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我觉得,像许望生那样的学霸,最瞧不上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好,拿奖拿到手软,还会照顾生病的妈妈和年幼的妹妹。在我们那条街,无人不夸。
我恰好相反,我是那种家长们教育孩子的反例,成绩差,爱泡吧打游戏,还跟继父打架。在我们那条街,无人不唾弃。
而二十七岁的我,收到了十七岁的他写给我的情书。
还有他写的,两本全是关于我的日记本。
那段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年少岁月,跨越时间长河,重新涌进脑海。
愈发清晰。
-1-
刚打完一场比赛,准备回基地。
场馆外面一如往常,有一群围上来的粉丝。
「风逸哥!」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是个姑娘,嗓门还特别大,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应该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我想看看是谁有那么大的嗓门,便朝那姑娘看了一眼。
有点眼熟,不过我最终只是向对方点了个头,便准备往车里钻。
「风逸哥!等等!」
队友此时在我身边调侃:「队长,你的粉丝真狂热。」
经理则叫我不要理。
可是下一秒,我听见她又嚷道:「哥!我是许望安!」
我的脚步顿了下来,最后不顾经理的阻拦,走到了那个女孩身边。
我记得她。
我还读书那会她就住我楼上,不过很多年没见了,那时候她还很小,如今长大了,我一时没认出来。
「望安?」我看着她用劲过度而涨得通红的脸,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方也不拖沓,有事说事:「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想亲手交给你。」
我没有犹豫,拿过对方递过来的手机,很快地摁了一串号码。
-2-
「很抱歉,用这种冒昧的方式打扰你。」
咖啡厅里,许望安递给我一个小盒子:「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地接过那个小盒子:「这是什么?」
「里面是我哥哥的东西。」她抬眼看向我,「现在我想把它们都交给你。」
「里面的内容可能会打扰到你。」
对方眼圈有些红,吸了吸鼻子,眼皮微垂,继续说:「但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不想让我哥再留下遗憾。」
……
回到基地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回来就蹲在电脑前训练。而是直接钻进了房间。
盒子里装的,是两本款式较为老旧的皮质笔记本,而笔记本下,压着一封信。
准确来说,是一封情书。
一封给我写的情书。
十七岁的我觉得,像许望生那样的学霸,最瞧不上的就是我这样的小混混。
而二十七岁的我,却收到了,他十七岁时写给我的情书。
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和许望生划分为两类人。
他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学习标兵。
学习成绩好,拿奖拿到手软,还会照顾生病的妈妈和年幼的妹妹。在我们那条街,无人不夸。
我恰好相反,我是那种家长们教育孩子的反例,老师的眼中钉。
成绩差,爱泡吧打游戏,跟亲妈吵架,还跟继父打架。在我们那条街,无人不唾弃。
我妈时不时就拿他来同我比较,数落我成绩差。
她其实并不真正在意我的成绩,就纯属想给我找不痛快。
因此我每次见到许望生,都会条件反射地感到不痛快。
我们相看两厌,完全不同频。
那一夜,我断断续续抽了十几根烟。
把那封情书,还有那两本一字一句都是关于我的日记,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那段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年少岁月,跨越时间长河,重新涌进脑海。
愈发清晰。
-3-
【2010 年 7 月 17 日,星期六,天气:小雨。
父亲今天出殡,安安哭得很厉害,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能真正让她好受些,其实我和她一样难过。
小区里搬来了一对新母子,我不喜欢他们。】
2010 年夏天,我妈给我找了个看着很不靠谱的新爸。
我们连夜搬新家,结果还碰上下雨。
新家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狭窄的巷弄里,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偶尔有几只麻雀在其间穿梭。
巷子的地面铺着青石板,经过无数脚步的打磨,变得光滑而有质感。雨水过后,石板间的缝隙里会冒出几丛嫩绿的青草。
我却无心观察新的生活环境,这些落进眼底,让我倍感无趣。
黑色的帆布鞋底有水渗入,双脚此时被泡得发闷。
我的心情因此非常不美妙。
我妈白了我一眼:「大好日子,你摆着张臭脸给谁看?」
我懒得理她。
不过很快就遇上了让她觉得更晦气的事,小区里有人去世了,我们搬家刚好碰上别人出殡。
那是我第一次见许望生。
第一印象就是,扭扭捏捏,想哭又不哭,白白净净的,轻轻打一拳脸上就会见印子的程度。
一看就是乖乖男,跟我玩不到一起。
我妈是个破迷信的,见状冲着江伟,也就是我新爸嚷嚷道:
「今天有死人出殡你怎么不提一声,让我们换个日子再搬。
「真晦气!」
我妈声音太大,人群中走在前头的许望生朝我们看了一眼。
兴许是因为,我是他此刻讨厌的人的儿子,所以他那写满厌恶的眼神雨露均沾,不带掩饰地向我和我妈投来。
可能是我妈和江伟吵架的声音太吵,又或者是这个小雨黏腻腻的,下得我恶心。心烦意乱之际,我回了他一个同等厌恶的眼神。
这是一个不怎么美妙的初遇。
从那天起,我自认为自己和许望生天生磁场不合。
-4-
搬家那年我刚好初三。
之所以知道那家伙叫许望生,是因为这片巷子里的人时不时就提起他。
他学习成绩出了名的好,上的是重点中学,而且还孝顺。
小卖部老板看我眼生,跟我唠嗑:
「你是刚搬来的吧,看着和小生差不多大。
「你应该见过他了吧,跟你住同一栋呢。」
「没见过。」我边拿过付好钱的烟,边在心里吐槽这里的人过分自来熟。
然后在小卖部老板看不良少年的眼神中,把烟拆开,拿出一根点上。
我和许望生除了年龄,哪都不一样。
哦,还有一点,我们都没有爸。
但又不能说完全一样,我比他多个继爸,虽然这爸没有更好。
而他至少见过他亲爸,我连我亲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住我楼上,偶尔上下学的时候会碰上。
我们当然不会打招呼,谁也不鸟谁,各走各的。
等走到路口了,他往西边的重点中学走,而我往东边我妈为了应付九年义务教育,不知上哪找的卡拉米中学走。
来到这里的某个周末,外面阳光大作。
我妈心血来潮,拿出自己陪嫁的大棉被挂一楼外面晒。
结果转身就搓麻将去了。
我在家里补觉,老旧的电风扇发出乌拉乌拉的声响,我睡得并不沉。
所以在屋外传来唰唰的雨声时,我连忙蹦了起来。
那女人回家肯定又要扯着嗓子大骂一场。
我穿着拖鞋出门,打算再挽救一下她的大花棉被,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了许望生。
他怀里抱着那张眼熟的棉被,正在敲隔壁大爷的房门。
大爷打开了门。
「张大爷,外面下雨了,你的被子我给你收回来了。」
原来是做好事弄错了大爷。他应该没想到自己收的,是本大爷的棉被。
张大爷连忙摆摆手:「娃子,这不是我的。」
忽然被不喜欢的人帮了一把,我心情不怎么美丽。但还是慢悠悠地走上去,捞过他手中的东西。
「这是我的。」
「谢了。」
-5-
【2010 年 9 月 10 日星期五天气:晴。
妈妈给安安买的小猫不见了,她很伤心,哭了很久。
我说给她买一只新的,她说她只要那只。明天放假打算跟她去小区里找找,希望能找到。】
【2010 年 9 月 12 日星期日天气:晴转雨。
林风逸把猫送回来了。他嘴上很嫌弃那只猫,但他下楼时,我看见他后背全湿了,还有头发。小猫除了爪子,身上都很干净。】
好不容易碰上个周末,江伟却找来一群人,熬夜打牌。
吵死了,真 TM 烦。我妈比我先没忍住,把江伟骂了一顿,江伟在朋友面前颜面扫地,所以他俩又吵了起来。
更烦了。
我翻了个身,把枕头埋头上,隐约间听见了砸东西的声音,还有我妈的惊呼声。
「大半夜的,你们还要不要睡觉?」
我一脚踹开房间门。
屋子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而江伟掐着我妈的脖子,把她抵在墙边。
我二话不说,上去给了江伟一脚。
「你个狗娘生的,敢踹我!」
江伟松开了我妈的脖子,捞起门边的扫把,向我挥了过来。
第二天我妈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出门搓麻将。
江伟也滚出去喝酒了,我才得以有时间补觉。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找猫。我住一楼,听见邻里说话和走动声是经常的事。
但这个声音属实难缠,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转了一圈又一圈,搞得我模模糊糊间做的梦都跟猫有关。
最后我顶着起床气,从床上蹦起,一瘸一拐走到窗边,猛地把窗打开。
「能不能别叫了?
「真 TM 够烦的!」
屋外的小ẗṻₑ女孩被我吼得一激灵,连忙往他哥身后躲,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我无视许望生冷漠的眼神,吼爽了之后,「砰」的一声把窗重新关上。
-6-
江伟给了我一块五毛,差我出门买酱油。
一块五能不能买酱油我不知道,但买火腿肠刚刚好。
中午没有回去吃饭的打算。
我拿着用那一块五买来的火腿肠,在对街的小卖部门口的木头长椅上坐下。
包装刚被我撕开,还没吃两口,便感觉脚踝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
是一只小猫。小小一只,嗓门倒是挺大,正抬着头,张着大嘴巴,冲着我嗷嗷叫。
它饿不饿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挺饿的。而且它还有力气叫那么大声,应该还没到饿趴下的地步。
我掰了一半火腿肠喂给它。
小东西立马咬到嘴里,哐哐咀嚼,还发出咕咕的护食声。
小卖部老板见状,开口说道:「这只猫在这边徘徊好几天了,应该是流浪的,一见人就躲,那么亲昵,倒是挺难得。」
我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我手上有吃的。
老板又继续说:「我看就是只没主的,要不你拎回家得了,也好帮你抓抓老鼠。」
我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养它?
在门口坐了会儿,打算去网吧打会游戏。
刚站起来,就被一阵狂风吹得哆嗦,这个破地屁事真多,动不动就要下雨。
我下意识往不远处的石凳看了一眼,那只瘦猫正蹲在凳子下蜷成一团,打着盹。
其实看到它第一眼,我脑海里便不自觉想起昨天下午,站在我窗外的讨人烦的那两兄妹。
哪有那么巧?
就算有,又关我什么事?
边想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雨说下就下。
天空一瞬间被厚重的乌云覆盖,偶尔有几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隆隆的雷声,雨珠像断了线珠子,大滴大滴往地面上砸。
小卖部老板走出门,想把猫带进店躲一躲。
可刚刚还被雷声吓得在石凳下蜷缩成一团的小猫,此时已不见踪影。
「忘恩负义的臭猫。」
我的手肘被抓出几道划痕。幸好今天穿的是件长袖秋衣,不然让人知道我被猫挠了,多没面子。
走到许望生家门口时,我在心里暗自祈祷开门的是他妹。
毕竟老子现在跟个落汤鸡似的,太丢人了。
开门的是许望生。
对方见到我,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我不拖沓,拎起那只猫的后颈,往他身前一递。
「这猫是你的吗?在我家窗外叫来叫去的,烦死了。」
他妹一听到我说猫,连连跑上前,两眼瞬间冒光:「哥哥!是我们的猫!」
许望生接过猫,表情复杂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还不忘带上他妹:「跟哥哥说声谢谢。」
小女孩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一下子被双连谢,我莫名有些难为情,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为情。
只能表情淡定地转身就走。
-7-
【2010 年 10 月 10 日星期日天气:阴。
今天的天气很差。
妈妈病情加重,住院了,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我只有她和安安了。】
【2010 年 10 月 20 日星期三天气:晴。
附近职校那群人缠上了我。我身上没钱。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以别人的痛苦为乐。】
【2010 年 11 月 10 日星期三天气:多云。
我打架了,人生第一次,跟林风逸一起。
他说人善被狗欺,被别人骑在头上也不会反抗的人就是废物。我记住了。
但别人欺负的是我,这架他明明可以不用打,他的唇角都被打破了。
他的性格或许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恶劣。】
早上去学校,碰上了许望生。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大门口。
像个坚定的哨兵。
我刚想无视绕过他,结果被他叫住。
「干嘛?」我不明所以。
他向我递了一盒牛奶,懵逼的我此时很懵逼。
「上次猫的事,谢谢。」他说。
「哦。」我却觉得他的行为像是施舍,直接从他身边走过:
「我不要。」
到了学校才发现今天早上那盒牛奶,不知何时被他塞到了我的书包一侧。
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当小偷的天赋。虽然他是给我送东西,而不是偷。
不知道是不是水逆,最近碰上许望生的次数有点频繁。
每次看到他,都发现他在直直盯着我看,那眼神让我发毛。
我怀疑他嫉妒我长得比他帅,虽然不得不承认他比我白那么一点点。
国庆假之后,他开始变得很忙。
因为他妈妈住院了。
这个鸟屎般大的地方,一家出事家家传。
他开始学校医院两边跑。还要按时去接还在读幼儿园的妹妹。
可能因为学习时间不够,他每天早上都拿一本单词本边走边背。
有一次差点往路边的沟里走,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怕他摔死在我跟前,到时候我还要被当成在场嫌疑人抓去局子里审。
于是我不得不大发慈悲钩住他的书包把他往里拽。
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两口子提起了许望生的家事。
我妈说:「听说楼上那女的住院了?」
江伟边吧唧嘴边说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隔三岔五就往医院跑,她老公也是个冤大头,为了给她挣医药费,在工地被砸死了。」
「这女的是不是个克夫命啊?」我妈回道。
「这还不克?她现在就靠着她老公的保险赔偿金治病。」江伟说。
我妈又说:「这男的真是又冤又蠢,儿子读书厉害有什么用,还没来得及享福就……」
「哐当!」
老子最烦别人在我吃饭的时候吧唧吧唧说个不停,吵得要死,于是我把手中的碗狠狠磕在了桌子上。
「你什么毛病?」我妈扯着嗓门嚷道。
江伟则瞪着我直接站了起来。
我无视他们,两三步走回房间,死死锁上了门。
-8-
可能是前一天我妈蛐蛐了许望生他妈。
所以第二天报应就来了,我因为他破了相。
下午放学回家,路过一个巷子时,好巧不巧,碰上一个倒霉蛋被几个附近职高的人堵。
我无聊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那个倒霉蛋是许望生。
平时一副莫挨老子,高高在上的样子,遇到真正的铁板了却怂得要死,被打了也不知道还手,只知道捂着脸缩成一团。
那几个职高的看见我站在原地不动,转头嚷了一句:「看什么看?你也想被打吗?」
我对上许望生的目光,很快别开眼,回过头,利落地走了。
垃圾桶很懂事,刚好有一根空心钢管。
我拿过钢管就直直往回走。
当然不是为了救许望生,而是因为刚刚那一声狗叫。
让爹看看,是谁挨打?
职高那几个,怕是只敢欺负许望生这样的好学生了。
空有架势,打起架来个个弱不禁风,我一个能打十个。许望生怕是没见过这个架势,呆呆愣在原地。
见他那个样子,我莫名来气,把手里的钢管往他脚边一扔。
「别人都骑你头上了还不会反抗。
「你是废物吗?」
……
那几个孙子跑得跟猴一样快。唇边有些疼,我尝到了血腥味。
见人跑了,许望生才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我猜他是第一次打架,脸都白了。
「我看你这劲不是挺大的?
「当什么缩头孙子?」
「我妈不让我打架。」他认真开口。
我觉得自己跟他属实合不来,转身就走。
「人善被狗欺。
「你妈只是不想让你惹事,而不是想让你做个缩壳的乌龟。
「白白当受气包。」
-9-
【2010 年 11 月 22 日星期一天气:雪。
下雪了。今天去医院给妈妈送饭,感觉她气色好了很多。还给我和安安织了一条围巾,很暖和。
天气越来越冷,但是林风逸穿得很少,这样真的不会感冒吗?有点为他揪心。】
【2010 年 12 月 10 日星期五天气:阴。
买了一团新毛线,我想跟妈妈学怎么织围巾,但是我织不好,总是打结。妈妈说她再帮我织一条,可是我想自己织。
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织的话,林风逸怕是这个冬天都围不上了。】
【2010 年 12 月 22 日星期三天气:小雪。
安安把围巾给了林风逸,他收下了。
如果是我给的话,他定然不会收吧。】
【2010 年 12 月 27 日星期一天气:雨夹雪。
妈妈今天出院,安安很高兴,我也是。
林风逸把围巾戴上了,很适合他。妈妈看见了,问我他是不是我朋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是。】
【2011 年 1 月 1 日星期六天气:雪。
林风逸的世界,好像一直在下雨。】
-10-
天气慢慢转冷,我问我妈要钱,她没给。
「你要什么钱?」她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只顾着抹她那个臭烘烘的指甲油。
「买衣服。」我说。
「你不是有一堆衣服?」
我翻了个白眼:「穿那些衣服,你儿子得把胳膊和腿都锯一半才合适。」
「我没钱。」她直接不跟我扯了,「问你爸去。」
「再说你姥不是给你留了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转头就走。
叫我问江伟要钱,我宁愿冷死横尸街头。
又碰上许望生了。他脖子上多了一条蓝色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真矫情。
所以在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特别不爽地骂了句:
「看你大爷。」
后来某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许望生他妹站在我家门口。
她说来给我送围巾。
我前不久刚把她哥骂了,如今她却来给我送温暖。
不知他哥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我不要。」我说。
小屁孩却固执得很,扯着我衣服不撒手:「这个是妈妈亲手织的,因为要谢谢你帮我找回小黑。」
那猫的事都过去多久了,她还记着。
想拒绝,但被她那双眼睛闪了一下。
小小年纪就知道还人情了。
「谢了。」
我从她手里拿过围巾,然后进了屋里。
什么破天气,下雪就算了还下雨。
我掏出压箱底的那把破伞就出了门。出门刚走两步,我又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拿出了那条红色围巾。
反正收都收了,不用白不用。
天气差就算了,我运气跟天气一样差,又碰上许望生了。
他却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还跟我打招呼。
我没理他。
他跑着追上我,气喘吁吁地往我伞下钻,我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他。
「借把伞。」他说。
我想叫他滚,但我脖子上还围着他妈织的围巾,想想算了。没想到许望生那么穷,我好歹还有破伞,他连破伞都没有。
到路口我们就分开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原来有伞。
合着他把我当给他免费撑伞的工具人了?
-11-
我妈大晚上不睡觉,守电视机前不知道在看哪个卫视的跨年演唱会。
声音还开到顶,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有电视。
江伟回来了,刚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喝完酒,一回家就找我妈茬还不够,还想招惹我。我房间门被用力拧了几下,不过没被拧开。
我翻了个身,把头蒙被子里。
他们又吵架了,我怀疑我妈嫁给江伟就是为了找骂。
她嗓门大,吵架从来没吵输过,但是她打架又打不过江伟,所以每次她骂得多厉害,就会被打得多惨。
平时对我爱答不理,一被打就知道「小风」「小风」地喊,就像现在。
吵死了。
第二天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家里没人,我兜了个连帽卫衣,打算去网吧通宵打游戏。
走到门口,迎面碰上许望生一家。
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仔细看看发现是一堆菜。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元旦。
我自觉给他们让了条道,他却站在原地没动。
她妈妈好像跟我很熟似的,对我说道:「是小风吧,那么晚了,是要出门吗?」
可能是她妈妈语气太温柔,我瞬间变成乖乖男,回道:「是的阿姨。」
「我们刚买菜回来,」她看了一眼许望生,「方不方便跟我们一起吃顿饭,大过节的,小生有个伴也开心。」
走到许望生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拿锯子把自己的腿给锯了。
现在改变主意走,又不太对劲。
一进屋许望生就进厨房忙活。
他妈妈则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的脸:「哎哟,刚才你戴帽子我都没看清楚,你脸上的伤是不小心摔的吗?」
我闷闷点点头。
「安安,拿医药箱过来一下。」
小女孩噌噌跑去拎箱子。然后抱着猫,坐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妈妈摁着擦药。
「你这个不消毒不行的。
「那么帅的脸,可不能破相。」
他妈妈很健谈,断断续续地跟我唠了很多,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停给我夹菜,我从来没跟谁这样聊过天,有点别扭。
吃完饭我钻进了厨房里洗碗。许望生也跟着钻了进来,他说他洗。
白白蹭他一顿饭就算了,我不想再欠他人情。
他不走,跟我挤一个洗手池。
烦。
回家的时候他妈妈叫我常来玩。她应该不知道他儿子和我看不对眼,也不知道我妈在背后把她说得多难听。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她和我妈真是两个极端。
所以她养出了许望生,我妈养出了我。
刚走到楼梯拐角,许望生就追了出来。
「林风逸,等一下。」
但我没理他,只是暗自加快了脚步。
许望生还是追上来扯住了我,紧接着就往我手里塞了一瓶止痛酊。
我一只手紧紧捏着那瓶药,另一只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太 TM 丢人了。
今天他和我必须死一个。
-12-
【2011 年 7 月 14 日星期四天气:晴。
填志愿的时候没填市重高。离家太远,需要住宿,我放心不下妈妈和安安。】
【2011 年 7 月 20 日星期二天气:阴。
跟林风逸考上了一个高中。但是他把录取通知书丢掉了。】
2011 年夏天。
我踩了狗屎运,考上了普通高中,许望生踩了狗屎,没考上重点高中。
我们同时被叫去小卖部老板那领录取通知书。
他看了眼我手里颜色跟他一样的录取通知书,跟我说:「恭喜。」
我不知道该不该也回他个恭喜,因为跟我这种人拿同样档次的录取通知书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喜。
所以我没回他。反手就将通知书撕成两半丢进了垃圾桶里。
如果我现在拿回家,我妈肯定觉得晦气。毕竟她连我这个暑假过后要去哪个工地干活都想好了。
不过,我当然不会去。
但是,也不会去读书。
晚上有人敲我家门。我妈冲我嚷,说是找我的。
是许望生。
他手里拿着我今天刚丢掉的录取通知书。对方一声不吭把东西塞回我手上之后,就走了。
本来被撕成两半的通知书已经被他粘好。
可能是因为,像他那种把读书看得跟命一样重要的学霸,实在不理解我的这种行为。
但是他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读得起书。
也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只要读好了书,就能见到希望。
-13-
【2011 年 9 月 2 日星期五天气:晴。
今天去开学,林风逸也去了。他能继续读书,我为他高兴。】
【2011 年 9 月 5 日星期一天气:晴。
今天开始军训。林风逸在我们隔壁营,他军训的时候很认真,我没见到他这个样子。】
【2011 年 9 月 6 日星期二天气:晴。
林风逸的眼睛很大,睫毛也很卷,他好可爱。】
【2011 年 9 月 27 日星期一天气:雨。
林风逸在学校交到了新朋友。我为他高兴。
安安说,她觉得林风逸像一只小刺猬,她形容得很对,林风逸就是一只天天炸着刺的小刺猬,容易让人误会,也很少有人敢向他靠近,但现在看来,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从来没把我当朋友。
我想跟他当朋友,或者说,我想跟他亲近一点。】
【2011 年 10 月 12 日星期二天气:晴。
林风逸撒谎的时候,好像喜欢摸鼻子。】
-14-
我妈可能是怕我爸掀开棺材板,半夜爬她床。所以又让我去上学了。
我找不到活干。他们都不要我,说我年龄还太小,我只能去上学。
第一周就军训,各连营地围着操场绕了一圈,绕到我们班才到尾巴,结果刚好跟开头的一班成了隔壁营。而许望生就在一班。
我隔壁站了个卷毛,他乐呵呵地跟我介绍自己叫李什么刚,我没记住。他说我可以叫他大刚。他嘴太多了,动不动就想跟我说话。
托他的福,教官把我们两个单独拎出来面对面敬礼,手酸就算了,那个李什么刚的还愣是对着我笑。
教官:「笑!继续笑!使劲笑!你们就站那笑一天!手别动!」
我想把这个叫李什么刚的抽死。
……
第二天我又被拎出来了,昨天是惩罚,今天是表扬。
教官让我给我们营示范军姿,好巧不巧,许望生被他们教官拉出来示范。
我们站在两个班之间,面对面站着。
教官:「你们某些人看好了,侧面是这样的!脖子和手臂成一条直线,不要跟个乌龟伸脖子似的!
「目视前方!」
得,我目视前方,跟对面许望生大眼瞪小眼。
他好像比我高了,靠。
怎么会有人那么白,晒一天了还晒不黑半点。
我莫名有些不自在,默默移开眼睛,又忍不住再瞅他时,发现他还在看着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我来劲了,觉得自己眼神再闪躲就是认怂,于是我直直回视过去。
幸好我不是那个李什么刚,有跟人面对面对视就乐呵的毛病。
站军姿站了十五分钟,我们就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十五分钟。
我觉得今天之内我再看到那张脸我就要吐了。
许望生是我们这一届新生代表,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蓝白色的校服被他整整齐齐穿在身上,还真有点样子。
而我在台下,因为不穿校服被年级领导单独拎出来,站在队伍最后面。
大刚不怕死地转过头跟我说话:「兄弟,开学第一天集合就敢挑战校领导权威!够勇啊,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我冷哼一声,要是他知道我是因为穷,不舍得买校服,他还想不想跟我混。
队伍前几个女Ţŭ̀₊生从许望生上台那一刻起就开始叽叽喳喳,笑来笑去,还说:「这个是真帅。」
我心想,如果她们转个头,就能看到长得更帅的。
想什么来什么,那几个女生转头看过来一眼,又快速把头转过去继续叽叽喳喳,这回声音明显被压低。我听不到她们说啥了。
许望生演讲完下台,明明他的班级就在讲台旁边,他偏偏要绕半个操场,从我们这边绕到他们ƭŭ₁班后面。
我怀疑他火眼金睛,在台上看到我被拎出来,所以特地跑来看我笑话。果不其然,从出现在我视野那一刻开始,这货眼睛就直直盯着我看。
我当然不能认怂,直接目送他滚回他班。
转回头,发现那几个女生又朝着我看,而且明显比之前笑得更厉害,说话的声音还压得更小了。
大刚问:「兄弟,你和学生代表认识啊?」
我:「不熟。」
大刚:「可我看你们刚才对视,那眼神都要拉丝了。」
我:「???」
我:「我拉你大爷的二胡。」
-15-
我交到了以大刚为首的新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后排这一群人玩到了一起。
上课一起因为听不懂课程内容而打瞌睡,下课一起抽烟,体育课和大课间就一起打篮球。偶尔一起约去网吧打游戏,我打游戏时总是能把他们带飞,因此他们个个叫我风哥。
我们当然也不是没试图学过,但是几号人凑不出一个正确答案,也就瞬间没了动力。
而许望生,次次考试位居榜首,每路过年级荣誉墙一次,他的照片就多一张。他们班里的都是年级前五十的尖子生,一堆连走路都要把头埋书里的书呆子,放学总是最后一批走,每次考试总结,上台拿奖的,准是他们班那批人。
他们是老师眼里的宝,而我们是老师眼里的刺。
这个学校已经帮我们分好了分界线,我们各站一头,毫不相干。
不对,也有偶尔相干的时候。那就是轮到他们班值日时,我们这些下课抽烟的总要落网几个。
我们学校有值日班级如果抓到违纪同学,就可以给班级加分的传统。
别的班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班这群人不一样。他们对自己严格要求就算了,还把这一套搬到别人身上。为了给自己班级加量化分,逮着人就抓。
我什么时候开始碰的烟,我记不清了。
虽然没有烟瘾,但只要下课大刚他们叫我去厕所抽烟,我就会去。今天我的烟刚好抽完,大刚递给我一根,我刚点上,就听见大刚见鬼似的「靠」了一声,他边把烟往兜里揣,边一个劲给我使眼神。
我还以为是年级领导,把烟拿下,一转头,便同许望生的视线撞个正着,他胳膊上别了个值日班级的红条。
我掐烟的动作停在一半,回过头,对大刚说:「怂什么?」
刚准备继续抽,手腕突然被摁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陈望生就已经把我手中的东西拿走,掐灭,然后把那根还没来得及消耗的烟头,往裤袋里一塞,再洗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大刚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秒,年级主任空降男生厕所。
其他抽烟的男生已经往厕所隔间躲了。
年级主任抬手,朝鼻前的空气挥了挥,眉心瞬间皱成川字,然后双手一背,怒吼声震得男厕所地动山摇。
「厕所里所有男同学!都给我出来搜身!」
厕所里的人落网一半。
年级主任手里掂着大刚那包刚开两根的烟,看着裤袋空空的我,一脸了然道:「林风逸!虽然你身上搜不出东西,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抽了!」
我没打算否认,刚要开口,就被大刚抢先一步:「老师!我一个人抽的,我发誓,我保证!他没抽!」
说完还使劲给我使眼色。
这货撅个屁股我都知道他想啥。他一个人被抓,那检讨我们就能一人写一半。
我摸了摸鼻子:「我没抽,你也搜了,我身上都没烟。」
「你身上一股烟味,少给我狡辩!」
「老师。」一直站在一旁的许望生突然开口,我转眼看他,同他的视线直直撞上。
他看着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
「林风逸他确实没抽。
「我可以做证。」
大刚再次目瞪口呆。
惊讶程度不亚于看到猪在天上飞。
许望生可是年级主任的宝贝,他宁愿相信我身上的烟味都是大刚冲我吐气沾上的,也不会去怀疑他的宝贝会对他撒谎。
于是我因此逃过一劫。
那群被抓的人被年级主任拎去办公室做思想教育去了。
我怀疑许望生特享受被我欠人情的感觉。不爽。
所以第二天我塞给他妹一盒巧克力。
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眼里散发的光差点把我闪瞎。
她冲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哥哥!」
我不看她,准备开门进屋,想了想,又停下来,还是说了句:
「这东西吃多了牙齿会烂掉,所以你记得分几颗给你哥。」
「别一个人吃,到时候牙疼哇哇叫。」
-16-
【2012 年 1 月 22 日星期日天气:阴。
今天除夕,妈妈买了很多小烟花,安安很开心,吃饭的时候都想着放烟花。妈妈说,叫上林风逸跟我们一起玩。
可是林风逸不在家,他家里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喝酒,他却一个人跑到楼顶坐。楼高六层,他的姿势很危险,我有些担心。
他的忧伤与某些想法总是被掩盖在倔强的伪装之下。
这样,真的不会孤独吗?】
江伟找了一群人来家里喝酒,喝完就撒酒疯,大喊大叫,玩猜码,又臭又吵。
有一个男的还搂我肩膀,让我叫他哥。
我只想当他爹。
他身上一股酒味,笑起来一口黄牙,那眼睛一笑就布满褶皱,努力点都夹死几只苍蝇了。
我忍着恶心拍掉他的手,说了句:「别碰我。」
江伟猛拍桌子,说我再扫兴就滚,我妈见人太多,不好骂我,于是就用手肘用力顶我。
我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大刚微信给我发了几条消息,几张饺子的图片,丑死了,看上去像一群吃撑的胖子。
大刚:【风哥!看我儿子!】
我:【跟你一样猥琐。】
大刚:【你骗我!我妈都说我包得好。】
大刚:【微信红包。】
【新年快乐,风哥。】
今天的楼道比往常要吵些,偶尔从门缝里露出人们的谈笑声,有些门口贴上了红色的对联,五楼楼梯旁住的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大爷,可能是木门隔音不好,能听到屋里他孙子的嬉笑声,还有收音机里的电台声。
「随着午夜的钟声的敲响,我们即将迎来新的一年……」
原来今天是除夕。
我给大刚回了个【新年快乐】,然后就收起手机。
后知后觉,自己走到了顶楼。
夜间的风很大,今天过年没有下雪,楼顶只有一层残留的薄薄的积雪。
我坐在楼边,双腿悬空,脚下离地面六层之高,我心里毫无波澜,只觉得还不够高。
忽然想起小时候爬树,结果卡在树上下不来,扯着嗓子大哭,我姥姥叫人把我救下来之后,笑得眼泪都掉了。
那时候的我可真怂,几米高的树就能把我吓哭。
而现在,将近几十米高的楼,却吓不到我了。
原来是我长大了。
-17-
「哈!哥哥!他在这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小女孩的惊呼,我下意识回过头,许望生一手牵着他妹,一手拿着一个大袋子站在楼梯口,直直朝着我看。
小屁孩一只手指着我,张着嘴,表情跟见鬼似的叫道:「小风哥哥!你坐那里干嘛?」
怎么哪都有他们?
「帅哥的事少管。」我边说着,边从楼边爬起来,拍了拍身,就要走,「也别学。」
他们应该是上来放烟花的,我打算大发慈悲一次,把场地让给他们。
结果刚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的胳膊便被许望生伸手抓住。
这人是什么毛病?
「干嘛?」我莫名其妙。
「一起。」他看着我,继续说,「买了很多。」
小屁孩已经迫不及待拿起一根仙女棒点燃,一瞬间火花四溅,发出滋滋的声响。
「哥哥!好玩!快跟我一起玩!」小屁孩兴致勃勃,看着我和许望生咧嘴笑。
「谁要玩这个,娘儿们唧唧的。」我摸了摸鼻子,一脸不屑道。
「你不玩这个。」
许望生把手中的袋子放在地上,蹲下身,然后掏出一个红色包装的东西,递到我跟前,上面豁然写着「旋转陀螺」四个大字,他看着我,认真道:「你玩这个。」
我:「……」
「陀螺」被点燃后,直接滋滋地在原地飞快转圈圈,金灿灿的火花喷涌而出,伴随着一阵浓浓的白烟。
上一次玩这些东西还很小,我姥给我买了几盒小烟花,那时候的旋转陀螺,喷射出来的火花比我还高。我仰着脸看着火花咧着大嘴笑,对面站着我姥,看我乐呵,她也跟我乐呵。
边回忆着,我莫名笑了一声,现在的旋转陀螺,喷射出的火花跟我一样高,对面站的已经不是我姥,是许望生,可能是看小屁孩乐呵,他也乐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砰砰砰!」随着几声巨响,天边被整点的烟花染透。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小屁孩一副没见过世面样,大声欢呼,边拿着仙女棒转圈圈,边嚷嚷着:「新年快乐!」
我抬头看了看被烟花覆盖的半边天,忽地听到有人叫我,我转过头,看向许望生,他站在溅起的火花另一头,开口说了句什么。
烟花声音太大太密,我没听清楚,只能看到他嘴在动。
「没吃饭吗?大声点!」我喊道。
他无奈地顿了会儿,然后冲我大喊了一声。
这次我听到了。
他说:「林风逸,新年快乐。」
-18-
【2012 年 4 月 12 日星期四天气:小雨。
坐公交车上学,我喜欢占窗边的位置。每次都能看到林风逸,他骑的自行车链子有些旧了,感觉蹬起来会很累,可是他坚持骑了两个学期。
可能是公交车开得太快,又或者是因为他太瘦了,力气不够,所以他每次都被公交车慢慢甩在后面。我靠在窗边,回过头,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在视线里消失。】
【2012 年 8 月 20 日星期一天气:晴。
今天看到楼下晒了一双黑色帆布鞋,我以为是林风逸的。后来去敲了他家门,他妈妈说他在打暑假工,还没回家。
暑假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好想他,想见他。】
【2012 年 10 月 11 日星期四天气:阴。
有女生送我情书,恰好被林风逸撞上了。但他和朋友聊着天从我身边走过,从头到尾没注意到我。
【2012 年 10 月 20 日星期六天气:雨。
喜欢男生,会不会很奇怪?】
【2012 年 10 月 22 日星期一天气:晴。
我喜欢林风逸。】
【2012 年 11 月 16 日星期天气:阴。
写了一封情书表明心意,但最后没有送出去。
林风逸好像,接受不了同性恋。】
【2021 年 12 月 21 日星期天气:雪。
是不是因为香烟中的尼古丁能让人产生快感,从而暂时忘却悲痛,所以林风逸总喜欢抽烟。
可是我今天抽了一根,只觉得又苦又呛。
所以我给了他一颗糖。】
许望生又上台领奖了,这次好像是什么化学竞赛全区一等奖。轰动了整个学校的同时,他还成功收获了一群妹子的芳心。下课我趴桌子上睡都能听到别人说他的名字。
一个妹子说:「是他吧,快班的那个许望生。」
「就是他,我靠,他走过来了,近看感觉更好看了。」另一个妹子回道。
「他刚才是不是看过来了?他真的好好看。」
「怎么会有那么才貌双全的人!」
……
下个课都不给我好好补个觉,我带着陈年的起床气换了个姿势,那两个女生像被点了穴似的,瞬间安静下来。
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莫名成了班里的大哥大,还被传出一挑十的谣言。他们都怕我。
大刚见鬼似的问我:「不是哥们,你真一挑十啊?」
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对,就这样宣传我。」
大刚:「……」
大刚:「你脸上动不动就挂彩,我不想信都难,风哥,真有人找你麻烦,记得叫上哥们,别一个人扛着。」
我睁眼说瞎话:「真有这孝心,就去我住的那片装一排路灯,黑不溜秋的一个路灯都没,这都是不小心走坑里摔的。」
大刚:「……」
-19-
2012 年年底,我妈怀上了。
江伟因此消停了些,我也过上了少有的清静生活,也不能说完全清静,只是不用再动不动就跟他干架。
最近房间门把手莫名其妙坏了,从里面锁不上。每天睡觉都得提前搬个桌子顶着,烦。
可能是妊娠期,我妈突然母爱泛滥,已经连续几天睡觉之前给我送牛奶。她要是早有这个觉悟,我也不至于长个儿长不过许望生。
学校进了一批新的复习资料,我们后排这群人作为班里的特定苦力,毫不意外地被班主任差去扛书。
排在我们班前面领书的是一个小个子男生,他是他们班最后一个拿的,可能是想把剩下的书都拿完,高高一沓,被他抱在怀里,还稀里哗啦,往地上掉了几本。
我当雷锋,帮他把书捡起来,重新放他怀里,结果大刚这人看清对方的脸之后,见鬼似的叫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上次那个……」
小个子男生没等他说完,看了我一眼,连忙低下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是不是上次给风哥送情书那男的?」我们班有男生问道。
「李齐刚,你大爷!」我骂了句。
大刚支支吾吾:「我冤枉,我只是跟他们说看样子像是送情书的……」
「就算是送情书也没啥嘛,说明咱风哥还能招男的喜欢,魅力就摆在那了哈。」有人出口解围。
我却像被点了引燃线的爆仗,回了句:「谁 TM 招男的喜欢,别恶心我。」
我很少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说话,他们停止玩笑,瞬间安静了下来。我俯下身拿起一沓书,转身就要走,结果一转头,就看到许望生站在我身后,他应该也是来搬书的,此时正站在我正前方,跟我四目相对。
我莫名地愣了会儿,最后还是对他说了句「让开」,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20-
我像是生长在海浪里,每天都经历着汹涌的翻腾,搅得我辛苦难挨。
就连看似终于消停的几天平静,实则都是暴风雨之前宁静。
半夜突然感觉有人动我,腰际突然一凉,我意识到有人在摸我,我从睡梦中清醒,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江伟放大的脸。
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的手还停留在我的腰间,我全身的血液瞬间一鼓作气涌上脑海,炸得我全身鸡皮疙瘩一直起。
我一脚向他踹去,却莫名觉得全身没什么劲,只能吼道:
「你 TM 想干嘛?」
江伟人高马大皮糙肉厚,我这一脚没踹动,他抓住我的脚踝,咧嘴笑了笑,语气有些含糊,却听得我恶心:「大蒋还挺识货,你小子确实有点东西。」
他口中的大蒋就是上次叫我喊他哥的男人,从除夕那夜过后,我总是时不时能看到他,他动不动就对我动手动脚,每次我不给他好脸色,江伟也就不会给我好脸色。我讨厌他看我的眼神,直勾勾,不带任何掩饰,像盯着专属于他的猎物。
「你妈现在满足不了我。」江伟又扑了上来,「你就替她让我舒服舒服。」
「我满足你大爷!」我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肾上腺素飙升,一脚踹在他的要害上,江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大的劲,被我踹得猝不及防,边骂我小畜生,边从地上爬起来。
我顾不了那么多,一鼓作气爬下床,冲出房间,我妈被我们的动静吵醒,也走出了房间。江伟在后边一瘸一拐地追了出来。
见状边走边嚷:「臭娘们,把你儿子给我擒住了,不然今晚没完!」
我下意识看向我妈,她还真就听话地向我走了过来。
我帮她拦着江伟,被拎着棍差点打成骨折的时候,她没拦;我被江伟揪住头发,一股脑往墙上抡的时候,她也没拦。
这会儿她倒是积极了。
我平时睡觉很浅,有一点点动静就能被惊醒,偏偏这几天晚上睡得沉,现在看来,是因为那几杯牛奶。
我还以为她终于意识到,她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我妈。
好恶心。
我突然觉得,他们都该死。
我终于崩溃,冲进厨房里,拿起那把菜刀,冲着江伟大吼:
「你敢动我一个试试?」
江伟见我不像说说而已,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我妈则吓得面容失色:「林风逸!你疯了?」
大门被人在外面砸得哐哐响,我手里的东西指着江伟,直到走到门边,我才把那东西哐当往地上一丢。
我面色沉沉看向我妈:「你老公,想爬你儿子的床。你应该问问他是不是疯了,而不是问我!」
我妈听我这么一说,脸色瞬间白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没再理她,打开门走出去,跟屋外的许望生四目相对。
-21-
刚才砸门的人是他。
他应该是跑下楼的,这会儿正喘着粗气,面露担忧地看着我。
「林风逸……」
没等他说完,我便绕开他,仓皇地走了。
老天爷为了渲染我的悲惨,特地下起了雪。我只穿了一件秋衣,差点被冻成傻逼。
不知道沿着街道走了多久,我从裤兜里掏出仅剩的十几块钱,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最后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我抽到第二根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回过头,对着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的许望生不耐烦地骂道:「你 TM 什么毛病,看够了吗,看够了就滚回去。」
他跟我一样,只穿了一件秋衣,风一阵一阵地吹,他站在寒风中,逆着昏暗的路灯光,一动不动,垂着眼睛看我,明明遇事的是我,而现在看着悲伤的反倒是他。
我们像两朵奇葩,开在这皑皑白雪中。
他比我更奇葩些,我是无家可回,他是有家不回。
「你跟我回去。」他看着我继续说道,「这样会感冒。」
我没回他,只是又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我在思考,为什么每次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总能被许望生碰上。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许望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很可怜?」脸侧体会到了刺骨的冷。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流泪,如果第二次在许望生跟前哭,确实很丢人。
但我此刻却顾不上丢人了,只觉得整个人要被心间的感觉所吞噬,就像有上百只蚂蚁爬过,麻木且难挨。我甚至希望吹在我身上的风再大些,让寒冷盖过心间的感受。
「我没有可怜你。」他垂眼看着我,开口要说什么,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给我一支烟。」
许望生抽烟在我眼里跟猪上树没什么区别。
「你要烟干嘛?你又不会抽。」
「给我。」他固执地看着我,眼神跟入党一样坚定。
他最后还是拿过我手中的一支烟,点燃,然后吸了一口,再然后又当着我的面,咳了出来。
白皙的脸被呛得通红。
我:「……」
他掐掉那根几乎没有消耗的烟,在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跟你换。」
他的指尖很冰很凉,与我的手掌一触即离,我下意识握住了那个送到手里的东西。
是一颗棒棒糖。
-22-
【2013 年 3 月 1 日星期五天气:阴。
林风逸退学了。从寒假开始,他就没再回家。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2013 年 3 月 5 日星期二天气:雨。
问了李齐刚,他说林风逸在蓝海湾路的一家网吧打工。】
【2013 年 3 月 10 日星期日天气:晴。
加了林风逸微信,验证消息始终没得到回复。】
【2013 年 3 月 16 日星期六天气:晴。
今天去见了林风逸,他瘦了。
林风逸打游戏很厉害,游戏思路清晰,操作流畅,反而是我拖了他的后腿。更重要的是,我很少见他那么开心。
在他睡着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偷亲了他。】
2013 年,我辍学离家。
在大街上徘徊之际,我看到一个网吧外贴着招收网管条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走了进去。
这条街离我们学校不远,网吧的老板认出了我:「咋的?不读书了?」
他拉下眼镜,抬眸瞅了我一眼,又继续捣鼓他的东西:「我们这儿,不收小屁孩。」
我拿出身份证往吧台上一甩:「我还有两个月就十八了。」
他没鸟我,继续弄自己的机子。
我不死心:「这两个月就按寒假工算,等我成年了再转正。」
「还有,我打游戏嘎嘎六,能帮你当陪玩,别人点了我你就有钱赚。」为了不饿死,我继续推销自己。
不是我吹,我虽然学习是个菜鸟,但我打游戏可不是一般的六,如果有专门练打游戏的学校,那我兴许能排个前十。
老板最后叹了口气,回道:「行。」
我住进了网吧的杂物间。
老板特地用了半个小时给我腾出的地。不大,虽有些久不住人的霉味,但很暖和,比之前住的地方温馨。
我开始过上没日没夜的打工生活。在前台登记,开机子,给客人送泡面,没人的时候扫地拖地清理桌子,偶尔有人点陪,我还能偷偷懒打打游戏。
大刚找上门时,我正蹲在前台唆泡面,他像我那急着来认祖归宗的孙子,见着我人就红着眼蹭蹭投射过来,飞到我跟前。
「风哥!你怎么能丢下哥们说走就走!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年级主任就专盯着我一个人了。」
我:「……」
大刚蹲到我旁边,刚要点烟,老板就拍了拍旁边那块禁烟的牌子,用力咳了两声。
他只能把烟重新塞回去,又叹了一口气。
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只是不读了,又不是棺材盖板了,你叹来叹去的干嘛?」
「要不你跟哥们回去,咱们痛定思痛,改邪归正,不混了,学不会也硬着头皮学。」
「不回了。」我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比起必须依附在那个让人透不过气的泥潭,现在我至少还有喘气的余地。
「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你回去了就好好学,你脸皮那么厚,不懂的就多缠一下老师。」
「真不回了?」大刚问。
「不回了。」我说。
「我们兄弟几个会多来看你的。」大刚手里捻着那张刚拿来擦鼻涕眼泪的白纸,朝我挥了挥。
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腻腻歪歪,一脚把他踹出网吧门口,还不忘在他踉跄的时候,把他刚刚偷偷塞我口袋里的钱重新塞回他的帽子里。
很多年之后回想,我的年少岁月其实并非一片荒芜。也曾有那么一片小草和一朵鲜花,在那片贫瘠的土地努力生根发芽。
它们努力在风中摇晃,试图让我看到生机。
-23-
我手机坏了。初三买的二手手机,在用了三年之后,终于罢工不干了。
每天泡在网吧,我根本不用担心与外界失联,所以并不急,打算下个月发了工资再买。
自从上次有个寸头哥说我菜不配当陪玩,跟我 PK 却惨败之后,我在我们网吧莫名引起了 PK 风波。那群人大概是闲得冒泡,一个二个接二连三送上门来挨揍。
我也一路披荆斩棘,莫名其妙就成了我们网吧的「头牌」。
再次见到许望生,是某个星期六的下午。
我正坐吧台前打着盹。
「麻烦刚开个机子。」
我闻声,睁开了眼,视线落在那张被摁在纤细长指下的身份证,然后见鬼似的抬头,看到了它的主人。
是许望生。
我无视老板带刀的眼神,道:「我们这不给你这种三好学生开机,你走吧。」
他姿势没变,只是默默把身份证往上又递了递。
「我们周末补课刚放学,我路过,来查个资料。」
最后,老板看着端端正正坐在电脑面前,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本书的许望生,见鬼似的地看向我:「你小子竟然还有这样的朋友。」
「不是我朋友。」我说。
「哦。」老板边说着,边递给我几个小零食,「等下自己给你朋友送去。」
我:「……」
许望生成功在一众电竞网瘾少年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网吧里最与众不同的一道风景线。别人打游戏打得火热,他坐在机子前,俯着身子刷他的试卷,头不见抬一个。
他在网吧待到了天黑,我还以为他终于嫌吵,要回家了,结果他又给前台甩了两个小时的钱。
又过了会儿,老板跟我说,他刚下了一单陪玩。
我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哐当」一下,在他旁边的机子前坐下:「你跑网吧打游戏,你妈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把他和他妈妈的聊天界面亮给我看。
他妈:「到了网吧可以玩玩游戏,放松一下。」
他:「嗯。」
我:「……」
果然老天爷给你打开了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关上一扇窗。
许望生打游戏菜得要死。
平时如果遇到,要被我开麦从开局喷到塔倒的程度。一局完,我扶额:「下一把你玩辅助。」
也算他听话,下一局他秒选辅助。但是,他拿着个行动不便的奶妈,全局跟着我个打野跑来跑去。跟不上我,被对面抓就算了。我们 AD 势单力薄,一路塔秃,心态也崩了。
我:「你去跟 AD。」
他:「嗯。」
结果刚过去没多久,我们 AD 开麦了。
「不是,你把我线都吃了,我吃啥。
「刚才那一波你不跟上,蹲草里,是要提前给我烧香吗?
「别别别别上!哎呀你越塔干嘛啊,你想用那几口奶越塔强杀他吗?
「不会玩游戏你别玩啊。别跟我了。」
我啧了一声,说:「把麦关了,吵死了。」
他乖乖把麦关了,我切了眼视角,看到他的英雄人物缩在草里,一副委屈巴巴样。
我看不下去了:「过来,跟我。」
他又乖乖屁颠屁颠就过来了。
下一把,我叫他选了个挂件英雄:「你拿这个,挂我身上就行。」
刚说完,又觉得哪里怪怪的。瞄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笑,不过笑得不明显,发现我在看他之后,又恢复如常,回了我个:「好。」
笑个毛。我莫名有些恼火,恶狠狠地说:「你别玩这个了。」
刚说完,他的英雄就锁定了。
我:「……」
时间快到的时候,我说:「等会儿陪玩的钱不用给,我刚才就下班了,今晚不是我值班。」
余光瞥到他朝我看了过来,我不去看他,继续道:「当然你要给,我也不会拦着。」
「知道了。」
「怎么突然想打游戏?」我问。
「可能是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大吧。」
上了一天班,我眼皮有沉,最后竟然就俯身靠在机子前睡着了。老板把我叫醒的时候许望生已经走了。
「这些是谁的?」我指着桌子上的几盒牛奶还有几个面包,问道。
老板说:「毯子是我的,你朋友盖上的。这些吃的是你的,你朋友买的。」
我拿起袋子里的白纸:
【今晚玩得很开心,谢谢你陪我。】
-24-
【2013 年 7 月 23 日星期三天气:晴。
妈妈发烧进医院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一样的病,她承受的疼要比一般人要多。我请了假去医院陪她,她却说觉得自己拖累了我。
我心里好难受。】
【2013 年 8 月 2 日星期六天气:晴。
今天周末,妈妈住院,我也补课。放学回家,看到安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沙发上啃着隔天的红薯。
我说要带她去吃火锅,她眼睛都亮了。
去了蓝湾海路,那里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刚好,碰上林风逸了,店员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很开心。
他吃到一半,就有事走了,还一个人结了账。
我问店员拿了那张照片。】
【2013 年 8 月 4 日星期一天气:阴。
妈妈说林风逸今天去医院看她了,还说他们聊了很多,我问妈妈聊了什么,她不告诉我,说是秘密。】
自那天之后,许望生像个染上网瘾的少年,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周六,要来这破网吧几次。
每次一来,就坐在机子前掏卷子,然后埋头做卷子,别人电脑界面游戏打得火热,而他的电脑界面,是一堆密密麻麻的资料。
老板对他都有印象了,每次他一来,就叫我给他留个相对清静的位置。以至于之后有一个月他忽然不来了,老板都不习惯了。
「好像挺久没见你那个朋友了。」
「他昨晚不是刚来?」我说。
「我说的不是那个卷毛,是另一个。」
「就白白净净那个。」
我坐前台,无聊地数着招财猫的招手次数:「以后都别来了更好。
「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
发工资了,打算去吃顿好的。
这条街刚开了一家火锅店,搞开业活动,有打折。还有个半价的打折,但是跟我无缘,七夕活动,专门给小情侣弄的。
我站门口犹豫了会儿,最后咬咬牙,刚要进去,就听到有人在叫:「小风哥哥!」
这声音怎么那么像许望生他妹?
我转头一看,只见许望生一手牵着他妹,站在一旁,跟我四目相对。我见鬼似的「靠」了一声。
许望生:「好巧。」
孽缘。
我刚应了他一声「昂」,他便又说:「要不要拼锅?」
拼锅确实更划算些。
我正犹豫,许望生却当我默认,直接走到我身边,一本正经道:「走吧。」
「你们就两个人?你妈妈呢?」我随口一问。
「她住院了。」
「……」我愣了会,「在哪个医院?」
「第二人民医院,」他说。
我没再说话。
走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下来,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货正盯着七夕活动牌子上的「半价」直勾勾地看。
「看什么看,跟你没关系。」我刚转身欲走,却不料被他拉住。
Ťű̂³他指了指牌子上的「双人拍照」几个字:「我们可以。」
?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他抽风了还是我听岔了:「哦,那你自己去。」
我不确定许望生是不是没看到七夕活动四个字,还是他真的穷疯了,在我说完之后,他站在原地不动,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盯着那个半价看了会儿,心想谁拍谁是狗。
结果一旁的服务员小姐喝了一声:「一共一百个名额,先到先得!还剩两个。」
……
「稍微靠近一点哈。」拍照的服务员伸手朝我们比画了一下,示意我们凑近一点。
「昂……」我闷闷应了一声,脚下挪了两厘米,心里心虚的一批。
许望生却稳如老狗,甚至在刚才摄像小姐姐连续问了我们两次确定是要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他都能镇定自若地回答:「是。」
他也向我挪近了些,我们身上的衣服布料互相摩擦着。
还得比那个蠢得要死的姿势。比到一半我才心觉不对:「不是,凭什么你比男生的姿势老子要比女生的?」
他愣愣看了我一眼,然后换了个姿势:「那你比男生的。」
摄像小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边道:「好了好了,别动了,要拍了。
「妹妹站靠中一点,对对对,就站哥哥们中间。
「3——2——1!」
咔嚓!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声很浅的笑,我转过头,一瞬间对上许望生含笑的眼。
照片也就此定格。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张泛白的照片,怀揣着真挚且热烈的年少心事。
可惜太迟,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25-
2013 年年底,我打算离开,去 S 市。
有人在网吧丢给我一张名片,他看中了我的游戏能力,说有意愿搞电竞就联系他。
我模模糊糊地加了他好友,他跟我说了一些关于这个游戏职业竞赛的事项。并推荐我去参加游戏线上试训。
我报名参加,然后成功通过了线上试训。
线下试训需要我去 S 市。
我连夜看了一堆关于这个游戏新建的职业联赛内容,还有这打职业赛的一些流程和需求,忽然觉得,对于我来说,这确实是一条能看到希望的路。
不管如何,我都想试一试。
离开这里的前一周,我去见了眼我妈。
别人生完孩子长肉,她反倒瘦了不少,怀里的婴儿愣是怎么也哄不好,弄得她骂骂咧咧。眼皮下一片乌青,像从来没睡过好觉。而她老公,不见人影。可能上哪喝酒去了。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怔住,没开口也没动,像定住的雕像。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是跟江伟离婚,带孩子跟我去 S 市。
第二个则是我自己走。
「我跟你走?我们去那里能干嘛?谁养我们?你难道想靠打游戏养活我吗?」
「行。」我点点头,「那我自己走。」
她沉默了,眼圈瞬间红了一半,许久才开口:「能不走吗?」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摸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她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喊道:
「小风,对不起。」
可我没再多看她一眼,「砰」一声关上了门。
「小风哥哥!」
我闻声看去,果然是许望生她妹。小女孩站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看着我咧着嘴笑:「你要回家了吗?」
「不回了。」我看着她那双与许望生无二的眼睛,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她噔噔跑上来,看上去有些急:「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回她,在口袋里摸到一颗糖,似乎刚好同上次许望生送我的,是一个口味。
本来用来戒烟的,但最后还是没能戒掉。我把糖放到她手里,难得温声一次:「天冷了,早点回家。」
转身走到一半,我又回过头看着她大大的眼睛,莫名问了一句:「你哥哥在家吗?」
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在,妈妈说他集训去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个生活将近三年的地方。
我和许望生之间没有告别。从不太友好的相遇,再到匆匆忙忙地走散,不再交集。
十几岁的我,看着和许望生哪都不合拍,但其实,他是开在我心里那片土地上的一朵花,贫瘠的泥土被他滋养,焕发生机,可我却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26-
【2015 年 1 月 28 日星期二天气:晴。
妈妈说我话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最近确实把太多精力投入在学习里,忽略了妈妈的感受。
可是好像只有忙一点,才能填补我内心的思念。】
【2016 年 3 月 6 日星期:日天气:雨。
今天舍友在宿舍里看职业联赛,他见我盯着他的电脑看了会,直接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坐到了他旁边,他很是意外,说没想到我这种人竟然会对游戏竞赛感兴趣。他边看边跟我讲解,后来还提到 VQ 战队的新打野 Wish,说他是这个赛季的新人,但实力很不错。
我看着屏幕里的 Wish,感到开心。
为他的新生,也为我的再见。】
【2018 年 7 月 13 日星期六天气:阴。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最近急着催我找女朋友。我不想让她怀揣无谓的期盼,选择跟她说了实话,我喜欢男生。
她好久都没再跟我说话。
我知道很难面对。
对不起。】
【2019 年 1 月 23 日星期三天气:雪。
林风逸好像感冒了。】
【2019 年 6 月 3 日星期日天气:晴。
今天一个人来了趟 S 市。
这个城市繁华又热闹。我一个人去阜江边走了走,夜幕低垂,城市的天际线被霓虹灯和 LED 灯带点亮,而江的对面,是林风逸在的俱乐部。
跟俱乐部对面的烧烤店老板聊起了天。他人很热情,我夸他的东西好吃,他乐呵呵地说,对面俱乐部的那群孩子就经常来他的店吃。
我知道。而且,我旁边的位置,好像是林风逸最喜欢坐的位置。】
【2019 年 11 月 23 日星期一天气:晴。
恭喜,我的 FMVP。】
-27-
青训营里的人都很卷。
我开始进行高强度且规范的训练,我知道这些苦和累,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提升机会。
所以他们卷,我能比他们更卷。我隔壁机的一个男生说,他觉得我话太少了。其实我是懒得说话,一心都扑在了游戏里。
他还总是跟我来劲,比谁能练得更晚,但每次他都头磕键盘,最后摆摆手回房睡觉,边走边说自愧不如。
我练到忘记吃饭,练到生病而不自知,最后顶着 40 度的烧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继续爬起来开机。
这一行身体很重要,我还是知道的,所以我夜训的时候套了两件衣服。
隔壁的兄弟笑着说我魔怔了,但后面他又笑不出来了,因为第二年我成功签约了俱乐部,成了正式的电竞选手。
转正之后我继续卷,他们对我发出质疑,于是在新Ťúₑ秀上我往他们脸上甩了个五杀和胜方 mvp。
我养成了自我封闭的习惯,不主动社交,喜欢独来独往,每天对着电脑「说话」,刚来的时候,跟队友唯一主动的交流便是在平时练习配合的时候。
不过队里其他四个都是自来熟,我来第一周,就小风小逸地叫,我们队长还总是给我送牛奶。
在连续送了一周之后,我终于没忍住,跟他说了不用。他伸手弹我脑壳,说经理之命不可违。
我们中单还伸手朝我比画,然后贱飕飕地说:「看来我们小风对自己的身高真没有认知哈。」
我:「要不你拿把尺先量量自己之后,再跟我说这句话。」
队长是队里的大哥,喜欢养花养草的同时还喜欢把我们当花草养,平时对我们都很照顾。
中单是个傻叉,傻到手里明明拿着手机,还边急匆匆问我他手机在哪的程度。每天不是找手机就是在找眼镜,而且特别闲,喜欢开小号在我直播间里跟黑粉来回怼。又或者是跟 AD 抢榜一。
辅助是个洁癖,每次第二天上机我们所有人的桌面必定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弄的。他还很喜欢泡咖啡,我坐在他旁边,每次他都会顺带给我一杯,然后闪着星星眼问我他泡得怎么样。
AD 是个话少的帅哥,不夸张地说,我没见他笑过。刚开始以为他高冷,直到某天,我看到他面无表情地把中单的眼镜藏进了他的抽屉里。
……
我们经理是个老古板,进队第一天,他就把我的所有烟搜出来,丢进了垃圾桶里。我是队里年纪最小的,经理经常把我当小孩看,难得的聚会不用忌口,但偏偏就不给我喝酒。
教练是个随时喷发的火山,脾气臭,要求严格,做事严谨,中单在他手下哭了成百上千次。
我有了自己的粉丝,他们喜欢在我直播打游戏的时候把弹幕刷得像条瀑布。
我同过去告别,接触新的人和事,现在的生活累但充实,一眼就能看到前行的方向,那段灰蒙蒙的岁月,被我试图埋葬在记忆深处。
只是忽然会在新年整点的烟火燃起时想。
今年的许望生,还会不会去楼顶放烟花?
-28-
2019 年年初。
我生日的时候拆礼物,拆到了一条粉丝寄过来的围巾。
红色的,线条不算均匀,我们辅助说,一看就是手织的。
中单凑过来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纸,然后托脸尖叫:「什么神仙粉丝?会亲自织围巾就算了,字也那么漂亮!」
说完又转过头:「别人有的我也要有,江斯年,你给我学!」
江斯年是我们 AD,他垂眼看手机,头也没抬一个,然后朝中单竖了个中指。
中单:「……」
「我还是发条微博跟友友们酸吧。」
我手里摸着那条柔软的围巾,垂着头发了会呆。
确实,纸条上的字清隽有力,很好看,但内容却很短。
【天冷多添衣,注意身体。】
2019 年 11 月,我获得了职业生涯第一个 FMVP。
评定时,主持人的声音在场馆内回荡:「经过专家评审团的一致决定,本届赛事的 FMVP 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紧张的气氛达到顶点:「来自 VQ 战队的,Wish!!」
全场瞬间沸腾,粉丝们的尖叫声几乎要将场馆淹没。我走上台,从主持人手中接过那座闪耀着光芒的奖杯,队友们纷纷上前同我拥抱,彩带在场馆空中飞扬,绚丽迷离,可手中奖杯的温度却又真真切切。
我同队友一起迎接着胜利与欢呼,迎接着祝福与掌声。
努力与热爱得以回报,被鼎沸包围之时。我却忽然想起十八岁时的某个傍晚,打完最后一场游戏,我摘下耳机,往座椅上一靠。
累死了,打游戏带个许望生,想赢真够难的。
「你很厉害。」他说。
我嗤笑一声:「厉害有什么用?」
那时候打游戏厉害,在别人眼中也顶多算是个网瘾少年。
「可是你很喜欢不是吗?」
「有很多人甚至看不清自己喜好,所以能清楚明白自己喜欢什么,并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做好,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看着我,继续说:
「希望,你所喜欢的,终有一天会被理解和支持。」
-29-
2020 年,江伟跟他那群狐朋狗友碰了毒品,全部锒铛入狱。
回去第一天,我约大刚去大排档喝了一晚上的酒。后面他喝多了,直接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我身上抹。
「你当初走的时候一个照面都不给兄弟打,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你 TM 都在火车上了。」、
「这几年也是,忙得没影。」
「得亏也是出息了,是世界冠军了。」他抹了一把泪,「想死爷爷了。」
我恶心得不行,连给他抽了几张纸,往他脸上丢。我俩从学生时代聊到分别后各自的生活,很多零零碎碎,生活琐事,都说了一遍。
他却忽然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跟许望生联系过吗?」
我倒酒的动作一顿:「没有。」
说完又接着把酒灌满,捞起就酒杯灌了一大口:「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
「当初你退学,他就来我们班找过我问你去哪了,还问了你的联系方式。
「看他那样,感觉他挺担心你的,我就给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垂眼看着酒杯口,莫名问了一句。
「那我就不懂了,哦!他高三因为什么竞赛拿了奖,得了个 H 大保送名额,听说学医去了。」
大刚继续说:「当时消息放出来,把整个学校轰得地动山摇。毕竟一般这样的人才都在市重高,哪轮得到咱们。」
一瓶酒很快见底,大刚突然意识到什么,红着脸扒拉我的手:「够了够了,你不是来这边办事的吗?别喝大了,到时候躺个几天。」
现在才说这些有屁用,喝都喝了。
「挺好的。」
我脑海里不自觉想起年少时,那个走了无数遍的深巷,少年肩宽背直,校服穿得规范整齐,白色有线耳机里听的是英语听力,就连走路都想一头扎进书里。与这条昏暗潮湿的破街格格不入。
我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他应得的。」
再见到我妈,我差点没认出她。
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变得蜡黄,黑眼圈很重,好像很久没睡过好觉。
她的小儿子却意外地被她养得挺好,白白净净大眼睛,穿得也合身干净,躲在他妈身后,漏出个眼睛打量我。
我帮着把他们的东西全部装上车,从始至终,没打算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拉住我的袖子,眼睛通红:「小风,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别开眼,不去看她:「住的地方帮你们找好了,平时很忙,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要找我了。
「生活费跟之前一样,每个月会定时打到你的账户。有什么重要的事就给我打电话。」
「你真不打算再认我这个妈了吗?」她终于哭出了声。
我没回她,只觉得可笑。或许她真的在某些时候终于对我心怀愧疚。但也的的确确是她,先放弃的我。
车要开走时,那小孩在盯着我看了好久之后,终于跑到我跟前,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我。
「怎么?小屁孩,要帮你妈说话吗?」我说。
他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想跟你说,住我们楼上的哥哥,已经搬走了。
「我刚才看见你动不动就抬头往楼上看,是在看他吗?」
「你认识他?」我问。
「他和楼上的姐姐,我都认识,我喜欢他们,姐姐还经常给我好吃的。
「之前爸爸动手打我们的时候也是他们找的警察叔叔。
「那个哥哥说你跟他是朋友。
「他还说,我的眼睛跟你很像。」
……
-30-
【2020 年 8 月 20 日星期四天气:雨。
医院外的走廊是一个十字路口。有些人奔赴希望与新生,而有些人走向遗憾与终点。而我们,只是陪他们走一趟的使者,或推一把,或是送行。
今天凌晨,我有一个病人离开了人世。
主任告诉我,干我们这一行的,敬畏生死的同时,也不得不学会将它看淡。
可是,她还很年轻。好像没什么亲人朋友,住院期间一直是一个人。手术前几天,她给了我一封信,托我帮她寄放到本市的情感博物馆,她平时话很少,跟我没有过多的交流Ťű̂₆,但那天,她忽然跟我说起了她的故事。而那封信里,写满她所有的遗憾与不甘。
她说,自己现在才知道,人的一生真的太难预料了,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与意外谁会先来,所以想做什么就勇敢去做吧,不要等后悔的时候,却来不及了。】
【2021 年 1 月 3 日星期三天气:阴。
医院有调任 S 市分院的名额,我申请了。主任找我谈话,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2021 年 2 月 5 日星期五天气:晴。
材料上交了,等审批。】
【2021 年 2 月 25 日星期四天气:雨。
参加了医院派发的灾区援助任务,来到灾区之后,我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人的生命在天灾面前,原来那么渺小。
【有一种悲伤,是你的名字停留在我的过往。陪伴我呼吸决定我微笑模样,无法遗忘。】
-31-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靠坐在我们队长的副驾,静静看向窗外,S 市今年下雪了,路边的树顶上都披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车窗被霜雾爬满,迷迷蒙蒙,看得我有些发困。
但奈何车里的音乐声太大,我不满地「啧」了一声,懒懒道:「换一首。」
余光看到我们队长瞄了我一眼,他很听话地切了歌,换成了一首听着能原地蹦起的 DJ。
「小风,能跟哥说说,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对方终于开口,带点试探。
「能有什么事?就发了个烧,你不是刚把我从医院接出来吗?」
「别扯。
「从你十几岁入队到现在,什么时候旷过训练?
「更别说因病退赛了。」
「这次真打不了。」我说。
「废话,你这状态,你要真想上,我也不会让你上。」
「我只是希望你有什么事别再一个人硬撑着,你身后还有我们昂。」
看完许望生日记之后,我一觉睡到一二天下午。
我前队长兼现教练,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人,于是带着经理勇闯我房间。
窗帘被拉开,光线强烈地映照进来,刚好打在我脸上,我意识回笼,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漫长的梦。
「林风逸,你丫的屋里全是烟味!」隐隐听到经理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清醒了些,但懒得回也懒得动,只是抬了个手,把手背搭眼上,遮了下光。
我队长先发现了我的不对,走过来探了一把我的额头,然后见鬼似的「靠」了一声,赶忙同经理一起,把我架去了医院。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一直以来,我的身体素质都强硬得可怕,因为生病住到医院,好像还是第一次。
「刚好,趁着这次好好休息休息。」他顿了会儿,继续说:
「正好抽个空跟上次推给你那人见一面。
「就当交交朋友,正常聊聊天,放松放松心情,说不定还真投缘了。」
-32-
我队长最近特别热衷于做我的媒。
起初是我拒绝了一个别人都夸特漂亮的解说员,我队友当着我的面表演红眼上吊:「不是,队长?你这都拒绝?」
我盯着电脑界面的英雄,漫不经心道:「不感兴趣。」
我队长见状,急眼了,从那之后,开始一股劲就往我身边推各种女孩。
我:「不谈。」
他:「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你那些退役的前队友,现在不是成家了就是正在谈。
「也不是说必须谈恋爱什么的,我就是希望你身边有个伴,能照顾你,跟你分担一点事。
「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小子,就喜欢藏事憋事,让人不省心。」
「我喜欢男生。」我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说。
他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这理由都想得出来?」
「不是理由,我很认真。」
可能是看我表情语气都过于严肃,他沉默了会,安静一阵后,他才开口问:「真的?」
我:「包真。」
果不其然。那天之后,他消停了。
但刚放过我没多久,就又开始了。
不过这次给我推的,都是男生。
……
「不见。」我无聊地数着路边的行人,「不喜欢。」
「都没见,怎么知道不喜欢?」
我沉默了会,数到第几个了?真烦。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说。
「你少骗我,这么多年,你正眼看过谁?」
「真的,没骗你。」
我想到什么,从钱包里缓缓掏出一张有些泛白老旧照片,我垂眼,用手慢慢把它捻平,同时也一层层剥开了我包裹在心底多年的年少心事。
「这就是他。
「我在十七八岁屁大的年纪就喜欢上了。
「喜欢了很多年。」
-33-
2013 年。
打完一场 PK 后,我跟老板请了个假,便又匆匆赶回那家火锅店。
挺晚了,店里人很少,服务员正在拖地打扫卫生,看着应该是快打烊了。
刚好,正在扫地的,就是今天帮我们拍照的那位,她认出了我,还以为我是来找人的,上前说道:「你走没多久,他就带妹妹走了,他没跟你说吗?」
「不是,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支支吾吾了会,最后还是问了句:
「那个……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当然。」对方笑了笑,一语道破:「你是来找我要照片的吧?」
「昂……」
……
后来,那张傻得冒泡的照片,被我洗了出来,藏在身边,随着那段被我埋藏在心底的时光一起,慢慢泛白,变得老旧。
如今我才终于将他们一并,一一掏出,赋其光明。
「那你们……还联系吗?」队长问。
「没有,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那有想过再联系吗?」他又问。
我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挂在车前一晃一晃地挂坠发了会呆,都说盯着晃来晃去的东西看,会打瞌睡,所以现在依旧没有困意的我,会不会是正在做梦。
「我好像……
「没有机会跟他再见了。」
-34-
「你把你哥哥的东西给我,他不会介意?」
坐在对面的女孩摇了摇头,再次抬起头时,我才发现她的眼圈红了一片。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情绪再也藏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哥哥他……在去年的一场赈灾援助中,发生了意外。
「救援队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安慰的话卡在喉间,本想给她抽几张纸,叫她别哭。但现在却觉得,浑身都有点无力,能听到人群谈话的声音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但此刻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安静。
只能听到心脏一瞬间高高悬起,随即快速落地的撞击声。
「这些东西是他同事给我的。」
因为过于思念,她某天打开了自己哥哥的日记本,流着泪,将日记内容,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看完。她窥见了哥哥藏在字里行间的爱。
她悲伤,遗憾,为许望生感到不甘。所以她自作主张,不顾一切,只身来到了 S 市。
这场暗恋才撕破包裹,最终得见天光。
把许望安送到车站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基地,脚下很空,像踩着棉花,脑子也麻得厉害。
我抽着烟,一页一页翻看着那些日记,同时也真正意义上,走进了许望生的少年时光。
十七八岁的我,拽得没边,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实在算不上讨喜,在学校挂着差生和不良少年的铭牌,在家被江伟骂是狗娘生的,就连我亲妈,都不喜欢我。
可许望生,偏偏喜欢上这样的我。还一个人,偷偷喜欢了十来年。
「傻子。」
我合上日记本,可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看了太久,眼圈涩得厉害,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黑色的日记皮套上。
「真是个傻子。」我莫名笑起来,现在才知道,原来笑,也能带着那么大的悲伤。
他是傻子。
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是个胆小鬼。
……
-35-
第二年,我正式宣布退役。
我选择离开 S 市。回去盘了个地,开了个网吧,过上了清静日子。时不时能看到一群男孩子,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到我这里要开机。我叼着烟,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就朝墙上指了指:「自己看。」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回去好好学习吧。」我说。
看着那群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一旁的大刚抱着肚子没完没了地笑起来。
「诶,不是,风哥,我这辈子都想不到,你有一天会主动劝人学习。」
「你以为谁都能像我一样,靠打游戏出头?」我自信回道。
大刚:「……」
队长他们好不容易放了个假,组织我前队友们,一起来这边玩,让我给做攻略。
我:「行啊。」
我找了一家农家乐。辅助种菜种得不亦乐乎,中单和 AD 则一起跑去喂鸡,结果中单被鸡啄了,边哭边骂自己此生最讨厌尖嘴动物……
我则同队长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我静静看着竿头发呆,弯曲的竿头连晃了两下,我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我们队长推了我两把提醒我,我才连忙拉杆。结果拉上来的,只有一个银光闪闪的空鱼钩。
「小风,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问。
我笑了笑,重新甩竿:「挺好的。
「生意兴隆。
「闲得没边。」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又没说,最后只是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水面泛起一波波水圈,而我,又掉钩了。
-36-
许望安跟她哥哥一样,是块学习的料,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双一流。
我在某个周末,去医院看了一眼许望生他妈妈。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一半,看上去很憔悴。
她见到我,明显有些诧异:「是小风吧?」
「是我,阿姨。」
「好多年没见了,都长那么大了。」她笑了笑。
我陪着她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与我当年离开前去看她那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聊的都是许望生,而这次,我们不约而同,谁也没再提起他。
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着我,眼神深邃。
「阿姨能抱抱你吗?」
我没犹豫,上前抱住了她,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抓着我的衣服,发着抖哭了起来。
很多时候,思念和悲伤是没有声音的。
它们只会偷偷藏在你的内心深处,时不时在你看到某些场景,或者某些人时,出来撞击你的心口。
一顿一顿,激烈,又难挨。
后来,我把许望生的妈妈认成了干妈,每逢节日我就会拎着大包小包上门,跟他们一起,吃个饭。也刚好,我没有能陪我吃饭的家人。
电视里播着每年春晚都会播的吃饺子小品,我把锅里的饺子盛好,递给许望安,桌子上摆了四个位子,我看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愣了会儿,然后默默坐到了旁边。
饭后,我独自在阳台抽烟,许望安走出来,站到了我旁边,我掐掉烟,接过她递过来的温水:「谢谢。」
我喝了一口,感觉身体瞬间回温,冬夜寒风阵阵,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我的视线落在旁边阳台上摆的一盆,绿油油的仙人掌上,看着生机盎然,与这个风刀霜剑的冬夜格格不入。
「那是我哥哥养的。」许望安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刚出事那会儿……我妈妈郁郁寡欢,身体不好,住院了。后来我又忙着高考,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照看,但我哥哥养的绿植,都活得很好。」
她顿了顿,忽然抬起脸看向我:「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我哥哥就这样离开我们了。」
她的语气,像是笃定,又像是自我劝慰:「他们可能会觉得我天真,又或者,觉得我自欺欺人。
「但是,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希望,我都不想去放弃,去接受。」
我没有回答,垂下眼,看着手中的杯口发了会儿呆。隐约能听到楼下小孩放烟花玩乐时的欢呼声,还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呼呼声,整点的时钟敲响,本市烟火管控欠佳,所以新年的烟花从未迟到。
带着浪漫与祝福。
可能是风声太大,烟花声太吵,小孩子们的玩闹声忽然更加激动雀跃。所以我的声音被掩盖,只有我能听到。
「我也是。」
-37-
在网吧隔间睡了一个下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变得暗沉。
店员在外面敲我的门:「老板,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我揉了揉头发,懒懒应了一声。今晚说好让他们休息,不营业,这会是赶着催我发话呢。
网吧里的人都走光了,店员打扫完卫生之后,跟我打了声招呼,便要走。
我看他连掏了几遍手机,乐道:「怎么?忙着约会啊?」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今晚答应跟女朋友蹲点看流星雨。」
他顿了会儿,语气无奈又带了些宠溺:「她说流星划过的时候,不仅能许愿,可能还会有奇迹发生。
「不管有没有,我都跟她约好了,晚到的话,她该闹脾气了。」
我朝他挥挥手:「走吧。」
他走到门口,又转头朝我提了声醒:「老板,外面下雪了,冷得慌,你出门记得加衣服哈。」
我拿出那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在脖子上围了两圈,便出了门。雪确实下得有些大,我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在大晚上,来了场雪中漫步。
夜幕低垂,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如同无数轻盈的羽毛,缓缓地,无声地覆盖着大地。
街道上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飘落的雪花染得昏黄。它们披金戴银,在空中默默起舞。
走到附近的公园时,看到路灯下扭扭歪歪,立着一个丑了吧唧的雪人。
不知道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小孩捏的,雪人的鼻子滚落在一旁,树枝做的「手」被插得歪歪扭扭。我走上去,捡起地上的「鼻子」,蹲下来,重新给它装上,然后又重新把树枝插对称了。
雪人变得勉强能看,我吐着白雾,盯着它看了两秒,又上手拍了拍它身上的雪,让它变得更光滑些。
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我的手机从我的衣袋边滑了出来,我伸手去捡,下一秒,瞥见了许望安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下午睡觉开了静音,我都没接到。
刚想给她拨过去。视野里却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对方脚步沉稳,一嗒一嗒,越发清晰。
我心脏没来由地狂跳,直至看到那双靴子在眼前站住,我被一片阴影笼罩,对方好像撑着伞,我头顶上方的雪花停止了飘落,我缓缓抬起头,那个人站在路灯下,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隐看到熟悉的轮廓。
他手里的伞全都向我倾斜,雪天打伞这种矫情事,好像也只有他会做了。我撑着麻木的腿,缓缓站起身,最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但我此刻却辨不出真实与虚假,因为飘扬的雪是静止的,他身后的流星,却又在真真实实,一簇一簇划破天际。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出没在心底。」
又或者,这就是一场流星雨带给我的奇迹。
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了。脸颊有泪划过,这次我没再嫌弃自己矫情,也没再躲避。
「许望生,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番外:年少
-1-
「下面掌声有请许望生同学,上台向大家分享学习经验!」
随着学校领导严肃庄重的邀请,台下瞬间涌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隐约还能听到身旁人的讨论声。
而许望生,在这些鼎沸声中,慢条斯理地走上台,在讲台边站定,一身蓝白色校服,整洁干净,肩宽背直,身姿端正。一手搭在演讲台边,一手扶住麦克风,清冷好听的声音,快速顺着电流蔓延开来。
这些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我一手遮光,抬起眼,逆着朝阳,朝主席台上看去,许望生背对着光,周身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光圈,如晨曦初照,光芒四射,充满希望。
「牛逼,又是他,这学期上台好几次了吧。」大刚凑过来,跟我说话。
这货一遇到这种场合,不说点话,他就不爽。
余光提前瞄到班主任朝这边走了过来,所以我没理他。
果不其然,没几秒钟,大刚后脑勺便遭受狠狠一击,那货抱住头,无语噤声。
但班主任的终极目标是我:
「结束的时候留下。」
班主任走后,大刚掐着声音道:「我靠,他们该不是要罚你吧?」
「听说这次找人拍宣传片,不穿校服的会很惨。」
「怂什么?」我说。
大刚挠了挠脑袋:「也是,认识你到现在,我就没见你怂过。」
集会结束,我和几个同样没穿校服的男生被拉到主席台边等候发落,许望生刚好从台上迎面走下来,我跟他对视一眼,很快便移开目光Ṱūₛ。
我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褪了色,甚至有些发黄的衣摆上,发了会呆,久久地,才靠了一声。
他们都以为我天生反骨,执着于当叛逆少年,在学校立权立威,才故意不穿校服。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原因是,我抠门。
老师向我妈反馈,她永远只会说两个字:「没钱。」
我就没在她身上抱过什么期望,但她下一秒又说:「楼上那个,那个小许,他不是经常穿吗?我看你们俩身板差不多,你去跟他买件二手的穿得了。别人穿过的价格肯定好说。」
我宁愿天天写检讨,也不会照她说的这么做。
十七八岁的我其实很重面子。
不知道为什么,尤其在许望生那里更是。
后来有一次校运会,开幕式走方队。我们和大刚还有几个高点的男生,站在队伍后头,大刚见鬼似的看我:「不是,风哥,够勇啊。」
边说边哐哐脱下衣服:「这次兄弟陪你。」
「有病。」我摁住他的动作。
结果下一秒,我身上一重,什么东西被人盖在我的肩上,轻软光滑,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我垂眼一看,是一件校服外套。
而对方已经跟着队伍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秋风阵阵,把他身上的蓝白短袖校服衣摆吹得一晃一晃的,与周身的人显得格格不入。要不是我身上的的确确穿着一件不属于我的校服,我差点就以为,这些都是错觉。
大刚转过身,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后,见鬼似的叫了一声:「不是,你这校服哪来的?」
我:「刚捡的。」
那晚回家,我把许望生的衣服用肥皂搓了两遍,然后挂在房间窗户外晒干,收起来时,我拿起闻了闻,还是那股味。
没来由的,有点庆幸。
再后来,我还是花钱,买了一套夏季校服,虽然不能天天穿,但好歹能在重要场合里,保我不用写检讨,不用再像被像遛猴一样罚站。
身边有个朋友谈恋爱了,动不动就跟我们分享他的恋爱心得。
「一开始的时候,每天只要见不到她,就贼拉想她。一见她,就乐呵。
「还觉得她特别好,成绩好,人也好,我那会儿还特自卑,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追她。
「后来在一起了,我发现她贼香,那个味,就一直想闻,知道吧。闻到了心里就会有股幸福感。」
大刚听完,差点一脚踹他身上:「你也忒恶心了,说得跟个变态似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抽了两根烟。
莫名觉得这烟,呛得慌。
教学楼的展示栏上,经常贴着那些优等生的作文。
后来路过时,我瞄了一眼,看到了许望生的文章。密密麻麻一张,字体也清隽好看。
只不过浆糊没粘好,纸张一角有些脱落,好像风一吹,就能吹飞。
大刚凑上去看了一眼:「那群学霸写的东西,没一个看懂的。」
我:「走了。」
走到一半,我忽然又问:「你ẗù₋身上,有透明胶吗?」
「谁随身带那东西啊,咋了?」
我:「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了学校。
鬼使神差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胶布,把那张纸轻轻捻平,然后粘稳。
看着自己的「杰作」,我没来由地懊恼。
回家之后,我把自己锁房间里,好好反思了一阵。
浏览器一目下来,全是:
【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朋友和喜欢的人,有什么区别?」】
还有:
【男生可以喜欢男生吗?】
……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好像确确实实,中招了。
高二上,我收到了一个男生给我写的情书。对方没说什么,把信塞给我后,便低着头很快跑开了。
我有些恍惚地捏着那封信,抬眼时,看到了许望生,视线刚好跟他对上。
大刚见鬼似的说:「不是,刚才那哥们咋跟个送情书的小姑娘似的。」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我没来由地有些心虚,面上强装镇定。
「男的给男的送什么情书?」
我挨着大刚,边说着,边从许望生身边擦肩走过。
直到很多年后回想,我依旧记得,并理解自己年少时情窦初开的窘迫与慌乱。
那时的喜欢,好像只能被我深深地埋在心底,无法言说,过了那条线,就会将其玷污,自己则粉身碎骨。
-2-
父亲在我还不会叫爸的年纪,就查出了肺癌晚期。为了给家里留点钱,供我们娘俩吃穿用住。他放弃治疗,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我妈一个人辛辛苦苦带我,平日里就背我去给附近的面馆打扫卫生,擦擦桌子。后来我到了年龄,她就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幼儿园,自己则找了个更大的餐馆,在里面当服务员。每天累死累活,还要按时去幼儿园接我回家。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没像往常那样,一回家就给我煮饭做菜,而是给我泡了一袋泡面,然后便静静坐在一旁,看着我吃,还问我好不好吃。我很满足,仰起头,露出大大的笑脸:「好好吃。」
我想到什么,又把手中的碗向她递过去:「妈妈,你也吃。」
她却忽然上前抱住我,狠狠地哭了起来。那时的我还太小,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那么难过。
后来,年幼的我天真地把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我以为是我自顾自吃了太多,给妈妈留得太少了,所以那晚过后,她再也没有那样抱过我。
她不再让我去幼儿园,早上会给我买好包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锁上门,出去一整天。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饿了,就吃冷掉的包子。无聊了,就趴在窗口上,数着来往的行人。
有时候对面那户人家会把他们家的狗拴在院子里,我就会趴在窗口看狗狗,有时候能看一早上。
我妈开始每天都回来很晚,就算回来了也很少跟我说话,有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直接往床上躺。
再到后来,她依旧早出晚归,只是开始,每晚都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
六岁那年,我不小心从二楼的窗口上摔了下来,摔了个骨折。这事不知为何传到了我姥姥那里,年过七旬的老人,转了几趟车,从乡下赶到城里,把我接了回去。
她接到我那会儿,我已经快要不会说话了。
在乡下那几年,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我每天都能吃上热乎的饭菜,身上的衣服也被洗姥姥洗得香香的,是阳光晒过的味道。我的玩具是姥姥用草秆编织的手枪。还有长在路边的狗尾草,很简单,但又能让我开心很久。
姥姥家有一只狗狗,我平时都叫它大黄。
大黄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村里有一条河,一到夏天我就会经常带着大黄到河里玩水,姥姥就站在岸上,看着我们乐。
一到放学,大黄就会跑到学校接我回家,它跑在我前面,小尾巴一摆一摆,还时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
我们在夕阳下漫步,走过小溪,走过稻田。阳光洒在金色的谷子上,微风拂过,传来阵阵稻香,走过田间地头,奶奶站在屋前,夕阳映在脸上,正笑意盈盈,等我回家。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十岁那年,我妈忽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于是打算把我从姥姥这,接回城里。
我宁死不从,抱着姥姥流泪,她慈爱地摸摸我的脑袋,轻声哄我:
「小风要乖乖的,去城里了,才能去更好的学校,交到更多的朋友。
「想姥姥了,放假了,就来看我。
「姥姥一直在这儿,等你回家。」
离开那天,姥姥站在车边,边向我挥手,边默默擦眼泪。我刚上车就后悔了,一直闹我妈,让我下车。
她说:「你能不能懂点事?你当我回来接你一趟很容易。」
我趴在后座上,流着泪,看着大黄追着我们的车,从家追到公路上,可是它年纪大了,没什么力气。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追上车。后来那抹小小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再也不见。
我姥姥骗了我。
她没能等到我再去见她。
后来,她在某个深冬夜里孤独地睡去,被人发现时,已经停止了呼吸。而大黄,安静地躺在她的床边,身体也已经变得僵硬。
-3-
城里的学校也没那么好,我没有像姥姥说的那样,交到更多的朋友。
他们看我又瘦又黑,穿的衣服还经常不合身,都嫌弃我是乡下孩子,于是给我起外号,叫泥鳅。
后来他们变本加厉,撕我的作业,抢我拿来当早餐的包子,扔着玩,把我围起来嘲笑,班里没一个人看得起我。
我告诉老师,他说小朋友闹着玩,我告诉我妈,她也没放在心上,她只会说,人家为什么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
没人愿意帮我。
后来有一天,他们把我围起来,扯我头发,骂我是垃圾。
我想起了姥姥,她总是喜欢摸我的头,慈爱地叫我宝贝。她说,小风永远是我的宝贝。
可是凭什么到他们这儿,我就成了垃圾呢?
这次我没再忍,抓起一旁的课桌椅,嘶吼着,向他们挥去。
我被叫了家长,老师狠狠批评我,我妈赔了钱,回家之后,手中挥向我的鞭子都被打断了。
但是,从那天起,他们再也不敢惹我,找我麻烦。
后来我懂了一个道理,人永远只能靠自己。
太善良,只能被别人欺负。
为了更好地学习环境,我姥姥放手,让我来到了县城。却没承想,这于我来说,是一个更深的深渊。
我因此,开始讨厌学校,讨厌学习,变得叛逆,与姥姥所愿的,背道而驰。
再后来,我学会抽烟,爱臭脸,脾气差,成绩也差,在学校里横着走,成了典型的差生。
十七八岁的我, 桀骜不驯, 叛逆放肆,拽得没边。
但隐藏在这张外壳下的, 却是一颗自卑又怯懦的心。
-4-
得知自己的心意之后, 我却觉得, 自己的想法,是不堪且龌龊的。
更何况,他那样的人,本就不该与我过多牵扯。
我一度告诉自己,他或许对我只是同情, 由此对我表示了友好和善意。许望生那样正直又心软的人, 会这样做, 再合理不过了。
于是我选择把这段感情埋在心底, 我佯装不在意,甚至向他展露恶劣的一面, 表面看上去跟他哪儿都不对付。
年少的我一直在逆行, 与心背道。辛苦,又难捱。
2013 年的某个傍晚。
我花一百来块在隔壁张大爷那买的二手自行车, 终于罢工不干了。
链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推也推不动。我骂了一声,把车停好。
转过身,迎面撞上了许望生。
对方直勾勾看着我, 过了会, 才开口问:「要一起坐公交回去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这里刚好有两个人的车费。」
我:「你瞧不起谁呢?」
……
上了车, 他坐到了我旁边,隐隐能感觉到, 两人的衣服, 在轻轻摩擦着。
我转头看向窗外,试图放空脑子。余光瞥见,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 mp3。
他慢慢把缠绕的耳机理好, 然后把其中一只递给了我。
我:「干嘛?」
他:「听歌。」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 结果刚放到耳朵里, 就听到一段乱码似的英语听力。
我:「……」
他垂着头,对着手里的 mp3 调了会儿, 随即,一段很舒适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车厢内,昏昏沉沉, 浪漫且静谧。
「什么歌,那么矫情?」
说完,我转过头, 发现他已经靠在座位上,闭着眼,似在假寐。
阳光刚好打在他的白净好看的脸上,他似乎能感受到, 眉睫微颤。
我缓缓抬起手,为他挡住阳光,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疏离, 又莫名暧昧。
随着心脏怦怦地跳动,我忽然感到一片释然。
我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
喜欢上了发着光的少年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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