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生了三个女儿。
打小就听我奶骂赔钱货,骂我妈扫把星烂肚皮,还叫我爸打她,「谁让你没有儿子撑腰?」
我妈只会哭。
搂着大姐和三妹任凭我奶发雌威。
后来我奶再骂,挤不进我妈怀抱的我就跟我奶干仗。
「你不是女的?」
「再骂我就撕烂你的嘴!」
-1-
那天我被打惨了。
赶回来的我爸不分青红皂白,在我奶的示意下打断了两指粗的竹棍。
「留口气。」
「长大了好卖钱。」
我奶阴沉着,像故事里会吃人的妖怪。
我瘫在地上疼到爬不起来。
想叫妈,扭头却看到三妹妹用力挣脱她的手臂,跑到我奶面前撒娇去了,几句话就把我奶哄得露了笑脸,而大姐想来扶我,却被我妈死死勒住了。
她脸色发白,眼神惊恐。
「别去,别去。」
「是她自己不听话骂你奶奶,你过去也会被打的……」
那天我从天亮躺到了天黑。
最终是大姐把我背进了屋。
煤油灯早就灭了,我疼的翻身都翻不利索,迷迷糊糊的喊,「妈妈,我要妈妈……」
有声音出去又进来。
我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挣扎着靠过去,也想躲在她的怀抱里撒娇,一只手却忽然按住我,「脾气倔心眼小,打瘸了也是活该。」
那只手按的我好疼。
我在黑暗里哭,「妈妈,是她先骂您的。」
手一顿。
没会儿又收回去了。
香气随着脚步声往外去,她的声音也渐轻渐远。
「骂就骂了。」
「你要是个男孩,说不定真能给我撑腰,可惜你只是个丫头……」
风轻轻地。
关上了破旧的房门。
她说三妹妹受了惊吓需要哄着睡,在一墙之隔哼着我听不懂但很温柔的歌,大姐将我搂在怀里,摸索着擦干我脸上的泪。
「你别怪妈妈。」
「她只是太苦了才那样说。」
我没回答。
听着黑夜里的温柔歌声,才三岁多的我忽然意识到。
妈妈她,是不喜欢我吧?
-2-
五岁这年,我妈心想事成。
她如愿生儿,脸上笑的扬眉吐气,我爸更是挺直了腰杆,红光满面的散烟接客,请人吃满月酒。
还翻遍字典,最终取文曲星的意思,给他儿子取名叶文星。
大姐叫叶招娣。
而我和三妹妹这对双胞胎。
一个叫叶多,一个叫叶鱼。
-3-
叶文星是金疙瘩。
他出生后,我妈吃饭的地方从灶膛前移到了堂屋,我奶看她的眼神里也带了点笑意,就连我爸也知道扯几块布,给她做新衣裳了。
奶娃娃在哭。
大人们脸上却都在笑。
嘴甜的叶鱼在他们跟前转来转去,时不时夸几句弟弟,而我和大姐每天打猪草煮猪食,扫地洗衣做饭,喂完了猪再喂人不说,还要洗盆里堆成小山的尿片。
叶文星的出生,她们笑了。
我和大姐却更累。
大姐比我大五岁,去年村干部找到家里,说政策规定小孩都要读书,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我奶才极不情愿的同意她上学。
「学校好着嘞。」
春天里,我姐带我挖荠菜,亮晶晶的汗珠挂在笑脸上,「姐教你的字都要记牢了,等你上学后就能轻松些。」
「奶奶不会同意的。」
我把荠菜撅出来放竹篮子里,一抬头就看到了哭哭啼啼跑来的叶鱼。
大姐忙迎上去。
三月的风温柔得像是妈妈曾经抚在脸上的手,草木香和着花香充盈在空气里,我撅几颗野菜的功夫,已经听明白了叶余的呜咽。
她想吃糖块。
但是奶奶把糖块全拿给了两岁的叶文星,还骂她死丫头,不干活光嘴馋。
「明明从前都是我吃糖块的!」
「我恨那只臭蚊子!」
她又大哭起来。
她的确是三姐妹里最会讨我奶和我爸欢心的,能赖着她俩撒娇也不用跟着干活,甚至偶尔能讨到几分一毛的零花钱。
可惜有了叶文星。
她嘴再甜,也敌不过人心里的偏见。
大姐耐心地哄她,一遍遍地跟她讲孔融让梨的道理,但是叶鱼听不进去,还故意踢翻了荠菜篮子。
盯着我和大姐,满脸恶意的笑。
「两个臭卖批的。」
「我不好过,你们俩也别想好过!」
大姐愕然。
愣愣地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要跑的叶鱼,「你怎么能这样骂姐姐们?」
「你们才不是我姐姐!」
「奶奶说了,你们俩就是臭婊子!」
她拼命尖叫挣扎,脸上有着跟我奶一样的尖酸恶毒,甚至还把我和大姐撅的荠菜踩了个稀巴烂。
又趁大姐不留神,一口咬她手腕上,趁机跑了。
「叶鱼!」
大姐捂着手腕追了几步。
叶鱼做鬼脸,「略略略,奶奶说了要用最鲜嫩的荠菜给那只臭蚊子煮鸡蛋吃,你俩今天采不回荠菜,就等着被爸爸打死吧!」
她飞快跑了。
大姐身体一抖,回头看见被踩烂的荠菜,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多多,我们赶紧换个地方去撅荠菜。」
叶家是我奶管家。
但叶文星出生后,叶文星的话就成了圣旨,哪怕他连饭都还吃不明白,我奶还是乐此不疲地侍候着小皇帝,但凡他多看两眼的东西我奶都会想方设法的弄到手。
更何况小小的荠菜煮鸡蛋。
「不用。」
我把踩烂的菜叶装回篮子里,又撅了几颗好的放在一起。
三月三,吃荠菜。
家家户户缺衣少食的时候,有点好的野菜都被撅的差不多了,这一篮子还是我和大姐漫山遍野找来的,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再怎么找都来不及。
而且叶鱼就是故意的。
她心里有气又不敢找叶文星的麻烦,就想害我和大姐挨打,她好看热闹。
「可是……」
大姐原地转圈,不知怎么样才好。
忽然又把篮子抢过去,「我就说是我不小心把野菜摔成这样的,爸爸要打就打我,你等会儿躲在我背后,千万别说话。」
「是叶鱼踩烂的。」
我把篮子拿回来,迎着夕阳往家走。
她不该骂大姐。
她摔我的碗,我就砸她的锅。
-4-
到家时天擦黑了。
叶鱼正在屋檐下逗叶文星,一会儿夸弟弟长的好看,一会儿说弟弟以后肯定读书厉害,把旁边的奶奶逗得笑到合不拢嘴。
只是瞥到我和大姐,那张老脸迅速就阴沉下来,「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死外头!」
大姐蔫着脑袋。
我乖巧的把竹篮子放奶奶面前,「挖菜挖迟了。」
她脸色这才好看些,叶鱼则催促着,张嘴就是糖块的甜香味儿,「赶紧送灶屋去,妈妈等着煮鸡蛋。」
我抬头看她。
这是吃了糖就想和稀泥?
她眼神闪躲,「看什么看?不知道弟弟等着吃煮蛋?」
边说边就将篮子往我手里塞。
我故意没接稳。
青黑天色下,烂叶碎枝一下子泼的到处都是。
「小畜生!」
我奶破口大骂,又喊我爸,「根生你快来啊!这两个小婊子一下午也不知道哪卖去了,竟然搞些烂菜叶来害你儿子!」
门里黑影晃动。
我爸拖着两指粗的木棍直奔我来。
大姐吓的急忙将我往身后拉,我拽着她就跑,「是叶鱼踩烂的!」
「你胡说!」
叶鱼一边哭一边说我冤枉她,我没叶根生快,听着背后棍子砸下来的风声,咬牙将大姐推出去,自己硬挨了那一棍。
「多多!」
大姐吓蒙了,而我被砸的眼冒金星飞扑出去,喉咙里弥漫起血腥味儿。
我妈从灶屋里跑出来,我以为她要扶我,结果她站了两秒就匆匆去捂叶文星的眼睛,「叶多,赶紧跟你奶你爸认错。」
「就是!」
「你搞些烂菜叶骗人,还想赖我身上!」
叶鱼赶紧帮腔,想摁死我。
大姐哭着搂住我,「爸,是我……」
「是叶鱼恨奶奶把糖块都给了弟弟,所以要让弟弟吃不上荠菜煮鸡蛋。」
我倒在大姐怀里咳嗽。
喉咙里甜甜的,也不知道糖块的味道是不是这样?
大人们一下子都望过来。
我挂了泪,「本来踩烂了也没事,只是今个采荠菜的人多,我和大姐后来想采也采不到了……三妹妹,你骂我和大姐没关系,但弟弟是叶家的命根子,他想吃个荠菜煮鸡蛋你怎么也要抢啊……」
「不是,不是这样的!」
叶鱼害怕了。
可她身子在抖,看我时却恶狠狠的。
「怎么就不是这样?」
我迎上她的视线,在暗沉天色的掩护下,缓缓露了个只有她才懂的冷笑,「要不是你跑去找我和大姐撒气,我又怎么会知道糖块的事?」
大姐是良善的。
被奶奶的恶毒父亲的粗暴甚至是母亲的眼泪,驯化得只懂埋头奉献,可我不是她。
我是三姐妹里最沉默的。
也是最记仇的。
对我的好我会记住,结下的仇也不会忘。
叶鱼噎住了。
看向我的眼神愤怒又不甘,可她虽然跟着奶奶学了满嘴脏话,但恶毒有余,机敏不足。
「好啊,你居然敢肖想你弟的东西?」
「我打死你个贱皮子!」
老太婆发癫了。
她疼叶文星如疼眼珠子似的,哪里忍得了叶鱼抢她心肝宝贝的东西,抢过叶根生手里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打的叶鱼哎哟哎哟哭娘。
她娘一脸不忍。
但终究只嗫嚅着劝她,「你当姐姐的怎么能抢弟弟的糖?快跟你奶认错。」
叶鱼不肯。
哭着喊着说她们偏心,说有了叶文星就不把她当人了,还把奶奶从前骂人的话骂了个遍,气得老太婆又狠狠打了她几棍。
结果叶鱼也呛上了,扭头就跑出了院子,「我死外头也不回来了!」
我妈要去追。
我奶反手打了她一棍子,「你试试!」
那一棍不知道重不重,反正我妈没再动脚,等我奶抱上叶文星进屋,我爸也若无其事地进了房。
人刚走我妈就低声骂我,「叶多你就是个神经病,菜烂了就烂了,你扯这个又扯那个的,现在把你妹气跑了,你满意了是吧!」
「嗯,满意。」
我忍着疼缓缓扬起笑。
她说对了,没有爱的孩子就是神经病,哪怕是死,也要守护给予我温柔的大姐。
「有病吧你。」
她瞪着眼睛看了我两秒,随即不耐烦的转身走了,「我还要给文星煮鸡蛋,招娣你赶紧去找叶鱼。」
她头都没回。
更不曾问我被我爸打成什么样了。
大姐把我扶到房里弄了碗热水给我喝,又问我疼不疼,我抿了个笑微微摇头。
「下次别这样了。」
她叹气。
我仔细的看着她,「姐姐,你在怪我?」
她微愣,犹豫了会儿才小声说道:「多多,咱们做姐姐的应当爱护弟弟妹妹,不能跟她们吵架打架。」
她始终想当个好大姐。
可惜,姐妹和睦靠的不是单方面付出。
只会人善遭人欺。
-5-
大姐去找叶鱼了。
才七岁,又天黑了,叶鱼到底没敢跑远,我在房里听着大姐的说话声,大概她出门没多远就找到了害怕到哭的叶鱼。
我妈低声说着什么。
叽叽咕咕间,老太婆尖利刻薄的声音忽然划破夜空,「不是死都不回来?老娘正好省了你这小婊子的饭!」
外头的说话声一下就停了。
过会儿响起叶鱼的哭声,再没有之前的嘹亮高亢,像是压抑着什么,一抽一抽的。
今晚无月。
我从窗边艰难起身,正好我奶推门进来,手里破天荒的拿着个煮蛋,「本来是给文星吃的,你沾了他的光,以后就得好好护着他。」
「我知道了,奶奶。」
我双手捧着鸡蛋,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的施舍。
她满意走了。
我刚把鸡蛋放在瘸腿桌子上,我妈拉着叶鱼走进房里,「多多,你妹因为你挨了打,你做姐姐的就把鸡蛋让给她吃。」
是我的错吗?
没有叶鱼种的因,哪有后面的果?
「好的妈妈。」
我扬起天真无邪的笑容,「我本来就是要把鸡蛋给三妹妹吃的,只是希望三妹妹以后别欺负弟弟了,让妈妈你在奶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不是。」
我妈埋怨起来,拍了叶鱼屁股两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馋嘴丫头!」
叶鱼委屈的直哭。
可我妈这回懒得哄她,扭头走了。
她如今有儿傍身。
再也不是那个凄苦无助,只敢在暗夜里抱着女儿偷偷哭的女人。
「叶多!」
我妈一走,叶鱼就咬牙切齿的叫起来。
不是怨我故意挑事,就是怨我让她挨了妈妈的打,我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的将鸡蛋掰碎吃下。
我挨打换来的东西,凭什么让给叶鱼?
「你以为你讨到好了?」
叶鱼气急败坏,「奶奶是打我了,但你也挨了爸爸的打!」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笑了笑。
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叶鱼。」
「我就是挨打,也不会让你好过。」
-6-
叶鱼骂我是疯子。
我不理她。
她从前仗着奶奶耍威风,没少给我和大姐使绊子,但如今那个带把的才是奶奶的心头好,她要还认不清形势,有她的苦头吃。
后背疼了一晚上。
隔天起早,我疼的爬不起来,大姐撩起衣服看了眼,随即就脸色发白的跑出去了,没两分钟我奶的骂声传过来,「怎么就没打死她?死了才省事!」
骂声持续了很久。
我妈做贼似的悄悄摸到房里,大概是看到我背上的伤,她捂着嘴小声哭起来,「你爸不是人,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
「妈妈……」
她的眼泪亮闪闪的,好像星星。
而且是只属于我的星星。
我忍着痛努力的哄她笑,但她的眼泪越落越凶,把我的心都哭软得一塌糊涂,只好说:「那您带我去看医生吧?」
她这样心疼。
从前肯定是我想错了,妈妈还是爱我的。
可她尴尬起来,还止住了眼泪。
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叶文星吃好的喝好的很费钱,一会儿又说供我姐读书也很困难,我望着她天真的笑。
「妈妈,上次弟弟摔跟头后涂的那个药,您拿给我抹抹也行。」
妈妈,求您了。
求您也疼疼我这个夹在中间的女儿。
只要您今天心疼我些,我就能忘记昨日种种的不好。
「不行!」
可她条件反射似的摇头,在接触到我的眼神后又倏地涨红脸,「那什么,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我就那么望着她。
到最后,她反倒恼羞成怒,「你那什么眼神?我生你养你还不够是吧?」
所以呢?
不愿意给我抹药是吗?
我缓缓垂下头,头顶是她情真意切的憎恶,「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才生了你这么个磨人精!」
「上不像你姐忠厚老实,下不像你妹嘴甜乖巧,说你两句还说不得!」
「叶多叶多,我看就你最多余!」
她愤愤不平。
她声嘶力竭。
她似乎想通过咒骂我,把积攒多年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可她的苦难,从不是我造成的。
我也早知她不喜欢我,所以很少主动博取她的关爱,是她自己用亮闪闪的眼泪骗得我又开始奢望那些美好的东西。
她不给就不给罢。
她还要怪我。
可是,明明是她先靠近我的呀。
「哭哭哭,就知道哭,反正你奶已经叫叶鱼去干活了,一天天的懒不死你!」
她起身走了。
咬牙切齿好像在骂仇人。
我趴在床上疼的打抽抽她也没回头,倒是大姐跑进来,心疼的直掉眼泪,「你别怕,等奶奶不注意了我就把药偷过来,悄悄给你抹上药。」
我无力答应她。
嘴角倒是扬起浓浓自嘲。
难怪妈妈不喜欢我,我若是个贴心的,就该感恩戴德的说自己一点都不疼,根本就不用看医生,也不用抹药。
我应该和她上演母女情深的戏码,并深深体谅她的苦难,而不是拽下她的遮羞布。
可是妈妈。
我真的好疼啊。
-7-
我昏睡了很久。
梦里有人哭有人骂,似乎有谁被打的皮开肉绽还为我求情,又好像有很多苦苦的东西喂进我嘴巴里。
等我终于清醒些,天气已经热起来。
我虚的走几步路就喘,没法跟着大姐干活,我奶就成天黑着一张老脸骂我,更绝țû₌的是我爸从不会因为这些脏话而动一下表情,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耳聋。
我妈脸色冷淡。
晒黑了的叶鱼眼里则藏着恨。
我观察过,她学会了打猪草煮猪食,能面不改色的扫掉叶文星随地拉的臭粑粑,吃饭也坐到了灶膛前。
大姐很惆怅的说奶奶经常骂叶鱼。
可惜叶鱼从不领大姐的情,有回我甚至看到叶鱼故意掐哭叶文星,等奶奶赶来时又说是大姐没照顾好弟弟,故意害大姐被奶奶打骂。
也就是那回,我看到了大姐身上的伤。
像荆条抽出来的,满背都是。
可她什么都不肯说。
晚上叶鱼悄悄摸到我被窝里,「叶多,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
她轻吐着气,像是蛇爬过我的耳廓。
「好,我求你。」
我翻身正对着她,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讥笑,「你和大姐还真是姐妹情深呢,可惜,就是你害她挨打的。」
我心一颤,「然后呢?」
「然后?」
她忽然咯咯笑起来,跳下床去,「然后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猜去吧!」
她不无得意,蹦跳着跑开的步伐都格外轻快,好像捉弄我这一回,让她享受到了久违的恶趣味。
无聊。
我估摸着她话里的可信度,打算再问问大姐。
但是大姐早出晚归,比以前更忙了,而且她越发盯着我认字识数,等天气炎热我能下地转悠后,还偷偷领我上她同学家。
同学在隔壁村,家里有很多的老书旧书。
大姐说朱家都是知识分子,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分到村里来做苦工,叫我嘴甜勤快些,到人家家里多帮着干活,借书时也好向人家张口。
我谨记着。
朱家只有朱小君和他父母,大姐找了个由头和朱同学出门后,我就留在朱家,从小养成的观察习惯导致杨丽婶婶抬个手我就知道她要找什么,朱叔叔皱下眉我就晓得茶合不合口,只小半天功夫,我就和他俩混熟了。
等大姐来接我,我已经坐在书桌前跟着朱叔叔Ťū₍在认字。
「多多好乖。」
杨丽婶婶笑着给大姐塞了几颗糖,「她要是愿意,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大姐连连道谢。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糖果。
奶香奶香的,含在嘴里甜得心都好像要化了,比喉咙里涌起来的那丝甜,要甜千万倍。
从那天起,大姐每回出门都把我送到朱家,傍晚时再带着沉甸甸的猪草来接我,我也时刻记着她的话,在朱家始终勤恳麻利。
转眼,就到了秋。
而我终于发现了大姐身上的端倪。
入秋后学堂就开课了,但她却没有背起书包去学校!
-8-
大姐再次把我送到了朱家。
我朝杨丽婶婶递了个眼神,她随即就笑着喊住大姐,「招娣,怎么没有去上学?」
大姐咬唇。
眼神看向我这边,我立即进屋去了,杨丽婶婶也心领神会的将她带到了大门外边,她俩刚出去,我又快步躲到了大门后。
我姐低落的声音传进来,「上半年多多病重,家里都准备砍杉木做棺材了,是我说我不读书了把钱给多多治病,所以开学时奶奶就说发过的誓要作数,不然天打雷劈。」
「这……」
杨丽婶婶哽住了。
我红着眼眶跑出来,「你傻不傻,读书的机会多难得!」
我反正是条贱命。
死了也就死了。
「我愿意。」
她没半点怪我的意思,还笑眯眯的,「别担心,我有手有脚,不读书也照样能活下去。」
「好孩子。」
杨丽婶婶长叹了口气。
大姐见我知道了,也就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晚她偷到了药给我抹上,但年纪小经验不足,药酒的气味很快引来了奶奶,然后就是我爸的毒打我妈的哭骂,都在心疼药酒有多昂贵而且是特意给叶文星准备的,并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没有药的我高烧到惊厥。
是姐姐拖着满身的伤又哭求他们,最终以不上学的代价才换到他们去请赤脚医生。
「断了两根背骨。」
大姐苦笑,「张赤脚不敢救,但奶奶说死活都不怨他,我求妈妈送你去医院,但她说,她说,一切都是命。」
也不知道大姐在想什么,眼眶里蓄满了泪。
「别哭,不是你的错。」
「况且你还救了多多。」
杨丽婶婶轻轻揽住我姐的肩膀,我姐初时僵着,后来倚着她的肩,无声的哭到抽抽。
九月的阳光温柔而热烈。
我死死咬着唇,任由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叶家人都不想姐姐读书。
那我偏就要挣钱供姐姐!
-9-
那时候都是土里刨食。
三块钱的学费对于大人来说都是个负担,更别提年仅七岁的孩子。
我观察了几天,最终锁定入秋后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朱叔叔有本医书,上面说野菊花能清火明目,晒干后可入药,可泡茶。
我跟他俩商量。
朱叔叔肯定了我的想法,并说我摘到野菊了可在他家晒干,他想办法帮我卖出去,杨丽婶婶则拿了两块钱塞给我,我不肯要,「如果实在困难,再找您帮忙。」
大家都苦。
尤其他俩是城里来的,干不了什么重活,家里穷的只剩下那些书了,还要供朱小君上学。
而且书上说,要从根源解决问题。
「好志气。」
朱叔叔满是感慨。
说定后,我上午跟着朱叔叔识字明理,下午爬坡上岭摘野菊花,傍晚则赶到朱家把野菊花铺开晾好后,再跟着大姐一起回家。
她心疼我累,让我别替她操心。
可我认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村里人都忙农活,指望能从土里刨出金子来,放着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野菊花没人采,让我捡了漏。
月底朱叔叔带着晒干的野菊花去县里,回来时惭愧的给了我八毛钱,「只卖到这些。」
他觉得愧对于我的托付。
可我拿到钱,喜的都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我靠双手挣来的。
只要我以后更加努力的摘野菊花,肯定能挣够大姐的学费!
「叔叔,婶婶,谢谢你们。」
我藏好钱,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在他俩面前。
「你们教我读书,是我的启蒙老师,又在我姐的事情上帮了大忙,叶多给你们磕头了。」
恩情无以为报。
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我对他们的敬重。
「哎。」
杨丽婶婶赶忙扶起我,朱叔叔笑着看了我会儿,忽然把书架上的红木匣子递给我,「先前看你摸了又摸,今天就把它送给你了。」
「这太贵重了。」
我是喜欢谋略类的书籍。
但这里面装的是朱叔叔的父亲传给他的,一本竖版手写的孙子兵法。
「宝剑赠英雄。」
他笑着把匣子放我手里,「我和你婶还有小君都不爱看这类书,搁在架上子也是明珠蒙尘,给了你,反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负它的存在。」
他给我讲过高山流水的故事。
可我才七岁。
恐担不起他的厚爱。
「去吧。」
朱叔叔却笑着,「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年龄,只代表时间而已。」
-10-
我收了书。
小心翼翼的藏在家里最隐蔽的地方,只敢在寂静的夜里借着月光细读。
深秋渐至,花渐少。
我有意把去朱家读书的时间腾出来摘野菊花,但遭到了朱叔叔的严厉反对,「倘若不识字,就是人参放你面前,你也只当是野萝卜!」
我姐更是哭了。
「你不去朱家我就不要你țůₓ的钱!」
家里的活干不完。
我读书和摘野菊花的时候,她一个人干我们两个人的活,累得都瘦成了树杆子,我绝不能辜负她。
我奶不让我读书,但我有朱家人教。
可我姐就只有我了。
我咬紧牙,依然上午读书下午摘花,逢周末时朱小君还会带着课本来找我姐,跟她讲解这个星期学的知识,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十一二岁的孩子头抵头的凑在一起,经常笑声满山坡。
而我仗着识了字,特意借来朱叔叔的医书拿到山里逐一比对,还真让我发现好些种草药,野菊谢后便去采药,忙到一场大雪覆盖了山野,这才歇手。
最后一批草药也卖掉了。
杨丽婶婶冒雪找到我时,我和我姐正在山里捡柴火,我奶说家里冷的很,让我俩捡树枝给叶文星烘火。
「死老太婆不长良心!」
杨丽婶婶边骂边从蒙了布的挎篮里拿出钱来,「总共多少钱我就不说了,你叔说叫你算算,考考你的数学。」
总共卖了七次野菊花和草药。
每次的钱有零有整,并不好核算,我姐捡了两根树枝要和我在雪地里做加减法,但朱叔叔已经教过我乘除和小数,所以很快得出,总共卖了五块三毛八分钱。
「这么多?」
我姐都不敢相信。
我也激动的不行,但硬生生的忍了下来,望向杨丽婶婶,她笑着给我比大拇指,「你叔说的没错,咱们多多就是脑子好,心性也好。」
她好会夸呀。
让我觉得今天的雪都是糖粒儿。
我往随身携带的小半袋野菊里悄悄藏了一块钱,才拿给杨丽婶婶,「每次摘花碰见朵大又漂亮的我就特意留出来,晒干后攒了这么些,送给您和叔叔,你们看书时泡壶菊花茶喝,对眼睛好。」
我现在能力小。
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杨丽婶婶却红着眼眶抱住我,「心思这么细腻又善良,她们怎么舍得打你骂你啊……」
她的怀抱好香好暖。
像是我在梦里想像过的,妈妈的怀抱。
挎篮里还有剪子针线,杨丽婶婶郑重的收好菊花袋后,问我让她带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我把她和大姐拉到树丛后悄悄耳语了番,等她俩动剪子时,我也钻出了树丛。
远处,山风吹动枝叶,积雪扑簌簌的往下落。
有道瘦小的身影顺路跑了。
我嘲讽看着。
豺狼虎豹环伺,我怎么会掉以轻心?
-11-
雪压枝低,天地苍茫。
我和大姐吃力的拖着柴火往家走,雪地里只见零星脚印。
也许是学费有着落了,大姐比往日活泼,盈盈笑脸照亮了灰暗天色,「多多,你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咱们再攒攒,争取明年秋天也让你上学。」
她说有朱叔教固然好,但小孩子还是要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她盘算着开春了怎么挣钱,想像着姐妹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的美好画面。
我就笑着听着。
怎么可能呢。
她去上学后家里就少了个劳动力,我奶只会往死里逼我干活,又怎么会让我去学校?
北风刮过,家家烟囱里都飘着淡淡青烟。
破棉袄穿了和没穿并没太大区别,我和大姐哆嗦着刚把柴火弄到偏屋放好,就见我奶从堂屋出来。
「冻着了吧?」
她挤眉撅嘴,似乎想摆出几分和颜悦色来,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更让人觉得惊悚。
大姐吓得把我藏身后,连连摇头。
「听话。」
我奶假笑着,眼睛里精光乱闪,「大雪天哪有不冻人的?快把钱交给奶奶,然后你们去烘火。」
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她?
明明可以硬抢,却还要给我们些好处?
「没有钱……」
我悄悄拽住想要招供的大姐,话音刚落,躲在堂屋看热闹的叶鱼立马跳出来,「你撒谎!我都看见杨婶给你钱了!」
是啊,我也看见她了。
可我只是哭,并不松口。
我奶面目狰狞,唾沫星子跟着雪花喷过来,「小小年纪就想藏私房钱?哪个狗娘养的生出你这个小畜生?」
被点名的我妈站在灶屋门口,神色幽暗模糊。
我奶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跪!」
「给我跪雪地里,跪到说为止!」
-12-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
早就冻僵的身体感受不到一丝热气,看雪看久了,眼前也是白光乱闪刺痛到流泪。
「我说,我说。」
大姐把我抱在怀里,哭着拿出藏在身上的钱,老太婆还没说什么,叶鱼先叫起来,「怎么可能就一块钱!」
「你去搜。」
叶鱼得了她的话,立即就在大姐身上乱翻起来,我咬她的手,她扭头就跟老太婆告状,「叶多不让我搜,她俩身上肯定还有钱!」
「那就打,打到交钱为止。」
老太婆冷冷的。
我爸拿着竹枝直奔过来。
自从差点打死我后,他打人就换成了竹枝,既能抽得人哭爹喊娘又不会伤筋动骨,这会儿像狗似的,听见号令就冲过来打我和大姐。
大姐死死抱着我,脸上都被抽出了血痕。
我估摸着时机。
有个半分钟了就哇哇哭,「我交钱,我交钱!别打大姐了!」
「贱皮子。」
老太婆咒骂着,在我交出三毛八分钱后又指使叶鱼搜身,就差把破棉袄里的烂棉花都拽出来了,这才悻悻收手,「怎么就这么点钱?」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我哭的抽抽。
钱有,但被缝进了我和大姐的布鞋垫子里。
我就赌叶鱼不知道我挣了多少钱,也赌叶家人不知道那些草药的价值。
大姐没吭声,抱着我哭。
「哼,肯定是杨丽那个小贱人把钱吞了,看我明天不撕烂她的嘴。」
老太婆拿着钱进屋去了,我爸继续去抽叶子烟。
叶鱼不甘心的围着我打转转,似乎还想从我身上薅出钱来,我心思几转,爬起来一把将她推倒,坐她腰上哐哐就是几耳光。
「叶多!」
她尖叫起来。
我不说话,闷头就是打。
等爸妈从灶屋里跑出来时,我跳起来就往外面跑,我妈在背后骂,「磨人精!不得好死!」
我当没听见。
回头朝我姐递了个眼神,就飞快的往朱家跑。
等我再摸黑回来时,只有大姐悄悄的蹲在窗根下等着我,「怎么样了?」
「放心吧。」
我借着雪光抽出藏在破柜子底下的孙子兵法,爱不释手的摸了摸封面,才又小心藏起来。
书上云:
人不自害,受害必真;
假真真假,间以得行。
采野菊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偷摸跟踪的叶鱼,她知道等于家里人都知道,而我又必须挣钱,所以我冥思苦想,制定了苦肉计。
至于打她。
那只是临时起意,一则借机跑掉去跟杨丽婶婶报信,二则泄了那股怨火。
朱叔叔说,那叫声东击西。
果然还是他读书多。
-13-
老太婆打上了朱家。
但隔壁村的婆子们也不是吃素的,她登门骂人反倒被朱家相好的姑婆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人一口唾沫,臊得她老脸通红。
杨丽婶婶更是放话。
「没有我找销路,那丫头采的野菊花烂掉了都没人买。」
「而且为了你这块儿八毛的钱,我忙前忙后还倒贴了路费进去,现在你怀疑我黑良心昧孩子的钱,那先把路费结给我再说。」
拢共就一块三毛八分钱。
老太婆一听要路费,顿时跑的鬼都撵不上。
回家就骂天骂地,不是骂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就是骂我们三姐妹会懒死,迟早要把我们卖了换钱。
我妈抱着叶文星不吭声。
大姐护着我和叶鱼,低着头任由老太婆骂。
等老太婆骂累了回房去了,叶鱼立即就一把推开大姐,「谁要你多管闲事了?滚远点,别挨着我!」
大姐怔住了。
我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叶鱼脸上。
她打小没干过粗活,力气没我大,只会气急败坏的捂脸,「叶多你又打我!」
我又是两巴掌。
「叶多!我跟你拼了!」
她扑上来要跟我打架,我一脚踹倒她,也不吭声,骑她腰上就开打。
她哭的不成人样。
早就泄了力,根本没办法还手。
「妈!」
她哭着喊帮手,但我妈反而抱着叶文星站远了几步,只叫大姐来拉架,生怕我疯起来了打她的宝贝幺儿。
我打肿了叶鱼的脸才停手。
盯着她眼睛冷冷说道:「再让我听见你骂大姐,骂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她瑟缩了下。
下意识的躲开了我的眼神。
我任由大姐把我拉开,叶鱼怕我还是恨我都无所谓。
我只要她知道。
敢欺大姐,我必扒了她的皮。
-14-
大雪过后,便是年关。
我和大姐天天进山捡柴火,趁没人我就把孙子兵法拿出来反复背诵钻研,有不懂的再上朱家请教。
某天我被杨丽婶婶截住。
她嗔怪的敲我额头,「有点心眼都用在了婶婶身上是不是?还学会偷偷塞钱了?」
我嘿嘿笑。
看来她知道野菊花里有钱了。
「你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她非塞给我个小布包,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还现杀了鸡留我和大姐吃饭,席上朱叔叔多喝了两杯,我这才知道当年有人看中了他的职位,想方设法害他全家下放到村里,到如今都没能回城。
「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杨丽婶婶嗔他,朱叔叔倒是摇头晃脑的笑,「年纪虽小,但却是我的忘年交。」
「也是。」
婶婶跟着他笑起来。
我没太懂,便给朱叔叔倒酒。
一回头却见我姐和朱小君跑到屋檐下说悄悄话,冬日的风吹过去,他俩的笑声随风轻轻飘进来。
山林萧瑟,冬阳正暖。
*
转眼就是年三十。
家里人都忙着做年夜饭,我和大姐悄悄把鞋垫里的钱取出来藏好,只等明年开学交费,再拆开杨丽婶婶给的小布包,里面竟然放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银制长命锁。
「收着吧。」
「长大了好好报答他们。」
大姐刚帮我把长命锁藏好,叶鱼就跑进房来,「叶招娣你耳聋……那什么,奶奶叫大姐去灶屋帮忙。」
她差点就咬到舌头。
看我盯着她,脸色又是几变,急忙扭头跑了。
自从毫不手软的打过她几回后,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避着我走,再不敢找我的晦气,我也懒得理睬她。
过年很热闹。
虽说穷的都吃不饱饭,不少人家还是放了鞭炮,小孩子们从村头跑到村尾,烤红薯炸牛屎,追鸡撵狗玩游戏,天空下飘的都是笑声。
我很少出门。
除了做事就是静坐,偶尔在地上写写字。
老太婆骂我装斯文,我妈则说我一天天的阴阴沉沉像个鬼,逼我出去跟那群小孩玩,我说我就想读书,她又立马翻脸,说家里的钱是攒给叶文星读书用的,还让我懂事点,要知道体谅大人。
看。
她就喜欢嘴上卖乖。
一说实际的,那就是我不懂事。
过完年活又多起来,叶鱼再怎么装痴卖乖也被老太婆打出门干活了,我和大姐就更不用说,只是等开学那天,大姐悄悄去报了名。
她读书我就干双份活。
我想营造她依然在家的假象,以免叶家阻止她去学校,可是开春后我妈说我姐年纪大了,该要下田干活了,可我姐在学校里。
我求我妈。
我求她别声张,求她别断了姐姐的路。
可她却大声骂我是白眼狼,说我果然藏了钱骗她们,叫骂声引来我奶和我爸,引来了谩骂和毒打。
那天的天空都是血色的。
我瘫在院子里,恍惚听着哭声骂声由远及近,直到被我姐一把抱住,我才看见她哭红的眼睛,还有被打肿的脸和拽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我不读了……」
「多多,姐姐再也不读书了……」
她哭哑了嗓子。
不远处,是老太婆恶毒的咒骂声,「不要脸的婊子!把钱送给他还让他白嫖!」
「再敢去学校,我就告他乱搞男女关系!」
姐姐哆嗦起来。
滚烫的泪一滴滴的落在我脸上。
「别哭啊。」
我卧在她怀里咳嗽,震到后背的旧伤都在疼,「去找村长,去找当官的……」
也不用找,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但是老太婆撒泼打滚。
「猪不用喂,秧不用插啊?」
「你们帮干活吗?」
「都叫她读书,那就你们出钱,再来我家干活!」
她蛮不讲理,那些人跟她好讲歹讲,甚至说不让孩子读书是要坐牢的,她也不怕,「你今天抓我,明天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都是同村的。
谁都知道叶家老太婆不好惹,嘀嘀咕咕了会儿,就都先走了。
老太婆一脸得意,把我和大姐骂了又骂,直到口干舌燥没了力气才进屋里喝水,我妈摇着头走过去,「就是不听话。」
「文星,妈的乖宝宝,你以后可别跟你二姐姐学。」
她搂着叶文星又亲又抱的,好像没看见我被竹枝抽出了满身血,更没看见大姐面如死灰的瘫坐在地上。
她的眼里,就只有她的宝贝幺儿。
我看着,忽然就笑了。
疼叶文星啊?
那我就借叶文星的手,闯出一条路来!
-15-
叶文星三岁了。
我奶带大的孩子跟她如出一辙,从来都是拿眼白斜人,也不叫姐姐,张嘴就是婊子贱货,我奶还在旁边鼓掌说骂的好,像男子汉。
我等着机会。
我姐下田干活了,洗衣做饭打猪草的活就落在了我和叶鱼头上,我妈摆出公平架势让我和叶鱼自己选,但真当我说我要在家里,叶鱼又不干了。
我妈立马皱眉。
「你是姐姐,该要让着妹妹。」
呵。
这就是她的公平。
她给叶鱼撑腰,我也就没再争。
但叶鱼也就这几个月零零散散的干了些活,真进灶屋做饭,她差点把灶屋烧了,洗个衣,太阳晒屁股了衣服还没有晾上。
老太婆天天逮着她骂。
没几天叶鱼自己就受不了了,哭着喊着要和我换,我妈立马跟着变口风,「反正叶多你不喜欢风吹日晒,在家享福的事就让给你了。」
她说的极其自然,我听的满眼冷笑。
妈妈啊。
你还敢再偏心些吗?
「我是姐姐,享福的事当然要留给妹妹。」
我满眼心疼,「外头的活不好干,三妹妹你还是留在家里吧,免得回头换来换去的惹奶奶不高兴。」
「她煮的饭猪都嫌难吃。」
老太婆骂叶鱼肩膀中间夹的个草包,骂的叶鱼哭起来,「不换了!再换让爸爸打我!」
「那,那行吧。」
我很是勉强的答应了。
见我妈哄叶鱼,眼底便淬了冷意。
涉及利益的事我妈从不惯着叶鱼,但她很会用鸡毛蒜皮的事博叶鱼的好感。
什么公平公正,我就是故意让她顺着叶鱼,逼不擅家务的叶鱼主动放弃,我才能安稳的留在家里。
只有在家,我才能接近叶文星。
这招叫,以退为进。
-16-
家里事情繁杂。
喂猪扫地劈柴火,烧水煮饭洗衣服,老太婆还时不时的叫唤,还得分只眼睛盯着叶文星,一天下来忙的脚底板冒火星子。
我故意找叶鱼诉苦。
她幸灾乐祸,嘴上倒是跟我假惺惺的,「谁叫叶多你能干呢?奶奶就喜欢你烧的饭。」
我信她个鬼。
确定叶鱼断了心思,我便有意接近叶文星。
刚开始他跟我横眼睛竖眉毛的,嘴里还不干不净,我趁没人就直接打屁股,见他瘪嘴就瞪眼睛,「憋回去。」
他不敢哭。
因为哭了我真的会揍他。
几个回合调教下来,他终于知道喊我二姐姐,而不是那些肮脏的代名词。
书上说上兵伐谋。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我没时间再去朱家读书和采药,Ŧũ̂₎但我会捡点破烂,抓鱼抓虾挖些野东西换零钱,然后给叶文星买糖葫芦买冰棍,买我自己都没有吃过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他对此很是受用。
很快就适应了大棒加甜枣的日子。
老太婆再发癫骂我时,四岁的叶文星挡我面前跟最疼他的奶奶对骂。
他在我面前是乖,但不妨碍他把从小学会的那些脏话骂他奶身上,气得他奶喊他爸打他屁股,揍的他嗷嗷哭。
我站在暗处微笑。
一颗糖就哄得他跟我站同一阵线,「他们无缘无故的打人骂人,他们就是坏人。」
叶文星深以为然。
然后每天就跟他奶对着干。
但是老太婆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哪怕叶文星是叶家的命根子,惹急了她也照样骂,气得叶文星摇摇晃晃的扑进我怀里哭,「二姐姐,我讨厌她!」
好孩子。
我妈骂我带坏了叶文星。
「他从前最听他奶奶的话了,肯定是你在背后煽风点火,他才跟他奶奶对着干!」
是的呢。
我就是故意的。
可我笑的天真又无辜,「妈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太婆只会教坏叶文星。
她该感谢我才对。
-17-
春去秋来,叶文星五岁了。
经过长时间的斗争,他已经有相当丰富的吵架经验,小小孩子伶牙俐齿,一张嘴能把他奶气死。
可他奶还巴巴的替他张罗上幼儿班的事。
「那我呢?」
叶鱼到底还有幻想。
眼巴巴的看着她的奶奶和父母,眼眶都红了,「弟弟都上学了,我也想读书。」
「怪你妈。」
「是她没把你生成带把的。」
老太婆嘴一撇,什么恶心无聊的话都说得出来,而我妈还真就愧疚了,「你弟是男孩,家里供不起两个……」
「我不管!那就让他在家,我去读书!」
「不懂事!」
我妈一下子变了脸色。
不由分说的将叶鱼拽到外边,无论她怎么哭闹都没有松口,而我看了看大姐,她眼里藏着苦楚,见我看她,又努力的扬起嘴角,微微摇头。
我和她早就明白。
我们仨加起来也没叶文星重要。
夜晚,叶文星跑我房里要跟我睡,我跟他说了会悄悄话,他认真点头,「二姐姐,我都记住了!」
叶文星很快入学。
原本是老太婆负责接送他,但没两天老太婆就喊腰疼腿疼,「他不肯走路,我这把老骨头哪背的动?」
叶文星可不管这些。
他被娇惯大的,没人背就不上学。
我妈急的很,生怕宝贝幺儿因此耽误了学习,但正逢秋收田里忙的很,她只好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反正文星和你最亲,你天天背他上学。」
我意如此。
但故作犹豫:「三妹妹去吧,我得洗衣做饭腾不开手。」
「你妹妹哪有力气背你弟?」
我妈极不耐烦,「叫你去你就去,你把文星送到学校了再回来洗衣做饭也不迟。」
呵。
我用尽力气才压住心底的冷意。
叶鱼只比我晚出生两分钟,她背不起,难道我就背的起?
「我不干!」
「我要二姐姐在学校里陪我玩!
家里的金疙瘩发话了,我妈顿时就为难起来,「可是家里的活……」
「老三做。」
老太婆只要她的金孙舒坦,谁干活无所谓。
叶鱼这下急了,我妈也连忙改口,「既然文星要人陪,那叶鱼去送他也是一样的,叶多干活麻利些,让她在家。」
「嗯。」
我奶不反对,叶鱼高兴得直咧嘴,还得意的瞟我。
我面色冷淡的垂下眼皮。
意料之中而已。
她们挑三拣四的选够了,剩下的才会轮到我。
妈妈啊。
老太婆是恶毒,而您是真偏心。
-18-
叶鱼一早去背叶文星上学。
她粗活干的少,从屋檐下背到院门口就撑不住了,一个趔趄把叶文星摔滚出去,自己也磕的满嘴血,两个人都趴在地上呜哇哭。
我妈恨铁不成钢。
知道她三女儿吃不下这个香饽饽,便立即叫来了大姐,「招娣你去送,送完了赶紧到地里帮忙干活。」
我眼神讽刺的看着。
她宁可让整日劳作的大姐再受累,也不愿意把这等清闲好事便宜了我,还冷眼瞪过来,「望什么望?你就老实在家干活。」
她凶巴巴的。
我垂下眼皮进了灶屋。
凭着十岁的记忆把能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个遍,确信我没有对我妈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才终于明白杨丽婶婶的话。
爱是不讲道理的。
不爱也是。
-19-
我妈是个苦命人。
兄弟姐妹七个,她排老三,上头的大哥和二姐得了宠,到她头上就只有干活的命,从小家里家外的活要干不说,还得带弟弟妹妹。
做好了没夸奖。
做差了一顿打。
后来嫁给我爸,我奶嫌她连生三个女儿,那脸每天拉的比驴脸都长,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稍有点差错就指使我爸殴打她,那些年的夜晚,我没少听到她偷偷哭。
她是吃过苦的人。
知道不被父母疼爱是什么滋味。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走上了跟她父母一样的路。
她以为她算的很精。
可叶文星只听我的调遣。
大姐才送两天就被叶文星赶跑了,哪怕大姐让他骑大马他都不乐意,叶鱼想哄他走路上学,但他把口水吐叶鱼脸上,「我不喜欢你!」
「便宜你了。」
我妈最终只能让我去陪叶文星。
看叶文星任由我牵着手,乖乖的跟着我走路去学校,又悻悻的,「也不知道你跟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没作声的走了。
没有汤。
只有我被逼认清她不爱我的事实,只有我被迫知道叶家是不允许女孩读书的规矩,只有我把那本孙子兵法翻到卷边,才琢磨出来的一点小计策。
我只有十岁。
但她们逼的我早就不只有十岁。
叶家不允许女孩读书,想让女孩当牛做马奉献一辈子,那我偏偏就要闯出一条路来。
哪怕过程再曲折痛苦。
我亦勇往直前。
-20-
幼儿班的孩子基本都是玩。
叶文星上课,我就跑其他教室的墙根下偷听,没课的时候我就给搞卫生的婶婶帮忙,给食堂的叔伯烧火择菜,我手脚麻利,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
叶文星有饭票。
他中午在食堂吃饭我就喝几口凉水对付,等傍晚回去了才吃,后来管食堂的李伯发现了,便把学生吃剩的饭菜留给我。
「长身体呢,不能饿。」
我要给他磕头。
他笑着一把拉起我,「新时代可不兴这些。」
我知道他人好,便格外留意他的动静,时间久了知道他有个咳嗽的老毛病,便照着医书上的方子去山上采野梨,然后借食堂的锅灶熬梨膏给他。
本来只是想报恩,结果却歪打正着。
李伯的咳嗽还真好了。
他大喜过望,非塞了两块钱给我,说以后我就在食堂做小帮厨,而我以前偷偷听课会遭老师赶,打那以后,我趴窗台上正大光明的看也没人管。
两块钱不是小数目。
我留了五毛钱给叶文星买零食吃,其余的钱偷偷买成礼物,一半送给李伯伯,把他欢喜得送了我一盒铅笔还有些新旧掺杂的本子,「我看你喜欢读书,咱们虽然没办法进教室,但咱们可以自立自强。」
我郑重点头。
另一半东西连带着我特意留出来的两瓶梨膏,送到了朱家。
朱小君已经读初中了,家里就叔婶在,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后,朱叔叔感慨道:「咱们多多知礼节懂进退,日后必有出息。」
杨丽婶婶心疼的不行,「是有出息,但这也是多多自己挣出来的前程。」
我这才知道,李伯伯是校长的父亲。
难怪没有老师赶我了。
知道我想走借机听课的路子后,他俩把朱小君以前的旧课本和文具都给了我,「你没入学,不打眼才是最好的。」
我懂。
朱叔叔写了一段话给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说这是摘抄,让我自己学习全文。
琢磨文中人物的事迹。
朱小君的旧课本里有这篇文章,我用不甚工整的字全部抄下来,虽是古文,但我常年看孙子兵法,很容易就猜到了文章里的意思,只是文里提到的那些名字并不熟悉。
我开始跟老师套近乎。
我偷听过二三四五年级的各类课,只五年级稍有些难,便时常给五年级的各科老师跑腿,逮到机会就问问题,倒也常能答疑解惑。
我知道了舜,知道了傅说。
知道了《孟子》篇章里提到的那些人物事迹,也学会了小数乘除和简易方程等等。
期末,叶文星得了大红花。
我也以近满分的成绩完成了李伯伯弄来的五年级试卷。
他奖了我一支钢笔,而我向他借了最新版的五六年级的课本,就放在叶文星的书包里,我妈当晚就发现了。
脸色阴沉的像要吃了我,「谁准你摸这些东西的?」
「我学会了,可以教弟弟。」
我把想好的说词拿出来,可她却像疯了似的来抢书,「叶鱼都没读书,你凭什么读?把书给我烧了,烧了!」
「妈,你别这样!」
大姐淌着泪死死的拽着她,「反正多多又没花钱,你就让她教弟弟,弟弟成绩会更好的!」
「她也配?」
「我儿子那么聪明,用得着她教!」
我妈恶狠狠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甚至和我奶的脸完美重合。
而我奶坐在屋檐下,老脸上阴阳怪气的,还教唆叶鱼也来抢书,「你妈说的对,你都没读,她凭什么读?」
「老三啊,以后她出息了可就真要打死你咯。」
老太婆笑嘻嘻的对着空气扇巴掌。
叶鱼脸都扭曲了。
大概是想到我从前扇她巴掌的事,她红着眼睛一言不发的朝我冲过来,但还没靠近就被胖墩似的叶文星一头拱飞出去,没等爬起来,叶文星又一口咬我妈手腕上,「不准欺负我二姐姐!」
我妈这才清醒。
她欺负我,但我有叶文星护着。
我的攻心计,已见成效。
-21-
我妈默许了我看书。
等叶文星读完幼儿班上一年级,我也靠自学和偷师学完了六年级的课程,但哪怕我门门功课都在九十以上,家里人也不同意我去读初中。
老太婆骂我贱命。
我妈则说钱都是留给叶文星的。
叶文星跟她们打滚哭闹,也只换来一顿揍,气得叶文星红着眼眶跟我保证,「二姐姐,我挣钱供你读书!」
我听的眼眶酸胀落泪。
这情景,像极了从前的我和大姐。
只是他终究是他,他辍不了学去挣钱我也更加知道,有钱我也读不了书,大姐就是前车之鉴。
我更加用心辅导叶文星。
他本就聪明又愿意听我的话,次次考试不是双百就是九十五分以上,同村孩子里属他成绩最好。
老太婆的脸都笑开了花。
跟人闲聊,张口闭口夸她的金孙是文曲星转世,我妈更是不屑瞥我,「还你教你弟,你有他聪明?」
我懒得跟她争辩。
自从明白她是没有道理的偏心后,我就很少再跟她说话。
六亲缘浅。
不必强求。
我私下给叶文星开小灶,他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而我有意减少辅导次数后发现他前期基础打的好,只要不是特别超纲的题都能独立完成。
而这几年,时代也在悄悄变化。
村里有人添了电视,还有能摇头的电风扇,夏天的时候风扇开起来,风大又舒服,再吃根冰棍守在电视机看武侠片,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电灯取代了煤油灯。
赶路的方式也变成了骑自行车。
村里外出打工的小年轻回来时穿的花枝招展,我奶天天在屋里骂她们是出去卖的,又羡慕人家盖二层小楼。
很快,她的眼神落在了我姐身上。
叶文星读三年级的某天,家里来了一帮人,个个喜笑颜开的和我奶说着什么,只有我姐眼眶通红的缩在角落里。
一问才知,老太婆以六百块的价格,将她卖给了老鳏夫。
「不关你事。」
人走后,老太婆瞪我。
又说叶文星现在不需要我陪着上下学了,别以为我在食堂帮工就能逃脱家里的活,等我十六七岁了同样要将我嫁出去。
「什么嫁,那是卖!」
我护在大姐身前,怒视我妈,「大姐是你第一个女儿,你也不管她的死活?」
我妈讪讪的。
但很快又骂我把话说的太难听,还说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只要人家对她好这辈子就算值了。
可那老鳏夫都快四五十岁了。
让我姐一个将将十七岁的黄花大姑娘嫁过去,不是逼她去死吗?
「她是你女儿。」
「张秀花,你不能不管她。」
我死死盯着我妈,盯得她最终别开了脸,嘟囔起来,「是你奶的主意,我有什么办法。」
呵呵。
好一个没办法。
大姐哭着给老太婆磕头,求她饶了自己,但老太婆脸色冷硬,「礼钱已经收了,你不嫁也得嫁。」
随即又喊我爸,「根生,把她关起来,别让她跑了。」
大姐瘫在了地上。
我爸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进了房里锁起来,叶鱼同我挤眉弄眼的咯咯笑,「叶多,你不是最心疼叶招娣的吗,你去救她啊?」
我冷脸。
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尖叫着要跟我撕巴,而我掐住她脖子,「大姐要是出事,我就弄死你给她陪葬。」
「你,你……疯子!」
她拼命掰开我的手,惊慌跑了。
我扭头去找叶文星。
「二姐姐放心,我肯定同奶奶闹。」
这两年我对他管的宽松些了,但打小养成的敬畏已经改不了了。
他酝酿了会儿就去房里找老太婆,我在外边竖起耳朵听着,就听老太婆生气的问他,「是不是你二姐姐教你来闹的?」
「不关你事。」
叶文星有样学样。
板着脸严厉道:「包办婚姻是犯法的,而且大姐姐正是能挣钱的时候,你放她出去打工,她挣的钱不比那点彩礼多?」
叶文星条理清楚,我在外边暗暗点头。
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孩子。
一墙之间的大姐听见了,也急忙表态:「奶奶,我愿意出去打工,挣的钱都寄回来孝敬您!」
「想都别想。」
老太婆却死活不松口。
惹得叶文星愤怒的跟她对峙,「你执迷不悟,我就去找村长爷爷!」
「反了你了!」
老太婆气得打他屁股,「你懂什么?村里好几家姑娘出去打工后都跟男人跑了,我要是把你大姐姐放出去,她跟人跑了,你拿什么来赔我?」
原来是在这防着。
跑的那几家姑娘我知道,都是受够了家里人的磋磨,但凡有点机会就不想回来了。
我也想大姐跑,远远的别再回来。
「是你不懂!」
叶文星跟她吼,「你要是对大姐姐好,她又怎么会跑!」
有道理。
小孩都明白的事情,她们却不懂。
「我对叶招娣不好?」
老太婆骂起来,「从前女娃都是要溺尿盆的,要不是我心善,你三个姐姐能活下来?」
「那我曾外婆肯定也善,不然你早就被溺尿盆了。」
「叶文星!」
老太婆大怒,拿着扫把将他撵出房,「再敢多你几个姐姐的事,我打断你的腿!」
「封建余孽!」
「冥顽不灵!」
叶文星气的扭头就直奔村长家。
可一听是为大姐说亲的事,老头就虎着脸训斥我和叶文星胡闹,「长辈都是为了你们好,还能害你们?」
「况且大人做事有大人的道理,你俩毛都没长齐,少管闲事。」
回去的路上,叶文星垂头丧气。
「奶奶也是女人。」
「她为什么要为难你和大姐姐?」
不知道。
也许是我们好欺负,也许是她受苦了就想我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也许她恶毒成性也许她就是个喜欢窝里横的怂货而已。
她是长辈。
她利用身份凌驾于我们之上,剥削压迫了我们还想我们对她感恩戴德。
她和万恶的旧社会,没有区别。
-22-
我换了个方法。
我叫叶文星把房门钥匙ťŭ₁偷出来,结果钥匙被我爸弄了根绳子系在手腕上,无论白天黑夜都不离身。
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那道锁。
大姐不肯吃饭,我妈端着碗在窗户边劝,「你糟蹋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招娣,你听娘的话,都是命啊。」
我听的无端恶心。
那根本就不是大姐的命!
屋里的大姐在哭,我咬着牙同我妈讲让大姐嫁给那老鳏夫的利害关系,但她只会翻来覆去的说都是我奶的意思,她做不了主。
我恨不得扇她才好。
她给叶鱼出头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她做不了主?
她不肯为了大姐得罪老太婆,我就自己跪在老太婆面前,问她怎么才肯放过大姐,她不耐烦的骂我搅事精。
「你姐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再过十天就是吉日,你要放跑了你姐,我打不死你!」
她不松口。
隔壁房间的哭声也更凄凉。
当天晚上,我起夜时发现大姐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荡来荡去的,细一看,急忙叫我爸,「快开门!大姐上吊了!」
她脖子都被勒紫了。
所幸发现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她好像痴了,不说话也不眨眼睛,就那么呆呆的望着帐子顶,老太婆试探了几下后,猛地一啐唾沫,「你就是变成傻子了也要给我嫁过去!」
大姐没说话。
只有两行清泪缓缓滚下来。
而我看看她,又看看一脸刻薄的老太婆,若有所思。
我找机会跟大姐说了几回话,没两天,她开始主动吃点饭食下去,我妈欢喜着,「这才对嘛,哪能闹脾气?」
没有人搭理她。
正是秋收农忙的时候,往年都是大姐跟着他俩下田干活,现在怕大姐跑了,他俩宁可自己加班加点的干,也不肯放人出来。
而我估着时间。
那天傍晚,叶文星一放学就兴冲冲的拉着老太婆往外跑,「奶奶,小店新出了零食,你快去给我买!快点快点!」
他不由分说,拽着老太婆就跑。
挣扎不过的老太婆只能连忙叫叶鱼看着我和大姐,但等他俩刚走远,我就拿出了好几天前藏的菜刀,叶鱼脸都白了,「你,你要干什么?」
「别叫,不然砍你。」
她知道我从不跟她开玩笑。
她死死的捂住嘴,而我几脚踹开大姐的房门,又按照叶文星提供的信息找到了老太婆藏的钱,有零有整的装了一小盒子。
我抽了两百给大姐,「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吧?」
她用力点头。
使劲抱了下我才往屋后跑,「多多,等着我!」
她借着傍晚余晖,钻进了山林里。
我几菜刀把门板砍出个大洞来,然后提着刀蹲到叶鱼面前,她脸色惊惶,摇头摇的泪珠子一阵乱飞。
我拿刀抵住她的下巴,「知道怎么说吧?」
「是,是大姐自己跑的……」
她结结巴巴。
但很识相。
我让她去找老太婆报信,自己则藏起来。
没多久,就听叶鱼哭哭啼啼的声音传过来,「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藏的菜刀,她砍烂门抢完钱就往外跑,叶多跟着追出去了……」
老太婆脚步飞快,一张脸黑成锅底。
我看着她奔进堂屋,没几秒房里就传出惊天动地的骂声,「她抢走了两百块啊!去!去叫你爸!找着了打死她!」
屋里一顿乱。
我趁机溜到前头,往村外跑。
等我爸找到我时天都黑透了,通往镇上的泥巴路坑坑洼洼的,我瘫在地上哭,「她跑的太快了,我追不上……」
我爸咬牙切齿的踢了我两脚,又急急忙忙往镇上赶。
秋夜寒凉。
秋月圆圆的,像我姐的笑脸。
我瘫在地上,远远望着隔壁村如同星子似的灯火,也缓缓的露出点笑意。
姐姐啊你莫回头。
你勇敢的往前走。
-23-
我爸在镇上蹲了半个月。
没抓到大姐,回来就怒火中烧的把我妈打了。
叶鱼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里没吭声,我也佯装害怕,而叶文星冲上去保护他妈也被打了。
事后我给他抹药。
他低声哭,「二姐姐,妈妈好可怜……」
ṱů⁼是啊。
我曾经也最心疼妈妈。
可我如今只会冷冷反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不懂。
我也没解释,只叫他多观察。
大姐离开后我妈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我身上,不准我去学校,逼我干三个人的活,说我放跑了叶招娣,那我累死也是活该。
「你怎么不去死?」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你爸怎么会打我?」
她恨极了我。
她恨不能撕碎我。
她眼睛猩红的指着我骂,「叶多,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个害人精!」
是啊。
她干嘛生下我呢?
她生我时,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啊。
叶文星跟她吵,试图拯救她被毒害的思想,可吵来吵去让我妈发现了一个诀窍,她骂我她儿子就骂她,但她要是骂叶鱼,叶文星就不会管闲事。
偏心不需要理由。
找茬也是。
从前我妈还能勉强给叶鱼一点母爱,但自从她找到窍门后,她把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倾泄在了叶鱼身上,甚至恨我爸动手打她的那天,叶鱼为什么没有上前帮忙。
母女俩天天吵架。
老太婆就作壁上观看戏。
我以在食堂帮厨能省粮食还能挣到钱的借口,在叶文星的帮腔下回了学校,而家里的活全落到叶鱼身上,有几次回家,她和我妈都打起来了。
再不复从前的母慈女孝。
年底时,大姐终于来信。
她随信寄了三百块钱,言明偿还她之前拿走的那两百块,余下的钱供我和叶文星读书,如果发现家里没做到,她就再也不寄钱。
「读,让叶多去读!」
老太婆拿着钱,两眼放光。
大姐跑后她只能贴钱把彩礼退给老鳏夫,天天在家骂大姐不得好死,也是打算再也找不回大姐了的。
现在大姐主动寄钱回来,除了开支她还有的赚,自然乐意。
「叶鱼你自己看看。」
「连你的亲大姐都不愿意管你。」
我妈幸灾乐祸,不是挤兑叶鱼不招人喜欢,就是嘀咕她大女儿是不是在外头乱搞,不然哪来的钱。
「你可积点德吧。」
叶文星都看不下去他妈那张嘴了,沉着脸说她:「三姐姐还是你的亲女儿呢,大姐姐能力有限只能养两个孩子,你自己连一个三姐姐都不想养?」
怨愤中的叶鱼猛然抬头。
我妈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张口就骂,「死丫头读什么书?」
「好啊。」
「好的很。」
叶鱼阴恻恻的笑,「你不让我读书,我就去村里,去镇上告你虐待女孩!」
这事还真让她闹起来了。
村长老头怕叶鱼把事情闹到乡里,影响他这顶小小的乌纱帽,连夜登门把老太婆和我爸妈都狠狠骂了一顿,最终逼得他们松口让叶鱼读书。
人刚走,老太婆就摔锅砸碗的骂。
我爸和我妈则男女混合双打。
可事情已成定局。
过年时大姐说要挣钱没回来,年后我和叶文星还有叶鱼同时入学,校长测过我成绩后,把我编进了六年级,叶文星四年级,毫无基础的叶鱼只能进一年级。
这一年,我和叶鱼十三岁。
我早就学完了小学课程且已经涉猎过初中知识,叶文星的成绩也很稳定,而叶鱼不认识拼音也搞不懂加减乘除,半大姑娘坐在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中间,跟班跟的很是吃力。
「不读了。」
半个学期下来,她要辍学。
叶文星问她,「难道坐在教室里读书比下田干活还要累?」
「三姐姐,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得来的读书机会,你舍得就这么放弃?」
「你不懂。」
叶鱼笑了笑,眼神失落,「我不是你二姐姐,她从小受你大姐姐栽培,学习自然容易,而我只是一朵不起眼还错过了季节的野花。」
叶鱼要出门打工。
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出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我妈煮了几个鸡蛋塞她包袱里,嘴里还不快活的嘟囔,「早这样听话多好?非得学那个喜欢磨人的叶多。」
叶鱼沉默着没说话。
她搭别人的拖拉机去镇上,又跟着同乡往东去了,和南边的大姐南辕北辙。
我将这些默默看在眼里,越发刻苦学习。
七月初中揭榜。
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初中,李伯伯和李校长给我送来了十块钱奖学金,还笑着恭贺,「老人家你福气好啊,两个孙儿的成绩都好的不得了。」
老太婆喜笑颜开。
可没等晚上,她就叫我把奖学金拿给她,「你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哪样不用钱?」
「奶奶,二姐姐用的可是大姐姐的钱。」
「再说这是二姐姐靠自己挣的奖学金。」
叶文星挡我面前。
呛的老太婆生气拍桌,「你大姐姐的钱就是家里的钱,既然是家里的钱,那她叶多就该把钱拿给家里。」
「不给不给就不给,我要拿去买零食吃。」
叶文星故意抓起钱就跑。
「这个小畜生!」
老太婆佯装生气的追赶两步,就由着他去了,刚刚还让她肉疼觊觎的十块钱,这会儿也不过值叶文星的几包零食钱而已。
「你弟是男孩。」
「以后你嫁人了还得指望他给你在婆家撑腰。」
老太婆皮笑肉不笑的跟我擦肩过,「你读的再好也是叶家走出去的孩子,敢不孝顺家里,我让你爸打断你的腿。」
这是警告我?
不让她摘桃就没我好日子过?
可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吃了无数苦受了无数的冷眼和磨难,才一点点的扭转逆境,搏到今日的局面。
她从来都不是种树浇水的人。
凭什么收获果实?
-24-
镇上比村里热闹。
满大街的自行车叮铃铃的响着,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让人着迷,放眼望去,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大喇叭裤成了时髦的代名词,年轻人混迹于摇滚震天的溜冰场,快活得像是要起飞。
有同学拉我去玩。
「叶多,李白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周末两天假,很多同学会去溜冰逛街甚至偷偷谈对象,班上的同学读着读着就少了,而南下的人却越来越多。
我不敢放松。
我不能也不会拿着大姐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去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也清楚知道。
我若不抓住搏来的这丝机会奋力攀爬,必会永坠深渊。
初二结束,我以年级前十的名次进入初三,叶文星也考进了这所初中,给老叶家的门楣再添光彩。
大姐给我来信,话里话外都是掩不住的高兴和自豪,并说开学期前会再多寄些钱给家里,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花,我立马给她写了回信。
「升米恩担米仇。」
「你若多给,她们不但不会感激,还会觉得你从前没说实话,偷偷藏了钱。」
我太了解叶家那群人了。
只会压榨式吸血。
大姐听了建议,按原样打钱。
老太婆不高兴的很,特意跑到村里的小卖部花钱打电话,「叶招娣,叶多和你弟都上初中了,开支大的很,你那点钱怎么够?」
「奶奶,城里打工看文化的,我读书少只能做苦工,挣的钱全给你们了。」
大姐按照我的话应付过去。
其实她在一个香港老板家里做保姆,除了日常工资,逢年过节还发利是送水果,再者她勤快又忠厚,很得老板的母亲喜欢,老太太平时没少照顾她。
日子比在家好过无数倍。
初三课业很忙。
偶尔我会遇到叶文星,给他讲讲没学懂的地方,到期末时我考了年级第六名,他考年级第十五名。
我俩约好了来年再战。
过年前大姐回来,穿着时下流行的衬衫和喇叭裤,脸上也养得白白净净的,和从前那个又黑又瘦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她给家里人带了礼物。
又和我去隔壁村看望了朱叔叔和杨丽婶婶。
朱小君也在,他如今是在校大学生,言谈举止都带着书生气,和我俏丽温柔的大姐站一起时还会脸红。
我就笑眯眯的看着。
回去的路,我问大姐有没有看上朱小君。
她脸红了红,虽没有明说,但能看出她是中意朱小君的。
但刚回家老太婆就把她叫房里去了,我站门外,听老太婆跟她哭穷诉苦,说她不能忘了叶家的养育恩,说她嫁人了都得管着叶家,不能忘本,还说约好了媒婆,明天就会有人上门来相亲。
隔天果然来了好多人。
时代变了,彩礼也从六百涨到了五千。
大姐乖顺的坐在老太婆身边,由着她像卖货ţų₅似的跟媒婆讨价还价,半句都不反驳。
老太婆很满意。
相了好几个家里有钱的,事后话也说的比从前漂亮,「你都二十了,奶给你挑个有钱人家嫁过去,等结婚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都听您安排。」
大姐笑着。
叶鱼过年没回来,也没捎钱。
村里人说夏天的时候她们就分开进厂了,叶鱼好像混的还不错。
老太婆天天在家里骂叶鱼没良心,说她跟那些跑掉的姑娘一样不得好死,叶文星烦躁的找上我,「她还没完没了了!」
「也不想想,三姐姐也才十五六岁!」
谁会在意?
反正老太婆只看重钱。
好在大姐听话,年前和正月都在相看,老太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但是等到正月初七,大姐起床后含泪抱住我,「多多,我这几年就暂时不回来了,你照顾好自己。」
「好。」
「你等我去找你。」
乖顺不过是放松老太婆的警惕而已,免得她再关人。
大姐以洗衣服为由,清早出门到晌午都没回来,老太婆这才发现不对劲,在家里摔拐杖乱骂人。
她从来都是这样。
一辈子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皇帝都没有她威风。
她恨我没有通风报信,就明里暗里的不想我继续读书了,但大姐到老板家里后就打来电话,不让我读书,就不再寄钱回家。
老太婆恨的要死。
但我姐给的多,她只能咬牙切齿的答应。
这几年村里变化很大,越来越多的楼房盖起来,有些脑子灵活的中年人出门打工,也挣了不少钱。
开学前,我找了爸妈。
「刘伯伯和婶子从前干活还不如你们,但前年两口子出门给人家拌灰挑桶,也挣到钱了,还有张伯伯的那个半傻儿子,上城里给人家卸货,听说去年挣了千把块钱。」
种田才多少钱。
而那些出去打工的都在商量盖房子。
我爸动了心思,和老太婆商量了很久才决定他跟着村里人出去找活干,而我妈则留在家里照顾老小插田种地。
我爸提着桶背着棉被出门的那天,我和叶文星也上学了。
初三下学期课业多,老师催的也紧,我每天睁开眼就是搞学习再搞学习,等到中考完才发现叶文星的成绩退步了好多。
他支支吾吾的说学不懂。
我把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收起来,把初一的知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时不时有同学来找他玩我也都回绝了,等到开学前再考验他,各科成绩均已提上来。
我妈再不说我读书不如叶文星。
老太婆也只敢阴阳了。
如今我爸和我姐每月都按时寄钱回来,供我和叶文星读书已不成问题,我这才珍重的把那本翻到毛边,还写满了见解的孙子兵法收进行囊里,安心去读高中。
未来也许艰险黑暗。
但硅步千里,终有至时。
-25-
高中开始放月假。
十多人的大寝室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吵闹,但重点高中的学习氛围终究不同,人人都在埋头努力。
我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搞学习。
但不知道哪天起,寝室里开始有人悄悄化妆,故意把衣服穿出别样风情,而熄灯后讨论的也是哪个班的男生长的好看,今天谁又偷摸给谁递了情书。
我提醒她们学习为上。
她们说我是怪胎。
「叶多,你就是个学习机器。」
「青春你懂不懂?没有怦然心动过的青春是不完整的。」
是吗?
我申请了换寝室。
和一群同样不解青春风情和女孩子住在一起,为了理想和未来拼命奋斗着。
但某天,我课桌里多了封粉红色的信。
我找到了写信的人。
他目光躲闪四处张望着,像做贼似的,「叶多你是不是虎,被老师知道了怎么办?不过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但以后和我处对象时不许这么凶巴巴的板着脸。」
把他能耐的。
成绩扔人群里都找不出来,还想仗着点姿色对我指手划脚?
「不处。」
我把信扔他身上,转身就走。
「叶多!」
他在我背后气急败坏的,「怪不得都说你是灭绝师太转世!没一点女人味!」
我脚步一顿,随即又面无表情的走了。
拐个弯却碰到了同班的方和。
「不生气?」
他微微歪头好奇的打量我,初夏的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洒落下来,斑驳光影照得少年唇红齿白,俊俏清秀。
「不。」
我认认真真的说道:「这次月考我年级第四,班级第一。」
他愣住。
下一秒就像被踩痛脚的猫,「那又怎么样!叶多你给我等着,下次我一定考过你!」
他和我同班。
但却是万年老二。
不如我的人才会大呼小叫,我何必搭理?
-26-
方和卯了劲的追赶我。
而我沉下心来,只管按自己的节奏努力学习。
期末时我稳定发挥,他倒是状态不佳掉出了年级前十,放暑假那天他沮丧的找到我,「叶多,你就不安慰下我吗?」
「继续努力。」
我淡淡说着,看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我警觉的退后两步,「我妈已经来接我了,再见。」
老师天天耳提面命。
他怎么就听不进去?
秋后开学,我与方和分在了不同的理科班,几乎就没再见过面,不过我偶尔会听女同学一脸娇羞的提起他的名字,说那谁谁长的好看成绩还好。
月考后我特意注意了下方和的名字。
理科年级排名五十八。
啧。
我摇摇头,不再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毕竟有些人看着同是星光赶路人,但也许是夜太黑诱惑太多,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中秋放假我没回家。
从我读高中后,我姐会额外的悄悄给我寄钱,说女孩子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我手里存着些钱,完全能住在学校里继续啃书。
但我妈找来了。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叶多,你也不管管你弟,他成天逃课跟小混混玩,成绩都考倒数几名了!」
我这才知道实情。
叶文星哪里是学不懂,而是他到镇上后被热闹迷了眼,成天瞎玩把成绩搞垮了。
混账东西。
我心里恼火,面上倒是冷道:「你的儿子你叫我管?」
「他,他只听你的话……」
我妈嗫嚅着。
我挑眉,「所以呢?我现在去打他一顿?」
「那不行!打坏了怎么办!」
我妈连忙摇头,既想我给她管儿子,又害怕我下死手,我盯着她仔细的看了几眼,眼底渐渐浮起冷笑,「张秀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毫无长进。」
她很喜欢跟我玩心眼。
但从来都玩不明白。
「叶多!」
她恼羞成怒,我自顾说道:「要我管你们就别插手,不然就别来找我。」
她和老太婆堪称搅屎棍。
谁沾谁倒霉。
我妈纠结了好久才答应不插手,而我打电话跟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后,便直奔城里网吧。
这两年流行的时髦玩意儿,很招年轻人喜爱。
叶文星不差零花钱。
据我妈说,他翻墙逃课想着法的溜到城里上网,经常夜不归宿,已经挨了学校处分,再不悔改就要退学了。
跟我那些为了上网走火入魔的同学简直一模一样。
叶文星果然在。
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他染着一头黄毛正跟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年轻在那鬼叫,一激动就狂拍键盘,「他妈的,你会不会打!」
当然会。
我上前就是一巴掌打他脸上。
世界都安静了。
我拧着叶文星的耳朵回村,老太婆正坐在屋檐下赶鸡,见状顿时对我破口大骂,我理都没理,一脚把叶文星踹跪在堂屋的毛爷爷像前。
「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老太婆去拽叶文星,谁知叶文星犟着没起,「你骂二姐姐干什么?我让她拧耳朵的,我就喜欢被她拧!」
老太婆气了个仰倒。
我面无表情,「嘴甜也不管用,明天下田割稻。」
叶文星垮脸。
他打小就没干过农活,拿着镰刀都不知道从哪下手,我教过两遍便走开了,我妈心疼的不行,而我眼神冰冷,「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好凶。」
她觑着我的脸色,有点不甘心但到底是没多嘴。
叶文星知道我动真格的,也没敢再嘟囔,撅着屁股挥着镰刀,顶着大太阳在田里干活,半天下来脸晒红了手也割破了,腿在洼处还被叮了两条蚂蟥。
晒红的脸又吓白了。
瘫在地上都没敢动。
「下午继续。」
我面不改色的揪掉那两条蚂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带他回家简单的吃了个午饭,又继续下田割稻子打稻谷。
秋收的时候都忙。
村里人路过时羡慕的不行,「秀花,你家孩真孝顺,还知道请假回来帮你收稻子!」
我妈笑的合不拢嘴,连说那是那是。
我瞟了眼叶文星。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满脸臊的通红。
打稻机里的稻谷需要挑回家晒,我妈抢着要挑,我直接把扁担撂叶文星肩上,「他来。」
少年的肩膀还很稚嫩,挑个三五十斤都摇摇晃晃的像是要摔倒,我妈心疼的哭,「叶多你就是见不得他好!」
「他不读书,以后就要这样挑一辈子。」
我冷着脸叫她去割稻。
如果叶文星参不破学习的意义,那他这辈子的苦才刚刚开始,我妈有空心疼他,不如多割几棵稻。
没几趟,叶文星的肩膀就磨破了。
他眼泪汪汪的来找我,「二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想回学校。」
「先搞秋收。」
我没答应他。
三个人几乎早中晚都泡在了田里,轮换着割稻挑谷。
农活辛苦,一天忙下来累到都直不起腰,汗珠子淌眼睛里了也没时间擦,叶文星哪吃过这个苦,哭着喊着要读书。
「你以为,我是让你来体验生活的?」
我不为所动。
每天带头下田干活,让烈日和汗水告诉他辛苦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而他知道不会有人纵容他偷懒耍滑后,整个人蔫的像焯了水的青菜。
我妈心疼的要死。
老太婆更是没个日夜的骂我。
我全当没听见没看见,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叶文星去干活,而他脑子到底好使,蔫了三天后忽然振作起来,再也不喊苦喊累了,还抢着干活。
他不解释,我也不问。
秋收结束那晚,我和他喝了点米酒。
「姐,幸亏你没松口。」
他摸着肩膀上反复磨破又长痂的地方,脸上有着惭愧,「那天我说想回学校并不是真的知道错了,只是不想再干农活而已……如今我已知道学习是为自己而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姐,让你操心了。」
他端起米酒碗,轻轻碰了下我的碗沿。
「知错便好。」
我松了口气,就着秋月喝下这碗米酒。
书上说,不以一城一地的得失论成败,他是一时贪玩走错了路。
并不是错失整个人生。
-27-
叶文星回了学校。
年底,他用成绩证明了他没有辜负我的教导,班主任家访时也笑说他下半年改变很大,只要继续保持下去,考重点高中不成问题。
这个年过的高高兴兴。
我爸挣到钱了,给叶文星买英语复读机时,在叶文星的纠缠下最终也给我买了一台。
我奶不高兴。
夜里我妈找过来,「你越大越不懂事,见你弟有点什么你也跟着要。明天赶紧去把那个什么机给退了,别惹你奶不高兴。」
她满脸谴责。
好像我花钱就是在割她的肉。
我都给看笑了,「她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让我退是不可能的。」
她炸了。
各种污言秽语骂我,引得叶文星冲进来对她怒目而视,「是我叫爸爸给二姐姐买的!你再骂二姐姐就别怪我不叫你妈!」
我妈愣住了。
最终所有表情都化成了伤心难过。
她听老太婆说她没儿子撑腰,听了几十年,以为儿子长大了就会盲目的替她撑腰,但叶根生是叶根生,叶文星是叶文星,老太婆带大的孩子怎么能和我带大的孩子相提并论?
大姐和叶鱼依然没回家过年。
我姐还是老样子。
叶鱼出去后却是音讯全无,我妈辗转托人弄到她的号码,打过去问她回不回家,她张嘴就是不耐烦,「回什么回?回家了你是把我供起来还是能给我钱花?」
我妈噎的半天没缓过神。
老太婆大怒,「人不回,钱得寄回来!」
「你在想屁吃。」
叶鱼冷笑,「你们给叶文星买东西的时候大方得很,我想买点东西就抠得要死,一分两分的打发我,现在也好意思管我要钱?」
「你是叶家走出去的!」
「那又怎样?」
叶鱼打小就跟老太婆学脏话,两人在电话里对骂起来,到最后还是那些看热闹的相劝,叶鱼这才松口,「行啊,他们给过我多少,我就寄多少。」
小年时钱汇过来了。
总共五十块。
一个春节老太婆都逮着这件事骂,我和叶文星以学习任务重早早就溜了,我爸等元宵节后也跟着老乡去了城里打工。
生活还要继续。
大姐打电话来时我说了这事,她叹气,「其实叶鱼还算好的,至少幼年时不用干活还能讨到零花钱,咱们俩才是当牛做马,没被叶家当人看。」
「多多,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知道。
我读书不仅为自己,更是带着大姐曾经的梦想一同向上攀登。
「过年时朱小君来找过你。」
我轻声问道:「姐,我把你的号码给他了,而且我听他的意思是想找你提亲,你怎么想?」
「拒绝了。」
我姐说的轻描淡写。
我愣了愣,没忍住劝她,「朱小君毕业后进了咱们县里的单位工作,前途无限,你就考虑考虑他呗?」
她和朱小君两小无猜,朱叔叔和杨丽婶婶也乐见其成。
他俩要是散了,才叫人惋惜。
「成不了的。」
「年前咱妈和奶奶打电话,说我不能像叶鱼那样忘本,哪怕结婚了也得给家里交钱,不然就上我做事的地方,甚至是去我婆家村里闹,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什么嘴脸。」
她声音压抑痛苦。
像极了那年被撵出学校时的绝望。
「那你现在……」
「朱小君是个好男人,我不能害了他。多多,大概我以后就在这边落户生根了。」
她是孝顺的。
哪怕被压迫被剥削,也依然给家里寄钱,依然尊称她们。
但叶家还要对她敲骨吸髓。
「我支持你。」
无论她选择嫁给叶小君,还是选择在外地生根。
我都会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28-
七月,叶文星考上了我所在的重点高中。
再一年,我考到了上海读大学。
我爸赶回来办升学宴。
办酒当天,但凡和叶家沾点关系的都来了,个个恭喜我爸妈养了个好孩子,我妈更是扬眉吐气,逢人就夸她自己教女有方,跟别人大谈教育经。
老太婆在房里和她的老姐妹聊天。
我从门前过,听她骂人,「黄毛丫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嫁人,带到别人家里去的?」
「根生而今糊涂的很,还给那死丫头办酒,都不知道把钱省出来给文星用。」
房间里一片附和声。
而我光是听着就能想像出那张老脸上的皱纹是如何纠缠在一起,扭曲成刻薄的模样,证明它们主人就是打从骨子里看不起我。
「别理她。」
大姐特意赶回来给我庆祝的,见状要拉走我。
「二姐姐,看我的。」
没等我反驳,叶文星忽然冒出来。
他探头笑嘻嘻的跟房里嚷,「诶,我二姐姐不光现在花钱,等我以后挣钱了,我还把钱拿给她花!」
老太婆气的要死。
外头在热热闹闹的吃席,她在房里哭天抢地的说死了算了,她以为都向着她,却不知人家背后翻她的白眼,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当笑话讲。
酒席过半,村支书叫我讲几句话。
流程是提前商量过的。
他想让我讲讲读书时的故事,希望我激励其他学子刻苦努力的学习,有出息后别忘了父母恩,而我站起身来环视了圈,不意外的看到了我爸妈激动的脸庞。
「首先感谢我爸妈,是他们给了我生命。」
我徐徐开口。
他俩享受着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而我话锋一转,朝我的恩人们深深鞠躬:
「其次,我要郑重感谢我姐,感谢朱建国叔叔和杨丽婶婶,还有叶家湾小学的李志远伯伯与李校长,以及全体老师和食堂里那些曾经照顾过我的叔伯婶婶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叶多的今天。」
他们都在。
都真心实意的赶来恭贺我金榜题名。
乡邻们安静了,个个看向他们那一桌,我望过去,Ṭų⁹就见我姐和杨丽婶婶捂着嘴哭了,朱叔叔和李伯伯他们也是眼眶通红。
真正在意过我的,就知道我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难。
我是最不受宠的孩子。
在漠视和打骂中长大。
父母不管我,也不看好我,但我偏偏就靠自己拼出了一条血路。
而此刻与我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两个人,没有从我嘴里听到赞美他们的词藻,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感恩和承诺,两张脸都阴沉沉的满是恼怒。
我选择性的无视,鞠躬落座。
「那什么,吃菜吃菜!」
村支书到底见识多些,笑呵呵的招呼乡亲们继续喝酒吃菜,我妈压着声就要怒斥我,外头却忽然传来笑声。
「叶多。」
「看来你就算考上了大学,脾气也还是没有变。」
-29-
是叶鱼回来了。
她一走五六年,期间没回过家,这次升学宴我妈给她打电话,她没说回不回,直到今天早上都没见她露面,便都以为她不回来了。
这会儿倒是正好赶上热闹。
几年不见,她变得时髦靓丽城里范儿十足,手里还拿着时下最流行的小灵通,没等所有人惊叹她的改变,就见她朝外头招了下手。
外面停着辆小汽车。
这边刚招完手,那边就下来好几个男男女女,热情的往席上发烟发糖,惹得乡邻们争相激动起来,「叶鱼你这是挣大钱了啊?」
「还行吧。」
叶鱼撩了下头发,笑容精致。
手腕上的大金镯子不经意的露出来,太阳下差点晃瞎人的眼。
人群沸腾了。
忘了这是我的升学宴,杯杯酒都先敬叶鱼这个有钱人,求着叶鱼带她们发财。
叶文星恼道:「她回来抢风头的?」
「随她。」
我并不在意叶鱼耍心眼。
陪恩人们吃好喝好,聊尽兴了方才送别。
宾客们刚走,老太婆就迫不及待的叫住叶鱼,「你连小汽车都买了,挣了多少钱?钱呢?」
「点烟。」
叶鱼歪靠着椅子,细长手指夹着烟微微扬起,跟她来的男人立马小跑过来点火,而叶鱼吞云吐雾了会儿,才跷着二郎腿朝老太婆笑,「几十万吧,在银行卡里。」
老太婆的眼睛都睁圆了。
老脸激动的打颤,「快,快把钱转给你爸!」
「凭什么?」
叶鱼依然跷着腿,慢悠悠的笑着,老太婆愣了半秒,立马说道:「就凭我是你奶,你有钱了必须交给家里,不然……」
「不然打死我?」
叶鱼啧啧两声,把一张汇款单拍在桌上,踩着高跟鞋袅袅娜娜的起身。
「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她笑看着老太婆。
老太婆摇头,眼珠子已经黏汇款单上了。
「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叶鱼嗤笑,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怨恨和快意,「我回来就想告诉你们,我叶鱼也有钱了。」
「但是!」
「你们别想花我的钱!」
她昂起脖子。
像是终于挣脱枷锁,用力嘶吼的兽。
老太婆气得要打她,但跟着她来的那几个男女立马挡在了她身前,而叶鱼讥讽的扫了眼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母亲,便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
「小畜生!」
老太婆追着车屁股骂,又叫我爸看汇款单,叶文星凑上去,很快就面色怪异起来,「五十块?」
「丧良心的狗东西!迟早天打雷劈!」
老太婆彻底炸了。
哭天抢地的骂叶鱼不得好死,骂我妈生了个白眼狼,而我也算明白了叶鱼的心思。
她不是来抢风头的。
她故意赶在全村人都聚在我家的时候,让人知道她有多风光,让老太婆和爸妈看见了肥肉却吃不着。
她就是存心给她们添堵。
「招娣呢?把叶招娣给我叫过来!」
老太婆忽然发号施令,正在房里说话的大姐顿时慌乱起来,而我迅速抄起枕头下的小布袋藏在身上。
刚藏好,我妈含着眼泪推门进来,「你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听话懂不懂?」
大姐乖乖的点头。
「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老太婆坐在院子里,脸色阴沉且不耐烦的喝斥大姐,「你不准学那死丫头,听见没有?她死外面都没人管!」
「还有你,给家里写欠条!」
她厉声指着我,「翅膀硬了就想飞?还感激那群外人不给你爸长脸?你吃家里的穿家里的,马上给你爸打三,不,打五十万的欠条!」
她张口就来。
我妈立马小跑着拿来纸笔。
「你也别怨我们,怪就怪你自己从小心思重不招人喜欢,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她说的极其自然。
哪怕我如今考上了重点大学,在她眼里我依然比不上忠厚老实的大姐,比不上嘴甜乖巧的叶鱼,更加比不上喜欢和她作对的宝贝幺儿。
「我不会写的。」
我起身,我爸铁青着脸,「你敢不写,我打断你的腿!」
「来啊。」
我盯着他,缓缓扬起冷笑,「叶根生,这句话我听了快二十年,今天你倒是试试,能不能打断我的腿?」
时光如梭,他渐老我渐大。
曾经我需要仰视,让我害怕畏惧的男人,如今比我还矮半截。
「反了天了!」
他去抄棍子,两指粗的竹棍让我不可遏制的想到那年他一棍打的我口吐鲜血,要不是大姐放弃读书的机会替我求情,我早就死在了那年春天。
「多多!」
「二姐姐!」
竹棍夹杂着劲风砸过来,我不闪不避,架住竹棍又用力怼回去,曾经打得我死去活来的男人吃不住劲,蹬蹬蹬的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愤怒又错愕。
似乎想不明白昔日任他作践的小女孩,怎么突然就有了还手之力。
「你老了。」
我略倾身,冷冷的俯视他,「叶根生,我们都长大了,你再也不能帮着你妈在叶家作威作福。」
曾经他是叶家的天。
可他没有庇佑叶家女性,反而给叶家女性带来无尽苦难,还用拳头迫使叶家女性屈服在他的暴力下。
如今风水轮流转。
让他也尝尝暴力的滋味。
「小贱人!你以为你长大了我就打不过你了?」
他暴跳如雷。
爬起来就要对我拳打脚踢,可惜叶文星冲上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二姐姐,快走!」
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身体结实有力。
我爸愣是没挣脱束缚。
「好好读书。」
我叮嘱过叶文星便拉着大姐走了。
「叶多你站住!」
「叶招娣你要是敢跟着叶多走,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我妈歇斯底里的尖叫,已经跨出院子的大姐愣了愣,回头苦涩的笑道:「那就不认吧。」
我妈愣住了。
她向来喜欢拿捏大姐。
可是大姐有血有肉,也会失望,也会疼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叶多!叶多你站住!只要你把招娣和叶鱼哄回家,我就,我就保证喜欢你!」
我妈着急了。
疯狂表情下隐藏着她编织的谎言。
傍晚的风带着白天的燥热,滚滚热浪拂过皮肤,某个瞬间我甚至有种被烈火凌迟的错觉。
但也只是瞬间。
我回头,看了眼屋檐下跳脚的叶家人,眼神才平静的落在我妈身上。
「你以为。」
「我还期待你的爱?」
-30-
我跟着大姐南下。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换主家,老太太知道她带妹妹过来打暑假工后,不仅热情的要留我在家住,还让家里人帮着给我找工作。
「不用那么麻烦。」
她儿媳笑眯眯的打量我,「多多不是才考上名牌大学嘛,干脆给我家皮猴子补课好了。」
补课工资比我姐做保姆高很多。
她儿子刚读完初一。
我拿出百分之两百的心力,从小学知识开始梳理,把他薄弱的地方都填补上去,一点点的夯实基础,再去逐步提升成绩。
期间叶文星打电话过来,说我爸已经出门打工了,但又支支吾吾的,「姐,要不你暂时先别回来,妈和奶奶……」
我知道。
哪怕他不说,我也能猜到我妈和老太婆在村里是怎么编排我的。
而我暂时也没想过回去。
早在高二组织学考需要身份证户口本的时候,我就悄悄把户口内页都复印了,而属于我和大姐那一页则用复印件代替了原件,身份证从来都随身携带着。
那个家。
我和大姐能不回就不回。
暑假时间过的很快,这也是我跟大姐过得最舒坦自由的两个月,我入学前,赵叔找来了各科试卷给他儿子做补课检验,而结果也不负所望。
所有科目成绩都有显著提升。
赵叔和芳姨除了工资,另外给我封了个厚厚的红包,还笑说如果我愿意,过年还可以来给赵明书补课。
我自然是乐意至极。
临行前给一家四口都送了礼物,有老太太念叨的那家老字号的糕点,有我自己调配的泡脚药包送给赵叔和芳姨,平时能泡泡脚解乏,还给赵明书买了喜欢的玩偶。
「谢谢你们照顾我和我姐。」
我给赵家人鞠躬。
大姐是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话少人老实,只知道卖力干活,幸得赵家宽厚待她,才使她免了颠沛流离之苦。
也不嫌弃我初出茅庐,主动收留我。
他们仁善,值得我尊敬。
「你有心了。」
芳姨赶忙扶起我,赵叔则是满眼欣赏,「叶多,金鳞岂是池中物,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郑重点头。
背起行囊踏往梦想的方向。
-31-
光阴似箭。
读大学的前两年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去给赵明书补课,他也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把赵叔和芳姨高兴得带着全家人还有我和我姐出国游。
彼时经济正在崛起。
国内互联网行业已经初现峥嵘。
赵叔游玩的同时不忘考察,而我读的金融系,正好跟着他学生意经。
大三开学后,我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做市场调研,做行业分析,也试图进军互联网抢先分块蛋糕。
叶文星考到了杭州读大学。
他知道我想创业后,以他自己的名义从家里软磨硬泡要来了三万块钱,而我姐嫁了当地人,婆家敦厚善良,听我姐讲述我的故事后,也拿了十万支持我。
叶鱼打电话给我。
「叶多我真是恨死你了,打小你就疼姐姐宠弟弟,唯独对我一言不合就扇巴掌。」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她絮絮叨叨的。
我言语平淡,「所以呢?」
「所以我恨你又能怎么样,你依然是三姐妹里最争气的那个人。」
她怅然着。
忽然又话锋一转,「你看我好像很风光,但吃的都是青春饭,赔笑脸捧臭脚是常事……唯独这些年攒了点钱,我听大姐说你要做生意,那个,我可以只投钱跟你合伙吗?」
说到后头,她惴惴的。
似乎怕我拒绝。
我沉默了下,才问道:「你不怕我亏钱?」
「怕。」
「但你聪明能干,又是我同胎的姐姐,如果我连你做生意都不敢投钱,大概我这辈子就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她说:「二姐,我愿意相信你。」
我怔忡了很久。
关于叶鱼还是年少时的记忆,她随了我妈和老太婆的根,喜欢算计偏又算不明白,所以经常被我打,而她也从来没有叫过我姐姐。
如今却改口叫二姐。
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孤身漂泊,经历了何等酸甜苦楚。
「投吧。」
我同意了叶鱼的投资,她欢欢喜喜的把大半身家都给了我,还说钱不够她再想办法,我问她从哪里搞钱,她又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
「等公司盈利后就来找我。」
她十三岁打工。
也许吃尽了苦头也许贪恋过浮华,可我不想评判也没有资格对她的人生指手划脚,只希望我挣到钱后,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赵叔也投了钱。
笑说:「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那年年底,公司成立。
创业初期是最忙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既要学习又要兼顾公司,头发都大把大把的掉,而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打电话骂我。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从小就干啥啥不行,还想学别人开公司?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叫你弟骗家里钱的,马上把钱给我寄回来,不然……」
「不然你吃了我?」
我把财务报表放在桌上,目光嘲弄,「张秀花,我没拿你的钱,你也少管我的事。」
互联网刚刚兴起,我们啃到了大头。
盈利几乎呈几何倍数增长。
叶文星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知道后打了三万块钱回去,「我拿的钱你赖二姐姐?以后没事别给我二姐姐打电话!」
后来听说,我妈气的在家里骂我祖宗十八代。
我勾勾唇。
骂呗,最该骂的是她自己。
-32-
又两年,互联网已经快速发展起来。
智能手机和电脑开始市场下沉,进入寻常百姓家中,而我和小伙们创立的公司站在风口上,也在飞速壮大。
所有投资人赚的盆满钵满。
大姐家换了新车新房子,她婆婆见到我比见到亲闺女还热情,对大姐也极好,赵叔已经成了商圈大佬,而叶鱼也如约来找我。
多年不见,她成熟许多。
跟我坦承了这些年在外漂泊的经历,「我没读过书又见识少,有回被人骗到夜场喝酒唱歌,等醒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跟形形色色的男人们逢场作戏。」
她顿了声。
觑着我讷讷道:「二姐,你会看不起我吗?」
「不会。」
「该骂的不是你。」
我伸手抱住她,她僵硬了两秒,忽就肩膀一软,伏在我肩上放声哭起来。
人生各有各的难处。
有的人靠自己化解苦厄,冲破风雨。
有的人自己吃了苦,便把苦难加倍施在别人身上。
前者风摧愈劲。
后者只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虫。
-33-
叶鱼开了家花店。
她说她要摆脱从前的生活重新开始,我自然是支持。
叶文星也敛了年幼时的跋扈,对他的大姐姐和三姐姐都温和宽容了许多,姐弟四个时常小聚,感情反比从前好太多。
我越来越忙。
公司已经稳步发展起来,时常有财经记者采访我,直到我妈打电话来试探,我才知道我已经家喻户晓,成了村里的大名人。
「今年过年都回来吧?」
「你奶年纪大了,我和你爸也想你们了。」
这些年只有叶文星会回家过年,而我们三姐妹都是聚到大姐家里,逗逗小外甥女,也叙叙姐妹情。
「好啊,今年回去。」
我弯了弯唇。
有些陈年旧账也该说清楚了。
年三十,我和大姐还有叶鱼陆续到家,小外甥女是第一次来叶家湾,看什么都新奇得很,而我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县里镇里村里的领导就都来了,大家热闹聊着,希望我能发展家乡经济。
我答应了年后会考察。
领导们走后亲戚乡邻们来拜访,我又去看望了李伯伯,得知叶家湾小学年久失修,当场表示过完年就找人重修学校,并且给孩子们捐钱捐物,筹办助学基金。
转道我又去了朱家。
得知朱小君一直在县里工作,还立志给他爸翻案,只是他年轻资历浅,说不上话,我当即以朱小君妹妹的名义给他领导打电话,说要捐助他们单位一批器材物资。
领导自是满声高兴。
还夸朱小君年轻有为是个好苗子。
「官场的事我不懂。」
「就只能在钱场上帮帮忙,希望朱叔叔能早日沉冤昭雪。」
我像当年那样,给朱叔叔斟酒。
他笑容感慨。
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到最后又只骄傲的抿了口酒,「大鹏展翅,龙跃于海,好,好。」
天黑后我才离开。
刚出院门,朱小君匆匆追上来,「多多,你姐她……」
「你们如今都很好。」
我笑笑。
屋里灯光透过来,照亮了他黯淡的脸,他默了默才轻轻笑道:「那就好。」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我姐如今有了恩爱美满的小家庭,他也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孩,过着清闲惬意的日子,那就让曾经变为曾经,过去的也都让它过去。
村里是藏不住事的。
没等我到家,我给各处捐钱捐物的事就传到了叶家人的耳朵里。
我刚跨过堂屋门槛,老太婆就猛地拍了桌子。
「跪下!」
-34-
好威风啊。
我看着堂上的老太婆,白发苍苍怒目圆睁,好像是坐堂审案的官老爷。
「你谁啊?」
我轻呵,施施然坐下。
时隔多年,她还想作威作福?
「大过年的,叶多你别惹你奶奶生气。」
我妈和稀泥,惹得叶文星怼她,「大过年的,你就不怕惹我二姐姐生气?」
「就是。」
「知道的是知道你想我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钱了。」
叶鱼跟着附和,大姐眼眶通红的抱着女儿,「既然你们到现在都嫌女孩没用,那叫我们回来干什么?」
我这才知道。
我出门后老太婆和我妈轮番逼着大姐和叶鱼交钱,还说叶鱼老了嫁不出去,要给她介绍村里的老光棍,又催大姐生二胎,说女儿没用,连囡囡叫她俩,她俩都爱搭不理。
「我又没说错。」
我妈犟嘴,气得我姐眼泪汪汪。
我慢悠悠的喝着茶,「对,你说的有道理,女儿都是没用的东西,所以没用的你生了没用的我们。」
我妈脸色一变,「你怎么说话的!」
「难道你不是女的?」
我抬眸,要笑不笑的看着她,「既然女儿没用,那你以后也别指望我们养老了,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闲钱来养没用的你?」
「那不行!」
她立马不干了。
老太婆也急忙接话,「你怎么会没钱?以后你爸妈就跟着你们三姐妹了,你们再帮着你弟买车买房,把彩礼凑齐了娶老婆,也算是你们对叶家有功。」
「哦,这样啊。」
我揶揄的看向叶文星,「原来你才是最没用的废物,就差洞房也要姐姐们上了。」
叶文星臊的脸通红,求我别说了。
「我不稀罕叶家的功。」
叶鱼撇嘴,把五十块钱拍桌上,「不能再多了。」
「我二十。」
我跟着放钱,大姐犹豫了下,但很快拿了十块钱出来,「就值这么多。」
家里又是一顿乱。
老太婆那张破嘴就没停过,我妈含着满眶泪不敢置信的摇头,「我对你们三姐妹尽心尽力,到头来你们竟然这样对我?」
「尽心尽力?」
叶鱼嗤笑,「年幼时或许有吧,但后来你骂我挖苦我,哪里把我当人看?」
大姐哽咽:「还有你们把我从学校赶回来的那天,我跪着求你们别骂了,可你们当着全校师生骂我是贱货……你们把我困在家里,逼我当牛做马给叶家干活,要不是多多放走我,我早就死了。」
这是刻在她们生命中的阴影。
一生都难以磨灭。
可是我妈一脸懵。
半晌才憋出来句:「你们胡说吧?我怎么不记得?」
呵。
我到嘴边的责问都咽了回去。
多讽刺啊。
她自己是女人却总觉得女人是最没用的,她带给女儿们无尽的苦难伤痛,却从不觉得她是施暴者。
老太婆固然令人憎恶,她也同样可恨。
「我们走。」
我懒得再留下来浪费口舌,大姐和叶鱼也跟着走了,我妈这才急眼,「年夜饭还没吃呢!」
「没那福气吃你的饭。」
没奢求她道歉,可是她连仅有的愧疚都做不到。
她的忘记,衬得我们的苦难像是一场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笑话,被伤的,从来也只有我们自己。
「叶多,你不能就这样走!」
「你必须养我们!」
我妈和老太婆在背后咆哮。
那些年的苦难和煎熬像放电影似的从脑海里过,我顿了顿,最终笑容平静的回头,「张秀花,我们会尽法律上的赡养义务,仅此而已。」
施予苦难的人早就忘了往事。
我亦不会再自困。
既是父母缘浅,那便放下该放下的,去爱我该爱的。
从此龙跃大海。
鹰击长空。
后记
又两年,公司上市。
期间我和赵叔嗅到房地产的苗头,赶在所有人前面,分到了第一块大蛋糕。
钱越赚越多,而我也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给镇里拉了一批轻工业投资商,大力发展家乡经济,又出资重修叶家湾小学,还以公司名义设立助学基金,帮助那些想上学却没办法上学的孩子。
钱如流水般花出去。
十里八村的百姓就没有不知道叶多的。
老太婆打电话骂我,说我钱多烧的慌,我轻笑,「关你什么事?」
这两年叶文星也不回去了。
我妈打电话哭。
她不敢闹我,便天天缠着大姐,不是说她命苦,就是说她和我爸在家像孤寡老人,大姐到底心善,抽时间回去了趟,结果我妈一个劲儿的追问幺儿为什么不回来,气得大姐连夜离开了。
「她不是命苦,她是活该。」
大姐彻底死心了。
叶鱼根本不接家里电话,叶文星又烦他妈一张嘴就是重男轻女,最终我妈只得打电话到我这里来,哽咽着说都不理她,让我管管她的儿子女儿们。
「妈,这都是命。」
「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轻言细语的,温柔的劝她接受现实。
也许是我的直白让她终于想起当年她是怎么对几个女儿的,她静默了两秒,忽然就放声哭起来,「叶多,你居然恨我!」
为什么不恨呢?
受苦的是我,我能理解她的难处,可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这次通话后她生病了。
挨个的打电话给其他几个儿女,最终叶鱼和叶文星回去了,但叶鱼隔天就气冲冲的回来了,「只是感冒也就算了,她眼里依然只有叶文星!」
我挑眉。
意料之中罢了。
再后来我妈想故伎重施,便没人搭理了, 偶尔叶文星回去看看,她都要在家庭群里哭诉一番女儿们的不孝, 说她病死了都没女儿送葬。
明明三姐妹都不回去。
但她依然最不待见我。
可是她的儿女们都不理睬她的时候, 她又可怜巴巴的来找我说情。
她的爱不纯粹, 她的恨也不彻底, 她一辈子像柳絮似的风往哪边吹她就往哪边飘,直到老太婆过世, 她悟出了另一条路。
老太婆中风多年。
她某天夜里爬起来数钱, 一跟头摔地上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后来到死都是我妈端屎接尿任劳任怨的侍候着, 就算老太婆发癫对她破口大骂,她也没有在女儿们面前的威风, 乖乖站着挨骂。
「幺儿,你赶紧结婚。」
刚葬完老太婆, 我妈第一句就是催婚。
我爸也跟着附和, 说这是他奶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叶文星听了。
婚礼办的很热闹,娶的也是跟他志同道合的姑娘,本来是件圆满喜事,但结婚第二天我妈就坐在堂屋里颐指气使, 叫新媳妇洗衣做饭侍候一大家子人。
「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她想造反呐!」
她奋力拍着桌。
那姿势,那尖酸刻薄的模样, 简直就是老太婆的复刻版。
叶文星当天就带着老婆走了。
后来逢年过节不回去, 连孩子也不叫我爸妈带,就带着老婆孩子住她娘家,我妈哭着给我打电话,「他和倒插门有什么区别?我的孙子凭什么不给我带!」
「就凭你吃人饭不干人事。」
我很直白。
她在她婆婆手底下吃的苦, 还想等她当婆婆了再给她儿媳妇吃一遍?
可惜她不是老太婆,叶文星也不是叶根生。
再后来她真病了。
在家里哭着喊着没人照顾她, 给她请护工又不干, 就必须要儿媳妇侍候,惹得叶文星发了好大的火,「等我死了你也别想磋磨她!」
他两口子感情特别好。
我们做女儿的只当不知道这事。
活该罢了。
不是没有挽救她, 但她沉浸在自我感动式的付出中无法自拔,低眉顺眼的任由老太婆和我爸驱使,等老太婆死了又想接棒祸祸自己的儿媳妇。
后来的后来。
我爸和我妈进了养老院。
明明儿孙满堂,却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
除夕夜, 她带着哭腔给我打电话, 「叶多, 我是你妈妈啊,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能啊。」
我淡声反问:「那你说说, 让我原谅你什么?」
她呼吸一窒。
半响才支支吾吾的开口,「我哪知道你想原谅什么……反正你觉得我有错,那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那真是委屈她了。
我听笑起来, 「妈妈, 我们工作忙, 你和爸爸就安心住养老院吧。」
母女一场,我会依法尽孝。
至于其他的。
如她所言,那都是她的命。
她说三妹妹受了大惊吓需要哄着睡, 在一墙之隔哼着我听不懂但很温柔的歌,大姐将我搂在怀里,摸索着擦干我脸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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