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有恙

周翊礼要扶他的妾室做平妻。
行礼前一日,他跑出去打猎,说要猎一对大雁给那平妻做聘礼。
谁也不曾料到,素来善骑射的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平妻照顾了他七天七夜,好容易才等到周翊礼醒来,却被他一把推开,还问她:
「我的蕙兰呢?」
蕙兰,正是我的小字。

-1-
周翊礼失忆了。
他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七天七夜,我不曾去看过一眼。
若是没有这桩意外,我大概已经成为大盛朝第一位和离的世家女。
我早就收拾好行李,清点好嫁妆,和离书也已经放在了周翊礼的书房。只等周翊礼将沈芝芝抬做平妻,与我签下和离书,我就顺着来时的路回家。
和离书没送出去,周翊礼身边的平东却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
「夫人,您快去看看老爷吧。」
我端坐喝茶,轻轻吹了口茶盏盖间冒出的热气。
「你走错院子了吧,沈姨娘的院子在西边,挨着你们老爷最近的那个。」
平东有些尴尬。
「夫人,现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老爷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醒来,大夫说他必须得喝药,可是老爷说,不见到您他绝不喝药。」
「哦,那就不喝吧。」
左右不是我的男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见我真不着急,平东急了。
「夫人,老爷从前是犯过错,可他现在不认得沈姨娘了,他只记得您是他的夫人。」
「是吗?」
我淡淡笑。
一句不记得,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不论平东如何劝我,我都不肯出院子一步。
门外闹哄哄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一堆人在吵嚷着,我正欲让抱夏出去训斥两句,唤了她的名字却无人应我。
我这才想起,没有抱夏了。
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是周翊礼。
「蕙兰,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穿着中衣,脸色白得像纸,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露出笑容。
很像我们情浓时的模样。
我只是淡淡看着他,并没有任何举动。
周翊礼小跑着到我面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只觉心头一酸。
「蕙兰,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见我,是不是伯父伯母又把你锁在家里啦。没关系的,我来见你就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不停在说。
「那个女人说你是我的妻子,是真的吗?蕙兰,我真的娶到你了!」
周翊礼开心得不似作假,恨不得原地放鞭炮庆祝。
这熟悉的模样,差点让我真的以为回到了十年前。
我垂眼,并不接他的话。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只差你的亲笔,往后你是娶沈芝芝也好,宋芝芝也罢,都与我施幼微无关。」
周翊礼愕然,旋即死死抱住我。
「什么和离书,你是我的妻子,我今生今世都要同你在一起。我们说好的,要守着彼此过一辈子,蕙兰,你忘记了吗,我们说好的。」
周翊礼话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我从他浑厚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
我把他的手指从我肩上一根一根掰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周翊礼,是你先忘记的。」

-2-
周家和施家是世交,我和周翊礼是青梅竹马。
我从小就知道,长大后我会嫁给他。
小时候我们一同在周家的族学读书,夫子是有名的大儒,十分严厉,犯了错的不论男女,都要受罚。
我每每犯错,总是周翊礼主动站出来,说那些事都是他做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同学们笑他护媳妇,周翊礼就理直气壮地回应:
「我护我自己媳妇怎么啦,我还要护着幼微一辈子呢!」
我举着书挡住脑袋,脸蛋羞得通红,心却如同打翻了蜜桶。
从记事到成婚,我与周翊礼这一路走得太过顺利。
我施家是百年望族,周家亦是簪缨世家,两边皆是父母恩爱,兄弟姊妹和睦。施家教养得我端庄大方,生得我眉目动人,周翊礼也是谦谦君子,仪表堂堂。
对于这桩婚事,京城无人不赞叹一句「天作之合」。
娶了我之后,周翊礼依然一如从前。
同僚带他去风花雪月之地,他便是拼着得罪人,也绝不踏进那地方半步。
下属要送他美人,他连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京中女子表面讽刺我母老虎,容不得人,背地里却和姐妹说嘴羡慕我。
我三年无所出,看着我长大的公婆都颇有微辞,周翊礼却死扛着不肯松口纳妾,非把问题揽在自己身上。
若没有沈芝芝的出现,周翊礼当真是这世间最好的夫君。
可是沈芝芝出现了。
那晚周翊礼回来时已近子时。
他眼睛全然不敢看我,连我要为他宽衣时也躲了开,看我疑惑,他推脱说今日多饮了些酒,身上酒气重,怕熏着我,便去书房歇着算了。
我隐约察觉到了异样。
周翊礼身上的衣服看似整洁,可那素来平整的衣裳上却多了不少折痕。纵使他有心抚平,却也难以掩盖痕迹。
再是那系在腰间的绳结。
我的惯用系法是左手执绳结,右手稳住衣带。可周翊礼回来时身上的绳结很明显是右手执绳结打成。
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亲密地为他系腰间绳结呢?
我想不到。
周翊礼也没有给我时间去想。
婆婆一顶小轿将人抬进了门,周翊礼才一脸愧色来见我。

-3-
他讨好地捧着我的手。
「蕙兰,对不起,这次是我大意,醉酒误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那个女人你要如何处置都随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我实在很生气。
可纵然我再生气,周翊礼坏了人家清白是事实,我只能接了沈芝芝的茶。
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周翊礼醉酒的事有蹊跷。
沈芝芝跪下给我敬茶,表面十分恭敬谦卑。
「请夫人喝茶,往后妾一定谨守本分,绝不会妄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会破坏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妾只是想有口饭吃,不想被送去家庙孤苦一生,夫人给了我容身之地,妾定会记得夫人的大恩大德。」
一番话说得极为漂亮。
若不是我瞧见她隐在茶盏后的挑衅,险些真以为她是什么柔弱小白花。
我将自己的猜测如实说给了周翊礼听,周翊礼却不自然地皱了皱眉,不太赞同我的话。
「芝芝不是这样的人,蕙兰你不用多想,这件事其实是我对不起ṱū́⁷她。」
如何对不起?
我从平东那里得到了沈芝芝口述的「真相」。
周翊礼醉酒,将沈芝芝当做了我,在别人家里强要了她。
沈家官位虽不高,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嫡女,周家不能不负责。
我并不能理解。
且不说我与沈芝芝并无甚相似之处,便是身形也相差甚远,周翊礼如何会在别人家里将一个陌生姑娘当做我?
可我纵使再有疑虑,也不敢将这疑问明白说出口。
周翊礼对沈芝芝心中有愧,我已然了解。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沈芝芝早给周翊礼打过预防针,猜我或许会认为她别有用心。
所以我说出那话时,周翊礼才隐约有些不悦。
他以为我是妒忌。
知晓这一层关系后,我与周翊礼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他不会再在下朝后赖在我院子里,和我说那些同僚有多难缠,下属有多无用;
我也不会靠在他怀里,和他说府内的账务多麻烦,下人多奸猾。
他总要象征性地去沈芝芝的院子坐一坐。
即使不会过夜,也要陪她说会儿话,好叫府中的下人不敢欺辱她。
周翊礼这人说过的话不爱说第二遍,他在那里说过了,到了我这儿,话便少了许多。
有时碰上婆母寻我,他便一人待在书房。
这奇怪的氛围在周府持续了半年,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动了手。

-4-
除夕这晚,婆母拉着我守岁,却叫多喝了两杯的周翊礼先回去休息。
沈芝芝一个妾室,自然是没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
周翊礼走之前我笑着喂他喝了醒酒汤,
「回去睡一会儿,我很快就来陪你。」
周翊礼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胡乱点了点头,就跟着婆母院子里的丫头走了。
天将明时分,那丫头故作惊慌地进来报信。
「不好了老夫人,夫人,老爷他要把沈姨娘赶出府去!」
婆母「唰」地站起身,好似很着急
「发生什么事了!好好的,翊礼怎么突然要赶沈姨娘出去?」
那丫头看了我一眼,才支支吾吾说道,
「是,是老爷昨日醉酒,走错了院子,睡在了沈姨娘房中。老爷一醒来便大发雷霆,非要赶沈姨娘出府。」
又是醉酒。
婆母看了我一眼,有些歉意。
「蕙兰,你看这事闹的,翊礼素来最听你的话,要不你去劝劝他吧。」
「劝什么?」
我用帕子印了印嘴角残留的漱口水,淡淡道。
婆母有些恼怒我的不接茬,干脆挑明。
「你也知道,周家是大世家,你进门三年无所出,翊礼也就这么一个姨娘,昨夜他还宠幸了沈姨娘,若是腹中有了我们周家的孩儿可怎么好。
我们周家的孩子可不能流落在外。」
「这样吗?好,我知道了。」
我没有明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主动起身去沈芝芝的院子。
周翊礼还在闹,身边人都在劝着。
演得有些假。
这是抱夏的评语。
周翊礼是府中当家做主的人,他真想赶人走,哪里还等得到我来劝。
他瞧见我走来,眼神躲躲闪闪,想要过来拉我,我没有躲,任由他拉着。
「听说你昨夜宿在这儿了?」
周翊礼张口就想解释。
「蕙兰你听我说。」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感受到一点残留的脂粉沫子。
「不要说话,接下来我问的,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了,懂了吗?」
见到周翊礼点头,我才把手指放下来,状似不经意地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然后将它丢在了一旁的花丛里。
周翊礼拳头瞬间握紧。
我瞧见了,却没管。
「昨夜可是宿在沈姨娘这?」
周翊礼点头。
「可是自己走来这里的。」
周翊礼本想摇头,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最后还是垂下头,轻微点了点。
看到这一幕,沈芝芝和婆母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是决定好要将沈姨娘赶出府了?」
我最后一问。

-5-
周翊礼想点头,看到我的眼神,却怎么也没点下来。
他晓得我的脾气,若是今日他点了头,沈芝芝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断不可能继续留在周家。
我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柔。
「你好好想,不管你是想要赶她出府,还是要留下她,我都不会有意见。」
婆母迫不及待地劝说。
「翊礼,你可不能这样,咱们周家没有赶姨娘出府的先例,不过就是多一张嘴的事,你赶她出去,那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便是蕙兰,也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妒妇的。」
周翊礼下意识抬头看我,似乎被我的眼神烫到,又扭头去看沈芝芝。
沈芝芝一双泪眼瞧着他,身上的衣衫还有昨夜欢好的痕迹,朱唇亦是红肿不堪,却懂事地不说一句话。
周翊礼不敢再看,只丢下一句话。
「是我对不起蕙兰,我不能再让蕙兰因为我受到外界编排了。」
好,很好。
我维持着当家主母的得体,为沈芝芝妥善做了安排。
周翊礼数日不曾回府。
我娘家大嫂来看我,带来了许多礼物。
她拉着我的手说,「周翊礼已经算是难得了,你们成亲三年他也没有妾室通房,如今也不过只有一个沈芝芝,你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我沉默不语,她也无法,只得叹气返家。
我晓得这是家中的意思,纵然再疼宠我,在他们看来,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我所做的事,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可我不想做当家主母,我只想做周翊礼的妻子。
但我也知道,不能了。
倘若他没有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倘若他没有口口声声说这一生都只要我一人,或许我如今都不会生出这样的执念。
我会按照父母期待的,为他纳几房小妾,好好教养他的一众子女。
我们会成为相敬如宾的夫妻,绝不会闹到如今这般。
是他给了我妄念。
周翊礼几次来看我,我都以身子不舒服为由婉拒。
第一次是意外,那第二次呢?
沈芝芝与我的院子在东西两边,他又如何会走错?
我曾问过大夫,真正醉酒的人行不了房事,为何周翊礼一而再的例外?
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想。
可是有人将这些都撕开摆到我眼前,逼我不得不承认——
周翊礼背叛了我。
现在, 我不想要他了。

-6-
沈芝芝留了下来。
她留下来的后几个月,周翊礼一步也不曾踏进她的房门。
婆母将我叫了去,她问我,
「如今你和芝芝都不曾有孕,翊礼年岁也不小了,像他这般大的男子,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我想将身边的芷兰送给他做通房,你看如何?」
我点头答应,婆母大喜过望。
「如此甚好,到底是施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今晚你便领着芷兰去你院子吧。」
「好。」
我十分顺从。
周翊礼来看我的时候,我破天荒地请了他进来,还置了一桌席面。
他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看我。
「蕙兰,你可是原谅我了?」
我笑意吟吟。
「我怎么会同夫君生气的,幼微自幼熟读《女德》与《女训》,怎么会不知道妒忌和怨恨乃为女子德行之大亏。
幼微虽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我与周翊礼,从未有过这般生分的时候。
他红了眼眶,我却恍若未觉,唤了芷兰过来给周翊礼布菜。
婆母为芷兰选的衣裳十分精妙,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她的腰身,便是我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周翊礼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强忍着怒气。
「蕙兰你这是要做什么?」
芷兰吓得后退两步,我起身,将人往他身边推。
「这是婆母为你选的通房丫鬟,我送来给你,夫君看看可还满意?」
「施幼微,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周翊礼一拳头垂在桌上,碗筷都震颤不已。
我瞥了眼他的手,不曾在意。
「纵得夫君爱重,幼微也不能违拗母亲,既是母亲的心意,幼微自当听从。」
周翊礼挥手扫落了一桌子碗筷,地面上瞬间脏污不堪。
他转身就走,我示意芷兰跟上去。
次日我便得到消息,周翊礼收用了芷兰,直接越过通房丫鬟,抬做了姨娘。
抱夏说这话时还小心观察我的脸色,见我并无异样才继续说,
「老爷说,以后林姨娘就住在我们旁边的院子。」
「这有什么,你让人去收拾好,迎林姨娘住进去吧。」
这之后,周翊礼日日从我门前经过,走进林姨娘的院子,我总是笑着目送他。
再接着,是王姨娘,赵姨娘。
周府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如我所料,到底还是沈芝芝先拔得头筹。
她怀孕了。

-7-
纵使我与周翊礼已经许久不曾说话,他在见到我时,还是有些不自然。
婆母喜不自胜,嘱咐下人要好生照顾沈芝芝,还要给她换个更大的院子,好方便她养胎。
沈芝芝婉言谢绝,
「为老爷生儿育女是婢妾的本分,实在不敢承受老夫人的好意。」
她说着,还不忘用余光扫过我。
谁让我施幼微嫁进周家四年,都没有为周翊礼添上一儿半女呢。
可我并不觉得有愧。
要说是愧疚,那也应该是周翊礼于我有愧。
沈芝芝怀孕后,周翊礼待她也有了几分不同。
从前他对几个姨娘都差不多,该有的大家都有,除了我这里,没人有特殊。
如今他除了我的那份,连着沈芝芝也得了不少好东西。
天气渐热,沈芝芝的月份也大了起来,薄薄的春衫显得她肚子格外高耸。
有周翊礼的偏宠,沈芝芝也不似从前谨小慎微。
我在凉亭小憩,她径直朝着我走来,抱夏想拦她,她却委委屈屈看向我。
「夫人可是还在怪婢妾?可是婢妾实在心悦老爷,只要能为老爷生下一儿半女,便是夫人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无怨。」
我无趣地看向她身后,一抹熟悉的衣角在拐角处。
这些手段,出阁前娘亲都教过我,抬了几个姨娘之后,嫂子也传授了我不少。
我不喜欢用,却不代表我不懂。
我让抱夏让开,下巴微抬,
「沈芝芝,你的心思我都懂,于我而言,你这个孩子实在没什么威胁。不管他从谁的肚子生出来,都要叫我一声母亲。」
沈芝芝咬牙,面上扭曲,说出的话却十分乖巧。
「婢妾晓得夫人是老爷心中至宝,定然会把老爷的孩子视如己出。婢妾今日来,只是想同夫人道歉。
其实当日,是我设计了老爷,才进了周府。」
我听见那边踉跄的脚步声,并不在意,挥手就欲让沈芝芝离开。
她却扑向我,惊呼了一声「夫人不要!」
我下意识起身扶她,却被她推向身后的湖水。
湖水并不深,为了防止有人落水,周府大大小小的池塘都只挖了三四尺深。成年男女掉进去,是不会危及性命的。
是以我落水时,抱夏虽慌张,却也没有失了分寸,她跳入水中,还高声叫着婆子快来扶我。
我起初是想自己站起来的,可下腹坠坠地疼,叫我站不起来,无意识地呛了不少水。
周翊礼很快抱起我,我紧紧抓着他,像小时候一样唤他。
「周哥哥,我害怕。」
周翊礼浑身肌肉一紧,抱起我就想跑,那边沈芝芝的丫鬟也惊呼,
「呀!姨娘你流血了!」
周翊礼看过去,沈芝芝脸色惨白,下身被血液渐渐染红,他抱着我的手松了下来,我有些不甘。
「周哥哥,我肚子很痛。」
沈芝芝也配合地开始呼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周翊礼。
他犹豫了一瞬,将我交到抱夏手里,
「扶好夫人!」
周翊礼抱着沈芝芝走了,抱夏扶着我回院子换衣服。
不等抱夏给我煮一碗姜汤,婆母就使了人来。
沈芝芝动了胎气,现下马上就要生了,我这个主母不在不合适。
婆母有明言,纵使我腹痛难忍,也只得强笑着去了沈芝芝院中。

-8-
周翊礼不在院中。
婆母好似懂了我的困惑,「好心」给我解释,
「芝芝动了胎气,翊礼怕她害怕,就进去陪着了。」
我点点头,也坐在一边。
一门之隔,沈芝芝的惨叫和呼痛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老爷,当日是我设计了您。我,我实在太ṭū́ₖ仰慕您,我知道自己很卑劣,可我真的管不住自己的心。
老爷,我从来不后悔来到周府。
就算,就算今日我要死,能死在老爷的怀里。我也是开心的。
只希望,只希望我死之后,您和夫人能重修旧好。」
沈芝芝的「坦白」里,掺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
周翊礼纵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别怕芝芝,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的日子还长,芝芝,你不要说傻话。」
我晓得婆母是故意的,故意叫我听见的。
我腹中仿佛被一双手搅动,愈发痛得厉害,婆母却以主母要宽宏大量为由,要我在这里等着沈芝芝的孩子生下来。
「终究是你害她动了胎气,便是等一等又如何?」
我只得勉强一笑,「都依母亲所言。」
月亮渐渐升上来,春露重,夜间时分大多含量,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如何惨白,只觉得身子坠坠地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我身体里出来。
待到天色渐晓,沈芝芝才停了痛呼,稳婆抱着一个孩子走出来。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终于出来了!
我松了口气,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陷入昏暗之前,我听见了两声惊呼,其中一声仿佛是周翊礼。

-9-
我醒来已经是三日后,抱夏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周翊礼胡子拉碴,死死抓着我的手。
我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他却被我惊醒了。
他声音沙哑,
「蕙兰,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下意识反问,
「告诉你什么?」
外间突然一阵动静,哥哥嫂嫂掀开帘子走进来。
嫂子双眼含泪,快走几步过来抚摸我的脸,
「别难过,蕙兰,孩子总会有的。」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Ŧū́ₛ啊。
我的手抚上腹部,我竟不知道,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孩子。
他来得那样快,走得也那样快,快到我都来不及知道,他就已经离开了。
也好,他或许也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来的。
我努力把手挣脱出来,握住嫂子的手,
「没关系的嫂嫂,如今我也是做娘的人了,沈姨娘生的孩子我也见过,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
嫂子心疼地拍拍我的手,哥哥直拿眼刀子去剜周翊礼。
周翊礼双手握拳,一句话都没说。
沈芝芝的孩子最后记在她自己名下,或许是顾忌我,周家并没有给这个孩子大办宴席。
孩子一日日长大,那些姨娘也一个个失了Ťų¹宠,只剩下一个沈芝芝始终陪在周翊礼身边。
他每每来我的院子,我从不留他。
便是他目露哀求地看着我,我也只作不觉。
周翊礼从我院中出去,便会去寻沈芝芝。
我有次在府中散步,瞧见周翊礼和沈芝芝一起,中间还牵着一个小男孩。沈芝芝笑得十分温暖,周翊礼脸上也是这几年我不曾见过的放松。
几年下来,沈芝芝在府中也有了「小夫人」的称号。
抱夏愤愤不平地说与我听,我也只是笑笑。
我从未想过,沈芝芝竟真有做「周夫人」的一天。

-10-
周翊礼失了记忆,死活不肯签下和离书。
不论我走到哪里,他都固执地跟在我身边,我只能随他去。
沈芝芝叫不回周翊礼,便派了她的孩子来。
那孩子被人领着从回廊处走来,我险些幻视幼年的周翊礼,他见状也是一喜。
「蕙兰,这是我们的孩子吗?」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
「不是,这是你和沈姨娘的孩子。」
「不可能!」
方才还想伸手去抱孩子的周翊礼,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缩回手。
「我这辈子只会有蕙兰一人,便是有孩子,也只能是和你的。」
我笑了笑,不介意再帮他想起一些往事。
「说起来,这个孩子出生时,正好我和你的孩子没有了。」
「不可能不可能,蕙兰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故意吓唬我的?」
周翊礼看起来很可怜,试探着想来拉我的手,我躲开了。
我还想再「提醒」他,那孩子猛地朝我撞来,
「坏女人,都是你抢走了我爹!」
周翊礼抬手就把那孩子掀翻在地,躲在门外的沈芝芝慌忙冲进来。
「老爷不要,他是我们的孩子啊,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啊!」
沈芝芝的神情不似作假,那个酷似他的孩子更不可能是我特意找来骗他的。
周翊礼不想相信,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目光在我屋子里搜寻。
「抱夏呢?抱夏怎么不在?」
我终于忍不住冷笑。
「老爷忘记了?抱夏被您亲手打死了啊。」

-11-
沈芝芝的孩子周岁时,抱夏被叫去帮忙。
等我收到消息时,抱夏已经被周翊礼打得奄奄一息。
他们说,抱夏要谋害周家长孙,周翊礼气急了才拿鞭子抽了她几下。
我赶去时,抱夏连呼吸都疼痛不已,她伏在我怀里,每说一句话嘴里就涌出一口血。
「小姐,抱夏没有,抱夏真的没有。」
我拿帕子给她擦血,却怎么也擦不完,我惶恐地求周翊礼帮我找大夫救救抱夏,周翊礼冷冷地说,
「不许给她请大夫,敢谋害我周家长孙,她就是例子!」
等我的陪嫁嬷嬷带着大夫悄悄进府,抱夏的身子都开始僵硬。
我把沈芝芝陷害抱夏的证据摔在周翊礼脸上,他脸色十分不好,
「就算是芝芝做的,她一个丫鬟,我还不能处罚了吗?芝芝只是太在乎,才会选错了方式,而且她已经和我认错了,也想去求你原谅,是我拦着才没去,我怕你看见她会伤心。」
「是吗?那我还要谢谢你周老爷的体贴了。」
周翊礼皱眉,
「你别这样,一个丫头没了就没了,我再给你买十个回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抱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周翊礼一直都知道,我将抱夏视作姐妹,早就想好了要给她物色一户好人家。
施家家教严,即便是未婚夫妻,婚前也不能有出格举动。周翊礼进不来施家,就托抱夏偷偷帮他带书信和礼物给我。
我与周翊礼的每一分情浓,抱夏都是见证人。
如今他说,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
沈芝芝冲进来跪在我面前,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用了十足的力气,白嫩的小脸迅速肿胀,周翊礼心疼地揽住她。
「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夫人不会和你计较这些的。」
「倘若我非要计较呢?」
我冷冷道。

-12-
我最终还是没能给抱夏讨一个公道。
我与周翊礼,也逐渐陌路。
失忆的周翊礼记忆停留在十年前,我们刚刚成婚的时候。
他想起自己活捉的那对大雁,兴高采烈地要拉着我去瞧。
「蕙兰你瞧,我给你捉的大雁是不是很漂亮。我听别人说,成亲时用的大雁越漂亮,夫妻感情就会越深厚。」
这本是无稽之谈,周翊礼却信了。
我们成婚之前,他在山里守了几日,才成功猎到一对极为漂亮的大雁,和眼前这对也差不多。
我站在笼子前,垂下眼。
「周翊礼,这是你给沈芝芝准备的聘礼。」
周翊礼眼中的沈芝芝,为了他委曲求全,连带生下的孩子也只能被冠上庶子的名号。
沈芝芝不争不抢,可是大儒不收庶子,我不同意将孩子记在我名下,周翊礼便决定抬沈芝芝做平妻。
这是打我的脸,也是打施家的脸。
周家不敢给沈芝芝大办,周翊礼觉得委屈了她,便跑出门想要给她准备一双大雁做聘礼,以示他的郑重。
那时沈芝芝还来我面前炫耀了几日。
若她知道会有今日这遭,怕是拼着这荣宠不要,也会拦着不许周翊礼去。
周翊礼拼了性命捉回来的大雁,又死在了他自己手上。
他日日来我院中认错。
无论沈芝芝和婆母如何劝说,他都固执地站在我院中不肯离开。
婆母无奈来找我。
「蕙兰,你就当是帮帮为娘好不好,别让翊礼这样下去了,我们周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是娘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他,都是我逼他的。」
我从窗户向外看去,周翊礼仍然站在原地。
倔强得像是他十五岁那年,惹了我生气来向我道歉那般。
那时我的死对头故意使坏,害得周翊礼险些不能和我定亲,我气得数月不肯见他。
周翊礼就去学了烧陶,烧了一对我和他的小人,托抱夏送进来给我。
我也是这般站在窗口向外看,高高的院墙上,站在一个我日思夜想的人。
后来他因为偷爬我家墙,被我爹一状告到府上,挨了好一顿家法。
我想了想,让人将一个盒子送去给他。

-13-
周翊礼终于消失了。
我听下人们嚼舌根,说他不只是失忆,还疯了。
整天抱着一堆碎片喃喃自语,又哭又笑的,还动不动就问别人知不知道有什么技艺可以把碎掉的瓷片恢复原状。
那是周翊礼亲手摔碎的陶瓷小人。
成婚以来,它们一直都在我的床头。
周翊礼要抬平妻,我并没有出面阻止,只是将这对陶瓷人儿送了过去。再回来时,它们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在房中废寝忘食,自然不知道,施家长子大胜回朝。
皇帝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跪下恳求,
「求皇上允我小妹和周侍郎和离。」
足以封侯的功绩,只换一纸和离书,皇帝自然没有不允的。
哥哥来周府接我,周翊礼与他兵戎相见,死活不肯让我出门,直到哥哥取出圣旨,
「圣旨在此,周侍郎是想让周家上下都为你陪葬吗?」
早就致仕的周老太爷站出来,拉住了状似疯魔的周翊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圣上有命,周家莫敢不从。」
他压着周翊礼跪下,哥哥翻身下马,小心地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放下车帘,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自然也不知道,周翊礼在我走后就昏迷了过去。
昏迷期间他不断呓语,
「蕙兰别走,
蕙兰我错了,
蕙兰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周家老太太将周翊礼的呓语誊抄下来,派人送来施家,我当着来人的面,用火石烧了个干净。
「代我转告周老爷,他应当称我为施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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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通刺激,倒叫周翊礼清醒了。
他终于想起来,他是如何爬上沈芝芝的床, 如何与她生下孩子, 又是如何亲眼看着他与我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哥哥说, 周翊礼不顾父母的阻拦,非要将沈芝芝母子赶出去。
那孩子在门口抱住他的腿大哭, 若不是沈芝芝挡了一剑,险些命丧周翊礼手下。
周翊礼遣散了府中所有姨娘,身边不留一个女子。
周老太太故技重施,又给他下了药, 送了人到他床上,周翊礼一剑将自己砍伤,宁死也要压住那药性。
怕断了周家香火, 周老太太再不敢逼他。
我搬离了施家, 去了我的别院。
沈芝芝单枪匹马闯进了我的别院,死死盯着我, 我挥手让别人都下去。
「施幼微,我其实就是嫉妒你。ẗũ²
凭什么你就那么好命!
高贵的出身, 美丽的容貌, 还有对你死心塌地的青梅竹马。
是我主动找上周老夫人, 我就是想看看,京城所谓的『天作之合』, 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情比金坚。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沈芝芝笑的很大声。
「你说他怎么就全想起来了呢?
他记得他爱你, 他记得承诺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他怎么就不记得, 他也曾救过一个小姑娘, 跟她说『别怕ťû₄,我会保护你』。
他周翊礼不是最重诺吗Ṭű̂⁴,他怎么就偏偏忘记了这句话?」
我终于想起来, 周翊礼与我说过的一段往事。
他说他帮他爹抓了一伙人贩子, 中间有个姑娘被吓坏了,他就安慰那姑娘说要保护她, 直到他爹来领人。
我笑着夸他真英勇, 周翊礼十分受用。
原来,是她啊。
沈芝芝走了, 带着她的孩子一起。
周翊礼每月来我的别院一趟, 放下一对陶瓷人儿就走。
这是他成婚时予我的承诺, 每年都要亲手制一对陶人, 直到我们死去。
他渐渐走不动了。
每次走到我的别院, 都要歇很久。
直到死,我都没有再见他。
那日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我瞧见周翊礼在我的别院旁边挖了坟,晾了一口空棺放在那儿, 路过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 只有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蕙兰, 我们说好,生同衾死同穴。」
可这世上哪还有蕙兰。
周翊礼咽气后,我的侄儿带了人来, 起了他的坟,将他的棺木扔到了周家祖坟。
我在半空中瞧着,忍不住抚掌大笑。ţũ̂₋
做得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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