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贺沛每次因为他的青梅惹我生气,我都会大发雷霆,放出狠话:
「他要是不来哄我啊,我以后就不嫁他了。」
后来邻国太子求娶,我千叮咛万嘱咐他快一步提亲,他却又因为青梅延误了时辰。
他来晚了,我坐上了和亲的轿辇,一身红装笑着对他说:
「贺哥哥,这次我真的不嫁你了。」
那日,传闻那个不可一世的贺小将军跑死了几匹马,也未曾追到和亲的队伍。
-1-
「算了,我来嫁。」
我在一众抽泣推脱的公主中缓缓开口。
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异常。
毕竟这次和亲,谁都以为,一众公主,是谁都有可能,但唯独,不可能是我。
只因我的母妃,死在父皇最爱她的那一刻。
死后以贵妃之礼下葬,父皇为她三月茶饭不思。
理所当然,作为她唯一的女儿,与她长着相似的容貌,我成为大齐最受宠的公主。
故和亲的苦差事,轮到谁都轮不到我。
这是其一。
至于其二。
大抵是因为我爱慕那贺小将军的事早已闹了个人尽皆知。
谁还没听说过嘉禾公主与贺家长子从小青Ţú⁾梅竹马,若不出意外,待我年纪一到父皇便会一纸赐婚,成全我们这份姻缘。
而现在,面对邻国太子的求娶联姻,我却第一个主动站了出来。
「嘉禾?不可胡闹。」
我父皇只是愣了一下便愠怒要我退下。
就是连他也觉得,我方才不过是调皮说的玩笑话,要知道我爱贺沛可谓毫无底线。
每次他惹我生气,我都发好大的脾气,扬言:
「他要是不来哄我啊,我以后就不嫁他了。」
但根本不用,贺沛也根本不屑于哄我。
他只觉得我无理取闹,而我闹着见他不在意,又能很快地自己好了起来。
再次遇见他时好似无事发生一般闹着他陪我玩儿。
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主动请缨,前往邻国和亲呢?
是以,父皇轻斥我不要胡闹,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如此大的场面,贺沛居然没在。
「贺沛去了何处?为何迟迟不来?」
我父皇问。
我苦笑:
「父皇,儿臣没有说玩笑话。」
「儿臣真的愿意去和亲。」
他不知道,早在最开始,我便已经派我的贴身宫女去找了贺沛。
千叮咛万嘱咐他快一步提亲。
可等来的,却是宫女一人,欲言又止:
「贺将军说,温姑娘今日心口不舒服,他得先等大夫来了,仔细瞧瞧再说。」
他又因为青梅延误了时辰。
-2-
温婉柔,贺沛的青梅。
贺沛母亲娘家遭难,被接回来养着的表小姐。
从小身子就不好,以至于从小到大,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贺沛第一时间都会护着她。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妃还在时,母妃作为贺家族中出来的女子。
自然会允贺母带着孩子入宫相聚。
我那时顽皮好动,最爱母妃专门让宫人为我做的那架秋千。
便闹着让贺沛推我。
可贺沛不答应,他总觉得我幼稚,甚至皱着眉头冷淡:
「你贵为公主,合该学着礼仪,端庄些才是。」
我哼哼赌气,拉着一旁怯生生的温婉柔:
「他不玩,我们自己玩儿!婉柔,你坐,我来推。」
母妃事前提醒过我,要照顾好这个身子不好的妹妹,初见时她就躲在贺沛身后,弄得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她了呢。
不过本公主大度,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在贺沛身后,却羡慕地看着我荡秋千。
想玩又不敢玩的样子。
便主动拉着她一起。
我发誓,即便事到如今,贺沛依旧不相信我,但我的确不是故意的。
明明最开始,我们玩得还是很开心的。
但谁能想到地上还有块凹凸不平的小坑,我不慎踩空,力道不受控制。
只听见温婉柔一声惊呼。
一阵钻心的痛袭来。
我顾不上什么,连忙上前,温婉柔已经跌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
我的话还没能说完,便被人扯着后领往后扔,跌坐在地。
而贺沛全然没有看我Ṫŭ̀¹一眼,将我丢开后眼中闪过急切,尤其是看见温婉柔磨破皮的手心的时候。
怒然地看向我:
「长孙芸你什么意思?!」
「自己胡闹也要连累别人?婉柔不是你!她受不得这些苦!」
「你是说本公主故意为之?」
我听明白了他的话,气极。
我虽然好玩,但还不至于去欺负一个病西子。
但贺沛不信。
哪怕温婉柔在一旁抽泣着说:「表哥,这并非公主的错,是婉柔不小心的。」
「本来就是不小心的!」
我不服气地附和。
贺沛依旧不信,而是抱着她冷冷道:
「她都这么欺负你了你还帮着她说话!」
「她不就是看着你与我亲近一些就发疯吗?」
是了,自从贺沛那个小丫鬟被我撞见想要爬他的床失败就彻底消失后。
他笃定是我容不得人将那丫鬟除掉了。
可他不知道,那丫鬟当初跪在我面前,哭诉着家中遭了难,若非迫不得已,她也不会想要用如此法子。
是我给了她银子让她回家,和家中人团聚。
这件事,我是要与他解释的。
可他当时红了脸,先怒然地对我道:
「我知你锦衣玉食,不知百姓艰辛,但那也是条人命!长孙芸,你何时如此恶毒?!」
我被气晕了头,索性冲他大喊:
「没错,本公主便是歹毒心肠!嚣张跋扈!你满意了吧!」
我扭头而去,将他的怒吼声甩在身后。
-3-
这件事我没解释。
但贺沛也不是傻子,冷静后仔细一查便知道原委。
如若不然,三日后我也不会收到他示弱送来的一支碧玉簪。
可我没想到,在他心里,我依旧是那个不懂事善妒的长孙芸。
说起青梅竹马,我们相识十数年。
又比温婉柔晚在哪儿?
我愣愣坐在地上,直到反应过来的宫人围上检查我的伤势时,我才发现,方才的剧痛并非只有温婉柔。
我被绊倒伤了双膝,裙子都破了还带着血迹。
还被贺沛推了一把,手上同样磨破了皮。
比温婉柔明显百倍,重上几倍。
贺沛明明看见了的。
-4-
这件事,让我和贺沛冷战了许久许久。
我终于没再低头,也没像以往一样傻乎乎地见他不来哄就自己哄好自己。
再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如果不出意外,大抵我和贺沛不会有之后了。
可偏偏,母妃病了。
她走的那天,贺家人被恩准前来。
她知道,深宫之中,凭着父皇那一点垂怜让我安稳度日,依旧是不够的。
所以她拉着贺沛,道:
「芸儿脾气傲一些,却未有什么坏心思,沛儿,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多护护她。」
我与贺沛的婚事,纵然还没人提出口,但从来都是两家默认的。
贺沛垂下眼帘,定然:
「贺沛定不负娘娘所托。」
母妃闻言,彻底放心地松开了手。
再也没抬起来过。
我泣不成声:「母妃!」
可我的母妃再也不会心疼我流眼泪哄我了。
只有贺沛,无声地拍了拍我的背。
陪着我看母妃入殓、下葬。
我们似乎和好了。
但又有什么,变了。
-5-
譬如曾经的二人,变成了三人。
送人的簪子,从一支,变成了两支。
贺沛第一次领兵而去时,我依依不舍与他道别。
嘱咐他一定要回来,他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这是气话,其实我根本不会寻死,母妃教过我,无论是谁都没我命重要。
他依旧稳重,却说:
「别胡说。」
他一去三月,我也等了三月。
等到最后我都想好了殉情到底该不该时,宫人来报。
「贺将军?」
「他三日前就回来了啊。ŧù₆」
「不过听闻温姑娘受了惊吓病倒了,贺将军便守了三日。」
我心一凉。
翌日,贺沛终于来见我了。
他脸上沧桑了不少,看着有些疲累。
见我没有像想象中没规矩地扑进他怀里,他有些不习惯,先开口:
「我无碍,你别胡思乱想。」
「嘉禾,作为公主当端庄稳重,而不是做些无用功。」
底下宫人都是我母妃留下的,他们心疼我,想来也把这些日子我的担忧和我想过他要死了,我也不独活的事说给他听了。
而他听后,只是觉得我不端正不稳重,胡思乱想。
可明明,温婉柔也不端庄不稳重,他却守了她三日。
他等着我像以往一样,和他吵架,大闹一通,骂他不识好人心。
可我只是张了张口。
「这样啊……」
我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回去,笑着对他说:
「好啊。」
贺沛一愣,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这一战,三国交战,贺沛立了功。
结盟的两国和谈。
宫宴上,温婉柔赫然坐在贺家女眷的位置。
贺沛还时常看去,仿佛怕她出什么意外。
我看着气闷。
索性出去透透气。
却撞见比我先一步离席在亭子里相拥的两人。
温婉柔抽泣:
「表哥,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吗?因为公主?」
「可我愿意做妾,我不会和公主争的。」
贺沛没挣脱,也没主动,只是冷静地道:
「婉柔,放手,这于理不合。」
「更何况我与公主之事,不容你来置喙。」
「为什么?!」
温婉柔梨花带雨。
贺沛:「我答应过贵妃娘娘,会娶嘉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而贺沛,最讲信用了。
可为什么,我听见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温婉柔的声音还继续:
「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
贺沛反问。
「可你明明说过,公主骄纵,不能做个好主母的!」
「是以,哪怕她骄纵跋扈,屡教不改,做不成一个好主母,你也要娶她?」
「是。」
贺沛没犹豫。
却也没否认温婉柔数着我的「缺点」。
我死死握紧拳头,任指甲刺痛掌心。
若是以前,我一定冲出去大闹一番,让贺沛说明白。
但是现在,我只是这么看着,突然之间,就不想去问了。
如此专注,连身后有人我也没注意到。
以至于听见身后有人悠悠地说出「公主的情郎,似乎并不专情啊」时,我吓得回头。
黑暗里,穿着异国服饰的男人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一愣,只以为是此次和谈的邻国使臣随从。
狐假虎威:
「看什么看,再看本公主挖了你眼睛!」
原本扔出屋外的猫突然狰狞是男人没想到的。
还真被人唬得一愣,再回神时,我已然跑没影了。
他后知后觉,笑出声。
-6-
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和青梅卿卿我我,说自己坏话也就罢了。
还被第四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人如何可以倒霉成这样?
事实证明,还真可以。
因为宴席上,父皇对着那个男人道:
「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辛苦了。」
后者瞥了我一眼,笑:
「大齐趣事颇多,倒也解闷,不辛苦。」
黎国太子,未来的黎国天子,顾子靖。
我:「……」
-7-
这厮像是盯上我了。
宴席之上,总有三言两语话里有话的。
若是旁人,可能看不出来。
可贺沛最了解我,见我在听了顾子靖的话后表情不对时,就有所察觉。
是以席后,他皱着眉告诫我:
「那太子不是什么好人,他来此是为了谈结盟联姻的,你离他远点。」
我笑了。
我的心上人,上一秒还抱着别人,诉说衷肠。
这一秒却对旁人多看我一眼时叫我本分。
奈何我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直来直往:
「为何要远点,你若受不了,向父皇提亲啊,只要提了亲,联姻什么,与我何干?」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噎。
我突然死死盯着他:
「贺沛,若真的我被选中和亲,你会提前来娶我吗?」
「怎么会如此假设?」
贺沛皱眉:「陛下心中念着贵妃娘娘,不会让你和亲的。」
我揪着不放:「那要是万一呢?你会吗?」
许是知道我不知道答案不罢休,他道:
「会。」
-8-
可他骗人。
我去让宫人找他的时候。
他便为了那个青梅,来迟了。
大殿上,我瞧见顾子靖在对我笑。
他当然该笑。
因为他赌赢了。
早在今日之前,他便常常缠着我,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他国之人。
「三国交战,死了那么多子民,谁又看得顺眼谁?」
我虽然不懂什么大义,但是最朴素的道理还是懂的。
是以纵然黎国和大齐是结盟,我心里也从来觉得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也不辩解,只是将我带到京中大街,那街上,战乱而来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说:「自古诸国交战,不可避免,自然仇视,但是总要活着吧?」
「如今几败俱伤,何必继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不好吗?」
他是个不好战的储君。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这场好似无休止的争斗停下来。
「可只要有人,便要争,你能保一时安定,之后不也一样会打起来?」
我反驳。
若非天下一统,诸国战无止休。
但那要死很多人。
「至少,我能保证,在这一世,数十年,子民能不为此而白白伤亡。」
顾子靖实话实说。
他自认没有那个天下一统的本领,那就好好护好自己所在位的数十年。
「公主,我们打个赌如何?」
他说,明日他提出联姻,我可以先告诉贺沛。
若他早一步和父皇给我提亲,我便算赢了。
若贺沛来晚了,或是没来——
「你要我和亲?」
我反问。
顾子靖没说,他只是挑眉:
「我不过说笑,公主愿与不愿,顾某不强求。」
-9-
他没强求,但我愿意。
在确保我不是开玩笑之后,一众公主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却窃窃私语。
但到底是我主动的,父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毕竟他再爱我母妃,他也有很多妃子。
就好似他再宠爱我,也不影响他有很多公主皇子。
事后,我问过顾子靖,为什么确定我一定会输。
他悠然:「我见过那位温姑娘一面,发现温姑娘发间的簪子与公主珍视的那支,款式皆是差不多。」
「不过温婉柔那支,更精致些,不似公主手中的簪子,略有瑕疵。」
我彻底死心。
原来,我那时高兴贺沛的第一次低头。
如此宝贝的簪子。
其实也不过是贺沛为了给新来的表妹挑礼物,顺便将剩下的残次品给了我而已。
那贺沛。
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10-
贺沛接到宫人的消息时,温婉柔又țü₇病了。
捂着心口脸色苍白,瞧着很是严重。
母亲母家当初就救回来这一个。
是以母亲一直教他,要好好护住婉柔。
这些年,他的确做得很好。
以至于听见宫人的话,他并未在意,只是道:
「婉柔有病了,晚些去便是,让她别闹。」
是,他还以为这是长孙芸胡闹。
理由还是那个,他与长孙芸的婚事几乎是默认的,再加上陛下心中有贵妃娘娘,绝不会主动让长孙芸和亲。
是以也不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如此不稳重,日后如何做好将军府的主母。
这边,温婉柔还道:「表哥,公主找你有事,你还是快些去吧,我不打紧的。」
他果断:
「不用管她,我先陪你等大夫来。」
就算刀山火海,长孙芸都不会离开他。
这次也一样。
好在,婉柔没有什么大碍。
等他走出门时,太阳已经落山。
他还记得今日要商议公主和亲的事。
拉了匹马朝朝中赶去。
心想,一会儿长孙芸该是又要和他吵架了。
这次他大度点,和她认个错,也就好了。
心里有了底。
他踏入殿中。
却罕见地。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皆是怪怪的。
他莫名有些不安。
尤其是没看见长孙芸后。
「和亲商议结束了吗?」
他问。
身边同僚答:「早结束了。」
不应该的,按道理和亲之事各位公主推脱,怎么也要掰扯好几日才是,怎么会这么快?
「和亲公主同意了?」
「同意了。」
「嘉禾呢?」
「嘉禾就是和亲公主。」
-11-
咣当。
玉簪掉在地上的时候我还有点没缓过神。
身边的宫人闻声关心上前:
「公主,你没事吧?」
半个时辰前,我还在一众公主中缓缓开口,主动请前往和亲。
而半个时辰后,我看着掉在地上砸成了两节的玉簪,还是有些恍惚。
耳边带着我长大的嬷嬷在叫身边的小宫女:
「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把簪子捡起来,拿去给工匠瞧瞧,看能不能修得完好如初!这可是公主最喜欢的簪子了!」
嬷嬷了解我。
不过关于这簪子是我最宝贝的,倒也不只她一人知道。
因为这本来就是贺沛送给我的啊。
从他送给我那一日起,我就将之珍之爱之的锁在最里面的妆匣子里。
只有重要的时候方才拿出来戴上。
我母妃生前笑我:
「也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珍品,怎就如此稀罕?阿沛之前送你的,也不乏比这个贵重的。」
我害羞地笑了笑。
只因那是他误会我后,我与他冷战时他送来的。
在我心里,那是他第一次对我低头,是以我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这么多年,皆好好放着,生怕磕着碰着。
但现在,我看着彻底断成两截的玉簪,没来由地,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连老天都觉得,我与贺沛是不可能的。
我宝贝的玉簪实则不过一个残次品,是他挑给温婉柔不要的,方才是我的。
就好像在贺沛心里。
哪怕他是真的喜欢我,对温婉柔不过是怜悯和母亲的叮咛,他依旧觉得我是可以委屈的那一个。
不用想,要是我真的一意孤行嫁给他,待入了后宅,温婉柔三天心口疼五天膝盖伤,贺沛指不定还以为是我的手笔。
更何况温婉柔与贺沛诉衷肠时可是我撞见的。
凭着贺母对温婉柔的偏袒,我入门后,作为婆母,非要贺沛纳了温婉柔,我又能如何?
从之我心中难平,毕竟论哪个女人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将自己排在旁的女子之后。
不从,我为公主,外界只言是我仗势欺人,不敬长辈,善妒刁蛮。
左右坏名声都是我。
是以,我和嬷嬷说簪子坏了就坏了,不必修了。
嬷嬷是母妃留给我的人,说是我的养母也不过分。
她闻言,叹了一口气:
「明明之前好好的,公主和贺将军,怎会到了如此境地?」
我苦笑:
「此前我也一直想着,总觉得只要我真心待贺沛,嫁过去之后,就是千难万难也是能过得去的,便自欺欺人,不愿放手。」
「可是到了临了,我发现过不去。」
我眼中多了泪珠,看着嬷嬷流下一滴泪:
「嬷嬷,嘉禾真的过不去。」
说我虚伪也好,说我贪慕虚荣只想过好日子也罢。
我是真受不得那般日子,就算是哄着自己骗着自己,也过不去。
贺沛可能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也有恨不得离他千百丈远的冲动。
但嬷嬷也担心:
「虽说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最为正常,但公主既是如此爱贺将军都忍不了,那嫁给那黎国太子,未来的黎国君王,又是山高路远,又是他乡之地,更是免不得后宫三千佳丽,公主又如何受得了呢?」
「那不一样。」
我摇了摇头:
「我受不了贺沛,是因为我心中有他。」
「但顾子靖……」我想到那张温和明朗的脸。
「我又不爱他。」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若无爱,谈何在意呢?
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且不说他三妻四妾,就算他娶一百个,我都没意见。
我心直口快。
身后却传来含笑的声音:
「一百个?」
「在公主眼中,顾某就如此色令智昏不成?」
我:「……」
我缓缓回头,悬起的心终于死了。
顾子靖正抱臂歪头,揶揄地看着我笑。
-12-
我好似真的和他犯冲,每次遇见他那么让人下不来台。
这次究其原因,是因为父皇。
帝皇的薄情,多少有点。
知道我要去和亲,他终于又想起死去数年的爱妃,叹了口气,让顾子靖来找我见上一见。
也算是联络联络感情了。
「我走时还未散场,听闻贺将军已经到宫门口了。」
顾子靖是有手段吸引我注意力的。
果然,他话音落下,我脸上依旧是不在意的样子:
「来了便来了,与我何干?」
却悄悄竖起耳朵的。
我殿中有个小花园,是母妃一手打理的。
那个秋千还在,只是母妃去世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坐过了。
一来是因为害怕触景伤情。
想起母妃便总是难过想念。
二来,还是触景伤情。
到底当初温婉柔意外摔了一跤,贺沛将我丢在一边的回忆太深。
我不太愿意想起那一幕。
不过如今我都准备放下了,倒也没什么可避的了。
所以我坐了上去,身后顾子靖的声音还在:
「听闻顾将军好似情绪颇为激动,也不知是不愿公主和亲,还是家中之人生了病放心不下。」
这个坏东西,话里有话,这个时候还记着挑拨离间呢。
顿了一下才又道:
「我以为公主会想知道。」
我气笑了,扭头看他:
「本公主如今要嫁的可是你,你却处处提旁的男人,怎么?太子殿下便这么大度吗?」
又被我凶了的顾子靖一愣,眼中包含了些委屈:
「可除此之外,顾某不知说什么,公主才会感兴趣。」
「说什么都成,左右别晦气!」
我鼓起腮帮子,踮着脚自己摇秋千。
别晦气?
他方才只说了贺沛。
那就是说贺沛晦气咯。
这个腹黑的家伙表情一变,抬起手,帮我推起了秋千,笑呵呵道:
「那便说说公主想听的吧。」
「公主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日我们瞧见的难民,都是怎么来的吗?」
深宫之中,消息是最不灵通的。
外人只夸公主单纯。
却不知那只是圈养之后的被迫的无知罢了。
就好似那日那些难民,我只知是打仗天灾逃来的,却不知是都是哪里打的仗,又都是从哪里来。
秋千一荡一荡的,顾子靖的声音沉稳。
「大齐之南,黎国之东,三国交会,是块富饶之地。养鱼而肥,种果则硕。」
「是以总有人想要多占一些,再占一些,最好都占掉。故而每到冬末春初,总有军队骑着战马手握弯刀,一路烧杀而来。」
「纵然援军来了,仗打胜了,依旧免不了家破人亡,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只能拖着残缺的身子往都城走,因为那儿更富饶,至少能要到一口饭吃。」
我停下了晃动的脚,问:「很严重吗?」
顾子靖委婉:
「至少胜了。」
自古弱肉强食,想要保住疆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且是血淋淋的代价。
黎国与大齐结盟多年,如若不然,也不会每到新君继位,都会有公主和亲之说。
我默了默,低声:「就非要公主和亲才算结盟吗?」
两国相交,居然靠一个女子来做保证,这未免太过讽刺。
「自然不算。」
顾子靖没狡辩:
「只不过自古如此,久而久之,所有人也觉得理所应当。即便黎国依旧愿意与大齐结盟,不需要公主和亲,大齐的皇帝并不会松一口气,反而越发猜忌,觉得黎国生出异心。」
「否则,为何如此提防大齐公主?」
结盟一方产生动摇猜忌,是大忌讳。
若让第三国趁虚而入,届时两国多年的平和打破,少不得死伤无数。
我想反驳他。
但话到嘴边却无言。
无他,因为我父皇还真是那般人。
他在位远远不及前面几任先皇受人爱戴,平庸之下滋生多疑敏感,一有什么不对,便免不得多想。
黎国要真是谢绝了两国公主和亲的习俗,只会如临大敌,慌乱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
我若有所思:「若我不愿和亲呢?」
顾子靖没犹豫:「那就不和亲。」
还是那句话,顾子靖本来也没非要公主和亲的想法,但为了让我父皇不多想,他也就走了过场。
如果真没人愿意,他何必强求?
「顾某虽不是什么大才大能之人,但还不至于连娶的妻子,也需要强求。」
「本为夫妻,合该相互扶持,一心一意方才能走得长久。」
一心一意……
我眼皮一跳,一时出神,抓着绳子的手一松,脚下不稳,听见宫人惊呼。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心想完了。
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想我与这秋千或许真的无缘,当初它让我栽了一跤,如今依旧能让我狗吃屎。
还是在顾子靖面前,这个坏东西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见过我出丑了。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
当初贺沛拉着我往后扔,急切地去查看温婉柔的伤势。
我跌坐在地,手都被磨破了皮,腿上的伤钻心地疼。
而今顾子靖却抓住了我,将我稳稳扶起站好,面上带有一丝懊悔和愧疚:
「是我不小心,公主无碍吧?」
这两个画面在我眼前来回反复,我像是没回过神一般地呢喃:
「我……腿好疼。」
真的好疼。
手也好疼。
明明我也伤着了,我并非故意的。
可为什么还要丢下我,把我推到一边?
为何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还要挑我的刺?
就因为我有爱我的母妃,温婉柔没了爹娘?所以我理所应当要让着她?
那为什么我的母妃也没了,还要让着她?
贺沛说过无数次:
「你至少还是公主,但她无权无势,自然敏感多想,你别与她计较便是。」
「贺家的主母,总该要大度稳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于是我很疼也忍着没哭。
他甚至都没问过我,问我疼不疼,他只觉得我受些磋磨是历练,理所应当。
可,为什么温婉柔不用?
-13-
「腿?」
顾子靖听见我说腿疼,有些急了,想要看伤势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
吩咐宫人去唤太医。
要扶着我回殿内。
我突然道:
「顾子靖,我走不动了,你抱着我去吧。」
他一愣。
我有心上人他知道。
我的心上人负我他也知道。
我为何答应和亲,他一清二楚。
若说他心悦于我,那也不尽然,若是是个女子他见过一两面就喜欢上,那他算是什么人了。
至多不过是兴趣,再有作为未婚夫对我该有的关心和敬意罢了。
这一点我和他都清楚。
我们都隔着一层,看似亲密一些,却实则不过站在河两岸,相互观望。
一个不敢唐突,一个踌躇不前。
但现在,踌躇不前的人决意上前走。
那对岸等待的人岂会耽搁一秒。
是以他不过一愣,便没有半分犹豫,坚定而坦然地将我横抱起来,脚步稳健地朝着殿中走去。
安慰我:
「应当不会伤得太重,公主别怕。」
我没说话,往他怀里缩了缩。
殿中,嬷嬷到底找来了工匠正在问是否能修好那支玉簪。
工匠面色为难:
「碎玉难全,若想要修得与原来那般毫无痕迹是假的,为今之计,最好不过金镶玉。」
但雕得再精巧细致的金环,也不过是盖住了下方断裂的痕迹罢了。
旁人只是看不见,却不是不存在。
嬷嬷还要说什么,无外乎让工匠再想想法子,毕竟那是我最喜欢的簪子。
但瞧见顾子靖将我抱进来,眼中Ṱŭ̀ₚ担忧:
「公主这是怎么了?」
顾子靖面上愧疚,没推脱:
「是顾某有错,方才推秋千的力道大了些,公主不慎摔落,怕是崴了脚。」
一听崴了脚那还了得,嬷嬷是什么簪子什么金子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急急忙忙地又是要找伤药又是要找太医。
可太医来时,看见毫无伤痕的膝盖却犯了难。
「按道理说,公主当无碍才是。」
「可是她方才说腿疼,连走路也困难。」
顾子靖较真。
我没说谎,纵然再骄纵,也不至于要骗人着急的程度。
方才我的确很疼。
太医不免多问:「除了腿疼,公主还觉得哪儿不舒服?」
「手。」
我回答:
「手好疼,好像流血了。」
我摊开手。
白皙完好的掌心让众人沉默。
嬷嬷突然想到什么:
「之前公主也在秋千那儿摔了一跤,腿上青紫一片,手心破了流血,养了好久才好的,当时太医问疼不疼,公主却像是没痛觉一般,说不疼。」
「是贺沛。」我开口。
「他说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伤小疼是正țű̂⁶常的,作为公主,更该为人表率,所以公主不该喊疼。」
那为何现在知道疼了呢?
到底是,前尘往事与现在重合,从前贺沛没问过我,而现在,有人低下头焦急地关心我的伤势。
所以旧时压抑的伤化为幻痛,纷至沓来。
「原来如此。」
太医明白了:「想来公主这是心病,如今想开了,自然难免一时错乱。」
一切了然,太医和顾子靖知礼地退至外室。
嬷嬷脸色很不好看,她没想到贺沛在人后是这么「教」我的。
她懊悔地将我抱在怀里。
眼眶红了:
「都怪我,都怪我。」
「娘娘故去之后,公主再无曾经的活泼,胆子也小了不少,因着贺家本就是娘娘母家,贺沛又是……我便想着,让公主与他多见一面也是高兴的,有些却不想……」
还是那句话,我与贺沛的婚事,从来都是默认的,便是见面也是发乎情止乎礼,自然没人觉得有什么。
「却不想他还真的将公主当他贺家媳妇教训不是!?还真的以为公主非嫁他不可?!他贺家是铜身铁脚,我们公主可不是!」
「哪有这样的人家,连疼都不准说出来。嫁他?想得美!」
嬷嬷气极,又哭又骂。
「娘娘就是太相信自己母家了,这才在临终前让公主多听听贺家的。」
我都不反驳。
只是重复了之前的话:
「嬷嬷,不修了好不好?」
「那玉簪我不修了。」
「不修,咱们把它丢了,丢得远远的,不修了!」
嬷嬷立马答应。
-14-
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好像也没那么伤心。
母妃没了,我很听话,一直记得她说的。
她说贺家不会害我,让我多听听贺家人的话,贺沛是她替我找的好归宿,有这层关系在,至少在宫中,我这个没有母妃的公主不会吃苦。
母妃没错,她说的的确是事实,她只是没想到,人心易变,比起我,温婉柔只会更亲,贺家自然也会下意识地以她为重。
贺沛作为长子长孙,理所当然尊崇。
更何况,我日后嫁给贺家,不就是贺家的媳妇了?
夫唱妇随,我难道不该学着大度让着温婉柔?
对此,嬷嬷锐评:
「放屁!」
「还没嫁进家门就给媳妇立规矩,还给公主立规矩,贺家还真以为自己脸大,无法无天了不成!?」
「公主如今再没了母妃,再不受陛下宠爱,那也是公主,真真好不要脸!」
我朝公主地位不高,受委屈的不少。
可也不能明着受委屈。
嬷嬷这次真彻底断了我与贺沛在一起的想法。
再也没觉得我不嫁给贺沛有什么可惜的了。
-15-
而顾子靖,他在等着我与我告退。
见我没事时松了一口气。
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公主实在蠢笨,如若不然,怎么会如此目光短浅耽于情爱?
他闻言表情严肃了起来:
「公主怎会如此想?」
「深宫森严,本就鲜少有外男出入,公主能有接触的除了大齐陛下也就是贺将军。」
「本就别无选择,又谈何目光短浅?」
「再说耽于情爱,公主不被允许抛头露面,能做的除了女红和背读女戒之外,只有自己的终身大事,其他还能做甚?」
「若公主露面营商读书考取功名,可以游历山川异域,却依旧还只记着一人,什么都不顾,那才叫耽于情爱。」
他坦言:
「本来就只有情爱,那怎么叫耽于情爱呢?」
我笑了。
看着他:
「你这人当真会讲大道理。」
说得好像我嫁给他就能抛头露面,做什么似的。
他想说什么。
我却不想听了。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还可以最后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见他走后,我立马求见了父皇。
-16-
说起来,谁都说我是父皇颇为宠爱的公主。
最开始也的确如此,那时母妃刚刚去世,父皇还思旧,宫人见风使舵,我还过得不错。
但日子久了,宫中新来的美人一波又一波。
一个早已化为枯骨的贵妃,谁又还记得?
是以没多久,父皇便将我抛之脑后。
只偶有宫宴见到时,想起答应故去爱妃的诺言,多了一丝愧疚,能将我召到跟前询问几句。
有了这几句,我的日子不算难过,却也没什么特殊了。
我也识趣,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没有再多加讨要什么,更不会与其他姐妹生隙闹出事端。
这一次,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求见父皇。
他瞧着脸色不太好,眼中满是倦意。
见我勉强露出个还算和善的表情:
「他们说你非要来见我,怎么?这是后悔了?」
最后几个字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威严和警告。
既是当着朝臣答应定下来的事,就没有出尔反尔反悔的道理。
更何况当初他可是给过我台阶,我没下的。
现在我要反悔,算什么意思?
我仿佛没感觉到父皇言语之中的威胁,面不改色地跪下行礼:
「嘉禾自知君无戏言,如何会让父皇难堪,和亲,是嘉禾愿意的,更不会反悔。」
有了这句话,父皇终于露出了笑脸,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道:
「绾君的女儿,朕便知道和她一般善解人意,嘉禾,来,过来,父皇好好瞧瞧。」
「说起来,你母妃已去了多年,这些年朕朝务繁忙,都没好好瞧瞧你。」
他把我叫到跟前。
像是任何一个爹爹一样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你是不知道,连你都这般知道轻重,那个贺家小子却不知道,今日来晚也就罢了,还在朝堂之上胡闹。」
「非要说什么要你和亲万万不可,扯什么贵妃留下的唯一一女,远嫁他乡实属不该。笑话,朕怎么没见他之前如此反对?」
「两国联盟,岂容他胡闹?是以朕直接让人将他拖了下去,禁足了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瞧着我的表情:
「嘉禾啊,贺沛这小子,还真对你上心。」
帝王多疑,他可不想自己嫁出去的公主心里还有别人放不下,让别国发现看了笑话。
可惜了,从始至终,我听见这些话之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是平静地道:
「母妃是贺家人,此前请贺家族中能多看护嘉禾一二,贺将军是贺家长子,对长辈都极为尊敬。」
话里的意思,无外乎是将贺沛今日做的事,从对我上心,变成了对我母妃的尊敬。
话音落地。
父皇大笑出声,高兴地道:
「嘉禾果然是朕的女儿,这些年是朕疏忽了你,实在是愧对绾君,过些日子你便要出嫁了,想要什么只管给父皇说。」
「父皇都依你!」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知道我懂分寸,知道什么要求该提,什么要求不该提。
如他所想,我来此的目的,我提出的要求。
的确也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
「父皇,女儿想要嫁妆。」
我看着他,乖巧极了:
「许多许多的嫁妆。」
-17-
帝皇只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
「你既是出嫁,父皇如何还会亏待你。」
他笑我小女子见识短浅,只知荣华富贵。
不过他满意我的「见识短浅」。
一点也没让他难办。
之后的日子,便是等着黎国使臣启程。
我和亲的队伍也会跟着一起。
其间贺家送来的信封倒是不少。
封面的那几个字,字迹我最为熟悉。
可我都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手将其靠近烛火点燃。
看也没看一眼,任它化为灰烬。
送信的人依旧不甘心,或是送来旧物或是让人传来口信。
旧物被我扔了,传话之人也被我丢出殿外。
终于,到了启程的前一日。
恰逢臣妇入宫,拜见皇后的日子。
我殿门口多了一个人。
一身淡粉色衣裙,身形窈窕,姿态纤纤。
面有病容,瞧着孱弱极了。
看见我时还是那副胆怯好似我欺负了她似的模样:
「婉柔拜见公主。」
我正看着嫁妆单子盘算,扫了她一眼道:
「嬷嬷说,我若不见你你便在殿外不走了,还闹出动静让人瞧见了?」
温婉柔双手捏着帕子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
「公主不愿见婉柔,婉柔只好出此下策,公主想要怎么罚,婉柔都听之任之,但求公主听完婉柔的话。」
一番话下来,好像没给不听的后路。
要是以前,我的脾气肯定立马上来,冷笑一句:
「本公主就不想听你又能如何?」
随后将人请出去关上殿门。
她可怜极了受人怜爱,我跋扈骄纵的坏名声又进一步。
可现在我点着单子,没说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只能试探地开口:
「表哥被陛下禁足,在家中不吃不喝已经数日,皆是念着公主的名字。」
「但不知为何,明明送了那么多口信进宫,却全无消息。」
「不得已,表哥只好托我前来,瞧瞧公主是否无恙?」
「还能为何?自然是被我烧了。怎么?把他前来送口信的宫人赶出殿外,那宫人告诉他了吗?」
我侧头,冷淡地开口:
「另外,我堂堂大齐公主,不日和亲,又在宫中待着,你们何故觉得我有恙?」
这个眼神太冷漠,让温婉柔心里一慌。
不好告诉我在她来前,贺沛还在念着:
「嘉禾不给我消息,定然是被关起来了,她怎么可能主动和亲?一定是被逼的!」
「这些日子她见不着我,一定慌极了。」
「知道要和亲不能嫁给我,得有多伤心?会不会做出糊涂事伤了自己,婉柔,你帮帮我,帮我瞧瞧,我一定想到法子,一定会让陛下取消和亲的人选的。」
那可是他从来稳重自持的表哥,什么时候这么不顾上下尊卑,乱来过?
温婉柔到底心软,更不想让贺沛生气,因为这件事对自己寒心,便也点了点头。
说实话,她心里有一丝窃喜的。
自幼我有的都是她想要的,哪怕是贺沛的心,如今我要和亲,那便说明我和贺沛再无可能。
按照我的脾气,她来一定瞧得见我狼狈的模样。
但她没想到,她来瞧见的,却是面色红润,身体康健还面无异色的我。
怎么看都像是吃好睡好,全无忧虑。
「我……」温婉柔一噎,见我还不问贺沛,索性咬牙。
「公主难道不顾及表哥了吗?你明知他心里有你,却弃他不顾去主动和亲,事后连一封宽慰歉意的信也不给,当真如此绝情……」
「闭嘴!」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厉声喝断。
自己被吓了一跳,脸色又白了一些。
我冷冷看着她:
「本公主明日便要启程前往黎国,是黎国未来太子妃,你不恭贺也就罢了,还在本公主面前提及外男,言语暧昧,试问我嫁与何人与贺沛有何关系?」
「还要给他写信道歉?温婉柔,你这是要污蔑本公主清白不成?!」
被安上了这个罪名是温婉柔没想到的,她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冷静了,口不择言:
「但明明谁都知道表哥会娶你!」
「他要娶倒是娶啊!以往那么多时间他一拖再拖,连着商议和亲那日还在拖,那我凭什么等他?!」
「莫非这全天下还真只有他一个男儿了不成?!」
「明明是他三心二意,却来怨我背弃于他?当真无耻!」
温婉柔张了张口。
此时,嬷嬷又端着一案簪子来:
「公主,这是黎国太子殿下送来的,皆是他这些日子精心挑的,全为上品,殿下说,公主想要摔哪个摔哪个,左右摔不完。」
这话顾子靖定然说不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嬷嬷编来气人的。
但那一案质地上乘的玉簪的确是顾子靖精心挑选的。
上面还附上一张纸条,语气一如既往地豁达:
「旧者不去,新者不来。」
我笑着拿出一根举过头顶比划,心中多了丝甜意。
「倒还真好看。」
一面对嬷嬷道:
「嬷嬷,你快给我瞧瞧,这嫁妆单子对不对?可别少了。」
怎么看都像是贪慕虚荣,眼中只有钱财的模样。
这让温婉柔愤愤不平:
「表哥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市侩,你会后悔的。」
她拂袖而去。
好似离了贺沛是我莫大的损失。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定定看了两秒,嗤了一声。
-18-
终于,到了我随顾子靖启程那天,是个好天气。
作为补偿,父皇给我的嫁妆浩浩荡荡。
当然,这也是他好面子,给黎国使臣看的。
我坐在轿辇里看着熟悉的都城渐行渐远。
嬷嬷叹息:
「此次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公主多看几眼吧。」
我眼中闪过不舍和依恋。
只因那里还有我的母妃。
过往数十年,我以为我会在那儿待一辈子。
却不想多年后,我会远嫁千里。
再也不会回来。
「嘉禾——」
远方的声音逐渐清晰。
我听见有人在呼唤:
「嘉禾!」
队伍有人惊呼。
只见对面高处,有人拼命踏马而来,以往的稳重和冷静早已不在。
只剩下消瘦和狼狈。
看我看过来时,眼眶红了。
「贺将军。」
嬷嬷有些不可置信。
要知道他可是在禁足。
显然不止她一人记得。
因为贺沛身后,就是前来抓他回去的人。
他这些天不吃不喝,早就力竭,很快就被赶上的人按住,却挣扎着朝我伸出手,艰涩道:
「别去——别去!」
我突然想起从前,他每次因为温婉柔惹我生气,我都不大发雷霆,只放出狠话:
「他要是不来哄我啊,我以后就不嫁他了。」
而现在,我一身红装,坐上了邻国和亲的轿辇,依旧如以前一般亲昵地笑着叫他,说的却是:
「贺哥哥,这次我真的不嫁你了。」
-19-
远处的人落下泪水和悔恨。
没了力气一般让人按住。
只因他听清楚了我的话。
我是自愿的。
我不嫁给他了。
-20-
去往黎国的一路,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走出深宫。
我终于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一切。
不见终点的长河,绵延不断的山川,日出而作的百姓还有一路低头面黄肌瘦前往都城的难民。
每路过一处,我都用着公主的身份见了太守,从嫁妆中抽出一份,只给他用来安置难民。
另留陪嫁数人暂在原地监督。
到了边境时,那里的人已经不算是难民了。
天灾人祸,战火纷飞,再有朝堂灾款层层捞油,最后寥寥无几。
剩下的垂死挣扎的可怜人。
不过,我清算了好几遍的嫁妆便没有被捞油。
我终于到了都城难民前来的来处,一笔巨大的灾款砸下,足以改变这个循环的死结。
顾子靖倒没有什么意见,他很乐意帮我出主意。
见我多看他两眼,还挺戒备的,他不禁笑:
「嫁妆本就是公主私有之物,顾某还不至于到贪恋妻子嫁妆,那般窝囊没有骨气的地步。」
「既是公主的东西,公主想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至于为何给我出主意,他就想得更开了。
「出不出主意公主都会送出去,出了主意公主还会更喜欢顾某,那为了讨未来妻子欢心,顾某何乐而不为呢?」
他还真猜对了。
我难得想要用尽全力做一件事,所以在决定之后,我便找了朝中力求救灾最激烈的大臣。
他们起初只以为我胡闹,不甚在意。
但明白我的用意后,自当感激给我出了主意。
是以,就算顾子靖不给我出主意,我也知道该怎么办。
待那些被我要得多多的嫁妆全都安置妥当之后,我终于踏出了大齐的边界,到了新的国度。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心结已了,对于未来的前路,黎国宫中如何,顾子靖会这么对我,我都不在意了。
大不了,一死了之。
左右我也没什么遗憾。
做着最坏的打算,我等着顾子靖露出真面目。
但要入宫见黎国天子和皇后时,顾子靖却拉着我道:
「我父皇瞧起来凶一些,你别怕,他并无恶意,至于我母后……」
他顿了一下,笑:
「她待你颇为热情,当会和你合得来。」
「那其他人呢?」
我下意识地问。
「什么其他人?」
顾子靖不解,下一秒明了:
「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小辈,他们说话不作数。」
也是见到了人,我才知道顾子靖的意思。
黎国天子身材魁梧,坐在龙椅上不笑时的确有些凶,瞧着更像是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武将。
见我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句,瞧着高冷极了。
不过这高冷只维持了片刻,便被来人打断。
「儿媳妇,让本宫来瞧瞧本宫儿媳妇长什么样?!顾子靖,你小子是不是又偷懒了,只顾着游山玩水,怎么来得这么晚?!」
来人穿着宫装,走路却风风火火,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眉目带笑,全然毫无拘束。
我讶然还有这样不守规矩约束的深宫之人。
甚至在帝王跟前还能上前瞥了一眼:
「装着给谁看呢?要是吓坏了儿媳妇怎么办?你要当恶公公我可不愿意做坏婆婆。」
原本凶巴巴的黎国天子无奈:
「夫妻数十载,你怎么能如此想我。」
黎国皇后没理她,拉着我的手摸了摸:
「手怎么这么凉,婆婆给你暖暖。咦……真好摸。」
我:「……」
热情过头了。
-21-
我终于明白当初顾子靖被我打断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其实我嫁入黎国,成为太子妃,也不需要被居住在ṭŭ̀ₚ宫中寸步难行。
因为黎国还有一个「离经叛道」的皇后。
传闻她不过山间医女,却有一手绝世针法,医术了得。
甚至还能切肉取瘤,堪称起死人而肉白骨。
在黎国天子还是皇子带兵打仗时被她所救,两人夫妻恩爱,闯刀山下火海,才到了至高之位。
不过哪怕她成为皇后,依旧行事不羁,开有医馆,对于教授医术者男女不忌。
黎国女子受她鼓舞,也能出面做自己的营生。
更别说她与黎国天子从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偌大后宫,只她一人。
也难怪。
这般父母,教出顾子靖这样的人理所应当。
出奇的是。
我嫁入黎国,成为太子妃后,居然过得很好。
成亲那日,顾子靖掀起我的红盖头,对我道:
「父皇母后从来只有彼此,我也只愿与娘子一心一意,若娘子依旧心有所属,我不会强求。」
都要洞房了他还与我说这个。
我气笑了:
「那你还娶我?」
「若我不娶,娘子依旧会身不由己,即使如此,不若让世人以为娘子嫁给了我,待过些日子,假死而去,自得自由身。」
他和他母后一般脾气。
「如此大齐皇帝不会多想,我也算日行一善。」
我:「你父皇若是知道,定会打断你的腿。」
婚姻大事,岂容他如此胡闹。
他一点不怕:
「有母后在,他才不敢。」
他认真地给我道:
「母后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她的力量太小,救不了所有人,但她教我,若我遇到了,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眼睛有些酸涩,问他:
「你娶我只是为了救我?」
他摇了摇Ṱú₈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无言地看着我。
里面包含的情绪无处遁形。
一见钟情太可笑。
但几月朝夕相处,一路而来,早已见了千百遍。
-22-
做了太子妃之后,我很忙。
比做公主那时候还要忙好多。
却不是为了学规矩背女戒。
而是我的婆婆总愿意带着我捣鼓自己的事儿,她怕我远嫁他乡不习惯,也怕我觉得自己被冷落。
便拉着我一起看话本,往脸上贴黄瓜,拿起针来往我腿上扎。
几个疗程,原本下雨时隐隐还会疼的膝盖就这么好了。
可她还是不满意:
「要不是这个时代太落后,我扎一次敷点药就好。」
她见我对着那些针好奇,也乐意教我。
这里很奇怪,天子管天下事。
皇后管女子营商嫁娶之事。
后宫设有专门的女官。
若有女子上报只因是女子经营便被刻意针对的不平事,自有人出面赏罚分明。
若有女子被强嫁强娶,亦有明文法规。
作为太子妃,我学着这些新奇的国事。
这是在大齐全然不一样的。
身边女官说,这都是因为皇后娘娘,若非是她,黎国女子和大齐的女子其实也一般无二。
但做到这些,哪怕是有陛下支持,依旧数十年方才到如此地步。
诚然,黎国女子虽然能营商,但却有不少约束,更别说识文断字,考取功名。
「这还需要很久很久。」
皇后和我说:
「这原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需要很多人,很多年,付出很大的代价。」
「一蹴而就的事谁也做不到,但只要是往前走的,总不会有错。」
我总觉得她好像越过我看见了许多东西,突然想到其实这位皇后娘娘也并非全受推崇。
民间有人偷偷传她是横空出世的妖孽,尽做大逆不道之事。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家在何方。
有人问过,她只是道:
「那里离这儿,很远很远。」
不过这些话他们只敢偷偷说,因为谁都知道,帝后一心,若是让天子听到,只会倒霉。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殿外有宫人来报:
「太子妃,你大齐使臣来了,说是故人,求见太子妃。」
-23-
这是我嫁入黎国的第三年。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国的消息了。
只是偶然有一日,见过从大齐来的商队。
商队说,大齐皇帝病危,还算贤明的太子监国。
他们来时,恰逢有人成亲,是贺家长子,那位贺将军。
娶的是他那位体弱多病的表妹。
而现在,我看见与贺沛一起而来的温婉柔,并未有半分波动,只是吩咐:
「赐座。」
旧人旧事早就被时间冲淡,反倒是贺沛看着我依旧面色红润,还胖了些,有些触动:
「嘉禾……」
「请贺将军叫太子妃。」
我皱起眉头,提醒。
「将军此次前来,可是父皇有什么嘱咐?」
假的,我就是客套客套, 而且就我父皇那个身子, 现在没死就不错了, 还能说什么话?
疏离的语气让贺沛无措,要知道以往都是我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叫他贺哥哥。
他眼神复杂:「陛下身负重病,如今口不能言, 太子殿下只让臣问公主……太子妃安好。」
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与我不亲近,但到底是兄妹,遇见时也能寒暄两句。
闻言, 我面色缓和了不少:
「多谢皇兄惦念了,嘉禾很好。」
我不愿多说, 贺沛却忍不住:
「他对你,真的好吗?怎么方才宫人还说,太子妃事务繁忙?让你一个女子管理那些国事,岂非刻意针对?」
我笑了。
气笑的。
「将军, 我的夫君后宅就我一人, 我更是贵为黎国太子妃, 理当为民办事,夫君能如此信任, 愿意与我相互扶持, 何来针对之说?」
他以为的不针对是什么?
嫁给他后待在后宅里管他的三妻四妾,伺候他娘还要照顾他体弱多病的表妹吗?
我话中带刺, 一旁的温婉柔出言:
「阿沛也是为你着想, 更何况身为女子, 抛头露面算什么?黎国真当蛮夷之地,粗俗不……」
「闭嘴!」
她话还没说完, 就被呵斥住。
但不是我。
而是贺沛。
「阿沛, 我是在帮你……」
温婉柔以前就没被贺沛这个态度对待过,不可置信。
可贺沛表情丝毫没有缓和, 咬牙:
「两国之事, 岂容你置喙?闭嘴!」
他也没想到温婉柔真不顾场面。
大齐和黎国结盟, 他们是来拜访黎国的使臣, 却当着黎国太子妃的面这么诋毁人家。
也不怕影响两国关系。
显然,温婉柔没这么想过,她只知道自己被贺沛当着我的面呵斥凶了。
眼中蓄满泪水:
「你凶我, 你果然嫌弃我身子不好……」
「你心里到底还有人是不是?」
「也罢,我死了, 我死了也就不碍着你了。」
「左右如今你也想着纳妾,就因那人长得像她?!」
「不活了、不活了!我死了你们都高兴了!」
她哭着要去撞柱子。
贺沛不好不拦着。
场面让我大开眼界。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贺沛听了母亲的话娶了温婉柔。
但温婉柔体弱, 三年未有身孕,贺母便张罗着要给贺沛纳妾。
她去看了一眼, 也不知怎么看的,非说那女子像我, 越发神经质。
这次来黎国, 也是她缠着要来的,不来就寻死。
只为死死盯着贺沛,生怕贺沛见了我之后旧情复燃了。
也不想想如今我的身份,和他还有可能吗?
就算有可能, 我也不会吃回头草啊。
殿内夫妻闹作一团,我没时间掰扯,打了个哈欠离开。
顾子靖还等着我回去吃晚饭呢。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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