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块的救赎

最好的朋友得了白血病,同学募捐善款,我趴在桌子上装睡当听不见。
有人拿着募捐箱走到我面前,问我捐多少。
我头都没抬:
「不捐。」
自此,我成为了学校有名的讨厌鬼,没有人愿意多和我说一句话。

-1-
当我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知道我完了。
他冲上来踹了我一脚,一双浑浊的眼气的猩红,恨不得将我掐死:
「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偷钱的?!」
「你现在把钱给我,我不打死你。」
教室内一片哗然,同学们自觉让出一片空地让我们父女二人打擂台。
我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站不稳,脸上火辣辣的疼:
「全花了。」
我爸气的重重哼了一声,满是粗粝老茧的手拧着我的嘴,恨不得将我的嘴给拧烂,此时小跑过来的班主任赶紧拦着,招呼保安把我和我爸带去办公室。
教导主任笑眯眯的将我爸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班主任将气喘匀后,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偷了多少钱?」
「三百二十四。」
「你为什么偷钱?」班主任皱着眉问我:「是充钱买装备,还是买化妆品了?」
嘴里一阵铁锈味儿,我咬着后槽牙不说话。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气的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原地转圈圈。
见我实在嘴硬,叹了一口气țų⁶后,拿着钱包出去了,再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个冰袋:
「你爸回去了,这冰袋你拿着敷脸,先回去上课,晚自习来我这里,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回到班里,原本嘈杂的班级突然鸦雀无声。
我的桌椅在地上躺着,将书本捡起来后,我刚把桌椅摆正,突然之间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偷。」

-2-
体育课练排球没人和我一组。
老师让体委和我一组,他故意打很重的球,我接不住,一直捡钱。
老师将我叫到一旁:
「张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还没开口,体委突然之间跑了过来,他和体育老师关系好,被这样怀疑,心中不忿:
「那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平时她性格孤僻,就李欣怡总拉着她玩儿,还让我们别孤立她,现在李欣怡得了白血病,她跟没事人似的,前两天捐钱,她一分不出。」
我没看老师的表情,但想也知道是鄙夷或是失望,亦或是觉得为了一个这样的学生质疑自己喜欢的学生而感到不值。
拿起排球,我回到操场自顾自的练球。
这里的动静引来了别的同学,他们两三个凑在一起看我不停地垫球然后球落地。
我听到有人说了句:
「为什么得了白血病的人不是她?」
球落地,我没捡。
像是被定住一样任由排球越滚越远,脑海中出现的是李欣怡躺在病床上时瘦削的脸。

-3-
大家眼中李欣怡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其实不是的。
李欣怡像个小太阳,而我只是恰好路过,她的光在那一瞬间照在了我的身上。
所以,算不上朋友。
我只是一个被她照顾过的同学。
半个月前李欣怡请假的第一天,我在教室里吃泡面,看着隔壁桌空空荡荡,想着那个聒噪的话痨可算能让我安静的吃一顿午饭了。
李欣怡请假的第二天,我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啃着馒头,就着咸菜和水一口一口的吞下去,食堂的香味飘荡整个学校,我觉得没有李欣怡给我从她家带的牛肉饭好吃。
李欣怡请假的第三天,我没吃饭,回到宿舍从床板下拿出她送给我的备用机,正是那通电话,我才得知李欣怡得了白血病。
电话是她妈妈接的,还带着哭音。
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没钱没能力,帮不上什么忙,却在电话挂断的那一秒钟,鬼使神差般的问清楚了是哪家医院,然后片刻没停,直奔目的地。
医院里每个人Ṫů⁼都表情麻木,医生护士步履匆匆,我从护士站问到了李欣怡的病房,正好在门口看到了李欣怡的妈妈,我记得她,家长会的时候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气质优雅,很有精气神。
可现在跟之前比,像是枯萎的玉兰,花瓣都泛着黄。
李父李母跟我说了李欣怡的情况后,就忍不住去楼道里抱作一团掉眼泪,我站在门口,看着李欣怡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器。
我没敢推门进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我当时满脑子就一个念头:
「得白血病的人要是我就好了。」

-4-
把排球拿回体育室,再开门时,门被锁上了。
我索性躺在用来做仰卧起坐的垫子上,想着就直接把我关到死吧。
我期待这扇门永远不会被打开,直到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找不到我,她问了很多人,直到打开这扇门,她满头都是汗,亮晶晶的,看到我后呼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了事。」
门被从外面上锁,调了监控之后,老师气呼呼的说要严惩,第二天一早就开了班会,对于霸凌行为进行严厉斥责,始作俑者正是班花。
她为李欣怡不平。
她才是李欣怡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她觉得救我Ţũ₁于水火的人遭遇不幸后,我应该痛苦一蹶不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的冷漠对不上李欣怡之前的付出。
班主任说的话太重,班花趴在桌子上哭的一抽一抽。
班主任的声音悠长,包含着无数的深意,她的视线在每一个同学的脸上停留,朗朗的读书声从隔壁班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变的缥缈:
「等你们长大,再看高中时期的所作所为,就会意识到自己对事物了解的有多片面,你们会懊悔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不多为别人着想一点。」
我的脑袋越来越沉,而后向后倒去,最后看到的是离我最近的同学惊恐的脸。
我被送到了医务室,醒来的时候正挂着葡萄糖,班主任坐我床边,几个班干部拎着两袋子零食放到我的床头,校医见我醒了,葡萄糖也见底了,叮嘱我:
「小姑娘可不能为了减肥不吃饭啊,你已经很瘦了。」
此时此刻。
我因为自己的庆幸而觉得可笑。
已经这么狼狈,在教室里饿晕了的我,在校医说完这句话之后庆幸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没吃饭。
鬼知道我得多绞尽脑汁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
班花和体委在后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突然体委被推到了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别别扭扭的递到我面前:
「这不是我给你的啊,是别人让我给你的,那位不好意思说。」
巧克力的香味即使隔着包装我也能闻到,香浓的纯粹的,甜腻中带着用来中和味道的苦涩,亮眼的金箔包装能看出这巧克力并不便宜。
我很想将包装撕掉然后全都塞进嘴里大口的咀嚼,但我做不到。Ṫûₓ
可能是我太贫瘠了,所以能活着只靠自尊撑着。
一盒巧克力都让我觉得是天大的负担,偿还不了自然也消受不了。
于是,我抬起下巴,尽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高傲神色,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食欲:
「巧克力热量太高了,我在减肥,不能吃这些。」
班花站在人后嗤笑一声,她近乎道歉的示好被我不识好歹的拒绝,气的转头就走:
「真不知道欣怡怎么跟你这种人玩那么久的。」
我多别扭。
我多讨厌。

-5-
熬到周六,我去医院看望李欣怡。
没敢在医院门口买水果,太贵了,我记得她喜欢橘子,于是去集市上挑了一袋子,花了十七块三毛,在我前面买的老太太砍价,给抹了零,我也想跟摊主说抹零,但怎么都张不开嘴,最后还是算了。
到医院刚出电梯,就看到了好几个同学,他们手里拿着鲜花和果篮,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可能是我拿的橘子太廉价了。
我以为没人看到,一路上走的飞快,直到在医院正门和班主任迎面撞上。
她倒是很开朗,直接揽住了我的肩膀:
「今天班里组织来看欣怡,我还以为你不来呢,那小妮子平时跟你玩的最好,你要是不来,她肯定很难过。」
我顿觉头皮发麻。
我将橘子往身后藏,对班主任挤出一丝笑:
「老师,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我之后再——」
「——媛媛!」
李欣怡突然开口,我猛地回头,就看到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站在拐角处,见我看她,她笑的眉眼弯弯,然后朝我奔来。
我的脚像是钉在了原地一样,无法动弹,任凭她将我抱个满怀。
她声ţũ̂⁹音很轻,却像是烟花般在我耳边炸开,带着促狭的调侃:
「我妈都跟我说了,你偷偷来看我很多次,但你怎么不进门呢?」
「我等了你好久。」
她原本健康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变得干瘪,病气如抽丝,强装的镇定如同泡沫般脆弱,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的她,身上已经沾染了消毒水味。
我像个旁观者一样注视着她的衰败。
嘴唇动了动,我却说不出来一句话,还好她懂我的木讷,只是熟稔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跟班主任打过招呼后,她在前面带路:
「晴晴给我带了蛋糕,很大一个,咱们可以一起吃。」
我的出现让原本病房里热闹的气氛瞬间冷淡下来,大家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惊愕,似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李母察觉到情况不对,而后热情的招待我坐下。
班主任将带来的果篮放下,就和李母一同出去了。
「橘子真甜。」
李欣怡胃口很好,连着吃了两个我买的橘子,我站在角落里看她如众星捧月般站在中心,她的朋友们为她准备的礼物多到让人眼花。
她的朋友真多。
我还在思忖怎么离开的时候,李母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上回我过来看李欣怡时塞到她怀里的钱,看起来一大把,其实不多,才六百七十二块五。
李母当着病房里所有同学的面,把钱重新塞回了我的手里。
她说:
「媛媛,阿姨不能要你的钱。」
我木然的看着手里的钞票,皱皱的,但不脏,是我存了很久的钱。
我有些尴尬,不明白为什么李母会当着大家的面儿把钱还给我,又觉得这是我的心意,不值一提所以人家根本看不上。
余光瞥向班花苏雨晴,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了。
我看向李母,声音冷淡:
「我知道了,是不是有人跟您说我是个小偷,所以您嫌弃这个钱是脏的?」
李母无措的看向我,似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问,李欣怡察觉到不对,她从床上下来,跟我解释:「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脏钱,是我妈生前留给我的,但当时我年纪小,被我爸抢走了,我没有偷他的钱,我那是拿回我妈留给我的钱。」
我无所谓全班是怎么看我的。
但我不会拿着脏钱来给李欣怡,让她治病。
说完之后我夺门而出,不想看他们是怎样的表情,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我想着这段时间内我在学校的遭遇,朋友得白血病住院,我被我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扇耳光,饿晕进医务室,被朋友的妈妈羞辱钱是脏钱。
都说触底反弹。
我不断下坠的人生什么时候反弹?
就当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再更差的时候,我爸的一通电话直接让我坠到谷底。
我被我爸以一万块钱的价格,卖给了村里的老光棍。

-6-
我真的很怕被人看不起。
所以,我吃不起饭的时候,就等过了饭点,去看同学剩下的餐盘里有没有馒头。
我会趁路过的时候,偷偷地将馒头塞到袖子里,然后一路小跑冲进卫生间的隔间里,再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免费的咸菜,就着水一口一口吃掉。
有的同学还会点外卖,但是她们吃的并不多,有时会剩下很多,我就等着她们扔掉之后,再偷偷捡回来,躲到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吃掉。
我就是靠这样才活下里的。
但对外,旁人问起我,我就会说我去下馆子了,一个人点了很多菜。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因为我的鞋是二手交易平台上二十五买回来的,全身上下都透着穷酸,但他们会觉得我虚荣,不会觉得我可怜。
可现在,我被我爸像是条死狗一样,从教室拖到校门口,窗户后好多人在看。
他们交头接耳,细碎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啃噬我的耳朵,我麻木到连一个悲伤的表情都不曾有,但我爸还是怕我逃跑,死死地扼住我的后脖颈。
其实相比较于高中,初中才是水深火热。
同学都是附近村子的,他们都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他们的父母看不起我的父母,他们也看不起我,然后就欺负我,我并不讨老师喜欢,没人保护我。
高中算是过得很好了,顶多就是被不痛不痒的刺上几句,最讨厌我的苏雨晴也不过是说了我一句小偷,然后把我锁在了体育室里。
我的不甘和愤懑,早就被磨碎了,就着生水一并吞进了我的肚子里。
面包车停在门口,我被我爸粗鲁塞进去,就在门被关上的瞬间,一只手按住了车门,突然一群人涌了上来,我爸被挤到一旁。
我看到一只涂着浅粉色指甲油的白嫩的手伸向我,然后是无数只手伸向我,她们叫着我的名字,将我从逼仄的车里拉了出来。
班里的男生站在我和我爸中间,女生将我护在身后,苏雨晴大喊:
「报警!」

-7-
我被簇拥着,推动着,离我爸越来越远。
每个人都在拉我一把。
校门口的骚动引起了重视,班主任带着教导主任第一时间出现,但事情没有解决,我爸一哭二闹三上吊,势必要带我回家。
老校长知道事情始末后,从校长室冲出来,拄着拐棍就要往我爸身上抡,我爸被保安制住,后背硬生生挨了一棍,气的他目眦欲裂:
「老东西,你那么不舍得那个贱蹄子,那你花钱把她买走啊,让她伺候你!」
老校长被气的差点晕厥。
我跟着所有女生回到宿舍,苏雨晴和体委微信联系,知道了校门口的现状,气的牙都快咬碎了,将手机摔到床上,她脱口而出:
「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
我没说话,其她同学拽了一下苏雨晴的袖子,示意她冷静一点。
老校长被救护车拉走,我爸躺在地上叫苦连天,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始录视频,警察来了之后,我爸这块滚刀肉一点都不怕,反而挺起胸脯,一脸无谓:
「我接自己家闺女回家犯法吗?」
「你闺女才十六岁,你是要接她回去结婚!」班主任气的手都在哆嗦,她抓住警察的手,苦口婆心:「警察同志,媛媛这孩子一向听话,学习又刻苦,按照现在的程度,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可不能回去结婚啊。」
我爸嗖的一下站起来,对之前的话矢口否认:
「我可没这么说啊,我接我闺女回去是因为她妈生病了,需要她照顾,我一个大男人,五大三粗的,哪儿会照顾人啊。」
「你跟我说要给媛媛办退学,趁我去找主任的功夫,去班上强行把孩子带走的,我们都看见了。」
班主任没见过这样的无赖,死的都能给说成白的,她一张脸气的铁青,随便抓过路边一个学生就要跟她一起作证所言不虚。
……
视频里我爸的嘴脸可恶,最后的镜头是体委对着我爸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苏雨晴抓耳挠腮,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此时我已经开始默默地收拾书包了,她很聪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手按住我的书包拉链,都破了音,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收拾东西,要回去跟老男人结婚???」
我和苏雨晴鲜少接触,唯一的几次也并不美好,她并不待见我,我之前听到过她和李欣怡说我有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时候,像是欧美悬疑片里的杀Ṱų₄人犯。
也不算她胡说八道。
我问:
「你的水果刀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
「我参加不了高考了。」
从书包里拿出几个笔记本,原本打算给李欣怡的,她学习成绩一般,这是我给她准备的学习重点,但现在没机会交给她了:
「如果你们谁需要的话,就拿走吧。」
柜门砰的一声开了。
离柜门最近的女生将水果刀放在最上面,她摸了摸鼻子,走到一旁解释:
「我的最起码是铁的。」

-8-
几个女生站在门口就不让开,僵持了半分钟,她们红了眼眶,掉下了眼泪:
「大家一起再想想办法,班主任也会帮助咱们的。」
没人能阻止少年奔向自己的选择。
走出门时,我像是才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向苏雨晴,笑了一下:
「谢谢你的巧克力。」
最难为情的谢谢你,如今也被我无比自然的说了出来。
我在等我的触底反弹。
当大家挡在我的面前,为我说话为我解释,那其实就是我的反弹。
从校门口到宿舍。
十分钟的路程,我用跑的,才五分钟。
五分钟里的风吹进了我的大脑,使我的思绪清晰了很多,那些一直围绕我的,一直让我在意的和撕扯的,卸掉外衣之后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在这一刻承认,我有一群很好的同学。
是我性格内向,胆小又孤僻,细想下来自开学时她们就在接纳我,考试前复习资料也会发我一份,会把我拉到班级群里,吐槽那些奇葩事,我不说话,也没人把我踢出去。
就连她们一群人去小卖部买冰棍,都会给我带一根。
踏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像是整个灵魂都剥离了,从来没有被我承认过的,但却给予我很多帮助的朋友,早就在我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李欣怡,是我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9-
现场的人很多。
我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都惊了,她们朝我跑过来,生怕我一出现就会被我爸抓走,赶紧把我往校门里推:
「你这孩子出来干嘛?!」
可我不能走。
我清楚的知道我总会回那个家,躲的过一次,躲不过第二次。
我不能让关心我的人为我冲锋陷阵,我爸就是一坨屎,仅仅只是靠近都会被他的臭味攻击,更何况与他推搡,与他争执。
再过三个月,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我就算保护不了自己,也能拉着伤害我的人一起去死。我走向我爸,在众目睽睽中上了车:
「我愿意跟我爸回去。」
所以,停止吧。
这场闹剧。

-10-
水果刀被我藏在了宽大的袖子里。
我以为回去直接就洞房,我爸说是三天后,那老光棍还挺讲究,挑了个ẗų⁸良辰吉日。
回到家里,我爸和我后妈怕我跑了,直接把我关在了房里。
陈旧的霉味儿从满墙的奖状里透出来,门开一次,就出现馒头和稀饭,门开了五次,第六次的时候,几个村里的婶儿开始给我梳头穿衣服。
我被扒光,换上了不合身的喜服,水果刀在她们进来的瞬间被我藏在了床垫下,此时又回到我手里,让我在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中觉得安心。
我该如何逃脱呢?
是趁仪式开始的时候,抓住时机立刻离开?
亦或是趁着仪式结束,房间里只有我和那个人的时候,趁他喝醉酒,将刀插进他的喉咙,然后一把火把我爸和我后妈烧死。
幻想中的火光和头顶昏暗的灯光融合,洒在我的脸上。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天无绝人之路。
我还有机会的,就算今天逃不掉,那还有明天。
上午吹吹打打,来了很多吃席的人,我蒙着红盖头,被婶子牵着来到了娶我的人家,她跟我说,不能踩门槛,要跨过去,还要跨火盆。
门口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我抿了抿唇,刚要抬脚,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咒骂:
「你他妈是谁家的崽子?有没有人教啊,居然在大锅里撒尿??!」
随后,是一阵锅碗瓢盆倒地的声音。
我心中一动,掀开红盖头,踩着门槛跑进院内,看到的是我班上的男同学,以体委带头,像是猴子一样灵活的躲过村里人的抓捕,逃跑过程中把院子里所有的的桌子全给掀了。
一顿人仰马翻。
婶子要拿着红盖头往我头上盖,常年下地的人都有一膀子的力气,我与其缠斗中,突然之间出现一个盆直直的朝她头上飞去。
我抬眼看过去,是苏雨晴。
她提醒我:
「快跑啊!那群老登要来抓你了!」
我如梦初醒,拎着碍事的裙摆迅速离开,从最开始的体委和苏雨晴,然后出现的面孔越来越多,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苏雨晴的体能很差,平时体侧从没合格过,跑了两步喘声如牛,就这样,她都没放过我:
「笨蛋,跑还要让我提醒你。」
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班花,总能看到她写作业写到一半,突然之间就拿出梳子梳头发,或者她跟别人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梳她的刘海。
如此爱美的她,此时发丝贴在脸上,没有了一丝不苟,凌乱又狼狈。
我们一鼓作气跑到了村口,班主任在大巴前等我们,原来她也来了。
她上前把我们抱在怀里,声音哽咽:
「好孩子,都是一群好孩子。」
脸上冰冰凉凉的,我才发现竟然流了眼泪,我下意识觉得丢脸,不敢抬头,将脸埋在班主任的怀里,但仅两秒钟,我就将头抬起来了。
「谢谢你们。」
这一刻,我将自己最脆弱最无能的一面,摆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动。」
我太过无趣,就连感谢都如此无聊。
苏雨晴笑了一下,然后搓了搓胳膊,说了句:「真是肉麻。」
她拿起梳子,又开始梳起了刘海。
然后,在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站在最外侧,拿起了手机记录下这一场景。

-11-
这个世界上再大的官也搞不定我爸。
除了村长。
老校长找了区里的人,搭上了人情债,镇里的领导跟着村长去找了我爸,村长上来就是三脚,把我爸踹的趴在了地上。
然后,事情就解决了。
好像很容易,但只有我知道,对于我而言曾是灭顶之灾。
能顺利回校是我从没想过的,再次踏进教室,一如往常,都默契的没有提之前的事,苏雨晴Ṭù₀招手叫我过去,她仰着脸,问我:
「高考结束之后大家决定去给欣怡做骨髓配型,你去吗?」
「当然。」
我说。
大家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请大家吃个早饭。
班主任跟村长说我学习不错,不出意外能考个不错的大学,到时候能为村争光,村长捋着胡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百块钱,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两百块钱充进饭卡,早自习结束后和同学们一起下楼,来到食堂门口:
「我请你们吃早饭吧。」
体委摸了摸后脑勺,要拒绝,却被苏雨晴一个手肘制止了。
苏雨晴说: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嘴上说着不客气,但实际上就拿了一杯豆浆,然后嘟囔着说太胖了要减肥,其他同学也不再推辞,但拿的都不多,直到饭量大的体委就拿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我抿了抿唇:
「这……」
「我在刷脂呢!」
体委咧嘴一笑,不放过任何机会就秀起了肌肉:「肌肉还能更完美。」
我让大家多拿一些,大家都说够了。
后面还有人排队,我刷饭卡, 发现卡里余额还剩五百零七毛。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条短信, 学校教务处发的, 上面写的是:
「张媛同学你好,因你情况特殊, 我校在商议后决定每月对你补助 1000 元生活费及 300 元伙食费, 希望能对你进行帮助, 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向上。」
我拿着手机, 视线有些模糊。
然后转过身, 对大家说:「学校给了我补助, 我卡里还剩五百多。」
「太好了!」
体委欢呼一声, 然后把盘子递到了打饭窗口,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再要两个包子行吗?」

-12-
高考之后,我们遵守了约定, 来医院做了骨髓配型。
医生感叹:
「那小姑娘人缘还挺好, 这么多人愿意帮她。」
我的思绪被这句话拽回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中午,那天阳光明媚, 万里无云。
我在电线杆前驻足, 死盯着那张有偿捐卵的小广告, 半分钟后, 我以最快的速度撕下了那张广告,偷偷地藏在了口袋里带回了学校。
我还差七十块钱的练习册钱没交。
但我已经没钱了。
学校的电话亭前,我纠结的打通广告上的电话, 问有偿是能给多少钱, 取卵过程中的卫生安全能不能有所保证, 我还年轻,是不是能给的价格高一点。
然后, 对方还没回答,电话就被按断了。
李欣怡的手指按住电话的按钮, 她看向我, 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
我拿开她的手,语气不善:
「先来后到,等我用完你再打。」
「你的练习册钱,我刚才已经交给班主任了。」李欣怡说的时候压低声音:「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的。」
重拨过去的手立刻顿住,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帮我。
似是看到我眼中的不解,李欣怡没有之前的温和, 语气郑重严肃:
「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难,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记忆中的声音跨过时间来到现在, 做完配型之后在等待的过程中, 我们希望配型成功的人是自己。
半个月后,苏雨晴给我打了电话,她声音惊喜, 跟我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说配型成功了,我们都在为能救李欣怡而高兴。

-13-
又是一年盛夏。
我和李欣怡在学校里相遇了。
她站在人群中,暖风伴随着蝉鸣,发丝微微扬起, 眸中情绪热烈张扬,我们相望,然后相拥。
未来可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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