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传

我及笄那年,拒了个杀猪匠的婚事。
他连夜报复,将我拖入暗巷,行凶之际,我大声呼叫,惊动了邻家二郎。
「简简别怕,我来救你。」
二郎杀了人,我失了名声。
行枷流放三千里,我去送他,递上一纸婚书——
「婶娘瞽目,太奶卧病,蒋家二哥,你有恩于我,边塞苦寒,且放心前去。我会为你照料好家中。」
他咬破手指,滴血签了名。
大军凯旋那日,他纵高马,负长枪,居高临下,向我伸出手:
「简简,我来接你成婚。」
我摇头拒绝,还从怀中掏出婚书,一撕两半,扔在地上。
不了,蒋沉,这一世,我们就别再互相折磨了。

-1-
我重生回来的时间刚刚好。
正逢朱四趴在我身上,他是桃李镇的杀猪匠,子承父业,二十有四,膀大腰圆,力重千斤,两个耳光抡上来,我便溢了满嘴的血。
「装什么清高样,笑着勾引爷爷的不是你?老子托了人上门,二两银子,你还拿起了乔,把东西都给扔出来……」
黄牙满嘴,喷出一口热气,迎面向我吐来。
「我看就是嫌钱少,想卖个高价。贱人,等弄了你,这幅破烂身子,到时候还不跪着求我娶你——」
上辈子,我是以理服人,竭力剖明利害。
可不明白,有些人的逻辑,你是跟不上的。刚张开嘴,便被堵了上来,很受一阵恶心,拿牙咬破他的舌头。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激怒朱四,他掐着我的喉咙,又扇又骂。我拼命挣扎,大声呼救,终于引来了醉酒晚归的蒋二郎。
抄起石头,失手杀人,灵堂成婚,鸩杀陪葬……
前世的一幕幕重又倒进我眼底,我打了个寒颤,朱四已剥开我的外衫,裸露的胳膊,被风一吹,在盛夏的七月,起了满臂疙瘩。
「朱……朱大哥。」
我搭上他的手,「我自己来。」
眼里叠了一层泪,仰头看人时,无限可怜。手往后环,指尖挑上脖后的系带,有些紧张,连解三四次解不开。
「您也知道,我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一个阿爷。他不同意,我有什么法子。」
「十里八乡,就数朱大哥,您家中宽裕。能为提亲,拎着几盒礼物,还有两只活鸡,这样的好日子,羡煞多少人……」
我低下头,泛红了脸。又心乱不已,系带打成死结。
牵引朱四的手,来攀我的肩膀,若有似无,划过他的胸膛,扑进去,依恋地看他,撒娇祈求:
「朱大哥,我,我太笨了。你……你可以靠近一些,亲手帮我解开吗?」
他满面红光,嘿嘿一笑。
「早点学乖,老子也不至于,选这么个脏地方。」
布满茧子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背上肌肤游移,粘腻、粗糙;灼热、冰冷。
突然,他一声惨叫,捂住了脑袋,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落在脸上。
「贱人!」
他向后晃去,瞳孔瞪大,嗬嗬地喘着粗气。
而我手中拿着,两次砸破他脑袋的石头。甜言蜜语,亦是把杀骨刀,这是上辈子我学得最深刻的道理。
心跳声疾速。
我从地上抓了把土,向他奔来的脸上撒去,趁他捂眼之机,复又举起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伤口上。
一下、两下……
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任凭他如何求饶,我也没有停手。直至他彻底咽气,我靠在他尸身上,又哭又笑。
杀人偿命。
杀恶人,男充军,女没官。
此生此世,我宁肯没入官役,再求机遇。也不想背上沉沉的几座大山,那不属于我、却被强加的命运。
衣服上也全是血,我俯身捡了起来,胡乱披上,拖拽着朱四的尸体,往衙门口走去。
「简简?」
出巷子口时,传来声音。
我迟涩地回头,来人手上提起的灯盏,昏昏照过来。在地上投出两道细长的影子,一南一北,随后转弯,灯和人一起走上前,我们的影子,重又融在一起。
「蒋……蒋沉?」
我后退几步,险站不稳。
为什么,我没有呼救,他还是来了?
少年人长身玉立,容貌桀骜,他一直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混子。
此刻,提灯下移,落上尸首,蒋沉的脸匿于黑暗,唯有一双目光,寸寸复杂,酒气飘过来,化为一声惊呼。
「简简,小心!」

-2-
我估错了一件事。
朱四的血太厚了。
到底,前世今生,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过于粗糙些,只探了他的鼻息,却没检查,胸膛处,他那忽不可闻的心跳。
朱四暴起,从后勒上我的脖子。
蒋沉救我,捡起石头砸他后脑。
一切,一切,都和从前无二。
我弯下腰,剧烈咳嗽,泛起泪花,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一秒,是——
三更天,更子报时。
继而是一声巨大嗡鸣,竹梆铜锣,咣当砸落在地。巷尾,巡夜人李五,惊慌地看着这一切。
「杀人了!」
他原是朱四使了五两银子,特意让他来偏僻巷中一趟,撞到我被破身子、失去清白,再大肆传扬出去的。
如今衣服好端端穿上身,杀猪匠的尸首却软绵绵倒地。
他拔腿就跑,衙差来了,蒋沉入狱,我的名节也保不住了。
阿爷腐古。
他本是前科老秀才,啃读半生,中不了举,回家乡开了间私塾,尽日只会之乎者也地掉些书袋。
「你敢和蒋二偷情,还杀了目睹的朱四!奸夫淫妇,是要开宗祠,浸猪笼的。」
阿爷气得吹胡子。
浑浊的眼,一瞬不瞬地将我从头打量到尾,我不是他的孙女,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我死了。
他能踩上我的骨头,领有节名,受人褒奖,再从县衙换回块贞牌,日夜守着睡觉。
我得逃。
连夜翻出祠堂,破开箱笼,摸出我娘留下的镯子,抱着要往城外头走去。
五更天才开门。
我逡巡,恐慌,不知不觉,走到蒋家的小院门外。
蒋婶娘在哭,声音悲戚,闻者落泪,她本就熬坏了眼,我伸手,指尖不由摩挲,下意识地想去厨房煮碗小吊梨汤。
她命很苦。
嫁进来,婆母卧病,男人也死了。生下两个儿子,大郎从军,战亡;二郎又不成器,和镇上一帮泼皮无赖厮混,逃学打架,游手好闲。
整个家的重担,像一座山,沉沉压上她的肩。
如今也才四十,便霜白两鬓。
宋简,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那是她的苦难,她背负的东西,和你无关。前世被拉进淖泽,重活一世,不是让你再做尊泥菩萨的。
但脚步很沉,迈不出去。
我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前世。
那时,我来蒋家不过三月,每日休息不到两个时辰,一刻也不敢闲着,洗衣做饭,浆布缝衣,给太母擦身熬药……
婶娘不喜我。
理所当然。
我害得蒋二郎充军三千里,死生难见;害得蒋家失去全部家财,光打点县阿爷,就花去二十两银子;害得家宅不宁,朱四的父亲泼辣,常如滚刀肉般来院中闹。
这次又来了。
老屠户一脸横肉,隔着院门大骂:
「每日家偷鸡找狗,几十年的邻居,倒出了这样窝杀人犯……我儿子死了,你们家倒是娶进个新媳妇。反正也是守寡的命,不若你婆媳,一块跟了我,生儿子姓朱,生女儿姓蒋,两家都能留个后。」
婶娘气疯了,摸起菜刀,就出去拼命。
晚上,我帮她敷伤口。
她拍开我的手,我哭了。
「都……都怪我。」
声音抽抽嗒嗒,越哭越大声。
我是真的难过。连日来的愧疚已将我压塌,刚及笄的小姑娘,好像一夕间,便要面对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
甚至在想,那天,我是不是,不该求救。
如果我任由朱四所为,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蒋二不会为我背条人命,阿爷不会将Ťū́⁽我除名沉塘。
好像粉饰太平,我还能回到那个平静的十四岁。
蒋婶娘愣住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
她一巴掌拍上我额头,不痛,只是看着凶,却很轻地揉了揉。
「宋简。」
她抬起我的脸,让我看她铺满白翳的眼,「我是怪你,可你不用我原谅,你不用任何人去原谅。」
语气苍凉。
「我家二郎,总逃学,看书就睡,没出息。如果连这点血气,都失去了,那他这辈子才是彻底完了。」
我背着行囊站在篱笆院下,城门开启的吱呀声响起,前世今生在这里交汇,展延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一条朝向身后,天下之大,总有为家。
一条在我面前,浮现出蒋家无人生还的结局——
她着嫁衣碰死在花轿前,他信奸细突入黄沙大漠,她绑上刑具咬舌自尽,她喝杯毒酒一尸两命……
人在弱小时陷入困境,往往会溺于幻想。
奢望时光逆转,重来一次,占尽先机,一定会避开那个错误选项。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我何其幸运。
可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发现命运是无休止的漩涡,你越用力逃离,反被牵扯越深;重来一次的重点,从来不是趋利避害,而是身入漩涡中心,做出改变。
诚然,我不欠日后的蒋沉一分一毫,可现下,我真真切切欠他一条命。
室内光弱。
蒋婶娘擦干了泪,她如今并未彻底失明,只是视线朦胧。踉跄着摸出个锤子,把墙壁砸破,废墟里一个盒子。
太母躺在床上,她早年中风,下身瘫痪,艰难地把脸扭过去,颤微微道:
「媳妇,真是要了命了,这可是我们蒋家四代的积蓄啊。」
「媳妇,我又要尿了,给我拿个盆。」
「哎,娘。」
一手木盆,一手抱盒,婶娘不舍地摩挲着,上面雕刻的图案早已经岁月流失,看不出形状,只剩下四代几十口人,手摸上去,残余的温润荧光。
「都是命,没奈何。拿不出钱,朱家不松口,官爷也难办,二郎……二郎他只有死路一条。」
「唉,不是说这事和宋丫头也有关吗?她家就不能出点?」
「宋家倒是丰实,还出了个秀才,可名声大,规矩也多。我看宋家姑娘八成活不得,我们何必再为难人家,让她再受一遭苦。」
……
我彻底冷静下来。
推开门,走进去,熟稔地给太母换好衣服,蹲在婶娘面前,搭上她的手。
「婶娘,不用打点。」
我看着她,声音郑重而低缓:
「这祸事由我开始,自然应该由我终结。我有办法。」

-3-
晌午,巳时,衙门口已围满了一堆人。
打更的李五,素来是个大嘴巴,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亲眼目睹的凶案传遍了整个桃李镇。
衙卫们喊了几声「肃静」才把哄声压下去。
婶娘牵着我挤进最前面时。
蒋沉已撕碎了第二份供状。
他带着手镣脚铐,披头散发,囚衣上不断渗出鲜红的血,俊秀的脸上也有几道鞭痕,斑驳可怖。
没有银两打点,他昨夜在牢中吃足了苦头。
婶娘一声哀嚎,就要往前扑,被我按住,端端正正跪在大堂上。
「冤枉!」
惊堂木一拍,县阿爷眯起眼:「何人胆敢扰乱公堂?」
「民女宋简,并非扰乱,而是陈情,此案有冤。」
「胡说!人证物证俱在,冤从何来?本官念你尚年幼,又是秀才女,此案并不曾传召于你,速速退下,还能留个体面。再敢胡言,立刻拿杀威棒打你出去。」
公门从来一鱼两吃。
按例,朱家蒋家同时掏钱,谁的多,风便往哪个方向偏。
我撑起身子,环视一圈,人群中的朱老爹,果然悲喜交加。
「民女有实证,昨夜,并非奸情暴露而杀人,是朱四欲图不轨——」
桌案上令筒里的牌子悉数被掷在地上。
「放肆!」
十几个衙役奉命将我往外拖行。
蒋婶娘趴在我身上,挨了两棍,瞬间,血渗出衣衫,流了满地。
蒋沉站起来拦住:「够了。我愿伏诛!」
蒋二郎真有副好样貌。
穷山沟里的金凤凰,不怪日后,能迷了嘉敏郡主的心。
而今酒气散去,目光清明,沉下去落在我肩头,混着脸上狰狞的血,无端几分幽深狠戾:
「宋简。你非要拖着我全家去死吗?闹够了就滚出去。」
我推开他,手伸进里衣,轻轻一扯,挑断细带。
一件喜鹊印花桃红棉布的肚兜便飘落在地。
满堂哑然。
「宋秀才,你怎么了?」
人群外,我阿爷活活气晕过去。
官衙内,县阿爷也面色涨红:
「来……来人,把这个不守妇道的刁民、淫妇,给,给本官押下去。」
我站起身,轻拭裙摆尘土,声音不急不缓:
「敢问县令,民女何罪?」
「你做出这等淫顽之事,把整个桃李县的风气都败坏了,你还敢问?」
「大雍律,女子当众露出肌肤,罪二等。可民女并没有,露出的只是一件衣衫,敢问县令大人,三百七十五条律法中,可有此罪?」
我向前几步,从地上把小衣捡起来,众人纷纷臊红脸,挪开眼。
唯有一捕快,盯着我看。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他落下风,也把头偏过。
「更何况,这是证物。」
不等县阿爷回神,我再砸下一道惊雷。
「民女有冤,要状告屠户朱四,上门求亲不成,便绑架欲辱,还要杀民女以掩其行。幸而蒋家二郎路过,推搡间,他自己撞到在石头上。民女还要状告更夫李五,路过抢走蒋二的钱袋,怕贻患,才在堂上作伪证!」
县太爷:「仵作验过尸,你的意思是,朱四自己往石头上撞了十几次?」
「他喝过酒。跌倒多次,也是情理之中。」
令筒如箭般飞来,砸在我身前。
「你这刁妇!真是满嘴胡言,本官要治你……」
婶娘吓得一哆嗦,我仰头去看县令,语气平静:
「话还没说完,着什么急呢。」
举起小衣,环视一圈,「证据,就在这上面。」
「猪肉市价两钱一斤,十分昂贵。整个桃李县,能常吃的人家屈指可数,怕是县太爷,也没条件日日吃肉。可这小衣上,却有厚厚一层猪油,非得长时间接触猪肉的人方能留下……众所周知,我宋家,虽丰廪仓食,掌家的阿爷,却是个吝啬鬼,又恨我不是男儿身,连米粥,也不过一日半碗的给。」
阿爷好不容易醒来。
「孽障,污我声名。你去死!」
破口骂上几句,又气晕了过去。
县太爷的八字髯竖起来:
「依你所言,这……肚兜上的污垢必是朱四所留。那本官还说,是你和蒋二,杀了人后,从尸体上按的呢!」
我目光深切,往前几步踱走:「大人这话从何而来?更夫李五,亲口说过,他赶到时,正见朱四往下倒。然后便引来了公廨衙役,民女便是想做假,也没有时间啊。更何况,这小衣上,只留猪油,而无血迹。」
与我曾对视的那名捕快,近前,俯身说了句什么。
县太爷五官僵住。
随后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好,即便蒋沉是失手杀人,罪不当死。那宋氏女,本官问你,你缘何要状告李五,偷抢钱袋?
「本朝律法,诬告者,罪四等,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本官便要痛打你三十大板。」
早在我第一次提及更夫时,李五便跪倒在地,整张脸浑无血色。
我手虚虚压上他的肩。
李五瞬时抖如筛糠。
这就怕了?
前世经他宣扬,我名节跌入谷底,逃出宋家后,人人唾我。素来和善的卖菜大娘,见是我,把头偏过去,脸拉很长:
「离远点,简娘,也别怪婶子,做了你的生意,会脏我的菜,别人就不来买了。」
一夜间,亲朋离散。
就连在河边洗衣,也要被推一把,我站不稳,跌倒在地,手心洇出鲜红的血丝。
族姐路过,不忍看,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简,别怪阿姐,你婚前失德。和你接触,阿姐再难寻好人家。」
都让我「别怪」。
我该怪谁呢。
又气又怒,我哭了一场,去了李五家,问他缘何要肆意编排,把肚兜什么颜色花纹,谁的手挑上来,这样的细节都说得淋漓尽致。
正撞见他和娘子显摆:
「谁让她倒霉呢!早就编好的情节,不说白不说。哎,媳妇,今天衙内赵捕快还来问我细节了,他可是马上要升捕头的……
「我老李也有这一天,被人都围着,请酒吃喝,多体面!还有五两银子,你藏好。」
我想到这里,嘴角一抹微微的笑。
「证据就在李五家,大人,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搜。被盒子装着,五两银锭,是年初官府刚上的新银。
「李五一个更夫,每月不过一钱俸禄,供家中五个人吃饭,他哪来的现银?」
县令见状抬手,领头的捕头带人走出去。
「即便搜出,确有其事。蒋二,你解释清楚,身上为何要带这么多银子?」
这便是没话找话了。
我后退一步,蒋沉垂眸凝思。
婶娘突然冒出头,一拍大腿,向正前方作了个揖,她视线不好,把柱子看成县阿爷,连连点头:
「是我给的,让他去宋家提亲。这不是刚听说,朱四那个杀猪匠也去了吗?怕被人捷足先登,我家二郎,对简简那可是一见钟情。」
她越说越觉确有其事。
「所以,就算二郎和简简有什么,我们也是明媒正娶,过过面的。要不是李五这个癞皮子,偷了我家的订钱,现在简简都是我蒋家妇了……哎呦,这个杀千刀的,未来郎君保护娘子,雍国律法,无罪啊。」
她嚎起来,上前锤打着更夫李五,情绪激动不似作伪。
我都险些听信了。
搓了搓胳膊,我拉住婶娘,她埋首哭泣,我拍了拍她的背。微微侧过身,正撞见蒋沉也向这边看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又压下,耳畔一抹极不自然的红晕。
「是,那钱,是我向简简提亲的。」
——「简简」
他又这样叫我,声线清朗,如珠落玉,无端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
我觉得有些冷了,也是相同的声音,他压在我身上,酒气扑人,抬头,是双充斥着腥红和疯狂的眸子,手一阵游移,掐住我的脖子,抵上墙,亲昵又绝望:
「简简,你欠她的,要怎么还?」
捕快回来复命,呈在堂上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五两银子。
我思绪被拉回来。
「这……这……」
李五面如死灰,他不能说出钱的真实由来,两罪相权比其轻,偷窃打的板子还少些。
「是小人见财心起,偷蒋二的。」
他被拉出去打板子。
今日的堂就散了,一个窃贼罪人的证言,本身就不足信。又牵涉到人命,只好择日再审。
蒋婶娘笑着,拍我的肩:
「简简,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她往外走,见我阿爷堵在路中,周边围着乌泱泱的人群,拄拐点地,那口气始终没顺上来,烧得他满面通红,怒不可遏:
「宋简!女德女训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桃李宋家,一百八十年,几十代的门楣,怎么就出了你这个畜生!」
胸口剧烈起伏:「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
先跪祠堂,再浸猪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老头子门前干干净净的一亩地。
前世,我跪也跪了,哭也哭了。
按着头认错并不能让他们给我一条活路,所选无非是激烈地死去还是温驯地死去。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哪还有脸再见人?」
蒋婶娘张臂挡住我,我推开她,走出来,看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心里只觉得好笑,便真笑出来,诚恳建议:
「阿爷,是你觉得没脸,我不觉得。你受不住人家指点,不然你去死吧?我不死——」
「啪!」
狠狠一耳光抡上来。
肿了半边脸,我嘴角流血,拍手赞叹:
「阿爷真是老当益壮,比杀猪匠那巴掌只轻不重。我看您还能再活二十年,下次征兵,不然您也去吧。圣贤书读了这些年,文不成或许武能就,多少圣人的大道理,落在您身上,人命压不过几句流言。您屡次落榜,才是真正地有大功于社稷啊。」
「疯了,你真是疯了!」
拄拐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就这么冷冷看着他,充满蔑视。
荡妇、忤逆、顽愚,这些骂名,我早不在乎。
所剩的只有愤怒,那愤怒重逾千斤,重构了我的脊梁,挺直再压不弯。是替前世,那个十四岁在大雨中哭泣的宋简而问:
「阿爷,您不是看着我长大的吗?这世间的虚名,难道真比自己亲孙女的命更重要?」
阿爷后退几步。
我胸腔滚烫,一口腥气漫上来,连带彻夜的疲倦,呕出一团血,倒头栽了下去。

-4-
我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身上铺的是件蓝纹棉布印花,蒋婶娘唯一一件嫁妆,她很珍惜,收在箱笼,即使已过去十多年,摸上去还像刚做的一样。
真好,这世,不用再当掉它。
听到动静,婶娘掀开布帘,端着药走进来。
我扯出个笑容,碰到脸上伤口,忍着疼一声不吭,五官却有些滑稽。只好别开脸去,看四面摆设。
「这是哪儿?」我明知故问。
婶娘喂我喝下药,抹了眼泪,抱住我:
「好孩子,简简,你哪里都好,就是命苦了些。但不怕,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婶子护着你。那些风言风语,有人当宝似的捧在怀里闻,可对我来说,连狗屁都不如。」
不用想,我也能猜出。
几句发问,即便再振聋发聩,也冲不破,牢牢几十年,刻在阿爷骨子里的清高和秩序。
他如此胆怯,如此懦弱,只要虚张声势,就还能撑起自己高高在上的权威。当即叫来宗族的人,要把我灌进水中淹死。
蒋婶娘从他们手中抢出我。
披头散发,哭了又哭:
「我看你们谁敢!不就是都在传,宋简和我家二郎吗?好,你们不要,我要。」
五两银子扔在地上。
婶娘发了狠:「这是订钱,拿着,滚!这事也是过在县阿爷面前的,你们要是再缠着不放,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鸣冤鼓前。我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轮不到你宋家来处置。」
一纸薄薄的断亲书。
我打开,上面义愤填膺写着,逐我出族谱,与我绝恩义。到底有个秀才功名,阿爷文采斐然,楷体工整。
我把纸张捂在胸口。
婶娘拥住我:「简简,你别难过。」
难过?
我怎么会难过呢?
这世间,最大的差别其实不是男与女,而是尊与卑。我见过京城闹市、纵马扬鞭的奇女子;见过一场蝗灾,上吊自尽的田间农夫。
终究,每个人手上都只有一捧东西,上位者广些,下位者窄些。
怨天尤人、沉溺情绪,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重来一遭,我只想护好手里的这一捧,竭尽所能,让它变得更开阔、更肥沃,开出自己的花儿来。
我说:「婶娘,我不难过。我们还要好好过。」
能下床后,婶娘宰了只鸡炖汤,频繁地揉眼睛,我架过她的手,「婶娘,我来吧,灶房烟气熏人,你出去歇着。」
两只腿,一只夹给太母,一只在我碗里。
「简简,你放心,不会苦了你。我们家也是有些底子的。」
蒋家祖上历代以务农为生。
都是赤着胳膊打足的穷汉子,直到那年饥荒,捡回来个快饿死的小姑娘。
姑娘羊角辫,绸缎衣,模样俊秀,还识得几个字。家人都在逃亡路上被流匪所杀,无处可去,索性留下来,做了蒋家的童养媳。
——那姑娘就是如今瘫痪的太母。
自娶了她后,蒋家开始发迹。增了十几亩田,种桑栽豆;又承包小半座山,开塘养鱼。城郊的茅草屋,摇身一变,也修成坐四方小院,留有余资,延绵至今。
可我再明白不过,这根基何等薄弱。
银子若是一直藏在匣中,那人就成了奴仆。
只有拿出去不断地用,才会钱生出钱。
「婶娘,一家人只说真心话。如今我们有二十七亩田,可家中却无男人耕种,去岁才又重划过地界,田也不连贯。若雇人,虽能有所得,可交过税,开了工钱,一年所剩,怕勉能够我们三口人吃饭。你和太母身子不好,药钱又是一笔开支,所以我想着,如此东零西落,不若……」
月光如水,从窗外流出。
我抱床棉被,敲开婶娘的门,声音沉稳有力:
「不若,我们把田卖了吧。做笔正经营生。」
庄稼人靠田吃田,土地和性命几乎连在一起。
婶娘低下头,嗫嚅着嘴唇:
「简简,婶子会绣花,有力气,眼睛还没坏死。你年岁小,很多事情不懂,也不用你来抗。至于药,每月只抓婆母的便是,回春堂的大夫和我们家有交情,能便宜不少。」
她是很倔的。
前世我便知道。
为了向我证明,次日天不亮,她做好饭,便拎起锄头,踉跄着摸去地里,回来时,身上粘了一层土。
我烧水给她泡脚。
事缓则圆,是我太着急了,「婶娘,明儿我去田里吧。」
「这怎么行?那活你干不了。」
「如今八月,又不用播种,只是查虫害,除野草,有什么做不了的。」
我抬头笑,吐吐舌头,「在家里照料太母我才做不了呢。都说是老小孩,越老越调皮,今天折腾我好几次,下午还偷偷哭着要找你呢。」
「简简,你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门缝里,传出太母的声音。
「娘,你下午真哭了?」婶娘擦过脚,扬声冲着身后笑,「多大年龄了,羞羞羞,让简简看笑话。」
婶娘自小是太母看着长大的,嫁进来后,感情甚笃,宛如亲母女。连晚上睡觉,也是在太母房中打个地铺。
蒋老爹活着的时候,常抱怨:
「娶了个媳妇,结果嘿,人根本是冲着我娘来的。」

-5-
天不亮时,我起来下地。
田在城郊五里外,婶娘给我卧了两个鸡蛋摊饼子,絮絮叨叨:
「干不动,别勉强。饿了也别挨着,尽管回来。实在不行,还是我去吧,家里有个大人,让孩子去地里像什么话?」
我接过背篼,嘴里嚼着饼,含糊不清地告别,向南走。等婶娘回了屋,又往北返,上了山头。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去地里。
桃李县四面环山,穷僻偏荒,土质不沃,亩产极低。
偏生一种野树,连天似地疯长,翠绿滴人、肥大嫩厚——斑鸠叶。
上辈子搬入京都我知道。
那儿的贵人,不好精米,偏爱猎奇。长安市内,入夏后,最流行的吃食除了酥山,便是道观音豆腐。
谁能想到,那奇货可居的凉粉点心,原料便在荒山上随处可见呢?
运作得当。
野草也能登上天子堂。
四方院内,婶娘推着太母出来晒太阳,看着两箩筐的草叶面面相觑:
「简简,你是不是把斑鸠叶当成桑叶了?」
「这玩意儿喂猪都嫌拉嗓子,更何况,咱家也没猪啊。」
我问了几声工具在哪儿。
婶娘下意识给我指了指,细箩满水,斑鸠叶清洗两遍,用井水一冰,开始揉搓,搓出层细腻果胶。
取出屉中蒸布包裹,过滤树叶碎渣,满盆汤色碧绿的树叶汁。
还要灶下刚烧完的草木灰,开水搅拌,再行过滤,提出碱水……
我是很喜欢蒋家氛围的。
婶娘和太母并不理解,小声叨咕:
「媳妇,你看简简是不是被老宋头给气昏脑袋了?」
「娘,我要不要去请回春堂王大夫一趟?」
婆媳俩异口同声。
但还是在我搓不动斑鸠叶时,加入进来。
太母搅草灰,伸手指蘸了几滴,尝进嘴里,直吐舌头,呸呸几声;婶娘搓绿叶,擦把额汗,沾了满脸,青青紫紫,顺着脸旁滴落脖颈。
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斑鸠叶的选取要肥而厚,草木灰水的比例合适……
一个时辰的静置,观音豆腐成形,碧绿润泽,用刀切块,浇麦芽汁,略拌一拌,盛在碗中,端上桌面。
「媳妇,你先吃!」
「娘,您尝尝!」
二人的勺子同时举在空中,静默半晌,又同时咽下。
「简简!简简!你真厉害,盛夏天吃一碗,又凉又糯,什么火气都没了,痛快得很!」这是太母。
婶娘则有些狐疑:「简简,你才多大。怎么突然做这么个……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我也舀了一块。
碧玉的豆腐,在木勺中微微晃动,尝进嘴里,卷舌品味,并不如长安市上味斋坊的手艺,但胜在便宜。
半真半假开口:「唔,就太母箱阁里的书,我看了几眼。今晨去地头迷了路,正巧碰见山上斑鸠叶。摘了一捆,按照法子,一做,就成了。太母,您这书可真神啊!」
有那么一会。
太母的表情十分复杂。
怔怔地盯着自己鞋间的那片土地,目光好像要一直穿过四十年前,落到她还能站起来的那段时光。
终于想起,原来自己也曾年少健康过,是大户人家的幼女,世代供职于宫内御厨坊,随手撕下来的一篇方子,卖给酒楼,也扛起了蒋家翻身的资本。她的眼中闪过所历无数生死,带着声怅惘的叹息。
「我忘记了,简简,你这丫头,识字。秀才的女儿哦!」
我缓缓抬头,视线落定在婶娘身上,带着蛊惑:
「婶娘,卖地,做营生吧!太母有书,您有力气,我识字。一家人拧在一起,什么路淌不过去。非要绑死在几亩田上,吃完这顿愁下顿?」
婶娘最终同意了。
不只是被我说服,更多的是,蒋沉判决下来了——
行枷流放三千里,要去边疆修长城。
蒋老爹就是这么死的。
那时节,北戎东胡,少数民族犯边不止,虽离着桃李县十万八千里,却也逃不过这样的力役。
直到尸体送回来,下半身已蛀了蛆,骨头都烂完了。
蒋婶娘才知道,这里面还有层别的门道。
力役要自备干粮衣物,到了地方,统一由百夫长管理。懂事孝敬的,活派轻些,吃的也好;没眼力或穷的,就专做重活。
人又不是钢打铁造的,血肉之身,一趟趟,来返山间运送巨石,哪里能熬得住呢?
死了,朱笔一划,敲锣打鼓,博个盛名,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了。
蒋婶娘半只眼睛瞎在那个时候。
如今又哭一场:
「儿啊儿,叫你好好读书,有个功名傍着,哪怕是个童生。也能免却这遭苦,可你不中用啊——」
我轻飘飘想,他中用得很。只是造化不在这儿罢了。
朝廷受征服役的,待遇都如此。囚徒流放所临境地,便可想而知,每月要按时寄去银子,或许才能保下蒋二这条命。
我不置可否。
但这也算是件好事,豆腐铺子总算开张了。
就在蒋家院子的东面,腾出两间屋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仓库。
每日天不亮,婶娘便挑着担子去卖,十文一碗,可免费品尝。我则上山摘鸠叶,在院中揉搓。太母坐上木椅,靠着院门,有人路过,就问一句:
「新鲜的观音豆腐要不要?」
「不要。」
「唉,你肯定没见过,天上有观音娘娘吃,地上宫里皇后娘娘也爱吃。要不要尝一尝?尝尝又不要钱。」
短短十日,便赚了一两银子。
婶娘在灯下缝棉衣棉裤,喊我过去搭把手,我只穿针,不碰布。强拗不过,勉强接起针线,指尖便被刺伤。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
血珠刚要冒出来,婶娘便含进嘴,「唾沫舔舔,就不会再流了。你别嫌脏。」
我摇头,往前伸出手掌,虎口处一个细小的针孔。
「婶娘,我不会绣。」
其实不是,我会,还很擅长。
婶娘叹气:「罢了,我来吧。二郎没福分,按镇上的习俗,未出阁的新妇,要给夫君绣些贴身的才能长久。」
我知道。
婶娘继续说:「我家二郎啊,是个嘴笨的。别看他不说,我这当娘的知道,他心里有你咧!要不然,也不会醉后『简简』的叫。他虽是个混不吝,最基本的礼法还是守的,十里八乡,多少姑娘和他搭过话,从来不曾唤过旁人闺名。只有你……」

-6-
这话,我前世也信过。
那夜的恐惧让我记忆错乱,以至于分不清,绝望之际,那句「简简,别怕」是不是幻想。回过神时,我已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手拍上我的肩。
我吓得浑身发抖,一口咬上他的手。血腥味漫在唇腔,着力解释:
「别……别碰我,求求你,我给你钱,你去青楼楚馆……」
蒋沉来抬我的脸:「是我。」
嗓子眼处的心脏落回远处,后知后觉看见脚边尸体,我颤着牙齿:「他……他怎么了?蒋二哥……」
木已成舟。
我只得在蒋家安身,一会儿是婶娘认命叹息:「罢了,谁让他心悦你。往后,我便把你当亲生女儿,相依为命吧。」
是吗——
蒋沉心悦我?他是因为这个才救我?
最早从猪肉铺前就已见端倪。
那时,我和奶娘上街买文墨,风把宣纸吹开,我追着跑,气喘吁吁。一个抬眼,就见面前的杀猪匠李四,手起刀落,胳膊上的肥肉横颤,简直要融入挂着的猪首中。我被逗笑,花枝乱颤,不忘踮脚,抓住飞向空中的纸,摆动着纤细洁白的皓碗,回眸,灿然一笑:
「奶娘,我追到了。」
那是悲剧的开端。
「二郎回来魂不守舍的。他定是对你动了情。」
不过婶娘随口一句安慰的话,竟在我心里扎出根,深信不疑。
一会儿是新婚之夜,蒋沉掐上我的脖子。
我吃力掰开,未果,艰难问他: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叫我简简……那是闺名,只有亲近的人能叫。」
他讽刺勾唇。
我瘫软在地。
抬首,是张居高临下的脸,声音刺骨:
「我竟不知,你能自作多情到这样境地。呵,告诉你吧,宋姑娘,宋简,我叫你简简,不过是因为,那日听闻你奶娘这么喊过你。若非你上赶着,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占了我最心爱女人的位置,我没办法,现在你对我有恩,可以绑架我的人生了——但我这颗心,你别妄想。看你一眼,我都嫌脏。」
心底的疼像一笔浓墨落在纸上肆意渲染。
而记忆中的那个人,忽地抬眸看我:
「简简?」
我吓了一跳,后退几步,踩上蒋婶娘的脚。她吃痛一声,将我唤回现实,今日是来给蒋沉送行的。
他正垂头看我,眼眸漆黑幽静,半个月的刑狱时光,给他身上染了丝血气,不如前世凌厉,唇角一勾,淡淡的笑。
手覆上我肩头:
「嗯?简简,可有什么话跟我说?」
锁链哗啦作响。
我微微蹙眉,拍开他的手。
蒋婶娘也期翼地看我。她曾为我死过一次,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像彼岸的花,我终是不忍,硬着头皮,磕磕绊绊,从怀中拿出婚书。
「婶娘瞽目,太奶卧病,蒋家二哥,你有恩于我,边塞苦寒,且放心前去。我会为你照料好家中。」
我的声音不自然,他远甚于我。
婶娘见状退开,还拉走了衙差。天地间,就剩下蒋沉和我。他复杂地将我望着,来攥我手,很粗糙,抵得我痛。
「简简。」
他唤,嗓音沙哑,「你等我,我一定回来找你。不许改嫁——」
我没听清。把手抽回,小声道:「蒋二哥,那些话,你莫当真。都是我哄婶娘听的。你也知道,桃李风俗,男女不同室。我是不敢妄想你的,你救了我,简简感念,留在蒋家,决不是私情,仅是义气。」
他怔住。
瞳孔竖起:「你说——什么?」
我怕他不信。
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宋简若是对蒋沉,起了情爱心思,此生不得好死。」
这口气松下,后面的话,越说越快。
「蒋二哥,这世间广阔,虽有种种礼法限制。但一男一女间的关系,绝不仅仅限于情愫。简简虽为女子,心中却也晓得大义。我只把你当哥哥敬重,婶娘也做我娘亲。所说照料,绝不作假。」
「至于这婚书,不过走场面,让我能名正言顺留在蒋家罢了。二哥不用因此而觉得束缚,若再有造化,遇见心爱女子,简简是祝福你的,也只当多了个嫂嫂。如今家中豆腐铺开起来,等过了秋收,农田一卖,换了钱,我就带婶娘去看郎中。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我抬起头,声音轻快。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局面。却见蒋二面色阴沉,桎梏在枷锁中的手紧攥成拳,掌背上攀起青筋,蜿蜒横生。
他眼眶是红的。
充了血。蒋家人,发怒时都是这样,前世我见了太多,压住慌乱,惊疑道:「二哥?」
「二哥?」
他重复。咬牙切齿,戾气深深。
又笑了。
像堵巨墙,挡在我身前,压迫下来:「抱过你腰,看过你肚兜的哥哥吗?」
「简简。」
他伸手环过我的脖颈,锁链冰冷,他滚烫,粗粝的指腹用力压在我脸上:
「你要是再敢有这样的哥哥,我不介意手中多条人命。」
我呼吸急促。
想推开他。他却逼近,那张我想躲的脸,此刻近在咫尺。热气呵上睫毛,鼻尖顶着我,他笑:「脸红什么?」
被男人居高临下围着,不止心动会脸红。
愤怒、恐惧、厌恶,也会。
我重重踩上他的脚,狠狠碾过,他吃痛,反而变本加厉,手往下,触到我柔软的唇。我张嘴,咬了上去。
很快就见血。
蒋沉唇角的笑愈发深刻,将手放开,反送到自己唇边,加深了那个咬痕,血流得汹涌,弯腰一抽,他把指印按上婚书,眼神微软,喃喃又执拗:
「好了,双方签字,礼成。」
又道:「就差送入洞房了。」
「简简,等我回来,给你补上。」他眸光沉似海,垂下来,深深如许,「为你杀人,是我这么些年,做得最值得一件事。我不是读书料子,边疆更适合我。简简,我绝不会死,你在家,乖一点。受了委屈,先攒着,我回来替你出气。」
他远远地走了。
我拿出手帕,把他碰过的地方挨个擦净。
婶娘看看地上的血,又看我通红的脸:「你们年轻人,就是刺激。」
——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手帕也扔掉。
我转身离开,眼底竟然冷漠。等蒋沉日后在军营,碰见了女扮男装、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相守三年的嘉敏郡主,就会明白,今天这一切,是何等可笑。
此生。
我只想为自己而活,改变一些人死去的命运。没心情再掺和进旁人的爱情故事,成为注定腐朽的一块坟砖。

-7-
秋收后,蒋婶娘眼中的白翳更厚了。
她不能再奔劳,每日要被郎中扎满头的银针,闭目躺在床上八个时辰。我雇人收完稻种,张罗起卖田的事。
「农籍」转为「商籍」。
人人笑我们,丢了西瓜,捡芝麻。这个时代,哪怕逼到绝路的光棍汉,宁去讨饭赊账,也不会想把田给卖了。
我从衙门交税出来。
卸了整整一车粮食,肩头略轻,往后再不用纳粮,而要折成现银。
家门口围聚七八个人,指着太母:
「——什么神仙豆腐,你们家最后个爷们也走了,我看不如叫寡妇豆腐的好。」
他们弯腰哄笑,乐不可支。
我走上前去,把院门推开,给太母掖了掖毯子,折过身,冲着来人点头:
「甭管叫什么,总归是豆腐。各位来一碗不?」
他们嫌恶:「买了干吗?寡妇做的豆腐全是晦气。」
「正因是寡妇做的,才更得买。」
我抬头笑,声音低缓:「各位还不知道,我刚从衙门出来,马上又要征兵服役了。提前买下,可以带回去给娘子啊——寡妇豆腐,寡妇吃,多应景。」
「你咒我?!」
有人上前,举手欲打,但看到我握着的菜刀,又缩了回去。毕竟,我的「恶名」,昭彰显著——
那是半月前,三十七两卖地银子到手。
我去临县请了最好的治眼郎中,回来时,朱屠户已闻风而动,支着把砍刀,横在院门口,婶娘和太母气得,一个剧喘,一个臊红。
「好啊,你们现下得意了。又娶媳妇又有钱,可怜我老朱,一大把年龄,四十多岁了啊,老婆死了,儿子没了,后半生没人养老送终。真是一家子男盗女娼,害死人不算,往我儿子身上还泼脏水……
「苍天不公啊。卖了地,是不是想逃?做梦!有我活着一天,你们一个算一个,大家都别好过。」
他是人堆里磨出来的滚刀肉,光脚不怕穿鞋,谁也没办法。
官差来过。
朱屠户把刀一扔,倒地上一躺,鼻涕眼泪横流:
「啊?要抓我?我犯了什么王法?儿子死了,家底空了,你们大老爷知道为什么!……老朱家彻底完咯,我出门,晒会太阳也不行?来来来,有本事,就把我带走,儿啊儿,你死得惨,脑袋上十几道伤疤,不成人形啊!爹爹还不如跟你去了。」
他一边嚎,一边抱着衙役大腿。
官差又走了。
也抓过他几次,最重时打了板子。但只要能动,就躺在蒋家院外,日夜不停嘴。渐渐地,连衙门也不管。
郎中诊脉,婶娘和太母,都需要清净。
我点点头,问他买了包药,目光幽幽地开始磨刀。
吭哧吭哧——
朱屠户骂;我磨。
夜色中,两种声音,揉在一起,莫名和谐。
这是吓不倒他的,我明白,大抵世间所有交锋,都只看谁更能豁得出,而他并不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
清晨,卯时,天刚亮。
我抄起菜刀,出门,朱屠户醒了,我从他身上跨过,连个眼神都没给。径直往前走,片刻后,拖着头狼狗回来。
——那是朱四养的。
体硕如牛,威仪凶猛。而如今,正有气无力,小声呜咽。我举起刀,面无表情,把它的头劈成两半。
腥臭的血,溅了满脸。
我眼也不眨,一下一下,继续砍,直到四分五裂。
朱屠户凄厉大叫,向我扑来,我偏身躲过,袖中的迷药向他撒去。
屠户摔倒,失了力。
我蹲下身,蘸满血的手,轻轻抬起他下巴,盯着他瞧:
「屠户,您不是哭丧,说没人替您养老吗?这怕什么的,我来,还没吃东西吧?我亲自喂你。」
我捡起地上碎肉。
尚冒着热气,大狗的两只眼睛,就要往他喉管里塞。
朱屠户面色惨白,身子微微颤抖,但被我压着肩,又中了招,使不出半点气力。他一开始,还张着眼瞪我。
直到被逼吞下小半具尸,瞳孔渐渐涣散,残余的只剩下恐惧。呜呜叫喊。
我不为所动。
他继续吃。唇齿嚼咬,生肉的血,从牙齿缝里,不断往外流。我便笑了。菜刀一转,寒光贴上他的脸,有节律地拍打:
「屠户,您吃好了吗?欢迎下次再来。」
「可惜,狗已经杀完了。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偏过头,视线缓缓落上他的手,「不若,便用您自己的肉,来喂自己的肚子,好不好呀?」
朱屠户疯了。
那天清晨,很多人都看见,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在城中奔跑。直到撞树才停下来,抱住脑袋,哭泣求饶:
「别吃我,别吃我——」
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作证,说看见蒋家新妇宋简在舀水冲手,脚下踩着的青石板,都被染成红色。
我进了衙门,赔了狗钱,恶名更甚。堂上县阿爷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屠户杀半辈子猪,竟会被我个小姑娘吓到。
此事终结。
不过一阵穿堂风,人们嚼几句,吐碎了,便随着冬雪降,新春至,淹进过去的旧时光里。渐渐地,也没人再提,不过我有个了诨号,叫「河东狮」。
恶语如今已不能伤我分毫。
天生耳目,眼在前,耳在侧,做人最要紧的是朝前看,而不是被两侧嘈音吸引止步。
天气暖了又冷,山上结霜,斑鸠枯叶。和去岁一样,豆腐的生意停做,新增了几门暖胃小食,主打是味鸡汤荷叶饼,婶娘的眼睛已完全好,我给太母擦洗完身子,看她们都睡下,才取出书本就着油灯研究。
火盆里烧的是炭,把房间熏得暖烘烘,字迹很快重影,毫笔往前栽落下去。敲门声蓦然响起,我吓了一跳,惊醒,发梢已燎出火星。
「谁啊?」
我把火拍灭,披衣,去开门。
「是我。」

-8-
——赵渝。
他就是衙上同我对视的那名捕快。陆续做吃食营生一年多,铺中来过几次闹事的,我虽能解决,但他确实帮了些忙。
公门有人能说句话也是好的。
每日散衙,赵捕快回家,路过摊子,一盏昏灯,总要来吃些东西。面团揉搓,捏成荷叶状,沸水滚熟。
莹黄的鸡汤一淋,上下浮沉,暖烘烘,热滚滚。
「今日可有人来闹事?」他解下披风,刀放在桌上。
我摇头。
他开始喝汤。
「我刚从下始村回来,这岁月,不太平。听说南边的蛮子也闹起来,四个月,朝廷征了三次兵。城里还好些,你是不知道,乡下,头发能束起来的男人,全被拉走,最小一个,才十三——」
他还说了什么,我听得恍惚。
算算时间,京都的小郡主,也该赌气背上行囊去往边疆。再过不久,那场战争就要开始,命运的漩涡一直在搅动。
我得做些什么。
「发什么呆呢,怎么了?」
还是二十文,赵渝把钱递过来时,有意无意,碰到了我的衣袖。
我没接,手指微蜷,抬头看他。
「赵大哥,我想去趟扬州。」
这年我十五岁。原始的积累,盒子里已攒够一百两银子,虽在外面不算什么,在这小小的桃李镇,却够寻常人家受用终生。
前世,蒋沉接我到京城。随手递过来支发簪,雕着簇簇的桃花,我爱不释手,却听闻价高百两时,舍不得戴。
就这样,一身村衣入了席。
「瞧这穷酸样。跟没见过钱似的,将军,你从哪儿捡到的这个『宝』?难道你没告诉她,光是封赏就有万两金吗?这可不行啊,只会俭省,是做不好将军夫人的。」
明艳女子站在游廊下,披着火红鹤氅,手里拥着袖炉,头上戴着价值连城的碧翡红玉冠,浮光跃金,闪花了我的眼。
蒋沉厌恶我上不得台面。
「宋简,你走。」
那三年,是他在边塞流血牺牲,饱受风霜苦寒,一次次绝望中杀出,见尸山血海、万骨成堆的三年。
嘉敏陪着他,我没有。
那三年,是我拖着羸弱的婶娘、残疾的太母,一身病痛,家徒四壁,去书店给人抄字勉能吃饱饭的三年。
婶娘陪着我,他没有。
我们被命运的虚线强行连接,皇权、天命、人心,他不爱我,我不爱他,却被迫捆绑,同路,异心,注定走向毁灭。谁也逃不过。
恨吗?
不恨了。起码,我最恨的,不是他。
现如今,一百两,靠我自己也赚到了。那枷锁,也要凭我手中,这星火之力,彻底打碎。
我倚在门边。
风把头发吹得飘摇,蒋婶娘注意到,我从来没挽起妇人髻,但她没问,或许是不敢问。束带散下来,我低头,把它往上挽。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声音很轻:
「赵大哥,路引的事,你会帮我想办法对吗?」
……
五月桃李花初谢,道路两旁尽日下着绯雨,婶娘去山中采浆果,制毕罗酱。我在后院练油,挽起袖子,脸灼得通红。
邮驿送信的军差叩响了门,一封轻飘飘的信,落到太母膝头。
「你们家二郎的——」
是边塞动乱,军人不够,后役难补。新任的率北大将军一挥手,从刑犯中选拔充兵,要上前线。
我们不用再给蒋沉寄钱。
婶娘抹眼泪:「罢罢,都是命。总归脱了犯人身份,希望他比大郎运气好些吧。」
信里连带附了枚竹木石榴小篦子。
做工粗糙,胜在形巧又新鲜。
「边疆一切好,儿不曾受苦,每日尚有闲余练武挥枪,如今已大有进益,问母亲太母安……
「胡人沿线开边市,此间最流行插梳,闻说『鸾篦夺得不还人』,思妻,赠之,望博简简一笑。将军诺,此行若有功,可减免罪行,盼早日平安归家,与妻重逢再会。」
竹篦『当啷』一声。
坠在桌上。
沉甸甸,含着他未名的情愫。
我侧过脸去,心中一片恶寒,未曾伸手去碰,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简简,北塞极冷,又要打仗。不如,我们寄些衣物去吧。底样我和娘一起做,你不擅绣工,简单缝层裘皮就好。到底是心意,想来二郎会很开心。」
婶娘看我,期期艾艾。
我进屋取了东西,铺上桌,竹篦被挤到一角。
「婶娘。桃李县粮食收成本不好,我们失了田,米面都要跟别家去买,价格自是贵了几番,生意利润也低。临县据此不过七十里,却要便宜一倍不止。我怕是没时间给二郎做衣服,得去谈谈价,若是长期供应,许有老板愿意来送……」
我抬头,声音放低,却不容拒绝。
路引有两张。
经邻县转扬州,赵捕快欲送我一程,我婉拒。自码头乘船,分道扬镳,却突然一场瓢泼大雨,商队经过。
扬起的马蹄,踏进泥坑,溅了我满身,还将我撞倒。
「小心!」
赵渝没走远,去而复返,揽我进怀中,一个旋转,避开危险,稳稳落地。
他身手很好。
远胜寻常官差。
暴雨如注,我们都湿透了,站在檐下。
他转过身去,扯下头巾擦脸,薄唇微抿,下颌冷峻,喉结滚动。
一个瞬间,和记忆中看不清面容,危险男人的身影重合。
我抚住墙壁,脚下险站不稳。
怎么会?
我又想起那糜烂的荒唐。
那人头裹破布,阔刀弯弯,长刃滴血,倒在草垛。我将他绑出来,细细梳妆,乌发如云鸦堆肩,散在身后,清丽妩媚。
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胸。
碰到伤口,男人一声闷哼。
「你找死!」
他动不了,我不说话,挑开衣衫,肌肤如雪,身段玲珑,覆盖其上,轻轻一握。
他微颤,我呵气,孤注一掷,忍辱又轻佻,诱惑:
「郎君,我只求春宵一度。你满足我,事后,我给你治伤,还放你走。」
屋外明火执仗,铁甲森森。
屋内解衣裳,鱼水欢。
我身上沾到了他的血,若冬日平原红梅盛放,随着上下起伏,从胸脯淌到脚踝。
如此放荡、销魂、刻骨。
我咬住牙,欢愉和畅快忍在喉腔,一声不吭。他从被动到主动,扣住我的手腕,欺压在上,天旋地转。
「你这个妖精、荡妇。」
做荡妇才好。早该这么做了。
我就是太规矩,战战兢兢,来京都两年,无一日不在东施效颦,学习贵妇模样,安分把自己变成一架花瓶,一枚棋子,一个寡妇。
蒋沉死了。
我真痛快,死讯传来的当日,他不碰我,我枕着他的尸骨,和别人在他的床上,彻夜风流。
此刻千金不换。
我的眼泪掉落在他的颈窝里。
「哈……哈哈……」
我边抹边笑。
「你……」
他想说什么,我却侧过头,将他推开,披上外衫,扔过去瓶金疮药,面色尽然冷漠:
「外面都是来抓你的吧?敷完药,你就走,不要给我添麻烦。」
赵渝转过身。
「怎么了,是怕误了船票时辰?」
我怔怔回神,赵渝的眼神澈而静,折满光。
「不用担心。春夏多阵雨,不会涨水,定能如期到扬州。」
我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京都现身?还被太子甲卫通缉。」
又为什么要私闯将军府,行刺杀,他身后是谁,难道也是冲着……而来?我的死,到底有多少人在推动风云。
赵渝不明所以。
「什么太子?京都?」
神情不似作伪。
我后知后觉这话糊涂,他在桃李县长大,出门最远不过邻县缉凶。我只能是认错人了,天下相似者何其之多。
「……没什么,只是想起昨日看的话本,沉浸其中,一时失言。赵捕快见谅。」
赵渝盯着我:「什么话本?」
他来了兴趣,要和我讨论。
我敷衍几句,等雨停下,撑开伞,却见行囊中,那枚篦子静静躺着。
——是婶娘给我收拾的包裹。
我哭笑不得,随手捡出它扔掉,脚踩过,「喀嚓」一声,它断裂两半。我没有回头,上了船,理净神思。

-9-
三日后,我到达扬州。
我们所在的桃李县是扬州城下属的二十八县之一,同天风月,民情千千,江水冲击着繁华迷梦,万年芳树起祥烟。
下船时已近傍晚,我持路引进了城。
道两旁集市热闹,灯笼高高挂起,映亮家家招牌,人头攒动,不时有马队商贩行过,烟火气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问路,要去钱庄。
船上颠簸,我将被子拢了又拢,总睡不安生。是以有些憔悴,鬓角乱眼痕青,炸酥黄独的阿婆,拉住我,递来一碗水。
「姑娘,歇歇再去吧。城内不宵禁,晚点也没关系。」
摊后是她的小孙子,扎着辫,坐板凳,眼也不眨地盯着路尽头把街看,想要他手中叫喊贩卖的土木粉揑小象儿。
「奶,我帮你捏肩,也干活。你奖励我那个玩具好不好?」
阿婆没好气将他推开,看我小口喝水,坐姿端正,过来搭话:
「外地来的吧?可惜没赶上,扬州城三月烟火,五月赛社。你来得太晚了……」
不晚。
我双手端着陶碗,环视四周,谁能想到,扬州城高十丈,滋养人口数万,却抵不住一场瘟疫肆虐。
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上辈子,为生计,我在书肆抄书。二十页纸,三枚铜钱,指节变形。
有段时间,专誊奉承太子的词集,抄得好,会加两枚铜板。
「光慧贤王,忠孝真君,钦天履地英毅仁善隆化广文大顺储帝——」
太子谢重照的名头很多。
最为人乐道的,是扬州瘟疫赈灾,他亲住百姓家中,定人心;修隔离营帐,免费分发药草。
可疫病还是没有控制住,愈演愈烈。
皇太孙也染病死去。
谢重照咬碎下唇。
身边人劝他早做决定,及时止损。
「殿下,你已仁至义尽,连唯一的子嗣都折进去。对百姓也算有了交代,此地凶险,您身上担的是九州天下,应以大局为重……扬州城,必须弃!
「再这么传下去,沿着东南运河,瘟疫肆虐全国,内忧必生外患,边疆蛮人可还虎视眈眈,我大雍朝,亡国有日!」
数万染病民众被驱赶到一处,火油淋上去,焚烧干净。
太子谢重照,跪于城前哭泣,绝食三日,泣血晕倒。
没人怪他手段狠辣。
消息传回京都,朝野上下,都只夸他当断即断,重情明势,实有储君手腕。
连陛下也对他另眼相看:
「儿啊,你比你弟弟更适合这个位置。眼界广,不小家子气。有时为保大局,舍弃一些东西是必然的。别自责,最晚二十年,扬州城还是那个扬州城。」
那之后,谢重照坐稳东宫。
初一十五,搭棚施粥,居高位而能察人间疾苦,常着布衣,与百姓同食。朝野呼声极高,贤名累累,拥趸众多。
可我最知道。
他是如何的,圣人行为,魔鬼心肠。
谢重照——
杀死婶娘,害死我、和我腹中胎儿的真正元凶。
蒋沉薄待我,我心平如水,新婚之夜,他让我再无期待。
可谢重照,我信任他敬仰他,他是我在这浩瀚华京,第一个朋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
春日宴上,齐聚女眷。
长公主府高阔穷奢,我穿着坊间最流行的浮光锦衣,人人都穿,便不会出错。昂贵华美的发钿,往下坠着金和玉做的流苏,过于沉重,让我很难一直挺起脖子,步履踉跄。
可我必须来。
「这样一张帖子,在鬼市可值万金。只有诰命三品以上的女眷才能收到……什么?不去?整个长安,谁敢下长公主面子?」
百无聊赖地跟在队伍末尾。听她们花啊草啊几句酸诗,往前应承奉谀着最中心的贵妇人,我心里算起时间。
忽地有人踩我裙摆。
我往前一跌,手擦上石头,血洇出来,冰冷的簪子在我脸上乱拍,很痛。
前面的人都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戏谑的、厌恶的、幸灾乐祸的……仿佛要将我寸寸凌迟。我把惊呼压下喉舌,撑着肘腕往起爬。
「哎呀,姐姐,我扶你。」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尚书家的小女儿,站在我身后的,只有她。手里握着团扇,虚虚往前一送,面上难掩笑容:
「对不起啦,都是我不好。踩上你的衣服,可姐姐,你走得也太慢些了。」
我没有理她。
户部尚书徐敬庭,因贪污军饷案惹龙颜震怒,跪在乾坤殿外三天,最后是散掉全部家财,补上亏空,才换回这条命。
蒋沉告发他,他的女儿折辱我。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道理可讲的。就像我嫁给蒋沉,肩上天然担着他的因果业障,荣辱与共。
我自己站起来,又摔倒。
徐温雨娇呼一声,双手合十,绣鞋再次碾过我裙裾,大大的笑脸,没什么诚意:
「抱歉啊,姐姐,你的拖曳实在是太长了。我们来赏花,一般都不这么穿。第一次见,难免总踩到。」
「没关系。」
我头上的发钿终于滚落。
鬓髻散开,形容狼狈,这对上京女子,是巨大的羞辱,于我却脖间一松,重重地舒了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没一人说话,最中心的妇人,唇角勾起揶揄。
我便懂了,她乐见其成。
嘉敏郡主在她膝下长大,这里所有人,都有苛待我的理由。鼻头一酸,被我强行止住了,她们都在笑,我不许自己哭。
我抿抿唇,没再试图往起爬。
向上伸手,猛然拽住徐温雨衣袖,往下重重一扽,她摔倒在我身边。
「真的没关系啊,徐姑娘。」我平视她,认真道。
她磕伤了脸。
「血……血!」
在尖锐惊恐的哭泣声和嬷嬷丫鬟慌忙地奔走声中,长公主踱步,缓缓走下来,垂眼看我。
「你倒是胆子大。」
声音冰冷,带着讥诮。
「在本宫的宴上,伤本宫的客人。」
我小心地答:「殿下,我也是您宴请的客人。」
她用长长的蔻甲抬起我的脸,目视着我的眼睛,明明在笑,却无端令人脊背发凉,轻飘飘地:
「哦?可她还是太子将过门的侧妃。本宫请你,不是来让你给她毁容的。宋简,将军夫人,好神气啊。你到底藏着什么心,要辱我皇家颜面。三日后,她便要过门了,若因此延期,这样的干系,你担得起?」
我散发跪在青石板上。
头顶的太阳,令人眩晕。把下唇咬得出了血,我还是没止住心间的愤怒、委屈。
京都好大,身后无援。
蒋沉来过。
他负着手,面色阴沉,不仅没为我做主,反恨我入骨。
「宋简,你一日不闯祸会死?」
「人都是娶妻娶贤,你不仅帮不到我,还一直给我添乱,差嘉敏远甚……你知不知道军营多少事要处理?就在这跪着吧,好好反思,直到徐姑娘愿意原谅你为止。」
他走了。留给我一个很快的背影。
我埋下头,眼泪不争气地砸下去,鹅黄色衣领越濡越深,好冷,七月天,实在是太冷了。
勉力把啜泣喉间,肩膀不断颤抖。
还在奢望什么呢?
为什么要反抗呢?
怎么就一直学不会息事宁人?
我只觉心如死灰。
「怎么这样难过,谁让你跪在这里的?」
男人清润的声音不真切传来。
我抬头,被晃花了眼。看到太子青衣素冠,撑着一把竹伞,向我走来。
微风吹着花叶在他的足边旋转,一双眼像淋过细雨,朦胧地晕染进层水光,他长身玉立,温润得像春天。
往前一伸,竹伞的沿边便盖过我头顶。
「起来吧。」
我呆呆地照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后小太监跟上,对着他耳语几句,他点点头,了然于胸,唇边露出安抚的笑意。
「原不是你的错。温雨年幼,被宠的性子娇惯些,夫人不要介怀。她是我选的侧妃,理该品性贤良,这次是她过了。无论如何,你是将军夫人,身怀诰命,于国有功,不该受到此等折辱。」
他示意,随行太监给我递来一瓶金疮药,冷白的指尖虚点上我额头,「先下去治伤吧。」
将军夫人——
又是这个词。
带着迎面而来的绝望窒息,压得我喘不上来气。
我该识时务地配合,上前行礼,组织话语拜谢,再把错处往我身上揽,君臣两欢,这样的太极我会。
可我硬是杵在原地,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时间太久了。
久到谢重照端详过我的面庞,接过了那个瓷瓶,在手中转着慢慢把玩。
「夫人,我说错话了?」
那时我或许存有死意。触怒他,赐自尽。
真累啊,从前再难我也想好好活着,报恩、嫁人,构成了我生命中连绵的两座大山,虽然沉重,却始怀希望。爹娘早逝,阿爷断亲,我真心把蒋家当成我的家。
太母会给我唱童谣,打扇子,我趴在她的肩头沉沉睡去,听她叹息,到底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承担太多。
婶娘瞎了眼,却好强勤快,摸索着把家里收拾干净,一日三餐,存下的钱就给我买药膏,涂上我粗糙变形的指节,厚重的茧子常引她落泪。
她们对我施放爱。
填补上娘亲的空白。作为回报,我将未来打碎,揉合的全部自我认知,便是做好蒋家妇,这样相依为命地活下去。
终于,盼到蒋沉回来。
然后,彻底天翻地覆。
我被匆匆塞进人生的临界点,在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佣人活计」,热闹繁华的上京城,刮着的风都是富贵温软,可我却只觉得冷,陷入无边无际的惊惶怀疑中。
除了这层诰命,我什么都没有。而诰命,恰恰是京城,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拥着它,抵抗不了任何风刀霜剑。
我强行揠苗助长,被逼自学成才,把听到的每一个字嚼碎、努力辨别其后的深意,常常神思恍惚,只觉时空错乱。偶有疏漏,便被放大,宛若十恶不赦,人们纷纷指责我,蒋沉盼我去死,婶娘试图缓和。
「简简,他太苦了,不是故意的。一家人,你要学会体谅,真心总能换回真心,渐渐地,他会看见你的好。」
是这样吗?
还不够吗?
连再骗自己都是奢望。
我终于明白过来,一开始,就错了。把人生所有的目标与动力,寄托在他人身上,只为活成那个永不达标的期望,有多可怜,又多可笑。
命运只给我划出这条路,我无力回头,但也不想再走下去。
「将军夫人……将军夫人?!」
我笑出眼泪,望向太子,目光讥讽,语气却无比平静:
「殿下,你的意思,没有这层身份,受些折辱,也无妨吗?」
头高高扬起,我已失态。
视线毫不避让:「可不是我要来的。是你们皇家,你们亲自赐的婚。说身居高位,抛弃糟糠,实属不该……蒋沉,他为保官位,娶我,不是我逼他放弃的嘉敏……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得选,我呢!枉担这沉甸甸的骂名,和一条无辜人命。」
说完竟有些哽咽。
这话已属大不敬。
身后的小太监瞬间跪伏在地,脸色白了一度,恨不能捂住耳朵。

-10-
那口气终于畅快。
我挺直脊背,视死如归。
太子却没有感到冒犯,他踱步到一旁圆石桌前,徐徐坐下,沏起了茶。
端起一杯,放到他对面,轻轻敲击桌案,示意我坐下:
「夫人,你这样口不择言,对我父皇的赐婚心生不满,作为儿子,我很生气。」
头微微偏过来。
他看着我,喝了口茶,轻轻垂眸,语气淡定:
「所以,我决定,惩罚你去孤新办的慈幼局帮忙,没有工钱,直到什么时候你清醒了,束缚自己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人心。才可以回来。」
我捧着茶盏,指肚因用力紧握而泛白。
「殿下……」
「嘘。」他抬起食指,比上唇珠,「现在求情,可已经晚了。」
我愣了愣。
他离开前,把袖中的白玉药瓶推过来:「上好的金疮药,夫人放心用吧。明日卯时,东宫准时上门接人。可别借口受伤偷懒啊。」
慈幼局,由元德八年,谢重照首办,置地五百亩,收养遗孤弃儿,并雇乳母哺育,无子女者可经由官府备案领养。
每年东宫大半的私库,都补贴进了这里。
男女六岁以上,还教书开蒙,授以本领,直至成年后周足自全,此令一出,京城道路再无啼饥之童。
我在慈幼局,教的是女孩儿们针凿基本功。
为此好一番钻研。
夜里挑țũ³灯,熬干了几个通宵。直绣、盘针、套绣、枪针……这许是她们长大后赖以维生的活路,我必须比谁都认真。
「简娘娘,你瞧着,比刚来那会儿好看多了。」
第一批学生转业去绣坊时。
七嘴八舌,围着我告别。镜子里,映出张红润丰腴的面庞,唇角的笑,怎么也压不住。
我摸上自己的脸,后知后觉,理解了谢重照的言中意。
京都再大,仅仅一个地方而已。
两座城门,四通八达,官道不绝。只要我想,随时有千万种法子离开,可以向东,可以向南,就连回桃李镇,也不过十几日时光。
是我困住了自己。
我对婶娘的担心,我对情感的幻想,我对他人看法的在乎,我对打破这一切后的无所适从,自己将自己推进这个牢笼,路越走越窄。
万物一体两面。
心里把京都想成虎窝,眼睛便只盯着困境刁难看。虽要出席各种各样活动,虚伪逢迎,但同时也距这个国家的掌舵者越来越近,抽丝剥茧,破局之钥。我站在高位,手里握着的那掊土随之无限膨胀,从前只厌它腥恶,却忽视,我同时可以利用它,做很多很多事。
如果我还是桃李镇上给人抄书的小伙计,见到女婴饿死,心有不忍,也只能拿出一块饼。她活得了今天,活不了明日。
是谢重照教会我,手中筹码再烂,只要好好利用,也能趟平前路。即便是逆风之局,百花凋零,殊不见也能开一串凛艳红梅。
我从回忆中醒来。
手中陶碗的水已吹凉,透过荡漾的水纹,仿佛能看见前世最后一副画面,室内光弱,守夜的丫鬟被打晕。
谢重照推开门,旁若无人地走进来。我躺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他摘下灯罩,吹动火折子,拢手坐在我床边。
「阿简,东西呢?给我,你就能活。」
我转过头去,闭上了眼,面色苍白,唇角一抹讥讽的笑容。
「滚!」
他撑起我的下巴,三足铜爵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冰凉的液体灌下肚。
很快,鼻腔有黑血溢出,顺着颌骨滑上他手背。
「不乖。」
他爱怜地蘸满我的血,轻拍我的脸,语气轻柔,像哄猫儿狗儿一般:
「阿简,睡吧。」
……
我缓缓端起陶碗,送到唇边小口饮尽,画面烟消云散,风把灯笼吹得旋转,泄出几缕暖光映在我脸上,远近叫喊声声。
「阿婆,谢过你的水。」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会有好报的,一定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这一世,我来了。
扬州城,会少死很多人。殿下,请收下阿简精心为你准备的一份大礼。
没错,这从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任何等骇人的自然灾害,有朝廷及时管预,撒下数百万两之巨的赈灾银,辅以各种治疗手段,无论如何,不该造成这样这样庞大的损失。
不过小小瘟疫为引,贪欲难填,叠加层层人祸,才酿成那场惨剧。
我先去了钱庄把银子兑出来。
邻县存,扬州取。雍国经济繁荣,票号昌盛,我到底是个姑娘,不带现银乘船能免很多麻烦。
已近戌时。
木柜前扔摆满长龙,听两个男人议论,是古塞道塌陷。
「……这样,扬州就只有水路可通了。陆路商货进不来,城中粮食定要涨价,趁着消息还未大面积传出,多支些银子购粮囤积。届时,说不定还能倒卖,有得赚头。」
他们倒怪聪明。
可惜押错了宝。
我在钱庄后专设的客房留宿,次日一早,便奔向扬州城最大的药铺,老板是个有良心的商人,见我在地上挑挑拣拣,好意提醒:
「姑娘,你是个外行吧。不懂,这草名日『黄川』,外貌上,倒和白芷有些相似。可性不温,还极霸道,是给兽用止热的。卖不上价,三文便得两斤,你要喜欢,送你一些也无妨。」
三文。两斤。
我拿起株黄川,茎梗生的软刺抵上指腹,细细端详片刻,才抬起头去看他。
「老板,我送你桩富贵,如何?」
他听到一半便皱眉,不耐烦挥手。
「去去去,哪家的疯姑娘,来寻我开心?高祖还没建国,我们家就来了扬州,十几代卖药诊病为生,从没听说黄川能有这个功效……」
转身去拿柜上的鸡毛掸。
「你别误人,快些离去,不然撵你走。」
我没动,倒拎荷包,掉出一张百两银票,向老板递去:
「做生意,有得谈嘛。掌柜不愿同我合伙,那可愿出面,替我收取市面所有黄川?这并不费力,药钱我全付,这是定金。若黄川压在手中,您没损失;若能卖脱了销,收益我还分您两成。」
银钱付讫,文书拟定。
几张宣纸铺满桌面,药铺老板盯着我,语气稍稍认真。
「宋简,即便我帮你收药,那可是上万斤,黄川这东西稀奇,刨出土药力不济,月余便枯萎。你一介姑娘家,全然不懂医,又没门路,不知听哪来的几句胡话,便要堵上全部身家。落了墨,签好字,可再无反悔之地,你想好了?」
我没说话,按过手印,把合约折起。
「半月后,我再来。」
往外走几步,回头又去看他:
「在这之前,要有人向你来买,不管他是谁,老板须谨记,这是我的东西,您没权处理。」
我在城郊四处打听一个姓岑的小药郎。
无果。
第七日,便捉襟见肘。在一家医馆帮忙碾药,换取三餐。发热的患者变得很多,我裁棉布做罩,遮挡鼻口,好心相劝馆主,却被嘲笑。
「到底是个姑娘家,受不住这里的环境,连饭都吃不上还如此娇气。明日你便不用来了,跟着馆中学徒,上山采药吧。」
刚入山脚。
便见几个村民,在围着人打,其中有个勇猛的,抬腿一脚,便将躺着的那个在空中踹了个跟头,狗啃泥地摔倒在我面前。
学徒拉我走。
「别看热闹了,是那疯郎中,沾上他准没好事。」
我没动,眼往下瞧,那人身材羸弱,脸颊青紫,一身长衫又脏又破,几处补丁。撑着手往起爬,把嘴里的土吐出来,十分委屈。
「做人要讲道理,我去找你娘子,只是给她看病。脱衣服时,也蒙了眼。你不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你就是偷人成癖,才被从扬州城里赶出来。谁不知道,何娘子悬梁,你被员外撕了招牌。」
说着举起榔头就挥。
学徒吓跑了,疯郎中手脚并用地逃,无处可躲,竟拽住我衣衫,猫腰露出个头:「有话好说,君子动手不动武,你先把东西放下。」
我垂眸,褙子下摆,明晃晃印上个泥手印。
郎中有愧,拿手去擦,又污一块。硬着头皮,讨好道:
「姑娘,救人一命,七级浮屠。你长得面善,胜过庙里观音娘娘,不会看我被人打死吧。」
额头青筋鼓起。
我把他手推开,衣袖滑落几分。看见他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混无好皮,满是针孔,有的还淤出了血。
岑淮。
目光又移到他面上,他把袖子拢好,挤笑冲我作揖,五官拧在一起,牵扯到伤口,龇牙咧嘴,分外滑稽。
原来他长这个样子。
前世抽丝剥茧,太子扬州案中唯一一个缺口。
两年后,我查到他,他已经死了。不顾劝阻,我挖土掘开他的坟,挑眉看向县令:
「背中八刀,这就是你说的因病而亡?」
县令嗫嚅:「或许他受不住病痛折磨,拿刀自尽呢。」
岑淮被从我身后拽出来。
「你这个招摇撞骗的假郎中、真流痞!」
「敢碰我娘子,我要砍断你的手,为民除害!」
他委屈地嘤嘤嘤。
我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将刀架住:「你要动私刑?」眉毛一挑,漫不经心,「倒也不错。可要想好了,雍国律,你断他一手,来日闹上衙门,可是要流放充役的。」
那汉子涨红了脸,争辩:
「他偷人在先……奸夫!打死都算轻的。」
我有些不耐烦。
「什么时候该不该死,要受何惩处,不由县令法断,倒由你一乡间村夫说了算。既如此,报官吧。」
当然不能报。
这事闹开来,由官府彻查,他未必能告赢,自家娘子名声却一定受损。
当即菜刀就对准我:
「哪里来的小娘皮,你护着他,莫不也是他的姘头?」
岑淮蓦然站过来,挡住刀尖,被我一推就跌了个踉跄,我绕开他,向那人逼近,他刀攥得不太稳,「别过来。」
我步伐沉稳:「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想讹钱?」
他神色羞恼,借晃刀壮胆,我已握上他手腕,双手往前牵引,直直朝我的心口刺去,他立时吓得便松开了手。
菜刀跌落,我从空中接住,单手把玩,目光定格在他落汗的脸上。
「既要讹钱,怎么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
他们屁滚尿流逃窜。
疯郎中向我道谢,笑眯眯地:「在下岑淮,擅妇科,称妙手。恩人日后若有见不得人的毛病,尽管寻我。」

-11-
岑淮要跟我一起回扬州。
他本不愿。
「救命之恩,理当报答。只是……你,你干什么?」
说着便把头扭过去。
莫名其妙,我褪下外头褙子,收叠挂上臂弯,走到他身前,指了指上面污秽,言简意赅。
「赔钱。」
「刚做的,十两银子。」
他愣住了。
里身是件雪白长裙,在腰间收束,更显几分纤细。我站在树下,望着他,整个人有些冷意,偏偏一双眸子,流转点漆,带出股浑然天成的灵动。
「没有钱,也好办。你跟着我,帮我做事抵债。什么时候清了账,才放你走。」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便说『跟了我』……」
这什么关注点?
不还价也好,得尽快把这买卖坐实。
我起身离开。
「走,去你家,有纸笔吗?写张欠条,你把名字签了,别想赖账。」
他瞳仁微缩:「去,去我家?」
我蹙眉。这样一个乡野郎中,一惊一乍,神经大条。怎么看都不着调,前世谢重照为何会如此忌惮他,不惜下了三道追杀令。
还能更不着调。
到家第一件事,望向镜子,看见了张肿如猪头的脸,一声尖叫,不可置信:「这……这是我?」
我连个眼皮都没抬。
「不然呢?」
他脑门生疼,哭丧着脸,镜中更显滑稽:「简姑娘,你稍坐。容我先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
岑淮掀开帘子走出来,我等得有些无聊,环视四周摆设,踮脚要碰堂架上一盆红花。
「简姑娘。」
他叫我,有些紧张,把我引走:「纸笔在这儿……」
我没多想,回头。
对上了张容貌出挑的脸。
被打成那样,瞬间复原,还不留痕。他果然有些本事。
「简姑娘。」
他没有察觉我的想法,伏在桌前写字:「之前他们诬我和刘氏,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她生产后便不好,屡出恶露,看遍十里八乡的大夫也没用,我是为了救人……」
「欠条拟好了。」他吹干笔墨,抬头看我。
我接过来,一目十行,「好。」
回扬州的路上,下了场绵延的细雨,我本就有些倦,带着岑淮,更是难以安眠。
他率先下马车,掀开门帘,往里走:「『回春堂』?日后我便是要在这里做事。好气派,东家,你到底什么来头,这可是……」
我转过眼眸。
正好能从门帘将落的间隙,窥见药铺一角:
柜台上文竹孤清,一只修长、骨相极佳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搭上竹叶。无名指处戴枚银护戒,华丽古拙,其上雕刻蝴蝶,每动一下,两翼也随之起伏,美极幽秘。
声线温润平淡:
「你说做不了主,我不为难你。可已过去这些天,掌柜的迟迟联系不上人,可是怜我一路辛劳,要做个玩笑讲与我听?」
霎时间,一股恶寒从脚爬到头。
我拢了拢外衫,扔抵挡不住穿帘而过的如尘细雨,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肩角已被我攥得皱巴巴,掌心冰凉失温。
我又想起那一天。
慈幼局里我最喜欢的女学生,纤蝶,她灵动,美丽,又年轻。握着我的手,眼睛不停地眨,充满向往:
「简姐姐,我就要去绣坊了。等赚下第一份月钱,就来看你。」
我没等到她。
之后陪婶娘去庙里烧香,下山的时候,大雨滂沱,厢房满客。我安置好婶娘,自己坐藤椅走,撞上逃命的纤蝶。
她很瘦,身上的轻纱被水一淋,什么也遮不住。密叠如山的伤口,有的还往外沁着血,跌进我怀里,声音微弱哽咽:
「姐姐……快逃……他们要来了。」
我捂不住,鲜血从指缝里往外涌:
「他们是谁?纤蝶,我带你走,去找太子,他会为你做主……」
昏暗的夜色里,纤蝶艰难地抬起头,面色惊恐又好笑,睁大眼睛看我,一层薄泪。
她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侧身狠狠咬住我耳朵。
如小动物般绝望呜咽。
「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的。你们是一起的!」
之后很久,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慈幼局,我新生的起点,在那里找到活着的更大意义。却彻头彻尾,是个骗局。
收容男婴女婴,并非怜爱众生孤苦,而是为了榨干他们全部价值。
女子以颜技分等,身契束缚,及笄后便被送往各种官宦人家为妾为奴;男子灌输忠义,教予武术本领,喝下毒药,成为太子谢重照的私军。
他花了八年时间,织就一张天罗地网。
我上辈子死在他手里,不冤。
查到纤蝶下落时,她已停尸义庄。
那是个冬日,我在大雪中奔跑,跌倒在冰坑里,绵软的雪沾手化水,我想爬起来,手脚并用,却摔得更惨。
谢重照!
眼泪软弱得根本止不住,我抬起头,无垠的大雪,冻结在我脸上。心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太子城郊温泉的守卫不算森严。
我戴上纤蝶的竹钗,换了衣衫,提起食盒,小心翼翼,叩响别院的大门。
声音柔软忐忑:
「殿下,我该拜了贴过来,只是将军死讯突然,我……」
院内长绒地毯,石后四方温泉,拢来一层水雾,温暖如春。
谢重照在雾气后的亭子坐着,挥手,身边人退下去。
「夫人,过来。」
我往前走,廊下铺着人工催出的紫藤花,枝条繁密。冷不丁掉下来一簇,被扯成花雨,细碎地淋了我满身。
「夫人最近很忙,在满城打听一个内监的小妾?当我不知道?我猜你今日来,不单是为了蒋沉的死因吧。」
我走到他身前。
「是。太子,我……」
谢重照突地轻笑一声,我这时才发现他满是酒气。手将将伸出,竟被他猛地一握,压在桌案上,打翻玉壶。
冰凉的酒液浸过我手腕,他细细摩挲,垂眸看我:
「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聪明?」
偏过头来一笑,像是在回忆:
「孤幼时最好莳植花草,阿简,你像我养的那株树。疯狂吸收水分阳光,静默朝向渴望的方向生长,只要给予一点外力,便是副截然不同的模样。你查到了很多东西,可是没有证据……」
目光上移,落在我鬓间的那枚竹钗,声音平静:
「喔。纤蝶姑娘的,她想凭此,夺徐内侍的命。被拖下去,打死了。这世间,总有不自量力的蠢货。」
扯着唇角,他俯身在我耳边呵气:
「阿简,你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吧。倒是要让我失望了。」
谢重照攥着我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几分,雪白细养的皮肤很快显出淤痕。
我痛得掉眼泪。
仰头看他:「殿下今日的话我不懂。妾在京中无相交,今日乍闻夫君死讯,想起从前,太子曾伸出援手,一时、一时无措,才贸然上门,还请殿下……」
泪尚在流。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我身子一颤,他把泪珠拈在指尖压碎,语声清冷:「这样难过?阿简,你恨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不敢。」
无名指间的蝶翼碰到我右颈,顺着喉咙、锁骨,一路下滑,隔空点上我跳动的心脏:
「你二十岁了,阿简,不是十二,却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选择相信,就意味着做好承担背叛的后果。」
我不置可否,偏过头去,错开他的视线。
两人间的呼吸近到可闻。
「殿下,我知道了,你放开我。」一、二、三……在心底数完了十个数,彻底冷静,我才继续说道,「殿下的谋略心计,简简受教。想来今日能敲开温泉山庄大门,不是我想来,是您想见我。」
他点头,将手松开:
「宋简,我要娶你。二嫁给我,做东宫侧妃。」
我静静立在原地。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出身寒微,纵有几分姿容,也非绝色。手里握着的牌,什么能够吸引到他,一个利益重于一切的野心家?
蒋沉。
他是边疆新秀,为御胡蛮,便宜行事,沿边就地组聚一支军队。多是几族混血儿,名曰『蒋家军』,彪悍重义,凝聚力强。班师回朝后,圣上允他建制。现下他死了,虎符作为遗物,由我继承。
谢重照盯着我目光深切,将桌上酒壶扶正:
「嫁进来,你的品秩比徐温雨高。你不是恨她辱你?往后便可将她攥进手中肆意磋磨。阿简,做腻了棋子,来做执棋人吧。」
我顿感恶寒:「殿下,我已许将军。生是他的人……」
「啧。」谢重照皱眉。
他复攥住我的手,将我拽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阿简,用这样的话,来糊弄我。」视线将我从头打量到尾,语气笃定,「他要给嘉敏守节,我不信他碰过你。」未及我回答,凑近两分,又道,「即便碰过,那又如何?天下都将是孤的,还容不下一个失身女人?」
我顺着他的手腕,低头看向小腹,眼底情绪凝结。
「殿下。」
「你不在乎,占别人的妻子。难道,也不在乎,要做别人孩子的父亲?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护国将军,唯一的血脉,如今尸骨未寒,连儿子都不能入宗谱。朝中御史,他的部下,还有圣上,能容你如此胡闹?」
我抬头,嫣然笑着,语声无比痛快:
「我怀孕了。」

-12-
门帘彻底垂下来。
我的世界安静极了,全身所有的血液涌向耳畔,能听到药堂掌柜重重的呼吸声,哭丧起脸:
「唉,小人有几个胆,敢在官爷面前耍这样的宝。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白纸黑字的分量。您掌眼,东家其人并非虚构,只是她去哪儿,小人实在不知啊——」
这一时,岑淮的大嗓门突然插进去。
「我说你们忒不讲理了,寻人察踪本是官差职责所在,找不到人,你们该问自己,怎地来为难一个药铺掌柜。他提供线索,把样貌身形说清不就好了?」
掌柜连连附和。
「是极,是极。」
随即补充道:「那黄川的药主,是名女子,妆容素净,只简单绾个朝云髻。鹅黄褙,雪白裙,气质极好,于十四日前离开,向南行,说月末归。」
岑淮沉默下来。
谢重照敲击桌板,淡淡开口,嗓音低沉而饱有寒意:
「疫署所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在你们愚顽不明、恶意拖延时,可知肩头也背负着累累性命。我本意诚心相商,无奈……」
他收敛眸中笑意,视线逡巡一圈,「药堂本因救人而存在,如今却舍本逐末,颠倒是非。人命关天,倒不由我做个恶人,来澄清玉宇了。」
两队公廨衙差从巷道快步抄近,将整个回春堂团团围住。
门帘重又卷起,领头捕快齐齐将刀抽出,涌入大堂。
掌柜的瞬间软了腿,脸色惨白,牙齿打颤,往后抵住药柜:
「官……官爷,这,这是做什么?」
谢重照负手,居高临下:「这药你既做不了卖的主,想来也做不了留的主。朝廷治疫要紧,我现下便要将你店里的黄川全部征走。等药主回来了,你自让她寻我便是。」
语峰陡然一转,「还是说,你是铁了心要和衙门作对到底,非要担个扰乱公务的罪名,到牢中把骨头坐软才舒畅?」
堂内众伙计被这场面吓住,排成一排站在角落。
掌柜的叹了口气,也随他们一起,把头垂下。
「不敢,不敢……您说的是。」
剩下的唯有岑淮。
「这不是明抢?」
他没搞清状况:「药是我们东……」
我回过神,跳下马车往里走:「药是我的。」
雪亮的刀光一闪,两柄弯刀交叉横在我的胸前,将我拦在门外。
谢重照转过身,一个眼色,护卫便将刀收回鞘,干净利落。
「姑娘说,这黄川是你的?」
他向我走过来,青玉冠,云锦衣,腕间银蝶如妖。
「那便好了,我是朝廷赈灾的钦使,全扬州半数的药都在你这里了,从前三文一斤,如今三两一斤,姑娘悉数卖给我吧。之后我会上表,给你嘉奖……」
经年昨日,我感受到胸腔里心脏剧烈的跳动,难以止息。
静默片刻,才将头抬起,莞尔一笑:
「钦使说笑了。」
如今谢重照的身份并非明牌。
我只当他是寻常官吏,行过礼,不卑不亢:
「若仅是为了赈灾,莫说三两,便是白送捐赠,也是我该做的。在下不才,于药学上一二研究,黄川是兽用药,我采买亦是要供给邻州兽园。可钦使是要用来,赈灾?」
我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
「敢问大人,可有哪条名录、哪本药书,记载此药于疫病上的功效?若没有,请恕在下难以从命,黄川不能卖给你。」
谢重照哑然。
他是说不上来的。
年初,圣上大病一场,前朝众人因窥出龙体强弩的一角而伺动,纷纷站队两派,太子有正统,幼子得宠爱。
这个关头,扬州城又爆发瘟疫,规模、病症,都是史无前例。
他想要政绩民心,想要稳居不败。
于是机关算尽,从贤王手中抢走赈灾的差事。随行二十四名国医,野心勃勃出发,却遭当头一棒,对疫病无能为力。
建疫署所,遍查医书,研制药方,仍见效甚微。
谢重照疲惫不堪,将晚膳的瓷碗打翻,扫在地上:
「凭什么?父皇宠溺他,连老天也偏心他。孤渴望的东西,总是殚精竭虑,而困难重重不可得。如今这遭,却又是替他挡了劫。不甘心,真不甘心……孤不能输,这一输,连东宫都要让出去了。」
汤汁沿着云缎做的袖子浇在手背上,流经之处,通红肿胀。
守夜国医进来上药。
跪地,迟迟等不来站起的指令,只好硬着头皮道:
「殿下,臣,臣有发现。如今疫所三百余位病人,最早住进来的那批,几乎全部死绝。只有一名药农,首日便进来,症状却比刚来的人还要轻,他是以采植黄川为生的,臣就想,这味药,会不会对此病有奇效?」
这只是猜测。
无有实证,未经试验。
想到前世的扬州城,我试图点醒他:
「人命关天。兽药性猛,用在寻常人身上尚受不住,有诸多不良反应。又何况是危在旦夕的病人呢。大人是朝廷钦使,还望慎行、明辨才好。」
谢重照眉峰轻动,不甚在意:
「看来今日要在姑娘手中买入黄川,难于登天了。」
我静静立在原地。
「是。」
谢重照爱惜声名。
尤其他现下还低估了事态发展,不觉得已坏无可坏,便更不会对我做什么。
若我未赶到,他在掌柜手中已取走黄川,那便是一说。如今我这药主人就站在门口,还是个弱女子,自不能再用威吓的手段对付。
我垂下眼,看见他掩于袖中的手突然攥紧,筋络膨胀,但不过片刻,便恢复原本模样。
「谢姑娘良言。」
唇角复又挂起笑意,一双眼淋满春水,温和儒雅的模样,向我告辞。
天色渐暗,回春堂各处挂起灯笼。
掌柜的看我,如看尊财神,另辟了座小院,要我留下来暂住:
「宋姑娘,这可不能怪我松口。民跟官斗,这不是……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药材到了衙门手里,价格可不由己,能收回本都是万幸。」
我徐徐倒了碗茶,推到他面前:
「老板请放心。您重承诺,这才能拖到我回来。我必不会让你失望,从前允诺的收益两成照付不误,我还再加一成,药材保管上,劳您费心。」
文书撕毁另起。
已至后半夜,我困饿交加,十分疲累。
房门被突兀敲响。
岑淮端着食物,出现在门口。
我难以安眠,胡乱系起外衫,将他迎进来。一粥两菜,我只顾往嘴里咽。
岑淮就睁大眼睛盯着我瞧,冷不丁发问:
「你和那个赈灾钦使从前认识?看着像有前缘的样子。」
我被噎住:「没有。」
「撒谎。」
他起身直直看我的眼,试图透过这层隔膜,望到灵魂深处我试图掩盖的秘密。
「明明你那么难过。」
我擦了把嘴,只觉得好笑,也盯着他看,轻飘飘问:
「岑淮,你手上的针孔,是自己扎的吗?为什么要扎,莫不是因为自己喜欢?」
数十日来,岑淮把自己关进黄川的库房里。
「你先别走。」
那晚,我叫住他:「岑郎中,恼羞成怒,就离开?想得美。」
手伸进怀中,拿出他打的欠条,「你别忘了,得帮我做事。要研究黄川对瘟疫是否有效。做成了,债务勾销,你才自由。」

-13-
自入七月以来,扬州城半数百姓都染上时疫。
又逢古塞道塌方,水路封禁,城内实行宽进严出,不免人心怨沸,屡生变乱。
最严重的一次,上千名百姓攻入县衙,砸烂鸣冤鼓。
「公正廉明」掉在地上,被踩成齑粉。
县阿爷躲进房中,拼命捂耳朵,可怨语憎恨无孔不入。
四周一片哀嚎,数不清的手拍打着木板,哭声掺杂怒吼:
「朝廷是不是要放弃我们了?」
「肯定是的。有钱的、当官的,早使了银子坐船走了。为什么?不是说赈灾,怎么越赈越严重?」
「我一家九口都死绝了,我就只剩下这个儿子。他也病了,求求你,治好他,到底怎么要才能治好啊!」
绝望在人群中蔓延、滋生。
领头的那个男人,我曾见过。是钱庄排队时,扬言要囤货积米、大赚差价的。如今已断了一条腿,谢重照曾敕令平抑米价,他被抓了典型,当众四十大板。
正拍门大吼,振臂高呼:
「乡亲们,天不绝人人自救。跟我一起,抢武器,跳城墙。宁做瘸子不为死尸……」
「唰」的一声。
有箭羽凌空,穿入他的额心。
人群霎时静谧。
堂后的谢重照走出来,身边拥着铁甲禁兵。
微红天光加诸其身,他长眉淡漠,俊美已极,一身气度从容清和,手中还持着那方银弓。
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沉缓有力:
「祸乱民心,罪同叛国,此人必是胡蛮奸细。」
「扯什么朝廷放弃你们的鬼话,吾乃当今太子谢重照,奉命赈灾,我在此与扬州城共进退,誓胜瘟疫!」
一时间,谢重照风头极盛。
他在城门楼子下设药锅,将纱巾隔空置于其上熏蒸,无论乡绅乞丐,兵民老少,皆无偿发放,以此蒙面,隔绝疫毒。
瘟情暂缓。
又几日,疫署所研制出三仙丹,坊间传言里治疗时疫的奇药。
只是原料稀少,价格高昂,一炉几颗,黑市中被炒到万金之数。上层人哄抢一空,下层人蒙在鼓里,皆是一心,都感念谢重照的好。
五更天,我披衫梳洗,挽发出门。
岑淮临窗而坐,侧目看我,指了指一旁的书架:
「喏,百草经。你识字,对着图文,把黄参、白术、白芷挑出来,各切五斤,放到簸箕上晾晒。」
我怔愣:「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昨日月好天澈,我倚在亭边,百无聊赖地喂鱼,看它们争先恐后唼喋,略起兴致,唤人再拿来一箩浮食。
正遇晚归的岑淮。
他脚步虚浮,面容憔悴,眼底两指宽的乌青,活脱脱半个吊死鬼,幽怨道:「我才敢睡半个时辰,你…」
手往后一负,上前两步,莫测高深,要拉我帮忙。
幼稚鬼。
我系过罩裙,过去切药。
轻芜的香气在周身氤氲,我拿起戥子称了称白芷,足量后倒进箩筐,端着往外走。
岑淮从架上取药,经过我,相距不过尺余,蓦然倾身靠近,手虚虚一指我的鬓。
我茫然:「?」
他离得更近,指尖碰上我的发,又很快撤后,手心里勾了几缕参须,扬在空中。
「许是切药的时候沾上,我帮你拿下来了。」他解释道。
「哦。」
我随意谢过,神情坦然。只盯着他手中半成的黑色丸药:
「可是配了黄川,选些性温的,来中和霸道?对疫病有用吗,人能吃?」
「你……」
他看着我,没好气地笑:「你倒是时刻心系瘟疫。」
门帘一掀,往里走,「人当然不能吃。黄川的药性,再怎么中和,人体也受不住。就像一座房子,你强行把高出梁的木头往里塞,外表暂时看不出来,可里面已经零落溃散,崩塌就是个早晚。」
「不过若是佐辅几味药,制成条,燃烧之后出药雾,人吸进去,药性既保留且不如从前凶猛,或可一用……」
「你确定?」我恍惚问。
「拿我性命发誓。」
他进去了。没看见我形容煞白,不见血色,眉毛蹙在一起。
我仰头看,太阳高悬于空,久视目晕,但不如人心之险恶,远甚。雪白的鸽子扑腾着从蓝天飞过,脚掌上绑着向朝廷报信的吉音。
夏日炎热的风迎面吹拂我的脸,我失魂落魄走上街,只觉寒冷。
我看见,代人写信的书生摊前排起长龙,百姓们围聚一起,咬破指尖,落上血印,要制万民伞为太子殿下祈福;伴随着一声中气充沛的长呼,大红喜庆锦缎被剪开,雕刻谢重照的生祠人像落成——
『乾坤日月明,尧舜禹汤文』
哈、哈哈。
多讽刺。
是的,连上了,一切都连上了……
朝廷拨银达百万两之巨,真正落在救灾上的丸药主料,却是路边最便宜的黄川。
前世谢重照大肆收购黄川,研制三仙丹,品相好的售卖,残次品便赠药博名。他盆满钵满,可从一开始,用处便错了,丹药性猛,服下去,不除根反伤元。又有古塞道塌方,新的黄川进不来,扬州城彻底失控,老弱残幼,头顶上无不悬着把必死之刃。最后一切只能在大火中埋葬。
后背紧紧抵上城墙。
我俯身,平复呼吸,有泪顺着腮旁滴落。
竟是这样的真相。
我曾以为他只是心狠手辣,为了登上帝位不得不磨砺出手段,却没想到他还能突破人类所有的道德底线,禽兽不如。
慢慢地日色渐暮,我用手背擦去眼泪,恍然间,衣摆被人轻轻一拽。
我一低头,是个小童。
白白嫩嫩,头发被总进冠中,穿身云白的锦袍,七八岁身量,两只眼睛却像是盛夏草原的葡萄冻,天真澄澈:
「漂亮姐姐,你是在哭吗?」
他偏了偏头,「城中姐姐们出行,都要带羃䍦,你这样,好危险。」
踮脚递来一抹面纱。
我迟疑接过,几乎瞬间,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端文皇孙。
——谢重照那个早逝、死在这场瘟疫里的儿子。
从前京都多有传言,我听过一耳朵。
谢重照的生母,明德皇后与陛下是少年夫妻,起于微末,感情甚笃,却于生他时难产,撒手人寰。以至帝王对长子感情复杂,疏忽居多。
之后,皇后母家为巩固势力,将年仅十六岁的幼女送入宫中,她是明德胞妹,容颜性情皆相似,很快便得盛宠,立为继后。生子谢重箖,是为贤王。
旧不如新,人走茶凉,已故之人的余荫能维持多久?
谢重照十五岁那年,陛下迟迟不立太子,驳回多位老臣的谏言,朝堂风向大变,都说要立幼废长。
同样的血脉,贤王有母族、有母后、有父皇,才能虽逊,却非平庸。
他拿什么赢?
但他依然坐进了东宫。凭与朝堂重臣的联姻,凭最先生下皇长孙,而这个孩子,据说,和仙逝的明德皇后,幼时极像。
只可惜,是个痴儿。
三岁才能说话,六岁才能习字,总比同龄人晚太多。
皇帝将他轻轻抱起,哄在怀中,目光满是慈爱,说出的话,但教人心头一寒。
「长得像明德,却不太聪明。」
「重箖这个年岁,已能给朕写诗了。照儿,你要看一眼不?赶明收录成册,封面开头的荐语,可要你来写。他总是依赖你这个长兄的。」
……
册封太子后的第一件差使,是与南诏签订通商契约。
谢重照为此忙了月余。
大事小情,恨不能一一过问,细枝末节都无比严谨。朝宴当天,小皇孙却闯入殿中,被进贡的白虎吓到失禁。
契约虽立,京都城中,却也多了则笑闻。
连陛下都斥责于他:
「你让朕失望。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幼儿尚且不能教化,又如何指着你敦育万民?朕本想让你监国,如今看来,还是稚嫩,需再磨练些。」
「砰」地一声。
谢重照下跪领命,头磕在地上,血珠滚落,分毫未觉。
他因皇太孙入主东宫,又因皇太孙失却圣意。
有个猜测涌上心头。
我弯下腰,一边用手戴好药纱。
「今天出门太匆忙了,要不是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谢谢你啊。」
一边抬眸去看他,不动声色。
「我送你回家吧。时疫这么严重,你跑出来,还是个小孩儿,家里人该担心了。」
他垂下头,「不会。」
嫩白的脸上一瞬难过,又很快自愈,拍了拍胸脯,「我是男子汉嘛,父亲常说男人该有男人的样子,想来在外间跑一跑,晚点回去,也无妨。」
他是皇孙。
雍国最显贵的人,身边前呼后拥,没有谢重照默许,能一个人在街上游逛?扬州疫情凶猛,孩童感染者十死无生。
谢重照,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位人父,真能下如此狠手,亲手杀掉自己的血脉骨肉。只为畸形的权欲,除却人生中唯一的一块污点?
不由我多想,前世端文皇孙的死因实在可疑。
我有心叮嘱两句。
买了把鸡头米,拉着小皇孙在城隍寺台阶上坐下。
他掰开几颗,捡着圆圆的果实吃,毫不设防,还把落下的果壳垒起来,像宝一样装满整个布兜。
憨态可掬直冲我笑:
「知道了,漂亮姐姐,我往后不会出门了。你也不要再哭,很伤眼睛的。」
我犹豫片刻:「你晚归,家中都无人来寻,想来父亲很忙……回家后,最好离他远些,别多做打扰。」
「原来不去打扰才是好孩子。」
他撑起下巴,若有所悟,亮晶晶问我:
「姐姐,你说我这样做了,安静在书房练字。父亲会更喜欢我,多看我一眼吗?」
身上衣服单薄,被晚风猎猎地灌进来,便上下翻飞,脊背上突出一对嶙峋蝴蝶骨。皇家的孩子,竟这样瘦削。
我偏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会的。」

-14-
回到药堂后,四处找不到岑淮。
又入了夜,掌柜的同伙计,纷纷点起火把,欲出门寻。
迎面撞上密密麻麻的衙兵。
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形被推搡倒在地上,掀开发丝,正是岑淮。
「他是你们这儿的?」
掌柜嗫嚅着唇,不说话,我上前几步,火光映得我面色发红。
「他怎么了?」
后来,我知道。
我出门不久,岑淮找我。正遇见东关街道,疫署所赠药。
品相不佳的三仙丸被碾碎成汤,黑褐色,巨大的铁勺搅动,百姓们脸上洋溢起幸福和救赎,当做甘露仙药,一饮而尽。
医者仁心。
岑淮抢过一碗,摔碎:
「不能喝,不能喝!这是黄川,你们不知道吗?家里的牲畜快要病死了,才会吃的药。」
他拽住施药的官员,试图讲理:「黄川不是这么用的。你们这样搞,早晚出人命。谁下的令,带我去见他。」
现如今,谢重照几是扬州的神明。
岑淮这样一番说辞。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打个半死。
还能留口气,是动手的人里,有位庄绅七窍流血而亡。
他本是最先服用三仙丹、从疫署所痊愈出来的那批人,挥拳愤然道:「你怎么敢质疑殿下,不是他,焉能有我们的命——」
话音未落,兀然仰面朝天倒地。
黑色的血洇成小河,原本聚着的众人尖叫起来。
岑淮趴在地上蛄蛹,把庄绅尸体翻开,红紫色的脸,面部肿胀,喉咙发绀。
典型的时疫症状。
「你们看!服食三仙丹,乍看好像痊愈,实则不过回光返照,内里已经空了。原本即便得病,也有个把月可活,吃了药后,反而短命。」
惊骇声四起。
「胡说!你的意思,朝廷发的药,不是救命,而是杀人?」
岑淮吃力地爬起:「或许殿下受人蒙蔽也未可知。他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有错改了就好。现下还不晚……」
围观者越聚越多,几乎堵占半条街。错乱、愤恨、惶恐,情绪纷杂。
最后涌出来缕微弱的声音,有人吞吐道:
「几天前,我也吃了丸三仙丹。我儿子在衙门当差,费很大力弄来的,自己舍不得,拿来孝敬我过寿。吃后身体也爽利很多,连药纱都不带就出门了。我觉得没什么,可能就是见了死人,心里有点发怵……哈哈。」
他干笑两声,挠了挠头,把手伸给岑淮看,「要不把把,我都吃了药……不会有事吧?」
岑淮没搭上他的脉,就被押走。
庄绅的死并非个例。
太子加强了城门防守,手下三百亲兵,在各街道巡视,拖走尸体,封锁消息。
回春堂被密控。
岑淮囚禁在柴房里。
他伤得很重,衣料都被洇红,被拖走时,留下两行长长的血痕,却忍耐一言不发。
半夜我翻了窗,看守药库的守卫松懈,一直到溜进柴房,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岑淮呼吸微弱。
我解开他被捆缚的四肢,他双膝麻木,向前一倒,直直栽进我怀里,下巴硌得我生疼,又极重,后退两步,带倒了一旁的废弃瓷碗。
「当啷」滚在地上。
在这沉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我呼吸一凝,门外守卫却没有反应。
心下起疑,我扶岑淮坐到墙角,往他嘴里塞参片:
「你先含着,把命吊住。我看过你,就走了。」
他轻轻拽我衣角,语气沉闷:
「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我总给人添麻烦。」
我用手去贴他的额心,滚烫,有些无奈:
「没有。但你在发热,这很危险,该用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我去找。」
岑淮听话地点点头,唇角一抹弧度,神情有些迷离。他像个梦游的人:
「你真的不怪我?」
又问,「也不希望我出事?」
他靠墙而坐,鬓发覆面,望向我的眼干干净净涌上期待,破损宽大的袖子此时滑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新旧交错的针孔与伤痕。
「算是吧。」我叹气。
岑淮只是记忆里薄纸一张、履历简略的人物。上辈子,他是已熄灭的火苗,我匆匆而来,连他的过往都无心察起。
对我来说,现在他才有了真实的人情温度。
「对不起。可……我没有一件事做得成的吧?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每次救人,结果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岑淮颈上青筋突起,汗蜇开血管,渗在地上。
「不要这样想。」
我低头拂去裙摆灰土:「你已做过选择,如果决心要走治病救人这条道,那衡量对错、与道途长短的,难道是旁人的几句言语?并以结果的好坏而论吗?」
「世上多数人离真相很远,你要执意让他们做裁判,不如现在就放弃的好。」
他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岑淮?」
我怔了怔。
他轻声喃喃:「苍天垂怜,知己难求。这个梦太真了。」
「他们都不理解我……我第一次行医,救了个妇人,她却同丈夫告我私通。二十庭杖,我站不起来,父亲骂我有辱家门,逐我出族谱……」
「是这样的,就该这样,我以为我不会难过,早能放下,可你说,对错最重要……」
他口中颠三倒四,是烧糊涂了。
我抿着唇,打算离开,找些紫雪丹,给他退热。手腕忽地一紧,一股药香混着血气自头顶拢下来。
泪花散去,是岑淮将我拥进怀中。
珍而重之,不敢用力。
「既是梦,便让我放纵一次吧。」
我微微蹙眉,伸手一推。
他往后摔倒在地,两颊通红,口齿龃龉,重复着几句梦话,嘴角迷之微笑,彻底紊乱昏迷。
和个病人计较什么?
我心下无语,去取了丸药,和水灌进去,额头沁出细汗。
连天的红光就在这时穿过纱纸透进来,我眯起眼睛,把瓷瓶放下,起身去推开窗户。
震天的呐喊,房屋在颤抖。
今夜的不详终于落在实地。
——回春堂被百姓围了。
举着利器,成千上万,拖着残破的病躯,里外三层,密不透风。而原先驻扎的衙兵,早已不知所踪。
府门前摇晃的灯笼,将每张脸都映得通红,眼眸里是熊熊的愤怒,已燎原成海。
「就是这儿,说是一外地女子,把殿下需要的药压住,想卖高价。她凭什么左右我们扬州本地的药?」
「我们都快没命了,她却只想着发财,妖女出世,害人不浅!」
「这还是人吗?是畜生,是魔鬼!!乱葬岗死的尸体都堆不下,她看不见吗?冲进去,杀死她,拿回我们的药!」
……
谢重照是太子,他不会错。有错的是国医,是囤药奇居的我们。
当真相再无法掩埋,民情汹涌,把枪口与矛盾对准旁人,他依旧高高在上,保有权威。
他没将岑淮下狱、授令衙兵疏忽,不是仁慈,而是从一开始,就为我们精心准备了另一条死路,万劫不复。
如果我不曾来过扬州。
黄川被他悉数收购,一错再错,最终,杀一人有罪,屠万者为雄。他会踩着所有人的性命,把过失掩埋,丰富他肮脏原始的政治积累。
可我来了扬州。
大肆囤积黄川,和岑淮研制新药,反而,是给他做嫁衣裳。谢重照有了第二次机会,和替罪羊,现在,他就要踩着我的性命,成全一场政绩神话。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数不清的人影在地上摇曳生姿,结成箩网,寒冷的风迎面穿过我的脸畔,又沸腾地流出。
不!
我冷冷一笑。
偏不让他如愿!

-15-
往出走,我见到了掌柜。
他捂住额头,猩红的血渗出指缝,焦灼道:「我早劝过你……民不与官斗,抬价就出手。你不听。事情闹大了,这可怎么办?」
刚刚,他站上石阶,尝试解释,把人群安抚住。未果,被砸回来。
「黄川的药主是我,掌柜的,躲进地窖,你就能活。」
我侧目看他,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才要对不住你了。」
有很多人在骂,也有很多人在哭,怨声尖啸,如刀凌迟,我的步伐始终沉稳,面色毫无波澜。
突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碎在了我的脸上,粘粘的液体往下流。
是药堂伙计。
脸色发白,身子颤抖,怀里抱着几颗鸡蛋:
「都是你。从你来了后,回春堂就不安稳……你给我们带来灾祸,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我偏头,淡淡看他,向他走近几步:
「那你想怎么做,杀了我?」
他仓皇后退,重重地喘着气,神色像要哭出来,「妖、妖女。」
我伸手,蘸上颊边蛋液,塞进嘴里,很腥。
「杀我,想来你没这样的胆子,就别为难自己。也不劳叫人绑了我送给百姓,我正要往那里去,省你一道事。」
我继续往前走,路过他:
「鸡蛋不错,谢过晚膳。」
他腿软坐倒在地。
我垂下眼问:
「如今我这妖女大患已能自行解决,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不知道……」
「回春堂有冰窖,地下三尺,面积广阔,是专存性凉之药的。」我向后一指,「带上你的同袍,还有岑郎中,去那里找掌柜,你们会太平的。」
伙计愣住了。
「你……」
我没有回头:「快去吧。」
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将来也会再见。是众生,是芸芸,是被时代权势洪流所裹挟、不能看透己心又无可奈何的小人物。我对他们,只有怜悯,和物伤其类的哀痛。剑何其辜,真正该死的,是试图摆弄利器作恶的人。
谢重照。
这一局,不会如你愿。因为我将赌上,自己的性命,一寸短一寸险,我已失无可失。
夜色越来越深。
被掌柜加固的大门开始飘摇,我捡起墙角的斧子,干脆利落,把所有仓库的锁砍断,药材堆进院中。
『喀嚓』声响,横闩断裂。
漆棕木铸的攒边门扇,蓦然被捅进几把冰冷锄具,破开只是时间问题。我敛眸,从厨房拎来几桶油,悉数泼在黄川上。
「杀妖女,夺药草——」
声势雄壮,大门终于倒塌,溅起的碎屑,划破我的脸。
暴乱的百姓冲进来。
他们的想象里,我该像县太爷一样四处逃窜,把药材藏匿,这才能撑起打砸与暴力的合理性。
可院中的景象让他们惊讶。
短暂沉默。
我转过身,安静地笑了一下,也不去拂脸上血珠,声音不急不缓:
「来了?我刚还在数时间,多计了两刻钟。锄具不比刀枪,是不太好用。」
众人皆是震惊。
起了骚动。
「她这意思,是想拿药换命呢?」
「早干什么去了,非要等那么多人死后。假惺惺,我看不能饶过她!法不责众,大家怕什么,上,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老天爷,这么多黄川,每人分去十斤还能剩很多。这本就是我们的药。更何况,我们也是为了殿下……」
「你胡说什么?是大家气不过,自愿来讨公道的,和殿下什么关系?」
我知道上位者。
握有权力,根本无须亲自作恶。只需语焉不详几句话,轻飘飘流露恶意,甘以其为风向标的人,便如过江之鲫。
人群中有几个眼熟的。
皆是东宫亲卫,卸兵甲,穿农衣,引导造势。
「等等。」
月色如水,我抬起眼,好笑道:
「人总是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占有欲。我的命,我的药,你们竟也能争吵不休,要论怎么处置了。」
鬓发随风而动,我站在原地,掏出火折子,轻轻吹燃,扔到了身后的药草上。
火一沾油,霎时烧得熊熊。
我拢起手,目光从容俯视众人:「便不劳烦诸位费心了。我自己动手就好。」
领头耆老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却碍于火势,冲不到近前,大声骂道:「你真是疯了,疯了……自己去死,为什么要拉着整个扬州陪葬?」
入城那日,赠我碗水的阿婆,也在人群中。拊膺哀嚎: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孙孙哟……」
我想起她的善意,认真提醒:
「阿婆,你孙子病了?那快带过来,吸些烟药气就能——」
话音涩在喉腔。
她抬头,愤恨地看我,血丝盈满整个眼眶,竟不顾一切,向前扑来。手中抡着的灶勺砸破我额头,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阿婆被人群按住。
我后退两步,坐倒在药材里,火舌燎上我的裙摆。
好烫。
她癫狂地冲我喊道:
「就是你,囤积黄川,让太子殿下无法研制解药,你害死一城的人!早知如此,进城那日,我就该一碗药毒死你。」
这对比实在惨烈。
……
身后的白术与黄川,腾在一起,蓬勃燃烧。
可味道不对。
火光与月色洒在身上,我低垂起眼,岑淮曾制药灸点燃,信誓旦旦保证,可治时疫。有上辈子的记忆,我选择信他。
如今却少了什么?
环顾四周。
我擦了擦被呛出的眼泪,费劲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药山最里面的芪参没烧起来。
刚着火时,几个百姓就近卸了板门石掷过去,隔住药材。
火势难控,后来他们四散逃命。
我没有动,片刻,才站起身,望着哭花眼、被拖走的阿婆,轻声叹:
「我真不喜欢伤害自己。」
「可偏偏——谁让我说过,阿婆,你会长命百岁呢?」
灼热的风息迎面扑来,我弯腰,护住脸,咬紧牙关,往大火正中间滚去。于是所有的喧嚣都被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只能听到皮肤皲裂的嘭嘭声,头发丝燎燃的嘶嘶声。
好痛。
但顾不上。
横梁倒塌砸落下来,我艰难躲避,往火最深处跑,连鞋都丢了一只,脚上全是血泡,一步又一步,终于摸到门板石。
火接天盖日的烧,我用尽浑身解数去推,烫得十指根根发红,却仅是徒劳,到处都是赤彤彤一片‌,我眼睛都睁不开,呼吸变得困难。
用力、再用力啊。
宋简。
就差这一点点了。就这么一点点。不是为了别人,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分量,仅仅是为了自己,向自己证明。
你能跑赢命运,能改变过去,能自由掌握人生。
推开它。
那人间厉狱,那傀儡丝线。
我脚踩火焰,攒肩往上撞:「给,我,开——啊!」
门板石向后倒去,铺天盖地的芪参淋下来,流进火海。我身上烧着的火得以暂时熄灭,方觉皮肤和衣服粘连一起,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我仰头看。
半个天空都被药雾弥盖。
轻嗅,是这个味道。
在黄川药性即将失效的最后两天,竟以这样的方式在城内弥漫。我在大火中伸开手,敛息、静心。
今夜刮的是东南风。
不用两个时辰,药雾会席卷整个扬州。所有人都不会死,重来一次,我抢回这么多人的性命,何其荣焉。
但远没到高兴的时候。
我看着周围,已茁壮至我胸口的火苗。
偏头,思虑,要怎么样出去呢?
火焰如海一样奔腾着、喧嚣着,想要将我吞噬为它的一部分,稍微前进,便被热浪打得后退。
我吸了口气。
烟雾在喉管盘桓,疼得要炸开。
「宋简,你……你在里面吗?」
浓厚的药雾外,传来岑淮微弱的声音。
「嗯。」
我捂住胸口,几乎站不住,剧烈地咳嗽:
「你醒了?掌柜提过,回春堂库中有唧筒,你去拿,从门海里汲水,东南方火势最弱,水龙往这里冲。我还能跑出去。」
没再听到他的回答。
我弯下腰,扯烂裙摆,护住口鼻,试图往前探去。
兀然从浓烟中伸出一只手将我拉住。
岑淮攥得很紧:「……听不见你说什么,我就进来了。」
他衣摆袖口还灼着火。
我艰难地抬头看他,只能从烟雾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岑淮你疯了?你进来做什么?我们才认识多久,这样不顾性命,你——」
话还没说完。
我又咳嗽起来,岑淮扶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拍我的背,帮助我站立。
他眼睛是亮的,分外愉悦道:
「你好神气啊,宋简。……我,我睁开眼就看见,你在放火救人,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父亲骂我愚顽,研究旁门左道;母亲恶露缠身,宁死也不肯让我治。我一直在愤怒,还有怀疑,觉得我这辈子不过也就是这样一个三流郎中。」
「可你信我。你因为我一句话,我的保证,你烧了黄川,断掉所有后路。宋简,跟着你这样的东家……我觉得幸运,或许我什么都做不好,但我还能来到你身边,陪着你,和你一起去死。」
他的身上是滚烫的,还有伤,被火气熏腾,唇角却挂笑。
我拉起他就走:
「别说丧气话!要死你死,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满心的不甘吊住我喉间仅剩的那口气,我和岑淮,吃力地滚起石板,把火压灭,挣扎往前走,四周八方都是火刀,刮食着我的皮肤,中途几次受不住,要跌倒。
岑淮搀扶我:
「宋简,别闭眼。」
「能活着出去,那张欠条,这辈子都不要勾销了……」
当我几乎要晕过去时,一条迅猛水龙席卷而来,是衙门潜火队。回春堂地处城中,任它这样烧下去,火势很快会卷没扬州城。
这个时候,我半个身子都呈通红色。
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方觉劫后余生。有脚步声停在身旁,我眼眸微眯,所见是一双云白履靴。
谢重照。
他俯身,冰冷的蝴蝶银戒摸上我的脸颊:「是孤来迟了。孤不知他们……」
竹香弥漫,布料抖开,他将外氅披下来,遮住我的狼狈和重伤。
我只觉作呕。
潜火队长查巡火势,近前来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光景——
谢重照只着里衣,慈悲垂目,装的。
我穿着他的外袍,两颊通红,气的。
队长揉揉眼睛,禀完火情,小声赞叹:「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身居高位,总能怜人间疾苦。连只爱财的妖女,也动了春情。」
他才不爱眷人间。
他只想要我的功德来塑金身。
一口黑血哽上咽喉,我彻底人事不知。

-16-
我睁开眼,入目是烛火幽微的牢房。
我从草堆里爬起来,看见手臂上绑满绷带,虎口处还留着几根银灸针。面前一张缺腿的木桌上,岑淮正撑着下巴打盹。
「你醒了?」
察觉声响,他睁开眼,快步奔到我身边,来探我脉搏。
「已经过去七天了。」
「一开始,我们是分开关押,他们也不给你请大夫,说要等秋后斩绝,我说什么都没人听——」
岑淮眸中血丝密布,声音也沙哑,「不过后来,牢中来了很多犯人,疫署所刚建的时候,没人愿意去抬尸体,太子就征用了他们,并承诺减刑。这次又押回来,说是瘟疫控制住,扬州城内流言纷纷,都认为是你这把火,误打误撞救了他们的命。狱卒特许我来治病,需要什么,也都给,这才……」
我低头拔针,视线落上他的手腕,那里插着几倍的银灸针,孔落密集,血已干涸。
他半天反应过来。
把手往身后藏,轮廓在烛光下晕着微光,有些无措:
「是我早年的一个习惯。为了向我娘证明,我能治好她,便在自己身上落针。往后给人看病,总要这么试试……」
我垂着的眼,轻轻眨了眨,等他说完话,才道:「岑淮,无论何时,人贵自重。你的方子,是对的。你救过很多人,你是个了不起的郎中,你也救了我。」
岑淮站起来,语气充满焦虑:
「不,我还没能救你。你肩头的烧伤……」
我肩头烧伤的最为严重。
血肉粘连着衣服,皮肉腐死,非要割下来才能好。
可我又是个女子,这世道不易,真动刀,在这牢中被男人看了肩脯,即使活下来,往后也是说不清的,再找不到人家可嫁。
就为这样的理由,哪怕岑淮苦苦哀求,狱卒也不肯送来把刀。
我抚额苦笑:
「嫁人和活命,这样的选项,竟也能并列,在同一天平两端,嫁人的分量还更重些……岑淮,你拿些酒来给我吧。」
用拇指把酒囊撬开,也不顾岑淮在场,直直往肩头一淋。
痛得我差点哭出声。
岑淮跟着心疼,忙来掰我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我打开他,「别管我,总是要感知到疼的。不然等麻木了,肌肉坏死,才是绝路。」
狱卒察觉到动静。
杀威棒敲上栅Ŧůₒ栏,岑淮被带走。
「你救了我的母亲孩子。」狱卒凑过来,压低声音,「我是感激你的,这些天,都帮你看着,那郎中每日都只能待半个时辰。」未曾察觉我的想法,他兀自欣喜,「将来平了冤,我可为你作证清白,也算报恩。」
我被迫领情:
「谢过了。只是我到底是个女儿家,多日未曾梳洗,大人,可能为我捎来一只发簪?」
当晚,一支木簪,穿过栅栏缝,出现在我手中。
形制粗糙,簪柄圆钝。
我背过身,静静地在墙上打磨,把木刺挑出,从裙摆的裂口抽出线头,缠上簪身。然后闭眼,猛地一落。
挑破腐肉,用力往下狠狠一割,牙齿咬破下唇,才把细碎的呜咽止进喉中。
岑淮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探过手来,试图往这边摸索:「宋姑娘……可是伤口发作得厉害了?不然,你咬我吧,有痛尽管宣泄出来。」
我避开他,往后退了两步,倚在墙角,看月亮高悬于窗外。
重重地呼吸,举簪的手微颤,却从容再刺,勉强把伤口缝住,声音平静无比:
「我没事。」
只是不甘心,只是渴望活着,只是在想退路。
这夜过后。
我脸色已十分不好,又起了高热,晕过去三天。
昏昏沉沉间,除了岑淮焦灼的呼唤,还听到几声牢中犯人窃窃私语。
是扬州城内百姓齐聚县衙之外,为我请赦。
回春堂掌柜牵头,这些日子,他四处奔走,竭力言证黄川药雾的功效。
「囤积黄川,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万事论迹不论心,她就算是个巨贪,倒了也没贪上一文钱,贪的却是家国功业,为民请命。难道这样的结果,我们能就此抹杀吗?别忘了,我们还能站在这里,有这条命,这口气,都是拜谁所赐!」
回春堂起火那晚,城中百姓四散而逃,携着咒骂和怨毒,把疫署所冲散。染了病的老人小孩,妻子丈夫,相拥而聚。即便等死,和家人在一起,也是安详。
但原本的绝路却迎来生机,烟雾层层涌来,病人吸入,疼痛渐止,面颊红润,开始好转。
这是扬州的奇迹。
我被换到天字牢房,有张单人床,饮食也好些。
这晚夜色如墨,我刚退热,听到锁链当啷声响,从床上爬起来,是谢重照来见我。
他支了一张木桌,儒雅而坐,低头用茶盖拂沫:
「宋姑娘。」
风从小窗流入,他身上的绫罗云衣翻飞若蝶,我身上的笨重囚衣纹丝不动。
「孤从刘老板处得知,你与岑药郎日夜研制黄川药效,你就这么信不过朝廷和孤?要绕这么大一圈。姑娘的心思,孤看不懂,可是对当朝有所怨恨?」
是来问罪与试探。
我发热的这些日子,狱卒不能再送药。是牢中的囚犯,联合起来,把药私藏再昧给我,才捡回这条命。
如果我没熬过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死后追封,尽可风光,一具尸体,对太子并构不成威胁。
现下比在火场更危险。
我跪伏在地上,语气平静:
「殿下多虑。民女研究黄川,不过是殿下那日欲行收购,一时激起好奇之心而已。殿下受命赈灾,民女只能心怀感激,怎敢有怨?」
「哦?」
他喝了一口茶,轻润嗓子道:
「也就是说,你是受孤的指引,才决心烧黄川,救百姓?你手中所留的药材,是孤默许,给扬州的后路。」
总是绕不开他的。
我抬起头,月色下,谢重照俊美无俦,任谁第一眼看上去都是万年的惊艳。
可我却只觉得恶寒。
他不是人,是冰冷杀戮的刀,和痴迷夺权的容器。领命赈灾,若半点功绩也无,又该做出何等残忍的反扑。
「不是。」
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民女此举,并非受殿下指引……」
桌上的烛火急促颤动。
「封赏不要,你要做囚?」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不真切的笑意:
「还是想,拉着回春堂一干人等,同你相聚?」
我看见他身后立着的暗卫,已解下配刀。木簪抵在我袖中,指腹因用力压得泛白,我仰起脖子,语声淡淡:
「但此举,却是受小皇孙影响。」
开始编故事,我目光有些出神:
「那日在街头,民女有幸,得遇端文皇孙,并和他一起看了场社戏。他对其中火花燃烟十分好奇,民女才受了启发,想着兽药烧起来,或有奇效。这等发现,本应立刻告知疫署所,由朝廷做主,只是当晚回春堂却被百姓所围,黄川药效又将流逝,民女不得不出此下策……」
谢重照默了一瞬:
「原是这样的因果。」
显然并不满意。
暗卫得他授意,刀未出鞘,却兀然反转,靠前两步,用刀柄抵住了我的下巴。力道极大,并在肩头狠狠一按。
「姑娘,再想想呢!」
我吃痛,眼里泛出泪花:「殿下,这就是真相。无论谁来,或再多几把刀架上我的脖子,这话也不会改。」
「您不觉得好笑吗?您是大雍太子,圣明传四方,敢比上古贤君。这样一个人物,却有个痴傻的儿子,人用此来攻讦作恶您。可现在,他们将失去这样的理由,殿下,您没有短板了。」
救疫的功绩,谢重照无论如何要拿大头。
那不如,我就借此让渡给端文,或许能保这个孩子一条命。
他站起来身来,斜睥我一眼。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你个乡野女子,能懂朝局?」
弯刀出鞘。
浅浅割开我一寸皮肤,血顺着喉咙滴落。
我咳嗽两声,轻笑:
「殿下聪慧,应该能听出来,民女所说,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啊。」
谢重照往外走,到狱门边时回头看,我正失力往后跌,手摁住脖颈,血透过指缝涌出来,显得纤细可怜。
「姑娘竟是这样的人,看起来柔弱,却实有一番骨气。殿前监御史将来,明日堂上,姑娘可要勿失己志,也免得带累了旁人。」
……
殿前监御史,圣上特派,来查扬州瘟疫始末。
谢重照,是在用回春堂上下和岑淮的命威胁我。
我垂眼:「殿下放心。」

-17-
我被封六品乡主,敕号安阳,岁银百两。
跪下接谕时。
谢重照却将圣旨往后挥了挥,我惑然抬头,便听他若有所思发问:
「安阳乡主宋简,你立下大功,受朝廷封赏原是应当。只是孤在想,大雍律,你一未出阁的女子,却孤身离乡百里之外,做药材生意。实在是——」
『不守妇道。』
虽然隔了两世时空,这样的评词我又一次听到。
人群中传来唏嘘之声。
那是一种扒衣破身之辱。
在功劳无可厚非时,性别攻讦往往是最有效的。昨夜牢中那般轻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谢重照,他恨我。
我打乱他的部署,分了『他』的功劳,他不能像前世一样,敛百万之巨银财,去经营扩大慈幼局的规模。
可真痛快。
我笑着看他,一字一句:
「可是殿下,我嫁人了。来扬州做生意,是婆母首肯。我的夫君,他还在边境打仗,为大雍也流过血,立下汗马功劳。」
夫权,族权。
何等可笑,从前困囿我不得出的牢笼,如今也能成为我掌中反击的利刃。
但岑淮情绪不对。
我接过旨,雇了马车,要回桃李。
他便缀在我身后,面色冷凝。
我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纸欠条,扯碎撕开,放到他的手心里:
「你得赏银百两。回春堂也再建,掌柜愿意雇你做首席郎中,不必游方。堪称皆大欢喜,此去一别,宋简谢过,我们的债务自一笔勾销。」
他脸色剧变,摇摇欲坠。
想伸手来攥我,却滞在空中,喃喃几句:「你嫁人了?」「你竟嫁过人了?」「嫁人便要和我一笔勾销……」
竟有些魂不守舍。
我跳上马车:「岑淮,山高水远,或会再见。我们各自珍重——」
他怔愣打断:「你还想和我再见?也是,救命之恩,我并未还清。」
扬州城内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是谈面粉生意,我要赶在日落前抵达,便匆匆挥手和岑淮作别。
卷起车帘,隐隐可见岑淮立在原地,站在烈日灼风里,无端一股凄凉萧瑟之感。
他突然动了,往前去追马车。
「宋简——你会和离——」
而我已把车帘放下。
这些没头尾的话也就散在风中。
面店老板的铺子设在邻县,距桃李不过百里。
他很殷勤地接待了我,价格自己压了又压,比市价还低两成。
「宋乡主,你救了很多人,都是我的老主顾。没有他们,我这庄子也开不下去。桃李县是吧,有条官路,每月十五,我让伙计把面粉给你送去,都是最好的——」
他俯身给我倒茶。
门帘被打得噼啦作响。
「乡主,见谅。是我的女儿。」
老板转过身,语气无奈:
「石榴,我这样教的你待客之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门口走进来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活泼灵动,辫子漆黑,手里拎着弹弓,往背后去藏。
俏皮地眨眼睛,行了个四不像的礼:
「爹爹见谅,女儿并不知有客来往。」
我一时端不稳杯盏,滚烫的茶水沿着手背浇落在桌面上,发出嘈杂声响。
纤蝶。
她走上前来,好奇地打量我:「姐姐,你没事吧?」
「贵客莫怪。」
老板忙将她拉入怀中,「这是乡主,官家有封诰的贵人,叫姐姐是大不敬。」又回头对愣在屏后的伙计斥道,「还不快拿伤药过来。」
我接过药膏涂手,打量着纤蝶看。
和日后如出一辙的眉眼,澄明干净,瞧人时真真儿的,半点阴霾也无。
真好。
她这时还叫石榴,扬州没有变故,家道不曾中落。这一世,不必孤苦无依,辗转飘零,成为旁人手中的棋子。
我在庄中留宿两日。
石榴孩童心性,我很快与她混熟,连在仓中看面粉时,也带着她。
「乡主已亲眼所见,可放心了?往后所送的质量,都不会低于此日。」老板承诺。
我不得不离开。
石榴送我,包了一眶泪,我拿出个香囊系在她腰间,她就又笑了。
老板感概:
「乡主心灵手巧。可惜小女粗笨顽劣,对女红针织从不上心。」
我垂下眼,语气淡淡:「这也很好。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是必须要做绣娘。」
石榴,岁月很长。
这一世,你要好好长大,活得肆意。

-18-
隆化五年,我十八。
受封乡主已过去三年,家中的铺子越做越大,并雇了几名伙计。蒋婶娘不必再事事躬亲,眼睛大好,整个人也年轻许多。
她每日推太母出去散步,回来后便做些亵裘护膝之类贴身的保暖衣物,往边关寄去。还有家书,寸草春晖深情。
「简简,我不认字,你来帮我写。」
婶娘早察觉到我对蒋沉的疏离,仍试图维护表面相安无事。
她不戳破。我配合。
蒋家存钱的盒子满了又满,烛光下,我见过她清矍的背影,穿着俭朴的麻浆蓝衫,用夹剪把银子剪碎,于戥子上称平,边放边念叨:
「这是简简的。」
「这是二郎的。」
两个箱笼。
她已为我另存出一份钱,心里早演过分离场景的无数遍,却仍旧执着在白日里自欺欺人,为儿子争取。
我看着她:「婶娘,店中新来的账房,原也考过科举,字迹比我工整,我去叫他代笔。」
起身往外走。
婶娘举起信:「那简简——你不好奇,二郎的来信,又写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是一场大仗,他深入敌营,身重数箭而险胜。
英雄总能逆转时局,八百人对三万,竟也能让他杀出一条血路,尸山里建功。
陛下犒赏三军,蒋沉荣封副将。
连同信一块寄来的,还有些稀奇珍宝。金玉钿,珠贝珰,我收进匣子里,好生存着,将来是要还给他的。
我有诰命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婶娘。
每年的岁银自己存下来,有扬州的关系,也开了几个铺子,身家颇丰。这才是我的底气,院中人散了,我坐在藤椅上,眯眼晒太阳。
敲门声打断我的安宁。
「扬州的账本来了。」
是捕快赵渝,他绕过桃李邮驿,来往两地给我传书。我后来知道他们家常年欠债,每次封二两银子做谢。
可这次,他接过银两没走。自顾自坐下来,问我要一盏茶。
「帮你忙,我不是只为了钱,还是……」
我抬手,给他倒水:
「我知道,赵大哥侠义,有怜弱心肠。街头孤女乞儿,向你求援,你也会应允。银子这些俗物,不过是简简的谢意,托人办事,哪有不给钱的呢?」
他的话被堵住。
手指微颤,对着茶杯上的热气出神:
「自从扬州回来后,你对我就生疏许多,最近尤是……」
猛地抬眼看我,还将手搭上我的小臂。
「你应该知道,衙门大堂那日,你奇思巧辩,冷静周持,甚至利用起名节,把身子拿出去任人议论,而完全不感难过,只为让夫君脱罪。那时我便想,若有一位女子,能为我做到如此境地,便是死也甘愿……」
我蹙眉,把手抽回:
「赵大哥,你喝醉了。清醒的人,说不出这样浑话。」
「你觉得这是醉话?」
他站起身。
我往后避开,这样的动作似是将他伤到,他缓了口气,「那便当我是醉了吧。」
「前几日追凶,为救一个娼女,我撞上石头。」
他将手搭上眉心,揉了揉:「那之后,我常常头疼,不能自控。许多话和行为,不经思虑,便做了出来……你别怕我,我就是,就是焦灼太过。总觉得,身边的世界很不真实,你是我最想触碰的人,不由拉着你,说很多话,倒是逾矩,让姑娘见笑了。」
这话极其平静诚恳。
听得我却内心汹涌。
船岸大雨中,那一幕,他和前世刺客短暂的面容重合,又卷入我脑海。
「赵大哥。」
他往前走,被我唤住。
脚步一停,转身是个笑:「对了,忘记告诉你,边关大胜,夺了胡蛮三城,还擒其汗王。你的丈夫是首功,不日便要回家探亲了。」
「恭喜你啊宋简,等他这些年,终于有了结果。很开心吧。」
我站在原地,闻言敛眸:
「他要回来了?」
无人应声。赵渝已走远。
时间竟这样快,一翻便到了前世篇章。宋简,我摩挲着案上账本,问自己,你可已做好所有准备?
你的战场,才刚开始。

-19-
蒋沉回来的那日,是个暖晴天。
来帮佣的馨娘婆母卧病,我亲自在铺头忙活,细绢筛面,水引揉搓,一锅热烘烘的馎饦做好,我端着往街边桌上走。
忽然听到了街头马蹄声,由远及近。
我循声看。
高马红缨,铠甲玄盔,少年将军,紧勒缰绳,悬空马蹄,在我身前停下。
他变化太大了。
眉眼在杀戮中打磨得冷戾而震慑。
以至于婶娘都有些恍惚,不确定问我:
「那纵马的,怎么看着,像我家二郎呢?」
就是他。
这个模样,与我前世日夜相对,勾起我心中的恶寒。
我别开眼,只顾手头的活,把碗放下,还安抚了句:
「顾客莫惊,您的馎饦,趁热才好吃。」
蒋沉已跳下马,长身玉立,解开头盔,高高的马尾在风中飘扬。朝这边走过来,身形九尺,像座大山,脚步声也铿锵。
他和婶娘寒暄两句。
来到我身前,起伏的胸膛鼓鼓,压得我呼吸都重了。
居高临下看过来,我小小一只,被他挤到墙脚,仰头都碰不齐他的肩。
他似乎想到什么,轻轻笑起来。
「这样矮,将来可怎么亲?」
俯下身,环住我的肩,眼中碎光隐约,他对我说:
「简简,我来——赴约。」
语气无端深情。
我想往后,却已退无可退。用力挣了两下,也不过小猫挠痒痒,挣不开,他更近了,四目相对,声音低哑:
「这些年,有没有想我。」
「嗯?」
向上末尾的呼吸燎在我脸上,很烫,很怒。我被他彻底拥抱,整个人困进他的怀里,看上去如此柔弱、无助。
可心里却清明一片。
从前我对蒋沉,只有恐惧。后来多了愤恨。这些负面情绪构筑我的本能,以至于见到他,第一反应,就僵住。
而现在,我终于跳出这种心情,能够理智平静地看待他。从依附者变为旁观者,武力上,我们天差地别;本质上,却都一样。他并不强于我,也不能再掌控我。笼中鸟终于咬断了锁链,敢于平视她法理上、伦理上的『主人』。
我静静盯着他看,以至笑出声来。
「蒋沉,我有话跟你说——」
「叫夫君。」
他强势打断,声音却带着蜷绵,好亲近的不尊重,来刮我的鼻子:
「小没良心的。我快想死你了,这些年,却总吝于几个字给我。现下见了面,方有一箩筐话说,我偏不听,憋死你!」
头埋上我的肩,他抱怨:
「你知不知道,旁人都有妻子的信,妻子做的衣服,我多艳羡。被困黄沙,生死一线,我是念着你的名字,宋简,活下来的。」
——这走向不对。
上一世,他也回来,没有这样的亲昵。是我试图靠近他,去接他的头盔,却在众目睽睽下被辱,他斜睨我一眼:
「宋简,你便这么馋男人?」
那时我止不住地哭,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试图从脑子里逼出这句话,而不可得。
难道重来一次,嘉敏没有去前线,和他相遇?
我心底升起疑惑。
蒋沉抱我更紧了,耳边絮絮不断,实在惹人烦躁,我抬起脚,欲狠狠踹他一下。
「嫂嫂!这就是咱们嫂嫂吧!将军日夜念着的夫人。」
从外面传来几声嘈杂。
蒋沉方才放开我。
是他的亲卫,『蒋家军』班底,个个勇武非常,粗中有细,向我抱拳行过礼。
「将军常念叨着嫂嫂呢!」
「还说不疼老婆的男人就不配为人,前些日子,杖罚了个抛妻弃子的甲卫。屁股都打开花,好凶喏!」
「在嫂子面前别这么粗鲁。仔细下一个就打你!」
「要是没嫂子,哪有我们的今日。轻骑突敌营,将军身边就跟着我们,自然是被围了。前无退路后无援军,山窝子里,他是念着嫂嫂名字,才撑下来,带我们杀出去。嫂嫂,这厢谢过了——他为你赚这份家业不易,你日后也要好好对将军啊。」
我当耳旁风,没入心。
敷衍几句,往他们中看去。
果然有个小兵,身形细挑,肤色白皙,所着的盔甲宽了一大号。他们每说一句,便要咬下唇,都快把肉咬烂了,摇摇欲坠。
却没人去扶。
只身站在亲卫外围的一个角,十分可怜。
这辈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竟没融进去,打成一片。
见我盯着她瞧,蒋沉挡在我身前,隔绝视线,摸了摸我的头:
「简简,别管她。」
「是军中的关系户,手笨又爱添乱,冷上些时日才能治好这娇气病,让她回该回的地方去。」
哪一步出错了?
我有些无力。
所有的布局应对,都是基于我有前世的记忆。如今已失了先招,后续发展,势必要变,我必须冷静下来,见招拆招。
婶娘清了客人,把蒋沉和亲卫迎进来。
他们在前堂吃饭喝酒,我和婶娘在后厨热火朝天。另个帮佣的伙计跑前跑后,续水上菜,嘴巴很碎,动辄介绍我:
「玉蝉羹,东家娘子的绝手好菜。昨晚就煨上了鱼汤,想来也是知道将军要回来,就念着这口呢。汤纯情更深。」
哄笑声传进来。
婶娘也掩住嘴,打趣:「这个伙计招的真不错。」
我哑然。
她突然凑过来,轻声问:
「简简,你不开心?这些年,你和二郎到底有什么芥蒂?婶子是过来人,也不一定要为儿子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你的,也是想对你好的。你为什么不试着去给他一个机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直憋着,人会生病的。」
是啊。
单从这一世,目前为止,蒋沉的所作所为,挑不出错。
恍惚间,巨大而割裂的孤独感从我心田生出。所有的记忆与苦难,只有我一个人背负,不会有人知情,更无法宣之于口去倾泻。
我不能因为『莫须有』去恨他,去杀他。他是一位将军,为这个国家的长治安宁,立下卓越功勋,最后,还付出过生命。
可我更不能因为『他改变』去原谅他,宽宥他。过去无法和解,那是对我自己最大的背叛,不是没人知道,就可以当做痛苦不曾发生。
婶娘自觉多言:
「算了,你们小两口的事,我还是少掺和为妙。」
她掀帘子走出去了,要给这十来名亲卫安排住宿。
如今蒋家很阔,并了院子,再多几个人也住得下。
偌大的灶房就剩我一个人。
饭已做完,要出去,势必țŭ⁸经过他们。我现在并不想看见蒋沉,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往里扔着柴。
布做的帘子,隔不绝声音。
我自动过滤了些『佳偶』的祝语,听他们说起这三年铁血沙场的经历,抽丝剥茧,把嘉敏和蒋沉的事捋了个干净。
和前世不同。
这辈子,我们真的寄给了蒋沉很多钱。他服力役的时候,没有落下伤病,自然后来也就不会被嘉敏照料,受她恩情。
最初好感的种子无法扎下,未经美化,她的天真变成了愚笨,柔软就成为添乱,贵气反扎人眼。
边塞时光,他已处处看她不顺眼。偏她又是他手下的兵,不能置之不理。陷入危险时,蒋沉单人单枪,闯入敌营,将她救出。
「你调去后营做补给吧。前方不适合你。」
嘉敏动了芳心。
像我一样,努力去靠近他。
可蒋沉天生是那种人,你越试图接近,反被他扎出一身伤,他不会怜悯,只觉活该,你是自取其辱。
我听不下去了。
这样的境遇,『男人前世选她,而今选我』,不会让人自得,只会觉得恶心。代入其中,为从前的自己、如今的嘉敏,觉得不值和哀伤。
「不要再说她了。」
我站出来,神色不好。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说道:「嫂子,别吃醋。将军心里,只有你。」

-20-
我是个女子。
大雍风俗,不能和他们同桌而席。
明明是我做的饭,不能吃,也赚不到一文钱。何况,再多的话也说不通,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由血液骨梁而铸,比他们生命的分量还要重,饶是愚公,也撼不动分毫。
我必须要走了。
在卧房里,等『我的男人』。
前世也是这么熬过来的,那时不觉得难忍,如今却十分窝火,再站下去,怕是要掀了桌子,成疯婆子。
于是很得体地行过礼,回家去。
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有个小将问:
「嫂子真美,醋起来就格外灵动,将军好福气,她这么爱你——只是,为什么还没挽妇人髻?」
另个亲卫接话:
「定然是等着将军回来帮她亲自梳。」
我走得更快了。
蒋沉是子时醉酒归来的。
家中厢房甚多,我独居在二层阁楼,正解衣服,裸露出的一偏斜肩如凝脂雪白,上面隐约可见嫩粉新肉,疤痕渐淡。
我与回春堂有生意来往,岑淮研制出一种玉肌修容膏。
三年用空许多瓶,身上已无火烧痕迹。只有肩头,因割过腐肉,每日还需涂抹。
「简简……」
蒋沉就在这时闯入,站在门侧,不知是被酒气,还是春光,烧红了脸。
「你走错房间了。」
我把外衫往上遮,依旧有些散乱,发髻松松,回头看他,声色冷淡,却被眼中因困意泛起的水光冲弱。
「婶娘给你安排的,是对面那间。将军早些回去安寝吧。」
他将门闭上,走进来。
「我们是夫妻,简简。」
站在我床头,开始卸甲衣。我没有伸手接。他也不甚在意,自己放在桌面上。俯身看我,鼻尖的气息灼热。
我忍住后退的本能。
手掩在袖中,摸索枕头下藏着的匕首,仰头和他对视。
「将军,你想做……」
「我不想。」
他没有再进,就停在原地看我。眼睛里,喷薄而出的占有和欲望,末了,把头偏过,深吸一口气:
「简简,骗你的,我很想……想过无数次,可是现在,不行……我还没有给你补过婚仪,让你堂堂正正入我蒋家的门。不能唐突你。」
他忽地摸上我的头。
指肚有茧,撩进我的发中摩挲。
「所以,就别勾引我了……很容易忍不住的。」
我起了一身疙瘩。
他打开柜橱,抱了两床被子往地上铺,心情很好,唇角一直弯着:「今夜我就睡在这儿。」
我不得安眠。
枕着匕首,做了个噩梦:
挂满白幡的灵堂,停着檀木棺椁,女尸凤冠霞帔,妆容明艳,所穿的喜服和蒋沉身上是一对。
他们很配。
蒋沉半个身子都伏在棺材上。
他说:
「嘉敏,你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要困在阴晦的雨天,世界没有光。」
就这么一直站着。
忽略堂下的我,把吉时拖了又拖。
内侍官几次催促,蒋沉不闻不动。
我只好去拽他衣袖,挤了又挤,漾出个甜美的笑,这是我的后半生,又是皇帝赐婚,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容不笑:
「夫君,该拜堂了——」
他偏头看我,面上没什么表情,突地暴起,扼住我的咽喉,手臂往前一推。
我重重撞上身后棺木,这种痛实在剧烈,我一时没忍住,眼圈红了起来。
「你怎么笑得出来?宋简!她是因为你死的。你的贪婪,你的欲望,你的鹊巢鸠占!你怎么还能笑出来?」
我知道他喜服的领子下,是一身缟素。
我们大婚,我出嫁,他守丧。
我猛然惊醒。
不敢把梦话喊出喉咙,只能摩挲着匕首,等天亮。蒋沉在地上睡着笑,我转过身去,心脏剧烈跳动。
我开始恨他。
可他不值得我赔上性命。
黑夜如此漫长,像前世那场可笑的拜堂,时间都被冻住。真的过去很久,才透过窗,看见星河半落,天色将白。
蒋沉醒了,他蹑手蹑脚穿好衣衫,走到我身边。盯着看了许久,还想伸出手,却怕吵醒我,又放下。
悄声把门关上,他要出去练剑。
我终于能睡会儿。
醒来已是巳时,我下楼,婶娘在给他补军裘,他就坐在桌边,递针递线。
两人说家常话,婶娘问:「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三天。」
「这么短!你走了三年,好不容易回家,竟只有几日……」
「娘,胡蛮汗王被擒,我得押他去京城。这几天还是偷来的,趁他养伤,才有了闲暇,我就是太想你……还有简简,回来看看。不过你放心,此次我立下大功,到京城定有封赏,届时我就把你们接过来,我们一家人,在京都团聚。」
婶娘擦干泪,这才笑出来。
又犹豫问:
「你和简简……你们之间,没什么吧?」
蒋沉没往心里去:
「我是委屈了她,等我不易,还把家里日子弄得这么红火。我会给她赚一份诰命,世间女子有的,我都要捧给她。这辈子,我就她了,绝不背弃。」
太晚了。
蒋沉,真的太晚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有定数。
这句承诺与肯定,前世曾是我之所求,如今却已弃如敝履。
我得尽快,把话说清楚。

-21-
我没等到这个机会。
桃李镇的后山上,隐居着位大国医,擅小刀针,医术极佳,生平只给权宦人家诊病。太母的瘫痪,他或许能治。
蒋沉有功勋,亲自背上太母,要去叩国医的门。婶娘也陪同。
院中其余亲卫便都散了,各自去私窠找快活。
一时只剩下我。
还有嘉敏。
她功夫不错,很轻易折住我的胳膊,将我捆绑,一路拽着往山林深处走。
徐徐抽出长剑,她背对我:
「宋简,你凭什么?」
「我身份高贵,有钱有封诰有姿色,是你远想不到的。及笄那年,府中门槛都被求亲者踏破。可我跟父亲说,我要嫁个真正的男人,嫁给英雄。」
背篓里有只鸡,她倒出来,掐住脖子,冷冷往前送剑,轻易割断牲畜咽喉。
血味弥漫。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毛林子里有狼,你想把它们引来?让我被野兽吃了。你以为这样你能脱身?蒋沉不会放过你的。」
她回头注视着我,用力咬紧下唇。
「我不信我不如你,只是出现的时间太晚,你占了我的位置,不腾开,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他闯进敌营来救我那天,一眼,我就爱上了他。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想得到一个人。你只是个村妇,你帮不到他任何,他的前程何止光明,但我可以,你明白吗,宋简?」
我不明白。
也没心思去辩她的话。
我只想活,背部抵上石头,试图用尖锐的一面磨开绳索,嘉敏往四周张望,她有些慌乱,把唇咬了又咬。
「宋简,你不要怪我——」
野狼被血气引来。
躯体庞大,步步逼近,压迫感极强。
绳索快断了,我的手腕上也磨出血,火辣辣地疼。
我没有兵器,想从会武的嘉敏、和吃人的野兽,夹缝中逃出来,胜算很小。只能拼死去搏。
正谋算着。
嘉敏扔了块镜子在我面前,居高临下:
「宋简,看看你的样子。蒋沉是在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你如此胆怯,根本就配不上他。」
「要是还有自知之明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舍不得蒋家妇的身份,我亲手给你写墓碑。第二,你与蒋沉和离,我救你的命,带你离开此处。」
我额上青筋乱窜,气得哭笑不能。
嘉敏根本没胆子杀人。
她只想吓我,让我认清自己和蒋沉的差距,放弃他。
可她玩脱了。
镜中倒映着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
「你不知道,狼群狩猎,从来不是独只,而是成群吗?」
嘉敏力战,用尽全身解数,不过杀了一只。
我们被包围。
她脸上有溅的血,手中剑丢在地上,往后紧闭眼睛,身体颤抖起来:
「怎么会……」
「难道我就要这样死在这里,还是和你?我不要!」
她一向如此自大。
刚到军营,被人身后议论两句『关系户』,心头就起了火。不顾劝阻,只身闯敌帐,反被俘,需要等蒋沉救。
「你那次从教训里,不该学会爱男人,而是该改改你这性子,少冲动。」
我解开绳子。
站到她身边,去捡地上的剑。
她气坏了:「我父亲都没说过我。」
睨我一眼,声调尖锐,「还拿剑,你会用吗?就拿!给我。起码我死之前,你不会有事……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没理她。
持剑往前走。
「喂!你听不懂人话啊,跑那么快干什么,自不量力,上赶着去寻死啊?」
我在她身前五尺站定。
和隐于幽林中的头狼对视,丝毫不让。
缓缓把剑举起,伸手指向它,声音很冷,却平静:
「嘉敏,你今天最大的错,不是引来狼群。而是,杀了一只探路狼,便露了怯。
「狼这种畜生,天性狡猾,现下估出我们实力,早把我们当成腹中餐,绝不肯轻易离去。唯一的生路,是砍下它们首领的头颅。」
她愣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蒋沉和你提起过?还会兵法,也是他教的你?他对你真好。」
不要和恋爱脑做队友。
我歇了她能帮忙的心,屏住呼吸,所有注意力都在面前的头狼身上。
它动,我亦动。
「铿锵」一声。
它猛地扑来,我举剑,堪堪挡住它的獠牙,狠狠用力,往过一抬,它的爪子,在我肩头印下道很深的伤痕。
血淋淋的,几乎扯下我一块肉来。
嘉敏往这边跑。
被余狼围住、对峙。
我就地一滚,身体反应跟不上头脑,眼看狼牙就要咬破我的咽喉,我却只能砍断它的腿。
生死之迹。
一枚羽箭凌空破入,穿透狼的心脏。
蒋沉救了我。
他敲开国医大门,有婶娘陪着太母诊病,便提前下了山。说是很想见我,索性抄了近路,就撞见这一幕。
「简简,你把我吓坏了。」
蒋沉抱住我,狼王尸体就躺在脚边,其余狼也便散了。
我满身都是血,他浑然未觉,只将我搂着。
一遍又一遍,重复:
「差一点,就差一点……幸好我及时赶到……万一我没有及时赶到……」
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我往开推他,他便站起,将我扶着,目光在狼尸左腿的剑上停留,不无赞许:
「简简,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那种哪怕弱势,也会去抗争和反制的人。柔弱却烈性,得妻如此,于我是何等幸事。但是往后,有我在你身边,再遇到危险,你不是孤身一人。我是你夫君,会为你遮风挡雨。」
我想起了婚书,决定和他说清楚。
「蒋沉,我们——」
又被嘉敏打断。
她也受了伤,扎着的男人发髻散开,露出姣好形容,身上鲜血淋漓,很是狼狈。眼睛却亮,往这边跑过来:
「将军哥哥,你又救了我……」
然后是「啪」地一下。
响亮一耳光,她被打到在地,半边脸肿胀发红。不可置信捂上去,眼睛睁得很大:
「你打我?!将军,你……」
蒋沉揽着我,面色阴沉,冷冷看她:
「即便你是郡主,也不能伤我发妻。你害她险丢了命,若真出事,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22-
蒋沉要背我下山。
「她怎么办?」我指了指嘉敏。
自和蒋沉爆发冲突后,她就一言不发,靠着石头仰坐着。
「管她做什么?」
蒋沉气糊涂了,「不是喜欢把人往林子引吗?让她在这待着!」
他弯腰抱我。
「我伤得很重,一动血便止不住了。」
我推了推他的胸膛,抬头看他:
「蒋沉,你去叫人来,做两幅担架,把我和嘉敏抬下山。」
他闻言松开手,面色肃穆环视四周,起身割断狼王咽喉,用血画了个圈。
「最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蒋沉保证。
「嗯。」我点头。
「你不要以为假好心,我就会谢谢你。」
嘉敏终于有了反应,双手撑在地上,狠狠盯着我,眼里蓄满泪水:
「我是郡主,我的父王是端亲王,掌有十万兵马。就算没有你,将……蒋沉也不会丢下我。他不敢!」
我知道。
她是亲王独女,生来便带有弱症,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地长大。
国医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
便更溺爱了。
所有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来,放任她女扮男装跑到边疆,就此遇到了这短暂人生里,唯一的执念。
陛下决无可能允他们成婚。
两个握有兵权的实将,一旦联合,后果不堪设想。
这才是前世,我们所有人,悲剧的源头。
我想得出神。
嘉敏试图站起,又跌倒,面色苍白,唇角渗出血丝,鬓发被额上汗珠贴得很乱。
「宋简,我真嫉妒你。」
她看我,怨毒又羡慕:
「你有蒋沉的爱。我这么想要的东西,你得到了。」
也是这样一张脸,端庄从容,穿着华美的宫装,团扇遮脸,游廊尽头,站在我面前,轻轻一哂:
「宋简,我真可怜你。」
手虚虚往上去扶鬓间步摇,流苏微晃,声音怅惘:
「你夹在我们中间,又算什么?他心里爱的是我,你输了。」
前世今生,一样的面容,两幅神情。
我有些恍然。
嫉妒?
嫉妒是种很神奇的情绪。
它代表着自己的无能,也只会发生在同类赛道内。从前,嘉敏不曾多看我一眼,大象会嫉妒蚂蚁吗?不会。我不配称作她的对手。
如今她终于从高坛走下,平视我,看见我。
可并不曾让我有半分心喜。
我只觉得哀伤。
为什么,她硬要将我们拽进一条赛道内,把蒋沉拉来做裁判。谁得到他的青眼,谁就拥有了胜利?
不是的。
这场比赛没有赢家,我们都是输的那个。在她已经把所有期许、奢望和情绪,都自发挂在蒋沉身上那刻,就已丢盔卸甲。
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前世。
那个崩溃绝望、输无可输的小女孩。她也一遍一遍地自责,歇斯底里,问『为什么』『凭什么』。
可嘉敏听不进去我的话。
她视我如仇雠。
自欺欺人着,「都是你……他以前对我还是很好的……」
我懒得再往上贴。
这世上很多道理,别人讲是没有用的,非要自己去撞方能懂。
闭上眼,我心里想着事,一件又一件,疲惫不堪。
国医看了我的伤,至少要躺个三月,还会留下疤;嘉敏不再在蒋家落脚,她亮明身份,被县阿爷四人轿抬去了公廨后院休养。
走之前,盯着蒋沉:
「我不会再回来了。」
蒋沉连个眼神都欠奉,脸贴我的手:「简简,我绝不嫌弃你。」
我嘴里含着药,说不出话。本就疼得要命,更是雪上加霜。
国医给我开了一味延胡。
本意止痛,却带来舌根麻木、四肢僵硬的副作用。
蒋沉要走了。
前一晚,我枕靠在床头,他欺身压下来。
烛影摇晃,他半个肩头便锢住我整个身子,药气、酒气,充斥席来,我心下一沉。
他动作轻柔,手指虚无抚过我的脸,眉目中蕴藏深情,喑哑道:
「简简,我真舍不得你。」
我后背有些出汗,佯装镇定,盯着他瞧。
他终于没再进一步。
「简简,你再等等我。十里红妆,织金喜服,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最美的新娘。很快了。」
这一刻,于我,比在大火中更危险、更被动。
幸而蒋沉有执念。
没办婚仪前,他不会碰我。
深吸了口气,在他宽衣去地上睡时,我费力去拽他的手腕,一个回身,我摸上他的小腹。
灼热、起伏、紧实。
我没注意:
「小心……截杀……裂谷……」
边疆一战中,蒋沉活捉敌军汗王,押解回京的路上,过浐河岳山,却被胡戎部率军袭杀,围困裂谷。
断粮三月,阻截援军。
几百人的先锋小队,是靠着嘉敏活下来的。端亲王宠爱这个女儿,给她训练过一支金鹰队,吹响哨声,便有飞鹰俯冲,带来食物。
还发现一条仅容几人通行的小道。
蒋沉和嘉敏,就此扶持,伪作布衣夫妻,包裹里背上风干的汗王头颅,历经艰险,回到上京城复命。
很多事已被打乱。
我大可袖手旁观,以待时机。
但我不能。
他们是家国儿郎,纵千般万般轻视过我,却实实在在,为雍国和平流血牺牲。
我讨厌蒋沉,讨厌蒋家军,可讨厌的结果,并不是希望他们去死。
「带嘉敏……你们一起走……」
我舌根麻木。
说出的话都扭了音。
蒋沉听不懂,他扶额轻笑,看着布料下方凸起的硬物,从袖口伸出食指,来刮我的鼻子,声音无奈:
「乖。简简,你还伤着呢,就别想那些了。」
我想什么?
他已俯身,小心翼翼抵上我额心,偏头,唇瓣濡湿地盖上来。
我被迫仰起脖子,像天鹅露颈,因为愤怒,雪色脸颊涌满红云,嘴唇也微张,嘤咛喘息。
「混蛋……」
他终于松开。
长睫下的眼眸蕴藏挣扎与压抑。
「简简,等你好了,我一定补给你,让你快乐。」
我面对蒋沉,总是如此无力。
世人眼中,我『属于』他。
他对我做什么,都很合理。
可以半夜闯入我房中,可以不问我的意愿而吻过来,可以单方面构想我的嫁衣、生几个小孩儿,又叫什么名字。
我只能像今晚一样失音。
「小哑巴,乖乖吃药,乖乖想我。等着看你夫君,像个盖世英雄,回来娶你。」
他志得意满地辞别。
真是不想搅进这堆破事里。
可还是在听闻嘉敏留在桃李,没有随军时,我打翻了手中药碗,白衣染成褐色,腕上斑驳一片。
我撑着病体去见她。
嘉敏坐在窗边,撑起下巴,看院外的桂花。
「一个庶人,见了本郡主,应行跪拜礼。」
她着浮云绫罗,鬓上步摇微晃,垂下来几串珍珠流苏,富丽堂皇。
有了贵女的威仪,目光聚起神采:
「当初,当初是我太傻了,才想着作践自己去讨他欢心。父王说的对,本郡主根本不必如此,他会来求我,就像你,如今也跪在我脚边。」
我静静地抬头看她:
「郡主。你想让蒋沉有求于你,你该去边疆的,在那里,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闭嘴!」
嘉敏一手扫落桌上瓷具,雪白碎片散在我的裙边。
「本郡主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
她慢慢走过来,眸光寸寸冷凝:
「宋简,你少故作大话,说着为我好的样子。其实不就是想来看我笑话?我岂能如你心愿。」
「本殿下是郡主,与你天壤之别,一句话,我有的是让你去死的办法。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我要留着你这条命,看我和蒋郎恩爱绵绵呢……」
跟她真是说不通。
我不想再听她废话,也没去管她神情,自顾自站了起来。
「郡主,你不去边疆,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23-
上辈子。
嘉敏与蒋沉,生死相许,情深似海,关键就在这场围困中。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事,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呦,夫人。」她语气殷勤。
是荷花巷尾马寡妇,母亲曾是我的奶娘,与我也算『胞姐』。几年前,我在县衙堂上做惊人之举,围观百姓中,只有她给我鼓掌。
「好样的,简妹子。」
我惑然:「夫人?」
她从没这样叫过我。
马寡妇面色红润,爽朗道:
「前段时间,你们家将军不是带了几名亲卫回来探亲吗?我跟其中一个小将看对眼了,他还说要回来娶我呢。哎呀,做梦也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嫁个当官的,有饷吃。自然要跟着他,改了称呼。往后还得多靠你照料着!」
我这才发现,她散了守寡髻,穿身蓝布衣,唇上涂抹口脂,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手腕间挎一布篮子,里面还露出大把贡香。
说是要去陀头寺烧香祈福。
整个人美滋滋的:「那句话怎么说——时来运转,好日子来喽!」
她问我:
「要给你家将军也烧烧吗?」
我摇头。
蒋沉不是我家的。我也不信神佛。
马寡妇就走了。
自言自语地:「也是!给将军祈福,这样的事,该他娘子来。我凑什么热闹,我管好自己男人就行了……」
她之前命运凄苦,嫁的上个男人老打她,她就和他互殴,脸上总带着伤。现在终于摸到幸福的门槛,还不知那只是个泡沫,虚幻而美艳,随时濒临在破灭的边缘。
我难免心酸。
推开院门,没看见婶娘,伙计说她去了小阁楼。
那里立着蒋公爹、蒋大郎的牌位。婶娘习惯在我和太母面前装坚强,把所有的软弱和泪水留在无人知的地方。
她出来时,眼圈有些红。
郎中说过,眼疾虽愈,却很易复发,她经不住再一次丧子了。
我不想让寡妇自由散开的头发再盘上,也不想让年过半百的妇人失去最后一个孩子,不想让很多家庭支离破碎。
轻飘飘一页纸,落不尽心酸苦泪,一场围困,几百条鲜活的生命。
他们本不必死。
我从怀中掏出书信,那是我仿蒋沉的笔迹而写,呈给婶娘看:
「九月的边境突下大雪,一时把官路阻住,雪断了粮草……」
婶娘晃了晃身体。
我伸手扶住,握上她冰冷的手,声音平静:
「趁还没走远。我去找商队送。」
这个理由没编好。
婶娘不同意。
「简简!」
她唤住我,湿了眼眶:「你看看你的伤,你怎么能去?你还是个孩子,十八岁,嫁进来这些年,已受了这么多的苦。是蒋家一直在拖着你,我去。」
我微微走神。
想起满身是血的被抬回蒋家那日,婶娘就哭个不停。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凶悍,明知嘉敏身份,还将她拦在了院外。
守着药炉,不敢休息。
半夜我醒来,看见她在门梁上系红线,攥着一把菜刀,虎视眈眈地守在门边。
那是当地一种迷信,说阎王爷,会派鬼差索命,闻着血味而来,撞到红线就会动。
有风在刮。
线没系紧,随之晃动,婶娘战战兢兢,嘴里重复着: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要索命,就夺走我的命,不要伤害我的简简……」
前世今生。
我对蒋家仍有眷恋,是因为婶娘真的把我当作女儿疼,或许分量不如蒋沉重,却远远排在她自己面前。
她起身要收拾东西。
我枕上她肩头,声音有些柔软:
「您疼疼我。」
「郡主今早又拉我去县衙请安了。她是贵女,只要不过分,皇帝都拿她没办法。左右不能在床上安心躺着。让我去找蒋沉吧,避避郡主锋芒。」
「这个悍妇……」
婶娘面色凝重,最终叹了口气:
「简简,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随着面店老板一同出发。这几年,有我牵线,他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只是没想到……
一只手把车帘卷起。
「简姐姐~」
石榴趴在窗边,朝我热情挥手:「爹爹说了,你这一路要买大量粮食,还不能招人眼。我可是李家最好的账房。」
「胡闹!你怎么能来?这很危险。」
「怎么不能?」
她伸手,将我拉上马车,坐在她对面。
「你说过的,简姐姐,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这也不是第一次和我爹出门了,早些时候,我还去过南洋呢!」
从食盒里取出糕点,她送到我面前:
「不许说我!枉我巴巴地给你做吃食,还记得你口味,喜甜不喜腻,尝尝这酒酿桂花糕,我学了许久呢,看能不能在你的酒楼挂牌卖出去?」
紧皱的眉头松开,我终于露出个笑,轻轻咬了一口:
「确实松软,能上膳席。」
「只是,点了的客人,我还得倒赔半两银子,给人看牙,都涩住了……」
她朝我坐过来,靠在我肩头,不信邪也咬了口,眉目都皱在一起。
「哎呀,是酒曲没发好,都坏掉了,快吐,别往进咽!」

-24-
一路向北。
九月便飞雪,山河结银霜,实在罕见。
我们换了几支商队,到最后,穿上南诏服,带起面纱。谢重照曾签下通商条约,边境四地的互市,都是由诏人在中间当掮客。
浐河岳山小崖谷。
衢州境。
从边塞出发往上京走的第一站。
胡蛮摸到这里,对蒋沉的军队发动突袭,占据天雪地高人心齐,把护着汗王的先锋队逼进崖谷。
这是哪怕当地人都束手无策的险地。
前无去路,后无援兵。
蒋沉被困的第九天。
背上行囊粮食已见底。因连天的雪,夜晚气温极低,在被饿死前,已有几人冻死,亲卫们只能相互围在一起,抱团取暖。
崖壁冻满冰棱。
人力无法攀岩。
我远远望过去。
高高的山峰棱角,胡戎强据天险围守,诏人的商队到此就要换路,『前方打仗呐,不能再进了。』
夹有蹩脚的官话。
李老板翻给我听,我点了点头,一行十几人,从商队里脱离,往山后走去。辎重有十几车,雇了当地猎户帮忙拉。
直到崖谷百里地外。
没人敢再往前走。
这是我们的土地,要去救我们的将士,一路过来,却像做贼。蛮人的杀伤抢掠,真的吓破了边境所有城的胆。
李老板取出银两,给猎户分了,他们只拿了一点。
「进不去呢,老爷。」
用手指指后方:「前些天,官府的老爷,守城的老爷,都带兵来过。雪封了路,打不进去,死了好些个人。尸体都搬不走,只能在那边扎着。」
又指指上头:「胡蛮子架了弓弩,占了山头的村子。他们个个是神箭手,隔着百里,能把人头射穿。老爷,掉头吧,往回去还能活命呢!」
这是三方绝境的场面。
我早设想过。
只是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身子,与狼王那战,伤并没有好。如今又长途跋涉,宿夜不敢歇,更是加剧。
带血的帕子掩在袖中。
「简姐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石榴凑过来。
我拢了拢袖子,往后避开,怕她看清我面上妆粉太浓,遮住憔悴。
上辈子,为造势,京都四处流传着蒋沉和嘉敏的爱海情深,其中详尽描写了那条小道:
岳山北角有冰湖,其下隐洞窟,几寸狭,可通人。
石榴星星眼:
「简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信口胡诹,「从前读过本书生游记。他就是衢州人,本地长大,不遗介绍家乡地况。就记在脑子里了。说什么『崖险窟深而洞然若野』,又『玲珑满枝,萦雾成冰』。」
李石榴简直听呆了。
「就看过一遍,你就能过目不忘,记了这些年……简姐姐,你是天才啊!」
我捏捏她的脸:
「读书多都这样。我阿爷可是秀才,家里缺饭不缺书,从小他只要罚我,我就去偷他的书。杂七杂八看了许多。石榴,你近来功课做的如何?诗歌对韵可会了?」
她吐舌头,跑远了。
「我去把这条路告诉爹!」
终于把她支走。
我偏头,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肩头的伤,又复发了,这很不好,还在冰天雪地里,带出别的病灶。
撑住啊,宋简。
我饮下一瓶药水,是岑淮最近新研的,说是可以短期内极快回复身体本元,只是后面会有遗症。
我骗他,蒋沉从军,或许能用到。
他愉快地托人连夜给我送来。
轻轻擦了擦嘴,把帕子和瓷瓶用雪掩住。
我们来到冰湖。
冰面已被凿开,所有的人面色为难,他们都是李老板心腹,即便信了水下真有条道,辎重也是个问题。
我想了想,用油纸裹了百枚驱寒的炽火丹,打成一个小包,负在肩上。
石榴和我同去。
她利落地把头发挽好,干爽利落:
「简姐姐,你说你必须去,因为蒋家军只认识你,其余人会被当成细作。」
「那我也有必须要去的理由。你是我姐姐,上阵娘子兵……而且,洞窟探险,我从来没有见过,带上我嘛带上我嘛~」
我被缠得不行,只能答应。
那条路,前世只有蒋沉和嘉敏二人走过。我猜是路太狭,不容多人通行;亦或人多了,动静太大,会引起山头胡戎注意。
李老板和其余人,留驻岸边。
水好冷。
刺骨的寒,稍微一探,便起了冷战。我拎着石榴,先绕着湖边跑了一圈,把腿按软,才相继跳下去。
我不能倒下,即使已服下半颗炽火丸,嘴唇还是青紫。
石榴需要我照顾。
她水性不算上佳,又被激流冲刷,乱了手脚,往下沉去。我忙游过去拽她,拼命解开她背上的行囊,往自己身上系。
我扶着她的手,去感触水流,帮助她恢复镇定。她大脑一片空白,但终于不再呛水,倚在我身边往前游。
水下暗黑阴冷,植被茂盛,时时刻刻需要警惕。
直到洞口石壁,我们已快力竭,伸手探到石壁下端和水底之间有个极大的空隙。心下一喜,往过钻去。
我把石榴紧紧拉着。
半刻钟后,凉爽寒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我们从另一处水面浮上来。
我看着石榴,她浑身都湿透了,神色却好,毕竟年轻,炽火丸让她面色红润,也不觉冷,只撒开腿往岸边走。
「简姐姐,真有一条路,桃花源记哇!有设酒杀鸡作食吗?我还没饮过酒。只能借着下厨,偷尝些……」
不。
等着我们的,却是兵戎相见。
临边塞的地方,总是黑得很早。
往前走不久,一道银光闪过。
我下意识按着石榴的头,带她往后偏。剑柄划伤了我的胳膊,有血涌出的声音。我拔掉头上发簪,手臂往前一推,猛然抵入来人胸膛:
「我们并非敌人。」
「简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蒋沉。
他带着亲卫,趁夜色摸索出路,却察觉有异,又不敢点火,怕被巡守的戎蛮发现,遂出剑试探。
我们到了军队避风的山洞。
亲卫去发炽火丸,还有行囊中的伤药。
蒋沉脱下披风,在我和人群中建立一道简易隔布。我倚靠洞角,血汩汩地流,扯下一截裙摆,熟练地包扎。
「简简。」他看我的眼神,有震惊,有感怀。
又脑补了。
「你为我……」
说着有些哽咽,往前要来抱我。
这次不用我推。
石榴帮我挡住了。
她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燃,叉着腰,气势汹汹:
「你干什么?是你伤的。事后又来假好心。别以为掉两滴泪,就能把痛苦一笔勾销,你真觉得对不住,怎么不拿刀往自己胳膊上划一下!」
蒋沉愣住,打量着她:
「你是谁?」
「她是我姐姐,你说我是谁?」
蒋沉已十分不耐,目光冷下去,身上带着煞气:
「我可从不知,她有什么妹妹。」
他要往前走,石榴拦着不松手,对上那样阴寒震慑的眸子,也丝毫不怵,大声道:
「我也从不知,姐姐有个夫君。」
「还是个青面鬼。有够没够啊,别人嫁男人也是嫁,恩爱和宁;偏我姐姐跟了你,一茬接着一茬的伤受。还都是你引来的。天生她钟灵毓秀,合该被人好好疼着,连我都为她不平,你要是不行,只能给她带来痛苦,便早早离她远些的好。」
蒋沉身子一僵,手节攥得噼里啪啦响,怒气上涌,耳朵红得透亮。
他咬牙:
「你说——什么?」
愤怒的蒋沉是很可怕的,秣马厉兵岁月,熏染他杀气凛凛。
「石榴,来阿姐这边。」
他像是要动手的样子,我怕石榴吃亏,把她唤过来,拉在自己身后。她长得软糯,性子跳脱,刚及笄的年龄,心里却刚烈。
还瞪了眼蒋沉,却在看见我的伤后,抽了抽鼻子,十分难过。
「简姐姐,他对你是不是很坏?」
她刚才看见我皱眉了。
她是唯一一个,察觉我不情愿,然后站出来的人。
重活一世,加起来三十多年的时光,竟也有人愿意挡在我身前,冲锋陷阵。我心里有些酸软,塌进去一片。
「石榴,我没事。」我轻声道。
隔开她。
我对上蒋沉视线,笑了笑:「将军,不要和她见怪。」
他眸中的阴霾散去,涌上委屈:
「你这么护着她,怕我为难,还替她赔罪。简简,你偏心,我们才是一家人,是一起的。你的事,竟都不告诉我。」
石榴从我背后探出一个头来,朝他吐舌头。
「活该。她可是我姐姐,不偏我偏谁?」
我弯起唇角,觉得好笑。
白皙的手指,向后一戳,石榴捂住额头,乖乖地站好,不再作妖。
蒋沉望着这一幕,我挽袖侧立,在昏黄的山洞里,留下一个安静的身影。嘴边一抹笑,眼温柔地垂下去,惊天动地的好看。
他看呆了。
有石榴在,蒋沉不好动手动脚,篝火燃起来,墙上拉出我们的影子,随风摇晃,有时相融,有时远远地分开。
我往进添柴,神色晦暗不明:
「有条水道,我们是从那边游过来的。岸上有辎重粮草,带头的,是给我们家送面粉的李老板。石榴是他的女儿。一共十三车,够这里人用两个月。将军,接下来怎么安排,反攻或者逃命,是你的事了。」
蒋沉点点头:
「简简,这次多亏你了。」
行军打仗上,他是有天赋的。
胡蛮如今也入穷巷,正面冲突势必造成大规模伤亡。留下一队人,故布疑阵,放松警惕;再有一队人,随着石榴去探道,一方面搬运辎重;另一方面,往外汇聚,给山脚下驻守的援军送信,里应外合。
正侃侃而谈时,有人匆匆来报信:
「不好了……」
是胡人可汗,杀死两个看守的亲卫,往外逃跑了。
我猛然站起。
「石榴!」
她刚刚领了两名小将,要带他们认道。
手中的木枝掉在地上,我转身就往外走。
蒋沉安排好军事。
也跟上来。

-25-
我在水中找到石榴时。
可汗王正缀在她身后,埋低了头,一手解开腰带,从后去勒她脖子。
他得在上岸前,把持人质,博个活命机会。
我呼吸都停了一瞬。
拼命往前游,狠狠去撞他肩膀。
冰河下的暗流就在这时卷来,我推了把石榴,她往后倒去,得以逃生,两个小将费力在水中拉她,最后一眼,是她试图向我伸来的手。
神情莫大哀伤。
——我和汗王被水流裹住了。
七荤八素间,失去所有感知,隐隐有人将我攥着,力道之大,像要揉入我的骨血,一声长息:「简简,别怕。」
再醒来,是在草地上。
身上披着蒋沉的袍子,暖烘烘,我咬了咬牙,对抗身体本能,把衣服往下推。
「别脱。」
蒋沉穿着里衣,身上已干,只有鬓发微湿,几滴水珠沿着锋利的脸庞棱角,汇聚下颌线。
看上去格外柔软,勾唇一笑,少年意气:
「不用着急心疼你郎君。」
「简简,衣服自己穿着就好。我一向知道你的性子,是为别人考量的,宁肯委屈自己。真是招我心疼。」
岳山是座起伏连绵的大山脉,跨越数省,横向千里。
我们被水流冲到其中一个小山凹。
出了衢州境也未可知。
我环视四周:
「可汗王呢?」
「不知道。」
明明是他的职守,此刻脸上却浑不在意的模样。只目光灼灼将我望着,坐过来,声音贴着我的耳朵:
「简简,那烦人丫头终于走了,天地间就剩下我们二人,真好。你这次不顾性命,为我而来,我十分感动。」
他一手揽住我的肩,一手低头去解腰间的玉珏,革带的末尾已有些黯淡。
是蒋家几代家传的宝物,前世也曾留给我,做亲军信物。
我没接,他放在我的膝头。
反跟我讲起已故去的父亲和兄长。
这是要谈心?
我对他的志向和心路历程并不在意,已拖的更久了,得把话说清楚:
「蒋沉,你还记得送你那日,我拿出婚书,当时便说过,与你……」
这口气太急,不小心把肩头的披风抖下来。
『嘶』地一声。
蒋沉靠过来。
我抬手推,蓦然才发现,自己半边胳膊已被血染红了一片。狼牙啮咬、刀剑挑伤、还有在水中,撞上石头。
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没成残疾,真是老天怜悯。
「你等我!」
他神色焦灼,起身就走。
片刻后,带着一把草药回来。没有器具,便嚼在嘴里咬碎,撕开我的袖子,唇瓣贴上来,如此这样敷药渣。
这动作太快。
我来不及躲,侧过身子,低喝一声:
「蒋沉,你闭眼!把药给我,我可以自己来。」
外衫裸开小半,露出起伏的胸膛,如雪白皙,隐隐可见峰峦高耸,汗珠细密,在阳光下,闪烁着暧昧色泽。
他滚了滚喉结。
又看见另一侧,我血流如注,若艳艳红梅,在大雪中灿烂盛放。极致的妖,极致的欲,这红与白,构筑何等糜艳的画幕。
我警惕地看着他。
蒋沉把头撇过,从脖颈红到耳朵,轻声道:
「我错了,娘子。」
那两个字,千回百转,在他唇齿间绕弄延绵,显得格外缱绻深长。
激起我一背汗毛。
我没心思和他搞暧昧,胡乱把药涂好,衣服穿上,当断即断:
「蒋沉,你听着,我只把你当哥哥。我们之间,从头到尾,没有男女之情。」
他没听见。
低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草药看。那是止血的名露茎,叶毫,有人为掐断的痕迹,还溅上了一滴血。
若有所思:
「我是用剑刨的根,不是我掐的。汗王在沙场上中了数箭,倒地被擒,几名军医不眠不休多日,方保住他一条命,能活着押入京。简简,你的伤在水中加剧,他必定只重不轻。我去采药当时,他就在周围。」
蒋沉把我安排在一处山洞。
他自己去草药附近设陷阱。
次日傍晚,我听到一阵『嗬嗬』喘气之声,从稻草堆上爬起来,手中握着银簪,朝山洞外走去。
蒋沉正和一个黑影厮打在一起。
那人身形雄壮,毛发弯曲,露出的半张脸,鹰钩鼻,胡人无疑。两只腿上都有兽夹,背后还插进了一根木刺,血不断地流,落了下风。
『喀啦』一声。
尖刀扎入他的脖颈。
蒋沉抬眼,看见是我,愣了一瞬: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
来不及了。
一个人,长期处于生死之间,是有本能的。
我们都是。
可汗敏锐地偏了偏头,那把刀,避开致命咽喉,只插穿了他的肩膀。
如一头鬃毛沾满血的雄狮,他原地一滚,直直向我跑来。
手掐上我的脖颈。
用我听不懂的胡语威胁。
蒋沉面色阴宁,又说了什么。
可汗王手中用力更甚,巨大的窒息感将我淹没。喉骨都要被捏碎,喘不上来气,血色全部往面上涌,下一瞬,就要憋爆。
蒋沉后退一步,扔下掩在袖中的匕首。
搞什么啊?
胁我为质、步步紧逼这一套。
我早就不吃了。
可汗王真是打错算盘,我出山洞,是想求活。不是来上演话本中,柔弱无助、等人救命的拖后腿女主形象。
趁他手有所松动的瞬间。
我猛然撞上他肩膀,重重抵上剑柄,入肉更深,他痛呼出来。我艰难地抬起胳膊,袖中露出银簪,用尽残余的所有力气,狠狠向他脖颈处划去。
血溅在我的脸上。
他捂住咽喉,踉跄。
这个间隙,蒋沉踢起地上的匕首,凌空飞去,径直插入可汗王额心。
如山岳崩塌。
他眼睛瞪得很大,身子挺直,重重倒仰在地上。
世界寂静了许久。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往我鼻腔里挤,我跪倒,几乎咳出血来。好半晌,恢复知觉,才发现蒋沉将我抱在怀里。
面色苍白,微微皱眉看我:「你出来做什么。」
顿了顿:「你简直要吓死我,再有这样的时候,你只需里面等着,就可以了。」
「或许你不能理解,还觉得很蠢。」
我找回声音,顶着一眼泪花看他。
「蒋沉,但是,再有下次,我还会做。」
把他推开,我肤色很白,脖颈处的手印便格外明显。小幅度地喘气,平静下来:
「让我在里面等着。你或许能赢了他;也可能会输给他。届时,他再闯进来,山洞狭隘,我就十分被动,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明白,蒋沉,只有我出来了,我才有选择权。」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和我相对。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说这话时,我眸中一片清明。

-26-
天熹微亮。
这几日损心劳神,格外疲惫。
岑淮的药也过了效。
我发起高热。
蒋沉要背我找路,可汗王的尸体便无法处置,只得砍断他的头颅,用药草包着,身子随意一扔,入了夜,被野兽吞噬。
这片林子很深,晚上还会起雾。
连蒋沉这样终年军旅的人,也迷了好几次路。
直到第四天,方才隐隐见到官道一角。
那时我已烧糊涂了。
梦里,是最可怕的岁月,上京城的将军府后院。
蒋沉要出征了。
我麻木地跟随婶娘送行,和他被留出相处空间。
我听见他的声音,就响在我身前,僵硬的,冷冰冰的:「此战凶险,我若死了,尸体运回来,要和嘉敏葬在一起。」
我茫然。
「那我呢?」
操劳半生,却不配入蒋家墓地,死后只能做个无主孤魂。
他将腰间玉珏取下递给我:
「这是蒋家军信物,你拿着它,给陛下,他会允你改嫁。宋简,我的赏赐中,你可以带走一部分当嫁妆。另找个男人吧。」
多么轻飘飘的语气。
我不是被这个安排,就是被那个摆布。
他颔首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抬起头来,颊边梨涡攒得深深:「真贴心啊,将军,你果然还是死在战场上吧。」
「我等你棺椁回来那日,一定红妆喜衣另嫁。」
我被梦靥深深拉住。
「蒋沉……你还是……死了的……好。」
没有注意到,背着我的人僵在原地。
浑身发冷,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痛得张不开。
半晌。
如穿肠噬骨,他咬着牙:
「宋简!我做了什么,你恨我至此,巴不能我死了。妄想!这一生,你已是我蒋家妇,无论如何,都别想逃。」
连日躲避。
还有那天的话语。
蒋沉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我梦靥的更重了。
直至上了官道,朦胧浮沉间,有个柔软的怀抱,把我接过去。
「简姐姐……」
温热的液体淌在我脸上。
我迟钝地陷入安宁。
李石榴。
她喜极而泣:「我终于找到你了。」
后来我知道,那日,石榴还是挣脱了小将,要往暗流里跳。
可水无常形。
她再寻不到我的踪迹,哭着上了岸。
几日几夜,李老板率人在水中找我。
我们都是扬州籍,长于水乡,有个极熟水性的伙计,竟推出我和蒋沉的方向。
两方汇合。
石榴要带我回家。
蒋沉不得不同意。
他需带着可汗王头颅上京复命,两个小将跟着他。
我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将我望着,像要融化我的骨血。半晌,他贴过我的脸,动作里暗藏阴霾和怒意。
被石榴拂开也不甚在意,只盯着我的睡颜,语声中带着强烈的侵占欲:
「简简,你可一定要等我回家。」
石榴打了个冷颤,把我搂得更严。
「姐姐,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夫君更可怕了?好像一下子就往阴暗扭曲的方向变,怪吓人的!」

-27-
我在大国医的后山小院暂住。
两个月后,方可下床。
前庭一匾,上书『悬壶济世,德正清芳』,据说是太子亲笔所写,字迹沉稳,铁画银钩。
老国医是因太子妃病逝一事而致仕的。
太子妃身份贵重,文臣阁老孙女,生子后身体总不好,病糊涂时,到处去找自己的孩子。有次竟抢过旁人婴孩,抱在怀中,哭泣不止。
小皇孙去看她,攥她的手:
「母妃,孩儿在这。」
却被一把推开,她尖叫:「不,你不是。」
老国医喝醉了,面容沟壑,神色恍惚:
「当年她临终前,我就守在门外。隐约听见里面哭喊……太子妃说,明明是个女婴……」
我又给他倒了杯酒。
老国医彻底醉倒,鼾声如雷。
太母住在我邻屋,针灸多日,她的腿部已有感知。婶娘正弯腰帮她擦身子,脊背躬曲,喜极而泣。
她要两地奔波,同时兼顾家中生意和山上亲人。
捻着佛珠,喜极而泣: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竟还能有这么一天……」
我病已大好。
便让婶娘收拾东西住进来,我回蒋家照料,顺带处理扬州生意。
石榴在半山腰处等我:
「简姐姐,那边的信件已堆了许多。我略略看过,其中一个叫岑淮的郎中最是奇葩,一天两封,等不到回信,半月前要动身来寻你。被我爹爹好说歹说劝住了,你快给他写,让他莫再闹了吧……一个大男人,痴缠起来,我都发麻。」
又抱怨道:
「那个收你银子的捕快也不知在做什么?包裹在邮驿存了许久也不去拿,幸而被我看到,再晚一步,送到桃李,可就要引起旁人疑心了。」
赵渝。
我对他的真实身份实在存疑。
托人去打听过一嘴。
赵家是桃李镇下乡族大户,祖上数代都在此居住。赵渝这一支,父亲早亡,母亲霜寡,靠着宗族接济去学了些武艺。
原打算去扬州走镖过活,只是那年朝廷征兵,为躲此劫,贷了些羔儿利,在县衙门买了个衙差的缺。
后来一路办案立功,升至捕快。
乍看天衣无缝,可细节又经不得推敲。
他的身手太好了,不像是乡下武院教出来的。
只是桃李画师不多。
手艺也一般。
十几两银子花出去,买回来几张对赵渝从前相貌的临摹,张张扭曲,不一样。
我暂时歇了追查的心。
但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到赵渝。
马车往山下驶去,似压到一个软物,剧烈的呻吟声。
石榴吓了一跳。
我下车去看,车毂下,赵渝手持冷剑,浑身是血地躺着。马车后退,我吃力地将他拖出来,不经意按过他的手腕。
我同国医学了两月号脉。
他体内的气息很乱。
石榴就在我身后,幽幽叹息:
「简姐姐,路边的男人可捡不得。」
是。
可这个,我认得。
我有事要往出挖。
赵渝是半月后苏醒的。
彼时我正在给他擦汗,一手撑腮,一手握布,身子微倾,斜靠着床榻,十分闲散。
这活计原不必我做。
事实上,将他带回来后,这才是我第二次来见他。
给他找了个郎中,自己只一头扎在扬州来往信件上,处理生意。早将他忘之于脑后了,这日难能清闲,我刚出院子,伸个懒腰。
就被郎中捉住:
「我说你们这家人怎么回事,说在乎病人吧,给了老朽一百诊金……说不在乎吧,也没人来搭把手,药都熬错了。小娘子,你过来看着点,老朽亲自去煎药。」
我左右无事,见他汗发得凶猛,索性拿起方帕子,浸了热水,帮他擦拭。
脑海里想起桃李镇上的通缉文书。
——赵渝。
他杀了人,两个来讨债的赌坊伙计。
这才知道,他有好赌的习性。赵母被人按在地上,威胁说要砍断四肢,再卖到兽园做花瓶彘,他推门回来,撞见这一幕,杀性大发。
只是隐有传言。
两个伙计死前,有一个浑身是血,爬出门框,求饶活命:
「你是谁……」
「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要……」
他们好像不认识『赵渝』。
视线往下。
我打量着他的手,骨节匀长,其上有茧,是常年握剑厮杀的痕迹,并非摸牌赌九。
心下几乎可以确定。
此赵渝一定非彼赵渝。
这到底怎么回事……
抬头往上。
手中布帕已然冷了,我欲起身,再去浸一浸。
正对上双冷然的眸子,里面含着惊天动地的杀意,又在看到是我后,极快的收起寒凉,眨眼间,还是那位平朴拙实的捕快。
「你救了我?」
他眯起眼,兀自笑着,「还亲自照顾,不遗余力,守了我这些日子?」
我摇头:「我就来过两次。除了将你从山上拖回来那日,便是如今。相处不过半个时辰,无论如何,不遗余力,这个成语,用的实在夸张。」
他笑意未散:
「我在山脚躺了那么久,过去那么多辆马车,偏偏撞上你的,又偏偏你下车来救了我。宋娘子,我们之间,很有缘分。」
……
我为什么总遇见这种自以为是的人?
算了。
我垂下眼,另起一茬话头:
「外面的海捕文书,都是来捉拿你的。赵渝,你却出现在山脚,还浑身是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若有所思:
「你明知我被通缉,却还愿藏匿于我。宋娘子,我都有些感动。」
我把帕子松开,扔在地上,声音冷下来: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绑了,送回衙门,换赏钱。」
他眨了眨眼,双手一摊:
「我也不知道。我杀了人后,想躲一躲,只能往山林深处跑,就遇见了杀手。想来是赌坊派出的人吧。」
他在撒谎。
他身上的伤,冷而利,是东宫军械造成的。他鞋上的泥,是扬州城郊特有的白石灰。
观赵渝神色。
他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与往素大不相同。
那日来要债的打手,到底说了什么,让他动足杀心。还去扬州城内一趟,又查到了什么,被留驻的太子亲卫追杀。
赵渝看我:
「宋娘子,我无处可去,又欠你诊金。不然,留下我,在暗处,帮你做些事情。」
我点点头,他还不能走,他身上的秘密,或许是我能报前世之仇的契机。

-27-
我去了乡下一趟。
拜访赵渝『娘亲』。
她是个清癯的妇人,头发花白,面色蜡黄,瘦得连眼窝都深陷许多,气弱无力,郎中诊断,无多少时月可活。
躺在榻上,一声『渝儿』『渝儿』地唤着。
石榴拿出几张银票:
「老人家,我们救了赵渝。他现在很安全,这些银子也能给你,只要你回答我姐姐几个问题。」
她置若罔闻,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石榴道:「她定是病疯了,只会念儿子的名字,却不想见儿子的面,姐姐我们走吧。」
我走到床边,抬起她的脸,让她看我的眼睛。
声音冷静:
「我能让你和赵渝埋在一起。他的尸骨在哪儿?」
石榴惊呼:「姐姐,赵渝不是被你救了吗?你现在又要杀他?还有,离这个妇人远些,重病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受控制,免得伤了你。」
她上前要拉我。
床上的妇人,却猛然抬头,瞳孔皱缩:「你说的是真的?」
「嗯。」
我做出保证,还给她看了我的乡主令牌。
真正的赵渝确实已经死了。
赵母为他借了羊羔利,五分息,原意是想给他买个差使。赵渝却盗走那笔钱,拿去扬州赌坊潇洒。
自然输个精光。
回家的路上,他精神恍惚,又喝了些酒,不慎坠入悬崖。
赵母去寻。
只找到儿子一副尸骸,和个重伤昏迷的男人。
那男人失了记忆,身形年龄都与儿子差不多,鬼使神差,赵母将他拖了回去。
「……我那时想着,欠的钱太多了,靠我一个人,绝对还不清。他伤了脑子,面容也被毁,自然我说什么都信,便把自己当作渝儿,还说要孝敬我养老。后来也听话去衙门当差,一路升职,每月的俸银都交给我。」
「直到上月,扬州赌坊讨债的来了。事情败露,他失手杀人。还说要去城内查真相……」
赵母把被子揭开,露出肿胀青紫的喉咙,心有余悸:
「他就是个魔鬼!」
「掐住我,逼问我。他占了我儿的身份,害得我儿到死都只是个孤魂野鬼,为我们家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石榴摇头:「我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虔婆,你诳人家做了那么久的苦力,为你还债,把人骗得团团转。你还委屈上了?怎么不直接掐死你呢!还好,人恶自有天收,赵捕快升职后,银钱全用在你身上了,胡吃海喝,山珍海味,也不想想你那清苦身子受不受得住。直接伤了根基,现下就快死了。真是报应啊!」
我拉起石榴往外走。
赵母说捡到他时,他脸上有伤,看不清五官,养了许久才能好。这也才误打误撞骗过乡亲邻里。
——他是暗卫。
也只能是暗卫。
任务失败后,要自毁面容,教人猜不到来处。
上京城,只有皇室才有资格豢养暗卫。
他是贤王谢重箖的人。
上辈子,太子欲娶我而夺蒋家军,未果,遂把将军府围困。贤王派出暗卫夜探,自也是为了我手中令牌。
我借过他的种。
有了身孕,得以苟活数月。
也因此,谢重照大怒,他囚禁了婶娘。暗牢里,一百零八道刑罚,逼她指认我私通,要将我沉塘。
婶娘扛住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浑身是血,倒在我怀中。
双目无神地看着天空,泪水渗进我的骨髓:
「简简,我对你做了许多事,或许是错的,让你不快活,你连句『娘亲』也不肯叫……」
「可你相信我,婶子的本意是好的。我只是想,让你和二郎都幸福。村里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吵着打着就半辈子……婶子不懂,真不懂还有别的出路……简简,逃!快逃!去找陛下,拿二郎给你的信物,换活命。」
晚了。
已经太晚了。
我双眼发涩,她在我怀中咽了气。我摸上她的脸,血把衣裙都渗红。
婶娘。
到这个地步。
我要和谢重照,不死不休。
可前世输的是我。
被困后宅,我连反手之力都没有,窝窝囊囊,一杯毒酒,他灌进我喉中。对外就传出,我怀有野种,自觉惭秽,却想为将军殉葬。
死后自不能入蒋家坟。
端亲王将我棺椁拦住,野席一卷,暴尸荒野。
「……如今墓中埋着我的女儿女婿,他们合葬。莫不是你们要挖开,将她也塞进去?她活着时害死嘉敏,本王绝不允许,我女儿死后也被她搅得不能安宁。」

-28-
月色清明。
我对着烛火,封好寄往扬州的信件。
屋中突然闯进来一批刺客。
手中的药粉大把洒过去。
我趁乱,往门外跑。
雪亮的刀光闪过我的眼帘。
我往后倒仰,勉力躲过这一攻势。正欲大声呼叫,一股怪力从身后袭来,有弯刀横在我的脖颈。
头疼引发的眩晕令我有些踉跄,站不稳,双膝一软,险跪下去。
我稳住心神,鼻尖渗出汗珠:「你们是谁?」
刺客五六人,淄衣夜巾,皆覆面。
为首的打量我片刻,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嘴唇翕动,声音冰寒:
「这样一张芙蓉面,倒是可惜。」
他们并非冲着我的命,而是想要毁了我的容。
嘉敏郡主。
只能是她。
日前传来消息,蒋沉已抵上京,进献汗王头颅。
先皇死于胡戎乱边,亲征的路上;陛下自即位起,便身负血海深仇。
二十多年来,汗王的存在,一直是压在陛下心头的一块巨石。
如今,大仇得报。
汗王已死,五子争立,边疆之患可平。
这巨大的好消息,落在实处,又亲眼所见。高台上,向来缠绵病榻的皇帝,面色红润,站起身来,不断拍手称赞。他甚至让膳房,做了米粥,君臣共用。
全场山呼万岁。
和前世一样,陛下拍着蒋沉的肩,加封他为玄武卫征北大将军,授二品勋,允其建制军队,自设府衙,又把城东先国公的府宅划分给他,另赐良田千亩,黄金万两。
何等荣耀。
皇帝还问他,可否婚配,愿为他赐婚。
与前世不同,蒋沉没再说出想娶郡主的话,反而下跪,面露喜悦:
「回陛下,臣已有发妻。她是大雍国最好的女子,名唤宋简,臣想为她求个诰命。」
朝堂上有两人面色剧变。
一是端亲王。
他是嘉敏生父,已收到女儿来信。
当即跪下去:「陛下,臣女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她也就这两年可活。死前唯一的心愿,是想嫁与将军做平妻。微臣求陛下成全,臣愿交出京郊驻军。」
蒋沉拒绝,掷地有声:
「陛下,臣不同意。臣此生只要宋简,我在外出征,是她为我在家操持,守节明礼,让我安心。臣绝不做背弃她的事。」
端亲王看他:「敏敏对你一片真心。她寿命短暂,不会碍你们什么事,将军,你就当可怜她也不行?」
蒋沉摇头:「那我也求您,亲王,我几次险些死了,好不容易和娘子有安稳生活,不想再生波澜。您就当可怜我行不行?」
……
他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高台上,陛下垂拱,面露思索。
朝堂内,太子垂眸,遮掩神色。他拢起手,影子静静落在地上,看着吵成一片的人,轻声呢喃:
「宋简。」
「安阳乡主……将军夫人……呵!」
皇室不会允许端亲王与蒋沉结亲。这场闹剧很快落幕,随之而来的是,一封皇谕。
或许因蒋沉态度坚定。
这一世,我的封诰比前世要高两级,是为三品恭华夫人,岁领千金。
朝廷的邮寄走官道,日六百里;端亲王的手信走军道,日八百里。
这个消息,嘉敏知道的比我早。
她筹措好杀手,欲划伤我的脸。
刀离面部仅一寸之距,快碰到我时,窗外飞进来一枚石子,将匕首打开。
两名刺客被悄无声息抹掉脖子。
赵渝翻进来,迅速扭转局面,把所有人都制服。
「她还在等你们的消息?」
我捂住脖子,转身去桌上拿药,赵渝配合地捣了首领一拳,他张大嘴巴,我把黑色的毒丸塞进去。
「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但这是断肠草,顷刻毒发,五脏溶化,要痛三天三夜,常人难以忍受。」
「……若想要解药的话,带我去见嘉敏。」
我藏在首领身后,敲开了郡主的门。
她拼命挣扎,往后退到角落里,抽出挂在墙角上的剑,指着我:「这不可能,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撞好运,所有人都帮你。」
她眼里蓄了泪:
「就连蒋沉,我父亲愿意提携他,甚至连兵权都可以不要,他却始终选择你。我哪里不如你?」
赵渝卸下她手中的剑。
嘉敏躲逃,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我上前,抬起她的脸,居高临下般,盯着她瞧。然后俯身,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
「宋简!你个贱人……」
她哑然失声。
在她惊惶的眼神中,我已从赵渝手中接过剑。指着她的脖子,往上划,又贴过她的脸,她额头冒出细汗:
「你,你要做什么?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我轻飘飘道:「桃李有野狼窝,郡主也知道。尸体扔进去,端亲王即便想为你报仇,又从哪里能找到证据呢?」
她被吓到。
强忍着恐惧,紧闭双眼,身子微微颤抖:「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剑尖陡然一转。
我干净利落刮光她的眉毛。
「嘉敏。」
我捏住她的脸,声音很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最后一次,念你骄纵,却始终不敢草菅人命的份上。再让我发现你搞什么小动作,我就让你死得很惨。」
身后传来她捂住脸的尖叫。
赵渝不赞同地说,我心太软。
我的影子垂落在浅薄暗淡的灯影底下,不知不觉,又来到这条小巷。风吹过我的裙边,朱四侵犯,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不,你不明白,赵渝。」
因为前世,嘉敏曾死在我眼前。

-29-
那时她还和蒋沉是一对爱侣。
共经生死,千里迢迢来到京都,呈上可汗人头。
金銮殿上论功行赏。
他们什么都不要,只求共结连理。
皇帝当然不会同意。拒绝的话,却不想亲口说。
站出来的是礼部侍郎。
资深太子党。
谢重照想要兵权,他盯上了嘉敏,却深知,反对只会让爱扎入血肉,像寄生的藤曼,茁壮而滋出生命力。
一边,他祭出我,在京中四处造势,指责蒋沉抛弃糟糠,平不了家如何守国,陛下踩着台阶连夜赐我们完婚,将我和婶娘接入京中。
另一边,他设计一出英雄救美。众目睽睽下,嘉敏坠入湖中,他行船经过,将她捞上来,有了肌肤之亲。
我来京都的第一晚。
时值秋日,风刮得萧瑟,接完旨后巨大的恍惚感将我包围,总觉得不真实。婶娘指点我做碗鱼羹,给蒋沉送去。
府中侍女看不起我,没个愿意领路的。
我并不懂自己是主子,也还不会驭下之道,只是弯起眉眼,好声好气地:
「是朝着东南方这条小道吗?我一个人去也行。」
路是错的。
我拎着风灯,越走越偏,直到一堵院墙,从墙那边探出个脑袋。嘉敏骑过青瓦,一摇一晃腿,喊我让开,然后跳了下来。
她身上披着的大氅散开,血汩汩地从背部渗出来。
我被吓到。
她捂住我的嘴,冲我眨眼睛:「小丫鬟,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郡主。」
我愣在当地。
嘉敏没有认出我,还把我当作女使,递过来几颗金子,要领我去认蒋沉的房间。
她熟门熟路在将军府穿行,撞见的下人都不约而同,露出欣慰的笑,叫她『夫人』。
「哎呀,蒋哥哥,敏敏来找你给我撑腰了。」
她从我手上接过鱼羹,敲开门,走进去。
「你看父王给我打的,真是顽固不化,不就是被人摸了一下吗?非得做太子的继室……我才不松口,死也不松。蒋哥哥,你会和我一条战线的是不是?」
我站在屋外,神情恍惚。
只觉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不知是愤怒,还是迷茫。
半个月后。
坊间的流言越传越利,钦天监已定完婚吉日。我要去绣阁试嫁衣,绸和庄最好的绣娘连夜赶织而成。
红的耀眼,金的闪光。
格外华重美丽。
妆娘给我点翠时感叹,将军真疼夫人,备下千金,用最好的料子,日后生活一定美满幸福。
我心想,无论蒋沉和嘉敏的从前纠葛如何,最终他娶的是我,老天爷只给我划出这条道走,那就要走好,不然只是为难自己。真心总可换真心,况他救过我,身上为我背负人命,只要我对他好,总有一天,可以把日子过起来。
我攒出个笑,对着镜子,涂口脂。
门外显出嘉敏的身形。
她雪白着脸,打翻了高凳的花瓶,不可置信:
「你穿着这件衣服?你怎么能穿这件衣服,蒋哥哥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假装不知道,暗地里却搜罗无数珍珠绮罗,悄悄送给他,才做成这样的行头。他果然变了心……」
她上前一步,拔掉我髻上的珍珠冠。
猛然掷在地上,碎片飞溅,划破了我的手臂,血珠子滚落出来。
然后转身就跑。
再找到她,是在高高的城墙上。
嘉敏一袭红衣,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而无暇,浓睫半垂,痴痴地笑:
「你知道么?我父王愿意交付京郊驻军,来换我嫁给蒋沉。他也同意,不授将军封诰,与我做寻常夫妻。陛下马上就要点头。」
「可事情怎么变得这样快?他要娶你,父王让我嫁与太子,明明才不过半月,却已物是人非。将军,你不守诺,连做给我的嫁衣,都送了旁人,敏敏却不愿如此。」
她擦干了眼角的泪,突然跳了一支舞,然后往城墙边倒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便疾疾地坠下,像一只红色的大鸟,落在我的脚边,洇出一滩血,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看着我。
良久,我俯身,想为她合上眼。
却被一股怪力撞翻,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远处掠过来。
蒋沉抱着嘉敏的尸骨,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滔天怒火。
狠狠一巴掌。
我瘫倒在地。
「宋简,你真恶毒。是听到我想辞官的消息,所以便偷了她的东西,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逼她去死,好换你将军夫人的荣华是不是?」
难以置信,明明,明明我只是……
「不是这样的,蒋沉,是侍女来让我试嫁衣。她说已定好吉日,我不知道,这衣服是她的,绣房的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他不愿再听。
手一挥,戾气萦然:「脱下来!」
「什么?」
「我让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我抱着肩,四周已围来很多人,惊惶地看着他:「将军,回去吧……回去我再换下来。」
他已把剑抽出,指着我:
「不脱的话,你就去死吧,宋简!」
到了还是没有脱,我已流了很多泪。
是东宫的亲卫军疏散人群,带头的首领,要和蒋沉抢嘉敏的尸体。
「坊间谁不知道,郡主和殿下,有过肌肤之亲,就在今早,我们殿下已带着聘礼去端亲王府了。郡主就算死了,也是我们殿下的人。」
嘉敏被抬入东宫,太子府闭门谢客。
直到第三日,端亲王带着京郊虎符,才被请进门。
谢重照站出来,澄清他与嘉敏,只是兄妹之情,所送的也不是聘礼,而是为义妹生辰所备的贺礼。
如果我在现场。
我就能认出,那个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与报信喊我试嫁衣的女使,长得一模一样。
没多久,她就失足跌入井中,溺毙。
蒋沉闯入房中来找我:
「宋简,你为私欲,害死嘉敏。她原本还能再多活两年。我真想杀了你,可皇命难违,端亲王已把虎符交予东宫,圣上再不容我归辞。我会娶你,宋简,我们在灵堂成亲。我要让你永远记得,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这辈子,你都没有幸福的资格。」
三天之后,我们拜堂。
对着嘉敏棺椁叩头。
我身上穿着昨日采买的嫁衣,原主人病殁于新婚前夜,并不合身,还很晦气。
贯穿了我的上辈子。
如今又想起这茬,我已能看淡,放过自己。
赵渝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出,他不解地追问:
「你是怕杀了郡主,会惹来麻烦。可我怎么觉得,她活着所带来的问题,更多呢。不然,我帮你……」
月光铺陈在脚边。
我低头,盯着他跃跃欲试、想要搭在我肩上的手影看,忽地出声:
「我知道你不是赵渝。」
「我见过你『母亲』,她快死了,怕再没人给儿子烧纸,说出了一切。我们这个地方,人人都很信,入土为安,方得来世。」
他的手往腰间放,停在剑柄上。
我置若罔闻,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瞧。
「赵渝,你信人有来世吗?」
「不信。」
「我也不信。」
缓了口气,我继续道:「你没有来世,今生也不属于你。你这条命、你想做的事,自己说了都不算数。那么,赵渝,你还留在桃李做什么呢?」
赵渝手指微颤,垂在袖边:
「我是为了……」
「嘘。」
手指抵上唇,我越过他,往前走:
「从前相救之恩,大人今夜已还清,不再欠我什么。便早日回该回的地方去吧,简简是个乡下妇人,没什么见识,更惶恐危险。大人再留下来,后面招风惹雨,简简恐承受不住。」
桥归桥,路归路。
前世鱼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再交代的。
他已在扬州现身,被太子亲卫察觉,我现在,还不想被搅进去。

-30-
八月初三,京城来了一行人。
县太爷亲自去接,这才知道,是奉皇命,来接我们一家入京。
前世排场不如这次大。
那时还闹僵了几天。
是太母。
她在桃李待了多年,不愿意离开,县爷也站出来搅水:
「属下愿接太夫人回去,颐养天年。一定比我亲娘还亲。况镇上也有保育院,太夫人想住哪里都行。」
蒋沉的亲随在扬州任职,是县阿爷顶头上司。几封书信,这事便定下来了,所以最后,蒋家唯一活着的人,竟是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家。
她该何等孤独。
这次太母也不走。
她的腿已有感知,拄拐甚至可以慢行,要留在老国医那里继续诊疗。
婶娘看看我,又看看太母。
几番犹豫。
「简简,我先随你去京城,能照料一二。届时等你和二郎成了婚,事情定下来了,我再回来陪着娘。」
我握住她的手:「娘,你留下来吧,太母这边更需要人。我无妨的,有将军在,谁能把我怎么样呢?」
上京城凶险。
我未必能赢,不想再拿家人冒险。
这一生,我想让她们,长命、无虞、平安。
婶娘红了眼,眼眶里涌出一窝泪。她被我养的胖了些,虽出了白发,看上去却不显老,轻轻回拍我的手。
「简简,你叫我什么?」
「你终于肯改口了。你这孩子,娘等这一天不知多久。」
她擦了擦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净,「上京城在北,不比扬州天气,一定很冷。娘给你做了些衣服,都收在包裹里。你有什么缺的,或受了委屈,二郎对你不好,尽管写信来告诉我,娘给你撑腰。」
「好。」
我轻轻地应着,将下巴贴在她的肩头。
这个娘,不是儿媳对婆母的称呼。
是个女儿,在她身上,日久天长,嗅到娘亲的味道。
真暖和。
我慢吞吞地挪开,转身对上满当当的马车。
婶娘指着伙计,还在往里塞东西,一个车舆‌‌,包裹便占了大半。
尤嫌不够。
婶娘自顾自念叨着:「还有些地里头长出的苋菜,简简喜欢吃这口,得去摘些,给她带上,上京城未必有这么鲜。自己家做的汆丸子,外面再有钱也不是这个味道……」
我鼻头有些酸。
马车出城,已至黄昏。
猛地一颤,猝不及防地颠簸,我扶住车帷,才没往前倒进菜堆里。
「什么事?」
车帘掀开,拦路的是我阿爷。
他精神矍铄,捋着胡子瞪眼,和个拿刀的护卫起范,不无得意:
「车中坐着,可是我的孙女,宋简。你敢撵我走?」
四面宗亲围着,男女老少,不下百人。
见我出来,阿爷就更威风。
「简简,教你的规矩都忘了,还不下车跪拜行礼?迎阿爷上去坐着,你个女孩儿家,什么都不懂,这上京城,我陪你去。」
一群人开始附和,七嘴八舌。
「嚯!听说你孙女婿可是将军,二品官,乖乖,宋家的祖宗显灵了。」
「你给他们家养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娘子,要我说,这什么诰命啊、封赏啊,老秀才,可不是得分你一半?」
「有个那么显赫的孙女婿,老爷子后半辈子享福了,还怕捞不着什么官做吗?到时候,还得靠您拉一把,给我们家金儿说门好亲事。」
……
我被吵得头疼。
一个眼神过去,领头护卫把刀出鞘,寒光闪过,所有人都噤了声。
「阿爷,我现在还称您一声阿爷,就是感念着您养我十四年,没有功劳没有苦劳,一大把年龄胡子都到腰上,却总有些过去的稀薄情分。您虽然想要孙子,为此逼死了我亲娘,却始终不曾短了我吃穿。
「容我提醒您一句,当日事发,你恨不能立刻拉我沉塘,我有这条命在,完全是蒋家婆母爱怜。可您尤嫌不够,厌我污了宋家名声,连夜送来断亲书。如今契约,我可还随身揣着。怎么,现在看了我发达,就又巴巴地贴上来,不对啊,这和您日常挂在嘴边的『文人风骨』相冲啊!」
「再则,即便我不往心里去,你想升官或者发财,是不是拜错庙了啊。在朝廷有禄银职差的可是蒋沉,不是我。您想要富贵,可以啊,去京城将军府闹,带着一大帮人,来拦我个弱女子的马车做什么?
「我在桃李镇三年,最初日子也有不好过的时候,太母婶娘常年吃药,生意又刚做起,那时连吃饭的炊米都是借的,你可有曾想过帮忙?但凡三年间,您来看过一次,今儿我便做主,把我每年朝廷赏的岁银分你一半。」
「哦,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您来这儿做什么?」
我转过头去问护卫:
「敢挡挂有皇幡的钦使马车,按大雍律,如何判刑?」
「磔刑。」
「哦?」
我挑眉,拍了拍裙摆:
「阿爷,您听到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要被拉到菜市场,当众割断咽喉。来年秋日,若有人提醒,简简会记得给您烧一炷香。」
我阿爷突然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各位宗耆族老,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敢有孙女不孝长辈的!还要把我拉出去杀了!」
「我大庸以孝治天下。宋简,你不要以为你得了个诰命,翅膀就硬了。我要上京,去敲鸣冤鼓,到时,有你好果子吃!」
我把断亲书从胸口取出,晃了晃:
「那就谢过您这纸『免死金牌』,尽管去告吧,阿爷!念在祖孙一场情分,您走不动路了,我会每月给您寄二两银子,其余的,就别想了。」
他依旧不走,挡着路,声音撕心裂肺。
我的耐心到了极限。
「压过去!」
阿爷大喝:「你敢!」
护卫犹疑:「可是……」
我没抬眼,手抵住额头,轻轻按压眉心:「圣命让你听我的,你尽管压就是了。」
说这话时,最后一缕黄昏的阳光照进来。
目冷而睫浓,深浅的阴影铺在我眼睑底下,弥漫着淡漠和冷肃之感。好像车面前的,不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是。」
马车疾疾驶过。
在压到阿爷腿时,他连滚带爬地后退,但还是擦伤了一只脚。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髻也散了,面也脏了,斯文扫地。
「宋简!你个冷血没有心肝的畜生……我当初就该掐死你……能不管自己的亲爷爷,你以为嫁了人,就有什么好下场吗……」
秋风微寒,把他怨毒的诅咒吹过来。
我垂下眼。
阿爷,这些话早就伤不到我了。

-31-
我与蒋沉的婚期定在十月初一。
没有谢重照从中阻隔,还是比前世晚了半个月。
因为,我谎报了自己的八字。
当今陛下沉迷方术,极信周易玄道,大事小情,都要由钦天监卜算。
上京城如今最大的一桩事,是干旱。连着半年,不曾蒙老天爷恩宠落上半滴雨。
粮食可以从江南调运。
可民议沸腾难止息。
人们习惯将灾难视为『天罚』,天子做了错事,才有此劫。皇帝身体本就不大好,因此事,更是消沉。
皇榜都贴出来,许诺,谁能求得雨,便能在钦天监任职——
那可是天子近臣。
告雨台竖了两个月。
一开始,尚有些胆大的,登台祝祷,却没什么效果。反被禁军拖去午门,当众打了五十板子,血肉模糊,落下残疾。
便再没什么人敢讨巧凑热闹。
一时光景惨淡。
可我有前世的记忆,深知,这场干旱即将结束。九月中会有一场雨,我跳下马车,伸手揭开皇榜。
禁军首领赶来。
我告诉他,祈雨需沐浴更衣,斋戒半月。
于是,我从包裹中选了一些东西带走,连将军府都不曾回,便跟着去了钦天监准备的小院。
蒋沉没有见到我的面。
他闻讯而来,只在人群中,遥遥看见我一个背影,清风吹动我的衣袖,他招手唤我,我不曾回头。
我不是为了躲他。
我只是需要,一个留在天子身边的理由。
九月十二。
众目睽睽下,我登高台祝祷。
口中念念有词,一舞毕,手中三清铃哗啦作响,风雨交加。而我所着祭服,用特殊布匹制作,雨不沾衣。
围观百姓,见此异状,瞬间跪伏在地,连禁军首领也跟着磕头。
「神明显灵!」
「神明显灵了!」
我被带到皇宫。
前世今生,第一次见座上的皇帝。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年近半百,病榻缠身,眉宇间,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
他已知晓我的来历。
「安阳乡主,恭华诰命……蒋沉从未提起过,他娶的夫人,会卜蓍。」
我道:「命妇原没学过,只是路经皇榜,突然心有神会,预知到了哪日有雨。还没反应过来,手便把它揭了下来。」
这是『天应』。
雍国曾有先例。
百年前那位帝师,半路出家,原是个跑江湖卖艺的,大字不识几个。却于某日醒来,知天文晓历法,一眼就在乞丐窝里相中了高祖,望其有龙兴之气。不遗余力扶持他打江山,建立大雍王朝。
皇帝来了兴趣:「你是说,和帝师一样,你是老天爷派来帮朕的?」
他现在还不信。
但我根据前世种种,又预言了几件事。
「……都是绝密,连蒋沉也不可能知道。可命妇脑子里,就突然有了。」
皇帝开始正视我。
我被安排在钦天监的官舍留宿。次日,封副监正,五品官,职份不高,供职场所却在太和殿以南的小院,随时可以面见天子。
此举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大雍建国百年,从无女子任职。
弹劾书、谏言书,雪花一般纷至踏来,甚至有个老御史,在金銮触柱,言要以死明志。
他命是救回来了,皇帝也被架住,不杀言官是祖宗之法。
我穿上官服。
禁军将我挡在太和门口,不能上朝,我就转身,要了辆马车,去长公主府拜遏。
长公主是陛下胞妹。
为皇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手中握有京城巡防司。
「你的意思,是想让本宫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
女子一袭紫衣,尊贵华重,灯火琉璃下,鲜红的蔻甲,把玩着杯盏。嘴角兀自弯起,眼里浑无半点笑意。
「蒋沉原来喜欢这般蠢笨的女子。他那双眼睛,本宫要给他剜了,做成珠子,送给敏敏,夫人觉得如何?」
她是没有孩子的。
少女豆蔻时,为帮兄长谋皇位,她以身入局,嫁给了平国公独子。却又在拿到兵权后,亲手杀掉自己的夫君。
此后二十年,她孀居公主府,身边再未出现别的男人。
皇帝怜她孤苦。
把京中所有的女童找来,独嘉敏合了公主眼缘,被她养了几年,收为义女。还得了郡主的封诰。
长公主面色冷然,她很疼爱嘉敏,前世为她险杀死我。她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是该跪地求饶的。
可我没有,仍然在说:「御史中丞是朝中言官领袖,又辅佐过三位皇帝,他咬死不同意我入朝,就连陛下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不让他说话。可公主,您有,您也是位女子,亦在朝堂挂职……」
她双手捏着杯子,听的已十分不耐,轻啧了一声:
「你是真蠢假蠢?」
「宋简,你希望同为女子,本宫能体谅你一二。可也同为女子,你如何不能体谅敏敏一二?她寿日无多,死前唯一的心愿,你都能不成全,却想让本宫成全你?」
「自然是要成全的。」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
「可是殿下,把蒋沉让给郡主,真的算是成全吗?」
「恕我直言,郡主就是年纪太轻,又骄纵太过,短暂的生命里,偶碰到个不惯着她的男人,便以为是毕生所求。」
长公主凝眉看我,神色不虞。
我没去管已走进来的护卫,自行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
「殿下,你觉得是强抢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和她捆在一起,让她死之前都不快活;还是寻医问药,尽最大的能力,扩延她的生命长度,助她突破执念。哪种更算是成全?」
长公主一手猛地捏碎了茶盏:
「你怎么知道本宫没有?本宫这些年,不知见了多少名医……除非浮川花……可那是已灭亡的药草。」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我已被护卫叩住胳膊,往后折在背上。
「放开她!」
护卫退出去。
长公主慢慢走过来,鲜红的蔻甲贴着我的脸:
「你是说,你有浮川花?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我在岑淮所居的小屋中,曾踮脚触碰的那株红花,正是浮川。此药邪性,花叶生齿,会噬咬想要采摘的人。
我冷静下来,往前摊开手,把袖子挽上去。
暖黄的灯火照见一截雪白的小臂,其上斑驳皲裂,密布如碎屑般细密的齿痕,尚有未干涸的血迹。
「殿下,这是采摘浮川留下的印记。」
我缓缓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你帮我,就是救嘉敏。」
嘉敏生父,雍国唯一的异姓王,手握京郊兵马。
义母长公主,皇帝胞妹,掌有城内巡防营。
她活着。
比死了,对我用处更大。
第二日上朝,禁卫军还要再拦。长公主从马车里探出身,两队卫军立马散开,我跟在她身后,走上金銮。
长公主怒斥群臣:
「若真依中丞大人所言,那本宫要不要脱去这身官袍,也回家待着以表女子节道啊?『出嫁从夫』,本宫已无夫可从,莫不是要抹了脖子一同去了!」
「什么,你说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皇榜告帖天下知,这位宋娘子,本宫不管她什么身份,她求到了雨,中丞大人却率百官将她阻在殿外,这难道不是逼着皇兄失信于天下吗?」
「退一万步讲,她便是个女子又如何,皇榜哪一条限制女子不能揭。当时既不拦着,事后跳出来又算什么?说什么『和个女人同朝为官是莫大羞辱,宁肯抹脖子去了』,本宫也是女的,现在就站在这金銮殿上,与你同堂。马大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一席输出,朝堂鸦雀无声。
长公主回身下拜:
「皇兄,臣妹愿为宋娘子做保。我看一个区区五品副监算什么?要给,就给四品正监,方才显出我皇家气度。」

-32-
满朝大臣都愣住了。
还是我同僚,另一位钦天副监站出来:
「这怎么可以?陛下,我监院百年以来,历代正监都是修行之人,终身不染情缘。可这位宋娘子,她……」
终于到这一幕了。
我吸了口气,一拜到底,声音轻却坚定:「陛下,臣女有话讲。」
当初签的婚书呈在手心,一撕两半。
「我与将军,只有兄妹之情,全无夫妻情谊。这些年,不是帮他照料家中,而是臣女照顾自己的义母。我们之间,只有一纸文书,从未至官府过契。」
「既然老天爷选择臣女做这个『天应之人』,臣女只好应天而行,一心只有我大雍的江山稳固,在此发愿,臣女终身不嫁。」
身侧突有哐啷响动。
我抬起头,是武将一列的蒋沉,他手中的笏板掉在地上。
这些日子,他为我同朝臣争吵,却碍于口笨舌拙,每晚便不睡,复盘打小抄。如今眼下已有乌青,闻得此言,颓然失态。
跪在我身边:
「陛下,臣不同意。宋简是臣的妻子,您已赐过婚了。」
朝堂乱成一片。
几个派系之间吵嚷不休。
只能退朝。
我没有再去见蒋沉——
和他之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了。
钦天监是百年前那位帝师所建。
如今院中还住着他的再传弟子。
只是不任职,仅著书。
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过。
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就是最寻常先生的模样,手里持卷书,只一双眼睛极亮,将我上下打量着,轻『啧』了一声:
「小姑娘,你身上的因果线条很乱啊。岂止和上万人有着生死连接。」
「功德加身,却一脸短命相。」
他摇头离开了。
我垂下眼,安静地站在原地。
跟着我的小太监,嘴唇张得很大:「李……李神仙,他开口说话了。」
后来我知道,这位真有道行的高人,修的是闭口禅。
已连续十年不曾给人批命。
他说我会短命,上辈子我确实死在二十四岁那年;他说我功德加身,皇帝听进去了。他很信这些,加上长公主推波助澜。
十月初一。
原定我婚期这日。
我却绯袍玉冠,将发束起,上了朝堂。
四品监正,如今我是陛下身前的红人了,常伴天子左右,我趁机给谢重照挖坑。
我说:「昨夜臣做了一个梦,是有关徐内侍。他在京中有处庄园,每逢下值便去,次日出来总是面色红润,神清气ŧū́₃爽些。这可真是奇了,即便内侍跟随陛下多年,却也不是个如何重要的职位,臣这天应怎么梦见他?」
「左思右想,不会是内侍大人,在庄中找了些郎中,为着陛下的身体试出新药方吧?」
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陛下却听在了心里。
大雍不许太监涉政。
徐内侍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虽无实权,却对皇帝的日常极为了解。他有个庄园,这件事,陛下不知道。
有了提示,再去突查,很快水落石出。
庄园中豢养了六个女子,暗卫闯进去时,每个人都遍体鳞伤。其中有个已救不回来,最后的力气,她指指园中废井,示意下面还有尸骨。手蘸着血,在地上写着『太子』,然后便咽了气。
她们都是慈幼局出身。
种种线索指向,徐内侍和太子之间早有瓜葛。
帝王疑心。
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那场微服出访,行踪只告诉了徐内侍一个人。途中偶遇山匪抢劫,内侍拼命拖延,他独自一人逃跑,几乎死在深山老林中。
朝野震动。
最后是太子,不顾众人劝阻,几日几夜不眠,把附近山头翻遍,才在悬崖下找到摔断腿的皇帝。
他被谢重照一路背着出来,手指触摸到粘腻湿润的一片,皇帝垂眼,才惊觉太子雪白的衣袖染满殷红的血迹,都是为寻他而伤。
那是天家难得的父子情深。
太子说:「父皇,儿臣就算死,也不会让你有事。」
皇帝身体僵住。
那时节,太子和贤王两党在争禁军统领的职位,出了这事后,陛下偏了许多年的心,被猛得一拽。
无论继后再吹多少枕边风。
这位置,镇守宫城,巡防四门的权力,皇帝都给了太子。
而现在得知。
这一切,或许,是场骗局。
怎能不怒?
「内侍,你跟了朕四十年!」
「说!你们是何时勾结在一起的。到底还谋划着什么?」
「朕的病,你们做没做过手脚?是不是等着朕一死,立刻拥太子即位,沾这从龙之龙?」
徐内侍对外说是抱病的名头。
实际被囚禁在暗牢中。
受凌迟酷刑,每天剜他一片肉下来,却用参汤吊着命,不许他轻易死了。
但他没招。
竭力把谢重照摘出去。
「陛下,不可听信奸言啊……妖女祸国……奴才对陛下忠心耿耿!」
「奴才只是好色,拖着太子帮我采买过几次女人。其余的,奴才什么都没做过啊!」
我知道他是为什么。
徐内侍在宫外有个亲侄子,他老徐家唯一的根,被太子养着。
紧咬牙关,只有他死。
可一旦招供,就是夷九族。
他分得清利害,骨头也算硬。
我也没奢望这一举,就能把谢重照逼上绝路。
我只是想在陛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等着看吧。
皇权面前,从无父子同心。
这颗种子,迟早长成参天大树。
徐内侍挨到第一百零八刀时,受不住了,彼时他就半副骨头,血淋淋地绑在刑架上,医工说活不过明日。
我去见他。
他是知道我向陛下的进言的,但并未来得及向太子传递。
阴狠地看着我:
「宋简!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你何至于逼我到此。」
铁链哗啦作响。
血溅污了我的鞋面。
我拔下发簪,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
「大人,要怪就怪你做了太多坏事,报应不爽。」
上前两步,发簪穿透他的喉咙,他『嗬嗬』地喘气,我忽然就笑了:
「妹妹。阿姐给你报仇了。」
是上辈子的纤蝶。
只有我记得的那个小姑娘,灵动,瘦弱,遭逢巨变却始终向阳。
尽日依偎在我身旁,说存下银两,想回扬州把老宅买下来,父亲母亲就葬在院中。她守着他们过。还说要开家女红铺子,请我做师傅。
她原本有那么长的未来。

-33-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谢重照不愧是天生的政治种子,他敏锐地察觉到与天家之间的缝隙,一出苦肉计,以指尖血抄写经书,以贺帝王寿诞。
父子之间重归于好。
他的太子之位很稳,即便没有得到端亲王的兵权,身后依旧有许多世家和正统老臣的支持。力压贤王一头。
茶楼雅间,我坐在临窗的位置,动作徐徐地倒茶。
直到把水放凉,贤王也没有端起茶杯。
「本王不会同你合作。」
他只有十六七岁。
眉目中凝着巨大的分裂。
一方面,他受忠孝礼义熏陶长大,从内心深处把太子当做哥哥,不愿意兄弟阋于墙;另一方面,继后野心勃勃,在他身上寄托着自己的政治需求,已经把事做绝。
「先皇后陪着父王打江山,吃尽苦头,才会因难产早逝。这天下本就是兄长的,本王没有争的资格。是母后,她因家族永失所爱,想着既已做出牺牲,就一定要收获巨大,执念成魔。」
这话是暗卫十五告诉我的。
他就是『赵渝』。
我约贤王见面,他来给我送信,好意提醒过我一次。
「不管你在打什么注意,从主子这儿,得不到你想要的。收手吧,宋大人,我不想看到你落个凄惨的结果。」
……
我呷了口茶,轻轻垂眸,语气平静:
「那如果太子叛国呢?」
谢重箖起身挥袖就走。
「够了……监正大人,你就算想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必如此妄言!你竟敢污蔑当朝太子!你以为本王会信?」
这是真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重生后的每一天,我都把前世所有的细节拆了又拆。
终于发现疑点。
胡戎可汗死后,五子争立,原起不了什么浪花。可蒋沉还是要去出征,并且以为自己有很大概率会死在沙场上;他死讯传来后,太子又丝毫不惊,反设下圈套,已做好娶我夺兵权的准备。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匪夷所思,也是事情的真相。
太子和胡戎有勾结。
他野心勃勃,已掌禁兵,又有了端亲王京郊的驻军,再拿下边塞,整个大雍,就是他的囊中物。
前世贤王一定是查到了什么端倪,才会在蒋沉死后派出暗卫夜探。
但这些话我不能说。
「王爷也知道,我是天应之人。」我挑眉看他,「预示梦就是这样显示的,王爷不信,大可派人去察。」
他抬眸看我,目色从惊疑变得凝重:
「既如此,你为何要告诉本王,而不是父皇?」
我:「王爷确定?」
皇帝的身子已大不如从前,陈疴旧疾,昨晚还吐过血。
贤王复又坐下来,捏着茶杯,把水饮尽:
「父王需要静养,确实不宜过度忧思。正监大人,本王暂且信你一次,但要是查到,你在说谎,我要你的命!」
我举起手中茶盏,与他遥空相碰:
「一言为定!」
皇帝格外宠爱这个幼子。此事由他揭开,效果远甚于我。
接下来,我要去做另一件事了。
马车往郊外护国寺驶去,半路却被蒋沉拦住。
这些年。
他总是痴缠于我。提出要一路护卫我同行,我拒绝;又说婶娘捎了些新酿的酒,邀我过府品尝,我摇头。
他痛苦地看着我,神情偏执:
「简简,你就这么讨厌我?
「可为什么?朝廷秋决还要三司审过,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对我不公平!
「明明,你是我的娘子。我们还有以后……就差那一点,就一点!我当初就不该端着,你就能永远属于我。」
我冷淡地看着他,旁观他的疯狂和扭曲。
半晌,我问:「兄长,你就这样和你妹妹说话?」
婶娘来过京都。
那时我和蒋沉退婚的事沸沸扬扬,她找到我。
「简简,娘能不能听听你的心里话?」
我告诉她,山河壮美,世间广阔,我不想被困囿在一个地方,想尝尝别的活法。
她怔愣,试图理解我。
最终握上我的手,眼里一层薄泪:
「简简,你别忘了,即使走的很远,娘始终在桃李给你留出一间院子。你还有个家。」
她把我当女儿。
母亲总不会太为难孩子,她没再替蒋沉说话,反而成全我。把我的名字写进蒋家宗祠,如今我是她过了官面的义女了。
我眨眨眼:「乱伦乃是重罪。兄长,你要拉我去死?」
他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手在袖中,握了又松,血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很快在地面聚成一个小洼。
「简简,我可以为了你不要将军之位。我们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新开始好不好?」
语气已带上恳求。
「兄长慎言!」
我摇头嗤笑:「即便你愿意放弃,可有问过我的想法?好不容易,我有了今日的地位,我不放弃。」
有时我真的会怨恨。
凭什么,只有我背负着过去的痛苦。蒋沉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抬出『爱我』这个旗号。
所有人看见了,都只会感慨一句他如何深情,我如何冷心。
他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我撑着下颌,心里只觉得厌烦。
好在侍卫终于把嘉敏请来了。
她得到浮川,续了几年命,曾被长公主押着,来我府中致谢。行的躬礼,腰是弯的,眼眶却被羞红:
「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恩人,我就要对你唯命是从。」
我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接过茶,小口地饮着,喝了两刻钟,才让她起身:
「想来郡主日后也不希望同本官再有什么交集。不如就今日报恩吧,留在我府中做一日花童,修剪园中绿枝,可好?」
她忍辱应了。
傍晚,四肢哆嗦地被抬回去,哭着往长公主怀里钻:
「母亲,她,她,她……她的园子怎么这么大!本郡主迟早要把给她修园子的工匠给砍了!」
浮川开花后留下些种子。
嘉敏要自己放血把花株养大,每年吃着,才能长命。可她心里却依旧放不下蒋沉,还是围着他转。
一听到传信,便巴巴地来了。不敢找我晦气,窝窝囊囊地瞪过来一眼,色厉内荏:
「还不快走!在大街上,缠着你哥哥做什么?还嫌御史参你的折子不够多?」
我把车帘卷下。
马车继续往前,蒋沉想追,刚伸手,就被嘉敏拦住。
她攥上蒋沉的手,眼里蓄了两滴泪:
「蒋哥哥,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吧!」
「起开!」
「我不嘛。哎,城外荷花也开了,包完伤口,我们去游湖吧。好不好?」

-34-
我要去的地方是羽凤山。
并不险峻,护国寺就坐落在山顶。皇帝的病越来越重,我借着祈福的名头来寺中小住,今儿是初三,大门紧闭。
护卫敲了又敲,才出来个小沙弥。
他双手合十鞠了个躬,说出的话一板一眼:「要是上香还愿,需得十五过后。若是寄住祈福,只得女施主一人,不可带随从。」
「你可知道我们大人的身份?陛下令我等随时护卫着,你的意思是要抗皇命?」
「本寺就是这样规定的。」
「你!……」
眼看气氛闹僵。
我下了藤椅,径自收拾好包裹,把护卫们召在一起:
「罢了,本官一人进去。」
「可是……」他们面色为难。
我是遭过刺杀的。
谢重照。
他想要拉拢我,谈及扬州稀薄的情分,被无视。徐内侍死后,尽管没有证据是我做的手脚,可他依然觉得有我在掺和。他不能允许皇帝身边的心腹,是个敌视他的人。毕竟宫门会落锁,我见皇帝的时间比他多。这是个很大的威胁,索性斩草除根,他几次派人来杀我。
手脚做的很干净。
我没办法指认他,只能加强府中防卫,以讨要赏赐的名义向陛下要来一队侍卫。这都是在皇帝面前露过脸的人,一旦死了,是要彻查到底的。谢重照只能暂时收了手。
这些账,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
而现在,就是到了讨要的时候。
护国寺中的主持大有来头。
他是三朝元老,百官领袖。最高官至大相国,幼时还曾教导陛下诗书。
先皇在位时,胡戎曾打到过京都。他奉命守城,家中妻儿却被虏,一面家,一面国,他在城墙上,亲手弯弓,将人质射杀。
等胡戎ṭųₜ退去后,他赶回家,除了亲手杀掉的嫡子、被戎人虐杀的三子、五子,家中还有一百多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只有个小儿子侥幸活下来。
却也命不长,幸而早早成婚,留下个女婴,也给老相国一点念想。
那女婴就是太子妃。
阁老一把年龄,白发人送完所有黑发人,他没熬过这次打击。心灰意冷,辞官致仕,在护国寺出家为僧,守着一屋子的长明灯过。
每年这个时候,主持都要斋戒整月。
我是为他而来。
却也不急。在山上住下,过了难得安宁的一段时光。每日睡到晌午才起床,吃斋菜,下午就随意抄本书,溪岸支张椅子,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
宋简。
我问自己,如果能报了前世的仇,接下来,你想过怎样的日子?
去游历山河,观赏风光;还是隐姓埋名,开一家饭肆,养活着自己和一条狗?
羽凤山上有一片桃林。
结出的果子供寺人食用。这天,我自告奋勇去摘,草筐半路破了,便兜了一裙,回来时,见到亭子中,坐着个黑裟和尚。
主持。
我眼里的笑略散了散,把桃果收好,叫来个路过的小沙弥,托他去送一趟。擦净手,往亭子中走去。
他撵着佛珠:「老夫已非尘世人,不想再过问官场之事了。」
我点了一炷香,转过身来,看着他:「大人,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把你卷进是非。我从小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所以,今日来,也是为了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挥了挥手,身后立着的武僧便退下。
这是愿意看在皇帝面上,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
我开始说道:「从前,有一位皇子,他出身显赫,却并不受宠。只因生产那日,他母亲血崩,二者只能活一个。可按祖宗律法,国医必须优先保皇子,就连陛下也无可奈何,说过,『宁愿不要这个孩子』的话。而随着他眉眼渐渐长开,浑身上下竟没一处像亡母的地方。就连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比他更像。陛下不会喜欢另一个镜像的自己,更偏爱无害纯良的幼子,慢慢地,朝中有了传言,说这偌大的江山,就要交在弟弟手中。」
「他当然不会甘心,所以他打出来第一张牌,是自己的婚事。盯上了朝中最显赫的阁老孙女,王小姐。这位小姐天生体弱,不爱出门,家里本是要将当年的探花赘给她做夫君的。两人这辈子不该有什么交集。可京中却闹起大盗,闯入小姐闺房,藏了整晚,次日天明才被捕。小姐的名声毁了,婚事退了,羞愤自尽,太子这时候站出来,证明小姐的清白。是他带着巡防司去捉贼的,说话自然有很多人信。于是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他是小姐眼中的英雄,即便家中祖父反对,可还是执拗要嫁给他。一切都这么称心如意,没有人知道,太子手下有个暗卫,擅易容,那晚的大盗就是他扮的。」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皇子甚至把姬妾遣空,这样真情的郎君,小姐十分感动。她的身子本不适有孕,却还是想生下最爱人的孩子。皇子开始在朝中担差事,常不回家,小姐从来没怀疑过,她的夫君,在外面有个庄园,里面养了数十个女子,而她们的面容,都与已逝的先皇后很像。」
「终于,小姐有孕了,却受惊七月早产,几乎是拼死把孩子生下来。隐约间,她听到一声女婴哭泣,然后就昏过去。可再睁开眼,所有人都告诉她,生的是个男孩儿,眉眼不像她,也不像郎君,反和先皇后幼时一模一样。可怜的王小姐,到死都以为,那声啼哭,是自己的幻觉。她不会知道,庄园内,死过多少个孕妇和婴孩;自己踩空阶梯受惊,又是谁在身后推了她一把。」
「大抵世间母子都是有感应的。小姐的夫君终于被封为太子,越来越少地归家。偌大的后宅,就只有她抱着小孩儿。可很奇怪,小姐发现,她好像本能排斥这个婴孩。此事当然瞒不过太子,他告诉小姐,说这是产后胡思乱想,她生病了。小姐便开始吃药,她越来越瘦,很多时候还神思不清,太子便以此为由,不再让她和皇孙接触。」
「一碗碗药喝下去,小姐很快就撒手人寰。丧仪大办,葬礼上,最伤心的不是她夫君,而是她祖父。那个为国牺牲一切的老相国,他深以为是自己年轻时杀人太多,上苍就降下报应,夺走身边所有的人。因此,他不敢再接触小皇孙,怕把不祥之气传给他。只是出家前,将所有势力都交给了自己的孙婿。」
香燃尽了。
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主持手中的佛珠已被捏成粉末,我冲他表明身份,笑道: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离奇?我零零散散从梦中拼凑的。大师方外之人,便聊作为解梦的参照吧。」
谢重照是伪装的很好,名满天下。
可一旦有了怀疑,总有细枝末节可经查证的。尤其他身后大部分拥趸,之前都曾是老相国的心腹。
我刚走出亭中,就被根武棍拦住。
「大师,可是这故事琐碎,需要我给你再指的细点?」我丝毫不慌,转身看他,「那不如就从小皇孙身上查起吧。民间有一偏方,名唤滴血验亲,他与你之间,又是否能溶于水呢。」
主持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他没多问,看来心中有沟壑,已信了大半。
「除了让该死的人去死。」
我揉揉眉心,叹息一声:「还请大人不要迁怒那个孩子吧。」
稚子何辜。
我看过端文皇孙的病案,当初为生下他,谢重照在他娘身上用了很多药,已伤到大脑。这辈子,许都不如常人聪慧。

-35-
七月初十,是天子寿诞,宫里办了大宴,我随侍左右。
贤王提前来过,父子俩在内室共用早膳,他拿出一颗保心丹,劝说皇帝服下。
看来,事变就在今日了。
我见到了王相国。
他穿着紫蟒服,头上簪了冠,身边聚着几位官僚,他们都曾与太子来往密切,俯首聚耳间说着什么。
贤王也去讨了杯酒,两人视线对在一起,点点头,又很快错开。
寿宴开席。
高台上唱一曲《普天同庆》,戏罢,要上前领赏。其中一个老生揭开须,跪在地上,求陛下做主。
他哭诉自己失踪的女儿,说起很多年前一桩往事。
那时,谢重照还是皇子,壮游各省,暗中拿着先皇后的画像选秀。他可怜的女儿,被五十两银子骗走,刚开始的一两年,还有家书报平安,说已有身孕,届时会把老父接来,合乐天伦。可后来就再没音信,他上京去找,处处碰壁,报官还被打了庭仗赶出来。京中都说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情深,没纳姬妾,他也糊涂,莫不是多年前有人假冒太子?所以来御前辨理。
为占据先机,布局时不被谢重照察觉。
我谎称天梦,称只要太子寿诞前在经室祈福,陛下的身体就会好转。
谢重照以为我是用这样的『小手段』来报复他的刺杀,没有多想。
如今刚走出来。
面对当头一棒,他反应很快,敏锐嗅到阴谋的气息,跪下膝行数步,大喊自己冤枉。
可老生唱了一辈子戏。
声腔洪亮,语速还快,哭得更惨。
他说起今日一见端文皇孙,就亲的不行,那孩子年岁也对得上。话里话外,又隐晦提起,如果猜测为真,那太子不就是和很像自己生母的女人……这可是乱伦。
皇帝的怒气值在往上攒。
人身子不好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
岑淮做了一味香,我每日用来熏衣服,皇帝闻着,更是屡屡梦见已逝的明德皇后。现下,她是他的逆鳞,被这番有技巧的话一激,什么都听不进去。
老相国也来添油。
他说起太子妃临死前『发疯』的症状,哭着喊着要找自己的孩子。那时他只以为孙女病糊涂了,如今想来却甚是蹊跷。他提出滴血验亲,来分明皇孙血统,以正谣言。
谢重照不同意。
他说这是污蔑,应该把这个老戏子抓起来拷问,而不是让他们皇家自证清白。
但他很快就没说话的机会了。
贤王也跪下来,状告谢重照另一桩罪。
不过半月光景,他在残忍的真相面前一瞬长大。亲自去了边塞,胡戎的三王子,本就分不清汉人长相,再加上有意模仿,还真信了他就是幕后一直联系的谢重照。
一顿酒的功夫,很多事就兜不住了。
以战养势。
这些年,东宫一直与胡戎部暗中联络。包括之前几次,雍国军队势如破竹,明明早该能平定边患,胡戎却像有如神助,总能躲掉。蒋沉会赢,实在因为他草莽出身,很多军事打击根本不报备上峰,才讨了侥幸。
打仗意味着花钱,银子动起来就能从中敛财,还可以趁机把不听话的武将给换了。另一方面,整个雍国在外有强敌,在内就更需要安稳。这样的话,除非谢重照犯下不赦之罪,否则,他的太子之位都是不可动摇的。
皇帝气得吐出一大口血。
贤王还带来了人证。
他把胡戎的三王子绑进来,当堂指认谢重照。
大势已去。
却非绝路。
谢重照认错,但不认罪,他跪着去拽皇帝衣角,痛哭流涕:
「父皇,儿臣只是太过惶恐了。东宫十年,儿没睡过一个好觉,儿也为大雍江山立过汗马功劳。儿近日总梦见母后,父皇,您有梦见过她吗?她对您说什么,她用她的命换了儿子和她母族的富贵荣华,儿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儿子真的很想她。」
又看向继后:
「姨娘,您踩着我母后的尸体,登上这个位置,今日布局这一切,面前也可曾浮现我母后的面庞?午夜梦回,您是否觉得亏欠。是,我承认,我不喜欢你,连带着讨厌重箖,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有和母后的回忆,偏偏我没有。明明我才是她的孩子,却一点都不像她,只能从旁人言语中,窥出她一二。」
他把具体的罪行模糊,又指出继后手笔,暗示她在皇帝眼皮下,竟能详密周全这一出,并请来相国出山,势力想而知。
打出感情牌,拉出一个分散怒火的,来问皇帝要个态度。
高台上,陛下苍老了很多。
「退朝。」
他步履蹒跚,带血的帕子缓缓飘落在地:
「太子幽禁东宫,无诏不得出,闭门思过。」
谢重照没有被废。
皇帝只有两个儿子,继后野心很大,贤王又太过纯良。这个倒下,就再没可制衡的对手。
可我不会让太子还有喘息之机。
我去国医署给皇帝端药,路上撞到个出宫采买的侍女。药汤洒在地上,我伸手拉开她,一张字条趁机塞到她手中。
皇帝再醒来时。
坊间已闹得沸沸扬扬。
尽管下令封了口,可今日之事,还是传遍大街小巷,并有一队行商,已从京城出发,想来,这个消息,不日会在九州蔓延。
我做过三年生意。
在扬州赚的钱,都在今日花尽。
太子从前的形象过于完美无缺,如今反噬起来便格外猛烈。从徐内侍宅中活下来的孤女,更是现身说法,把遭遇诉诸于世。
愤怒的百姓砸了慈幼局,尚嫌不够,围在紫禁城外,连名请愿要求废黜太子。
谢重照,彻底走入绝境。
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

-36-
太子造反了。
这也难免,他是宁死都不会屈居人下的性格。
更何况,为了那个位置,谢重照曾做下数不清的恶事,他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但这一世。
他的胜算很低,蒋沉没有死,端亲王也没有投靠他,就连自己收拢的那批心腹,因为王相国,也有脱离之意。长公主保持中立,民心彻底散了。
谢重照的孤注一掷选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家宴。
我找了个理由。
登上摘星台,看这批禁军悄无声音地涌进来,围困皇城,把陛下和百官挟制住;又看见星火连天,宫墙尽头,隐约有火把接连窜过,贤王带兵来援。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故事即将落幕,我觉得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把衣服往上拢了拢,来抵挡迎面寒风。
「小姑娘。」
身后,有人唤我。
是李神仙。那位得道的高人。
他在月下饮酒,醉意熏熏,透过我的肩膀,俯瞰人间那场争权夺利戏,面上没起什么波澜,只是问:
「你相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吗?」
我摇摇头,摸上胸口。
那里跳得很快。
老天爷并不慷慨,也不慈悲,我曾从它手下捡回一条命,逆转时空,一切重来。可凭什么是我?我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念叨着那句批命:
「功德加身……却一脸短寿相……」
我冷静下来:「若世间一切事都有定数,无法更改,那我救过的那些人,大师是说,他们不该活着?」
他悲悯地看着我:
「可姑娘,只有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
我耸了耸肩,这些话划过我的耳畔,没落进心里去。
他『咕咚』一声醉倒在地上。
一夜过后,时局已分。
谢重照大败,这个角度,能看见皇帝轻轻抬了抬手,围着他的禁军,便散开个口子。
谢重照冲过去,刚好挟持住继后。
他以此为质,要一辆马车,离开京都。贤王六神无主,连声答应;可皇帝却不同意,弓箭手将他们围的铁桶一般。
谢重照持剑轻划,继后脖颈出现一道伤痕。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贤王哀求道:「父皇……」
帝王面色不改,甚至亲自架起了弓弩。
谢重照就懂了,他抬头,看了眼将亮的天,又看了看身后堆积成山的尸骸,血已染红他的衣衫,兀自笑出了声:
「父皇,其实我都知道。就像你纵容这场逼宫,把țù⁼朝堂中所有我的人都清理干净;就像你故意把继后推出来,借我的手给弟弟铺路。可我还是会成全你,父皇,如果我赢了,你会是太上皇;我输了,你却不会想让我活。」
他眼圈有些红,但没有落泪,自顾自地呢喃着:
「父皇,弟弟有的东西,都是你给的;可我的东西,却都是自己抢的。」
这句话落下后。
他松开剑,掐上继后咽喉,手中猛然用力,继后拼命挣扎,不过几息,便没了声响,软软地倒在地上。
失去挡箭牌,箭镞所向披靡。
穿过他的额心,他向后倒去,睁大着眼睛,血开了花儿。与城楼上俯视人间的我,四目相对——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幅画面。
是在个花园亭榭中,我因刚学刺绣,很不得要领,气急败坏把笸箩扔在地上。太阳很晒,鬓发被汗沾湿在颊边,狼狈的不像话。
他从身后走来,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怎么,将军夫人说好了要在孤的慈幼局中,大展身手,这就泄气了?」
我不甘示弱:「怎么可能?不就是女红,等着看吧,我会是最好的夫子。」
他就不说话,手中折扇打开,兀自摇了起来。
凉风习习,浇灭我心间燥火。
那天日渐暮时,我疲倦地趴在栏杆上,枕着手背抬头看他:「我总以为我吃过很多苦,已练出百折不挠的一颗心,轻易不在旁人面前失态。」
「哦?」
他把折扇收起,唤来小厮备轿送我回府。
转身的时候,他没听到。
我轻声说:
「但是,你不一样。殿下,我们认识的太晚了。」
……
谢重照倒在地上,濒死之际,他似乎陷入幻觉,穿破两个时空,看见我们之间曾经的纠葛。最后一点力气,他试图向我这个方向伸出手:
「阿简,我……」
我垂下眼,看见他的血,像条小溪,很快汇聚到地面上的汪洋血海中,分不清曾经属于谁。
宫中没有办丧仪。
谢重照是以庶人的身份随意埋葬,说来也巧,这块地,离他的生母明德皇后陵寝也不过十里。
陛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已呈油尽灯枯之兆,他是个很有谋略的皇帝,却在晚年,先后与自己的儿子离心。
贤王只守殿门,从不进去看他。
我推开门,在病床前,表示自己身上的『天应』已经消失。有李神仙的批命,陛下并不忌惮我,允许我辞官致仕,还给了很多赏赐。
走出大殿时,贤王立刻迎上来。
「父皇可好?」他语气关切。
这些日子,每个近身的人,都要被他问这么一句。
我摇头。
他神色有些黯淡:「宋大人,你很聪慧,你告诉我,皇兄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母后十七岁便入了宫,这些年,一直活在明德皇后的阴影中。谨小慎微,事事都要被拿来做比较。她,她就是太苦了,觉得自己赢不了一个死人,我就必须要赢她的儿子,所以才生出这些心思。是皇兄杀了她,跟父皇没关系对不对?」
「不知道。」
我并不在意这些与我无关的事,行过礼,就往前走。
出宫门时,看见了王相国。
他未戴冠,穿着的是僧衣,手中牵着端文皇孙。
小皇孙在寿诞上取血时,不慎磕到脑袋,竟想起幼时的事,确实有个女婴,手背上还有颗红痣。
皇帝并未因谢重照而迁怒这个孩子。
但却除了玉碟,他如今是庶人身份。
老相国便收养了他,凭借那点微薄记忆,要去寻女婴的踪迹。或许一辈子也找不到,或许会终得团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与相国打过招呼,上马车要走,却被一只手拽住。
低头,是双亮晶晶的眼。
端文从荷包里捧出一把鸡头米,递给我:
「漂亮姐姐,扬州时,你请我吃。现在,我请你。」
我弯下腰接过。
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父亲的事,你可以算得上是主谋。但依旧要谢谢你,在扬州救过我。」
我愣在原地。
看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懵懂孩童的模样,一蹦一跳,去牵老相国的手,天真笑着:「走吧,阿公。我们去找妹妹。」
寿诞上的刺激,竟让他恢复了清醒。

-37-
我在出京城的路上,马车被蒋沉拦住。
谢重照谋逆那晚,他负责清剿西门,走投无路的乱党弯弓射他,生死之机,嘉敏推开他,挡了致命的一箭。
他鬓发未理,形容有些潦倒。
这些日子,在端亲王府门口徘徊。听到嘉敏醒来的消息,急急往进冲,却被老亲王给打了出来。
如个游魂,在街上穿行。
直到见到我的马车,他下意识道:「简简,你要走?去哪里,我陪着你!」
我蹙了蹙眉,端详他片刻,又松开:「好啊。」
蒋沉怔在原地。
神色复杂。
我把车帘掀开:「将军,怎么不过来?不是说,你愿意为我放弃一切?」
他犹豫片刻,做出挣扎,终于要上马车,却被我一把推开,跌倒在地上。
「宋简,你……」
我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蒋沉,你为什么总看不清自己的心。顾忌这个,又害怕那个,犹豫不决的样子,能做好一个将军,怎么就做不好一个男人。」
嘉敏撑着病体走过来,看见这幕,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转身跑开。蒋沉想追,又犹豫地看我一眼。
真是无语。他总在别人身上找原因。
没好气地把玉坠扔下车,我懒得看他:「传家宝还给你了。蒋沉,我不是你娘,什么事不需要问过我才做吧?」
走吧,看在婶娘的份上,我放过你们了。
或许这一世,我依旧超脱不了上辈子的生命。剩下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格外宝贵,我不想再把时间花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况究其根。
蒋沉和嘉敏,都不是彻底的坏人。他们的结局与命运,他们自己说了算。与我无关。
身后的茶楼上。
雅间窗边,站着两道身形。
贤王负手问:「十五,你昨夜不是把这些年的家当都给了宋大人吗?怎么,本王和你一起长大,从不知你还有做善事不留名的习惯……你喜欢她?可以跟上去,本王会给你一个新身份。」
暗卫摇了摇头。
「属下这个人,这条命,只属于主子。」
不。
『赵渝』垂下眼。
其实更多的,是忧虑。
赵重箖会是个好君主。他心善怀柔,重礼义尊儒释。可到底,皇位是个吞噬人性的怪物,日后会不会改变,尚未可知。
贤王心底是忌惮宋简的。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留下来,做好主上手中的一把刀,或许,更能护住那姑娘一程。
赵渝心里,偶尔会起一个念头:
他和宋简,应该还有别的故事。只是这念头甫一出,便被打乱,很快如雪泥鸿爪,散进云烟,怎么也抓不住。
我回了扬州。
和石榴小住半月,家中在给她议亲,她抄起扫帚,把媒人打出去。乳燕投林般扑进我怀里,对着父亲做鬼脸:
「我才不嫁人,管旁的说什么,我就要做行商,赚很多很多钱,建座金房子。爹和阿姐都跟我住。」
她是不羁的鸟儿,可以自由在广袤空中飞翔。
我包裹中凭空多了不少银两,没有细究来路,大半留给石榴,当作本金;小半捐在桃李本地的养济院。
石榴的绣工还是很差。
我走之前,给她做了个荷包,俯身,亲自系在她腰间:「你呀,即便上个破了,也可以买一个。」
她缠着我撒娇:「不,我就要姐姐的。姐姐每年都做给我。」
我对她轻笑:「好的呀。」
回到桃李,家中的小院扩了一番,铺子越开越大,很多人听说这是征北将军亲娘开的,连远在几城之外的官僚都跑来吃。
太母亲自接我回家,她已经能自如行走,婶娘跟在身后,嘴角的笑就没停过。她们都说我瘦了,下巴能戳到人,要好好养几天。
有家真好。
我是在两个月后出发的,只留了封信,往北走。
如果批命为真,余下的时光,便不必徒增伤悲,我想去四处看看。
只是刚入官道。
便被人堵住。
岑淮一袭青衣,卷着个包裹,头发沾了层湿雾,显得整个人毛茸茸的:
「姑娘,我是来讨债的。」
我有些疑惑:「嗯?」
岑淮盯着我目光深切,缓缓念道:「你自己数数,这些年,让我给你做了多少药?我可都是用的最好的……」
我无奈:「多少银子?」
他弯弯唇角,得意地笑:「看来姑娘是认了这笔账。怎么个还债法,自然是由我这个债主说了算。」
「便让我——给你做马车夫吧。」
「宋简,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挨个告别的呀?石榴有父亲,蒋母有亲人,你对她们都很重要,可不是唯一。但我不一样,多年前,我已被赶出门,天大地大,无以为家喽~只好跟着你这个东家。」
我摇头拒绝:「不行。」
他却有些浑不吝:「你欠我钱,对债主, 态度能不能特殊点?」
「几年前,在扬州, 一张欠条,我跟了你一个月。不如现在继续沿用,一张欠条, 我再跟你一个月……数下来,今年,宋简, 你都摆脱不了我了。」
他是我上辈子唯一没有纠葛的人。
我对他一开始, 并没有很重的戒心。
这下, 岑淮得以钻了空子:
「我发誓,你让往东, 我绝不往西行不行?宋姑娘, 好东家,难道这一路你真的不需要个拎包裹打下手的人吗?」
「我还会医术,很好用的。遇到危险,能帮你放倒一大片人;实在不行, 挡挡剑也是好的啊。」
我还是没有松口。
岑淮便架着马车,跟在身后,不远不近。
他不会做饭。
很多时候, 在没有驿站的山林间野宿, 他洒下两把驱虫药粉在我们身边, 就着篝火啃很硬的馒头。
我架起锅子,煮了鱼汤。
香气飘过去,他抬起眼, 亮晶晶地望过来,又很委屈地把头低下, 咽口水。
第三个月时。
我心中不忍,叹了口气, 递过去一个瓷碗。
「岑淮, 喝了这碗汤,不要跟着我了吧?」
他没有ṭũ̂₁接, 红着眼看我。
「你就这么讨厌我?」
「可能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吧。连父母都不喜欢我, 又怎么能奢望别人呢……」
我抚额。
「好吧。那岑淮,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 我强烈要求你走, 你就走, 这样可以吧?」
……
天亮了。两辆马车先后离去, 在地面上扬起阵阵灰尘,这一次, 它们之间的距离,比来时,要近了些。
山林里重又恢复宁静, 只留下地上一圈红色药痕。路过的鬣狗, 好奇地舔了舔,片刻后,便口吐白沫地倒地身亡。从动物视线里的最后一幕,它似乎看见, 那个青衣男人,俯身,很珍视地把一个白瓷碗收进怀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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