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莲站在帘下,咬唇看着武松走远,却听有人笑道:「娘子休站在风口上,仔细受了凉!」
金莲回头,却是间壁卖茶的王婆,手里拿着一把瓜子儿,笑嘻嘻地同她说话。
金莲福了一福,道:「王干娘,几日不见了!」
王婆觑着眼往大路上看了一看,笑道:「好个叔叔!」
金莲不答,王婆又道:「好大的福气!」
金莲道:「干娘这话奴家不懂。」
王婆笑道:「天下但凡『捱光』这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娘子可知是哪五件事?」
金莲笑道:「干娘可是疯了!」
王婆向街心吐了片瓜子皮道:「我是好心,与你做了这几年邻居,事事看在眼里,替娘子委屈!如今天上掉下来的好大福气,我怕娘子一步走错,没处寻第二个叔叔,因此多一句嘴。娘子不爱听时,权当老身说笑话。」
金莲回头看看屋里,武大正扫地,遂迈门槛走过王婆屋里道:「闲来无事,正要听干娘说笑话。」
王婆点一盏姜茶与她,使袖子拂拂长凳,请金莲坐了喝茶。金莲谢了茶道:
「敢问干娘,是哪五件事?」
王婆道:「第一件,袁宝儿般憨;第二件,鱼嘴般会咽;第三件,要似褒姒般冷;第四件,小,就要小意儿温存;第五件,要惹人怜。此五件,唤做袁、鱼、褒、小、怜。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
金莲道:「干娘智谋不让孙武!只是那武二粗卤汉子,漫说奴家没这糊涂想头,就有,何用这般费事!」
王婆笑道:「这五件事有了,八字才只一撇,后头还有哩。难得你的造化,若隔山隔海地不见面,那便棘手些;如今一个屋檐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再用了老身的计策,就是个阿罗汉,也教他抱住比丘尼。」
金莲道:「长日无事,干娘说来做耍。」
王婆道:「这五件全了,下剩还须『十分光』!第一,你须牢牢记了,要降伏武二,钥匙却在武大身上,从今日起,你只兢兢业业服侍武大,日常家有个牙儿碰着嘴唇、勺儿打着锅沿、老鼠落在米缸里,许他高声,不许你高声,叫武二早晚看在眼里,这就有了一分光了。
「家常过日子,你须做出皇后娘娘也似的端庄模样——问话也答他,要水也递他,公事琐碎也疼他,穿了新衣也避他,就是眼皮也不许撩他一撩,若他天长地久放下戒心,肯将你这老嫂比母,这就有两分光了。
「县里那些破落户,再来你门首走动,你只做个害怕声张的可怜见模样,卖个破绽给他瞧见,你汉子是个不中用的,他做叔叔的,又是个打虎英雄,难道看着嫂嫂给人调戏?他忍得便罢,一个忍不住,这就有三分光了。
「武二是江湖上的人物,朋友遍天下,你可个个替他招待,拿出手段来。端阳中秋,安排好酒好肉管待他们,却不要露面,只在厨房忙,若有人要拜嫂嫂时,你只推武大出去,叫他们吃得菜香见不着厨娘,等他身边兄弟都传说你的好处,这就有了四分光了。
「委实地躲不过时,他兄弟里有那风流英武的,你可加意款待,他若瞧着不自在时,就有了五分光了。
「你待他用心,他必承情,要答报于你,不必局促,谢你你便听着,送东西你便收下,送得多了,你也还他些个。只这样物事大有学问,你可平日留心他与朋友说话:爱刀,便送宝刀;爱枪,便送金枪——哪里当真用你坏银子?——你只把这话说给武大听,哪里哪里有件好兵刃,可惜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用得起的,不然送给叔叔,正是宝剑赠英雄,不愁你那瓜老公不去告诉。这就有了六分光了……」
王婆还待说时,却听间壁武大叫道:「大嫂!」金莲忙应了一声,起身说道:「就爱听干娘说笑话,明日再来。」
临去却道:「干娘常日念叨置办送终衣服,干娘不嫌时,选个裁衣日,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
王婆大喜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线,只不好相央。」
金莲道:「不值什么。日后有个大裁小剪,只怕干娘不说。」
回家上了楼,武大接着,不过是几句家长里短的言语,金莲下厨房整治了几样小菜,两个吃了睡下不提。
从此武松搬来家里居住。月余无话,看看已是冬月光景,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出门做买卖,也阻在雪里,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眼望长街。
正立得身上寒冷,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金莲揭起帘子迎接道:
「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
入得门来,武松将毡笠儿除将下来,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金莲在后叫道:「火盆烧着,叔叔好生拨一拨,莫着了凉。」
复又立了片刻,见武大摇摇晃晃挑了担子归来,忙下阶去迎,替他掸肩背上的雪,夫妻两个一前一后进门。
饭菜是早备好了的。金莲烫了一壶酒端上来,替兄弟俩各筛了一杯,转身下楼。
武松道:「嫂嫂为何不坐?」
武大也道:「你往哪里去?」
金莲道:「我晌午多吃了一口糍团,如今硬邦邦地还在肚里,你们自吃酒,莫管我。」说着,自去厨下收拾。
洗刷了蒸笼,预备下明日武大出门的一应家伙,估摸楼上有了三分酒意,方才端了一碟子花生上去。
火盆烧得极旺,奈何板壁单薄,窗纸又不甚严实,外头只管落雪,屋内也不暖和。谁知挑开厚厚的棉帘子,却见武松将中衣直挽到腋下,赤着大半个胸膛,兀自拿白手巾擦额头的汗。
见嫂嫂进门,武松忙将衣裳放下,金莲掖了帘子,回身嗔道:「大雪天里,你也不怕冻着!」
将花生放在桌上,又向武大笑道:「可是老话说的,傻小子睡凉炕!」
拿了两个吃净的空盘,下楼去了。
这里兄弟两人仍旧吃酒,吃到二更时分,武大叫金莲添饭,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往隔壁看了看,回来笑道:「你嫂子想是乏了,睡下了。」
二人静悄悄用了饭,各自回房。
次日雪晴,武松不教武大出门卖饼,将出银子,令他街市上唤了一个泥水匠、一个圆木匠来,将屋子里外墙壁的缝子勾了。盆、桶、水舀子等物什,凡破的都换了新的。
那木匠在天井里刨木头,街坊邻居都走来瞧热闹,无不赞叹武松。
下晚武松归家,身后更跟了个布行的伙计,拿出软尺量了楼上楼下房门尺寸,又请金莲明日去店里挑花色做新帘子。
待把这些人打发走,金莲栓了门,一家儿坐下吃饭。金莲向武大道:
「看不出叔叔年轻,倒是个过日子的,火盆般心热。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娶个婶婶,认真做起人家来。等我问问间壁干娘,有好的,替他留心着。到时新人娶过门来,平日去井上洗衣担水,说话耍子,也与我搭个伴,教外人看咱们武家,不是又兴旺起来了?也教公婆在地下看了欢喜。」
武大道:「我岂不知他不小?只他成天打架放火,谁家姑娘肯跟他担惊怕?正是你说的,今日瞧着像个会过日子的,既如此,你就替他张罗起来。」
武松道:「哪里就算到此了?」说着只顾吃酒。
武大问道:「你来了这些天,衙里上下可都认得了?些许小事,休要再只管与人争竞。」
金莲道:「罢哟,你教兄弟安生吃口饭,成日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絮聒紧了,他只『东风吹马耳,水过鸭子背』!」
说罢,将酒壶向武松那边推一推,令他自斟,举手在鬓边揉了一揉,笑道:「这一天井刨花,香得我头晕。那木匠使的是好榆木,就是忒悭吝了的,敞着个破布口袋,窗台墙角,将刨花捡得干干净净!」
武松道:「嫂嫂要刨花,可巧相公今日唤我到内衙,有担礼物并书信着我送往京城去,初五便行。捡好的,捎回来与嫂嫂梳头。」
金莲喜道:「我不过说一句,哪里就用到京城的刨花了?哪里的刨花不是树长的,路远迢迢地捎它做什么?」又连道喜事,忙忙与兄弟两个筛酒。
武大也道:「相公抬举你,不信旁人偏信你,你可好生巴结,路上休要吃酒误事。」
武松只胡乱答应不提。
过了五日,初五这天,金莲早起净手祭了路神,又从头检点一遍吃穿铺盖,用过了早饭,与武大两个眼巴巴看着武松往衙门去了。夫妻两个,无精打采分头各自干事。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觉地冰消雪化,天时渐长,武大每日多做两扇笼炊饼,赶擦黑也卖得干净。
且说这一日,金莲独个在楼上坐地,看武大将归,走去门前叉帘。谁知有个人从帘子边过,可巧金莲手里拿那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
二
那人住了脚,正待发作,回脸瞧见落竿人,当下换了一副容颜,笑吟吟地上下打量。
金莲叉手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
那人一头整头巾,一头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
间壁王婆正出来倒水,瞧见那人模样,水也不泼,且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这不是西门大官人?老身哪里恶了你,多时不来我门上吃茶?」
这姓西门的笑道:「干娘说哪里话来?正要叨扰。」说着撩前襟往王婆茶坊里来,犹自回头看时,金莲早落了帘子,掩上了大门。
王婆请他在水帘底下坐了,问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这西门道:「最好,多加些酸。」
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
西门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子上,说道:「王干娘,我少你家多少茶钱?」
王婆道:「不多,由他,闲了却算不妨。」
西门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
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
西门道:「何不教他跟我?」
王婆道:「敢情,若得大官人抬举,老身少操多少淡心。」
西门道:「等他回来,却再计较。」
说罢,回头瞧了瞧武大门前,说道:「干娘,间壁卖什么?」
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
西门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
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道:「干娘,你休取笑,间壁是『三寸丁谷树皮』家,是也不是?」
王婆道:「你既知道,何必多问。」
西门手指上捏弄着空茶盏道:「想那武大,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有甚福抱着这般羊脂玉体?岂不折死了他?」
王婆道:「休说福不福,屋里现放着亲叔叔!我劝大官人,老虎窝里种倭瓜,守着个吃人的东西,还敢做大叶儿(业)?」
这西门话不投机,沉了脸,从腰里摸出块碎银子,「当」地一声扔在桌上,硬邦邦地起身去了。
王婆忙捡起银子追出来,撵过头里,硬将银子掖在他腰带里。西门吃她当街抱住,倒也急不得恼不得,受了银子,抽身走开。
王婆在后头喊道:「大官人休怪,老身这几日犯阴天上火,吃累耳朵,才说的什么全听不真!」
却说这位西门大官人,单讳一个庆字,原是本县一个大财主,家里开着一个极大的生药铺。日常使奴唤婢,几房姬妾亦都妖娆动人。
谁知今日见了金莲,也不知怎地,只管放不下她。在王婆处碰了钉子,心下不快,令小厮出去邀了几个帮闲,自去吃酒消遣。
整整地吃了一晌午,晚间没情没绪,胡乱睡了一夜。次日早起,犹存着两分残醉,信步往药铺上来。
无巧不成书,刚拐过一道弯,远远地见一个妇人,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袅袅地走进药铺去了。看身形背影,不是别人,昨夜梦里偏劳,正是武大的浑家!
他紧走几步,不防一旁胭脂铺里窜出个不晓事的,紧紧拉住说话,待打发得这人眉开眼笑去了,再抬头看时,金莲已出了铺子。
他一路小跑过去,看看要追着,却又止步,整了整衣襟,咳嗽一声,探头说道:「这不是武家大娘子?且请留步,小人前日街上买炊饼,少了你家大郎三十文钱,且请娘子带了回去省事!」
金莲回身见是他,赔笑还礼道:「大官人,昨日奴家失礼了。账目且由他,蚊子脚的生意,仰仗贵人们照看,歇些时却算不妨。」见西门庆已将出钱来,连摇手道:「又何消得这许多?」
西门庆见她不接,也不强求,将银子收了道:「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又能赚钱,又好性格,这些年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真正难得。」
金莲道:「官人过奖。」
西门庆道:「常言说得好:表壮不如里壮。难得娘子贤能,屋里百样打叠得齐楚,大郎方有今日。大胆动问娘子青春几何?」
金莲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
金莲道:「官人将天比地。」
西门庆又觑着她神色道:「小人见娘子才从鄙店铺出来,可受了气不曾?那起偷奸躲懒的贼,见娘子年轻不更事,又兼好性儿,不知怎样敷衍差事哩!」
金莲道:「贵纲纪管待极用心,快休屈说了他们。」
西门庆看看四下无人,迈前一步道:「屈说他们不妨,小人却为娘子叫屈哩!」
金莲道:「奴有何屈?」
西门庆道:「非独小人,可着阳谷县城,哪个不为娘子叫屈?」
他一头说话,一头见四下无人,便更挨近身来,却不妨金莲霎时沉下脸来,一语不出,折身走去。
西门庆一时摸不着头脑,讪讪站了一站,往自家铺里转来。
众伙计见他来了,早呼啦啦围起几层,将他捧进店里坐了。
西门庆也不吃茶,摇手问道:「方才买药的妇人不是『三寸丁谷树皮』的浑家?」
主管忙从柜里出来:「可不就是她!」
西门庆道:「她买些什么药材?」
主管并两旁伙计都道:「今番倒不见异样,往日买的这样药却少见,买的是『黑里俏』。」
西门庆奇道:「她买『黑里俏』做什么?」
主管道:「这『黑里俏』原是宅门里大奶奶作践小妾的,用得多了,皮肤泛黑。他家又无三房四妾,谁知要来做什么勾当?」
一旁一个小伙计搭话道:「我瞧她是自家用了的,早先那脸儿胜似如今白净。」
众人都笑,主管斥道:「大官人问话,休要胡吣!」
西门庆也不恼,又问道:「今日买的什么?」
主管道:「今番她求白不求黑,我便将应伯爵海外带来的『维他命』包了一包与她。」
西门庆听了,越发纳闷,百般地解不过来。
他哪里知道,那潘金莲虽生做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骨子里存着个「大丈夫岂受人怜」的意气,自屈嫁了武大,最听不得「受屈」两个字。平日偶与武大一同出门,任你千人指点万人诧异,越发头要高抬,等闲知府夫人也比她不过。
往日买那「黑里俏[i]」,便是为此了。
如今且说金莲,冷了西门庆,快步走到家中,牢牢关了街门,到楼上妆台前坐了,右手抚着脸颊,渐渐坠下泪来。
暗泣了一阵,将方才买的药包拆开,取出药来,见乃是黄澄澄的长粒子,美人指葡萄一般形状,就小了些,总有二三十粒,在纸上来回滚动。
她依着叮嘱拈了一粒,舐破外皮,里头便莹莹地渗出水来。
将水挤在掌心,对镜细细抹在脸上,又将下剩的滴进口中,幸喜不似旁的药材腥苦,倒似有两分香气。
她拭去泪痕,慢慢地望向镜里,心中欢喜。
天已初春,窗外樱桃树抽出好长的条子。她日日计程,想武松差事当完。一去两月,不知怎样饥餐渴饮,夜宿晓行。
独个儿坐了一阵,心下无聊甚,起身时正见王婆在对面守茶坊,遂掩了镜台下楼来。
走进茶坊,王婆早迎上来,金莲笑道:「多日不来与干娘说话,烦劳干娘做个和合汤,放甜些。奴家还记挂那日未说完的笑话。」
王婆走去里间,片刻端了一碗汤出来,自坐了金莲对面,笑道:
「常言说得好,『生地茄子熟地瓜,生地菜子熟地花』,一样汉子有一样的降法。常言又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关起门来亲兄热弟,无话不说,无事不做,凡百关节处,你尽知,老身却不知。你只因材施教的是。」
金莲听了也不再问,见几个贩马的客商撞进茶坊,闹嚷嚷要茶,便进里间相帮王婆安排。
再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
这日晚饭时分进了城门,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大喜,看罢回书,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领了赏,惦记兄嫂多日未见,叫了个土兵挑了担儿,忙忙地回转家中。
还未进门,远远地便喊:「哥哥!武二归家!」
那武大听见兄弟归来,鞋也不及穿,脚不点地奔出相迎。
武松进了门,见静悄悄无人,问道:「嫂嫂因何不在?」
武大接了土兵担儿,赏了他一钱银子走路,笑道:「花胳膊陆小乙家办喜事,央了你嫂子支客,看日头尽该回转了。」
话音犹未落地,便听见外头叫:「大郎,我等送大娘子回来!」
陆小乙家两个堂客左右簇拥着金莲进门,口中不住道乏。
武大见金莲红红着脸儿,便道:「吃了几盅?不见兄弟回来了,我去烧汤与他烫脚,你且相陪兄弟坐坐!」
金莲摇头道:「教风吹得我酒涌,我须告罪去躺一躺!自家兄弟,我便告罪了。」
径自上楼去了。
武松连说了几声「嫂嫂自便」,自到厨下与哥哥说话。
武大掇张杌子坐了烧火,两眼看不够地打量武松。武松也坐在一旁,将东京带回的物事一样样拿与武大瞧。
内有一匹好绸缎,道是送与嫂嫂裁衣;又果有一盒好刨花,与嫂嫂梳头。下剩与哥哥的诸般好物,流水地向外拿。
武大见那担子聚宝盆般无底,不住地埋怨武松坏钱,心下却也欢喜。
次日武松往衙门画卯,武大后晌不做生意,向东街买了酒肉果品回来,专与武松接风洗尘。
金莲道昨日怠慢,拿出手段,精精洁洁安排下一桌酒菜。待武松归来,三个亲亲热热坐下吃酒。
武大道:「白也说东京,黑也说东京,但不知东京究竟如何?」
金莲也道:「正要兄弟说来饱耳福。」
武松笑道:「我看反不如俺阳谷县,旁的不提,只三街六坊,无处不停着些宝马公羊、大牛小牛,但尺宽的巷子,便挤做两寸,直没个下脚去处。又整日滴滴叭叭,没个清净。」
武大听了咋舌。金莲道:「京城是繁华世界,自是与此处不同。休提别个,兄弟带回来的绸缎,便是本县难找的花色。」
武松道:「这值得甚么?我听闻相公夫人的一件绫罗衣裳,便拿着银子也无处买去。偏叫裁缝绣坏了。」
金莲道:「不知是哪里绣坏了?」
武松道:「我也不懂,只听他们恍惚说了一句,是甚么水了、旱了的。」
金莲微笑道:「想是水路留得不好?」
武松道:「正是此了。」
金莲道:「绣坏了,便怎样?」
武松道:「夫人等着拿这东西送礼,如今坏了,急得冒火,要打那裁缝呢。」
金莲道:「不必打他,『水路』绣坏了,拆开重绣便是。」
武松道:「听闻那缎子娇气,拆不得。」
金莲道:「那是他们没本事,自有能拆的在。」
武松道:「却是何人?」
金莲道:「奴便拆得!不单拆得且绣得!」
三
武松喜道:「嫂嫂有这般手段,何不早说?明日便回相公。」
当下三人饭毕,金莲收拾了不提。
次日金莲便不出门,加意修饰了,只在家中坐地。果然午后县衙派了一乘软轿,并一个小丫头名唤玉兰的来接。
邻舍听闻是衙门相公夫人来请武大娘子过府刺绣,谁不来看?挨挨挤挤,吵吵闹闹,有喜的,有恨的,亦有那「感士不遇」的,俱眼睁睁看着金莲款款下楼,小丫头服侍着升轿去了。
且说那武松虽在知县跟前荐了嫂嫂,心下毕竟忐忑,在外头办差不能静心。
约莫晚饭时分,后衙差出一个家人,寻着他道:
「夫人留令嫂用了饭回去。」
武松忙问刺绣详情,家人道:「我是不见,听得夫人房里老婆子们说,夫人最得力的丁香姐姐还要替令嫂拿熨斗,领了丫头们站地听令!武都头,你今日春风得意!」
武松听了欢喜。
那家人又道:「令嫂叫我跟你说,打发不拘谁回去报与令兄知道,免他悬心。厨下有昨日剩的饼子冷菜,命他回锅见开,方可吃得。」
又托出手掌,擎起一吊钱来道:「令嫂直是仗义疏财,央我传句话儿,便赏了我这许多银钱。」
武松看那穿钱的青绳讲究,想是夫人现赠。
那家人眉开眼笑只管道:「都头今番入了夫人的眼,枕头风只情驾起,来日步步登高,千万照管小人些个。小人的哥哥在马棚切了十年草料,门房老张上了年纪,何苦外头寻人哩?」
差房内众人听了这人言语,哪个不要先占地步儿?不待武松开口,早有人飞跑去报知了武大那几句话。
正乱间,忽一个孔目进门来道:「大门外有条长大汉子要寻打虎武松!」
武松忙出门看时,见那人裹着鱼尾赤的头巾,身穿鸭头绿的袍子,面圆耳大,唇阔口方,手提一条哨棒,乃是行走江湖时结识的好汉,绰号叫作独火星孔亮的。
这孔亮见了武松,纳头便拜,口中只道:「哥哥一向少会!」
武松慌忙还礼,两个入一条僻静小巷,上了酒楼,拣个僻静阁儿坐下说话。
武松吩咐店家道:「但有好酒菜,只情摆下,不叫时休来!」
孔亮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并一个包裹道:「俺师傅宋公明命我带信与哥哥。另有一百两白银,与哥哥平日结交内外人等使用。」
武松接过书信,撕开封皮看时,果是宋江笔迹。内中详告别来诸事,备述相思,又切切嘱他少戒酒性。
孔亮打开包裹,取出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如今三山聚义,众虎同心,梁山泊好生兴旺,只小弟也在山上做个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俺师傅日夜挂念哥哥,闻得哥哥如今在阳谷县做了都头,欢喜无尽,请哥哥往梁山泊盘桓几日,众头领如大旱望云霓,都盼着结交哥哥哩!」
武松将信与银子仔细收了,道:「回去替我拜上公明哥哥,小弟但得片刻闲时,必赶去拜会众家兄弟。」
当下两个吃了酒菜,孔亮回转梁山复命,武松自回县衙。
当晚起更金莲方归。次日破晓,又早有人来接。如此一连六日,早起晏归,武大兄弟两个一日两餐,只得相央间壁王婆照料。
自此知县待武松比先又不同,直放他穿房入户,与酒与食,把做自家子弟般相待。
闲言少叙,不觉得光阴如流,展眼春去夏来。
这日清早,金莲在绳上晾衣裳,一眼瞥见墙角那棵樱桃向阳的枝上掩着一串果子,得阳气之先,已红了一半。
她四下寻觅,拾得两块残砖叠起,颤巍巍踏起去够那枝桠,却听身后有人道:「嫂嫂留心!」
便见武松提着哨棒走来树下,伸手便将那串樱桃连枝折下。
金莲吃了一吓道:「叔叔在哪里使棒?如何不闻风声?」
武松笑道:「隔墙与人说了几句话,树影遮着,因此嫂嫂不理会。」
说着,捻着树枝,等金莲来接。
金莲却道:「我要它作甚?你自拿去与东院小毛猴子顽罢!空生个长大壳子不晓事,一棵树也碍着你,偏来毁枝败叶的!」
说着便回房去了。
武松不防她说出这一篇话来,不禁失笑,将残枝放在墙头,自收拾往衙门去。
晚间武松与武大前后脚进门,金莲早备下热腾腾饭菜。席间武大望着金莲道:「你不识得兄弟?只管定定地瞧他作甚?」
金莲忍俊不住,放声大笑,掩口逃席而去。桌下卧着的黄狸猫跳起身子,随她上楼去了。
武大摸不着头脑,只管诧异,武松也不多言,只微笑道:「嫂嫂连日心宽。」
忽听门外有人高喊:「武都头!大喜大喜!」
武松忙迎出去,却是衙门几个差拨、都头,闹哄哄挤在门口,满面笑容只叫大喜。
武松道:「列位哥哥,不知武松喜从何来?」
众人道:「你恁地造化,夫人要将贴身的玉兰许配与你!」
武松道:「列位噤声,此事岂可玩笑?」
众人道:「哪个与你玩笑?玉兰到了年纪,夫人素日疼她,必要择个好夫婿,可巧想起你来。如今可衙门哄动,竟单你一个儿不知!」
武大在后头听了这些言语,早喜得无话可说,拼死拉了众人进去吃酒。
众人哪里由得武松发愣,早大杯灌起。一时合县耸动,皆知紫石街武家坟头冒了青气,连番地好事堵门。
次日,相公果叫了武松进去,指着那玉兰说道:「你自来我处,办事勤勉用心,夫人亦看重你țū́ₕ。此女是夫人心腹,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武松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相公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阻。你且稍待,夫人还有几句言语嘱你。」
武松听了这许多好话,心中感念,当下拜了几拜,领了夫人言语,欢欢喜喜,回家去说与兄嫂知道。
武大得了准信,就于东街赁了所精致房屋,买东置西,登时忙将起来。
过了一月,梁山泊宋公明闻得武松娶亲,即刻差来两个头领,一个是浪子燕青,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赍着几份重礼,来与武松贺喜。
四
二人俱不空身,一个推着车儿,装着两个海缸般大坛,是山上自酝的好酒;一个挑着担儿,装的是水泊里出的莲藕。那莲藕覆着河泥,烈日晒它不透,担至阳谷县依旧水灵鲜嫩。
兄弟三个厮见了,武松又引燕青、石秀拜了兄嫂。
武大后园有一口一人高的大缸,原是房主卖酒的酒缸,如今现成,把来依旧盛酒。
燕青、石秀又取出山上金银相赠武松,燕青道:
「宋江哥哥与吴军师商议,梁山声名在外,恐众人齐至贺喜,惊动官府反为不美,因此只教我二人悄悄前来,亦不许多耽搁,转天便叫回山。」
当下金莲自去厨下整治菜蔬,武松兄弟两个,相陪燕青、石秀二人吃酒。席间,燕、石二人又讲梁山兵强马壮,并江湖上诸般新闻。武松听得起兴,武大听了只是低头。
石秀道:「我等在山上跟着公明哥哥,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何等样快活!哥哥何不带了家小,一同上山,山上有的是房屋,便再多些个,也住得宽敞。不强似在衙门听人差遣?」
武松只是吃酒,并不答话,石秀便不多言。
次日,依着宋江将令,燕、石二人便要告辞,武松苦留不肯,只得放行。
谁知晨起送出大门,不到午间,二人竟又回转。原来石秀后颈生了一个疖疮,原本不理会,途中不合牵动,一时肿痛起来,恐前路荒凉,难寻医药,无奈何只得回转阳谷县。
武松接进石秀,解衣看时,鏊子一般红肿,将手虚悬其上,半寸时便觉火热。
武大见状,忙出门去请郎中。
一时郎中进门,看了石秀,言说不妨,把艾培引出毒气,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不半日,将息得疼痛,石秀昏沉沉睡去。
如此燕青也难回,只得留下陪侍。幸喜毒疮生在后颈,一应擦洗换药事宜,皆委之金莲。金莲也不嫌腌臜,药饵饮食,十分尽心。
石秀感之不尽,看看病势转轻,能勾起动,便拜了金莲做姊姊。两个一时亲热异常,胜似亲生。
这日金莲正在房里与他换药,燕青走来道:「院中松枝不合挑破了箭袋。」
金莲伸手道:「把来我看!」
放下药ťū́ₛ布,抽屉中取出笸箩来,眨眼间穿针引线,将破处缝补得平平整整,任你火眼金睛也看不出破绽。
燕青大呼好手段,石秀仰在床头道:「我送姊姊一个绰号——打麦风!我梁山有个黑旋风,又有个小旋风,姊姊叫作打麦风,端的高出许多!」
众人齐声大笑,自此果然呼作「打麦风」潘金莲。
过了几日,忽然玉兰的鳏爹打发个侄儿来嘱咐武大,茶礼上的活鹅要洗刷干净雪白的,万般难寻白鹅,些许几支杂羽剪去便是,切不可白里夹黑吃人笑话。
武大诺诺连声,百般地殷勤应允了。
喜日选在六月初七,看看将近,武大也不出门做买卖,日日在家中与金莲筹划喜事。石秀毒疮渐复,与燕青一同相帮扫屋擦地,一时武大家中只管闹热起来。
这日金莲在灶上洗手蒸胡饼,香气氤氲,引得众人下楼来看。
金莲道:「如今市上花椒,多半是蜀黎籽冒充,半点香气也无。若有好花椒,还香些哩!」
石秀道:「自菜园子张青上了山,山上各样菜蔬好生鲜亮,结的花椒粒子有绿豆大小。待小弟能走动了,与姊姊背一袋来。」
武松道:「哥哥与武松赁的那新房后头,有好肥一块地,只选好种来,有的是气力,自家种些岂不便宜?」
金莲听说笑道:「奴家要的花椒,只怕你打虎武松种不出!」
武松石秀都忙问道:「不知是怎生异样花椒?」
金莲道:「这也不难。你只在你新房园里,寻一块未经雨的泥地,只可播一粒种子,结出花椒来,须拿牛皮打的镰刀收割,在未开过花的苜蓿地里晒干。几时晒得一车,便驾起未生过驹子的白马一对来送我!」
武松、石秀、燕青听了都咋舌。
闲话休叙,一时石秀身子复原如初,与燕青辞别武松一家,回转梁山去了。临别时石秀、金莲难舍难分之情,自不必提。
这日武松与哥哥吃酒,间壁王婆来寻金莲借剪刀,金莲拿瓢舀酒,两个倚着酒缸说话。武大出来寒暄了几句,才转身,便听身后「扑通」一声,跟着王婆尖声叫将起来:「救人!救人!大娘子折进酒缸里了!」
武大吃一惊,软了脚忙向外奔时,武松早从他身旁掠过,一把将王婆推在一边,手中酒盏,此时方松,青砖地上跌得粉碎。
唬得王婆坐在地上向后一跳,抬头看时,那金莲湿淋淋、软绵绵,已被武松掐腰从缸里轻轻捞起。
武松不识水性,托着嫂嫂身体,木呆呆手足无措,王婆忙指点道:「放平在地上!」
武松依言行事,王婆挣扎着站起,解了金莲上衣纽子,在胸口按了几按。武松早别过脸去。
且喜救得快,不多时,金莲哼了一声,吐出一口水来,口里道:「天爷!梁山酿的好酒!」
武大悬着一颗心在旁,此时方松一口气,千恩万谢了王婆,自去邻舍请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妇人,将金莲七手八脚抬上楼去,又央王婆相陪照料。
到晚间,看看金莲无恙,依旧下厨料理活计,武大兄弟方才放心。
不想金莲毕竟吃了惊恐,中了酒气,又兼县衙里头夫人疼爱玉兰,一应新人的吉服喜褥,样样要尖里拔尖,因此金莲连日在灯下刺绣,这日晚间,扫地时略有恍惚,一个不留神,将那卧地的大黄狸猫一脚踏在后腿上。
那猫这些时肚里揣了崽子,正乖觉,一爪便抓在金莲膝盖下头,隔裤管渗出血来。
金莲大怒,扔了扫帚,柜顶上抽出掸子来望猫身上便抽。
那畜生平日自在惯了,伤了人犹不觉,尚低头添腿,不防掸子抽来,躲闪些微慢了些,教梢子扫了脸,登时乍起了一身黄毛,猫眼圆瞪,矮一矮腰,平地扔起五尺有余,望金莲面门便扑。
武大、武松同时叫留心,金莲正退至灶前,慌乱间将灶台上铺的一条待洗的屉布没头没脸向前一裹,竟叫她裹个正着!
那猫在里头狂吼乱抓,金莲也顾不得钻心痛楚,一脚踩住了,两手挥起掸子乱抽,右手乏时,便换左手,直抽了一盏茶时分,那猫渐渐不叫了,屉布下涓涓流出黑血来。
金莲将掸子掷在地上,喘着气使袖子抹额上的汗。
武大战兢兢将死猫拾出去,武松打了水来洗地,说道:「嫂嫂好身手!」
金莲笑道:「班门弄斧,叔叔见笑。」说着话,忽然「哎哟」一声,反手去按腰间。武大扔了猫回来,忙替她看时,见后腰上乌黑一块青,形状便似手印一般。
失声惊呼道:「如何有这般一个鬼手印!」
武松早避开去,金莲忙喝止武大道:「休得胡说!」寻武松时,已进屋紧闭了房门。
这里武大开箱取药,有石秀剩下的两贴膏药,把来与金莲贴了抓伤不提。
五
次日武松拣些碎砖碎石,在酒缸前平平砌了三个阶儿。金莲倚着门,弱声弱气道:「下剩这些腌臜了,把来倒掉的是,为何又砌那石头?」
武松道:「不妨事!」
又指着石阶道:「喝到缸底时,嫂嫂休管,武松自家舀吃。」
金莲嗔道:「万般都舍得,一口猫儿尿偏舍不得!」
武松笑笑,也不答话。
转眼吉期已至,武大请了一班吹鼓手,头天便吹打起来。邻里间、衙门里那些与武松好的,哪个不要来讨杯喜酒?一时挤得那两间新房转身也难。
武大忙里忙外,一眼看见金莲在厨下灶旁擦眼,也不理会。武松路过厨房的门,他却细心,护着腰间红花,绕过四围等上桌的喜馒头,躬身问金莲道:
「今日是武松的喜日子,嫂嫂为何烦闷?」
连问三声,金莲只不答话。武松道:「嫂嫂一向为武松操心,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心里也知感念嫂嫂。若为兄弟成亲,叫嫂嫂不拘哪里受了气,又百般不叫得知,武松情愿不结这门亲也罢了!」
金莲放下帕子道:「休要胡说!有兄弟在,谁敢给我气受?我不过心里感触,婶婶恁般好命,夫人看承如亲生自养,家里又有父亲,过门来,好齐整整的小夫妻,强似奴家孤零零一个。
「这都是奴前世烧了断头香,怨不得旁人,大喜的日子,又给兄弟添愁,快收拾迎亲去罢!家里我跟你哥哥自支应。」
武松点头应了,却又笑道:「七八天了,嫂嫂头上尚有酒香。」
金莲笑道:「枕上被上,都是酒气,一醉一夜,比得过景阳冈上『出门倒』!——可是迎亲回来,记着厨房寻我,下箸面与你吃,莫要空肚吃酒!」
武松不及答应,早有人拉出他去。鞭炮声「噼噼啪啪」连天彻地,两个衙役牵过高头骏马,众人簇拥着,后头轿子抬起,吹吹打打迎亲去者。
一时花轿过门,拜天地,拜兄嫂,新人入洞房,街坊四邻,无不啧啧称赞,都说不是打虎英雄,如何娶得相公夫人房里的心腹?又都夸赞武大与金莲置办得好。又有十数个平日走动勤的,帮着张罗宴席,支应宾客。直忙到起更时分,方渐渐散去。
次日晨起,玉兰一身盛装,随同武松,从新房过来与兄嫂问安,只把武大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说了几十个好。
自此武松收心,认真过起日子来。玉兰又与金莲处得好,没一日不来与嫂嫂说话,请教针指。金莲也不藏本事,倾囊相授,着意点拨。
时光如流,眼看武松成婚已有两月。
这日金莲来送炊饼,正遇着武松嘱咐玉兰道:「因我起先江湖上飘荡,住在沧州一位柴大官人庄上,多蒙他照应。昨日听人说他恼了高唐州知州高廉的妻舅殷天赐,如今陷在死牢里,我要去高唐州走一遭儿,胡乱救他一救,还了他人情!」
玉兰道:「你江湖上事体,我们娘儿们不知,只一桩,望还的人情,也不见得厚处。」
武松道:「只因我当日一心吃酒,醉了时,在他庄上闯祸不少,惹得他怪。如今他遭难,这厢若推不知,教人小看武松。早是我赶去救了难处,也修补得兄弟义气。」
金莲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贴天飞——不比亲兄热弟,修补些儿无妨;那外路的情分,禁不起三修两补!」
武松道:「嫂嫂说的是。但如今宋公明在梁山上,啸聚起一百多个好汉,都愿同生共死,义气得紧。」
金莲冷笑道:「只此过百之数,就见得是那姓宋的一场春梦!我平常姊妹家三个四个,还有个冷热薄厚,怎见得他姓张姓李一百多口,个个同生共死?」
武松也不言语,次日买了菜蔬果品,相请大哥大嫂,托付照应玉兰,衙里告了一月假,整装往高唐州去了。
玉兰无奈,只得关门闭户,日日在家刺绣,等武松归来。
这日早起,金莲正洗衣裳,绸缎庄来了一个婆子,擎着几匹绸ŧṻ³缎,立在门外叫道:
「你家叔叔临去时订的好绸缎,今日到货,紧着大娘子先挑。」
金莲倒茶与她吃,看那料子时,果然鲜亮。
这婆子道:「赶着还要去二婶婶那里。前日二婶婶路过俺庄上,说一匹沉香遍地金的,裁成比甲保管好看。如今这一匹,还胜过那一个些。」
金莲冷笑道:「就凭她,也晓得好看歹看?」
这婆子只恐耳背听不真,忙问道:「娘子说的什么?」
金莲笑推她坐下吃茶,手指窗扇儿说道:「我说就凭他关老爷,也挡不住大旱小旱!」
婆子接茶在手道:「可不是!『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杀许三』,眼瞅着进五月,且看罢!」
金莲挑了料子,谢了那婆子。晚间武大回来,整治了两样菜蔬与他,擦手摘了围裙说道:「你自吃,连日不出门,我叫一桌小菜送去婶婶那边与她吃酒说话。」武大答应了。
金莲走至街上金家酒楼,叫了几个小菜,吩咐毕,转身往玉兰处来。
到大门外,举手拍门,却无人应答。她试推那门,见随手而开,便高声叫道:「婶婶在家么?」
玉兰在屋里道:「姆姆请进来罢!」
金莲张望着走进屋,但觉水汽扑面,地上青砖润了几块,买的那个小丫头子叫秋菊的,在那里拿着衣裳裙子。隔帘只听水响,原来玉兰正洗浴。
金莲接过衣裳,打发秋菊去厨下看锅,在帘外笑道:「这两日难得风勤快,婶婶怎不往我那里说话?成日闷在房里做什么勾当?」
玉兰在里头道:「恐粟米生虫,跟秋菊晒了两日,一头的米糠,才说洗浴了去寻姆姆。」
说着从帘后伸出霜雪般半截胳膊,接了衣裳进去。
金莲见炕上放着鸳鸯戏水枕头,说道:「叔叔一去数日,你们新婚燕尔的,你倒不想他?」
玉兰拧着湿头发笑道:「好稀罕物儿么?谁耐烦想他?」
金莲道:「怕婶婶口不应心。罢,不提他们没良心的,我在金家酒楼叫了几样小菜,相陪婶婶喝一杯,解一解相思。」
果然外头有人叫门,一个过卖提着食盒进来,秋菊打开来一样样搬上桌,原来是一碟木樨银鱼,一碟书腊肉丝,一碟酱瓜儿,一碟鲜菱角,一碟鲜荸荠,一碟鲜核桃穰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并一大深碗八宝攒汤。
忽听外头门环又响,秋菊出去看时,是衙门里丁香来了,带着个小丫头,手捧食盒。
玉兰忙同金莲迎出去,丁香笑道:「可巧嫂嫂在,省了这小丫头子又跑腿。晌午夫人叫我往舅爷那里传句话儿,与了我半日假,听闻武都头不在家,咱们娘儿们桃园结义,且高乐一回。还有异样新闻说与你们听!」
玉兰忙命将夫人赏的滋阴摔白酒取来,去了泥头,一股一股倾倒在碗里,三人就坐,将食盒打开,各样菜蔬一一排开,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玉兰便问有何异样新闻。
丁香道:「景阳冈后头村里一个老汉,状告相公为官不管事,叫冈上大虫吃了他的独子,致无人养老。」
玉兰、金莲都笑道:「大虫不早吃我家都头打死了?」
丁香道:「正告他打死得晚了!」
玉兰问道:「相公如何发落?可曾打他?」
丁香道:「相公看他孤老可怜,倒从自家俸禄里拿出银子赏他。」
金莲道:「那大虫少说也吃了二十人,明日都来讨钱,却怎生开交?」
丁香、玉兰都笑:「岂有此理!」
三人说些新闻故旧,家长里短,眼看那酒下去了小半坛子。
丁香道:「哑酒什么吃头?」叫秋菊:「去把你家琵琶取来,玉兰唱支曲子服侍我和嫂嫂!」
金莲道:「原来婶婶也会弹琵琶?」
玉兰接过琵琶抱在怀里,顿开喉咙,真个唱了支「棉搭絮」,端的声如金玉,梁上尘飞。
金莲不禁从头到脚将她重又打量了一打量,说道:「原来婶婶真人不露相。」
丁香道:「嫂嫂且听着,还有好的!」
玉兰腕底「叮咚」几下,又唱出一支山坡羊。「王昭君一似海枯石烂,手挽着金镶玉嵌琵琶儿一面。我这里思刘想汉,眼睁睁……」
金莲站起来,隔桌伸手,在玉兰脸上拧了一把道:「我把你个不知羞的,唱个曲儿也忘不了『想汉』!」
丁香拍掌大笑,玉兰红了脸,放下琵琶,来与金莲对抓,好半日才叫丁香拉开了。
窗外天色渐暗,风打着窗棂一阵阵响。秋菊将晒的粮食收回,倒在缸里,掌上灯来。
玉兰道:「外头落雨了?怪道我这后脊梁寒浸浸地。」
秋菊道:「凉风起了,雨还未落。」丁香站起身来,玉兰道:「早些回去,看雨大了走不得,明日惹夫人责怪——秋菊去找件我的衣裳给她,莫冻着了。」
丁香忙忙地穿衣,带着小丫头去了。
玉兰道:「取我那件对襟薄衫子来,再与姆姆也取一件。」
金莲见秋菊占着手儿,说道:「等我取罢!」起身开了炕梢箱笼,拣浮头薄衫取了一件,掷与玉兰。才要合上盖子,见下头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是武松家常穿着,遂拎起来一抖,披在身上笑道:
「大嫂开门,养家人回来者!」
玉兰笑了半日,自箱内亲取了件自家薄衫,与金莲挡寒。
金莲不舍身上这件,伸手推开道:「秋菊还不来铺床!大嫂,时候不早,你我夫妻歇息了罢!」
说着便来搂抱玉兰肩头,玉兰见她醉酒,只得同她走至炕沿边坐了。
秋菊听见金莲唤她,跑进来见妯娌二人揽腰偎腮戏耍,也觉好笑的。金莲道:「你去我家知会一声,就说我醉了,在婶婶这里睡了。」
秋菊答应着去了。
金莲低声在玉兰耳畔问道:「叔叔是使枪弄棒的汉子,可也知道些风月儿?」
玉兰推她道:「姆姆醉了!」
金莲说醉更醉,在玉兰腮上,就撮起唇来抿了一下。玉兰吃了一惊,一把推开道:「姆姆休要玩笑!」
金莲笑道:「娘儿们玩闹,婶婶忒不识耍!我也够了,铺床与你睡罢!」
柜内取出大红被褥,平整铺开,裹了被子占了炕头,也不管玉兰立在地下发怔,径自睡了。
六
一时秋菊回来,见一屋酒气未散,灯烛煌煌,床帐放下半边,玉兰与金莲簪环未卸,颠倒和衣睡卧在炕里。
她便拾掇了碗筷残羹,放下帐子,轻手轻脚退出去歇息。
次日金莲先醒,睁眼看见顶上红罗绣帐,恍惚了半日,玉兰方醒,两人下床梳洗过,同往街市上去买胭脂。
谁知出了胭脂铺,未行得几步,县里五七个捣子见她二人说笑而来,在后头尾随不去,挨挨挤挤,互使眼色,说道:
「娘子们哪里去?篮儿里什么物事沉甸甸的,看坠疼了玉手,待小人替娘子提!」
二人目不斜视,低头只顾快走,内中一个与同伴大声笑道:
「紫石街这武家只管颠倒,妯娌两个,倒似一奶同胞,兄弟两个,倒似……」
玉兰不待话毕,回头啐一口高声道:「我家颠不颠倒不倒,干你们大腿事?待我回衙门禀了夫人,叫你们一个个都死!还不țű̂₅与我早离了这里!」
那起捣子吃她唬住了,一个个咬指不语。玉兰携了金莲的手,快步走了家去,关门闭户,只盼武松归来。
如今且说武松到了高唐州,未及进城,却听街市上人传说梁山泊无数人马打破城门,杀了高廉一门老小,劫牢反狱,救柴进上梁山落草去了。
武松听得柴进无恙,心下甚喜,转思自己在知县处告了一月的假,路上走了三日,尚余二十余日,何不趁脚步往梁山一行。遂掉头往南,奔梁山大步行去。
时值残夏,天长夜短,哪用三五日,早到了水泊之外,打听得朱贵的酒店住了一晚。朱贵不敢怠慢,着人飞报宋江,次日清早,水泊中划出十只小舟,宋江带着吴用、柴进、石秀、燕青、张青、花荣、秦明等十多位头领来迎武松。
武松见宋江亲至,上前便要下拜,宋江一把搀住,滴下泪来,口中只道:「宋江日日夜夜只是思慕兄弟!」
众人上前厮见了,备叙亲爱。武松见柴进面容憔悴,动问方知先头受了高廉许多挫磨,尚未复原。
众人引武松登舟,拨残荷、分红蓼,直至金沙滩上岸。枪刀剑戟丛中,弓弩戈矛阵里,连过三道关隘,方见「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
武松一路见了梁山人马城池如此雄壮,称赞不已。当下宋江携了他手,过断金亭,进忠义堂,与卢俊义等一个个相见。
早有小喽啰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虽无煮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当夜俱都大醉,直饮到四更方休。
次日武松与石秀等都在筑雁台上讲论枪棒,吴用见四周无人,向宋江道:「哥哥愁眉不展,端的是何缘故?」
宋江叹道:「不得武松,死不瞑目!」
吴用道:「这有何难?那秦明朱仝如何上山,故技重施便是。」
宋江摇头道:「武松难比这两个人。」
吴用道:「那也不难,不过多费一道周折。将事情教旁人做了,我们却替他报仇,到那时节,不愁他自家不上山来!」
宋江道:「却须机密,便山上众弟兄,亦不可教他们知晓。」
吴用道:「兄长放心。石秀与燕青曾往阳谷县送贺礼,他两个又都是精细人,当得这差使。」
当下唤了石秀与燕青来,密密嘱咐了,拨调三百个小喽啰,立时就叫下山。对外只说防朝廷派兵来剿,遣他两个打探军情。二人前脚去了,吴用又唤神行太保戴宗,依前密嘱,命两日后下山,往来接应报讯。
这里众头领款留住武松,自宋江往下,卢俊义、吴用、公孙胜,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人做筵席,直醉得武松认家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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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石秀与燕青,离了梁山驰奔阳谷县。
当日石秀卧病在武大家中,曾听人言,城外东南有一山,名「望渊山」,山上有几个好汉扎寨,聚集着一百小喽啰打家劫舍,阳谷知县屡屡派兵去剿,往来各有输赢。
当下二人计议定,将人马带至望渊山下,命山下把守的小喽啰报上山去,只说有梁山好汉路过此地,要与大王叙话。
小喽啰去不多时,山上锣鼓齐鸣,两个头领带着人下山来迎,口中只说:「梁山哥哥在哪里?梁山哥哥在哪里?」
石秀、燕青大摇大摆叫这些人捧上山去,在主厅上分宾主落座。石秀也不多言,屏退了手下,径直向那两个头领说出一篇话来。
此二人一个唤作「绵里针」程思平,一个唤作「云中豹」孟宣,听了问道:「哥哥,不是小人们不肯,这是祸灭九族的勾当……」
石秀冷笑道:「你此时的勾当便不是祸灭九族?只管去行,事成之时,都去梁山泊做个头领!」
二人大喜过望,遂不多言。
次日石秀、燕青在山上坐地,孟宣、程思平化妆做贩马的客商,带着五个身轻心巧的小喽啰进城干事。
临别时燕青说道:「武松浑家名叫玉兰,有个嫂嫂叫潘金莲,左边唇角有颗小小红痣,此二人与知县夫人时有来往,若是遇见,不可害她。武松亲兄武大,身材矮小,必不错认的。」
石秀道:「别个也罢了,那姓潘的婆娘倒有几分智计,不如一并杀却,放着她看出蹊跷来。」
燕青道:「武松如何肯杀亲嫂嫂?」
石秀笑道:「我倒忘了。」
当夜孟、程二人越墙进了阳谷县后衙,不由分说先砍了一个在廊下洗脚的总角丫头,衣襟蘸血,去廊子里白粉壁上留下一行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写毕,二人借着月光,一路顺风砍进里头。拽过一个吓得轻的遍问名姓,却并无什么金莲、玉兰,遂挨个砍去,将知县一家老小良贱,俱化做无头怨鬼。
石秀与燕青蒙着面,带人在墙外接应,待惊动了巡夜更夫,聚齐了三班衙役,县丞、幕胥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一片令下来,只遥遥望见凶犯向望渊山去了。
四更天,金莲与武大睡梦正酣,被一个观察带着几个都头如狼似虎撞破门扇,从床上扯起来。武大方问得一声,脸上早着了几记耳光。
一路押到县衙,天已大亮,路上行人都已知晓出了大案,人人变色,个个惊恐。县丞升堂,叫带上武大、潘金莲、玉兰来。
三个堂下相见,俱是两个眼睛一泡泪,惊破了苦胆,吓散了魂魄,县丞审了半日,审不出一句整话,方待动刑,却见一个老幕胥立在案边摇手。他便叫将犯人收监,回到后堂,请老幕胥来问话。
幕胥说道:「武松一身本事,相公待得他好,将夫人侍婢嫁与为妻,他失心疯撞来杀人?即便是他,他能来一回,怕来不得ťŭₕ两回?」
县丞听了悚然心惊,称谢了幕胥,把案子更不再问,只胡乱派出几十个公人去三街六市上盘问百姓,自家闭门写文书奏报上司不提。
却说金莲与玉兰押在女监,哪里免得牢子调戏羞辱。玉兰的鳏爹原本也要过堂,不期受了一时惊恐,中风瘫在床上,家中人仰马翻,无人来牢里送饭。
到了晌午,却是王婆提个篮儿送了几个饼子并咸菜稀饭来,众人见无甚油水,替她送进去了。
内中独有一个小牢子,从前玉兰在衙门时,受夫人指派曾问过他话,他却不大来欺负人。玉兰问他丁香怎样,他见四下无人,摇头道:「听闻与两个丫头一堆儿死在夫人房里,天热,仵作缝了尸首,拉去城外乱葬岗埋了。」
玉兰又问小衙内,牢子未及答话,听见众人哄笑,原来武大受了指使,那些人也不怕他走了,与他一把扫帚教扫地,看看扫进女监来。
那扫帚比人高出许多,因此牢子、囚犯见了都笑。
又有两个要争风头,当他面上来摸金莲身上,武大只赔笑说好话,头也不敢略抬抬。众人越发兴起,将金莲、玉兰两个百般戏耍。
玉兰痛哭喝骂,金莲只恨不死,不成想过了一日,众牢子忽换了副嘴脸,口口声声直叫大娘子们饶恕,将她二人调换至一个干净女监,茶水点心都有,轮着班不住地巴结奉承。
二人俱不解其意,到掌灯时,小牢子引一人来探监,原来却是西门庆。
金莲见了救星,说不得,哀哀跪着,哭求搭救,西门庆四下看看道:「这屋子可还能住?」
金莲哭道:「不是大官人,奴已到了森罗殿上。就告状,知道告哪个?」
西门庆摇着扇儿笑道:「何至于此!」
七
一旁玉兰见了二人情状,过来与西门庆施一礼,拭泪说道:「这不是西门大官人?当日大官人到衙门与相公、夫人说话,奴曾打扇倒茶,有福侍奉大官人。求问大官人,可听闻拙夫武二在哪座山上与人称兄道弟,缠累的亲哥哥嫂子替他披枷带锁、顶缸受罪?又撇得奴活不得死不得,在这般田地里?」
西门庆瞧了她半日,忽笑道:「与人拌嘴不肯催茶水的,是你不是?」
玉兰道:「正是奴家,叫大官人见笑。」
西门庆挥手令金莲起来,一旁有个叫陈三的牢头过来摆了一把椅子,西门庆却不就坐,使脚尖踢着那椅子背道:「你们这里头,可有人难为这二位娘子?」
陈三忙陪笑:「大官人说哪里话来?漫说小人,就是别个,小人也保得。并不敢!不敢!」
金莲在旁不语,玉兰却道:「大官人休要信他,就是他领着头儿欺压良善,把姆姆与奴都踩在泥里!」
陈三忙给西门庆跪下,未及开口,外头进来一个小厮,附耳向西门庆说了句什么,西门庆便不揪睬陈三,向金莲道:
「暂委屈几日,待我上下打点了——你们妇道人家,便武松杀人,又与你们什么相干,只管押着不放?」
说完,带着那小厮出去了。这里陈三磕头作揖、自打嘴巴,与金莲、玉兰赔礼。玉兰数着他打了十个嘴巴,问道:「武松现在何处?」
țü₇陈三支吾了半日,见玉兰立起两个眼睛来,方说道:「听闻武都头在临县叫人拿了,不日便要押解回阳谷问审。」
玉兰听了,上前厮打陈三,被金莲拉开。陈三忙躲了出去。
当夜起更,牢里忽有人喊:东天大亮,似是火起!
众人都拥至窗前去看,果见城东小半边天通红。不一时,又有人喊:「城西起火!」
牢中众犯人登时鼓噪起来,牢头进来喝止,却哪里喝得住。正乱间,牢门「咣啷啷」大开,一人杀进牢里,身后呼号叫喊,跟着十数个伴当。
玉兰扑至门边大呼:「大哥,我与姆姆在这里!」
来人正是武松,已杀得一身带血,身后石秀上前,撞开牢门,叫道:「姊姊休惊,小弟来迟!」
陈三在旁走得慢了些,教石秀天灵盖上一刀,劈做两截。石秀踢开死尸,抢了金莲,背起就走。
这里玉兰问武松道:「大哥可受了伤?」
武松道:「不曾!」
身后一员女将上前来,却是顾大嫂,背了玉兰,抢到石秀身后,一同向外冲杀。武松领人杀至男监,踢开大门,石秀负着金莲在旁,一同搜寻。
众牢子各自逃命,忽然东壁差房门从里头打开,一个牢子揉着眼睛走出来,尚未看清来人,已被武松砍倒在地。
金莲在石秀背上看得明白,把手指着道:「里头还有一个!」
武松闯进去,果见靠墙草铺上向里睡着一人,正要翻身坐起,武松一刀,正中后心,那人「啊哟」一声,武松听那声音耳熟,心头忽地一跳,借着窗外月光仔细看时,那人竟是武大!伤处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武松惊惧之下,朴刀落地,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石秀等见了,都作声不得。
原来武大被几个牢子欺凌,叫他端茶倒水乃至洗脚捏背,这两日晚间也不叫他回牢房,只令在差房中伺候。
武松带人劫狱,这几个牢子吃武大服侍得受用,早早睡得香甜,外头沸反盈天,几人关门闭户,竟不曾听见。
便在此时,城外号炮连响,众人知官军来到,不敢迟疑,负了武大尸首,搀起武松便走。
秦明等十余个头领在衙外接应,两下里见面,也不及搭话,将武松、金莲、玉兰护在里头,往城外杀去。
此时城中已五六处火起,映得天地俱明,李逵手执两把滴血的板斧,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在前开路。城中鸡鸣犬吠之声,妇女、小儿哭喊之声,官军喝问之声,彼此呼应,连绵不绝。
天明时分,到了城外,追兵已不见。众人略做修整,往梁山进发。
宋江早带人在山下等候,听闻武松杀兄之事,也吃一好惊,没奈何,教把香汤浴了武大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忠义堂上,山寨中头领皆来举哀祭祀。
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就在晁天王灵位旁,设下神主,上写道:梁山义兄武大之神主。
自宋江以下,众头领都戴孝头巾。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院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亡灵。又收拾房屋,请新上山女眷居住。
武松、金莲身带重孝,一晚一早轮流在堂前守灵。
这天夜晚,寨中上下俱都歇息,只两个小喽啰陪同武松在灵堂上,亦都倚着门齁齁地睡熟。金莲捧一碗汤悄悄地行来,道:「叔叔饮一碗热汤,散散阴气!」
武松接碗在手,称谢了。金莲拈香在灵前拜了三拜,却不就走,在椅上坐了,慢慢地问武松道:
「不知叔叔在临县怎生被拿?」
武松道:「县里将我画影图形,四处张挂,只在城外,便叫守门的军校拿了。」
「堂上怎生问案?」
「问我杀人的罪过。」
「可曾招了?」
「不曾?」
「后来如何?」
「下在死囚牢里,多亏寨里众兄弟,方才脱身。」
金莲再不作声,武松忽跪下道:「武松坑害了哥哥,坑害了嫂嫂!」双拳捶地,流下泪来。
金莲道:「奴家八字带煞,靠山山崩,靠水水干,是奴自家命苦,不与旁人相干。死鬼在牢里,受人万般折辱,便是不死,也羞得他一世脸疼。叔叔不必自责。」
武松不听此言犹可,听了这话,叫道:「若不是武二,哥哥也不受人这般欺侮,死在亲兄弟刀下!」
左手提起身旁朴刀,猛地便砍右臂。
金莲在旁早瞧科,一头撞进武松怀里,死命抱住他右边臂膀:
「叔叔使不得!一个已是赔了性命,终不成买一个又饶一个!你自在去了,谁与他报仇雪恨?叔叔若认作是奴坑害了你哥哥,先轮刀杀了奴家!」
武松吃她抱住身子,半响不曾回神,木呆呆道:「寻哪个报仇?」
金莲不答,把手抚摸武松脖颈,口中轻言语道:「不与你相干!」
武松咬牙握拳,面上青筋条条迸起,眼泪只向肚里咽。忽抓住金莲前襟道:
「为何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心里却不认得是嫂嫂!」
金莲道:「叔叔青春几何?」
武松道:「二十五岁。」
金莲道:「原来还长奴家三岁。」
武松伸左臂将金莲抱住,拖进灵帏里,那双手铁钳一般,金莲吃痛,身子一长,将头顶晁天王神主扫落在地,砖地上跌得粉碎。回头看两个喽啰,依旧睡得沉重。
武松将金莲衣裳两下撕碎,露出白馥馥胸脯来,合身欺上,借着灵前烛光,见金莲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道:「三日前此时,我哥哥尚在人世。哥哥死去多少时辰,嫂嫂可知?」
金莲道:「不知!」
武松道:「将满五十个时辰。」
金莲道:「奴家与你相识,多少时辰?」
「武松不知。」
「两百七十三日!」
武松闻言狂发,就在这忠义堂前,好一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将潘金莲合身带命,无所不为。直教哀也!乐也!杀也!剐也!
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金莲逆来顺受,直万般无命时,方颤声央道:「叔叔怜惜则个,奴不是你景阳冈上猛虎!」
武松抽身而起,金莲一声呻唤,白烛下掩怀强支,嗔道:
「缓些儿,奴家心肝五脏都交你扯出来了!」
「嫂嫂,武松无礼!」
「你明日待怎地?天长地远,舍了玉兰与这一山兄弟随我去么?」
「武松不敢!」
金莲摩挲他左臂说道:「你来日若懊悔今日此言,将这左边臂膀砍下来与我!」
武松道:「武二必不食言。」
转天武大三七,宋江请了众僧来,山上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武松扛幡摔盆,将武大风光葬在后山,完了这桩白事。
这日金莲在山中闷闷不乐,听见众人都说当今天子册立东宫,大赦天下,她便记在心上,暗暗地筹划。
忽见一行小喽啰挥着旗子,押粮上山。她在旁看时,见一车一车川流不息地经过,旗上写着——水浒忠义粮。
金莲见内有个车上一麻袋绿豆浸得都是黑血,便问那小喽啰,一个拍手道:
「这蠢官儿不会想事,常言道,『捡来的荞麦磨来的面,洒了也不可惜』。左右是搜刮得来,人来要,与了便是。他反硬护着不教拿,吃俺几个头领恐争功坏了义气,一人一刀戳死在这里。可惜污了好多豆子。」
金莲看那绿豆,只觉心口一阵阵反上来,急挥手令那人去了。反身回房,却听玉兰在间壁叫她,挑帘子进里间,见病尉迟孙立之妻乐大娘子与玉兰并排坐在椅上,地下立着两个小喽啰,俱是簇新的青衣黑帽,见她进来,都躬身施礼。
玉兰道:「这是阳谷县新上山的两个人,一个叫常立,一个叫安童,嫂嫂快来听新闻。」指着那安童道,「你把前事再说一遍与嫂嫂知道。」
安童便道:「小人是扬州广陵人氏,家主唤作苗天秀,家资巨万,有一妾刁氏不贤,与家人苗青私通。
「今年三月间,家主表兄寄书来邀往东京游玩,主人便带了银钱,装了一船货物,带小的与苗青乘船北上。
「途中苗青与两个梢子做了一路,将主人害死,小的亦吃他们推落水中,幸得好人搭救不死。
「三个贼人将金银分了,苗青独个受了货物,装到阳谷县城外官店内发卖。是小人撞着,具状告到提刑院。谁知提刑院掌刑夏延陵与理刑副千户西门庆受了苗青贿赂,只将两个梢子问了斩罪,将苗青不拘不问。
「小的又投告到东京开封府并巡按山东察院,吃他们官官相护,并无一个青天为家主雪冤,这才心灰意冷,投来此处。」
三个女眷听了,俱各叹息。金莲问道:「那做副千户的西门庆,可是开生药铺子的西门大官人么?」
「不是他是谁?」
「他如何又做了官了?」
「听人说是走了京里蔡太师门路,认作义子,不知受了他几座金山,方教他在这阳谷县一手遮天哩!」
金莲听了安童说话,牢牢记在心里。
这日,叫个小喽啰替他往阳谷县去寻西门庆。这小喽啰吃她平日笼络住了,也不教一人知道,悄悄地下山,寻着地方替她送信。
可巧西门庆正在房里与正妻吴月娘说话,拆书看了,哈哈大笑,说道:「可知人都要做官哩!」
月娘问,西门庆便把先时勾搭金莲不成,反吃她抢白了一顿,「如今见我做了官,武大也死了,今日从梁山上求人送信求我收留」的事体说了一遍。
月娘听了劝道:「她现是县里通缉的要犯,何况又与强盗窝子有瓜葛,哪里寻不到个妇人?休惹事罢!」
西门庆道:「如今天下大赦,况她又不曾持刀杀人。我现是副千户,那苗青谋死家主又如何?也休提强盗窝子,你不知,那宋江与我一般,也不过会使钱,使得且不如我好哩。我好不好,也拜在蔡太师门下。我闻他为招安,竟寻到皇帝婊子身上!那白花花银子在他手上,日夜只叫屈哩!」
月娘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便有这许多狂话说,忘了当初为苗青的事,唬得你软丢答的!」
西门庆大笑,说道:「哪有此事?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咱泼天富贵。」
说着便叫了玳安进来,命他去寻王婆说话。
月娘也不敢十分拦他兴头,只好自家在房里生气。
玳安领命去了,那王婆在家正洗刷茶盏,围裙上抹着手来与他开门,说道:「莫不是你家哪位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
玳安伏在门上笑道:「早哩!请你老人家先做马泊六。间壁武大死了,要他娘子。」
王婆道:「那雌儿是死是活还不知,人说教武二劫牢,连玉兰都搬上梁山去了。」
玳安道:「内情我一概不知,只教我来与干娘说,她自要进俺家,但来寻你时,你便欢喜留下,大官人不日就派轿子来接。」
王婆答应了。
三五日,果然金莲坐了一乘小轿来家,进门便磕头。王婆忙扶起,金莲打发了轿子,与王婆两个闭门坐地,将入狱劫牢至山上一向事慢慢说来。
次日,西门庆得知金莲回来,果派了轿子来,王婆便护送进府。
丫头引进内房,西门庆看金莲时,素服已去,头上不轻不重插几件簪环,脸上不红不白施一层胭脂,颤巍巍立在当地,看身条比往日倒似风韵了几分。
西门庆也不教坐,口内呵呵地道:「娘子别来无恙!」
金莲低声道:「奴家生死,只在大官人一句话罢了。」
王婆见了两人情状,忙乱以他语,她撮合山的嘴头子,转眼便奉承得西门庆眉花眼笑,叫了人来上茶上点心,又教家下人等都来拜见五娘。
王婆在府里说笑了一日,至晚,实拍拍得了两锭银子并茶果绸缎,西门庆还着家人打灯笼送她回去。
临别时与金莲叩头,说道:「恭喜娘子心想事成。」
金莲还了半礼,说道:「多谢干娘成人之美。」西门庆在旁听了得意不尽。
Ṫü₈
此后西门庆又听了金莲撺掇,把王婆的儿子王潮带在身边。又因金莲道「俺无亲无眷,只识得这一个干娘,时时许她进府瞧瞧我,也过不上你穷」,因此三节两至,常唤进府来,衣裳干粮,只情赏赐。
这王婆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坊来。母子二人,登时在这阳谷县直起腰来。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这日,金莲正与西门庆第三个小妾孟玉楼在府内喝酒吃猪头,丫头进来报说:
「外头来了个年轻妇人要见五娘!」
金莲叫进来,却是玉兰。忙撇了玉楼带她回房,关起门细细盘问。
玉兰道:「梁山七颠八倒,直是个绿帽儿山寨。宋江一把交椅,让了这个,又让那个,让来让去,依旧铸在他屁股底下。一山凶汉,忙时下山杀人,闲时喝酒撒疯,奴日日看在眼里,心中打战。近日又受了招安,替朝廷征杀四方,不知要往哪里将条命贱卖。武松是个认刀不认妻的,丢得奴好苦,说不得,只得来投奔姆姆!」
金莲闻言,叹息了一番。
到晚间西门庆归家,说与他听。他却不理会,随口道:「就留在房里服侍你罢!只是名字重了孟三,改一改,就叫春梅罢!」
自此玉兰改叫春梅, 服侍金莲。西门庆又使玳安打听着, 把原来玉兰的丫头秋菊也自码头上寻了来,一同服侍金莲。
按下西门庆府不提, 却说玉兰下山, 是夜,武松归卧帐中, 便得一梦。梦见一女子,青衣双鬟,手挽一面玉石琵琶, 自称:
我是妲己,要与女娲娘娘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 汝等及早各自自缚,免得费我手脚。
武松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 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著。原来刀头先已折了。
武松心慌,便弃手中折刀, 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 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 更无一件可以抵敌。
那人使绳索将武松捆了, 拖去一个所在, 正中间排设公案,把他推在堂下草里。忽又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都进来说话!」
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单五人。
武松大惊, 正待问话, 又有一群人闯进堂来, 为首一个霜刀绣带,身旁一杆引军红旗上金字大书:「美人一丈青」。
后头嫂嫂金莲、浑家玉兰、蒋门神的小妾,并十数个不认得的妇人, 个个刽子手模样,手拿利刃,将宋江、武松等一百单五个好汉,在堂下草里,一齐处斩。
武松梦中吓得魂不附体, 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 却有一个牌额, 大书四个青字——天经地义。
<完>
[i] 作者注:金莲以前买「黑里俏」这个东西,是想把自己变得难看些,希望能够避免旁人的同情。现在她不想难看了, 想好看,所以要美容,不毁了。
□ 卫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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