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假千金江若渝失足掉下悬崖。
她死了之后,我的父母才得知她并非亲生。
我回归家庭,他们却将一切怪罪于我。
「若不是当年跟你抱错,若渝如今还好好活着!」
「她那般天资,无论在哪里,都不会明珠蒙尘!」
「我们都是大学教授,怎会生出你这般智力低下的女儿!」
我如履薄冰地在这个家生活,小心翼翼讨父母欢心。
却只得到「你永远也比不上若渝的一根头发」的评价。
直到一年后,那个「死去」的姐姐,江若渝回来了。
我的父母欣喜若狂。
我彻底沦为透明人,却意外发现了江若渝当年「死亡」的真相。
江若渝亲手把我推下了楼。
我死后,父母将找到我尸骨的线索扔进垃圾桶。
母亲对着印有我遗物的报纸,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晦气。」
他们转头对我那杀人凶手姐姐嘘寒问暖,享受着她用我的命换来的天伦之乐。
他们以为自己憎恶的是一个错误,却不知道,那才是他们此生唯一救赎的机会。
-1-
十八岁那年,我的人生被一纸亲子鉴定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养育了我十八年的孤儿院;另一半,是这座城市里顶尖大学的教授夫妇——江博文和林佩珊,我的亲生父母。
我叫晓粟,粟是谷子的意思。
孤儿院的王老师说,希望我像田里的谷子一样,踏踏实实,总有收获。
现在,我叫江晓栗。
当我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他们那栋充满书卷气的跃层豪宅门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即将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开门的是林佩珊,我的亲生母亲。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气质清冷得像一尊博物馆里的白瓷观音。
她没有接我行李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审视着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脚上那双沾了些泥土的帆布鞋。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父亲江博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书。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整个家安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和柠檬香薰的味道,高级,却也冰冷得让人窒息。
我知道,这个家有一个禁忌,一个已经「死去」的姐姐,江若渝。
两年前,十六岁的她在学校组织的野外考察中和同学一起「意外失足」,坠崖失踪,尸骨无存。
两年后,他们才得知,那个才华横溢、被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并非亲生。
而我,这个在孤儿院野蛮生长的「赝品」,才是他们的亲骨肉。
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不是失而复得的安慰,而是二次凌迟。
他们构建了一个残酷的逻辑闭环:如果不是当年抱错,江若渝就会平安长大,不会去参加那场该死的考察,也就不会死。
她那样聪明,那样有灵性,即使在孤儿院也会脱颖而出,成为人中龙凤。
所以,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
我是提醒他们那场悲剧的活生生的纪念碑。
入住的第一晚,林佩珊指着走廊尽头一扇紧锁的房门,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这里面,是若渝的房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这个家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她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我点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住进了客房,房间很干净,却也空荡得像个样板间。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墙壁里传来的钟摆声,一下,一下,敲得我心脏发紧。
房间内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黄铜书签,上面铸着一片银杏叶的形状,是孤儿院王老师送我的。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夹进枕头下,仿佛那是能给我带来一丝暖意的护身符。
-2-
为了融入这个家,我开始了笨拙而又徒劳的努力。
我收起了所有「坏习惯」。
吃饭时不再发出一点声音,走路踮着脚尖,说话前要在心里默念三遍,确保用词得体。
我偷偷观察他们,模仿林佩珊喝红茶时翘起的小指,模仿江博文翻书时专注而严肃的神情。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智商不高,我曾有好几次被领养的机会,却都因为「不太灵光」被刷掉了。
后来我也没有考上高中,只是上了个职高。
王老师每每看到我的成绩都会唉声叹气:「晓栗,你以后进了社会该怎么办?」
所以当我被亲生父母找到的那一刻,王老师比我还激动。
她叮嘱我千万要乖,要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要向他们学习,要让他们喜欢我。
我满怀憧憬,一一答应了下来。
但认祖归宗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快。
父母看了我的各项报告,我的成绩,我的智力,我的天赋爱好……
他们私下找机构反复做了三次 DNA 比对后,才不得不接受我真的是他们亲生女儿的事实。
于是,回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啃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哲学和古典文学,听那些让我昏昏欲睡的交响乐。
我只是想,或许我身上多一ṭű̂₃点他们的影子,他们就能多分给我一丝目光。
我甚至会对着那扇紧锁的、属于江若渝的房门,轻声说话。
「姐姐,你好。我叫晓粟。」
「爸爸妈妈很想你,你放心,我会努力照顾好他们。」
「希望你能安息。」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顺从,就能融化他们心中的冰山。
可我错了。
我所有的努力,在他们眼中,都成了拙劣的模仿和可笑的东施效颦。
有一次,我尝试着就书里的一段关于中古音韵学的内容,向江博文请教。
我为此准备了整整三天,把那几页翻得起了毛边。
他听完我的问题,从书里抬起头,那双透过镜片的眼睛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这种皮毛功夫,若渝在小学时就已经不屑于谈论了。」
他冷冷地说完,便重新埋首于他的德文世界,仿佛我只是一个打扰了他清净的恼人飞虫。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
林佩珊对我更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否定。
我学着插花,她会轻描淡写地路过:「若渝的插花,是拿过国际大奖的。」
我试着弹钢琴,她会皱起眉头:「不要弄出这Ŧũ₅种噪音,若渝三岁就能弹奏《月光》了。」
「若渝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若渝比你聪明多了。」
「你永远也比不上若渝的一根头发。」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日复一日地凌迟着我。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只是他们用来反衬江若渝有多完美的参照物,一ṱũₒ个移动的、会呼吸的「原罪」。
在这个家里,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像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们用悲伤和憎恨堆砌的冰窟窿里。
我以为,生活就会在这种压抑的平静中继续下去。
直到一年后,那个「死去」的姐姐,江若渝,回来了。
-3-
江若渝的归来,像一颗惊雷,炸响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
那天,门铃响起,我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条洗得泛白的连衣裙,脸色苍白,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天差地别。
如果我是乡间不起眼的野粟,那她就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白玫瑰,即使蒙尘,也难掩那份精致和脆弱。
「我……我是江若渝。」她声音颤抖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我想不起来很多事,但我记得,这是我的家。」
江博文和林佩珊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看到江若渝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他们脸上看到了震惊、狂喜、愧疚、怜爱……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属于一个「父亲」和「母亲」的表情。
「若渝!我的若渝!」林佩珊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江博文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也红了眼眶,他颤抖着手,想要去触碰江若渝的头发,却又怕这只是一个幻影。
原来,江若渝当年坠崖后并未死亡,而是被一个隐居山中的采药老人所救。
但因为头部受到重创,她失忆了。
直到最近,她才断断续续地恢复了一些记忆,凭着本能,辗转回到了家。
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一个历经磨难归来的完美女儿。
江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之中。
而我,江晓粟,瞬间成了一个多余的、刺眼的、提醒着过去错误的符号。
江若渝被接回来的当晚,林佩珊亲手将她房间的锁打开。
那间被当做圣殿一样供奉了三年的房间,居然每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而现在,它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我被要求在客房里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吵到姐姐。
江博文和林佩珊将所有的愧疚、怜爱和补偿,都加倍倾注在江若渝身上。
林佩珊为她炖汤,亲手喂到她嘴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江博文放下了他那些珍贵的古籍,整日陪着江若渝说话,试图帮她找回记忆。
他们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而看我时,那眼神里的憎恶更深了。
仿佛在说:如果不是你占了她的位置,她又怎么会受这么多苦?
在这个家里,我彻底成了隐形人,或者说,是江若渝的专属女仆。
「晓粟,去给姐姐倒杯水。」
「晓粟,姐姐的药该吃了,给她送过去。」
「晓粟,你能不能安静点,别打扰姐姐休息?」
江若渝总是用那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对我亲近又依赖,拉着我的手说:「晓粟,谢谢你替我照顾爸爸妈妈。」
可一转身,当只有我们两人时,她眼底的纯洁就会迅速褪去,换上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嘲弄。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开这张用亲情和愧疚编织的巨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我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钟摆下,父母冷漠地看着我,而江若渝,则笑着按下了启动的开关。
-4-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林佩珊让我去阁楼,为江若渝找一些她以前的旧物,希望能刺激她恢复记忆。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落满了灰尘。我在一个旧皮箱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堆属于江若渝的旧书和笔记。
就在一本《西方艺术史》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本不属于她的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署名。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字迹清秀有力,是一个男生的笔迹。
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和一个叫「R」的女孩之间的学业交流与矛盾。
「R」才华横溢,却心高气傲,常常将他的专业课作业稍加修改,就当做自己的作业上交。
起初,他念及同学情谊,并未深究。
但后来,「R」的窃取行为愈发变本加厉,甚至将他一份准备申报国际奖项的作品据为己有。
日记的最后一页,时间定格在江若渝当年「出事」的前一天。
上面写着:「我不能再容忍了。我要和她当面对质。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如果她不承认,我就把所有证据交给老师。」
我用手机查了当年的新闻,学校公布的遇难者名单里,除了江若渝,还有一个叫林枫的男生。
当时警方给出的结论是,两人在考察过程中,一同不幸坠崖,尸体被急流冲走,一直没有找到。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滋生:江若渝当年的「意外」,绝不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江若渝。
恰好,她「恢复记忆」后,凭借着一篇关于中古音韵学的论文,再次轰动了整个学术圈,被誉为「涅槃重生的天才少女」。
江博文和林佩珊与有荣焉,整日将那篇论文挂在嘴边。
但我总觉得,江若渝论文里的某些观点,似曾相识。
我的苦闷无处发泄,我回到孤儿院,试图找王老师倾诉。
她一再感叹着我终于苦尽甘来,在亲生父母那里过上了好日子,我不忍让老师再担心我,只是苦笑着,一言难尽。
儿时的玩伴们纷纷来祝贺我,只有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依旧沉迷于他的书里。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我会觉得江若渝的论文眼熟。
我在小维的书架上找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那本发黄的、没有作者署名的《中古音韵学手札》。
小维酷爱这些奇奇怪怪的古书籍,这是他在一个旧书摊淘来的,当年他如获至宝,几乎天天不离手,惹得我们好奇拿过来看,虽然枯燥难懂,但我终究记住了些只言片语。
翻开手札,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江若渝那篇备受赞誉的论文,从核心观点到论证细节,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剽窃自这本无人知晓的手札!
她根本不是什么天才!
她是一个彻头ƭü₃彻尾的骗子,一个窃贼,甚至……可能是一个杀人凶手!
她当年根本没有失足,而是因为剽窃作品被林枫发现,在争执中失手将林枫推下山崖。
她畏罪潜逃,伪造了自己「意外身亡」的假象。
蛰伏三年后,大概是见警方已经定论不再追究,又见我回归家庭,便精心编造了「失忆归来」的剧本,利用父母的愧疚心理,光明正大地回来,重新夺走一切!
我手握着那本日记和手札,指尖冰凉。
我必须揭穿她,为了那个枉死的林枫,也为了我自己。
-5-
但我还是太笨了。
我以为,血缘和真相,总该比谎言更有分量。
那天晚上,我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将林枫的日记和那本《中古音韵学手札》放在了江博文的书桌上。
我还附上了一张字条,言辞恳切地讲述了我的发现和怀疑。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紧张地等待着审判。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他们震惊,他们怀疑,他们找来江若渝对质……
可我等来的,却是江若渝冰冷的眼神和父母滔天的怒火。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江博文气得浑身发抖,他将一本日记和一本书狠狠地摔在我面前。
「江晓粟!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低头一看,那本日记变成了空白的笔记本,而那本关键的手札,则被换成了一本普通的音韵学概论。
江若渝站在他们身后,哭得梨花带雨,肩膀不住地颤抖。
「爸爸,妈妈,不怪晓粟……都怪我,怪我回来抢走了你们的爱。晓粟她……她只是太嫉妒我了,才会想出这种办法来污蔑我……」
她抽泣着,话说得断断续续。
「那本手札,是我失忆前做的读书笔记,里面的观点都是我自己研究的心血……她怎么能……怎么能说我是抄袭……」
林佩珊心疼地搂住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与震怒。
「晓粟!给你姐姐道歉!」她厉声喝道,「我们江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智商低下不说,还心思歹毒、满口谎言!你真是给我们丢尽了脸!」
心思歹毒?满口谎言?
我看着他们三人那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Ṱůₐ我最后一丝幻想。
我彻底心死了。
在这个家里,我说的话,永远不会有人信。
真相,在他们坚不可摧的偏爱面前,一文不值。
我没有道歉,也没有再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书,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林佩珊对江博文说:「这孩子的心,已经坏了。跟那些下里巴人一样,上不了台面。」
我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不仅是「原罪」,还是一个「坏掉的、上不了台面的下里巴人」。
好,真好。
既然你们不信,那我就让警察来告诉你们真相。
我提前翻拍过日记和手札的内容,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警察局。
我必须为林枫讨回公道,也必须把这个恶魔从我父母身边赶走。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江若渝的敏锐和狠毒。
-6-
第二天一早,我刚准备出门,就被江若渝拦住了。
她脸上挂着一贯的、柔弱无害的微笑,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晓粟,我们能聊聊吗?我想跟你谈谈心。」
她的力气很大,不容我拒绝。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转念一想,我身上有证据,只要找到机会,我就能脱身去揭穿她。
她带着我,一路走到了一处即将拆迁的旧楼。
这里荒无人烟,到处都是建筑垃圾和废弃的物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
一进楼里,她就松开了我的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毒的冰冷。
「东西呢?」她开门见山,眼神像毒蛇一样盯着我的背包。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强作镇定,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手机。
「别装了,江晓粟。」她冷笑一声,朝我逼近,「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就你这样的智商,还想跟我斗?」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承认了?」我盯着她,「林枫是你杀的!」
「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谁让他不识好歹,非要跟我抢功劳。他自己站不稳掉下去,关我什么事?」
她脸上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和我平时见到的那个柔弱善良的江若渝判若两人。
「至于你,」她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嫉妒,「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孤儿院的蠢丫头,也配跟我抢爸爸妈妈?抢这个家?我告诉你,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猛地朝我扑过来,抢夺我的背包。
我尖叫着反抗,将背包死死护在怀里。争执中,我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把东西给我!」她面目狰狞地嘶吼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休想!」我用尽全ṱú⁼身力气将她推开。
我们撕扯着,来到了没有护栏的楼梯口。
历史,在这一刻,惊人地重演。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用尽全力,狠狠将我推了出去。
如同她当年对林枫那般。
身体失重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我看见了她嘴角那抹得意的、残忍的微笑。
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楼下的建筑废料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我能感觉到,生命在飞速地流逝。
奇怪的是,我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对江若渝的恨,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竟然还是江博文和林佩珊的脸。
我忽然悲哀地意识到,他们甚至不会为我的失踪而报警。
在他们心里,我这个「蠢笨、阴郁、嫉妒、不知好歹」的麻烦,终于自己离开了。
我的死,对他们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意识的最后一秒,我仿佛看到他们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后,我飘了起来。
我的灵魂脱离了那具残破的躯壳,像一缕青烟,飘荡在半空中。
我看到江若渝惊慌失措地跑下楼,确认我已经没了呼吸后,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拖着我的尸体,将我掩藏在一堆厚重的建筑废料之下。
然后,她拿走了我的手机,从容地离开。
我跟着她,飘回了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家」。
江博文和林佩珊正焦急地坐在客厅。
看到江若渝回来,他们立刻迎了上去。
「若渝,怎么回来这么迟?」林佩珊问。
江若渝立刻换上那副受尽委屈的表情,眼泪说来就来。
「爸爸,妈妈……对不起,」她哽咽着,「晓粟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她……她跟我大吵了一架,说这个家让她窒息,她要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江博文皱起了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这个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而我的母亲,林佩珊,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她拍了拍江若渝的背,轻声说:
「走了也好。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回到正轨了。」
走了也好。
我飘在客厅的水晶灯下,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温馨画面,无声地流下了血泪。
他们果然没有报警。
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离家出走」。
-7-
我死后的日子,很长,也很安静。
我的灵魂被困在这栋房子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成了一个最忠实的观众,日复一日地看着这出荒诞的家庭喜剧。
数周后,一场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的痕迹,我的尸体被建筑工人发现。
因为身份不明,也无人报案认领,我成了一具无名女尸,被存放在冰冷的停尸间。
那枚王老师送我的,被我当做护身符的银杏叶黄铜书签,成了唯一的证物。
它的照片,随着一则小小的协查通报,刊登在了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林佩珊坐在沙发上,一边给江若渝削着苹果,一边随手翻着报纸。
我的灵魂紧张地悬浮在她身后,我多希望她能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则通报上。
她看到了那枚书签的照片。
她的手,顿了一下。
「咦,这个东西……」她喃喃自语,眉头微微蹙起,「有点眼熟。」
我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求求你,妈妈,求求你再想一想,再看一看……
然而,她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便将那份报纸连同削好的果皮一起,团起来,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她转头,温柔地对江若渝说:「真晦气,别看这些脏东西,影响心情。」
我看着她,看着我的亲生母亲,亲手将最后一次能找到我的机会,连同果皮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她不知道,她嘴里那「晦气」的玩意儿,是她亲生女儿冰冷的尸骨和最后的尊严。
她扔掉的,是她与我之间,最后的一丝血脉联系。
那一刻,我所有的爱,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甘,都随着那份报纸一起,被彻底碾碎。
时间就这么过了一年。
一年里,江若渝成了江家真正的主人。
她用那本剽窃来的手札里的观点,继续发表论文,成了学术界最耀眼的新星。
江博文和林佩珊把她当成了毕生最大的骄傲,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向所有人炫耀他们失而复得的「完美」女儿。
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江晓粟」这个名字,仿佛我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们过得,幸福又美满。
王老师带着小维来找过我一次。
「晓栗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过我们了,我们实在担心。」
我的父母不以为意:「她已经成年了,家里闹了矛盾,就闹着离家出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王老师试着建议:「要不,报警吧?」
江博文重重地拍着桌子:「这种事情,闹大了,我们江家的脸往哪儿搁?再说了,不给她点教训,她怎么能知道自己错了?」
「就是,」林佩珊不屑一顾,「过几天她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会乖乖回家了,如果我们主动去找她,她反而会觉得自己没错呢!」
「王老师,虽然你是晓栗的老师,但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的家事,更不要阻止我们管教女儿!」
江博文把话说的很重,完全不留余地。
王老师也不好再说什么。
江若渝看着王老师和小维,露出得意的微笑。
小维走到她面前,用手指着她:「你,不是好人!」
江若渝大惊失色,本能地将他推到在地,接着又梨花带雨地哭着扑进了林佩珊的怀抱。
王老师尴尬地扶起了小维,解释他患有自闭症,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江博文面色铁青,下了逐客令。
林佩珊嫌恶地说:「这个孤儿院怎么尽是一些这种孩子,不是智力有问题,就是精神有问题!」
我默默地跟在王老师和小维后面,送他们到门口。
他们走出ṱū́⁸家门的那一刻,小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存在,但他只是沉默了一瞬,接着跟着王老师离开。
-8-
一年后,警方因为新的线索,重启了那起「林枫意外死亡案」。
作为林枫生前最后接触的人,江若渝成了警方的重点排查对象。
与此同时,江博文因为要找一本古籍,心血来潮地在家里翻找。
却在阁楼深处,找到了一个旧手机。
他终于认出那是我的手机。
当年江若渝将我推下楼后,把我的手机带了回来,因为没有电,开不了机,她以为手机坏了,就扔在了阁楼的杂物间,渐渐便忘记了。
江博文疑惑地充上电,翻看着里面的内容,直到看见了相册里,那些我翻拍的照片。
他越看,脸色越白,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照片里的日记、手札……一桩桩一件件,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就在他心神不宁,冷汗直流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警察。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神情严肃。
他们带来了两个消息。
「江教授,我们怀疑您的女儿江若渝女士,与四年前的一起命案有关,需要她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另外……」为首的警察顿了顿,从物证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的照片,递到他面前,「一年前,我们发现一具无名女尸,随身携带的,是这枚书签。通过 DNA 数据库比对,我们确认,死者是您的另一位女儿,江晓粟。」
那枚银杏叶黄铜书签。
那个被他斥责为「心思歹毒」的亲生女儿。
那个被他妻子如释重负般认定的「离家出走」。
所有真相的碎片,在这一瞬间,轰然拼接成一幅无比残酷的地狱图景。
他们悼念了三年的「受害者」,是杀人凶手。
他们憎恶了两年的「罪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并且,早已惨死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被他们「抛弃」了一年之久。
江博文手中的旧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僵在原地。
警察捡起手机,翻看之后,当即表示要作为证物带走。
江若渝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警察,脸色骤变,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楚楚可怜地躲到江博文身后:「爸爸,他们是谁?我好害怕……」
警察没有理会她的表演,冰冷的手铐,直接铐上了她那纤细的手腕。
「江若渝,你涉嫌故意杀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我没有!爸爸妈妈,救我!我没有杀人!」江若渝终于崩溃了,她疯狂地挣扎着,尖叫着。
林佩珊闻声从厨房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尖叫着扑上去:「你们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的女儿!放开她!」
为首的警察冷冷地看着她:「林女士,我们不但怀疑她杀了林枫,还怀疑她在一年前,用同样的手法,杀害了你的亲生女儿,江晓粟。」
「江……晓粟?」林佩珊的动作停住了,她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已经遗忘了很久,「她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离家出走?」警察冷笑一声,将那张书签的照片举到她眼前,「这是在她尸体旁发现的。她在城市的另一端,当了一年的无名尸。而你们,作为她的亲生父母,甚至没有报过一次警。」
林佩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收缩。
「不……不可能……报纸……那份报纸……」
她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推开所有人,冲向门口的垃圾房。
「报纸呢!我一年前扔掉的那份报纸呢!」她跪在肮脏的垃圾堆里,疯了一样地翻找着,双手很快被划破,鲜血淋漓,「我要找报纸……我要找我的女儿……晓粟……我的晓粟……」
-9-
是小维。
当年他离开我家后,费尽心思收集证据,终于找到了当年那桩坠崖案的疑点,联系了林枫的家人,由他们向警方提出重审案件的诉求。
他也一直坚持不懈地找我,提供我在孤儿院梳子上留下的头发,去比对 DNA。
江若渝被带走了,数罪并罚,等待她的是法律的严惩。
而我们家, 彻底塌了。
林佩珊当场精神崩溃, 被送进了医院。
她日日夜夜都在病房里嘶吼,要找那份早已化为纸浆的旧报纸。
江博文, 那个永远一丝不苟、清高自傲的大学教授,一夜之间, 鬓发全白。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只是回到那间空无一物的客房, 然后, 重重地跪了下去。
我的旧手机里, 除了照片,还存有很多我写的文章。
江博文一一翻阅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我的文学水平可圈可点,很有他当年的风范,我在摄影上也很有天赋, 构图的思路非常巧妙。
但讽刺的是,我写的最多的内容, 是对他和林佩珊的爱意, 以及对亲情的渴望。
我拍的最多的照片, 也是他和林佩珊。
只是我的这些闪光点, 他们从来都看不到。
他扬起手, 一耳光接着一耳光,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那声音, 沉闷而又绝望。
他嘴里喃喃自语,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叫的, 却不是我的名字。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是我亲手杀了她……」
我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他。
不,你没有杀我。
你只是在我每一次渴望亲情的时候,给了我一把刀子。
你只是在我捧着真相走向你的时候,选择相信一个谎言。
你只是在我被凶手掩埋在废墟之下时, 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天伦之乐。
你只是, 用你的冷漠、你的偏见、你的自以为是, 为凶手递上了最后一把, 也是最锋利的凶器。
你们对江若渝的爱,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你们对我的恨, 建立在一个误解之上。
如今,谎言和误解都已戳破, 只剩下无尽的ƭů₋悔恨和永恒的空洞。
他们终其一生,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进行这场无声的代偿。
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 被女儿的亡魂, 反复诘问。
当警察将那枚银杏叶黄铜书签,郑重地放入证物袋, 贴上封条的那一刻。
我感觉到,束缚着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我不需要他们的道歉了。
真相,就是对他们最彻底、最公正的审判。
我的灵魂, 终于释然。
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中,化作了尘埃,彻底消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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