。
九皇子常看一些前朝字画。
「你看这柿子图画得真好,颇有意趣。」
「……倒是想吃柿子了。」
九皇子眉眼有几分藏不住的笑意,「小雀枝……对画的感悟真是别出心裁呀。」
……
印象里,九皇子真的是个良善的人。
他不止一次说过,「要不,我把你送去别的宫里吧?总比我这儿好些……」
九皇子玲珑心,大概知道我平日里也没少被其他宫女嘲讽。
在宫里,主子受重视,奴才也能沾光。
我跟着九皇子这个落寞皇子,自然没什么光可以沾。
「不,奴婢哪也不去。」
我跪在地上,大概是我眼神真挚,此后九皇子再没说过这话了。
我不能走,这里有我割舍不下的东西。
我除了在九皇子处当差,还要给那个前朝太子送饭。
这个差事,自然是因为没人愿意去,才落到我头上。
在众人眼中,那位前朝太子与废人无二致。
我因为打扫书房差点误了时候。
脚步匆匆的赶去送饭。
前朝太子被关在一处破落的废殿,哪还有半分荣光。
我把饭打开,他接过就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重重的锁链发出沉闷声音,手腕那淤痕显而易见。
「今日来晚了,抱歉。」
前朝太子一语未发,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院里柿子青了,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吃了。」
无人应答。
我等他吃完,默默把食盒收好。
吃完饭,他就背过身去躺着。
「刚吃完,还是坐会儿消食。」
说完我便走了。
自然不知道我走后,那人就坐了起来。
我送完饭刚回去,九皇子就叫我过去。
「皇子们今日邀我去比武场。」
「不能拒了吗?」
上次从比武场回来,九皇子被那些皇子们私下打得可不轻。
淤青多的,真是吓人。
那些皇子们都暗搓搓使着坏。
「躲了一次,躲不了次次。」
我跟着九皇子去了比武场。
其他皇子们早就到了,已经在比武场上试炼了。
九皇子一进场,皇子们的目光就不怀善意的看了过来。
「九弟来了,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这话说完其他皇子都笑了起来。
九皇子倒是不以为意。
「既然九弟来了,不如跟十三比试一下。」
我悄悄看了一眼十三皇子,他长得快,快跟九皇子一般高了。
只是这一举动,无疑看轻了九皇子。
九皇子不恼,接下了这场比试。
结果自然是九皇子落了下风,挨了十三皇子好几拳。
最后十三皇子像是卯足了劲儿,要朝着九皇子来上一拳。
我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冲过去,挡住了那一拳。
真疼啊……胸口要碎了……
意识从身体里脱离,恍惚中,听到有人喊我止止。
……
再次醒来,入眼就是九皇子满是愧疚的眼神。
「你怎么敢就那样冲过来!」
「我胸口还疼着呢,九皇子就别怪奴婢了。」
九皇子就静静看着我,一语未发。
我休养了很久,那一拳真是快把我命打出去了。
但我看到了九皇子开始拿起刀剑在院子里挥舞。
看着倒有几分滑稽。
「九皇子不是素来不喜这些吗?」
九皇子脸上出了汗,我递上帕子。
「是不喜欢,但也不想下次要一个女子挡在我面前。」
我伤了一阵,九皇子把送饭的差事交给了别人。
「我伤快得差不多了,饭还是我去送吧。」
九皇子打量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再去看前朝太子时,院子里的柿子也红了。
我摘了两颗。
进门看他低着头坐着,「我有段时间没来,院里柿子都黄了。」
我把一颗柿子放在他面前。
本不期待回应,过了会儿,前朝太子久违的问,「我以为你不来了。」
「只是前段时间忙别的去了,以后还是我来给你送饭。」
对面又没了声音。
「我怎么瞧着你最近瘦了些……可不能再瘦了,不然只剩皮了。」
……
我再次回来,九皇子已坐在书房里了。
「这次怎么送了那么久?」
我微微讶异,九皇子以前不会注意这些的。
「我给你摘了个柿子。」
九皇子看到那颗柿子就笑了,没再多问。
我站一旁点着香。
九皇子眼里带着笑,「你上次替我挨了一拳,我许你个赏。」
「可以先欠着吗?」我佯装滑稽的一笑。
「那便以后还。」
自从替九皇子挨了一拳后,好似九皇子对我宽容许多。
……
日子慢慢走,除了九皇子剑术日益精进,其他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
直到有一日我去给前朝太子送饭时,身后有人唤我,「公主。」
我没有回头,照常往前走。
「公主阙止。」
我停下,看着四下无人,缓慢的转身。
盯着来人看,只一眼,我便认出来了。
我自然忘不了那张脸,带着我逃出宫,给我安排新身份的顾渊。
前朝丞相之子顾渊。
尽管那时他也不过十二岁。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我跟顾渊或许会有更深的缘分。
只是眼前他穿的太监的衣服,让我失了神。
我喃喃问,「你是混进来的,还是……」
顾渊没说话,但却也是一种回答。
我瞳孔里除了不解还有害怕。
「你当年把我安置好,说要回去,原来是进宫。」
我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感觉肩上压了块石头,沉重的快站不住脚了。
曾经的公主,如今的宫女。
曾经的丞相之子,大好前程,如今竟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麻麻的痛了起来。
顾渊离我近了些,我不自觉退了两步,顾渊眼中黯淡下去。
顾渊压着声音,「阙止,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恢复我们的……」
「顾渊!」我叫住他。
为了阻止他口中说出的可怕想法。
「太子还在,你还在,离荣国就不会亡!」
顾渊深深看了我一眼,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手提着食盒,走在僻静宫道上。
看着眼前废旧的院落,曾经这里不是这般模样的。
前朝太子阙容坐在地上,眼神里无光。
「我来了,今日又晚了些。」
我看着阙容把饭吃了,我今日没有立刻走。
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他不知过了多久问我,「现在是哪年?」
「景明十年。」
「那么久了……」
我眼睛盯着手心,看了很久,「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我总是不敢看阙容的眼睛,只觉得他眼睛能看进我心里。
阙容眸色深深,望着我不明情绪,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他认出了我。
「上次的柿子很好吃。」他只说了这一句。
我回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顾渊现在算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那年分开后,他独自入宫。
曾经那么清风霁月的人,硬生生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顾渊那时可是少年神童,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
那时做出这个决定,他该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他又会有多痛……
我独自想得出神,都不知身后有人。
「公主难道不是为了复仇回来的吗?」
我吓得跳了起来,转身是顾渊半隐在黑暗里的脸。
如鬼魅一般的声音。
「公主难道不是为了复仇才回来的吗?」
顾渊再次质问,让我瞬间无声。
我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你想怎么做?」
顾渊脸色稍缓,从黑暗中走出,「那位现在逐渐沉迷求仙问道,左右不过一两年时间可活了。」
「公主,很快,你仍然是离荣国公主,我仍是离荣国臣子,而太子会成为离荣国君,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
顾渊眼里的迫切搅得我心烦意乱,送走了顾渊,我许久都睡不着。
我泡了一壶茶,起身去了书房。
九皇子自然的端起喝了一口。
「喝久了你泡的茶,喝其他的就不习惯了。」
九皇子翻动书页,我看着他房内的前朝书画,多得数不过来。
怕是所有前朝字画都在他这里了。
宫中都说,九皇子云起最不受皇帝重视。
可这满屋书画,真是不得皇帝重视吗?
宫中还说,九皇子云起心无城府,心思不在皇位。
可那日练武场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是错觉吗?
这偌大的宫中,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顾渊很少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我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
顾渊没有入宫,他只为自己而活,那我身上的愧疚大抵会淡一些。
顾渊说,只要我在,只要太子阙容在,离荣就还在。
在顾渊口中我从未听过他称离荣为前朝。
在他心中,离荣未亡。
可是,最近前朝太子阙容生病了。
生了很重的病。
太医象征的看了一下。
可我知道,这个宫里没人会真的在乎一个前朝太子的死活。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只要交代给了,是死是活,不重要。
我去看阙容的时候,他甚至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他整个人看起来很不清醒,嘴里呢喃着,「姐姐……姐姐,我难受……」
我把药一点一点喂进去,耐心极了。
记得从前我是没这分耐心的。
儿时的我们,总是在争,争母后的宠爱,争父皇的宠爱。
「阙容,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我不知道阙容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或许第一面就认出了,可他从来没有拆穿我。
他从来都是一副不知的模样。
而我,也装作不认识他。
他是一个被锁在废殿的前朝太子。
而我也只是来给这个落魄前朝太子送饭的宫女。
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
我回去的时候,九皇子书房灯还亮着。
我泡了茶过去,九皇子眯着眼看我,「舍得回来了?」
语气里还有两份委屈和斥责。
「他病了,你居然这么难过……」
九皇子似乎不明白。
我低着头,未发一语。
「要是哪日,我病了,你可……」
「九皇子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九皇子喝了口茶,「算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我自然知道九皇子对我有几分情意,只是这情意是深是浅,我不敢试探。
……
阙容状态一日不如一日。
着急的除了我,还有顾渊。
但在生老病死这方面,我们毫无办法。
顾渊找了很多药给阙容试都不管用,但顾渊仍然没有放弃。
与之相比,我显得倒是镇定得多。
我每日都多了些时间陪着他。
「阙容,你知道吗?离荣亡国前,我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快,我跟母后说,母后觉得是因为我胆小,被什么吓到了。现在,我的心脏也跳得很快。」
阙容安静看着我。
「这一次,我会失去什么呢?」
阙容手抚上我的眉心,抚平眉间的褶皱。
……
我开始贪恋跟阙容相处的时光。
我有时会在阙容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还有那段宫外逃生的日子。
阙容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倾听。
「你不知道,从顾渊离开我后,我每日都惶惶不安,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适应了新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要进宫呢?」阙容看着我。
我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着满室清冷,「……为了报仇呀,傻弟弟。」
阙容看了我很久,我悄悄移开了眼睛。
阙容一个月后彻底离开了我。
前朝太子安静的死在了那个废旧的宫殿里。
阙容临死前跟我说,「父皇总说你胆小,可我觉得你胆子最大。」
「要是胆子大,我怎会是如今这样。」
阙容摇着头,「我要是你,我不会再进宫,我会找个地方躲得远远的。」
阙容拉着我的手,「从今往后,只做雀枝,像一只普通的雀,闲挂枝头,那般无忧无虑。」
我刚从阙容处出来,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九皇子。
我心下一惊,「你怎么来了?」
大抵意识到失礼,九皇子也不介怀,「我怕我再不来,你又忘了回了。」
……
阙容没熬过去。
我去的时候,他早已不在了,前朝太子安安静静的死去了。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可是没有,看着空了的大殿,看着地上束缚他一生的锁链,我没有哭。
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觉得这个地方压抑难受,所幸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我的两份差事变成了一份。
我一下清闲了不少。
九皇子看出了我那段时间的不对劲,但好似也误会了什么。
「小雀枝,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你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往后更是无需惦念。」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九皇子误会了。
罢了,确实是无需惦念的人了。
但,阙容走了,伤心的是我,奔溃的却是顾渊。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再次来找我时,眼里的光重新亮了起来,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惊。
「公主可当离荣第一女帝。」
我觉得顾渊大抵是疯了。
顾渊说老皇帝没几日可活了。
「那些草包里,个个空有皮囊,天助我离荣。」
「近几日我会聚集离荣余部,拥阙止公主为离荣女帝。」
顾渊自顾沉浸在想象中。
「事情当真会如我们想的这般顺利吗?」
我刻意观察九皇子,相较其他皇子,九皇子显得太过平静了。
他不可能还未发现。
外头天都快变了,九皇子时不时还和我分享一些字画感悟。
那些字画我曾经把玩过无数次。
我比任何人都懂父皇是怎么一笔一画的勾勒出来。
在一日夜晚,九皇子被急召。
平时毫无存在感的九皇子,在这个特殊时刻被老皇帝召唤过去了。
我心跳无比剧烈。
想到了顾渊会在今日召集离荣旧部,我拔了腿往外跑。
再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
顾渊孤傲的身影带着荒凉与决绝,我抢过他手里的信号弹。
「阙止公主?」
「你猜错了,老皇帝会让九皇子即位,而不是那些草包。」
「九皇子!怎么会是他?」
我知道顾渊不会轻易相信,那个外人眼里良善可欺的九皇子,整日醉心字画的九皇子怎会得那个曾经以武治天下的老皇帝青睐。
「如果是他,那便更要动手了。」
「顾渊,信我!今日绝非动手之良机。」
我的心脏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出现了。
「阙止公主!我这么多年的蛰伏就为了今日,我们马上就可以恢复离荣。」
「顾渊,九皇子他绝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如果今日动手,你,离荣所有余部,可能都会丧命于此,之前所有筹谋功亏一篑!」
我紧紧盯着顾渊 ,希望他信我一次。
……
天上飘起了小雪。
顾渊放下了准备放信号弹的手,我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下一次,希望公主莫要再阻拦。」
顾渊转身离去,我知道他在生气。
而后面的事,证明了我的预感是对的。
老皇帝奄奄一息时,十三皇子领着兵攻进了大殿。
老皇帝指着十三皇子,「这是何意?」
「这天下可不能落在懦夫手里,父皇脑子不清,儿臣便来替父皇做决定!」
老皇帝似乎还保持着清明,在九皇子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手指着十三皇子,「十三啊,你太过着急了……」
十三皇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团团围住。
十三皇子看着眼前景象,立刻跪在地上,「父皇!」
顾渊赶回来看到眼前一幕,冷汗直流,止也止不住。
差一点就让多年谋划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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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皇子谋逆之罪,被流放。
九皇子名正言顺即位。
老皇帝逝世。
我从一介默默无闻的小宫女,成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宫女。
九皇子云起成了离耀国新君主。
九皇子云起变成了皇帝云起。
顾渊来找我时,我正在收拾前朝字画。
「如今你是云起身边信任的人,日后做事便方便得多。」
我低着头,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云起皇帝接手离耀后,便每次都到后半夜才休息。
我会在这时候给他送茶。
我默默站在一边研墨,像是以往的那些日子一般。
我站到后半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竟然这么晚了。」云起皇帝看着我。
我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起来吧,这里只你我二人,无需如此。」
云起皇帝继续批阅奏折,直到血从口中吐出。
「奴婢去叫太医!」
云起皇帝躺在榻上,太医诊断,「大概是近些日子陛下操劳过度。」
我手搅着帕子。
云起皇帝则闭着眼睛,「退下吧。」
不得不说,老皇帝将离耀交给他,是他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我悄声打算离开,云起却握着我的手,「不是说你。」
大殿里只剩我们,静得针落可闻。
他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小雀枝。」
「奴婢在。」
「小雀枝……」
「奴婢在。」
云起一遍遍叫我名字,我一遍遍回答,他今日异常奇怪。
他不知疲倦的喊我,突然起身抱住了我,我吓得忘了呼吸。
「不,你不在,把我的小雀枝还我。」云起带着两分孩子气。
我只当是生了病的人无理取闹,手轻拍着安抚他。
……
云起皇帝上位两年,离耀国开始变得更加不一样。
除了尚武,民间百姓也开始崇文,有了更多消遣时光。
离耀国在变好。
顾渊眼看着云起逐渐多的支持者,大家逐渐忘却了离荣,眸中猩红。
顾渊找上我时,他早已联络了安王。
曾经的六皇子,云起皇帝给他封地,封为安王,只因在众多皇子中,六皇子不曾表明立场。
「你是想……」
「鹬蚌相争。」
我知道顾渊执念比我深。
父皇在时,曾说要让百姓安逸和乐,愿天下再无纷争。
而那时,这只是个美好愿景罢了。
父皇不通政事,尽管努力做个好皇帝,但却收效甚微,各边势力仍数次试探底线。
我看着如今的离耀,跟曾经父皇口中未来离荣的模样越发接近。
父皇尚未完成的事情,云起做到了。
我回去时,云起手里正拿着一幅画。
自从他当上了皇帝以来,他多数时间都是批奏折。
许久没见他如此闲情了。
「这画看了不下百遍,每看一次都是不同的。」
「画还是画,只是看的人变了,所以心境变了。」
「小雀枝还是一如既往。」
我端了杯茶递上,云起摇了摇头,「不喝了,最近喝茶老是睡不着。」
我安静立于一旁,而云起盯着画,似要看出个洞来。
「如今看这些画,竟然觉得看不懂了。」
「陛下,该歇了。」
云起抬眼看了外面,还是摇头。
外面寂静无声,让人心发慌。
「觉不觉得今晚于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我恍惚间才发觉不对。
再看云起时,他的眼里没了以往的温度,「今晚过后,会有个结果。」
顾渊动手了。
他率着余部联合安王集合在了皇城外。
「我见过顾渊与你说过话,他貌似与你相识。」
兵临城下,云起不动如山,只是问出的话让我冷汗直下。
「认识……而已。」
云起此时不说话,当了两年皇帝,越发透着沉稳。
「小雀枝,这一次,你说谁会赢?」
「或者说,你希望谁赢?」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
印象里顾渊一次不曾说过前朝,或许在他心中离荣仍在,不曾亡。
ƭů⁹
他蛰伏多年,就为等一刻,能够回到从前的离荣。
可是顾渊已经不是曾经的顾渊,他眼里全是仇恨,支撑他的只是执念。
而阙容更没有力气去完成,顾渊没见过颓废的前朝太子,在他印象里阙容仍是那个生机意气的小太子。那是个消磨人意志的地方,而前朝太子被关太久了,或许比起恢复离荣,照照外面的太阳对他而言更加现实。
而我,更是指望不上,他或许没注意,我已经称呼前朝了。
这场战斗里,认真的兵只有顾渊一人。
我不敢告诉实话。
因为我知道那是顾渊活着唯一的执念了,把梦境打碎,他会疯的。
……
后来的事情,我只知道安王谋位失败,被关入大牢。
而顾渊看着自己筹谋多年的计划Ṭū́₎失败,当场自刎。
这一切都是云起亲口告诉的我。
所有Ṭū₌人……在这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勇敢的,父皇是,那些誓死守卫离荣的士兵是,顾渊是,阙容也是。
从头到尾,懦弱胆小的只我一人。
云起坐在高位,口中喃喃,「雀枝……阙止。」
我跪在地上,头按得极低。
云起眼神寒冷,「我该叫你一声阙止公主吗?」
终究还是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起静默许久,「茶。」
「是,那是我对你的报复。」
「我早该发现的,你对那些字画如此熟悉,那些老宫女尚且认不完全,你却如数家珍。」
云起一步步下高台,向我走近,我直起腰看着他,语气越发足,「你没有资格提!你书房的那些字画,都是我父皇的,如今我看着他落入他人之手,岂能旁观!」
「那些都是属于离荣国的,属于我父皇的!你们是一群小偷!你们无耻!」
「而我!每日给自己弟弟送饭,却不能相认,我恨,我恨你们!」
我更恨自己的胆小无能!
我一字一句都带着愤怒,平时胆小,说话声音都带着怯懦,这一刻,我仿佛有用不完的勇气。
云起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双眼,「所以进宫是为了报复,天天服侍仇人身边,高贵的公主应该觉得很恶心吧。」
「是。」我控制着身体才不至于抖得太过严重。
「那为什么不继续往茶里下毒了?」云起脸快贴上我的侧脸,他手掐着我的下巴,声声质问,「我问你为什么不继续下毒!」
这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云起。
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原来他比我想的用情深。
老皇帝死时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兄弟联合外人谋位时不曾见过,现在却质问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本该在亡国时便死了的人。
我回答不出,浑身颤抖,云起手用力托着我的身体,似乎要嵌入骨髓。
我许久才从喉咙挤出话来,「大概因为我胆子小吧。」
云起似乎突然卸了力,他紧攥着我的手松了,半跪在我面前,「好一个胆小的阙止公主。」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毕竟良善的是九皇子云起,而不是皇帝云起。
只是没想到他最后会要我出宫,「我不会让你死,看着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你远去,才是对你最大的折磨,你不是胆小吗,现在的你,该是最害怕的时候。」
云起换上他最恶毒的嘴脸吓我。
可我脑子里只听到了出宫……
我再入宫时,从来没想过的一条路便是出宫。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别让我出宫,我不会出宫!」
或许对于别人来说出宫是获得一条生路,可这是我自幼的家呀,是我千辛万苦也要回来的地方。
我看着他毫无半分松动。
「你还记得你还欠着我一个赏吗?」
……
「我要留在宫里。Ṫūₕ」
我被关在了曾经阙容待过的废殿。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
想要我时刻在忏悔和羞愧中度过一生。
冷冷清清的宫殿,被封锁的殿门,月光照进来,
「原来这么孤独呀……阙容,姐姐也来了,你不是一个人。」
我脑海中闪着过去的片段。
初入宫时的雀跃,不同于其他宫女的陌生,我像鱼儿入了水,熟悉的宫道,熟悉的宫殿。
……
看到阙容时的害怕与羞愧,我怕他认出我,我怕他责怪于我,我怕他生气他有这么一个胆小的姐姐。
……
我看着父皇珍爱的字画,被他人奉在手心,心中呐喊那是父皇的东西,嘴上却一字不敢发。
……
我看着良善的九皇子,再看满屋父皇的字画,我感觉父皇也在看着我,他在怪我,我把药放进了九皇子的茶里,父皇是不是就不会怪我了……
我也不想这样,可不做点什么,我心不安。
意识逐渐混乱,我已经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恍惚间,有人踏着月光而来,他低声浅问,「你为什么要进宫?」
无人应答。
我再次睁开眼时,只有我一个人。
阙容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无尽的黑夜。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看着外面院子的柿子,青了,黄了,又过了一年了。
感觉过了很久,殿门重开,我眯着眼,不适应这样的光。
而我也没想过会再见到他。
但此时的我已经毒入骨髓了。
云起踉跄的向我跑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给你下毒的时候,我贪嘴,你喝一杯,我便喝两杯。」
云起不可置信,紧紧抱着我,「我去叫太医,我把全天下的名医都找来。」
我摇着头,「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了。」
「父皇走时,必定是很痛的,阙容也是,这里晚上太冷太黑了,你知道,我胆子向来不大,去找父皇陪我,我就不怕了……」
云起窝在我怀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像个受伤的小兽,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要死了。
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能看到云起。
晚上的大殿也不再黑暗寒冷。
取而代之的是一夜未熄的烛火,厚厚的锦被。
这哪是前朝公主该有的待遇呀。
云起仍然尽力帮我寻遍名医。
「别白费功夫了。」
云起每次听我说这话,都愤怒的把茶盏摔在地上,「谁准你这样了!」
我懒得争了,懒洋洋的窝在床上,「你真是我见过最良善的人了。」
云起这时候会恶狠狠的盯着我,「你要敢死,我便将你的皮剐下来。」
「你吓不到我的。」
其实我还是怕的,但我不能流露出来,万一他真这么干了呢。
不能把他逼急了。
后来迷糊的日子多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有时甚至看到云起拉着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小雀枝,我什么都不追究了,什么都不追究了。」
「明明是我不追究,你拿了我父皇字画,我才是最大度的……」
「我把画都还你。」
「除了还我画,你还得承认我比你更懂画。」
……
「我跟你说个秘密,那幅画上的几滴墨,是我不小心撒上去的,因为这个父皇生了我一个月的气,你还以为是父皇有意为之,哈哈……好蠢。」
我躺在床上完全动不了的时候, 云起几乎对我寸步不离。
他时常自言自语,「你为什么后悔了, 你为什么不继续放毒?」
为什么好似我不继续放毒他看着不高兴?难道被毒死才满意?
「为什么还回来?为什么还要进宫?」
他有好多个为什么。
我为什么进宫?
我也问过自己,为了复仇吗?
亡国之仇, 杀父之仇,囚弟之仇……太多了,任何一个都是我进宫的理由。
而这个问题是第三次有人问我。
我为什么而回来。
阙容问我时, 我说为了报仇。
我撒谎了。
看着被锁多年不得自由的阙容, 我撒谎了。
我害怕自己的懦弱胆小被发现, 我害怕阙容觉得我没用。
而面对顾渊的质问, 看着他只剩仇恨的双眼, 我也撒谎了。
我实在不敢说实话,我愧对他们。
但现在, 我想说, 我想说实话,「我只是想家而已,我只是想回家。」
我不想复仇,父皇说得没错,我胆子极小。
我忘不了第一次下毒时, 我甚至把药全洒地上了。
我怨恨自己无能, 怨恨自己的胆小。
我只是想家而已, 我不想漂泊,我想待在熟悉的地方。
我想回到儿时肆意玩耍的寝宫, 我想再次在宫道上跑,我想再看看家里的一切, 我想再摸摸父皇留下的气息。
这些都是我回来的理由。
我不是因为恨而回来。
可人人都觉得我应该恨,应该复仇, 顾渊自断后路,阙容被锁废殿将近十年。
而离荣公主, 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为了复仇, 那史书上描述我的还能剩下什么呢?
胆小至极。
是为了自己活着,不顾手足之情, 不顾亡国之仇的胆小公主。
这罪名太大了。
「这个世界没人庇佑我……我怕极了,在宫中的每一日。」
……
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见,但我的触感还在。
我感觉到了有人抱起我, 抱得很珍重。
我感觉到了风吹到我的皮肤。
我感觉到叶子落我身上,又被扔掉。
而最后的最后, 我的触觉在感知到一滴泪滴落在我脸上后也全部消散。
这短短的人生中,许多事情都被我猜到了。
但有些是我猜不到,控制不住的。
所以我不知道, 后来史书上的阙止公主不是胆小的。
她下毒妄图毒杀皇帝云起。
她蛰伏宫中多年只为恢复离荣。
有人为她惋惜,有人感叹她凄苦命运。
而皇帝云起没活过三十岁,百姓们爱皇帝云起, 毕竟他在的日子, 百姓们的日子安稳祥和。
可大家也惋惜那个凄苦的阙止公主。
所以,在说书先生口中,故事变成了, 是前朝阙止公主下的毒留在了云起皇帝身体里,早已无法根除。
在所有故事里,阙止公主都不是胆小的。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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