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
八岁生辰那年,一个道士闯入家中,预言以后我会继承父亲的衣钵。
兄长嫉妒心起,便狠心诓骗我出府,将我贱卖给了牙婆。
并嘱咐对方,将我卖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都别再回到晋国。
我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他毫无留恋,没有回头。
但他没有发现,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没有挣扎,没有哭闹,乖顺得异常。
就这样,我被顺利地带到楚国,与前世一样,成了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
但这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1-
那日兄长说带我出府去郊外放风筝,我便随他出了府。
我知道他会带我去见牙婆,将我贱卖出去。
然后,我会被牙婆带到楚国,卖进丞相府,成为一个烧火丫头。
我看着眼前的这人。
她和前世一样,先拿她那双倒三角眼细细地打量我,然后对兄长谄笑说:「货倒是好货,就是不知道公子怎么出价?」
兄长一把将我推向她,说:「看着给,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她带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再回到晋国。」
这番无情无义的话语,与前世一模一样。
即便再经历一次,我还是不由得湿了眼眶。
犹记得那时,我被马婆拽住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去找兄长,喏喏道:「兄长,我害怕。」
他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只向牙婆叮嘱了一句「记住我的话」而后便扬长而去。
我被牙婆捂了嘴,快速地装进了一辆马车。
记忆中只剩下兄长毫不留恋的背影。
然而,这次我没有说害怕,亦没有哭喊着叫兄长。
我知道,这辆四周围着黑布的马车,会将我带离我的家乡,将我送到遥远的楚国。
只不过,前世,我是被迫的,是撕心裂肺的。
而今生,我是心甘情愿的。
-2-
牙婆姓马,人称马婆。
她见我一路上不哭不闹,很是诧异,本来准备用来捆我手脚的绳子也没用上。
我还记得前世,我哭闹一路,惹了她不耐烦,她便恐吓我说,再哭就把我卖进勾栏瓦舍里去。
我那时候哪懂得她那些腌臜话,还抹泪问她:「勾栏瓦舍是什么?」
她当时瞟了我一眼,嗤笑着答非所问:「明明该是金尊玉贵的女公子,也不知造的什么孽,有这么个兄长。」
我八岁生辰刚过,却也已经隐约地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便给我喝了一杯水。
我喝了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楚国。
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自是满心惊惶。
如今重蹈覆辙,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马婆与前世一般,怕路上出差池,递过一杯水来,问我喝不喝。
我扭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如果马婆的杯子里没有下迷药,我倒是愿意喝上一口。」
她顿时瞪大了眼,道:「嘿,这丫头怪了,我莫不是捉了个妖怪?」
我笑了笑,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话。
我一定要去楚国。
若当真被马婆当成了妖怪,捆出去一把火烧了,那才是事与愿违。
牙婆说:「亏得你这个丫头运气好,我马婆向来只做大户人家的生意,那些个真正地糟践人的买卖我是不做的,不然有你哭的!」
我抱着腿,沉默地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会将我卖进楚国丞相府。
我将会成为一个烧火丫头,开始我命途多舛的一生。
-3-
来接人的依旧是尤管事,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肃的妇人,也是这丞相府的外院管事之一。
马婆将我和另外八个女孩儿一起交给了她。
双方数点交接清楚后,马婆便干脆利落地走人。
进了一个园子,尤管事让我们站ṱű̂⁼成一排,不许乱说话,也不许乱动。
我垂着头回想,接下来,就该有好几批人来过,走马观灯似的围着我们九个走一圈,然后伸手一点,将看上眼的丫头要去。
这便代表这丫头有了主子,至少有个前程。
而前世,我因为表现得胆怯和惶恐,一直没人要。
最后被发派到厨房,当了烧火丫头。
后来,便一直在这丞相府后院受人磋磨,度过了半生。
有时午夜梦回,想起被兄长贱卖的那一日,我便又是咒诅又是恨恶。
时常想,若不是他,我不会到今日的地步。
又想,他既要卖了我,倒不如早些的好。
非要在我已经有记忆的时候。
我什么都记得。
记得父亲母亲,记得家里的大宅院,记得卖掉我的是亲生的兄长。
而我父亲本为晋国丞相,我是自小被他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却被卖入了楚国的丞相府,成了个伺候人的小丫鬟。
这遭翻天覆地般的境遇,我怎会甘心情愿?
我越想,心中的恨意就越甚。
直到,我听闻赵、晋两国交战,晋国战败,都城被破,晋王被杀,万千百姓被屠。
而兄长,为护卫都城百姓,死守城门,尸骨无存。
父亲绝望之下,殉国自戕,母亲亦随之而去。
惊闻噩耗,我恸哭了一场。
我一辈子只那么肝肠寸断地哭过一次。
哭过了,好像连我心Ṭüₛ中的恨意都消减了不少。
当时我听闻这个噩耗时,晋国早已被赵国吞灭,举国男女老少,但凡活着的,都成了赵国的奴隶。
而我这个侥幸活着的晋国人,却什么都不能做。
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什么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家没了,国没了,我也再也回不去了。
心弦一断,我便投了井。
谁知再醒来时,我竟又回到了儿时,八岁被兄长贱卖的那一年。
父亲母亲尚在,还是像前世那般对我疼爱有加,百依百顺。
京都的街市还是那么热闹,儿童的脸上溢满笑颜。
城门还是高耸坚固,卫兵林立。
谁又会想到,不过十年,就如大厦倾覆,被凶狠残虐的赵军长驱直入?
我的家ţûₘ,我的国,就在我眼前。
重活一世,我怎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它重蹈覆辙?
所以,当兄长准备卖我那一天,我装作懵懂天真的模样,牵着他的手,乖顺地去了牙行。
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我要去楚国,另寻出路。
我一定要救晋国,救我的父亲母亲。
当初赵、晋两国交战时,晋国曾经向楚国求救过。
楚国当时的态度很是模糊。
等最后决定出兵支援晋国的时候,晋国已经成了赵国的囊中之物。
楚王曾叹:「一步之遥,悔之晚矣。」
这说明,他至少有心出兵襄晋。
而当时的楚王,就是如今楚王的嫡长子,公子成。
也是这座府邸的女公子卫兰的未婚夫婿。
-4-
一阵脚步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紧接着周围响起一片「见过女公子」的见礼声,我才抬头。
前面已经有几个丫头被挑走。
因我一直垂着头,所以不曾有人注意到我。
来人正是这楚国卫丞相府的女公子,卫兰。
她大我三岁,身着湖蓝色曲裾深衣,模样精致大气,身后还跟着四个大丫头。
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王后。
是以,她在卫丞相府就是宝贝疙瘩似的存在。
且此人心气极高,寻常人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而我这次的目的,就是要到她身边去。
我记得,前世她来看过一场,却谁都没选,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无聊至极。」便带着人走了。
后来,我在后院的围墙外,看见过一个大凤凰形貌的风筝,高高地飘在天上。
我一脸向往地瞭望了许久。
厨房里的婆子见了,还讥讽道:「快别想了,那是女公子的风筝,你算个什么东西?看一眼都是腌臜了去!」
那时,我心中自是又羞又恨。
此时,我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卫兰自小被当作未来王后培养,饮食作息、规矩礼仪都有专人教导。
因此,她的天性被压抑,只能以风筝抒发烦闷的心绪。
所以,她最缺的不是女红纺绩的能手,也不是能出谋划策的谋士。
而恰恰是一些自小缺失的孩童般的意趣。
所以当她走到我面前,姿态随意地问我都会些什么的时候。
我说:「我会扎风筝。」
她这才正眼看我,遽然笑道:「那就你了,跟我走吧。」
尤管事却上前一步,阻止道:「女公子,这丫头年纪还小,到您房中恐怕担不起事。」
卫兰笑意倏冷,斜睨过去:「你在质疑我?」
尤管事见状一惊,惶恐垂首,连退连说:「奴婢不敢、不敢。」
我说我会扎风筝,不是虚言。
前世前院有个叫周闲的小厮说想娶我。
我不愿意。
他不甘心。
许是听嘴碎的说了「大凤凰」风筝的事儿,他便说可以教我扎风筝,以此讨我欢心。
我忙里偷闲的时候,就跟着他学一学。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周正琮的后人。
当年周正琮出手的风筝,有市无价。
可后来周家没落,后人没能支应门庭,还落得卖身为奴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周闲的手艺也远超过我见过的许多人。
那时我学得还挺上心,几乎有个七八分的模样。
在女公子这里过关,当是够了。
果然,当我拿着一个新扎的蝙蝠状风筝去见她时,她满意极了。
她接了过去,前后打量了一番,道:「做得还不错。」
后来,我接连给她做了好多个风筝,讨她欢心。
但我不想一直做一个专门扎风筝的丫头。
若我记忆没有出错,她及笄那年,便会与公子成完婚。
而后不久,楚王病逝,公子成就会袭位,成为新的楚王。
我只有成为她身边得力的大丫鬟,才有机会进入那座王宫。
为此,我不仅给她扎风筝。
她身边四大丫头会的活计,我都暗自去学。
不论是女红、厨艺,还是读书、识字。
为此,我的手指不知道被扎了多少极密的小孔,晚上只睡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唯有厨艺,因为前世好歹在厨房待过一阵子,还得了些功底,做起来稍微地容易些。
我基本上每日五更起,三更歇。
她们笑说我拼命。
我说我如今不拼命,怕以后没得命来拼。
她们说得戏谑,我回得认真。
她们对我的态度很迷惑,都道这丫头魔怔了。
只有女公子说了一句:「这丫头怕是以往吃了不少苦头。」
我每月的月银,几乎都用在了厨房的管事和府里的绣娘身上。
央人教导手艺,总要交上束脩不是?
至于读书识字,我会在女公子在书房做功课的时候,主动地顶侍书阿姊的班。
她午后懒怠,怎奈女公子惯常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巴不得有人能帮她顶班,自去歇息。
我便借着这个时间,看女公子学什么,看什么,读什么,画什么。
她像是看出了什么。
一日,她忽然对我说:「以后你就在书房伺候,上家塾的时候,你也跟着,你厨艺颇可,就负责茶水点心吧。」
我内心感激她,对她的生活细节愈发上心。
大至她的生活起居,小至她耳珰摆放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在生活上逐渐地离不开我。
后来侍画阿姊出府嫁人,我便顺理成章地顶替了她的位置。
但这还不够。
入秋后不久,王后曾经赐下一支金凤簪给女公子。
楚国一向有现任王后赐予下任王后金凤簪的传统。
这金凤簪,更像是一个身份地位的确定和认可。
本来这簪子应当是在大婚前不久赐下的。
如今却提前了许久。
但众人没有多想,反而觉得早日赐下金簪,更预示着女公子的地位牢不可破,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5-
宫里的中秋宴前,王后特地遣宫人来嘱咐,让女公子戴上金凤簪进宫去,给她瞧瞧。
金凤簪毕竟代表着女公子与公子成的婚事。
女公子霎时就羞红了脸。
谁知中秋宴上,竟会出现一位赵国来的二公主,华姬。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位赵国二公主已于两月前在赵国上卿的护送下,乔装悄然地进入楚国境内,而知情人只有宫中那几位。
据说,是这位二公主亲自上书向楚王陈明,想要微服游玩,见识一下楚国的风土人情。
当时丞相府也约莫得到了消息,但听说她游玩之后就会自行离开,并不打算公开露面,便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今日她突然现身便显得突兀。
然而更突兀的是,护送华姬的赵国上卿,于宫宴上与楚王言明来意,有意与楚国联姻。
并且指明了要与嫡长子公子成联姻。
话落,不说卫丞相夫妇和女公子,连在座诸位大臣皆变了脸色。
这时我才明白,王后让女公子戴上金凤簪的真正含义。
想来,王后是不大喜欢那位赵国二公主的。
但楚王却不这么想。
赵国强盛,若与之联姻,不吝于强强联手,对楚国来说好处甚多。
所以楚王脸上已有犹豫之色。
幸而到底顾忌颜面,没有当场答应下来,只说过后再议。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楚王已然动心。
若这桩婚事当真促成,堂堂一个赵国公主,是不可能屈居人下,做一个妾的。
然女公子心高气傲,要她让步,那自然也是不能。
可当夜,又传来赵国上卿连夜求见楚王的消息。
不言而喻,此番求见,定是为了早日促成楚、赵两国的联姻。
整个丞相府乌云密布,烛火彻夜不熄。
我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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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赵国二公主,前世确实来过楚国,也确实与楚国联姻。
但她联姻的对象并不是公子成。
而是楚王庶子公子匆。
我不明白今世的变化是怎么来的。
我不过我敢怀疑的是,华姬和公子匆之间定然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因为前世有一则谣言曾甚嚣尘上。
那时赵国二公主与公子匆仓促大婚,且婚后不久二公主就怀了孕,却在七个月的时候早产生下一名女公子。
于是坊间有流言说二人在婚前就有染,早产只是遮掩的借口而已。
我混迹于后院仆婢之间,那些管事婆子们时常私底下拿这事儿当笑话说,丝毫不避讳没经过人事的小丫头们,且言语间极尽讥讽,什么污耳朵的腌臜话没吐露过。
在她们嘴里,公主不成公主,公子也不是公子,与那勾栏瓦舍里的娼妇嫖客没甚区别。
是以,令我印象颇深。
若此言当真,那算来如今他二人已经有了首尾也说不定?
我辗转反侧一晚,翌日便去找了女公子。
那时她正冷着脸,手里抚摸着那支金凤簪,面前的早膳一口没动。
几位阿姊在一旁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所以当我说我有办法时,她们皆是一脸惊诧。
女公子眸光闪动,道:「你且说说看。」
我说:「奴婢观昨夜宫宴,见那位赵国二公主偷偷地看了公子成好几次,奴婢心里愤懑不已,只觉得她堂堂一位公主,脸皮甚厚,奴婢便多瞧了几眼,发现却不然,原来那位二公主偷瞧的竟不是公子成,而是他下首的那位。」
女公子沉思片刻,惊呼道:「公子匆!」
我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来那位是就是公子匆啊!奴婢素闻公子匆相貌华美,乃楚国之盛,昨日见之,传言果然不虚,想来那赵国二公主被其容貌所迷也是有的。但奴婢瞧着,那赵国二公主瞧公子匆的眼神不同寻常,女公子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转机就在其中。」
我只能点到为止。
她倏地起身,说:「赢儿,若这次危机能安然度过,我定不会亏待了你去。」
她去找了卫丞相府夫妇。
不过三日,坊间便传出赵国二公主私底下看诊,被诊断出已怀孕一月有余的消息。
这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震惊了整个楚国王都。
女公子又恢复了以往安然模样。
因为她知道,赵国二公主不管嫁给谁,想要攀扯上公子成是不能够了。
公子成为楚国储君,一向洁身自爱,爱惜名声,又怎会同意这桩婚事?
而楚王,即便再想与赵国联盟,王室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我却为女公子的雷霆手段叹服。
因为这消息是她执意地放出的。
当时卫丞相夫妇还在犹疑,她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要我们行事隐秘,即便以后她知道了是我所为,也已经奈何我不得。」
的确,她那时恐怕已经是楚国王后Ťűₕ,还怕一个小公主做甚?
事情最终回到正轨。
华姬与公子匆匆忙地完婚ṭü₊。
而经此一事,我彻底地得到女公子的信任。
她将我日日带在身边。
卫丞相夫妇也对我刮目相看。
卫相撸了山羊须,说我:「小小年纪,心思缜密,眼力惊人,堪当大任。」
有了卫相这句话,我在丞相府的地位水涨船高,女公子也对我也愈加重用。
如今,我已经掌管女公子院里的事。
相当于一个女管事。
女公子说:「且先这样吧,等过两年再议。」
当时我还不明白她口中的「再议」是何意?
直到两年后。
女公子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吓得我的心差点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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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说:「赢儿,我让父亲母亲认你当义女,如此,我与公子成大婚之时,你便以媵妾的身份随嫁,如何?」
我「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女公子这是何意,奴婢绝无此僭越之念啊!」
室内静默良久,直到我双腿发麻,她才上前,亲自将我扶起来:「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定是想,我此番不过试探之举,所以才被吓成这个模样,但我如今郑重地告诉你,之前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也希望,你能以真心待之。」
我的确怀疑她在试探我,所以才会立马表忠心。
可如今她这样一说,对我来说却更为棘手。
她自以为许之以媵妾之位,便能让我完全为她所用。
但她不知道,其实我更需要借助她的身份达到我的目的。
而她之所以等了许久,又亲自扶起我,不过是恩威并施之计。
先让我跪着,让我彻底地明白了我与她二人之间身份的差距,再示以亲近。
先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的驭人之术罢了。
然而不管怎样,这媵妾,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应承的。
我说:「女公子且听奴婢一言。家中已为女公子备好媵妾人选,若奴婢得蒙家主信任、女公子看重为媵妾,却将另外两位女公子置于何地?再者,女公子待奴婢真心,奴婢自当回之以真心。是以奴婢之前所言,皆句句属实,绝无欺哄之意。奴婢从未有过此念,望女公子怜惜。」
良久,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罢了,你既无此念,我强求来也没甚意思。」
我见她语气平淡,嘴角却微微地勾起。
我才想,这步棋,我算是走对了。
她想以媵妾之位拉拢我是真,内心深处其实不情愿也是真。
不过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前者而已。
试问,哪个女子当真愿意为丈夫预备妾室?
然而,以她如今的年纪,能做到这地步,即便背后应该有她母亲的指点,其心智之深,已令我颇为震撼。
不愧是稳坐楚国王后之位多年的女子。
然而,她心智再深,也不免有糊涂的时候。
那是又过了两年,她及笄之后不久,与公子成大婚后发生的事情。
那日我随她去前院书房,给公子成送吃食。
不想,却碰到了一个故人,几乎让我这四年多的努力付之一炬!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手执一拂尘搭于左臂,右边眉上有一颗标志性的黑痣。
我立刻就认出了他。
这不是当年那个贸然入府,公然宣称我会继承父亲衣钵的术士,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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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号法清,自称游历四方,不喜争权,不受拘束,故拒绝了许多公侯贵胄的邀请。
我八岁那年生日,他游历至晋国,路过丞相府时,见府内热闹,似在庆贺,便拂尘一甩,闯了进去。
他有些功夫在身,家仆竟一时没有拦得住他。
等他闯进前院,看见了靠在母亲怀中的我时,忽然大笑了两声,说:「丞相大人可喜可贺啊!」
父亲见他行事不羁,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加上当日是我生辰,便对他便客气了两分。
父亲道:「道长,今日是小女生辰,便是要道喜,也应当是对小女呀,怎么倒对老夫称贺起来了?」
法清高深莫测地拢了拢胡须,才说:「丞相大人有所不知,贫道观此女面相,贵不可言,若不然,你将她生辰八字告诉贫道,贫道掐指一算便知。」
父亲闻言,神色忽地郑重起来,当真将他请去后厅,算了一挂。
那时后厅只有父母、兄长和我。
法清默算半晌,骤然五指一收,对父亲说:「此女以后会继承丞相衣钵,岂不大喜?」
说来奇怪,自那之后,我就生了一场前世没有的重病。
而后,我便重生了。
我痊愈后,兄长来见我,说过几日有灯火,到时带我瞧热闹去。
我那时已知道他要卖我。
我也知道他前世死在了多年后的护国之战中。
他为保卫家国而死。
于公,我该以他为荣。
于私,我该恨他入骨。
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
直到,我选择将计就计地来到楚国。
其中心绪翻涌转换之甚,自是不消细说。
如今再见法清,他却没有立刻认出我。
许是这四年多我身量长了不少,模样也从以往的圆脸,蜕变成了鹅蛋脸,气质也与八岁那年大不相同。
然而,不管我如何低头后退,他还是注意到了我。
他当着公子成夫妇的面,说我面相贵重,前途不可限量。
我倏地朝他看去,心中暗骂这个臭道士:王八蛋,专多管人闲事!
同时,女公子的目光也向我看来。
还有公子成,他也缓缓地转过头来。
原来法清已经投了公子成,为他府中幕僚。
公子成眯了眯眼,问:「道长何出此言?」
法清说:「光看面相不好说,不过若是知道此女的生辰八字,便能算上一算。」
公子成再次朝我看来,意思不言而喻。
同时,女公子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愈发灼热。
我仿佛看见历史的车轮,再次毫不留情地从我身上碾过。
无能为力的恐慌感再次袭来。
我垂眸,说:「回禀家主,奴婢自小卖身丞相府,对自己的生辰八字不甚清楚。」
说罢,我眼尾余光瞟到,女公子握紧的手松了松。
公子成叹息道:「倒是可惜了。」
我暂且松了口气。
然而,回去后,女公子却问我:「赢儿,你当真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我自是没忘。
见我沉默,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但她到底没说什么。
我暗自松了口气。
可没过几日,公子成却跟她透露想要纳妾的意愿。
他说话的时候,稍微觑了我一眼。
我倏地一惊,猛地垂头。
-9-
女公子表面上应对得体,下来却阴沉着脸,整日没说话。
当夜,她便将我叫到跟前,问我可愿意回丞相府。
我顿觉心口冰凉,说:「女公子,法清不过一江湖术士,说的话如何作准?他今日能对奴婢下此断言,今后若是对另一女子说一谶语又如何?难不成公子能个个都纳了不成?」
她神色深沉:「我也知道术士之言不可全信,但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明白已无力回天。
两年前,她提出让我为媵妾时,我若受了,那是她的恩赐,我一辈子也要记她的情。
而两年后的如今,公子成透露纳妾之意,再加上一个声名在外的法清的谶语,我若受了,对她而言便是威胁。
二者截然不同。
她不愿冒这个险。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若不离开,她会使出什么手段就说不定了。
她这是先礼后兵。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回丞相府再说。
只是这样一来,我这几年的努力无异于付诸东流。
全然毁了!
一股怒火袭上心头。
我去找了法清,将我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
他冷笑了一声,说:「贫道平生最厌恶像你这等前后不一之人。哼,之前说忘了,还是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是?」
我唇角微勾,故作镇定道:「道长还是先算出个囫囵,再说吧。」语气中浑然透着一股不信。
他眉尾一挑,那颗黑痣随之起舞,而后往我脸上扫了一眼,神态既讥诮又蔑视:「可惜了这副富贵相。」说罢,便举起手开始掐算。
我顿时心跳如雷。
直到他神色愈来愈凝重,额头也冒出了冷汗,我才逐渐地冷静下来。
我心下明白了几分,道:「怎么,道长的推演之术失灵了?」
他瞪了我一眼,犹自不甘心地继续。
最后,他却连连后退,看鬼似的看我:「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他转身疾步离开。
我顿时心中狂喜。
我赌对了!
重生之后,他再也算不出我的未来。
我怀着一丝希望,去求见女公子,想着将此事告诉她,以期她回心转意。
但她不见我。
她已定意要我离开。
侍书阿姊立于屋檐下,搅着手,为难地看着我。
我站了半晌。
一声惊雷闪过,暴雨骤袭,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如同命运对我的鞭笞与嘲讽。
我浑身湿透,终究带着满腔的不甘,回了丞相府。
临去前,我回首望了一眼府邸大门,对自己说,我不会认输,我一定还会再回来。
-10-
还真被我说准了。
我离开后不久,法清又说中大夫周大人之幺女周荣有多子多福之相。
不多久,府里就多了一位荣夫人。
据说,那位荣夫人颇为受宠,公子成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歇在她房中。
如此下去,怀孕是迟早的事。
女公子整日忙于与这位荣夫人斗法,早将我抛之脑后。
而我回到相府之后,在女公子的授意下,继续管着她以前院子里的事,至今已半年之久。
毕竟主子不在,并无多少大事,是以整日清闲是多有的事。
这日,我正坐在院前的台阶上,无聊地拔草。
倏地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正是前世教我扎风筝的周闲。
他走上前来,坐在我旁边,说:「赢儿管事自从回府以来,甚是清闲啊。」
这人还是跟以往一样自来熟。
我忽然想逗逗他,便说:「你来教我扎风筝的?」
他骤然瞪眼,说:「你怎知我会扎风筝?!」
我笑了笑:「这院儿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他瞧着我「啧啧」两声,放下一颗惊雷:「不愧是我周闲倾慕的女子,就该如此肆意。」
我转眸看去:「你说什么?」
于是,他绕过了前世的环节,直接向我表明了心意。
我笑了。
当真该绕开的一个绕不开,不该绕开的全都绕开了。
许是这半年的放逐生活令我心生厌倦。
面对他的直来直去,我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容应对,甚至觉得,能把这平静如死水的生活搅起一丝波澜也挺好。
是以只要不提那点儿女私情,我与他聊得还算投机。
一来二去地,便相熟起来。
我逐渐地发现,他并不像前世给我的印象那般平平无奇。
相反,他有些言论说出来,并不像一个小厮的出身。
这卫丞相府,还真是卧虎藏龙。
一日,我正在茶房里喝茶,他忽然走进来,一口灌下一杯凉茶,说:「你昨日去东巷做什么?」
东巷,是公子成的府邸所在。
我抬眼看去:「你如何知道我去了东巷?」
莫不是跟踪我?
他笑道:「在下不才,正好有一兄弟在东巷守门,恰好看见你了,今日我去找我那兄弟有点事儿,他便提了一嘴儿。」
我忽地来了精神:「你还有兄弟在公子成府里当差?」
他笑道:「拜把子兄弟。」
我「哦」了一声,说:「那你可能探听到女公子的情况?」
自从我回府后,就像一瞎子似的,两眼一抹黑,对东巷的情况啥都不知道。
他好似看出我所想,直言不讳道:「你还想着回女公子身边?」
我说:「我一定得回去。」
他没再问我,只点了点头。
翌日,他便为我带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那荣夫人已怀孕两月。
若此子生下来。
儿子,便是公子成的长子。
女儿,便是长女。
据说,女公子为此事愁得焦头烂额。
好多日都没见着公子成的面儿了。
然而,之所以令人瞠目结舌,是因为那荣夫人腹中之子,不是公子成的种!
-11-
我顿时站起身,问道:「你如何能确定?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周闲眯眼笑道:「你可知那是谁的种儿?」
「谁的?」
他说:「那位荣夫人云英未嫁时,早就与府中小厮勾搭,珠胎暗结。」
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这你都能打听到?」
他颇为得意:「区区不才,在下别的不多,就是朋友多。」
他口中的朋友,便是分布在各大世家门阀中的小厮们。
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们,最擅长的便是打探消息。
且听周闲的口气,他竟是这群人的头头。
我愈发地觉得以往小觑了他。
往深入了想,这些遍布各大世家中的小厮们,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
渗透力强,小道消息多。
我不禁问道:「周闲,你到底是谁?进卫相府的目的是什么?」
他避而不谈,道:「你拿着这个消息去找女公子,定能顺利地回到她身边去。」
他不愿说,我也不强求。
而我也的确因这个消息,顺利地回到了女公子身边。
荣夫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对外宣称是暴毙。
令人意外的是法清。
他之前之所以说荣夫人乃多子多福之像,竟是因为被周大夫所收买。
那周大夫骤然发现自家女儿怀孕,竟胆大妄为地买通法清,将女儿送进公子成府中,让他当这个冤大头。
这可是妄想让通奸之子冒充王嗣,混乱血统,为乱朝纲的重罪。
真不知这位素未谋面的周大夫,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
公子成受此奇耻大辱,怎会善罢甘休?
没多久,便传来周大夫一家被查出贪污,抄家流放的消息。
而法清被割了舌头,逐出了府邸。
临去前,他满目不甘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咽咽,咒骂不清。
见他这幅景象,我心里却没有欣喜之感,反而悲愁。
前世,我竟是毁在这种人的一句话上。
经此一事,女公子对我愈发器重。
连以往的因法清与公子成带来的猜忌,也一并消除了。
意外之喜是,公子成得知此事是我禀告,特地问我是怎么发现的端倪?
我曾答应过周闲,不会将他示之于人前,便回道:「回公子,周大夫府中有一小厮,奴婢恰巧认得,这些污秽之事,自是不能在贵人们面前污了耳朵,却是那些小子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周府上行下效,自己不检点,也怪不得会有流言蜚语流出。」
公子成斜睨过来,道:「那,除了周大夫府上的小厮,其他大人府中的小厮,你可有认识的?」
话落,室内的人连呼吸都不约而同地慢了几分。
我镇定自若:「尚且认得几个。」
他负手大笑道:「好!好!好!」
就这样,在公子成的示意下,我一跃成为后院的管事。
不仅负责管理女公子的院中事,还负责整个后院。
女公子看我的目光愈发莫测。
但已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戒备。
毕竟公子成的态度已全然转变。
比起一个后宅伺候的姬妾,他更需要一个能为他探听消息、出谋划策的人才。
我既能帮女公子扳倒荣夫人,便已经证明了我的价值。
公子成他,从来不是色令智昏之人。
半年转瞬即过。
这半年,我借助周闲在各府的关系,的确替公子成探听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无疑为他的称王之路,扫平了不少障碍。
公子成对我越来越看重。
我也从后院掌事逐渐地变成了府中大掌事。
整座府邸,大事小事,莫不经过我手。
我很感谢周闲。
我曾经很疑惑,他为何会这么帮我?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很闲。
结果他说了一句让我震惊非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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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只是不想西院的水井中,多一条无辜的冤魂。」
他也许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我垂下的眸子中满是震惊,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凄惶。
卫相府西院的水井,正是我前世的葬身之处。
也是我今世竭力避开的地方。
他竟然……
也是重生的吗?
这问题我没有问出口。
这时距离楚王薨逝,公子成继位,只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我需要努力的还有很多,也不愿将自己牵扯进前尘往事中。
这只会让我思绪混乱。
曾经我以为,我只要等到公子成继位的那一日,谋个一官半职再做后论。
可命运的洪流再次将我颠覆。
那一日,我正在跟公子成汇报庶务时,公子匆忽然来访,恰好撞见了正退出书房的我。
公子匆叫住了我,嘴角挂着一抹轻浮的笑意:「兄长府上的女管事,竟长得这般标致。」
我心下一惊,看向公子成,在他的示意下,连忙垂首退下。
可自那以后,我便接二连三地在府中碰见公子匆。
有一次,我不设防,独自在后院行走。
他忽然从林子里冒了出来,拽着我就往厢房走。
此处为偏院,极为僻静。
而他有备而来,我力所不及,挣脱不开。
「来吧美人儿,今天你就从了本公子,明日本公子便将你纳入府中如何?」
接着便是一阵令人恶心的淫笑。
公子匆花名在外,果然名不虚传,连那传闻中颇为厉害的赵国二公主都镇不住他。
他将我拽入最近的厢房,关上门就开始扒我衣服。
近距离看,我才发现他眼下青黑,此乃重欲之兆。
腰带已被他扯开,肩膀也已见风,露出一片雪白。
他两眼发着狼光,盯着沟壑深处。
随即便开始掀自己的深衣,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饥渴模样。
门外还没有人经过。
极大的恐慌袭来。
我骤然抽出了袖中匕首,对着他当胸一刀!
公子匆的惨叫声终于将人引来。
公子成看着屋内的景况,咬牙切齿,让人将公子匆带出去治伤,同时下令,以后没有他的允许,公子匆再不能进府。
然后,他将我下了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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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为我求情,说:「赢儿不过为了自保,难不成任他欺辱?公子别忘了,赢儿好歹也是从我身边出去的,公țū́⁾子匆欺负她,便是打我的脸,又岂不是打公子你的脸?」
自从我被公子成提拔为府中管事,女公子在府中如虎添翼。
不管于公于私,她都想留下我。
公子成沉吟半晌,道:「他毕竟是我弟弟,王上的亲子,如今在我府中出事,岂能没个交代?」
女公子少见地在公子成面前露出不服之色,还欲开口。
我及时地阻止了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赢儿?」
我看了公子成一眼,道:「夫人,公子将奴婢下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今日之事,不单单涉及公子匆和我这个小小管事。
还涉及王氏的脸面和尊严。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一切言语都显得虚软而无力。
除此之外,更敏感之处在于,此事还是在公子成的府邸发生。
稍不注意,事情就会倒转过来,演变成公子成蓄意谋杀亲弟也说不定。
公子匆因与赵国二公主婚前之事,名声已毁,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公子执。
公子执与公子匆虽为亲兄弟,行事为人却与之截然相反。
且他于不久前游历归来,在民间声望极高。
已然对公子成形成威胁。
再加上如今已有楚王病重的消息传出,朝中风声鹤唳,后宫亦是暗潮汹涌。
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公子成唾手可得的王位,顷刻间摇摇欲坠。
在这个关键节点,公子成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将我杀了,给宫里一个交代,让伺机而动者无话可说。
然而他却选择将我下狱,至少保住了我一条命。
我将这些说给女公子听,说罢便朝公子成叩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女公子毕竟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女,恍然一瞬便明白了。
公子成叹了口气,道:「在里面好生待着,勿要忧虑。」
此话一出,我悬着的心才落定。
女公子为我求情,我很感激。
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这些话表面上是为了宽慰女公子,实则是为了暗示公子成,我明白他的城府和胸襟。
这样他才会对我愈发看重。我在牢狱中的日子才不会长久。
我要在他的心里,为自己加一重保障。
我要让他明白,我是懂他的。
我不仅可以是一个谋士,还可以升华为一个知己。
毕竟谋士可以有许多,而人的一生中,知己能有几个?
此举虽然有些冒险,如今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如此。
我在狱中的生活并没有那么难过。
因为女公子经常派人打点。
侍棋和侍书阿姊来送过好几次东西。
吃食、被褥、枕头,连打发时间的读本都有。
这些狱卒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里不是死牢,而女公子又是未来的王后。
而她的举动,背后还有公子成的默许。
狱卒们乐得奉承。
周闲也混进来过几次。
他笑着问我,要不要救我出去?
他口中所说的「救」,是劫狱。
这些日子我已经知道,他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这家伙,以前是混江湖的。
还是个大侠客。
用他自己戏谑的话说,只因世间再无敌手,感到无聊至极,他才进丞相府当了小厮,体验人生。
可当真是人如其名,闲得慌。
我心里一动,道:「你说你要救我出去,可是当真?」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随即笑着摇头:「你呀你。」
半个月后,楚王薨逝,楚宫大乱。
公子执将公子匆受伤的真相扭曲成:公子成凶恶成性,弑杀亲弟,德行有亏,不得称王。
他一边放出流言,一边调集军队围攻王宫,逼公子成出来认罪。
由于他在民间颇有声望,是以许多不知真相的百姓开始拥护他。
然而紧接着,坊间流言又有了另一个版本:公子匆不请自来,对公子成府上侍女欲行不轨,被侍女在反抗中所伤,而那Ṭůₓ侍女不堪羞辱,自尽而亡。
这一传言的发起者,自然是周闲。
做这种事情,周闲显然比公子执更加顺手。
民间风向顿时逆转。
有眼尖的大臣开始站出来坚决拥护公子成,说坊间恶言皆系诽谤,公子成乃正统继位,其地位不可撼动。
公子执自是不甘,破釜沉舟之下,带兵攻打楚王宫,一时间与宫内的公子成形成对峙之势。
公子执手下人才济济,除了朝中被他收买的武将,还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招揽。
局面开始一边倒。
然而,就在形势最为危急之时,却传来公子执的死讯。
据闻那日,公子执一身铠甲,立于阵前指挥若定,身边高手无数,却被一黑衣蒙面刺客轻而易举地突破防卫,一招力斩于阵前。
而那位视众高手于无物的黑衣蒙面人,便是周闲。
公子匆死了,事情却还未结束。
-14-
因为公子匆跑了,和赵国二公主一并逃亡赵国。
而公子成已经发现,之前公子执逼宫,背后也有赵国的暗中支持。
如此推测,华姬当初未必不是表面上以游历之名,实则行探察之事。
竟然舍得让一国公主深入虎穴当探子。
赵国所谋之深可想而知。
公子成,也就是如今的新任楚王震怒,派兵追捕,却久无音讯。
若是让公子匆顺利地逃到赵国,不仅抓他回来是一件麻烦事,就连楚国的机密,也有可能被他传递给赵国。
所以楚王才会花费大力气追捕。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边境又传来赵军压境的消息。
赵国趁楚国新旧交替,朝政不稳之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夺边境三城。
楚王分身乏术,昼夜不息,筹备战事。
女公子才登上后位,后宫事务与前朝一样,百废待兴。
是以,她听闻后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公子成登上王位之后,我就被放了出来。
他知道那刺杀公子执的黑衣蒙面与我有关,曾经百忙之中嘱咐我,让我留下那人,以堪重用。
我说:「回王上,他已经在去往追捕公子匆的路上。」
新楚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去往前朝。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王后宫中陪伴女公子,安抚她的情绪,为她处理后宫事宜。
直到半个月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公子匆和赵国二公主在即将离开楚国境内的时候,被人拦下了。
据闻,拦下他们一行人的并不是王上派出的军队。
而是一班江湖剑客。
那赵国二公主之前就借着游历之名,招揽了不少江湖剑客,为其所用。
而剑客们的路数,朝廷一时不清楚,周闲却一清二楚。
是以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最为合宜。
我将这件事嘱托他时,他曾附身我问:「我帮你这么多,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面对他炙热的目光,我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娇羞,反而直视他的目光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定神看了我许久,忽然嗤笑一声:「没意思。」便貌似潇洒地走了。
我看着他仗剑离去的背影,愧疚感溢满心头。
我知道,我利用了他。
他也知道,我在利用他。
但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公子匆和赵国二公主被压入了死牢。
楚王召见了我与周闲。
他看向周闲:「当日于万军之中一剑斩杀公子执的就是你。」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他已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夺回失守的城池,以振国威。
他想让周闲同去。
周闲看了我一眼,道:「只此一次。」
临走前,楚王以从龙之功论功行赏,力排众议,封我为右相,屈居卫丞相之下,与他一起坐镇王宫。
楚王御驾亲征半年,不仅夺回了失去的城池,还将赵国军队重创。
一年后,外忧内患尽除,国泰民安。
此后我便特别注意国中军事。
-15-
每年的兵役我都亲自督察过目。
军中的管理条文,都是我亲自设计、整理、修改、添减。
后勤事务也配备了相当的人手,派人仔细地督促。
凡是无故给军队使绊子、阻碍练兵、缺银少粮的,我都会直接或间接干预。
将领的选拔升降,我也整理出了一套条例,结合实际,越往上越严格。
……
周闲问我:「你怎的对军备如此上心,若不是见你行事光明磊落,万事向楚王报备,我都要替楚王怀疑你的忠心了。」
的确,楚王也曾经怀疑过我。
但我只是做这些事,从不要兵权,且我是文官,楚国以文制武,因此也说得过去。
再加上我女子的身份,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是一个让人放țŭ̀³心的条件。
我眺望着城外的黄土,道:「周闲,谢谢你。」
他挑了挑眉。
四年前,他护卫楚王得胜而归后,便想卸职而去的。
是我在御道前拦住了他:「周闲,再等等,好不好?」
他一身盔甲已经卸下,硬朗的面容在阳光下比以往更加柔和。
他道:「姬赢,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说:「我只是不想再跳一次水井。」
他眸光一沉,看了我许久,扭头走向出宫的方向。
楚王大喜,封他为大将军,统领西军。
而他将留下周闲这员大将的功劳算在了我头上。
我因此得到楚王重用,侧面又有王后的支持,经过四年的殚精竭虑,终于让右相之位变得名副其实。
直到,晋国的使者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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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楚之战前世本来没有。
我本来以为,经过此战,赵国元气大伤,应该不会再对晋国起觊觎之心。
谁知不然,且时间还提前了半年。
晋国派遣使臣前来求助的时候,赵国大军已经连破数城,逼近国都。
赵国狼子野心,失了血,就想用别国的血来补。
等他的血补满了,未必不会将爪子再次伸向更加邻近的楚国。
我将我的推测告诉了楚王。
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思索半晌,让我先行接见使臣。
我却没想到,晋国使臣就是我那位多年未见的兄长,姬行!
他如今已官至中大夫,此次出使楚国,只为借兵救晋。
他并未认出我,只稍许诧异我女子身份,而后收敛神情,与我躬身行礼。
我看了他数息,让他免礼。
他提了借兵一事。
我说:「大人父亲母亲可还健在?」
他愣了愣,说:「谢右相关心,下臣双亲健在。」
我又说:「他们可吃得下,睡得香?」
他犹自不解,还是回答道:「下臣双亲吃得下,也睡得香。」
我点头道:「那就好。」
而后又说:「使臣此次目的,我已知晓,使臣请回吧。」
「可是……」他还待说什么,旁边已有宫人请他出去。
他不甘地走了。
而后,他便经常来右相府求见。
我不见他,他便在府外堵我。
他如此纠缠,原因无他。
因为借兵一事,楚王已交于我主理。
这日,我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忽然一人一马拦在了面前。
护卫们都在大喊抓刺客。
姬行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右相多次避而不见,到底是何原因?我晋国子民如今正身处水深火热中,右相将心比心,若是晋国遭此劫难,万千国民危在旦夕,右相可曾忍心?」
我掀帘而出,问他:「使臣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
他露出了与上次一样呆愣的表情,道:「下臣家中并无兄弟姊妹。」
我冷笑道:「那这么说,使臣竟是家中独子了?」
他犹豫片刻,道:「也不然,下臣原有一个妹妹,小时候不甚于街上走失,此乃下臣多年痛事。」
我问:「那她死了吗?」
他道:「这,多年杳无音讯,下臣不知。」
我沉默片刻,说:「你回去吧。」说罢转身回车厢。
「可是右相……」
我打断他:「援军已在赶往晋国途中,你不要再来见我。」
周闲早已带兵出发,不日就能到达晋国境内。
「多谢右相,下臣告退。」姬行的声音从车外传来,随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他走了。
可三日后,他竟中途折返回来见我。
-17-
「姬赢!你竟是姬赢?!赢儿!?」
原来,他初到楚国时,只知道右相姓姬。
在返回晋国时才得知,我的全名,叫姬赢。
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
他日日在府门外痛哭流涕,说他错了,求我见他。
我本不大想见,可后来这事惊动了宫内,我不得不出去见他。
我说:「你知道我为何会来楚国吗?」
他痛愧道:「是我猪狗不如。」
我看着这位身量已经长成,此刻却跪在我面前的兄长,说:「我之所以来楚国,就是为了今日。」
他潦倒地笑道:「就是为了今日看我后悔吗?赢儿,为兄早就后悔了。你出城后没多久,为兄便后悔了。我那时急匆匆地去找你,但为时已晚,你早就不知踪迹。当初带走你的马婆,在回晋国的半路上就被山匪给杀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呀,我……」
他还待再说。
我打断道:「我说的今日,不是亲眼见你在我面前后悔,迟来的悔意,并不能救拔人脱离苦难。我说的今日,是指在国破家亡之日,能有援兵相助,能够护卫晋国百姓,晋国不再生灵涂炭!」
「我、我……」
「你还不懂吗?你如今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返回晋国的路上,协助周大将军,驱逐赵军!」
他踉跄而去。
后来晋国战事平息,免除了灭国之祸,为奴之境。
王后问我:「这就是你这么拼命的原因?」
我说:「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说:「最开始,我以为你想争宠,还暗笑你自不量力,想着端然看你如何使出手段,再出手将你一招打落下去,岂不痛快?而后却发现不是。
「我又以为你想要位高权重,心想你倒是与其他女子不同,野心昭著,却又把野心写在脸上,那时起,我才对高看了几分。
「毕竟,野心这个东西,多的是人有,但能成功的又有几个?只是我也不免起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想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可是再往后,我却发现愈发地看不懂你了,你一个女子,即便再有野心,坐到了右相的位置,也该到头了,但你还是那么紧张,一丝破绽也不露。
「如今我才看明白,原来,你的目的竟是为了救国。你这哪里是野心,该叫作雄心才是。
「我今日才自觉,在你面前竟是夜郎自大,自愧不如。这十几二十年,我就像白活了一般。甚至连这个王后的位置,都觉得没甚意思。忽觉,原来女子还能活成你这样。
「只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预料到,晋国会遭此劫难的?」
怎么预料到的?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是重生的。
我只能说:「圣人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她笑了笑,似乎也认可了这话。
又问:「你那兄长,就这么放过他了?以如今你在楚、晋两国的地位,要处置了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当真就不追究了?」
-18-
若是前世,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仅会追究,还会追究到底。
但经历了两世之后,我分明知道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还怎么去追究?
难不成,再让他死一次?
他前世至少为百姓而死。
难道今世要死在我的报复当中?
况且还有父亲母亲,若真如此,他们该有多伤心。
我说:「就留着他为晋国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
王后笑道:「他会吗?」
我说:「会的。」
她说:「这些年,你很想你的父母吧?」
我说:「想又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离开这里。」
卫相已经致仕,我如今身为楚国唯一的国相,即便位高权重,但若要离开楚国回去晋国一趟,却不是易事。
况且,我早就在楚王面前发誓,此生绝不背叛楚国,至死为楚国效力,为此,非楚王允许,我绝不会踏出楚国边境一步。
所以,我这一生,注定在楚国度过。
但是没关系,只要家国犹在,我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心自安定。
然而我没想到,父亲竟然辞官,带着母亲来找我。
一时三人抱作一团,哭得不能自已。
父亲说,留下兄长在晋国赎罪,他们二老要留在我身边弥补以往缺失的岁月。
我自然求之不得。
周闲来向我告辞,说他要去游历天下了。
我送他至城门口时,晚霞漫天。
他自嘲说:「你当真对我一点也没有不舍啊!」
我笑道:「你已为我滞留了这许多年,我若再以任何情谊牵绊与你,我都于心不安。再者,我心在家国,而你心在天下,我不想阻止你探寻的步伐,但是周闲,我永远在楚国等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在这里。」
他看了我良久,才郑重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点头:「说定了。」
他一人一剑打马而去,身影逐渐地消失在天线尽头。
我也转身回去。
走我当走的路。
【全文完】
番外:
七年后,兄长又出使了楚国一次。
这次,他是以晋国丞相的身份前来,代表晋国,与楚国永结盟约。
下朝后,他以看望父母的名义,又找到了我。
他自嘲一笑:「想不到当初那道士的谶语,竟然在晋国应验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说着说着,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
我知道,他是进入了魔障中。
若法清的谶语当真能信,那该在前世便应验。
又何必等到我经历了一道国破家灭,生死历练之后呢。
若当真要说个所以然,也当是上天怜惜,给了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我将法清的结局告诉了他。
「那法清被割舌之后,穷困潦倒,据说死在了郊外的旷野中,身体被野兽分食,本来,他可以不必落得如此下场的,你可知为何?」
兄长一时不能言语。
我说:「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岂能掌控人的命运?对自己不能,对别人也不能。法清错就错在,自以为他能。他的狂妄给了他莫须有的自信,以至于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力量微末的人而已。」
我叹息道:「这人呐,还是得将自己放在相合宜的位置才行,多一点,少一点,都要出问题。」
兄长静静地看着我,道:「赢儿,你想说什么?」
我笑道:「兄长也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是吗?不然如今又怎会出现在我面前?你也是人,会犯错,会后悔。我也是人,会犯错,会后悔。我们同样软弱,又同样努力。」
「所以,我选择原谅你。」
他沉默半晌,颤声问:「为何?」
「因为,」我望着天空的某个方向,道,「上天先怜悯了我,再教会了我如何怜悯。」
「哥哥,我不怪你,也许,这本就是上天的美意,才让我经历了这一切。如今,家国犹在,你我也安在,不是吗?」
兄长最终以袖拂面,恸哭了一场。
临走前,他说:「我很庆幸,经过了七年,我还能鼓起勇气走到你面前,不然,我可能永远听不到你再次唤我一声哥哥。」
「赢儿,你让我又重活了一次, 谢谢你。」
他拜别了父亲母亲。
他会回到晋国,担起他的担子和责任。
经此一事, 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相,造福晋国的百姓。
我站在城墙下,送别了他。
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才消失, 我就听耳边一道声音道:「与你兄长和解了?」
我转头看向周闲,他才回楚国不久,据说是借道路过。
我叹息道:「一段痛苦的经历而已,比起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他拖着下巴, 打量我半天, 道:「你这女子, 当真不简单。」
我一笑而过。
我可当不起这句夸赞。
他又指了指天, 道:「你我都活了两次, 怎么老天爷只给你开私塾了?什么怜悯、软弱,我怎么都没感觉到呢?」
我看了看他的手指, 又看了眼天,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他已偷听了许久。
我笑了笑:「周闲, 你当初肯留下来帮我,又何尝没有怜悯我的缘故?」
他顿时收了嬉笑之色, 不自在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可另外的缘故, 你怎么不提呢?」
我顿时哑然,随后道:「我已经承诺楚王, 此生不离楚境,这是我需要付出的代价, 也是我为人为臣的诚信。但你注定是天上的雄鹰,不愿意被拘于一隅, 不然, 你七年前就会选择留下来。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 又何必回头再看呢?」
「但是周闲, 我要遵守对楚王的承诺, 亦会遵守对你的承诺。你难道忘了七年前你离开前, 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这里等你。
他却道:「这是承诺, 还是报答?」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 终究选择真诚:「都是。」
他问:「那,还有其他的吗?」
我说:「还有。」
他眼睛一亮。
我道:「还有欣赏、信任、喜欢、忠诚和爱慕。」
他注视我良久, 骤然大笑,猝不及防伸手,将我拥进怀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我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和炙热的体温。
他的唇在我耳边说:「我就说你这女子不简单吧, 你这是要我一辈子牵挂着你呀。」
我哑然失笑。
周闲离开的那日, 我没有去送他。
他与以前一样,仗剑打马而去,恣意潇洒。
而我, 穿上了朝服,一步一步,走进了楚宫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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