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洄订婚前夕,他出车祸失忆了,以为要和他结婚的是曾经抛弃他的初恋。
所有人向他解释,但他执迷不悟地要取消和我的婚事。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在那之前,我也早就想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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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江洄出车祸的事,是在我们订婚当天,我还在思考要不要继续通知亲朋好友参加订婚宴时,收到了江洄助理的电话。
他出了车祸,失忆了。
我赶到病房时,江洄已经醒过来了,文珊坐在他的病床边,眼睛哭得红红的。
江洄宠溺又无奈地为她擦去眼泪,然后他听到门口的响动,回过头发现了我,眼中的柔情瞬间消散,只余戒备。
文珊急忙起身,无措地向我解释:「佳佳,我和江洄没什么。既然你来了,我马上就走。」
她说着便要离开,可江洄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转头看向我的眼神里,盛满了冷漠与陌生。
也是,在二十岁的江洄的记忆里,陈佳佳是个几乎快要遗Ṫū́ₜ忘的存在。
他的声音冷淡又疏离:「老实说,陈佳佳,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人变成了你,但是在我心里,珊珊才是我的爱人。」
文珊听得眼泪扑簌簌滚落。
我站在病房看着两人,觉得这场面真是滑稽。
我明明是江洄即将要订婚的女友,却莫名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三人。
江洄冷淡地说:「珊珊,你留下。」
是委婉的逐客令。
助理小张也进来了,见到这一幕,有些尴尬。
我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走出病房。
小张向我解释:「江总只是暂时性失忆,医生说了,只要过段时间做手术就会恢复,陈总,您别担心。」
我点点头:「他现在不欢迎我,这边你看着,有异常及时告诉我。」
离开病房时,天色依然阴沉,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昨晚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和江洄在细细盘算着订婚宴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他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然后他接了一通电话,文珊的。
文珊焦急地告诉他,自己的车在高速追尾了,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洄脸上的笑慢慢平复了下来,我抓着他的手,告诉他:「让她去找交警,或者,我可以帮她找人。等会儿要下雨了,很危险。」
江洄思索了片刻,和过去很多次一样松开了我的手,披上外套,说:「珊珊才回国,她对国内太陌生了,我去帮她一次,不会有事的。」
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
气象台预报,晚上会有大到暴雨。
但江洄依然义无反顾地去了,然后,出了车祸。
-2-
离开医院以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江洄的手机号码,打电话的人是文珊。
文珊说:「佳佳,我真的感到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给你们造成困扰的,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内疚。」
我听着她的电话,慢慢地说:「你的确应该内疚。」
文珊显然愣了下。
电话那头文珊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会把江洄还给你。只是现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我,他只要我陪着,你能不能,这段时间先别出现?」
我放下了正在查看的合同,走到窗边,等待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更加无耻的话。
「他说他只想跟我待着,出院以后,我想把他带回我家。也许,会对他的记忆恢复有所帮助。」
平静地对峙中,我轻笑出声。
「好啊,你想要,那就给你。」
坦白说,我和文珊其实没有什么恩怨纠葛,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江洄的初恋,我曾将她当作对手,可事实上,文珊是第一次见到我。
文珊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是得知她与江洄恋爱的时候。
那会儿我在读大二,每日勤工俭学,常常很晚回到宿舍,因此对学校里的很多新鲜事儿并不知情。
直到室友说起经常主持学校大型晚会的美女主持人文珊已经名花有主了,对象是金融系的帅哥江洄,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无力又全身冰凉。
我喜欢江洄,喜欢了很久很久,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其实如今想来,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还有校园跑,我打开手机软件出去跑步,在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最后瘫软在地,软件上显示我跑了 6 公里。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明白我和江洄的差距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需要勤工俭学并且办助学贷款才能完成大学学业,可是江洄家里怕他住得不好,早早就在学校旁边为他买了大平层。
我努力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那样的房子。
学校里有去美国的交换生名额,我的绩点高,辅导员推荐了我。她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个很努力的学生,可是我的努力如果只用在那些体力兼职上,而不去看更广大的世界,那么对于未来而言其实是白费力气。
她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也心动,可我犹豫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当时思前想后,唯有拒绝。
理由很简单——我没有钱。
虽然并不需要学费与来回的机票钱,可在当地的生活费,仍然是我承担不起的费用。
我那个时候,是如此的贫穷。
可得知江洄恋爱的第二天,我找到辅导员,拿到了那个交换生名额。
我的内心是不甘的,我出身贫寒,但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只能仰望他。
拿到名额以后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我至今都记得,临出国前一晚,我还在做兼职。
我从校外回来,经过学校的体育馆时,看见一束巨大的漂亮的鲜花,我慢慢走近,发现抱着鲜花的人是江洄。
他依然那么帅气,身姿挺拔,微笑着等待正在主持晚会的女友。
文珊穿着拖地的晚礼服缓缓走出来,脸上化着精美的妆,她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笑意盈盈地接过江洄手中的鲜花。
天空有烟花绽放,那群人哄笑着、热热闹闹的,青春如此耀眼。
我收回目光,平静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第二天出国。
但我没想到,我回来时,曾经爱得轰轰烈烈的两个人已经分手了。
文珊提的。
她爱上了另一个人,于是二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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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我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在角落里阴暗羡慕别人的穷学生。
我和江洄一起创办了公司,成了他公司的合伙人,如今是风光无限的陈总。
江洄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公司里稳坐大局。
然而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江洄的。
一个海外收购案,即将收尾的阶段,需要江洄的签字。
他可以不出现,可是需要他的签名。
小张说,打了很多次江洄的电话,但都没有接通。
我了然,驱车赶去了文珊的住址。
我本来不应该知道她具体到门牌号的家庭住址,但她回国以后,某次半夜高烧给江洄打电话,高烧中给江洄发去了自己的住址。
江洄回来以后,怕我误会,很坦诚地给我查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除了几次文珊的求助,没有别的暧昧举动。
他让我放心,我那时的确放心。
我记性很好,不过一次便记住了文珊在哪儿。
此刻,我的车停在文珊楼下,我坐在车里,却并不急着上楼。
抽根烟的间隙,文珊挽着江洄出来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举止亲密,和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他们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商场,我的车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停了车,跟着他们进商场,然后看见他俩去坐卡丁车,江洄笑得很快乐。
和江洄一起打拼的这些年,他的气质愈发沉稳内敛,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笑得这么开怀了。
那笑容实在有点刺眼,于是我慢慢靠近,近到他们两个人终于能够发现我。
江洄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停了下来。
而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抓方向盘的手上,左手中指那里的素圈戒指已经不见了。
我看向了我的左手,那里依然还戴着与江洄曾是一对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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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个人在一楼的咖啡馆入座。
长话短说,我和江洄简短说了下目前需要他签字而他却并不接电话的困境,文珊急着解释:「阿洄的手机昨天洗澡的时候进水了,所以拿去修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追问的欲望。
我直视江洄说:「我不需要你给理由,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回公司将合约签了。」
江洄显然不信我,他的目光很狐疑,而我无意与他解释太多,直接拨Ŧű₍通了小张的电话,让小张与他解释。
江洄拿着手机走去外面接电话,角落的桌子旁,只剩我和文珊。
眼前的文珊再也没了几日前的怯弱,也许是与江洄这段时日的恩爱让她有了底气,她开门见山地和我说:
「佳佳,现在阿洄爱的人是我。」
我搅动着手中的咖啡,不咸不淡地开口:「所以呢?」
文珊的语气郑重:「我后悔了,这些年我很后悔那个时候抛弃阿洄,我当时太年轻,容易被诱惑蒙骗,可是想清楚的时候发现已经无法回头。所以佳佳,我想对你说,请你放弃阿洄,把他还给我。
「毕竟,守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也是一种痛苦。」
我抬起头,看见咖啡店外的江洄,他还在和小张打电话。他的眉头紧锁,无意间发现了我的目光,又迅速躲开。
而在不久以前,他还会在早晨醒来时,亲吻我的额头说早安。
人心易变。
我看着急切等待一个答案的文珊,用一种淡漠的语气问:「那么,条件是什么?」
文珊愣了下。
我耐着性子向她掰碎了解释:「万事万物都有价格,江洄在你的心里值多少价?你愿意付出多少?另外文小姐,我和江洄一起打拼七年,公司如今的成就有我一半的心血,在要摘果子的时候,你来堂而皇之介入,这算什么呢?」
商场打拼这些年,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
文珊在我的逼问下红了眼,她几乎是窘迫般地从包里翻出几张卡,和我说:「我手里有钱,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我名下还有几套房产,除了我住的这一套,其他的我也都可以给你。」
我要被她称得上可笑的幼稚言语与行为逗笑了。
「文小姐,我要你的这些做什么?
「你说的这些,难道我没有吗?」
文珊的眼睛里渐渐闪过茫然。
「那你要什么呢?佳佳。」
窗外,江洄已经打完了电话,朝着这边走来。
「股份,江洄手里的一半股份。」
咖啡店的门在此时打开,想必江洄也听到了我的话,他的神色沉沉,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身上。
几秒以后,江洄的眼神里染上某种不屑,他扯着嘴角,对我轻嗤出声:「陈佳佳,你可真会趁火打劫。」
我拿起包起身,对他俩弯了弯嘴角:「是呀,我现在就是见钱眼开的女人。条件我已经开好了,那么要不要接受,就看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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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回到二十岁的江洄没有让我失望,在那个年纪的江洄心里,爱情是比事业更重要的存在。
他愿意为了文珊让渡手中一半的股权,此后我便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其实很复杂。
小张助理以为我在因江洄分手的决心而伤心,为我端上一杯热茶安慰我。
「江总只是记不起来您,等他记起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误会了,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多么伤心。
我们都深知,签了股权转让协议,我和江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所以江洄来公司签协议那天,小张还是忍不住劝他:「江总,您真的想好了吗?这些年您和陈总共患难将公司一步步做起来,革命中建立起来的感情不比旁人,而且你们原本是要结婚的。我怕您想起来以后会后悔。」
而江洄翻阅协议的手仅仅是顿了一下,他抬起那双沉沉的眼眸看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江洄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用一半的股权,换他与文珊的自由,对他而言,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盯着那份协议,笑了下,笑意还未ťū́₇完全绽放,便听到江洄的声音。
他的神色是这些天来难得的复杂与认真。
他盯着我,静静地说:「这些天我听了我们的故事,佳佳,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的陪伴与支持,我也思考了很久,我想我以为的对你的爱,其实是出于这些年对你情感的一种感动。」
小张面色变了,他急于为江洄找补:「江总,您对陈总的关爱我们都看在眼里,绝不是什么感动之类……」
我拍了拍小张的肩膀,示意他闭嘴。
门外秘书进来汇报,文珊已经等候江洄多时了。
江洄的神色一下紧张起来,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离开的脚步停顿。
我笑了笑,对他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他的神色转变为一种决绝的冷漠,眸中是一派坚毅。
一片寂静中,小张看向我的目光里,含了些许同情。
我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协议,笑着说:「我赚大了。」
没有人知道,在文珊希望我退出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其实,我早就想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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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仍然可以很坦诚地承认,我喜欢江洄,喜欢了很多年。
江洄见证过我最狼狈的十七岁,那个时候,我孤僻沉默,在同学眼里是个不合群的学霸。
我不敢和同学一起去食堂,因为我害怕她们发现我每次买的只有最简单的一道素Ťṻ₅菜和米饭,有时候甚至只有米饭。
我也不敢和室友们出去逛街,因为街上的任何一件东西,我都买不起。
我那个时候精打细算,平常的生活费、教辅资料,都要一点一点地省出来。
可是尽管如此小心节约,我仍然无法抵抗可能会到来的命运。
那时我母亲早早离世,我只能跟着父亲,但他成了新家,并不管我,每个星期五十块的生活费也是常常推迟。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ťűₗ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嫁人的。
果然高二的时候,他说我弟弟需要钱上私立贵族幼儿园,来学校里逼着我退学。
当时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他,我成绩好,可以上一所很好的 985,将来也能更好地帮助我的家人,但是我父亲没有听进去。
他执拗地要给我办理退学。
我当时站在老师办公室里,感受到很多老师们同情的目光,我低着头,盯着脚下已经磨损严重的鞋子。我只能低着头,好不让人发现我难堪的眼泪。
班主任不同意,我父亲气急了,抓着我的校服就要强行将我带离学校。
陆续有别班的学生看过来了,我听到他ţü³们的窃窃私语。也许并没有恶意,可是那种目光与议论,足以将我好不容易藏起来的自尊击垮。
如果当时地上有一个洞,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一辈子都不出来。
江洄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隔壁班的学生,因为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还有优越富裕的家世,所以在学校里很出名。
他来办公室送作业,旁观了这一幕,大概了解了情况,拦在我父亲面前。稚嫩桀骜的少年比我父亲高出一个头,他盯着我父亲,抿着唇一言不语,却有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父亲吵吵嚷嚷,但在老师和同学的阻拦下,松开了手。
后来江洄进了办公室,不知道和老师说了什么,只是下午的时候,他给我带来了一套崭新的校服。
我的衣服很少,因此在家里也经常穿着学校发的校服,所以泛白、边缘磨损。可是没有办法,我只能继续穿。
江洄没有说什么,事实上除了那天的交集,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不久后,有一位阿姨资助了我。
那位阿姨来学校见过我,面色很和蔼,离开的时候,偷偷给了我一个红包。
我后来才知道,那ťù⁹是江洄的母亲。
她摸着我的头说:「我家儿子说了,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好学生,他把你当作竞争对手,你也一定要继续加油呀。」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我很少掉眼泪,可是那天我收到红包,莫名觉得很难过,特别特别难过。
要记住一个人很简单,我从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注意到江洄,喜欢上江洄。
他是我心里面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我将他当作遥远的梦想,我渴望离他近一点,渴望有一天,我能很淡定很体面地与他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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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江洄的消息是一个月后,他母亲罗阿姨找到了我,希望和我聊聊。
我可以拒绝其他人,但我拒绝不了罗阿姨。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资助我完成了高中学业,又想继续资助我读完大学。但那时我出于一种很要强的自尊心,也不愿意情义越欠越多,所以断然拒绝了。
罗阿姨依然面色和蔼,她对我说:「江洄的记忆恢复了。」
她说,之前文珊害怕江洄恢复记忆以后不再爱她,求着江洄不要做手术,江洄也同意了。
可是他的父母不同意,毕竟这十年失去的不只是与我的记忆,还有他在十年间积累的阅历与才能。
如今,江洄做了手术,一切都恢复原样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只是笑笑:「那真好,他可以回来继续工作了。公司也的确需要他。」
罗阿姨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佳佳,你明白阿姨什么意思。江洄和文珊已经是快十年前的感情了,前段时间他失忆,给你造成了困扰。可是阿姨看得明白,他心里现在只有你。
「他好了以后马上就搬了出来,这些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看得明白,他想见你,但又不敢见你。他不敢面对你。」
罗阿姨的语气里,含着几分遗憾。
我并不想冒犯她,只是事情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我还是忍不住问她:「罗阿姨,你觉得,如果爱是 100 分,那么江洄的爱,值多少分呢?」
罗阿姨愣住了。
人在恋爱的时候,其实很难不将自己与前任比较。
尽管我从前刻意忽略江洄与文珊的那段感情,可是在他失忆的那段日子,我却控制不住地将我自己与文珊对比。
对比我们在一起时,和文珊与他在一起时,他的爱到底何时更热烈。
我并不太想得到这个答案,可是心底里,总是忍不住伤心。
我迟迟没有得到罗阿姨的答案,于是我笑了笑,说出了自己的分数。
「在我心里,江洄的爱值 60 分。」
他是个合格的恋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是罗阿姨,难道我只值得一份 60 分的爱吗?」
对面的女人在听到我的反问后,温和的脸庞终于显现出几分尴尬。
若是曾经的陈佳佳,只要能与江洄在一起便会觉得幸福,她不会在意身边的男人有多爱她,也不会在意他的爱有几分。
因为对于没有得到过真实的爱的陈佳佳来说,只要有一份爱,尽管只是一点点爱,都会令她满足。
很可惜,如今的江洄,面对的是三十岁的陈佳佳。
我曾经总是觉得,自己要足够优秀、足够努力,才能配得上江洄,才能值得被爱。
我曾经并没有看见自己,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江洄。
可是在追逐江洄的过程中,我拥有了很多别的东西,我渐渐地,看见了不被看见的自己。
我发现比起江洄,我更喜欢努力追逐江洄的自己。
良久以后,罗阿姨落寞地感慨道:「佳佳,你为了江洄,付出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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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说起那些付出都没什么意义,毕竟我当时甘之如饴。
交换生项目结束以后,我拒绝了其他实力更雄厚的公司抛出来的橄榄枝,凭借着优秀的简历进入了江洄家的公司。
我知道江洄在自家公司工作,于是我面试了投资部的职员,我渴望离他更近一点。
江洄以后必然会走到家族管理层的位置,所以我当时的目标,是三年内做到公司中层领导的位置,让他再也无法忽视我。
我想要让他看到优秀的我。
我在进入公司的第一天,心里还很忐忑,我在想如果江洄认出我了,我应该要怎么与他打招呼。
但很可惜,江洄看见了我,却没有记起我是谁。他只是十分冷淡地点了点头,显然并不记得这位高中时自己曾帮助过的校友。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工作一年以后,江洄突然与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在某天突然离开了公司。
我那会儿其实马上就要晋升到经理助理的岗位,但我没有犹豫,便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毅然决然地奔向了江洄的初创公司。
说我当时恋爱脑也罢,毕竟对那时的我来说,江洄就是我往上走的一切动力。
江洄在看到我的简历时,目光停顿了好几秒,而后抬起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盯着我。
「陈佳佳。」
他的眼睛里慢慢漾起笑意:「我记得你。」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高中时自己搭救过的贫困生。
江洄当时资金困难,只有一个很狭小的办公室,于是我拿出自己的积蓄入了伙。
那一年条件艰苦,我们常常加班到半夜。有一次我已经回家了,但突然脑子里想起来一组数据,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于是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公司。
没想到江洄还在,他看到我特别惊讶,而我翻出一份数据报告,朝他招招手,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后来公司渐渐步入正轨,有了不少员工,面临 A 轮融资。
其实我当时仍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工科生,很多时候和江洄在公司里碰到,两个人只是简单地点头问候。除了工作,我们都不怎么交流各自的生活。
但与投资人的饭局不可避免,江洄那晚喝了很多,已经没法继续了。我深知那些人对公司很重要,于是硬着头皮,绞尽脑汁说着自己从前从不会说的客套话,一杯一杯地承下了很多酒。
回去以后我俩都吐了,江洄盯着我,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问我:「陈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借着醉意,特别坦诚地笑:「是呀,你终于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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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心意以后我和江洄的关系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只是在后来的饭局里,江洄一次又一次地,为我挡下了很多酒。
其实经历了第一次酒局以后,我反而对那些酒局没有抵触感了,我越来越会说话,也越来越会伪装,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大。
有时候我照着镜子,都会想自己的变化怎么这么大。
可是一转头看到江洄,又会想,至少有一点是没变的,那就是喜欢江洄这件事。
公司成立第四年的时候,我和江洄参加完一场庆功宴,我并没有喝多少,但江洄有点醉。
我送他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在一起吧。」
那时我和江洄坐在后排,灯光昏暗,我知道他醉了,所以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掌心,用带着醉意的笑说:「当然,你是陈佳佳。」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受。
我害怕他只是一时冲动,捧着他的脸,手都在颤抖。
我说:「江洄,你说清楚,你是因为什么才想和我在一起?」
合适?感动?还是喜欢?
江洄亲了亲我的掌心,说:「因为爱,佳佳,因为爱你。」
我低下头,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起初我的确怀疑过江洄的爱,我不确定他是真的爱我,或者说,我的内心深处认为江洄不会爱我,我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
可是江洄实在是个很好的伴侣,他包容又贴心,我挑不出错。
有一次早上我因为急性阑尾炎发作没去公司,江洄马上就意识到我出事了,因为我从不会迟到。他立马丢掉一场重要的会议冲进我的家里,抱着我跑去医院,情急中鞋子都掉了一只。
他抱着我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我想那是我最肯定江洄爱意的一天。
后来我们就同居了。
那个时候,我感受到的是确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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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阿姨离开以后的某天,我在公司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江洄。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以往服帖的西装穿在身上已经显得松垮。脸上有一圈青灰的胡茬儿,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消沉。
他沉默地坐在公司里,见到我,声音嘶哑。
「佳佳,我们谈谈。」
我点点头,示意他进入我的办公室。
江洄坐下以后的第一句话是:「佳佳,我没有想过和别人结婚。」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角渐渐泛红,声音都带了哽咽。
他说:「这段时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向你表达歉意。我想告诉你,自始至终,我都只想与你结婚。」
我毫不怀疑江洄此刻的话出于真心。
只是他恢复记忆了,他对我的爱回来了,那么我就应该心无芥蒂地接受吗?
江洄的手指上重新戴上了我们一起挑选的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笑,于是我伸出自己的左手,向他展示光秃秃的手指。
「江洄,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他整个人好像在一瞬间突然垮掉了,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的手,眼睛变得通红,喉咙里发出的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嘶声。
其实一开始江洄向我求婚时,并不是这样的戒指。
半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从一场拍卖会回来,那晚我们难得都有空,一起躺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剧。
江洄突然掏出一枚拍下来的粉钻,戴进我的手指,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很认真地说:「佳佳,我们结婚吧。」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不确定他当时是突然心念一动,还是思考了很久以后的郑重决定。
毕竟那会儿我知晓了他当年离开自家公司的原因,是为了给文珊玩票性质的新公司注资,被父母发现骂他昏了头。那时我们正因为此事而冷战。
我不太理解他是觉得愧疚想用求婚来向我求和,还是真的想与我进入婚姻。
只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与江洄有一个好结果是梦想的终途,所以我选择不去追问,而是点头,接受了他的求婚。
他在这段感情里永远处于上位者的位置,只要他愿意结婚,那么我就一定会答应。只要他不提出结婚,我也愿意和他一直这样恋爱下去。
后来我嫌钻石太大,哪有人用这么大的钻戒求婚,催着他一起去挑了简约的素戒,他在挑选的时候,突然对店员说,希望在内圈刻上我们两个人名字的缩写。
我笑他太土,他只是摸着我的头笑。
我们这些年,有疏离也有亲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相爱,有时候又觉得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想不明白。
-11-
江洄在漫长的沉默以后,声音沙哑地问我:「佳佳,还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里,轻轻摇了摇头。
都是成年人了,他在失忆的那段时间里究竟与文珊做了什么,出于颜面考虑,我不想去追究,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怕他继续纠缠,我决定与他坦白。
「江洄,其实我在订婚前就已经有了分手的念头。」
他显然错愕,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不明白。
我慢慢地回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文珊在三个月前回国,她总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找你帮忙。有时候我们吃着饭,她说水管坏了,于是你马上赶过去。我们三周年纪念日那天,我正拆着你的礼物,她说她迷路了,于是你又过去找她……
「她回来以后便有种种意外发生,每一次都迫切地需要你帮忙。一开始我心里很不爽,我和你说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不至于这么点事都要找一个十年前就分手的前男友。可是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你说珊珊才回国,国内发展太快了,她对一切都不适应,要我理解。」
说到这里我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我问你江洄,文珊是一回国就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吗?她在国内是没有亲人朋友了吗?她非得来找你?你就非得接受?」
对面的男人在我的连番逼问下哑口无言。许久以后,低喃了一句:「抱歉。」
我忍不住嗤笑了下,我并不需要他没有意义的歉意与悔改。
我继续道:「起初我还能忍受,毕竟,我喜欢了你那么久,我们都快要结婚了,忍一忍又怎么样呢?可是后来我就想,我凭什么要忍?是因为我更爱你?还是因为我不甘心沉没成本?」
我把与江洄修成正果当作人生的目标,因此太过执着,可是回过头来想,为什么一定要修成正果才算圆满?
「其实我这个人,很讨厌别人把自己当作选择,可是江洄,你无数次在我与文珊当中做选择,又无数次选择了文珊。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等着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分手的念头?
可能是某次深夜,江洄突然接到文珊的电话,匆匆起身。我感到身边的床榻弹起,睁开眼,听到他轻声细语又略带慌乱的安慰。
那个时候我想,我真的要和身边这个男人结婚吗?
我曾经追逐他的脚步,走了那么那么远的路,我爱了他那么久,如今快要有一个美好结局了,我真的不能当作视而不见吗?
我很困惑,我困惑了很多天,有时候开着会,我看着江洄的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想和他说,江洄,我们分手吧。
其实我真的无法忍受你了,我一想到要和你进入婚姻感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迷茫,我好像,也变得没那么喜欢你了。
可是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又有另一道声音告诉我,我曾经为自己制定的人生目标快要达成了,我应该忍一忍。
与白月光修成正果,是多么童话又幸福的一件事?对不对?
我不是个容易纠结的人,我想到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也一定会果断拒绝。
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到订婚前,我都还在Ṫú₌纠结,我在想要不要和江洄提出分手。面对江洄,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放低自己的底线。
这段时间我反思了我自己,很年轻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不够漂亮,而我喜欢的江洄是那么耀眼,我要走很多的路,跌跌撞撞地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才有资格站在江洄的身边。
好像我人生的意义,都是为了匹配江洄。
我被白月光的滤镜遮住了眼,所以刻意忽视那些于如今的我而言难以忍受的举动。
可是滤镜总是有破碎的一天。
如今我甚至庆幸江洄失忆了,我终于不用犹豫,我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本心。回过头来看,三十岁的我如此优秀,曾经觉得熠熠生辉的江洄,好像也不过如此。
良久的沉默以后,江洄苦笑。
「佳佳,你变了很多。」
我勾起笑,一如以前谈合作时那样标准的笑容。我淡定道:「没有人一成不变,我很庆幸我变了。」
江洄离开以后,我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从十七岁到三十岁,是我追逐江洄的十三年,如今以这样一个结局落幕,算不得圆满,但也并不让我觉得遗憾。
小张助理进来,给我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他的眼睛里有着几分怜悯的情绪。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说:「陈总,我觉得有点可惜。」
我看着他,很轻地笑了笑。
「你在可怜我吗?」
小张急于解释,我摆了摆手,慢慢道:「不管是对我这些年付出的时间还是感情,都请不要怜悯我。我奋斗了这么多年,如果还让人觉得我是个可怜虫,那我也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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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洄好聚好散,分手没有争吵也没有撕破脸皮。
他对于自己在失忆期间转让股份的事没有追究,身体恢复以后,照常回来上班了。
我们经常会在公司碰到,他的性子比以往沉默了很多,有时候我会注意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转头望去便会发现是江洄。
我对他没有怨恨,说起来,我心里对他仍然存在感激。
我永远都感谢高中时搭救我一把的江洄,那个善良又桀骜的少年,用自己的方式让我得到了一个有无数可能的未来。
虽然我与他之间已经结束,但我和他的家人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若有一日他或他的家人遇到难关,我也一定会出手相助。
只是尽管我如今无比坦然,江洄似乎依然不习惯我们之间这样淡漠如水的关系。
在半年后,他将手中的股份卖给了他父母的公司,然后实际退出了公司的业务。
我的手机上依然有他的联系方式,但他很少发朋友圈,而我也无意窥探他的私生活,因此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
但我没想到我与文珊在之后会有所交集。
是在两年后的某个晚宴,那时文珊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做供应链的小老板,他上来与我攀谈,好巧不巧,我就看到了挽着他的文珊。
当时文珊面色很尴尬,她可能是害怕我对她丈夫说出她的往事,抑或因为过去的恩怨而在她丈夫的生意上做手脚,所以趁着我身旁无人时,鼓起勇气来找我说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十分郑重地说:「当年的事,我向你道歉。」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文珊在我平静的目光下感受到一种压迫,她看了眼远处的丈夫,低声说:「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对付我老公的生意?」
那时,我的事业如日中天,很多机构想要为我的公司做 IPO,只是我迟迟不愿意。
我听着文珊的话,只是一直看着她,她在我的目光下,慢慢低下了头。
「在你眼里,我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吗?」
我轻嗤了一声:「你凭什么会觉得,我对此毫无芥蒂?」
我没有想过要报复文珊,并且我也不是很怨恨她,若没有她,我如今也许已经和江洄结婚了,可是我也看不清自己真实的心。
可我明明已经将她忘却,她却又闯入我的生活,要我做到视而不见,坦白说,我真的没有那么大度。
文珊在我毫不留情的讽刺下,低着头难堪地离开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刻意针对她丈夫的企业,但同时当她丈夫来我名下的子公司投标时,我吩咐手底下的人直接忽视。
也许他的出价在一众公司中最具优势,但我这一次选择不合作。
他很想攀上我的关系,而在可见的漫长的未来里,我大概都不会与他合作。
仅仅只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力,而我恰好不喜欢他的妻子。
-13-
有时候我觉得缘分这件事真的挺奇妙的,和江洄分手以后的五年里,我和他都没有再见过一次。
我并没有刻意躲着他,但随着他事业的蒸蒸日上,他的消息却也不可避免地传入我的耳朵。
他在别的城市开了一家投资公司,公司发展得很不错,有一年还被评上了当地的杰出青年企业家。
再次从熟人的口中得知他的消息, 是在五年后的某一天, 与几位商业上的朋友聚餐时, 大家都喝醉了,其中一位说起近期在财经版面占据头条的新锐投资人, 笑着摇头说那位也难得有糊涂的时候。
「就一周前, 我俩还在一起喝酒呢,他盯着手机看了好久,我要他别看了快来喝酒, 他突然愣愣地说『拉普兰德现在有极光吗?』」
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我礼貌性地微笑, 听他继续笑着讲:
「我们当时都笑他,现在是 6 月份, 哪来的极光啊, 指定是喝酒喝糊涂了。你们说,他这酒量是不是也太逊了?」
大家笑了笑,纷纷议论起这位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
我的思绪莫名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我和江洄感情还不错, 我躺在他的腿上,他给我吹头发,我看到纪录片频道播放着拉普兰德的极光,忽然心念一动, 翻过身对他说:「江洄,我们今年去看极光吧?」
他望着我期待的眼睛轻笑:「好, 我们有时间就去。」
然后,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公司总是很忙, 我和江洄也总是很忙, 好像永远都没有时间出去旅一次游, 看一次极光, 坐一次驯鹿车。
在去年的冬天, 我一个人飞去了拉普兰德, 找了当地的向导,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极光。
置身于拉普兰德的冰天雪地时, 我想, 很多风景,并不需要等待。
我在上周翻阅手机相册时, 翻到了当时在雪地上追极光的照片,突然间很感慨, 发了一条朋友圈。
江洄有没有点赞我不知道了, 因为为我的朋友圈点赞的人太多,每时每分都有很多人, 而我不想花费时间去看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在一堆点赞的头像里, 哪一个是江洄的微信头像。
饭桌上, 朋友们为一位离婚的朋友举杯庆祝。
今晚聚会的餐厅位置极好, 而我坐在落地窗前,看见了整座城市璀璨的夜景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十八年前,这里有一个女孩子正因为五十块的生活费苦苦挣扎。
十八年后, 三十五岁的陈佳佳走到了一个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我举起酒杯,笑容满面地加入庆祝的人群。
感谢那个在追逐江洄时,不断往上爬的自己。
敬离婚的朋友脱离苦海。
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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