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有三个孩子。
可她却很少对我笑。
她对我似乎只有一个要求。
「你必须得有一个强健的体魄。」
-1-
当 7 岁的蒋年年撒娇要抱抱时,我每天在小区外的跑道上挥汗如雨。
当 5 岁的蒋由偶尔还能偷吃一些垃圾食品时,我要一边忍着干呕,一边将她准备的所谓营养餐大口地往嘴巴里塞。
她对我可以说是毫不关心的。
那年幼儿园给我们布置了作业,为父母洗脚。
可我将脚盆端到爸妈面前,还没说话,我妈一脚将盆踢翻。
「滚开!烦着呢!」
五六十度的热水全部泼向我的脚。
「啊!」
我疼得发出一声尖叫。
我爸责怪她:「有什么脾气也别冲着孩子使。」
我妈坐在那里,望向外面,没有理睬我爸。
突然,她哭了起来。
「我的年年啊,我命苦的年年啊….」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我姐蒋年年的白血病复发了。
在所有人以为她已经彻底痊愈时,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月后,蒋年年的治疗情况有所好转。
我妈找我谈话。
「姐姐的身体里面有个小怪兽,现在姐姐打不赢它了,小余帮姐姐一起打,行不行?」
她抱着我的动作是那样轻柔,语气是那样温柔。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在妈妈心中,我和哥哥姐姐是一样的了。
于是我用力点了点头。
细细粗粗的针管扎进我的小臂,又扎进我的屁股。
红艳艳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抽了出去。
抽完后,我躺在病床上,几乎一动不能动。
后来姐姐被救活了。
妈妈哭了。
我用小手摸她的脸:「妈妈不哭,小余不痛。」
她就真的不哭了,只一个劲地拥着我。
那时妈妈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温暖到我想享受一辈子。
可错觉毕竟还是错觉。
出院后,蒋年年依旧是家里的核心。
她因为咳嗽不止被送往医院那天,是我生日。
当我抬起手,想要父母一个暖心的拥抱时,我妈抱着蒋年年怒瞪着我:
「你姐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过生日?」
我爸手上拎着大包小包,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小余,你姐姐情况不好,等我们从医院回来再给你补过一次?好不好?」
于是,六岁的我和蒋由被送到亲戚家。
这一待,就待了一个月。
蒋年年从鬼门关闯回来了。
她出院那天,爸妈准备了一个特别大的蛋糕,大到我生日时从未见过。
我高兴极了。
以为这是弥补给我的生日礼物。
蒋年年嘟起嘴吧吹蜡烛的时候,我抢在她之前将蜡烛吹灭了一半。
给她留了一半。
蒋年年愣了几秒后,突然嚎啕大哭。
我妈打了我一巴掌。
「姐姐吹个蜡烛也要抢?你怎么这么贱?」
我不知道「贱」是什么意思。
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妈小心将蜡烛重新点燃,热烈地哄着蒋年年再吹一遍….
原来不是给我补过生日啊!
-2-
我九岁的时候,蒋年年回到学校重新读书。
她身体不好,成绩也不怎么样。
我妈要担心的事情更多了,多到她分不出哪怕一丝精力放在我身上。
爸爸忙于工作,于是,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我被迫住进寄宿学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直到初三。
八年里,我爸每个月雷打不动接我。
但这一次,他失约了。
已经放学,我爸突然打电话说他有事,会让蒋由接我回去。
我没说什么,安静地等。
可我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到他人。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自己往家走。
可我不够机警,也缺乏人生经验。
因为样貌还算不错,路上理所当然被喝得醉醺醺的小混混跟踪。
被拖入小巷子,只能任由那一双双手在我身上四处游走时,我哭了。
对方暴虐地给了我好几个耳光。
「长得这么纯,不就是欠干的?」
衣服被脱到只剩内衣裤时,我甚至生出了自尽的想法。
可突然墙外传来一阵警笛声救了我。
「妈的!」
小混混快速提上裤子跑了。
我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颤抖着将散落一地的衣服穿回去。
可当我虎口脱险回到家时,却见蒋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认真地用胶水粘着蒋年年亲手给他做的陶瓷杯。
那一瞬间,愤怒第一次彻底控制了我。
我径直走过去,抄起那好不容易粘起来的杯子,重重ẗų₁砸到地上。
「啪!」
杯子再次四分五裂。
蒋由气得跳脚。
「你疯了!有病?」
看到一脸怒容的我后,他像是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你…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打算去接你呢!」
又看了看手表,尴尬道:「哎,怎么都八点了?」
「你这不是能自己回来嘛!干嘛每次还要爸去接你。」
我看着眼前的男孩。
他真的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蒋由,我真的,不想再当你妹妹了。」
我瘸着腿爬上三楼。
背后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想当就不想当,你当我稀罕?」
他从沙发上扔过来一个抱枕,砸中了我的背。
被小混混凌辱时伤了的背部传来一阵痛意。
我没有回头。
涂药的时候,楼下传来欢快的动静。
走出房间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我爸正哈哈大笑。
「今天虽然很累,但看到我们家年年高兴的样子,爸爸就是再累也值得。」
沙发上堆满了她们一天的战利品。
原来爸爸所谓的有事,就是陪妈妈和蒋年年逛街,给她们拎东西啊!
我摸了摸依然疼痛的嘴角,内心有点麻木。
-3-
第二天我爸才知道我那晚经历了什么。
他将蒋由臭骂一顿,又闹着要报警。
我妈冷冷拦下了。
「那巷子没什么人,没有目击者,又没有监控,警察能怎么办?你把这事传扬开来,我们家还要脸不要?」
我爸就这么妥协了。
为了弥补我,他放下豪言壮语,说一家五口要来一次短途旅行。
可我还是被抛下了。
去给我妈买完水,回去时,原本的露营地已经空无一人。
车子也不翼而飞。
没有一个人通知我。
暮色渐西沉。
我心里有点发毛。
当我被不合脚的鞋子磨出满脚水泡,不得不脱下鞋子沿着环山公路慢慢往山下走时,一辆轿车停在我面前。
坐在副驾驶的小少年降下了车窗。
「同学,看你这情况,要不我们载你一程吧!」
他父母也一脸欢迎的样子。
我回想起那晚差点被小混混强暴的经历,没搭理,继续往山下走。
见我警惕的样子,他从书包里掏出证件。
「我叫孙霄,九月份要去市一中上学。」
市一中,那也是以后我的学校。
察觉到我脸上的警惕消了大半,后座的阿姨连忙下车,将我拉了上去。
「快上车,这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走山路不安全。你家住哪?我们送你回家。」
我报出地址,车子开始向我家的方向驶去。
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倒水。
见到我,她下意识的一皱眉:「去哪里疯玩了?你姐姐刚从医院回来,也不知道去她房间陪陪她?一点也没有小由懂事。」
我妈出口的责问让孙叔叔一脸尴尬。
「您是小余的妈妈吧?既然我把小余从山上安全送回了家,这就回去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贪玩,你们也别太责怪她。」
我闷不吭声地将手上的两瓶水放在玄关,我妈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不自然起来。
「孙叔叔,你误会了,我不是贪玩。」
说到这里,我看着我妈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就是,活该被她们忘记而已。」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冷了。
我的心也冷了。
暑假过后,我选择了继续住校。
我爸理亏。
送我去新学校的时候,唉声叹气,似乎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
直到下车,我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世界破破烂烂,总得有人缝缝补补。
我没想到,进入新班级的第一天,上天就为了制造了一份惊喜。
我在理科班的班级看见了孙霄。
那个见过我狼狈一面,又愿意伸出援手的男孩子。
「哎?是你?」
他认出来了我。
陌生的环境里,我们因为那天的奇遇成为了同桌。
孙霄性格开朗,乐于助人,打的一手好篮球,是班上的班长。
他像个小太阳,整个学校有不少小女生喜欢他。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但那时我对他并没有多余的情感,我只是羡慕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依靠父母。
高二时,班主任组织我们看《这么多年》。
17 岁的他指着女主的妈妈说:「如果不爱孩子,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以后我结婚了,只会要一个孩子,我要给他毫无保留的爱。」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看向了我,眼神晶亮。
说不清什么,心脏剧烈跳动的同时,我避过了他的目光。
高考结束那天,孙霄请我吃饭。
他第一次喝酒。
脸颊红红,泛着热气,醉醺醺地问我:「蒋余,你对我一点没有感觉吗?」
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喜欢我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欢呼一声。
「我可以亲你吗?」
在神经高度紧张的氛围中,他的唇贴上了我的。
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小余,我们分数差不多,报同一个大学吧!」
孙霄想报考本省的 top1 大学。
我思考了几秒,点了点头。
和孙霄成了男女朋友后,我的倾诉欲突然变得非常强烈。
而每提到过去那些事,他都会抱着我说:「以后我会给你独一无二的爱,至死不渝。」
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我没想到,只是带孙霄回了一趟家,一切就都改变了。
我更没想到的是,早在高考前夕,孙霄来我家找我时,便已经见过蒋年年。
-4-
孙霄认识蒋年年。
「你的身体比上次好像好了不少。」
我带他回家,刚将背包放在客厅沙发上,就听孙霄说了这么一句话。
蒋年年从楼梯上下来,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会成为小余的男朋友。」
她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不想和蒋年年继续待在一个空间里,拉着孙霄的手想出去,却没拉动。
「把你姐姐一个人丢在这里是不是不好?要不我们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孙霄冲我耳语。
未等我回应,便自来熟地同蒋年年聊了下去。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起吃饭时,孙霄爱上了拍照。
一起出去玩时,孙霄爱上了拍视频。
起初我以为他是想发朋友圈,但后来才发现,他只是把这些内容都固定地发给了某个人。
直到一次约会,孙霄说:「你姐姐终日待在家里,估计也很孤独,我们带上她一起吧!」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让孙霄分享欲爆棚的人,是蒋年年。
我回家质问她。
她坐在沙发上,因常年宅居室内,几乎不见阳光,透白的皮肤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纯无辜。
视线相撞后,她躲开了。
半晌才垂首道:「我…我什么都不干,不会打扰你们的。」
我突然很想笑。
蒋年年确实什么都不会做。
但她孱弱的身体放在那里,对喜欢乐于助人的孙霄就已经产生了影响。
回学校后,我直白地同孙霄表达了内心所想。
他却一脸诧异:「那是你姐姐啊,算什么外人?」
又搂着我道:「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我从小到大都想要有个兄弟姐妹。小余,我可羡慕你了呢!」
「再说,你姐是你姐,你是你,我还能分不清孰轻孰重?只是看她可怜….」
「我发誓,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人,只想和你结婚,只想让你给我生孩子!」
他满以为这种承诺会让我心安。
但其实并没有。
一周后,我们去游乐园,他依然叫上了蒋年年。
为了照顾她的身体,他将我期待已久的云霄飞车项目取消,改成了乘坐摩天轮。
我受不了了。
结束后,我单方面找他吵了一架。
「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你只是可怜她。」
「小余……」他想抱我,被我躲了过去。
「孙霄,你发现没有,自从你给蒋年年定性后,你的心就偏了。」
「我以为你只是乐于助人,但现在我发现你对人,尤其是异性,没有距离感。」
从前我绝对想不到,当初孙霄身上最吸引我的品质,有一天会成为我痛苦的源头。
「不是….」他嗫嚅着,但却发现自己无力解释。
我叹了一口气。
「既然对女朋友做的事情,你也会对蒋年年做,那谁来当你女朋友似乎都一样,那么,」我看了看他的脸。
「我退出。」
-5-
我单方面切断了和孙霄之间的联系。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第四天我需要上课,他才在宿舍楼下堵到了我。
胡子拉渣,不修边幅,一看就知道这两天没少受罪。
我的心软了一瞬,但想到之前他分不清界限的行为举止,刚生起的热度又很快散了下去。
见我没有反应,孙霄开启了穷追猛打模式。
一个月后,当他在暴雨中晕倒被急救送到医院后,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小余,我头疼。」
他红着眼眶的模样渐渐和当年那个热情降下车窗,将我拉出窘境的男孩重叠了起来。
我轻轻锤了他一拳。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他忙不迭地点头。
那天之后,孙霄再没提过要拜访我家。
他当着我的面将从前的电话卡从手机中拔出来,扔进垃圾桶,换上了一个新号码,甚至经常掏出手机让我查岗。
这次,他似乎卯足了劲要给我安全感。
电话秒接。
信息秒回。
偶有耽误,也会立即和我解释为什么没有及时回复的原因。
他坚持了三年。
坚持到我自信以为,我们会有美好未来时。
再给我沉重一击。
-6-
食欲不振原因,我去了一趟医院。
不出意外,医生给了我一个惊喜。
「你怀孕了。」
B 超单上,他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想到我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我扬起了嘴角。
无论他是男是女,这辈子都只会是我唯一的宝贝。
孙霄要是知道了,也会很开心吧!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知他这个消息。
可我妈一通电话,毁了我所有好心情。
「你姐姐又不好了,你再给她捐一次骨髓吧!」
我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我沉默几秒,才道:「妈,这次我不捐了。」
她哭声一顿,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那是你亲姐姐!」
「我….」
「我不管你怎么样,你姐这个时候要用到你,你得应下!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听到没有!」
她说完自顾自地挂断电话。
我轻手抚向肚子。
想反拨回去,又停下了动作。
也是。
我妈的情绪从来不会因为我而产生波动。
又怎会愿意浪费时间听我「辩解?」
我找到蒋年年的时候,她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面色苍白,看向窗外的眼神十分空洞。
她的状态多少让我有点吃惊,但我还是没有犹豫地说出了早就打好腹稿的话。
「妈刚才又给我打电话,让我答应给你捐骨髓。」
「也许你会觉得我冷血,但蒋年年,这一次,我不想再给你捐了。」
「我今年 22 岁,也给你当了 22 年的附庸。现在想当个独立的人,想过自己的生活,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她转过头。
眼睛似看向我,又似无处着落。
双眸依然空洞,然而口中说出的话,却让我浑身一凉。
「那又怎么样?」
「什么?」
「你不愿意,那又怎么样?」
她语调轻轻,内含的恶意却不轻。
「你信不信,只要我说:我想活,爸妈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到手术室?」
「毕竟,你能来到这个世界,最该感谢人不就是我?」
向来柔弱无辜的脸,此刻却喊着满满的恶意。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瞬,因为我意识到,她说的是事实。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肚子传来一阵紧缩感。
我Ťṻ⁻摸了摸肚子,镇定道:「随便你们是去骨髓库还是怎么,总之这一次我是不会轻易妥协的。」
我关上了门。
可刚出玄关,想起蒋年年刚才的样子,我突然生出一股不安。
我快速转身,原路返回。
门打开的那一瞬,我呆在了原地。
蒋年年竟然自杀了。
刺目的颜色让我的肚子又一阵紧缩。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通知父母和蒋由的。
坐上救护车的那一刻,看着蒋年年几乎变得透明的面庞,我终还是没忍住拨通了孙霄的电话。
可他的反应令我如坠冰窟。
他在那边惊慌怒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挂断了电话。
我手上捏着的蒋年年的手机却快速震动起来。
卡 2 来电。
来电人备注:「小孙」
我内心有个猜测,接通了。
「喂?年年,小余刚才是骗我是吧?」
孙霄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摁灭了电话。
看到卡 2 那串并不属于蒋年年,但却也眼熟异常的电话号码。
突然很想笑。
原来这三年里,孙霄并没有和蒋年年彻底断联。
原来到头来,连最后一个我最重要的人,也在我妈的帮助下,站到了蒋年年的阵营。
我浑浑噩噩地站在抢救室外。
我妈不愿放过我。
她爆发了。
这个给我生命的人,此刻却恨不得我立即死在她面前。
「蒋余!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糟践我!」
她状若癫狂,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狠狠甩了出去。
额头撞上坚硬墙壁时,我眼前一黑,恍如下一秒就要死在医院里。
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流出。
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个时候的自己竟然没有晕过去。
我妈还在哭。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半点看不到过去贵妇人的风采。
「我的年年,我的年年…」
急救室的灯依然在闪烁。
我爸抛下手中的工作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后,将我妈从地上拉了起来,温声安慰。
下一秒他看向我,「蒋余!你到底对你姐姐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我说,我不想再给她当移动骨髓库了。我说,我也是个人,我想有自己的人生,有错吗?凭什么…」
「啪」的一声。
未尽的话被这一巴掌打断。
我爸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我。
我没说话。
额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不舒服,但我愣是没有闭上眼睛。
我就这么看着他。
他的嘴唇抖动,语不成句。
「你…你妈说的没错。」
「现在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半点手足亲情。」
「死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是你才对。」
这个曾把我放在膝头,笑呵呵地说小余是爸爸的开心果的男人,现在却不吝将最恶毒的语言加诸在我身上。
看着我爸搀扶我妈的背影,半晌,我自言自语:「对,你们说的对,如果一辈子都要以这种方式活着的话,死的人确实该是我。」
蒋年年她多好啊!好到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的一切都该为她的健康让位。
孙霄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了吧!
他应该也会像爸妈刚才那样吧!
摸了摸肿痛的脸颊,看一眼手术室门前急切等待的夫妻俩。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医院。
-7-
人群熙熙攘攘,我如行尸走肉。
砰地一声,我撞上了一个人。
我无意识地朝着对方鞠了一躬,继续往前走,胳膊却被一把拉住,对方的目光落在我已经肿起来的脸上。
「蒋余?你怎么出来了?」
声音听着十分熟悉,抬头一看。
是许久不见的蒋由。
我瞳孔一缩。
蒋由对我是存在恶意的。
也是最爱蒋年年的。
五岁那年,我刚给蒋年年捐完骨髓。
一向对我没多少笑脸的妈妈难得抱着我哭了。
爸爸也轻声安慰。
那时六岁的蒋由就一个人偷偷躲了起来。
爸妈急坏了。
等在移植病区外找到他,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
我第一次看爸爸打他。
「怎么可以在医院乱跑!你丢了让爸妈要怎么办?!」
他将头埋入爸爸的怀里,被打了也不哭,只是委委屈屈道:「我看爸爸妈妈都在妹妹这里,不想姐姐一个人在病房里,不想让她太孤单。」
只这一句话,爸妈收回了短暂放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个时候他有没有意识到,其实父母将一大半的精力给了蒋年年,一小半的给了他,而我几乎分毫没有呢?
六岁的孩子不知道,但十六岁的孩子一定是知道的。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要粘杯子而忘了接我,让我差点被小混混凌辱?
我能很清晰地认识到。
虽然我们一母同胞,但在蒋由那里,我比不上哪怕蒋年年的一片衣角。
因为我是健康的。
因为蒋年年看到我后,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永远不是我救了她的命。
她眼中的艳羡、落寞,足以让周围一切关注她的人神经紧绷。
所以蒋由可以理所当然地忽视我。
可以理所当然地帮助蒋年年夺回父母的目光。
他确实是个好弟弟。
但对我来说,他永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
此时,再看蒋由的脸,我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厌烦。
「你的脸…」
我伸手摸向脸。
冰冷的刺痛感传来,让我一瞬间回想起这巴掌的来源。
「和你没关系。」
我拉下了蒋由放在我胳膊上的手。
他一愣,接着道:「你现在看起来状况不对,先别急着走。」
他似乎跑去喊人,一边指着我,一边拜托对方:「这是我妹妹,她看起来身体有点不舒服,我现在有事需要上去一趟,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她。」
交代完,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曾,便一阵风似地跑向了电梯。
那是手术室的方向。
-8-
等小护士再想找我时,我早已经随着人流走出了医院。
脑子一团乱麻,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我不想接,那人却一直打。
烦不胜烦。
我接了。
「你跑哪去了?你姐姐在急救,你怎么没在外面陪着叔叔阿姨?」
开口就是指责。
没有问我现在在哪。
没有问我有没有遭遇什么。
满心满眼都是蒋年年。
「孙霄。」
许是我的声音平静到不正常,他停止责怪。
「你记得你曾说过,要给我独一无二的爱吗?」
他沉默几秒,「嗯。」
「你记得你是我的男朋友吗?」
他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你怎么又说这个话题,没完没了是吧?年年是你姐姐,我未来的大姨子,以后都是一家人,我多关心关心怎么了?你有这个闲心怀疑这怀疑那,不如赶紧回医院…」
我挂断了电话。
仰头看天。
脑海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我人生短暂的 22 年。
这世上有没有哪怕一个人可以给我毫无保留的爱呢?
没有。
从出生开始,我似乎就是不被人期待的。
我努力挣扎,却还是…
那么,挤不进去的世界,就不挤了吧!
像是魔怔了一样。
当距离医院两公里处的烂尾楼映入我眼帘时,我毫不犹豫地往那个方向走。
我的脑子太难受了,好ťű̂ₚ想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清醒一下。
我冒着雪,徒步走到了那里,又徒步爬上了顶层。
34 层高的楼,深夜里从上往下看,恍如看向了深渊。
冬日的寒风如刀般割向Ťṻ₇我的脸颊,稍有不慎,我死无全尸。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心脏在剧烈跳动。
我轻轻抚了上去。
死多简单啊!
只需要往下一跳,砰砰跳的心脏就能立即停止工作。
只需要往下一跳,世间再无蒋余。
捏在手里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
有我爸,有蒋由的,有孙霄的。
我伸手点开最近的语音。
冷风呼呼地吹着,孙霄气急败坏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出来。
「蒋余!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手上攥着你姐姐的命!」
哦,听这语气,我爸妈大概是添油加醋地将蒋年年自杀的原因告诉他了。
来质问我来了。
下一条语音自动播放。
「就是捐献一次骨髓而已,可以救年年的命,让她重获新生,小余,你不觉得这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情吗?」
他哄着我的语气,温柔极了。
可我听出来了。
他忌惮我。
我的男朋友,怕我不给自己姐姐捐骨髓,哄我。
讽刺。
我摸摸心脏,感觉不够。
又点开我爸的微信。
「你回不回来?」
「再不回来,以后就不要回家了,死在外面吧!」
….
「爸刚才说的是气话呢!只要你回来,给你姐姐捐骨髓,你就还是爸妈的孩子。」
「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哈尔滨旅游?等你姐姐好了,我们一家一起去那边玩,你先回来行不行?」
爸爸呀,想去哈尔滨的人,从来也不是我啊!
我妈哭着说:「蒋余!我上辈子是欠你的吗?」
「要我求你吗?好,那妈求你,救救我的年年,求求你…」
妈妈别求了,我应允不了。这么些年,身为你的女儿,我太累啦!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再当你们的女儿了。
蒋由的声音最是冷静。
「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大姐生病,压根就不会有我们两个存在。」
「蒋余,不就是捐献骨髓?多大点事?你小时候又不是没捐过?我要是能捐,也轮不到你了。你懂点事,赶紧上来给爸妈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蒋由,我不想懂事。
现在我只想任性一次。
在蒋家。
我姐姐叫年年。
哥哥叫由。
我叫余。
蒋家年年有余。
可我这余啊,从来就是多余的余。
我丢开手机,望向深渊。
34 层的高楼,我一跃而下。
浑身放松下来。
舒坦极了。
那一刻,我脑海里只有一Ṫṻ⁼个念头。
蒋余,你终于不再多余啦!
-9-
我好像没死。
看着地上那摔得血肉模糊的身体时,我内心恶意地想:他们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蒋年年的移动骨髓库,已经消失了呢?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飘着回到了 x 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病房。
蒋年年躺在床上,还处于昏睡状态。
我妈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温水的毛巾为她擦脸,摸到蒋年年的手有点凉,又拿起遥控器调高了温度。
体贴周到,一如往昔。
蒋年年在医院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似乎成了禁忌,被所有人遗忘。
她出院那天,我也跟着他们久违地回到了那栋房子。
家里被布置得非常温馨。
蒋由在贴「欢迎回家」的贴纸,孙霄在笨手笨脚地往蛋糕上插蜡烛。
我爸拿着小彩带,奋力地扭动着身体,口中欢呼:欢迎宝贝女儿出院回家!
气氛真的温馨不已。
晚饭时,六人座的桌子上,五个人坐在餐桌上举杯共饮。
喝了一口牛奶后,蒋年年看向了空着的那Ṱŭ̀ₖ一把椅子。
「小余还没回来吗?」
她故作关心的语气,令我作呕。
气氛陡然一窒。
「那丫头现在不知道在哪疯呢!疯够了就回来了。」
「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不孝不悌的东西!」
蒋年年一脸疑惑。
「小余做了什么事吗?为什么爸妈你们这么生气?」
提到这个,我妈似乎气不打一出来。
「你这妹妹是被我们养歪了。亲姐姐病了,要她捐个骨髓还推三阻四。她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这次不想给你捐骨髓,导致你…我和你爸气得慌,将她臭骂一顿,死丫头耍脾气跑了,到现在都联系不上。」
砰地一声。
蒋年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前的牛奶。
我妈停止骂我,一脸焦急,「年年没事吧?」
蒋年年低着头。
不一会儿,她似乎酝酿够了情绪。
几滴眼泪从她眼眶滴落。
「不是的。」
「我…我自杀和小余没关系。」
我站在餐桌边上,愤怒咆哮。
「你究竟是不是想牵连到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因为你,我的处境有多艰难!」
可无人听到。
我妈温柔地用纸巾帮蒋年年擦干净眼泪。
「别哭了,你慢慢说。」
蒋年年平复了一下心情,苦笑道:「第三次被白血病击倒,和死神赛跑,妈妈,这一次,我不想跑了。」
我妈一听就哭了,「你怎么这么傻。」
「所以…看到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的时候,我没忍住…」
「真的和小余没关系。」
听蒋年年这么说,我气得在客厅来回踱步。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在逃脱责任!
我恨不得将她孱弱的身体一把推倒,痛快打上一架。
我妈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爸爸ŧŭ₋和蒋由也站了起来,无声将两个哭泣的女人拥住。
蒋年年哭了许久,才从妈妈的怀里钻出来。
她擦干净了眼泪,又笑着道。
「妈妈,爸爸,小由,对小余的选择,我真的一点都不怪她,我知道这一次她为什么这样做。」
说完,顶着全家人诧异的眼光,她走到了我的房间。
再回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文件袋。
她从里面掏出来一张检验报告。
那张 B 超单上,赫然写着「宫内早孕,(孕八周)」。
看到报告单那刻,孙霄愣在ŧṻₜ那里,张着嘴巴,半晌没说话。
可我注意到。
他的手抖了起来。
-10-
我妈拿着那张报告单,盯着上面的小人看了几秒,半晌声音冷冷道:「为了这么个还没有完全成型的胎儿,就放弃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这死丫头…」
孙霄闻言,死死地盯向我妈。
「妈!」
蒋由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竟然第一次为我顶撞我妈。
「妈妈,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当年怀上我姐的时候,姨妈和她情况一样,你会半点不犹豫地打掉她,为姨妈捐献骨髓吗?」
「….」
「既然您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蒋余这样做呢?」
被责问,我妈恨恨地将报告单塞入文件袋。
「她怀孕了,自己不跟我们说,怪谁?」
「我是她妈,给她命的人,她还能和我生份一辈子?」
「再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没人说话。
我妈倔着一张脸,打死不承认自己做错了。
也是,她怎么会错呢?
按照他们的论调,这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
可妈妈呀,我的人生只有 22 年,那么短暂,是要和你生份一辈子啦!
「这段时间你们谁也别去找她,稍微有点不顺心就给人玩失踪,我非得改改她的脾气。」
「用不了几天,她准回来。」
「她没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回来。」
她念叨着。
念叨到最后,自己就相信了。
时间一天天过。
开春了。
温度在逐渐上升。
第五天。
蒋由找理由出门了。
我爸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
蒋年年在餐厅的椅子上绣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
我妈在厨房忙着做饭,一边叮嘱蒋年年:没事多歇歇,缝那东西伤眼睛。
她话音刚落,客厅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我爸的玻璃杯掉在了地上。
热水洒在他身上,冒着热气,应该挺疼,可他连叫都没叫。
「你干什么呢?」
我妈冲出来对着我爸就是一顿数落。
可下一秒,她也愣住了。
电视上,主持人正在紧急插播一则新闻。
有乞丐在距离 X 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两公里外的烂尾楼下发现一具腐烂女尸,身份不明,穿白色羽绒服,黑色马丁靴。
主持人建议,家中最近如有失踪女性,可速去警察局报案。
「不…不会…吧?」
我爸愣了半晌,才冒出了几个字。
看到蒋年年脸色苍白的样子,他连忙安慰:「年年你不用太担心,那一定不是小余。我要是记得没错,小余离开医院那天没有穿什么白色羽绒服…」
他在客厅又踱了两步,还是不放心道:「你在家待着,我和你妈去警察局先看看。」
说着拽上愣在那里的我妈就往外走。
肢体破破烂烂的我跟着飘了过去。
坐上出租车的那瞬间,我妈突然念叨出声。
「那死丫头,失踪那么多天,是不是就想这么吓唬我们一下。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你别说了!」
我爸突然冲她吼了一句。
我妈嗫嚅半晌,到底还是咽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责骂。
一路沉默下,两人抵达了警察局。
不一会儿,蒋由也来了。
在警察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停尸房。
一块白布下,尸体已经不堪入目。
即便经过处理,但散发出来的异味还是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可几乎一瞬间,蒋由就认出来了。
「是她。」
「衣服是她。」
闻言,我爸直接瘫在地上。
我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喃喃:「不会的,怎么会呢?」
法医这个时候走过来。
「根据尸检结果显示,这是一具女尸,22 岁,系自杀。死时约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我妈一下子就惊到了。
她张着嘴,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只靠着喉咙嗬哧嗬哧地发出声音。
可看她这个样子,我只想笑。
哈,历时八天。
你们终于发现了啊!
-11-
DNA 检测结果出来了。
那的确是我。
我妈没哭,她只是看着警察张张合合的嘴,一直念叨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自杀呢?」
我爸突然怒了。
「还不是你那天抓着小余骂她。」
我妈似乎想到那天她是怎么对我的。
她蹲在地上,眼泪决堤。
我爸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的心结在哪里。你怨小余,觉得当初生她时难产,导致你被切除了子宫,你恨她。可我们都忘了,当初她的到来,也是身不由己的啊!」
「我们都有错,那天我不该打她,更不该随着你的意思…」
他蹲了下去。
我哥看着爸妈蹲在地上哭,一动不动,三个人中似乎只有他最冷静。
可只有那双颤抖的手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他慢慢走向我的尸体,伸出手,似乎想再看一看我,但最后却还是没有掀开那块白布。
「小余…你一直很懂事,不懂事的人,是哥哥才对。」
我被火化了。
残破不堪的灵魂变得逐渐透明,我知道,距离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期限越来越近了。
我妈抱着我的骨灰回的家。
我爸我哥想从她手中接过,被她躲了过去。
回家后,她一下子就变得沉默了。
终日待在我那个小房间里,盯着我的骨灰盒发呆。
按理说死者应该是要入土为安的,但谁从她手里抢骨灰盒,她都警惕地躲了过去。
蒋年年来都没用。
夜深人静时,她在我曾经睡过的那张小床上陷入沉睡。
好像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勾了勾。
「小余,你帮妈妈捶背,妈妈最舒服了。」
突然,她说了这么一句梦话。
她的话将我也带到了过去。
小的时候每次妈妈从医院回来,累得腰酸背痛时,我都会主动去给她捏肩捶背。
听到她的一句夸赞,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真讽刺。
我生前她想不起来我半点好。
如今我死了。
她却在梦中反复回忆我的好。
我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间由仓库改装的小房间。
身躯变得愈发透明。
脑海里莫名出现了一道声音。
她在热切地呼唤着我。
我感觉自己被召唤着。
「小余!」
在我彻底消散前,我妈像是突然看见了我,惊呼出声。
爸爸哥哥听见动静闯了进来。
下一瞬,在他们向我扑过来前,我彻底消失不见。
番外妈妈篇
-1-
我有三个孩子。
但我唯一不记得刚出生时模样的孩子,只有小余。
因为生她的时候我难产,子宫被一整个切除。
往后的每一天,看到她我就会忍不住想。
为什么她出生的时候不能像小由那样懂事。
为什么她的降生要让我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可我忘了,她的出生也是身不由己的。
谁愿意背负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将所有负面情绪都发泄在小余身上。
我当然能看到小余在这个家有多么小心翼翼。
年年是大姐,身体虚弱,又有病,已经占据我们大部分心神。
蒋由是男孩子,调皮捣蛋,又占据我们另外小部分心神。
小余就只能扒着我们指甲缝漏出去的那点零碎的时间,感受父母对她的关爱。
像个乞丐。
可那时的我半点没有对这个孩子的愧疚。
当年医生就告诉过我和蒋海,白血病即便移植后也有一定复发概率。
我未雨绸缪,一直在监控着小余的各种生活习惯。
我不允许她吃垃圾食品,不允许她熬夜,更不允许她挑食。
胡萝卜这种她吃了就想吐的食物,在我的逼迫下,她也吃了不少。
她的身体维持得十分健康。
所以年年白血病复发时,我毫不犹豫地将五岁的小余送上了手术台。
抽骨髓的时候她哭得直抽搐,小脸通红。
可回家时,看到我难得展露心疼的样子,当即伸出小手帮我擦了擦眼泪。
「小余不疼,妈妈别哭。」
我第一次将这个孩子抱入怀中,嚎啕大哭。
可哭完之后,我像是一个机器人般,又收回了自己对她的所有情绪。
我当然看得出来孙霄那小子性格上存在的缺陷。
既要又要。
我也知道小余以后一定会因为他受到伤害。
可看到年年笑容欢快的样子时,我昧了良心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小余闹事,孙霄断了和年年往来,年年郁郁寡欢。
为了让年年重新开心起来,我将自己的号码留给她,让她私下里和孙霄联系。
必要时,我甚至还会给孙霄和年年打掩护。
我总觉得,年年只是太寂寞了。
在我的掌控下,不会发生什么控制不了的事情的。
可意外还是来临了。
-2-
年年不幸。
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这个女儿。
她来一趟人间,似乎就是历劫的。
治疗,骨髓移植。
我们又走上了同一条路。
习惯性忽视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医生说可以在中华骨髓库寻找合适配型时,我半点不带犹豫地拒绝了。
有小余呢!
我一厢情愿地觉得,她们是姐妹,妹妹救姐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可我理所当然的态度彻底伤害到了小余。
她怀孕了。
她不想放弃她的孩子,就像我不想放弃我的孩子一样。
所以她找到年年,拒绝了我的要求。
年年自杀了。
我以为是因为小余的拒绝。
我狠狠地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摔了出去。
就像我这么多年做的那样。
我对她说:「躺在里面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她爸也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妈说得对,死的应该是你才对。」
后来我想,小余眼中的光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灭掉的吧!
她自杀了。
在那栋烂尾楼的楼顶,警方找到了她的手机。
打开手机后,我泪如泉涌。
备忘录里,写的全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日,我们喜欢吃的食物,我们曾经畅想过,等年年病好后想要去旅游的地方。
她说:以后那些,她会一步步带我们一起完成。
她在备忘录里写:真的不想再经历小时候的那种痛了。
抽完骨髓后好几天不能下地走路。
腰酸,腰痛。
可这些捐献骨髓的后遗症,我当时却半点都没有注意到。
因为我的眼里只有年年。
她说:「这 22 年的人生,我大概注定就是不被爱的。如有来生,我再也不要当爸爸妈妈的女儿了。」
2018 年,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女儿。
-3-
小余走后一个月,年年在中华骨髓库里配到了半相合的骨髓。
不久,她又进仓了。
进仓前,她哭着说:
「对不起,妈妈,一直以来,让你操心了。如果没有我,你和爸爸,小由小余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奇怪,过去只要她一流眼泪,我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摘月亮。
可小余走后,我对年年身体的紧张感似乎在几个月里渐渐消弭了。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行尸走肉般用手帕帮她擦干净眼泪。
小余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和她爸难辞其咎。
但我很清楚,一直被我们捧在手心的年年也并不无辜。
年年治疗期间,小由成为了骨髓库的一名志愿者。
我知道他在自责,没有阻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愿意挽救一个危亡的家庭,我也很开心。
可第一次捐献骨髓,回来后腰整整酸痛一个月,几乎没办法工作时,他抱着我,哭了。
「妈妈,原来妹妹捐骨髓时,要吃这么多苦啊!」
我的心仿佛被扎了一刀。
密密的疼痛袭来。
那之后,向来喜欢粘着年年的小由,竟然搬去了外面住。
像是一夜之间明白了过去自己的理所当然,究竟错的有多离谱。
至于孙霄。
彻底失去小余后的半个月,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爱的人是谁。
他每日去小余的墓地买醉。
喝得醉醺醺的。
口中一直念叨:「我怎么就把你们弄丢了呢?」
偶尔会买点粉色蓝色的小衣服带过去,烧了。
我有半年没有见过他。
后来新闻播报我们才知道,他跑去山区支教了。
可去那边的第三天,就遭遇了地震。
为了救学生,他被埋在了废墟之下。
他死在了一场地震里。
-4-
又是一年过去。
年年移植完成,进入漫长了排异闯关期。
小余忌日这一天,我们一家四口终于鼓起勇气,去墓园看她。
「小余啊,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多少吃点吧!」
过去我嫌弃这东西重糖,吃多了身体不好,很少做给她吃。
如果她还活着,看到这样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大概会笑眯眯地抱住我,甜甜地喊上一句「妈妈对我最好了」吧?
我点燃了香。
可一阵风吹来,香灭了。
蒋海变了脸色。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来,他叹气的次数都要赶上前大半辈子了。
「小余不会原谅我们了。」
我愣愣地看着熄灭的烟。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想必属于我的报应,我们的报应,也快来了。
小余,你就好好看着吧!
12.终章
我再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旁的妇人见状,声音惊喜:「醒了!她爸,醒了!」
我茫然,但直觉让我喊出了那个字。
「妈?」
女人先是不敢相信,接着竟然哭了。
「她爸!你看咱家囡囡,是不是恢复正常了?」
后来,「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我从小就与别的小孩不同。
日常偶尔痴傻不说,经常还会无缘无故陷入昏迷,医院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那时他们害怕,只能另辟蹊径救我。
游方道士说,我这是魂体不全引起的。
待到彼方消亡,我就能恢复正常。
至于我是谁?
我叫刘妍妍,生于 2002 年, 今年 21 岁。
是家中老幺, 父母的老来女。
哥哥刘峰是警察,大姐刘丽丽是教师,二姐刘珍珍是律师。
我出院那天, 他们忙里偷闲, 全都赶来医院接我出院。
看着围绕在病床前的每一位家人,没来由的, 我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大姐看到我哭,笑着道:「小妹这次苏醒,人好像都变得感性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昨天夜里还听见她在梦里喊妈妈呢!」
我忍住羞赧任由她们打趣。
出院回家后, 我成了大熊猫, 被珍贵保护起来。
妈妈想尽一切办法,做我想吃的, 我能吃的食物。
她对我的喜好非常了解。
在确保营养均衡的情况下,我没吃到任何一道不喜欢吃的菜。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陌生。
因为那一瞬间,我脑海里莫名闪现了一个画面:饭桌上,饭菜里放了不少胡萝卜丝,一个女人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一边让我吃。
而我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 吃的十分勉强。
那是谁?
我很想再回忆回忆,却发现那段记忆又消失了。
我摇了摇头,看看眼前的家人,内心像喝了蜜一样甜。
几天之后, 恰逢小侄子将过周岁宴, 我去商场给他买礼物。
途径服装店时,遇到两个人。
很奇怪, 明明不认识,但就是感觉莫名熟悉。
身材瘦削,一脸老相的女人摸着一条红裙子道:「要是小余还在, 我买这条裙子送给她, 她一定很高兴,她那么喜欢红裙。」
站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孩见状, 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妈, 小余走了五年了, 她要是还活着的话, 一定不希望你这样的…」
谁知那女人听到这话后,原本还算祥和的面容却陡然一变。
她将穿着白裙的女孩一把推开:「你走!你不是小余!我的小余呢,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一看精神就不正常。
女孩崩溃了。
「妈你别这样好不好, 爸爸肝癌去世后, 蒋由不理我, 我现在只有你了…」
「你忘了吗?你好不容易才将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现在怎么能这么对我啊!」
她大哭的声音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包括我。
这个家庭,母亲疯了,父亲走了。
女孩的脸上没有一丝气血的样子, 显得有点渗白。
我内心泛起一丝怜悯。
但和她目光交汇的瞬间,我却感到一阵恶心!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怜悯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我这是怎么了?」
我没再继续听下去,而是往楼上的儿童区走去,还好我的家庭幸福美满。
该给姐姐家的小孩买什么玩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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