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举人未婚夫被国公府寻回做了真世子。
我上门寻亲时被晾了三个月,国公夫人直言我给陆允白做姨娘都不配。
就连陆允白也说,「她一粗鄙村妇,年纪也不小,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离京时,国公夫人给我一纸退婚书并很多银子作为补偿。
我在大街上晃了一整日,然后捏着银票进了大理寺,说我要赎人。
赎谁呢?
就赎那个被国公府扔进来的假世子吧。
-1-
「云见丫头,你拉回来的那个病秧子还有气?」
隔壁王大娘和李寡妇倚着墙头问我。
见我不吭声,李寡妇唉哟一声,叉着腰嚷道:
「这小妮子不识好歹,我就说那陆允白靠不住,你偏学你娘贪图举人娘子的名头想做官夫人……」
「如今倒好?千里迢迢跑去带回来个活死人……」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
还没等靠近西墙头,她便蹦出去老远。
我笑了笑,举起葫芦瓢递给她。
「看嫂子说得口干,给你润润嗓。」
她狐疑地看我一眼,一边抚着胸口靠近,一边伸手来接。
眼见着她走近,我握着瓢的手一扬,一瓢水尽数浇在她那张化着浓妆的脸上。
她伸手一抹,五颜六色的脂粉瞬间化作一团,配上她愕然的表情,真是好不精彩。
王大娘隔着院子看戏,先是一愣,然后便捧起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啊……你这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
眼见着李寡妇攀着墙头就要往我这边爬,却又因为太胖爬不过来。
我往后退了两步,双手一摊,忍笑道:
「对不住,李嫂子,刚才干活累得手抖。」
恰好沈大夫拎着药箱来给我看诊,看她顶着张花脸在那蹦跶半天。
便板着脸问:「李翠花,大白天的你在这唱戏呢?」
沈大夫德高望重,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找他看病,李寡妇有火也不敢对他发,狠狠瞪了我一眼后便扭着腰走了。
沈大夫皱着眉,扭头问我:「你又惹她了?」
「李翠花说云见带回来个病秧子。」还没看完戏的王大娘在那边抢答道。
说完趁我还没回头就赶紧缩着脖子溜了。
「谁让她没事又拿我娘出来编排!」
我无辜地摇摇头,领着沈大夫往屋里走。
推开里屋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便弥散开来。
躺在榻上的年轻男人闭着眼,面色苍白得不像话。
沈大夫熟练地为他切脉,那双眼眯了眯。
「丫头,我说过的吧?要你早些准备棺材。」
我一听,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2-
顾澜星是我使了银子从大理寺捞出来的,且使的银子还不少,足足花了一千两。
一千两从前对于我这种升斗小民来说,就是十辈子也赚不回的天价。
可那日陆夫人将我叫到跟前时,嫌恶地递给我几张银票。
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却买断了陆允白近二十年的人生。
陆夫人要我拿着银票和陆允白一刀两断。
在她看来,未来儿媳必须样样出挑,让她十足的满意。
初次见面时,她就直言:
「以许姑娘的容貌家世,给允白做姨娘都是不够的。」
眼下陆家就有一位,是陆夫人母家的侄女。
模样姣好,虽出身一般,好在知根知底,陆夫人打算留给陆允白做姨娘。
而陆允白的正妻,陆夫人还在相看。
她觉得亏欠了陆允白,要找一位才情样貌合陆允白的意,并且家世在将来能对陆允白有助力的小姐。
这一切,陆允白都是知道的。
只是他刚回陆家,一心科考,想拿出点成绩让众人真正认可他世子的身份。
「云见,她也只是想补偿我,你不要让我为难。」
这是他给我的回复,既不说娶我,也不说不娶,只是晾着我。
我在国公府便成了个尴尬的存在,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
如今陆夫人拿了银票和婚书打发我,陆允白不知何时也已经签字摁了手印。
我却还是忍不住要找陆允白问一问。
他刚好在前厅宴请新结交的好友,座上多是王公贵子。
他白衣锦袍头戴玉冠地坐在中央,容貌俊朗,左右逢源,侃侃而谈起来竟也不输旁人。
这般陌生,我一时踟蹰不敢上前了。
酒至半酣时,有公子揶揄打趣他:
「听闻陆兄有位千里迢迢来寻夫的未婚妻,可见对陆兄情深义重,陆兄何时娶她呀?」
陆允白面带厌恶,酒后吐真言:
「她一粗鄙村妇,年纪也不小,我怎会看上她?」
-3-
听他亲口这么说,不难过是假的。
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本以为怎么都会有点情义在。
况且当初是他主动向爹娘求娶,说日后会替爹娘照顾我一辈子。
如今听来倒像是爹娘逼着他订的这门亲事。
这感觉就像我幼时养的大黄每顿都能得到一碗饭吃,忽然有一天别人喂了它一顿肉,它就反过来咬我一口。
像是在埋怨我为什么要给它吃饭,耽误了它跟着别人吃肉。
可它毕竟是畜生,不懂得感恩,那一口对我来说也不过出了点血。
但是陆允白这么说,却像是在我胸口生生剜了一刀。
不见得多深,却一直绵绵密密地疼,疼得喘不过气。
我灰溜溜地回房收拾包袱时,陆夫人三个月来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
她笑我识趣,也笑陆允白说的那番话。
在她看来,那就是刚寻回的儿子和她共进退的最佳佐证。
她说,「允白从前跟着你吃了许多苦,但看在你父母将他养大,你一心伺候他读书的份上,这一千五百两给你带走,够你日后找个好婆家,就算是招婿也是绰绰有余的。」
我不知道这是她的意思,还是陆允白的意思。
可无论是谁,她的这番说辞听起来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陆允白在我家长大,爹娘视他为亲子,我们全家穿的是粗布,只有他穿的是细衣。
整个许家村百年来也只出了陆允白这么一个举人。
为着他在书院的束脩和笔墨书本,我爹闲下来便给人抄书,我娘每日天刚亮就起来绣手帕,不到天黑绝不停,硬生生熬坏了一双眼。
别家的姑娘在研究珠花首饰时,我正漫山遍野地捡菇子,寻草药,只为了贴补家用。
在陆夫人眼里,陆允白是吃苦历劫,却不知他身后是我们举全家之力的苦苦支撑。
来时被国公府在外面晾了三日,走时所有人都扬着笑脸送我。
快出府时碰上喝得醉醺醺被人扶着回房休息的陆允白。
他喝得满脸通红,却不忘停下质问我:
「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吗?你到前面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他一心害怕我丢人,全然没看见我肩上的包袱。
我也不吭声,等他转身,我才继续往前走,他身边的小厮程回忽然回头。
「快天黑了,许小姐要去哪?」
我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爹娘托梦给我,让我回家招个赘婿好好过日子。」
不管他瞪得老大的眼睛,我捡着人少的路出了府。
-4-
揣着银票在大街上晃到了深夜。
路过大理寺时,我鬼使神差地抬脚走了进去。
守卫是个魁梧的壮士,黝黑的脸上两只滚圆的眼睛瞪着我。
我涨红着脸小声说我要赎人。
他怔愣一瞬,皱眉问我要赎谁?
听闻我要赎的人后,他打量我一眼,答应进去问问。
我识趣地递过去几块碎银,却被他摆手躲开了。
我在大理寺门口等了两日,守卫也换了两三波,几乎每个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直到顾澜星被交到我手上时,我才明白。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血染透,一条腿断了,一只手以畸形的角度扭曲着。
整张脸烧得通红,显然已经不省人事。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那守卫便开口说可以帮我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
我忙不迭地又是一阵感激,他有些古怪地看我一眼。
「应该得他感谢你。」
「据我所知,你们连面都没见过,你怎么就肯花一千两赎他?」
他没说的话是,一个被抛弃的假世子,旁人避还来不及呢。
「人命是多少银两都换不来的。」我如实说道。
他欲言又止,似乎从没见过我这样上赶着的冤大头。
医馆大夫眉头皱得老高,忍不住问这是犯了多大的罪?
我和守卫互相一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他跟我透露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是谁?我也不得而知。
只是大夫看完后只说,时日无多,早些预备棺材。
-5-
我不肯放弃,厚着脸皮在医馆又赖了几日,央着大夫帮他把手和脚接了。
身上该治的伤也抹了药,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期间除了接腿时他痛醒过一次,当时我正拿着手帕给他擦汗,还没来得及反应,转眼便见他又晕了过去。
连大夫都不信他醒来过,可我是与他对上了目光的。
那双黝黑的眸子像是能看进人心里似的,让我不忍就这么轻易地算了。
只是一直到离开京城,他都没再醒过。
回乡的路远,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
便备了个陶瓷罐子,想着倘若他真不行了。
我便找个地方将他化了葬了,最起码不会沦落为孤魂野鬼。
如今沈大夫这样一说,我却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却没想他话音一转,「老天有眼,许是你照料得好,能不能醒就看这两日了。」
我听完后大受鼓舞,连给院子里的鸡喂食时都往鸡槽里多扔了两把麦麸。
入夜后,隔壁李寡妇屋里先是传来一阵男人和女人的低语声,没一会儿便响起了不可描述的声音。
我热得擦了把脖子上的汗,默默盼着那嘎吱作响的破床早日塌了才好。
眼见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入睡,索性打了盆水兑着灶台上锅里的热水试了试温度,然后端进了里屋。
毕竟是照料病人,平时我两眼一瞪便能飞快地将顾澜星的衣服脱了,替他擦洗上药。
可今日不知怎的,听着隔壁忽急忽缓的声音,我竟一时有些哆嗦。
咽了口唾沫,手刚放在他的衣襟处,没等往下拉。ťṻₘ
凉凉月色里便感觉一只温凉的手搭上了我手腕。
那双眼睛不知何时睁开的,黑色的瞳仁此时正一瞬不眨地望着我。
-6-
我高兴地叫出声,「你真的醒了?」
「死丫头,你还睡不睡了?」李寡妇的吼叫从隔壁传来。
接着便有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出了院门。
我走到窗户旁,看到有个黑影瘸着腿往西边去了。
床上的人咳嗽一声,我闻声回头。
见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似乎从刚才就落在我身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往他那里靠近了两步。
在床边蹲下道,「我叫许云见,这里是许家村,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
许久没听到他回答,我几乎快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说不出话了。
正准备推门出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他说得费力,却还是一字一顿道:「为什么要救我?」
我回头一看,他正偏头对着窗外,凉凉夜色落进无神的眸子中。
我捏了捏手指,认真道:「你不该死。」
他那双眸子动了动,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让人看不分明。
沈大夫来换药时,我拉着他到一旁问:
「他一直这么沉默寡言会不会出毛病?」
沈大夫抚了把胡子,道:
「你这丫头懂什么?有的人脱了一层皮时也换了身筋骨,那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何况是这样重的伤都挺过来了,日后定非池中之物。」
这话让我想起了我那个秀才老爹,当初也是这般说陆允白的。
说他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我跟着他一定能享福。
可是结果呢?
-7-
我将来给我送棒骨的程嫂子送出门时。
忽然回头,看了眼院中坐着的白色身影。
「云见,那便是你招的赘婿?」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她仿佛若有所思。
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看人可得将眼擦干净,别白费了心意。」
我眼皮跳了跳,脑中闪过什么。
却没从她白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只看到她瘦削的脸上挂着双大大的眼睛。
里面看不出喜怒,仿佛一潭死水。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在她转身时终于开口:
「嫂子,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明日的棒骨我自己去取吧。」
她脚步顿了顿,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拎着棒骨正准备回屋,自醒来后便一直沉默的顾澜星忽然开口:
「你救了我,也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
我愣了愣,听到这话气得一笑。
「哟,顾公子还知道我是在救您呢?」
「瞧瞧您现在这模样,也难怪李寡妇说我是养男鬼镇宅了!」
他白皙的脸配上那瘦削的身子,某日李寡妇趁我不注意偷偷跑去看他,却被吓得跑了出来。
此后逢人便说我养了男鬼在屋子里镇宅。
气得我那几日半夜听见她那边有动静就跑过去拍她家的院门。
最后还是顾澜星看不过去,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火上身。
良久的寂静以后,我以为他会跟以前一样沉默。
谁知他抬起那只旧伤叠新伤的手臂放到了阳光下,几乎白到反光,却也似乎一握就断。
嘴中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传来:
「为何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只有你非要我活着呢?」
我定定地看他一眼,最后道:
「人生苦短,顾公子何不把眼界放宽些,为何只盯着你口中所谓的那些『所有人』?」
「还有诸如我这般的人呢!」
他脸上闪过怔然,似乎还有迷茫。
我便拿了笔和纸到他面前,写下一笔笔数字。
见他呆望着,我解释道:
「这就是你欠我的钱。」
「陆夫人给了我一千五百两,几乎全花在你身上了,可那是给我招赘婿和养老用的,你总不能不还。」
-8-
他沉默许久,不解地问:「你这么肯定我能活?」
我看了眼窗边那个如今被我用来插花的陶瓷罐子。
认真道:「可你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人嘛,要想好好活着,总得有点盼头吧?
不管好的坏的,知道还有人惦着自己,身上还担着份责,就不会总认死理的。
这是从前顾澜星还是国公府世子时说的话,只是恐怕如今他自己都忘了。
忘了自己也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簪花少年郎,打马游街时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
……
不知他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时间一长,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气色也好了许多。
时常能帮衬我干一些简单的活计,惹得李寡妇说我捡了个大便宜,道曾经的陆允白是不会干这些的。
听旁人说起陆允白他也没多大反应,倒是我问他:
「有没有记恨他抢了你公子哥的快活日子?」
「那样的生活我也并不留恋。」他避而不答,反而问我:
「你呢,不恨他抛弃你?」
我仔细想了想,「陆夫人给了我银子的,人总不能既要又要吧?」
-9-
沈大夫来复诊时,打趣我,「你这丫头倒是有法子,把小相公训得服服帖帖的。」
我面上一红,旁边的顾澜星却像是没听到,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
等无人时,我才跟他解释:
「对外我说的你是我招的赘婿,你不必往心里去,等你的伤养好了,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行。」
他仿佛听了进去,极认真地问我,「不怕我一走了之,不还你的钱?」
见他还望着我,我扬了扬眉,「不怕你骗,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骗。」
他听完,不知为何面色却有些不好。
没过两日,我在窗边正赶着把最后一块手帕绣出来,准备拿去街市上卖。
顾澜星把清点好的鸡蛋放在筐里,又ťü₉将晾干的草药收起来。
最后犹豫地问我,「这对联真有人买?」
我头也不抬地肯定道:
「有的,有的,你放心!」
其实只是为了哄他,给他找点事做。
如今年节将至,大街上到处都是卖灯笼对联的,有没有人看都说不准。
他将东西都装好,最后又递给我一封信。
「这个帮我送到镖局吧。」
我看了眼,接过来后塞到了怀中。
这已经是帮他送出去的第三封了,也不知是写给谁的。
背着箩筐正准备出门时。
他不放心地又嘱咐道:「雪天路滑,你早些回来,东西卖不卖完不要紧……」
我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谁知城里还真有冤大头,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了那对联。
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知己。
二话不说塞给我一锭银子就要买下所有的对联。
还拉着我要我给他引荐,我捂紧了银子。
只得说,「我家相公性子古怪,不喜见外人。」
话说完就赶紧溜了,生怕他反应过来后找我要回银子。
几文钱就能买到的对联,他给我一锭银子。
他不是冤大头,谁是?
可等我带着置办的年货出现在村口时,远远地却见到了王大娘。
她满脸通红地跑过来,拉着我喘着气道:
「云见丫头,你那赘婿跟着人跑了!」
-10-
我急匆匆地赶回家里。
果不其然,人去楼空。
屋里并不见打斗的痕迹,鸡笼里的鸡食甚至都是满的。
那是我走时嘱咐他给鸡喂的。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一阵冷风刮来。
我浑身一抖,揉了把鼻子,忽然觉得酸得厉害。
一个人煮了饭,不小心摆了两副碗筷。
天色暗下来,下意识对着旁边叫他去点灯。
早早地便缩回床上躺着了,抖开被子却掉出来个锦囊。
打开一看,是枚玉佩并一张纸条。
「以此Ṱŭ₆物为证,银子他日归还。」
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行文仓促,可以窥见他下笔匆匆。
我将纸条团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又小心将它展开。
对着烛光看了看,最后收了起来。
过了除夕,厚雪化去,眼见着就要入春。
半夜睡到迷迷糊糊时,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我拥着被子坐起来,反应片刻,没来得及披外衣就跑了出去。
门一打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满头大汗的程回拉开他背上人的氅帽,气喘吁吁地哀求:
「许姑娘,求您救救世子。」
我凝目一看,见正是陷入昏迷的陆允白。
-11-
两人模样都很是狼狈,尤其程回背上的陆允白,模样竟没比当初的顾澜星好多少。
回屋披了件衣服,我就打着灯笼去请沈大夫。
好在陆允白只是断了两肋,有条胳膊骨折了。
沈大夫冷着脸瞧我,毫不避讳地嗤了声。
「云见,你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
春寒料峭,一碗姜汤灌下去,陆允白已经睁了眼。
程回也捧着碗缩在一旁不敢吭声。
诊治完毕以后,他老人家就背着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俩被我安排住在西厢,有程回照顾他,我正准备回东厢去休息。
沉默许久的陆允白忽然开口,「云见,多谢。」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他,发现他好像比从前瘦了不少。
他似乎受不了我这样的打量,有些难堪地道:「我们在这里花了多少银子,回京后都会双倍给你。」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好不过。
他又忽然开口:
「将你打发走的事,母亲并未跟我说,那次筵席后我就去了书院。」
我摩挲了下袖中的玉佩,淡淡道:「我看过你签字的退婚书了。」
他面色一变,眸子里透露出几分紧张,张了张嘴却又哑然。
「没关系,陆夫人拿了银子打发我的。」我如实说道。
他和我之间的干系早已被买断,如今非亲非故。
我将他放进屋,为他请大夫,也不过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丧命。
等他安置好,程回追出来跟我解释:
「年前国公府牵扯进夺嫡案,如今倚靠的那一方失势,夫人派我将世子送出来避段时日。」
「本来是打算往南走,路上总不顺遂,还险些被劫持。」
「所以才拐到了西边,为了躲避追杀,路上滚入山涧,差点没了命。」
什么夺嫡不夺嫡的,我听得云里雾里。
不管怎么样,这天下反正不能跟了我姓。
我听完便抛在了脑后,只让他好好照顾他主子。
等养好伤,两人一起早些滚蛋才是。
-12-
陆允白还不能剧烈活动,每日就派程回上街打探消息。
本来不关心这些的我,也偶尔听了两句。
大事没听着,倒是听到些坊间传闻。
说举全族之力支持太子的顾丞相临终托孤,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了得意门生。
如今那位不仅抱得美人归,还成了朝中新贵。
陆允白听了却面色沉沉,好几日都拉着脸。
我只当他是羡慕别人有好前程,自己还只是个举人。
程回如今吃我的,住我的,也对我有了几分信任。
支吾道:
「夫人曾经给世子向顾府提过亲,被顾小姐轰了出来。」
「说……」我看他明显话没说全,瞪着眼示意他继续说。
他犹豫一番,索性闭着眼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世子忘恩负义,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都抛弃,保不齐哪一日升官发财也会一脚踹了她……」
「夫人也连带着被耻笑了好几日,恰好丞相病重,顾小姐母亲又早逝。」
「夫人气不过就趁这机会放了谣言,说顾小姐克亲,将来还会克夫克子……」
「如今太子得势,科举考官又多是顾家门生,夫人害怕世子被针对,所以便将世子送了出来。」
我怔怔地听完,沉默了许久。
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所有的官夫人做派都如陆夫人这般么?
而那位顾小姐……
倒真是有趣!要是能与她见上一面……
光是想想,我就不由得有些眼眸发亮。
许是被我得知了他娘干的事,陆允白许久都不敢正眼看我。
我知道那绝非他担心我多想,单纯只是他的自尊心作祟,觉得在我这样一个村妇面前出了丑。
所以等他的伤养得差不多时,他就催着程回准备回京的事。
不顾程回劝他此时回京会有诸多不便,不妨再等十天半个月的。
见我进门,他握着拳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我们这几日就要回京,你是否愿意同我回去?」
-13-
我听得眼皮跳了跳,总觉得他那张嘴里说出的话不会是我想听的。
果不其然,他扭着脸,恩赐般道:
「你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不能给你正妻之位。」
「但是我去求母亲,让你做姨娘应是没问题的。」
「实在不行,我在外赁宅子,等你日后有了子嗣……」
没等他说完,我抬手用力一挥,他那张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印。
他惊得瞪大了眼,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掌心发麻,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目光瞥向别处。
余光里程回哭丧着脸,头低得不能再低,恨不能埋到地上似的。
陆允白满脸不解,捏着拳胸口起伏。
我极力忍着,险些咬碎了牙才没让眼里的泪掉出来。
许久后才重新看向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细。
小时候我淘气被爹娘责骂,每次都是他护着我。
有次我发热烧得厉害,沈大夫恰好出远门看诊了。
也是他背着我一家家敲城里诊所的门,听大夫说我凶多吉少,他就差给人跪下了。
等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就问我脑子有没有烧坏。
最后又说,烧坏了没关系,他会照顾我一辈子。
可现在,他竟然要我给他做妾,甚至是当外室养。
也不怕地底下的爹娘半夜来找他索命!
我把手中的账单给他,道是他和程回这些日子的花销。
原本打算给他把零头抹了,可现在却一个铜板都不想让他少给。
他皱眉不解,「这里穷乡僻壤,你年纪也不小,又有哪个好人家能看上你?」
我忍了忍,只当他在放屁,讽道:「你真当自己是个金饽饽,谁见了都要咬上一口?」
他气得当场变了脸,立下字据给我,就要带着程回离开。
只是还没等他走到院门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
几个提着刀的官差走了进来。
-14-
陆允白和程回没走成。
许家村出了命案。
村里的猎户今早上山打猎,在后山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辨认是程桂花的。
程桂花死得惨,腹部中了数刀,那人仿佛与她有仇似的。
听闻此消息,我一时竟无法接受。
没查出凶手,许家村所有人都不得擅自离开。
陆允白和程回被官差带走ẗũ₎,连带着我也一起下了大狱。
只因在后山捡到了证物,表明他二人有杀人的嫌疑。
一块玉珏,与陆允白腰间佩戴的刚好是一对。
他二人皆嚷着冤枉,道肯定有误会,他们并未杀人。
我蓦地反应过来,问他们那夜回来是走的哪?
程回挠了挠后脑,「那日世子伤重,城里人多眼杂,昏迷前给我指了条路,说可以抄近道。」
「我在路上捉住个人问了,那人刚好是许家村的,说走那能少半个时辰。」
我捶了下地上铺的杂草,看见靠在墙上沉默不语的陆允白。
方才他试图辩驳,有位官差脾气不好,握着拳头便给了离得近的他一记。
陆允白有句话说得没错,这里山高水远。
比起皇帝,我们寻常百姓更不敢得罪这些官差。
他们职位虽小,却盘踞一方,只要稍稍使点手段就能掌管底下人的生死。
他这时候应该也明白过来了。
在这里,硬碰硬、讲道理都是没用的。
倒不如家里亲属花些打点有用。
可我们一无亲属,二无银子。
只能期盼云县县令老爷能够明察秋毫,早日寻到真凶。
-15-
我们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陆允白和程回一间,我独自一间。
一连三日,除了给我们放饭,那衙役一句额外的话都不说。
陆允白崩裂的伤口复发,整个人发起了热。
程回拦住衙役,还没等说话就被他一脚踹倒在地。
嚣张,实在太嚣张。
夜里耳边尽是陆允白烧糊涂的呓语和墙角杂草堆里老鼠的吱吱声。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没得凭白等死的。
听到牢房门口传来声响时,我立刻回头。
却见那衙役打开了牢门,铁链叮叮作响。
他一脸不耐地道:「许云见,有人保释你,出来吧。」
我怔然一瞬,捏紧的拳头猛地松开。
看了眼那边表情灰白的两人,跟在他后头出去了。
「你便是许云见?」
一身锦衣华袍作男子打扮的小姐站在我几米外,眼里带着探寻。
看着她艳丽的眉眼和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我一时有些无措。
下意识扯了扯袖子,又摸了摸头发,却从头上摘下几根稻草。
她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却忽然捂住嘴笑了出来。
我闹了个脸红,她摆了摆手,道:「稀奇,真稀奇。」
小姐说她姓顾,让我在这里叫她顾公子。
我有些不解,却又不敢多问。
因为是她给我交了银子,将我保了出来。
没等我问,她又解释道:
「我是替家里人来还恩的。」
「许小姐花一千两银子将他从大理寺赎出来,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望着她狡黠的笑,我忽然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
张了张嘴,我其实很想问顾澜星为何不亲自将银子还我。
顾小姐想了想,说:「他如今还有许多事要做,实在抽不开身。」
-16-
我点了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
便问她:「里面还有两个人,您能帮我一起赎出来么?」
这位顾小姐看起来并不像缺钱的模样,脾气也还好。
谁知她忽然变了脸,冷冷道:「那两人我为何要救?」
不仅如此,还盯着我,目光狐疑。
「你又为何要救他们?与他们有何关系?」
?
这话问得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只能说其中一个病得严重,若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了。
她听完点了点头,说那不成问题。
掏出一锭银子给衙役,托他帮忙请大夫进去看看。
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给了出去,我有些肉疼。
案子还没审完,差役说县令可能会随时传唤我,不让我走远。
夜里顾小姐便同我一起住在了客栈。
翻来覆去的,我有些睡不着。
从城里回村确实有条近道,但是那路已经荒废良久,林中还有野兽。
除了猎户,寻常人根本不会走那。
可程回却说看到有许家村的人在那出现,还给他们指了路。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像是有人在敲我的门。
我等了片刻,将门拉开个缝。
没等我反应,那人便挤了进来。
我连忙后退两步,看着一脸疲惫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顾澜星。
他一边解着披风,一边坐到了临窗的榻上。
回头看了眼还呆在原地的我,又揉了揉额头,像是头疼得厉害。
「大晚上的,你在那站着干什么?」
大晚上闯入我房门的不是他吗?
怎么能如此自然地问出这种话?
看我这幅表情,他摸了摸鼻子。
又露出一脸疲态,「赶了这么久的路,等我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跟你解释。」
说完就闭目和衣躺在了那里。
我眨了眨眼,险些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17-
直到第二日去县衙听审,碰见顾澜星,顾小姐仿佛意料之中似的。
目光在我们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淡淡道:
「没想到你竟来得这般快。」
顾澜星站在我身旁,淡淡地瞥她一眼。
却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二人的话落入我耳中,我只作没有听到。
堂上程桂花的丈夫张屠户抹了两把眼泪,道自家媳妇死得惨。
身上被人砍了那么多刀,也不知那下手的人为何那般狠心!
要求县令早些决断,他好回家祭奠媳妇的冤魂。
县令被闹得没了办法,说证据不足。
就要派人再去许家村搜集证物,说不定还能寻着那把刀。
我目光定了定,脚下刚准备挪动,被人拉住了手腕。
顾澜星皱眉问我:「要去哪?」
我指了指人群里那个人:「那人有些奇怪。」
这几日许家村来看审案子的人不少,那人却怪得很。
每次来都以头巾裹面,穿得也寡淡,还一直缩在人后。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不是李寡妇么?」
彼此相望一眼,我们都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上,却见她从衙门出来径直就回了村子。
等她从床底下扒出来那把染血的刀时,我们也一把推开了门。
看着那刀从她手中脱落,我也只淡淡地瞥了一眼。
她讪讪地捡了起来,扯了扯嘴角。
我抢先开口道,「李嫂子每日夜里都是和谁在一起?」
她愣了愣,面色涨红,反驳道:
「你别胡说,我一个寡妇,屋里哪来的男人?」
「去岁入秋时,李嫂子夜里被我吵醒那次,我都看到了。」
「那男人有些瘸腿,看着倒像是……」
她忽然气急败坏地打断,「胡说,根本不是张大牛!」
我望了眼她手中举起的刀以及不停颤抖的手,心底一痛。
顾澜星趁机ţùₕ夺过了刀,也猛地沉下了脸。
「所以那日,你们就是这么举刀对付桂花嫂子的?」
她面色白了白,神情恍惚道:
「没有,我与她毫无恩怨,怎么会杀她。」
我定定地望着她,冷冷道:「不,你有!」
-18-
「你可知,她秋日里来我家送过一次棒骨?」
「那时她刚滑胎不过三日!」
想必那时她就已经知道李寡妇和张大牛的事了。
难怪明明身体那样不好还执意来给我送东西,恐怕只是想亲眼来看看。
我看了眼门口处的顾澜星,他微不可察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李寡妇,讽道:
「李嫂子还记得长生哥么?」
她像是被人踩到痛处,愤然道:「别提他!」
望着她埋怨的模样,我抿了抿嘴。
我虽然叫长生做哥,但他却只比我爹小不了多少。
他和我爹是同窗,我爹最后中了秀才,长生却做了一辈子的童生。
长生虽只是个童生,人却极有傲骨,总想考取功名。
因着家里有些薄产,被李寡妇她爹领着闺女上门来求亲。
李寡妇她爹好赌、嗜酒,经常对她拳打脚踢。
长生看她可怜,便将她留下了,做半个女儿养。
谁知后来长生也模样大变,不知在哪染了恶习,活生生变成了第二个李寡妇他爹的模样。
对李寡妇也是动辄打骂。
而张大牛呢?
则是程桂花家入赘的女婿,承了程家的衣钵,做起屠户生意。
程桂花身子柔弱,又被她爹娘娇养。
气性大得很,在村子里素来有个脾气不好的名声。
程家招赘婿时,只有住在村东的孤儿张大牛愿意。
可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张大牛是好人么?
「我曾亲眼见到张大牛请长生下馆子和去赌坊!」
李寡妇猛地抬眼,一下跌坐在身后。
眼里布满血丝,声如泣血。
「你一张白嘴,我凭什么信你?」
我看了眼门外,「随你信不信,反正不只我一个人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陆允白从门口走进来,扫了眼我和顾澜星,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
-19-
那时他在城里书院读书,我有时会给他送午饭。
加上要卖娘的绣品,就总往城里去。
陆允țú⁸白道,「长生哥屡试不中,本来打算收心置办家业,将来谋个生计。」
「忽然有几日说张大牛为人好学,与他颇有缘分,相谈甚欢。」
「我便总见他二人总在一起出入酒肆赌坊。」
李寡妇出神许久,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是我,是他,是他逼我的。」
「是他,是他说我跟了他,他就帮长生还债。」
「赌坊的人日日到家里来要钱,还要长生把我卖了抵债,我没办法……」
大门被人推开,几个官差大步走进来,顾澜星将我往旁边拉了一把。
李寡妇就这样被人拖了出去。
以县令为首,院内院外已经站了一群人。
所有人都等着县令发落,县令却朝一旁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您看应该怎么办?」
那个一身黑色玄服的男子淡淡地抬眼,「继续审吧。」
太……太子?
我看着前面那个穿着一身锦衣的男子,太子竟生得这般好看?
身旁传来一声轻咳,顾澜星黑着脸将我挡住。
「许云见,再看口水出来了。」
我下意识抹了抹嘴角,却抹了个空。
谁知他脸变得更黑了。
那边张大牛也已经瘸着腿被押了上来,看到李寡妇后低声骂了句「废物」。
「连把刀子都藏不住,难怪你爹要将你卖了。」
李寡妇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
张大牛说完便往地上一坐,不怕死般道:
「要杀要剐随便,反正动手后我也没想活。」
「若不是那日在后山碰见他二人进村,还碰巧被我捡着块玉,我也没想把尸体往那藏。」
他说得浑然不在意,一字一句却像让人大白天的眼前一阵黑。
-20-
连太子都沉下了脸,目光往他身上一扫。
冷冷道,「且不说她是你的妻子,你可是杀了人。」
张大牛显然对太子有些惧怕,却梗着脖子道:
「程挂花跟死鱼一样,轻轻一碰便喊疼,还说绝对不会给我生孩子。」
「那怎么行?我是孤儿,不仅要有孩子,孩子还得跟我姓。」
「她不肯生,自然有的是人生。」
他说着看了一眼李寡妇,霎时间李寡妇的脸就变得惨白一片。
「谁曾想被那贱人发现了,说要去告官府,拉我们浸猪笼。」
李寡妇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张大牛又道:「哭什么?你爹不疼娘不爱,我也是个孤儿。」
「我骗那老童生去喝酒赌钱便知道,我们果真是天生一对。」
我脚底生寒,恨不得扑上去扇他两巴掌。
猛然间,眼前一道黑影,众人来不及反应。
便见李寡妇一头撞在了墙上,恰好是那次她想爬过去打我的地方。
李寡妇没救回来,咽气前盯着张大牛。
「你这样的人活该断子绝孙!」
她没了气,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张大牛被当街砍了头,整个许家村的人都去了。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默默掉眼泪的。
城中客栈,我和顾小姐坐在窗边。
她支着下巴问我:「Ṫűₜ怎么瞧陆允白对你还有意思呢?」
-21-
我忙摆了摆手:「他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您还是别扯上我的好。」
听说国公爷手里有太子要的东西,但国公爷就是不给。
太子仁善便想给他个机会,派人捉了陆允白,想用他换。
国公爷还是有些不愿意,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还没怎么着,国公夫人便以命要挟要他同意了。
「陆夫人到底还是心疼陆允白。」
顾小姐这样说,目光却落在顾澜星身上。
我看了眼那边正执着棋子和太子对峙的顾澜星,对顾小姐道:
「有顾小姐这样的人对顾澜星好,已经是他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她轻轻点了点头,忽然问我:
「那你呢?不打算对他好了?」
我连忙摆手,「您将来是她的妻子,我……我就不用了……」
她瞪大了眸子,忽然捂起嘴笑起来。
我不明所以,那边顾澜星和太子不知何时看了过来。
顾澜星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对着太子道:「殿下,臣认输。」
太子也不恼,一粒粒将棋子收起来。
又忽然向我望来:「许姑娘,你眼神不太好。」
太子虽然长得好看,却总有些不怒自威。
被他一盯,我忙不迭地点头。
「是,殿下。」
这次顾小姐直接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顾澜星也一把拉起我朝外面走去。
到了门口回头看我正抚着胸口,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就这么害怕太子?」
-22-
我瞪了他一眼,将手放下来,双手合十。
「你懂什么?是敬重……」
一转头却见屋子里太子将顾小姐抱在了怀里。
顾小姐似要挣扎,却被太子牢牢地揽住了腰肢。
落到屋子里的目光猛地收回来,我小心地看了眼顾澜星。
他显然也看到了,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良久后,我问他:
「你娘子和别人抱到一起了,你不生气么?」
他叹了口气,替我付了冰糖葫芦的钱。
摸了摸荷包,「你看我这副样子,哪里有钱娶娘子?」
「何况,我还欠着你一千五百两没还呢。」
我想他如今给太子做事,应该不久就能还完银子的。
国公爷终究将东西给了太子,同时也辞去了朝中职务。
陆府一夜之间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也从那座门楣高大的府邸迁到了不起眼的宅院。
陆允白世子的身份没了,人也比以往消沉了许多,程回总来请我去看他。
我是受顾小姐的邀来的京城,加上顾澜星说这样也方便还我银子。
我与顾小姐一见如故,便跟着来了京城。
那日多亏了她及时说服县令去许家村,最后才能将案子揭露。
得知顾小姐便是丞相千金,将陆府提亲的赶出来的人,我便更想与之交往。
不过我没答应她住在丞相府,也没听顾澜星的搬进太子赐给他的府邸。
我在东街开了间糖水铺子,主要招揽年轻男女和孩童。
按照京城的物价,普通的两文一碗,若要加别的小料,那便另外算价格。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曾想生意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直到有一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来到铺子前,张口要我给他一碗绿豆汤。
我从柜台后抬头看他,模样觉得熟悉,再一想反应过来。
「您……您怎么也来了京城?」
-23-
他扬眉笑了笑,「老夫那日要你给我引荐知己,你说你相公不见外人。」
「那如今呢?可合适?」
我动了动唇,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搪塞得好。
顾澜星刚好从后院拎着水出来,皱眉问我:
「出了何事?面色这么差。」
我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就见他目光一转放下东西朝那老者行礼道:
「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望着他们一时发愣,那老者看了我一眼,冷哼道:
「我不下来怎么知道我引以为傲的学生躲在这里给人打杂呢!」
「太子都找到我那去了!」
顾澜星罕见地没有辩驳,反而向我介绍,那是他的恩师顾丞相。
我正一头雾水,他又拉着我给老者介绍。
「这是许云见,我的……债主。」
顾丞相离开时,打量我一会儿又放下枚银锭,说我的糖水做得确实挺好。
我捧着银子受宠若惊,顾丞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问顾澜星:「你这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我也看着他,他望我们一眼,淡笑道:
「且还有段时日吧。」
顾丞相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从身后掏出纸和笔。
「还请您老帮个忙,写几个字。」
坊间传闻果然不能信,顾丞相活得好好的,也没将顾小姐许给顾澜星。
还亲自去云县把顾澜星带回了京城。
他亲手写的「云见糖水铺」被我花钱找人裱了起来。
糖水铺子的生意便更好了,论赚钱还是顾澜星有法子。
若不是我拦着,他恐怕能连太子都给请来。
很快地,我的糖水在京城就开了分店。
新店营业那日,顾小姐和顾澜星说要为我庆祝。
最后订在了城中最有名的望福楼,那日正好是科考放榜的日子,长街上尽是各家小厮长随,亲属奔走告喜。
远远地,我也看到了陆允白,他站在树荫下。
不一会儿,程回一脸喜色地从人群里钻出来,便看到他面色一松,忽然抬眼朝我这边望来。
目光与他对上,我将搁置在一旁的酒喝了下去。
为他得偿所愿。
-24-
我爹一辈子只落了个秀才,长生哥只是个老童生,所以从小便教导他要勤学苦读,他日金榜题名。
直到日落西斜,我仍有一口没一口地啄着酒,顾澜星将我的酒杯拿开时,我眼前已经出现了两个他。
他板着脸,桃花眸水润,「他中了进士,你就这么开心?」
我点点头,「开心呀。」
看到他抿得紧紧的唇,我戳了戳他的嘴角。
「你不要板着脸,笑一个?」
「有什么好处?」他问。
我想了想,「许你一个条件?」
「什么都可以吗?」
我脑子晕乎乎的,险些要睡过去,便点了点头。
却不知这一点,竟将自己给卖了。
第二天看着顾澜星指使仆人将我的行李往外搬,我连忙喊停。
却没有一个人听我的,顾澜星靠在门口看我。
「你不搬过去,难道我搬过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没过一会儿,顾小姐来了,面色不太好,嘴唇也有些肿。
看着我道:「云见,你们何时在一起的?」
我实在摸不着头脑,顾澜星在一旁开了口。
「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怎么哪都有你?」
顾小姐被气得瞪了他一眼,最后留下一句:
「云见,你多个心眼吧。」
我望着她离开,反应过来不对劲。
问顾澜星,他两手一摊。
「我如今都是你的赘婿了,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他解释道:
「这可是你昨日亲口答应的。」
「你不是一直要招赘婿?你看我,模样还行,也会赚钱,还知根知底。」
我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便问:「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呢?」
他伸手捋了下我凌乱的头发,垂首时桃花眼中氤氲着笑意。
我看得心神一荡,听他道:「这有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这话似乎也没毛病?
见我这样,他忽然扯了扯唇。
笑着端给我一碗醒酒汤,还说以后绝对不能再让我喝酒。
我没反驳,因为等完全清醒后已经为时已晚。
番外
趁顾澜星被太子急召去议事,我偷偷溜去街上看灯会。
正为一个灯谜犯难时,丫鬟柳儿拽了拽我的衣袖。
指着远处道:「夫人,那边有个公子一直看着你。」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陆允白以及他旁边对我扯唇微笑的程回。
他还是一袭白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收回目光往另一边走去,逛得差不多准备回去时。
一盏莲花灯被递到我面前,陆允白的眸子定定地落到我身上。
正是我先前一直在看的那盏。
我犹豫两秒,看了眼柳儿,她忙抬手接了过来。
我抿了抿唇,道:「多谢。」
他默了半晌,问:「多大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摸了摸小腹,唇角不自觉带着微笑。
「三个月。」
他动了动唇,眸子里带着几分意味Ŧŭ̀⁽不明,问:
「为什么?」
「什么?」我不解。
「为什么会是他?」
「谁知道呢,或许是缘分?」
我初来京城,身上盘缠在路上被骗光了, 几乎与乞儿无异。
夜里又累又饿地缩在墙角,看着身边的人抢了个公子的荷包,然后一哄而散。
等他的侍卫寻来时,只剩我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那。
本以为会受到刁难,谁知那公子目光打量了我一圈。
像看傻子般问:「他们都知道捡银子, 怎么你不捡?」
我想说我不是乞丐,不是要饭的。
却不知怎么忽然就掉了眼泪,擦也擦不干净, 身上还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公子满脸慌乱,最后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刮给了我。
临走时对我说:「人活着总有不易, 心里头总是有念想的。」
「只要有惦念, 再苦也总能挺过去。」
我又不是真的乞丐, 哪能平白拿人家的东西?
远远地跟了上去, 却见他进了国公府。
那守门的恭敬地叫他世子。
……
他望了我许久,直到不远处柳儿急切地说顾大人要回家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陆允白忽然开口:
「我明日就要离京赴任了。」
「去云县, 和我父亲母亲一起。」
我沉默一会儿, 见他紧紧盯着我, 笑道:
「祝你一路顺遂。」
还没等回到家,刚转过街角, 就看到黑着脸的顾澜星。
我扯了扯唇, 刚准备扬起笑脸讨好。
他却板着脸塞给我一盏莲花灯,同时也看到了柳儿手里那只。
有些酸溜溜地道:「方才说什么呢?说了这么久?」
我忍着笑意,故意捂住嘴惊讶道:
「你竟然跟踪我?不是说太子有事找你?」
他眼睛一瞪,气急道:
「不是你几日前就盼着来看灯会, 我那是给你做灯去了……」
我拉了拉他的手, 趁他不备便凑上去亲了一口。
他话音戛然而止, 却握住了我的手,耳根通红。
半晌恶狠狠地凑到我耳边,咬牙切齿道:
「许云见,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回去的路上却见他嘴角一直挂着两个梨涡。
心想顾小姐说的果然没错, 我曾问她顾澜星是不是因为报恩才和我在一起?
她想了想, 说你亲他一口, 看他是什么反应就知道了。
我听了进去,洞房时亲了他一口, 被他欺负了一整晚。
问顾小姐, 她说:「他超爱。」
我半信半疑,直到顾小姐有日红着眼偷跑来找我。
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说她要出远门了。
我放下牙牙学语的儿子, 眼巴巴地望着她。
我们俩一拍即合, 裹了儿子就要一起带走。
顾澜星忽然踹门而来,满眼受伤, 指着我说:
「许云见, 你果然要去父留子!」
顾小姐眼睛一转, 不知道与顾澜星达成什么约定, 丢下我就跑了。
听说太子大发雷霆, 险些气得吐血。
因为找到她时,她正抱着怀里的孩子给他认爹呢。
我叹了口气,心想顾小姐真是去过好日子去了。
正伏在我身上的顾澜星动作顿住, 满脸不可置信。
「你叹什么气?我都满足不了你了?」
他如今真是敏感得不行,总觉得我会和顾小姐一样带着孩子抛下他远走高飞。
直到小儿子一脚踩坏了那年他送我的莲花灯。
我正心疼得不行,却见那莲花底刻着的几行小字。
「此心安处是吾家。」
「守得云开见月明。」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