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下山捋了个账房先生。
我留下善后。
银子收捡到一半。
被两根修长手指钳住手腕。
抬头便撞见一双熟悉的眉眼。
「在下对二当家一见倾心,不如跟我回山上做……压寨夫人?」
翻手一挣,未动分毫。
「不愿意?
「那——太子妃,郎君可瞧得上?」
-1-
甫一挣脱。
「砰砰」几声,门窗皆闭。
「阿邈,别来无恙?」
脚下一顿,眉心跳了两跳。
「太子殿下,你认错人了。」
身后一声轻笑,脚步声响起:
「门外是我十二暗卫,硬闯——你知道的,不死也得掉层皮。」
我绷紧身体,捏紧袖中匕首。
身后的人停在了离我一步之遥。
「狮山县是个好地方啊,只可惜,多了伙山匪,规模之庞大,手段之狡猾,连换了三任县令,愣是连山都上不去。
「前日我恰巧路过此地,一打听,才知晓这黑云寨的厉害之处在于有位了不起的二当家,善布防,洞人心,以假面示人,神出鬼没,就连我那瑞王叔也想一睹其真容。
「新任县令还拿给我一张黑云țṻ⁷寨绑了本地富绅留下的字条,我一瞧,这字迹还挺眼熟,可不就是我当年手把手教出来的?」
后背覆上一片炙热。
从后绕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虎口卡住我下颌。
「当啷」一声,面具掉落在地。
五指覆面。
炙热鼻息喷洒在耳畔。
从容的语调变得咬牙切齿:
「一千七百九十三个日夜,坟头草都替你除五回了,你说我会不会认错——
「孟,元,清。」
-2-
元清是萧衡给我取的字。
从前给他做伴读时,常被唤作「元清」。
他若存了心逗我,就变成了「元卿」。
思及此,心中越发焦躁。
双肘后击,矮身挣脱桎梏,抬脚踹去落了空。
赤拳迎上几个来回,陡然被扇柄击中右腕。
瞬间脱力后缩。
分神之际,一条手臂横在颈间。
「手怎么了?」
我抿着唇,偏头看向一边。
右腕被虚虚拢着,抬了起来。
室内光线不明。
仍能看见腕骨和指节处几道僵白狰狞的伤疤。
旧疤而已,早就没感觉了。
此刻落了两道视线在上面。
那日钻心蚀骨的疼仿佛又泛了上来。
我翻过手,背在了身后。
「……谁干的?」
「忘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眼底情绪翻涌:
「忘了?
「当年暗卫传回你的死讯,我不信,死要见尸,他们还真给我抬回来一具尸体,可我还是不信……你离开多久,我便寻了你多久。
「如今你活生生立在我面前,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
「孟邈,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我错开视线,落在一处虚无:
「太子殿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您是君,我是匪,落在您手里,我听凭发落。」
萧衡像是被我气极,良久未开口。
冷哼一声:
「好一个听凭发落——辰风!」
左侧窗户探进来一个脑袋:
「殿下有何吩咐?」
萧衡一挥广袖,往外走:
「把他给孤绑了,装进马车!
「别绑右手。」
辰风拿着绳子在我面前比画:
「孟邈哥哥,光听你声音,我还真没认出你来。对了,你说我怎么绑,你会比较舒服?」
「……」
绳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辰风缀在身后。
远远看见萧衡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孟邈哥哥,殿下从来不信……你没了,这些年为了寻你,快把整个大齐都翻遍了。
「当年……孟小侯爷的事,你就和殿下服个软,兴许他就不生气了呢?」
我停在马车前:「怎么服?」
「呃……这个……你就和殿下说你后悔了,不是故意要背叛他的……」
我朝萧衡的方向望了一眼,躬身钻进马车。
当年的事,谈不上悔与不悔。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3-
我是孟老侯爷在白骨堆里捡回来的孤儿。
他赐我姓名,教我武功,待我如师如父。
北厉一役大捷,恰逢皇帝寿辰,侯爷率军回朝,也把我带回了侯府。
甫一入前厅,扑来一个锦衣华袍的小公子。
侯爷同我讲过的,府里还有一位小世子。
我比世子长两岁。
侯爷说。
他唤我一声「哥哥」,我便要护他。
-4-
世子第一次唤我「哥哥」,是央着我替他去东宫给太子做伴读。
预想中的欺君之罪没有到来。
在东宫一待就是四年。
太子什么都好,只是偶尔有些吵。
我不爱说话,他总逗我。
印象中太子脾性温和,唯一一次生气是因为立妃之事。
那日他从皇后宫中回来,把自己关进寝殿,晚膳都未用。
我在他殿外站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又回了偏殿。
刚躺下不久。
锦被掀开一角,熟悉的气息从周身包裹而来。
太子饮了些酒,附在我耳边,热烘烘地说了好些话。
我不知道伴读还要伴到榻上去。
但太子待我很好。
他想要的,我有的话,也未尝不可。
那夜结束后,我罕见地失眠了。
太子已经十八了,与他同龄的三皇子早已纳了妃,也难怪皇后着急。
我按照宫中嬷嬷的话术提过几次。
不过后来,我也装作没听见。
因为每次提都能提到榻上去。
费腰。
-5-
世子第二次唤我「哥哥」,是央着我去替侯爷求情。
景贞二十一年,皇后诞下四皇子后血崩而亡。
惠妃独得圣宠,子凭母贵,三皇子起了谋逆的心思。
暗中布局,说动侯爷趁太子下谭州治理水患之际,埋伏途中行围剿之事。
幸而太子勤于练武,随行亲卫一半皆是死士,替太子杀出一条血路,十二暗卫拼死护送。
太子九死一生,浴血而归。
第一件事是将我软禁在东宫,谁也不让见。
侯府上下被捕入狱,夫人服毒自尽。
侯爷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求太子允许Ŧũ₀我见侯爷最后一面。
天牢中,侯爷目光浑浊,形容枯槁,好似已至垂暮。
他抓着我双手,满目哀求,在掌心里划下一个「琦」字。
我合拢五指,后退两步,跪地三叩。
出了天牢,我在长街上逛了很久。
临回宫前买了一壶酒,两支掺了料的安神香。
要使那下作手段,饮了酒,心里的愧疚总归能被麻痹几分。
太子立在殿前,长眉轻皱,面露不安。
我走至他面前,望进他深沉而幽邃的眸子。
忽而移至不断张合的薄唇。
抬手勾上他脖子,压了上去。
我不曾主动。
这一招可能有用,可能适得其反。
后背砸进锦被。
对我最不设防的人成了我算计的第一个人。
翻来又覆去,记不清多少次。
结束后,我寻了个借口去点燃那两支香。
又回榻上躺了半个时辰。
直至那双清亮的眸子沉沉地阖上。
我拿了太子腰牌,像窃贼一样离开。
-6-
侯府外有官兵把守,我趁侧门守卫换防时翻进去,在府中地道尽头找到孟琦。
他哭着央我去太子面前求情。
我置若罔闻,抓着他往外走。
指骨处陡然传来剧痛,鲜血溢出。
孟琦仍旧死咬着不放:
「孟琦,侯爷希望你活下去,至于……侯爷,恕我无能为力。」
等他终于接受事实,我收回血肉模糊的右手,继续赶路。
地道外有侯爷的卫副将接应。
他提前备好了两具足以瞒天过海的尸身。
我换下衣物,把太子腰牌和一块玉放入「我」的怀中。
在一片火光中,我带着孟琦逃离了上京。
一路南下。
途中发起高热,孟琦趁我歇脚缓神,逃了。
寻了他许久。
最终在一伙山匪手中找到他。
拼杀中,我拿右手替他挡下一刀,这之后他便老实许多。
不过我的右手也废了。
带着孟琦逃离匪窝时,我已是强弩之末。
走到狮山县,又遇到一伙山匪,流民出身,还未开始作恶。
我把身上最后一点银两都给了他们,并承诺以后都能衣食无忧。
一年后,狮山县多了个黑云寨。
而我,成了寨子里的二当家。
-7-
短短一梦,恍如隔世。
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
「童大人,寻几位大夫来府中候着。」
「殿下可是受伤了?哎呀呀,早知应多带些人马……」
「没有。」
「那是……」
我从马车上下来,县令大人突然住了口。
转了话锋,抖着笑:
「阁下……气度不凡,一表人才,想来是殿下的好友,不过我瞧着阁下的身形……竟有些眼熟。」
萧衡走过来摘掉我身上的绳子:「眼熟就对了。
「童大人,撰书一封给黑云寨的大当家,就说他们二当家在孤手里,府衙设宴,邀他明日酉时前来一见。」
「殿殿殿下……您说您、手里的是二、二当家……」
萧衡摸走我袖中的匕首塞到他手里:
「二当家不吃人。辰风,扶童大人起来。」
拉着我边往县衙后院走,边吩咐:
「让子木和寅阳陪着童大人上山,务必展现出诚意。」
一路无话。
甫一进屋,后背猛地抵上房门。
灼热气息骤然压了下来。
唇舌碾磨得生疼。
既陌生,也熟悉。
我一动未动,等着他消气。
呼吸渐沉,那双泛起薄红的眸子死死盯着我。
我抿掉唇上的血。
犹豫几息,抬起手背替他抹掉唇上血迹。
「殿下不恨我吗?」
「恨你?如何不恨?」握拳抵在耳侧的手攥得指节泛白,「我恨不得敲断你双腿,囚在我宫中,日日夜夜只能念着我一人,哪儿都去不得!」
话音刚落。
掌心里多了一个质地温润的物件。
摊开一瞧,是块玉。
是那夜我混着太子腰牌交出去的那块。
也是萧衡送我的十七岁生辰礼。
刻了字,开过光。
说是要保佑我往后平平安安。
我抬眼看他,忽地想笑:
「殿下不妨试一试?」
颈侧传来一阵泛着湿意的刺痛。
「孟邈,劝你少惹我,老老实实跟我回京……」
「我若不愿呢?」
咚咚咚——身后叩门声响起。
「殿下,给您把大夫找来了。」
萧衡沉着脸把我拉到身后,开了门:
「待会儿再同你算账。」
-8-
三位大夫轮番看诊半个时辰。
得出一样的结论:沉疴难治。
「怎么造成的都瞧不出来?」
一位发须皆白的大夫站出来答话:
「殿下息怒,老朽瞧这位公子手上约莫是刀伤,还有……咬伤,伤及筋骨,又拖得太久,故而落了病根。」
「他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面露难色。
我答道:
「殿下,我嗓子不碍事,放他们走吧。」
萧衡沉着脸点头放人。
我将三位大夫送至门口,付了诊金,回来时发现萧衡眉头拧得更紧。
「谁让你自己掏银子的?」
话毕又往我怀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
重逢后萧衡好像一直在生气。
他以前不这样的。
「殿下……」
「你自己说,嗓子怎么弄的?」
我顿了下,答道:
「有次……发了高热,痊愈后嗓子就这样了。」
「发热发到嗓子受损,刀伤、咬伤又拖得太久,你堂堂一个二当家,不至于连大夫都请不起吧?还是说根本顾不上自己,一门心思全扑到了别人身上!」
该来的总会来。
我抬眼看去:「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凝视半晌。
萧衡哼出一声笑:「如何处置?东宫的人,自然是东宫说了算。」
「殿下不怕落人口舌?」
看向我的眼神倏而严肃且凌厉:
「你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沉默片刻,我垂眼答话:
「多谢殿下好意,不必了。」
气氛陡然凝结。
「孟元清!你不惜赔上性命也要护着一个罪臣之子,他于你就这般重要?」
我起身跪地:
「殿下,世上已无孟琦,至于孟元清,任凭殿下处置。」
萧衡气极反笑:「任凭处置?」
领口骤然收紧。
眼前一晃,帐幔轻扬。
深黑眸子此刻压满了盛怒:
「五年前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把我伺候高兴了,说不定真就信了你的说辞!」
「殿下说话算数?」
我望进那双眼睛,抬手解开衣带。
一层,两层,三层。
皮肤堪堪感受到凉意,一床锦被覆了上来。
下一刻,身上的重量消失。
萧衡捞我入怀。
隔着被子拥住了我。
「殿下……反悔了吗?」
没听见回应。
环在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过了许久,耳侧话音沉沉:
「世上唯有一个孟元清。
「我经不起第二个五年。」
-9-
翌日寅时,府中衙役来报有人夜袭县府。
萧衡前去查看,留了辰风看着我。
一刻钟不到,又折返。
派了辰风去童大人院中守着,随后一言不发地熄了火烛,推着我回到榻上。
「睡觉。」
我侧过身,盯着他侧脸看了半晌:
「殿下,府中发生了何事?」
一只手贴上腰腹。
「睡不着?睡不着,我不介意干点别的。」
「殿下。」
一声轻叹:「有人往童大人院中丢了几个火把。」
「抓到人了吗?」
「没有。童大人不过是个幌子,你在我身边又跑不了,管那么多作甚?」
「……」
「黑云寨大当家什么脾性?」
「爽直刚毅,号召力很强,功夫不错。」
「大当家是勇士,二当家是谋士,孟琦担的是什么角儿?」
「殿下……」
「你自己要问,轮到我问又不肯答,这是什么道理?」
我斟酌几番,答道:
「孟琦不在山寨里,他现在是……赌坊老板。」
「在哪儿开赌坊?」
「梧州绥县。」
「赌坊有你的份儿吗?」
「……」
「山寨里的二当家,赌坊里的二老板,可以啊,孟元清。」
我轻咳一声:「殿下,大当家见到我的匕首后不会乱来,孟琦所在的绥县距离此处少说两日脚程,纵火的应该另有其人。」
「嗯,有道理。所以你ṭü⁹背着我在外面有相好了?」
「……殿下。」
萧衡胸腔传来一声闷笑,忽地侧过身来挨在耳边:「你知道吗?每次你单独喊『殿下』二字,尾音都是将尽未尽,透着点无奈,像扬了阵暖风拂过我心尖儿,听着就是在……撒娇。」
「殿……」我闭了嘴,偏头看向一边。
耳边笑声愈发明显。
「不逗你了,说正事。知道是什么把我引来狮山县吗?」
我回想了下白日里他说过的话:「瑞王?」
「是他。
「这五年来父皇沉迷修仙问道,我这太子之位并不好坐。京中事务繁多,狮山县闹匪患,还不至于我亲临。童大人是我钦点的,打算的是如果他再处理不好,那就直接派武官领兵剿了就是。结果他传回一封信,信中告知瑞王似乎对黑云寨格外留意。
「五年前,三皇子勾结孟侯府谋逆一案,你和孟琦的尸身被抬回时,我去牢中找了孟毅,本意是想问出你的去向,结果他却说,三皇子背后真正的靠山是瑞王。我派人去查,没有丝毫证据。这五年我一直留意着他的动向,飞书传回的皆是他如何吃喝玩乐,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
「殿下,黑云寨和瑞王并无任何交集。」
「嗯,那就只能是整个寨子或者你有过人之处,引起了他的兴趣。你不愿说也没关系,几个时辰后,大当家来了问他就是。」
「……殿下,黑云寨投诚的话,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之前为何不投诚?」
「第一任县令勾结富商,鱼肉百姓,第二任县令亦是如此,第三任县令上任时正遇旱灾,府衙袖手旁观,朝廷发放的赈灾款不见踪影,百姓颗粒无收,还被逼着缴纳粮税,许多人走投无路之际便投了黑云寨。」
「这么说,黑云寨只劫富绅还兼顾收容?寨子里多少人?」
「狮头山上目前有二百余人。」
「狮头山上?别的地方还有?」
「……嗯,有部分派去赌坊当打手和杂役了。」
一声轻笑,萧衡捏住我侧颊,扳向了他:
「孟元清,我先前还猜错了,你才是赌坊的大老板吧?」
对视良久,我问:「殿下可知北境将士的粮草军饷时常短缺?」
萧衡松了手,沉吟片刻:「这几年光顾着在南境开疆扩土,军需都先紧着那边了,拨给北境的粮草辎重虽迟了些,但也给足了量,若真如你所说,那定是京中有人嫌命长了……」
「粮草短缺的情况下,北境还能捷报频传,殿下可知缘由?」
「吃不饱哪来力气打仗?自是有人帮我弥补了疏忽。」
「殿下,沧澜赌坊及分号的八成营收皆换成了粮草辎重运往北境。」
一阵沉默过后,萧衡笑了一声:
「我的阿邈,原来这般厉害。」
敛了笑意,接着道:「话说回来,寨子里加上赌坊,算你四百人,即使个个都会武功,被瑞王拿了去,如果想起兵造反……」
「殿下。」
「怎么了?」
「寨子里那些人,殿下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萧衡转过眸子来瞧我,黑白分明,看不出情绪。
良久后才道:
「孟邈,我信你黑云寨是在劫富济贫,可若就此放过,日后有人打着此等名号肆意横行,官府该当如何?
「大齐自有律法,我只能向你保证,寨中投诚者,待审问过后,无罪者就地释放,有罪者从轻处置ŧŭ⁷。」
我抬眼望过去,笑道:「谢殿下。」
萧衡单挑着眉:
「就口头道谢?」
「嗯……那殿下想……」
一片温热骤然压了下来。
含着下唇轻吮两下,随即撤开。
手背抚过侧颊。
「好了,睡觉。」
「……天都快亮了。」
「有事童大人自会应付,酉时之前起了就成。」
「……」
-10-
话虽这么说,挨到辰时,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用过早膳后,萧衡差人抱来七八套成衣让我试穿,还有各式各样的束发冠。
Ṱũₔ「这件太素……
「这件腰身过宽……
「这件料子不行……」
……
适才换上最后一套,从屏风后绕出来,恰逢童大人前来禀事。
见到我,顿时把头埋得更低。
萧衡走过来替我理了理领口,问:
ƭū́⁶「童大人,你觉得二当家穿这身如何?」
「啊?这个……禀殿下,下官认为二、二当家所着衣物,裁剪得体,风雅绝伦,宛如玉树临风,尽显翩翩君子之范……」
「童大人,只一眼便瞧得这般仔细?」
「禀殿下,实乃二当家……」
我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萧衡闻声转头,单挑眉,唇角浮笑。
我眨了下眼,他才转过去。
「行了,童大人,二当家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孤和二当家还有要紧事要办,退下吧。」
待童大人离开,萧衡走过来脱掉我的外袍。
「辰风。」
「殿下有何事?」
辰风三两步蹿过来,以手遮眼,但指缝张得老大。
「……」
萧衡把从我身上剥下来的衣物向后一递,辰风双手接过。
「把这套衣物给巳火,让他拿着自己的备用服和人皮面具过来。」
一刻钟后,一个和我身形相似的暗卫出现在房中。
萧衡端坐在桌前,指了指我,道:「仔细看看他的脸,回去复刻一张,午时前回到这里,后续的事辰风会告诉你怎么做。」
「是,殿下。」
巳火走后,我忍不住问:
「殿下是想引蛇出洞?」
萧衡递过来一盏茶:
「我这刚把你拐回来,立马就有人坐立难安,消息传得未免太快。」
「殿下怀疑……童大人?」
萧衡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道:「我入住县府那日,未见他妻儿,便随口问了一句,他回答:『内人携犬子回家省亲了。』
「巧的是,我今早收到瑞王府眼线传回的密信,信中写,在王府的偏院见到了童大人的妻儿。
「更有趣儿的是,昨夜院子里着火,最先发现的其实是童大人,所以……我很难不起疑。」
「童大人认为我想逃,故以火情引起骚乱,好助我一臂之力?」
「等你逃出去,不出意外,就会落入瑞王布下的天罗地网。」
「……」
「从前在东宫,你不是问我,如果不做伴读了,可不可以给我做侍卫?
「今日便让你体验一番。」
萧衡把巳火的侍卫服给我,换好出来,他便拿着针线在腰侧和袖口处比画。
我瞧着新奇:「殿下还会针线活?」
萧衡掐着我腰间的余料做了个记号:
「殿下什么都会,去脱了。」
「……哦。」
童大人差人来请萧衡去正厅用膳时,他正好给我贴上人皮面具。
闻言感叹道:「今日午膳可真早啊……」
「辰风,待会儿巳火来了之后,帮他检查好衣物、面具有无破绽,鬼面也一并戴上,告诉他此去以探查晋王目的为主,天黑之前回来,让未霜去接应他。」
「遵命!」
等弄好一切,萧衡递来一碟茶点:
「贴身侍卫是不能吃东西的,先垫垫肚子,下午带你上街买烧鸡。」
「……」
-11-
午膳时,童大人果然在刻意拖延时间。
敬了萧衡不少酒,还提议饭后去街上逛逛体会当地风土人情。
萧衡顺水推舟,带着我上街。
直到几个衙役慌慌张张找来禀报,说「我」逃了,萧衡才一脸怒容地回府。
童大人正站在府衙门口,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萧衡脚下不停,沉声道:「别演了,童大人。」
进入前厅落座,童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殿下,我、我……」
「你什么?你的妻进了贼窝,就想着把孤的妻也送进去?」
「……」
童大人惨白着一张脸,眼神茫然:
「殿下,属下何时……」
「行了,枉孤把你从大牢里捞出来,童大人,你让孤很失望。」
童大人正伏地求饶,下人来禀,黑云寨大当家在府外求见。
萧衡即命传见。
不多时,前厅走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之人。
身旁跟了个矮他一头的书生模样的男子。
正是大当家项钧和那日被他拐上山的账房先生沈玉。
二人齐跪:「草民项钧、沈玉,参见太子殿下!」
萧衡不露声色地瞧了我一眼,方道:
「免礼,赐座。」
甫一入座,项钧道:
「太子殿下,怎的不见我二弟?」
萧衡扫了一眼童大人,淡淡开口:「孤也想见他……」
童大人慌忙接话:「大当家,二当家……二当家昨日和太子殿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多饮了几杯,眼下正在后院休息。」
「……」
萧衡轻笑出声,语气悠然:「确实一见如故,也谈了许多……」
「二当家告诉孤,黑云寨向来只劫富济贫,」萧衡手持折扇遥遥一指,「怎么大当家还劫了个人回去?」
项钧闻言粲然一笑,道: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和沈玉是订过娃娃亲的,他娘临终前把他托付于我,他原来那个东家老是克扣他银钱,饭都吃不饱,我这才给他带回山上。」
侧过脸冲身旁人笑:「是不,玉儿?」
沈玉登时红了脸,站起来道:「启、启禀殿下,是这么回事。」
萧衡拊掌而笑:「不错,大当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稍一顿,接着道:「那项兄可猜得到,孤今日请你来所为何事?」
四下阒静无声。
两息过后,项钧起身上前两步,撩袍跪地,朗声道:「太子殿下,黑云寨众人愿归顺朝廷!」
「很好!童大人,府中宴席可备好了?」
童大人冷不防被点名,抖了一下:「禀殿下,早、早已备好,请随下官移步正厅。」
童大人带头走在前面,萧衡起身,我跟在他后后方,身后几步是项沈二人。
路过一个拐角时,项钧步子迈得大,差点与我撞上,我侧身托了他一把,方才站稳。
项钧眼神扫过我小拇指,笑道:「多谢这位仁兄。」
我微微颔首,握拳收手。
掌心里多了张纸条。
-12-
项钧乃豪爽之辈。
几杯酒下肚便开始同萧衡推心置腹,饮上头后连劝了萧衡好几杯酒。
萧衡浅酌两杯,我欲替他挡酒,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往旁侧淡淡一扫,童大人便端着酒杯来了。
「……」
天色渐沉,萧衡借口不胜酒力让我扶他回房。
明明喝得不如洒得多。
回房走至榻边,萧衡忽地抬头,半阖着眼勾唇一笑。
手上一用力,连带着我倒入被衾。
一动不动。
「殿下?」我推了推他。
萧衡埋首于颈侧,闷声道:「若不是这县令府实在不方便……」
「怎么了?」
萧衡抬起头,撑在我上方,眼中不见丝毫醉意。
「没怎么。项钧今日往你手里塞什么了?」
心中一凛,微错开视线:
「我只是扶了他一把。」
一声轻叹,唇上落下一吻。
「罢了,不愿说便不说吧。」
萧衡翻身下榻,往外走。
「殿……」
话未出口,门口传来响动。
辰风急急地跑进来,交给萧衡一个缠了红线的细竹筒。
萧衡从中取出一卷纸,展开一扫,当即变了脸色。
「出何事了?」
信纸在烛火下很快燃尽。
萧衡拧着眉:「宫中来信,父皇于昨日夜里突然呕血,随后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曹公公已经封锁了消息,恐京中生变,请我即刻回京。」
「可查出是谁干的?」
「新得宠的一位贵人,从她宫中搜出好些丹药,找到人时已经悬梁自尽了。」
「和瑞王有关?」
「除了他,我暂不作他想。」
萧衡目光透着狠厉:「老狐狸藏了这多些年,这次他不反我也会逼着他反!」
一盏茶后,他叫来了子木和寅阳,交给两人一块令牌和一封信,道:
「你二人即刻启程回京,告诉禁军统领,全城戒严,守好宫门;另外把这封信交给镇国公,请他老人家暂接京畿三营,如有叛者,格杀勿论!」
「是,殿下!」
事态紧急,萧衡定然也不会多耽误。
思索片刻,我道:
「殿下可否……两个时辰之后再启程?」
-13-
一个半时辰后。
府衙大堂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个个身姿挺立,气势昂扬。
项钧持刀立于阵首,跪地抱拳:「太子殿下,我等愿护送殿下回京!」
萧衡回头望向我,眸子清亮而专注:「这是阿邈给我的Ţű̂ₗ惊喜?」
「殿下,此去凶多吉少,你是大齐的希望,黑云寨……不,吾辈自当为大齐江山安定尽绵薄之力。」
萧衡目光如炬,转而振臂一呼:
「众将士听令!凡随孤入京者,皆为有功之士,孤绝不亏待!」
众人齐呼:「誓死守护太子殿下!」
项钧即刻整队。
萧衡忽然转身抱住我。
贴在耳侧:「巳火传回消息,瑞王派来的人并未对他下死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想拉你入伙,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你同我回京可好?」
「殿下放心,我不会……」
揽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萧衡的声音沉了几分。
「傻阿邈,我担心的是这个吗?我是怕那老家伙哪天狗急跳墙、不择手段,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同我回京可好?」
犹豫一瞬,抬手挨了下他后背:
「殿下,赌坊那边……出了点急事。」
沉默片刻。
耳廓落下一吻。
萧衡松了怀抱,又从腰间扯下一枚玉佩系在我身上。
「万事小心,有需要就找童大人,处理完就回寨子里,等着我来接你。」
我抿唇浅笑了下。
萧衡唤来童大人,道:
「你若还想见到你妻儿,守好二当家。」
童大人惊魂未定,闻言眼睛又睁大了几分:「殿殿殿下,他、他、他是……」
我揭了面具。
童大人两眼一闭,再睁开时,面色缓和了几分:
「殿下放心,属、属下定会护二当家周全。」
我送萧衡出府,看着他翻身上马。
「阿邈,我把辰风留给你。」
我摇头:「有童大人足够了。」
退后几步,直至他整个人都落进我眼里。
「殿下,保重。」
萧衡一声令下。
震耳的马蹄声回荡在寂静长街。
很快又消弭于浓黑夜幕。
我回头看向身侧。
「童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忙?」
「二当家请讲。」
「把我引荐给瑞王。」
-14-
项钧给我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孟琦在瑞王手里。】
沧澜赌坊和瑞王封地砀州相隔甚远,与瑞王府并无任何交集。
孟琦这些年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许是他听到什么风声,主动找上门,这才落入瑞王手中。
瑞王的目标应该是我,孟琦恐怕只是顺带。
无论如何,我都得去。
行至砀州已是第三日傍晚。
在城门口,竟然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巳火和未霜。
未霜道:「孟公子,殿下有令,命我二人在砀州等三日,三日后未见到孟公子,方可回京。」
「……」
「就是就是,两位仁兄赶紧把二当家领回去吧?殿下知道我带他来砀州,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我轻叹一声:「童大人,我这一去,说不定就能换回你的妻儿了,大人不想早日与家人团聚吗?」
「……」
巳火开口道:「孟公子,殿下的意思是,您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童大人:「……」
抵达瑞王府时,天已经黑了。
童大人递了块木牌给守卫。
不多时,走出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
眼神从我腰间一扫而过。
面上带笑,看向我身侧:
「童大人,您的妻儿正在西厢房等您。」
「多谢陈总管。」
陈总管转而看向我:「孟公子,请随老奴来。」
说罢便领步于前。
边走边介绍王府的布局。
似乎还绕了路。
行至一条长廊尽头时,他突然转身:
「孟公子,王爷脾气不好,近来身体也欠佳,他若说什么,您不妨先应着。」
目光再次从我腰间扫过。
我点点头。
「多谢陈总管。」
-15-
进入正厅。
瑞王正端坐在主位。
面色萎黄,两鬓斑白,与七八年前判若两人。
而他身侧,立了位灰袍老道。
「参见王爷。」
瑞王微一抬手,四下皆退,厅中只余三人。
「坐。」
「本王前几日派人去请孟公子,几个没用的东西跑回来告诉本王——孟公子逃了,可是这群武夫怠慢了孟公子?」
「王爷不妨直说。」
瑞王闻言勾了勾唇,长叹一声后,道:
「那本王就开门见山了——」
「镇守北境的虎啸军曾跟着孟侯爷出生入死十余载,若论大齐谁能接管虎啸军,没人比孟小侯爷更合适。」
「小侯爷主动上门,本王高兴极了,本想与他共谋天下大事,可他却同本王——装疯卖傻!」
稍一顿,阴恻恻地笑:「本王听闻孟小侯爷和孟公子关系非同一般,孟公子的话说不定比本王的话更管用。」
虎啸军的确倾注了孟侯爷半生心血。
军中将士重情义,但也识时务。
这些年运往北境的粮草军饷以及额外补贴全是以太子的名义。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必不会反。
又思及陈总管的话,我抬眼直视:「王爷可否让我见一见孟琦?」
「孟公子这是答应了?」
我点头答:「是。」
不多时,孟琦被押了上来。
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巳火和未霜。
孟琦望向我,嘴唇翕动,眼里透着无措。
小声道:「哥,我没答应他……」
周围几双眼盯着这方,我没再多看他,转身跪地请示:「王爷,我想与孟琦单独聊几句。」
「就在这儿聊。」
我抬眼望过去:「那可否给他松绑?」
瑞王眼神一扫。
两名「侍卫」开始给孟琦松绑。
待绳索脱身,我朝孟琦招了招手。
仅一步之遥时,我猛然伸手掐住他脖子往前拖。
瞬时腾转至他身后,抖出匕首横在他颈间。
「孟邈!你找死!」
我抵着孟琦一步一步往后退:「王爷,我并不想与您合作,想必您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故只能出此下策,待我离开王府,您自己和孟琦谈吧。」
府内兵卫层层涌出。
夜色浓黑如墨,我循着陈总管带我走过的小径,向后门走。
持刀侍卫逼得很紧,但无一人真正上前。
我猜得没错,瑞王主要的目标,是我。
且要活着的我。
后门守门早已被童大人清空。
行至门口,那两名「侍卫」突然冲了出来,我假意用孟琦做抵挡猛地将他推了出去。
三人堪堪出去,那个灰袍老道骤然闪现。
我顾不上那么多,飞身上前与之缠斗。
周围兵卫见状蜂拥而上。
我死守着门,不让分毫。
耳边尽是金属碰撞之声,依稀听见了孟琦的呼喊:
「哥——」
-16-
四下骤然安静。
人群向两边自动分开。
我被按着跪在地上。
「啪」的一声,脸颊泛起火辣辣的疼。
「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爷,虎啸军是大齐的兵,理应效忠于大齐。」
话音刚落,一双瘦如枯枝的手掐住脖子,五指渐渐收紧。
瑞王微眯着眼:
「好一个效忠大齐……本王难道不是萧家人?效忠他萧衡与效忠本王有何区别!」
瑞王像是被气极,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本王那好侄儿,本该死在六年前……那支箭上淬的可是东峪至毒!神仙来了也难救!可他偏偏、还是活了下来……」
「本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前,」瑞王抬手一指身后,「本王寻得一高人,经他提点,多年疑惑才有了答案……」
瑞王松了手,猛一挥袍袖:
「太子侍读孟邈!」
鼻端陡然钻入一丝异香。
「本王算无遗策——」
眼前逐渐模糊。
「唯独算漏了你!」
-17-
景贞十九年,也是我在东宫待的第三个年头。
时值隆冬,殿下随皇帝出宫行猎。
猎苑突现刺客,众人皆以为是冲着皇帝去的。
殿下离得最近,飞身扑去,被一支泛着幽绿的利箭刺中后心。
被抬回东宫时,尚存一息,止不住地呕血。
正殿人影幢幢。
太子寝殿,太医跪了一地,个个都冷汗涔涔。
我站在殿外,仿佛又回到了从尸山白骨里醒来那日。
举目皆是滚滚硝烟。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我。
是殿下身边的常侍太监。
语含哽咽:「孟公子,殿下叫您……进去说会儿话。」
我游魂似的跪到殿下榻边,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倒是他先开口,声音虚弱无力须得我凑近了才能听到。
「阿邈,从前你就……不爱讲话……今后,我怕是也……听不到了……你再同我……多说几句吧……」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萧衡闭了闭眼,唇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
「说说……我在你心中……什么样……」
「殿下……」
我好似也失了说话的力气,急得快要哭出来。
「殿下……长得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殿下聪慧,仁善,宽厚……待我很好,待身边的人都好,东宫上下都喜欢殿下,殿下……」
眼眶酸胀难耐。
再抬眼时,对上一双含了沉郁笑意的眼。
「还有吗……」
我使劲点头:「有的殿下,有的……你别睡……」
我像是把这辈子的话都要讲完了,从被侯爷捡回去,到回京,再到进东宫……翻来覆去地讲。
「想你……刚进宫那会儿……一张脸……瘦得只剩下那双眼睛,跟猫儿一样瞧着我……后来我时常想……该早些……把你……接来的……」
「殿下……」
「……还是现在好……瞧着……跟个小菩萨似的……以后……要多笑一笑……」
殿下艰难抬手,我把脸凑过去,堪堪碰到,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往下落。
我接住他的手握进掌心。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说与你……」
「阿邈……我心……悦……」
掌心的另一只手,陡然泄了力,像流水一般滑落。
空了。
心口一窒,脑中瞬间空白一片。
「殿下……你别睡……殿下……」
我压抑着哭声,直至嘴唇都咬出血。
血……
顿时回神,猛地抓过汤匙敲碎,捞起袖子在左腕上深深划了一道,深红血液瞬间涌出。
我用嘴接了,再往殿下嘴里渡。
血没了就再划一道。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再次感受到他鼻端两道热乎气儿,我才停了手。
探了探他的脉搏,抹干净他的唇,起身往外。
刚绕过屏风,小太监迎了上来。
我脱力般跪倒在地。
「宣太医……」
-18-
神思逐渐回笼,醒转后,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密室。
我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件事,仍然心有余悸。
我那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半昏半醒地蹲靠在屏风外,直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殿下醒了!」
方才裹紧左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我后怕地想,赌对了。
我娘是东裕国的巫师为王室培育的药人。
其血能解百毒、治百病。
她逃到大齐边境,被我爹所救,后来有了我。
寻常她若要救人,只需一个碗底的量。
但到了我这儿,稀释了百倍。
不过好在,还有用。
殿下养伤期间,我很少去他面前走动,就是为了隐瞒这件事。
后来不得不……坦诚相对时,他发现了我左腕上的疤。
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缠着我问。
我被逼得没法,编了个练武受伤的理由。
那之后他便没再问过。
只是寻来好多去疤的药膏给我涂。
我原本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可世事难料,还是被瑞王查到了。
瑞王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绑我的另一个目的。该是取血续命。
-19-
幽暗之处传来脚步声。
不多时,光亮处现出两个人。
瑞王面色阴沉,嘴角挂笑但目露凶光。
微一抬手,从他身后走出来那位灰袍老道。
伸手解我的前襟。
我双臂横展,被绑在一个木架上,毫无反抗之力。
「本王这些年为了让我那侄儿放心,身体亏空不少,你既然能放血救他,不妨也救一救本王。」
我冷笑一声:「救太子那回,失血过多,如今我身上的血,其功效恐怕会令王爷失望。」
话毕,嘴里被塞入参片。
灰袍老道取出一把银锥,尖端抵上了我胸口肌肤: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要取你的……
「心、头、血。」
冰寒银锥寸寸没入,带着砭骨之痛,浑身止不住地痉挛。
锋利尖端停在了某处,开始左右来回刺戳。
我紧咬牙关,指端嵌入掌心,仍抵不住心口传来窒息般的抽痛。
冷汗盖住眼睛,心口里的银锥猛地深入一推。
眼前骤然发黑,模糊间看到一线鲜血银锥顺着血槽流淌而下。
我闭上了眼,偏头吐了参片。
不知过了多久,双颊被捏住,喂入一颗丹药:
「孟公子,坚持住啊。
「这才是第一日。」
-20-
我是被银针扎醒的。
睁眼就看到瑞王那张枯黄的脸。
「孟公子,这心头血要你清醒之时取了才有效,你若不配合,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配合。」
一碗药汁被捏着双颊灌入。
身体渐渐回暖。
随之而来的又是濒死般的感觉。
我闭上眼,找寻着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
每一片,每一面,都有一双狭长凤目。
挑着笑的,温和的,愠怒的,幽邃的,灼人的……
还是笑的时候最多,他很少对我生气的。
「孟公子好定力,竟还笑得出来。」
「瑞王……难道想……看我哭……」
我重新闭上眼。
这五年,我很少想。
不想就不会念,不念,心才能静。
眼下,再不想想,怕是没机会了。
心口被ţűₒ搅动着。
搅碎了我好不容易聚起的精力。
那么好看一张脸,在我脑海里碎成了光点。
好烦。
我连想他的力气……都快拿不出了。
-21-
第三日。
灰袍老道拿着银锥在我心口里搅动的时间比昨日更长。
依稀听到他说血量不够。
瑞王大骂,骂完又让人给我灌了三碗汤药。
我吐掉一半,实在吞不下了。
呼吸都有些难。
瑞王走后不久,陈总管又来了。
喂了我好些小药丸,前面的都没尝出味道。
最后一粒尝出来了。
甜的。
他附在我耳边,小声告诉我:「太子登基了。」
让我再坚持坚持。
我抬起脸,微扯了下嘴角,做了个口型:
「多谢。」
-22-
我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
醒时要么被灌药,要么被取血。
快结束了吧。
我恨自己。
连咬舌的力气都凑不出。
-23-
第五日了吧。
其实我早就晨昏不分了,只记得这是瑞王和那老道第五次进来。
这次似乎换了工具,切口更大,取血量更多。
瑞王还在不停地催促那老道快些。
我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勉强睁开眼。
地上淌了一小摊,不知是汗,还是血。
「当」的一声,那老道手中的工具掉在了地上。
只余下一片凉意,灌进心口的凉。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呼吸越来越轻。
五感一点点模糊。
密室内似乎变得嘈杂。
刀剑声,脚步声,话语声……
听不清了,像泡在水里。
不想坚持了。
但又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好像有人在唤我。
唤我阿邈……唤我孟元清……
是他吗?
身体好似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有滚烫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声音嘶哑得我快认不出了。
脸侧传来温热,鼻端……也是熟悉的味道。
抱着我的人在抖。
「殿下……」
「我在……阿邈……我在……没事了啊……我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你再坚持坚持……」
耳侧有风拂过。
萧衡的怀抱很稳。
我睁开眼,日光刺得我瞬间流了泪。
萧衡脸上挂着泪痕,眼周都红了。
我勉力抬起手背,抹掉他下颌缀着的泪。
终究是……坚持不住了。
好在,最后一面。
见到了。
「殿下……我,不想……坚持了……」
「孟元清!你不准……你不能……」
又惹他生气了,但真的……
「很……疼……」
「我知道,阿邈……我知道,你再坚持坚持……我求你……」
又有滚烫的液体落在脸上。
我却……再也抬不起手。
「殿下……」
「惟愿……从此……寄身……长风……」
风起,元清归。
番外
-1-
我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眼。
守在榻边的萧衡正端着一个瓷碗吹着热气。
「殿……」
不对,现在应该是陛下了。
「陛……」
萧衡愣住了。
仍旧维持一手持碗一手持汤匙的姿势,眼眶逐渐泛红。
我眨了眨眼,伸出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蓦地放下碗,俯身在我额头留下一吻。
转头吩咐:「陈公公,快去把魏神医请来!」
不多时,陈公公——也就是陈总管,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
「魏神医,快快请起。」萧衡亲自扶他起来。
「多谢陛下。」
萧衡让开后,魏神医上前替我把脉。
左手把完,换右手。
我发现自己右腕上的伤疤淡了许多。
「怎么样?」
「回陛下,孟公子既已醒来,便已无大碍了,只是孟公子经此一遭伤及根本,气血亏损严重,还需服药一到两月。」
萧衡微颔首:「辛苦魏神医,需要什么尽管提。」
魏神医行礼告退。
陈公公也退下了。
「陛下……」
萧衡突然俯下身,虚虚拢抱着我。
脸贴着脸:「阿邈,你快吓死我了……」
我抬手轻抚了下他后背。
「没事了,陛下。」
脸上又被轻吻了好几下,呼吸扫得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了笑。
萧衡捧着我的脸凝了半晌,长叹一声,才退开。
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昏迷的这一个多月,我夜夜做梦都是你那天在我怀里说不想坚持了,魏神医好几次告诉我,与其让你吊着一口气遭罪,不如……」
萧衡垂下眼,喉头滚动几番,才道:
「我不信你挺不过来,一得空就来同你说话,可你……一点也不理我,那时我想……阿邈可能是在怪我,当初若不是因为救我,怎么会……」
一滴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人心口一缩。
「陛下,」回握住他的手,「我从未怪你,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陛下能赶来救我,我很高兴。」
沉默半晌,萧衡抬眼看向我,叹声道:
「傻阿邈……你怪与不怪,我心里都过意不去。
「你昏迷这些时日,我常常想,等你醒了,该如何弥补你?」
「不用……」
萧衡竖指抵在我唇上,微红眼底蕴着点无奈的笑意。
「阿邈,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皇位尚且拿得出手了。」
「……」
我拨开他手指:「陛下,别开玩笑了。」
萧衡凑近了一些,漆黑眼眸里倒映着我的样子。
「没开玩笑。」
「皇位和皇后之位,你选一个吧。」
「……」
「建议你选后一个,不用批奏折。」
「……」
-2-
转眼又过了一月。
魏神医说我恢复得不错。
这期间,许多人来探望我。
项钧现在是京营八大副将之一,黑云寨的其他弟兄也都遵照他们意愿编入了军营。
沈玉目前在户部当值,看着倒是比在狮山县那会儿精神许多,项钧偷偷告诉我,他准备开了年就去求陛下赐婚。
孟琦也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跟做贼一样,生怕撞见萧衡,还试图买通陈公公帮他放哨,可惜陈公公视金钱如粪土,不搭理他。
辰风也经常来,他说他现在的任务之一就是陪我聊天解闷,但其实多数时候都是他说我听。
他给我讲陛下如何有惊无险地回到京中,讲他如何大肃朝野、拨乱反正;
讲陛下把那个老道送给了魏神医做活体试验,魏神医还邀太医院众人现场观摩以精医术;而瑞王,被关在宗人府,一日毒药一日解药,生不如死。
还讲到了太上皇,魏神医替他解了毒,醒转后第一时间立旨禅位于陛下,目前居于行宫内,继续求仙问道。
对了,昨日还收到了童大人的来信,他仍是狮山县的县令,还寄来一大堆特产,说是以解我的思乡之情……
至于萧衡,我就住在他寝宫,早中晚都能见到,盯着我喝药,还有魏神医亲自熬的……药膳,我偷偷倒过一次,被发现了……
十日前,他便睡回了自己的龙床。
每晚都抵在我耳边问想没想好。
我不答,他便继续在我耳边说着如何处理政务之类的话。
今晚又开始讲解如何制衡朝中各派势力。
「……」
脑袋疼。
我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看着他眼睛。
「陛下,立后不是儿戏,朝中大臣……」
「你担心他们?」萧衡蹙着眉,轻叹一声,「阿邈,有句古话说得好,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于情于理,你都是我大齐皇后的不二人选。」
「……」
「你醒后第二日,上朝时我就宣布了立后之事,武官们没一个吭声的,倒是极个别文臣,迂腐不堪……明儿个早朝我再提一嘴, 若是再有不和谐的声音,把那几个老家伙丢到军营里练几天就老实了。」
「……」
「陛下总不能没有子嗣吧……」
「你想生?待我去问问魏神医有没有方子……」
我又默默翻了个身。
萧衡挨了上来,闷笑一声:
「逗你的,阿邈, 你能生,我也不让, 伤身体不说,我心里也装不下别人, 有你一个就够了。
「至于继承人的问题, 这不还有我那四皇弟吗?他如今六岁, 大齐江山,我替他守十五年,够意思了吧?」
「十五年之后呢?」
耳后被啄了一下,萧衡笑道:
「自然是和你一起——
「赏万里河山, 享无边风月。」
我搭上了置于腰腹的手。
「陛下,那这十五年……我要一直待在宫中吗?」
「当然不用,文官武官随便挑, 不过只能在京中。」
「陛下, 我还是想……回赌坊。」
轻轻揉着我腕骨的手突然顿住了。
我偏头看过去。
「陛下?」
「嗯?」萧衡挑眉笑了下,慢悠悠道, 「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距离很成问题。」
萧衡重新把下巴搁在我颈窝。
「阿邈,你说……我把皇宫搬去梧州, 和你把沧澜赌坊搬来上京,哪个计划比较可行?」
「……陛下。」
「哎——我的心肝儿,眼下别用这种语气喊我,陛下可把持不住, 谈正事呢,快想想。」
「……京城能开赌坊吗?」
「怎么不能?以前没有, 不代表以后也不能有。沧澜这些年为大齐做了不少贡献, 你把它搬来上京,也好让京中那些有闲钱的为北境战事出份力。」
「那孟琦……」
「他不能跟着来!沧澜不是还有分号, 让他管分号去。」
「……哦。」
横在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
「还有问题没有?」
「没了……」我按住了里衣下的手,「……陛下。」
萧衡轻叹一声:「都说了,别这样喊我。」
「你……那个……」
身子被掰正了。
萧衡撑在我上方,看了一会儿,又低头轻啄在嘴角。
「感受到了?」
「……嗯。」
「这会儿困吗?」
我轻摇了下头。
萧衡笑了一声, 细密的吻在颈侧晕开。
耳边热烘烘的。
「我前几日便问过了,魏神医说你身子恢复得差不多,偶尔一次, 有助于气血运行……」
我捂住了他的嘴。
那双锁着我的眸子深黑而专注, 似有星辉流转。
我慢慢移开手, 忍不住伸指,描画他眉眼。
手腕内侧覆上一片温热。
嗓音沉哑:「好阿邈,你这到底是让还是不让啊……」
我收回手, 错开目光「嗯」了一声。
一声低笑。
一吻落在眼尾。
「『嗯』是什么意思……」
衣带被挑开……
「阿邈不说清楚……」
掌心游移,指腹慢捻……
「我怎知……」
抬手压下他脖子,贴上去。
轻咬了下。
话真的好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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