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霾霾

这个会场不大,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人,和地球上的同类建筑相比,它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但在月球天文观测基地,这算是第二宽阔的室内空间了。
主席台上,老人仍在继续着自己的发言。他满头银发,身材瘦小,声音低沉。在乔伊斯的印象中,他应该比现在更高大些,至少两年前在地球上,自己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的腰并没有弯得这么厉害。
今天的主题是一场隆重的发布会——经过两年零六个月的测试,月球「天眼」终于开始正式运行。天文观测领域最重要的学者们,无一例外都出席了。他们有的来自地球,有的从火星赶来,虽有些奔波却欣然而至。

-1-
在今天的发布会上宣布退休,是老人临时决定的,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只做一个简短发言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这不奇怪,他从来就讨厌繁文缛节,也不喜欢站在镁光灯下。
但每个人都知道,老人的后半生都在这里度过,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凭一己之力,把这里打造成了太阳系天文观测的高地。所有人都认为,他本该有一个体面的退休典礼。
老人身后的背景墙上,有一副巨大的照片。那不是投影,也和今天的主题无关,它在会场建成时就存在于那里。在天文学界,没有人不知道这张照片,只要在老人所领导的机构中,人们都能在醒目的位置看到它。人们知道,这张照片铭记着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时刻;人们也知道,它铭记的不是光荣,而是耻辱。
现在,会场上的人们都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地聆听着他的发言。但和进入会场时相比,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就像四十年前一样,世界的真面目又一次被老人残忍地撕开,人类的前路重新变得崎岖而狰狞——
「冰伞计划正在有序运行,人类的温室得以完美修复;天文观测的理论与实践,都踏入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在太阳系前方那深邃幽远的太空中,却有两朵乌云笼罩着我们的必经之路,它们让这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

-2-
「宴会已经开始了。」不知过了多久,洋子轻轻地对乔伊斯说,她抚着他后背的手也比以前更温柔,像是怕惊吓到他,「不管怎么样,总还有一件开心的事:以后你也会来这里工作了。」
乔伊斯回过神来,会场中早已空无一人,宴会厅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人们想必都在那里买醉吧,乔伊斯想。但他又摇了摇头,或许不至于会那样,毕竟这一次留给人类准备的时间,比上次的冰伞计划还要长。
虽然没有心情,但还是要去敬老师一杯酒的,乔伊斯想。他站起来时打了个踉跄,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地球上。
「南老并没有在酒会出现。」洋子似乎看出了乔伊斯在想什么。不管怎样,他的神态恢复了正常,这让她放心了许多。她说:「但其他人都在,我们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
「乔,我正到处找你呢。」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走过来,他腋下夹着一瓶红酒,手里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他不由分说地把其中一只递给乔伊斯,又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到底发呆了多久?乔伊斯苦笑着啜了一口酒。他记得这个人,他叫钱坤,去年自己去火星考察空间红外望远镜时,曾和他有过深入地交流。乔伊斯拍拍钱坤的肩膀,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钱坤却没有离去。他把自己的酒杯重新倒满,又把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乔伊斯:「老朋友,听说南老病得很重?」
「什么!?」乔伊斯惊恐地看着钱坤,「你听谁说的?」
「你难道不知道?」钱坤也斜着眼看着乔伊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可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之一,他刚刚公布的深空探测委员会最新人选中,你排在第二位!你前面是周桐,你知道的,他当然会是第一个。」
周桐是月球观测基地的二把手,南老退休后,由他接棒这个基地是理所应当的。但乔伊斯真的没听到南老对自己的安排,在刚才的典礼上,老人最后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
宴会厅里很喧闹,但和想象中一样,这不是一场欢快的盛宴。有人在激动地争论,也有人默默无语,还有一些人在他们中间穿梭着。钱坤摇了摇头,刚要把杯中酒倒进嘴里,就听到角落里传来清脆的「啪」地一声。
整个宴会厅安静了下来。
「对男人来说,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一个身穿白色衬衣,打着蓝色领结的大胡子男人从餐桌旁站起来,他鄙夷地对另一个伏案抽泣的男人说。他们面前的餐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酒瓶碎片和红酒喷溅得到处都是,大胡子的白衬衣上也被晕染上红红的一片,像是未干的血迹。他用餐巾擦了擦衬衣,看着那个人继续奚落着:「亏你还是个科学家!」
后者抬起头来,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因激动而发红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他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显得无力而苍凉:「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在为人类悲伤。这四十年来,我们的路走得实在是太艰难了。」
大厅里又渐渐变得嘈杂起来。但这一次,喧闹声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做着之前的事,中年男人口中的那种悲伤,似乎已经在这个空间里弥漫开来,慢慢浸透了每一个人的心。
确实是太艰难了,但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去找南老。」乔伊斯对洋子说。但当他转身的时候,却差点碰翻了另一个人酒杯。
「乔,好久不见。」那个人说。
「拉姆!竟然是你!我不知道你也被邀请了。」洋子惊喜地说。
乔伊斯也很惊讶,倒不是因为拉姆也在这里,而是他竟然主动问候自己。乔伊斯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脸上的微笑却无法抑制。他伸出右臂想和拉姆握手,对方却耸耸肩膀,指了指手里的酒杯。
「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天文观测中,陨石预警却性命攸关,不是吗?」拉姆看着洋子,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我其实有问题想请教洋子。」
乔伊斯冷静了下来。
「那个人是月球观测基地的人吗?」拉姆问洋子,他指了指那个哭泣的中年人。那张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有人要把那人搀扶出去,他摆摆手拒绝了。
洋子对拉姆说:「是的。他负责轨道观测设备的维护。」
乔伊斯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要找到南老。最近几天拉姆都会在这里,他有很多时间和他去接触。
乔伊斯和洋子走到宴会厅门口时,拉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建议你们直接去空港,要快一点,晚的话就只有回地球找他了。」

-3-
「和拉姆的关系,一直都没有改善吗?」洋子把月球车的速度提到最高,但肉眼仍然觉察不出它和空港距离的拉近。
「他一直拒绝和我沟通。」乔伊斯明显心不在焉。他不清楚拉姆为什么会知道南老的行踪,但他相信他说的。同时,这意味着南老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
一个梦幻般的蔚蓝星球漂浮在前方的上空,那是地球。从这里看过去,大片的白昼和小片的黑夜,同时存在于那蓝色水晶一样的球体上。乔伊斯九岁的时候,老师就曾经在课堂上说,如果站在月球上观察地球,「冰伞工程」将是唯一一个能用肉眼看到的人类工程。乔伊斯清晰地记得,老师这样说的时候,自己和拉姆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乔伊斯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时候的拉姆,还只是那个给他当跟屁虫的弟弟。
乔伊斯来月球的次数不多,以前每一次都来去匆匆,很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在月球上欣赏人类的家园。但现在,他用肉眼找到了那个人造奇迹——「冰伞」巨大的正极伞盖正在以天梯轨道为中心,静静地悬浮在距地面 2000 公里处,那里是范艾伦带的内带,超高能质子在那里聚集;而在他看不到的地球黑夜那一侧,负极伞盖则以另一座天梯为依靠,一路延伸至 15000 公里高的太空,贪婪地吸食着范艾伦带外带的高能电子。
四十年前,南老发现了太阳风爆发的征兆。之后的二十年中,人类实施了史无前例的「冰伞计划」。「冰伞计划」是全人类智慧和勇气的结晶,它以常温下的「超离子冰」为导线,以两个「超离子冰伞盖」为正负极,为地球套上了一个巨大无匹的电磁线圈。线圈连通了范艾伦带的内带和外带,让高能质子和电子穿梭其中,一百五十万安培的电流形成的磁场,成为地磁场强有力的辅助,共同对抗着变得更加猛烈的太阳风。
空港到了,乔伊斯跳下车冲到关口。没有意外,南老已经乘坐最近一班飞船返回了地球。听工作人员说,他进入飞船的时候,是被工作人员用担架抬上去的。
「为什么!?」乔伊斯喃喃自语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一个四十年前准确预警了人类灾难的人,今天突然又对人们宣布,他发现了挡在太阳系前路上的两片星霾,之后就一病不起,再没有做出任何交代……
我们不能没有您……我们怎么可能没有您?
这时,宇航服通讯器中传来钱坤的声音:「乔,赶快回来!出大乱子了!」

-4-
一个小时前,宴会厅。
「我是拉姆,没猜错的话,您应该就是尤里。」拉姆走到大胡子男人面前,冲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杯说。
「我看上去跟视频里有很大的不同吗?」尤里粗声粗气地说,他没有理会拉姆的致意,径直走到舞台上的话筒前。
「各位,」尤里说,他的声音很镇定,「我有话对大家说。」
大厅里的又一次安静下来。
「我想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对于今天南教授的话,你们就没有半点质疑吗?」尤里单刀直入地问。
周桐匆匆地从拉姆身边走过,想要去制止尤里,拉姆却一把拽住了他,「先生,这里没有言论自由吗?」周桐怔了一下,他的脚步迟疑了。
「请问您指的是什么?」有人问尤里。
两个工作人员想要把话筒架收起,却在后者犀利的眼神下不敢上前。
「当然是关于星霾。南教授是这么称呼的吧?」尤里回答,「我们都知道,星霾就是恒星爆炸之后形成的大片星际尘埃。按照南教授的说法,我们的太阳系会在几十年后穿过第一片星霾。但不幸的是……」
「不幸的是以太阳系的运行速度,穿过它需要一千五百年。」提问者接上了尤里的话。
「没错。」尤里说,「一千五百年……唔,这比他当初预言的太阳风爆发,持续的时间都要久了。」
「但二十年前太阳风确实爆发了!没有他的预言,就没有『冰伞计划』,不是吗?」那人分辩道。
「教授的贡献当然不能否认。但你们难道都忘了吗?他也并不是永远都对。」尤里语气变得锋利起来,「二十七年前,就在『冰伞工程』接近完成的时候,为了避免伞盖和伞柄合龙产生的巨大电磁干扰,他命令把周边数千公里范围内的观测仪器全都关闭。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各位应该还都记得吧。」尤里说完,表情严肃地扫视着众人。
人们都沉默了,提问的人也不再说话。
「还是让我来为大家回顾一下吧。」拉姆也快步走向舞台,他的酒杯仍然拿在手里,却一滴酒也没有洒出来,「合龙工程进行前的三小时,『冰伞』周围五千五百公里范围的天文观测仪器被关闭。之后十一天内,合龙工程顺利完成,但是……」
大厅里现在静得可怕。拉姆没有去用话筒,也没有提高语调,但他的声音却响得有些刺耳,「但是,在之后的十七个小时之后,南教授才宣布恢复仪器的正常工作状态。可偏偏就在这十七个小时里,那场灾难发生了。」
拉姆说的那场灾难,在场的人们大都经历过,或者听说过。那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灾难,也是南教授一生中唯一的污点。会场背景上的那张照片,记录的就是灾难后的一幕。
「是的。」尤里接着说,「在那场灾难中,二十一块高速运动的陨石先后击中了『伞盖』,人类十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而把新的『伞盖』重新造出来,又花了人类七年的时间。」
「第二次合龙工程完工的时候,距离太阳风的大爆发,只剩下不到四个月了。想想真是后怕。」拉姆不无讥讽地说。
「这样的失误,也不能都算在教授头上。」有人小声说。
「如果仅仅是失误,倒也不能求全责备。」尤里淡淡地说,「但那件事,也许不只是设备晚开机了几个小时那么简单。据资料记载,为了保证合龙工程那十一天内的绝对安全,观测部门打足了余量。他们考察了那之前和之后三十天内的陨石威胁,但给出的结论都是——不存在任何威胁。」
「的确是这样。我想我有资格证明这一点。」拉姆说,「本人现在就职于陨石观测和预警机构,我们为地球上的『冰伞』提供着保护。最近一年中,我对那些资料已经了如指掌。另外,除了预警观测资料的问题,我还有一个有趣的发现。」
拉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舞台边缘缓缓踱着步,从它的一侧走向另一侧,然后又踱回来。
周桐想冲上去把拉姆拉下舞台,但他被其他人死死地拽住了。他转头冲门口的卫兵大吼着:「还在等什么!?他们这是在搞破坏!快把他们拖走!这是命令!我的命令!」
但卫兵们像是没听到一样,他们全都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甚至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
「到底是什么发现?」有人忍不住问。
拉姆笑了,他的眼睛像针一样盯着周桐,笑容里却满是讥诮:「在一台距合龙位置六千一百公里的望远镜上,我发现了两百张那些『陨石』的照片。」
周桐头上的汗流了下来,但他已经无力阻止拉姆。
拉姆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残忍而坚定。他用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欣赏着他们那一双双迷惑和期待的眼睛。
他说:「那些『陨石』,并不是真的陨石。」

-5-
「最早的货运基地在哪里?」乔伊斯问洋子。
「货运基地只有那一个,在控制中心西南二十五公里。从这里过去,相当于往正南方向走。」其实不用洋子指明,乔伊斯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发射台林立的区域,在这里甚至能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堆场。
月球没有同步轨道,无法建立天梯,货物往来只能依靠发射台与绕月飞船对接。乔伊斯和洋子跳上车,开往货运基地方向。
一个光点在前方升起,当它的高度超出发射架后,突然像烟花一样爆炸开来。
「停车!」乔伊斯大喊。
「那是什么?」洋子惊恐地看着乔伊斯。
「不对,不对!我太蠢了!」乔伊斯摇着头跳下车去。他向前走出十几米,眺望着烟花的方向,这时候,第二颗烟花又在升起。
乔伊斯通过宇航服和什么人交谈着,但洋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应该使用了另一个频道。两分钟后,乔伊斯重新回到车上。
第三颗烟花如期而至。
「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就是烟花,但它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火星。」乔伊斯扣好安全锁扣,对洋子说,「是钱坤发的。他们在火星上生活,一直在使用自带氧化剂的烟花。他在提醒我们,那些人赶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洋子问。乔伊斯看不到洋子的表情,但感觉她的声音变得平静了。
「二十七年前,这些发射架还不存在。」乔伊斯指着前方的货运基地说,「我们要找到它们建立之前的发射场。」
「你是说……那些返回舱?」洋子很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烟花指向的位置确实是那里,在货运基地再往南三十公里。我们现在的方向没错。」
「是的,那些返回舱。」乔伊斯确定地说,「他们要去的就是那里。」他已经感受到了洋子情绪的变化,但猜测女人的心思是他不擅长的,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洋子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洋子才轻轻地说:「你也不相信南老了,对吗?」
乔伊斯转过头看着洋子,头盔的掩饰下,他虚假的惊讶表情没有穿帮。
洋子却没有看他,「你刚才下车时,并不是在和钱坤交流。」她的语气像是在苦笑,「你是在和地球联络。你在那里的空间红外望远镜团队,现在应该正在核实星霾的真实性吧。」
乔伊斯又沉默了。洋子说得对,他确实这样做了。不仅如此,他相信也有别人这样做了。
这件事太大、太重要了。和月球上那台空间红外望远镜相比,地球和火星上的那两台的确像是老古董。但是,仅仅通过一台望远镜的数据,就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宣布发现了挡在人类前路上的星霾,这实在不像是南老一贯的严谨作风。如果这是一场战争,南老今天应该做的,最多只能是战前动员,但他却直接公布了敌方阵地的具体位置!这太不寻常了,甚至有些荒唐,而上一次他做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还是二十七年前。
「洋子,我……」乔伊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再说了。」洋子摇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凉,「我其实也不愿意相信他,你知道吗?我甚至希望,他又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不可原谅?……」乔伊斯咀嚼着洋子的话,看来就连洋子也是这样认为。人们记住一个人的错误,远比记住他的成就要容易些。
「你有没有问过南老,」乔伊斯沉吟着说,「他如何看待太阳系人类的命运?」
乔伊斯知道,自己不应该和洋子讨论这样宏大而沉重的问题,尤其是现在。但他的大脑里跳跃着念头越来越多,它们自相矛盾,支离破碎。他想更多更快地了解老师最近的思考,从而能把它们串成一条有意义的线索。
乔伊斯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候南老多数时间还待在地球上,自己的论文选题就是他指定的。准备论文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经常会讨论类似的问题。老师那时的身体还不错,思维方式也是偏进取型的,他甚至经常提醒自己,趁着年轻可以多一些极端的思考。后来自己加入了地球空间红外观测团队,和老师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但两人的交流一直没有中断过。直到两年前,听老师说身体上生了点小毛病,自己才很少去打扰他。
洋子并没有回答乔伊斯的问题,她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发呆。乔伊斯自己回答说:「他应该还是个深空主义者吧。我记得以前他做导师时,在思想上甚至比学生们都要激进。但现在,整个地球却在他所厌恶的温室里存续着。」
乔伊斯把头转向右侧,仰望着那个安详静谧的蓝色星体,那里的白天和黑夜仍然同时存在着。白天一侧的超离子冰「伞盖」,已经随着地球自转隐去了;但由于高度更高,夜晚一侧的负极「伞盖」早早地开始出现。从这里看过去,它就像是地球上长出的一根比例夸张的金针菇,从地面直插入太空。虽然看不到两个「伞盖」之间的超离子冰线圈,但乔伊斯知道,那条白色的冰丝带在地球身上足足缠绕了几百圈,整个地球就被它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样的地球让乔伊斯感觉到,它就像是一只需要悉心呵护的脆弱精灵,又像是一滴悬浮在冷暗虚空中的蓝眼泪。
「你错了。」洋子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却变得温暖,「我确实和他讨论过这样的问题。但他对我说,他已经老了,没有了激进的勇气和力量。他说,人类的命运,应该由继续活着的人来决定。」

-6-
整个观测基地都处在一个巨大的阿基米德撞击坑中。控制中心、空港、货运基地都处在撞击坑的中心附近,而更古早的飞船降落和返回区被称为 E 区,它已经接近坑的边缘。
乔伊斯用望远镜看到,有七八辆月球车在左前方出现,它们的行进方向显然也是 E 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车将和那些车差不多同时到达那里。看来,尤里和拉姆把参会的学者都鼓动来了这里。如果自己猜的没错,他们应该是来寻找证据的。
「这里就像个史前博物馆,虽然归我管,但我很少来。不过那些东西的位置我很清楚。继续往前开!」一个声音从宇航服里传来。
洋子惊呼道:「是那个哭鼻子的中年人!他在帮他们做事了!」
乔伊斯没有感觉奇怪,南老突然离去,这里一下子出现了权力真空,没有人能控制住局面。更何况,还有两个居心叵测的人。
洋子加足马力,尾随着对方的车队进入了 E 区。
车队在星罗棋布的堆场里穿梭着。E 区确实是个史前博物馆,最新的设施也有近二十年的历史,在这个航天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它们早已经派不上用场。
车队又行驶了十几公里,来到了 E 区的一个角落。中年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就是这里了,不会有错的。」
说是角落,但其实也有几个平方公里,并且设施的分布明显比刚进 E 区时要稀疏。设施属于同一个类型,它们都是多年前的月球探测器返回舱,不同的型号之间,形状的差别很大。
车队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围着这个区域绕行了一周,之后全部停下来。这期间,乔伊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返回舱上,他数清了它们的数量,一共有三十五个。
「这些东西还能发射吗?」有人问。
「当然能,你是第一天做天文探测吗?」是尤里的声音,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把你的原始数据拿出来,给大家都看看吧。」他后面这句话是对中年男人说的。
「这里剩下了多少个返回舱,各位应该都看到了吧?」是拉姆在问。
「一共有三十五个。」乔伊斯说,他听到有人在附和着。
「是乔。你回来了?很好。」拉姆说。
「只有三十五个?但我这里的数据是五十六个!差了二十一个!」中年男人说,「……真没想到!当年他真的那么做了!」
一个蓝色的数据窗口出现在众人目镜上,这是中年男人调用的基地数据,人们都熟悉这类数据的使用,没人做得了假。
通讯器中传来一片唏嘘声。
「问题已经很清楚了。」尤里说,「二十七年前,我们伟大的南教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控制着这些已经退役的返回舱升空——我们都知道在那个时候,这个基地确实是他在负责——它们和绕月飞船对接后先后飞回地球,就在『伞盖』合龙工程之后的十七个小时内,把它撞得支离破碎。」
尤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后的紧急预案还是起到了作用的,绝大多数冰格都被激光防御系统蒸发或融化,融化后的水在地球那个区域形成了前所未见的暴雨。但也有漏网的——有两块冰格没有被系统捕捉到,其中一块落在了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还有一块……」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众人都在安静地听着,没有人催促他。
「还有一块在大气层里融化了一大半,但它剩余的部分,砸进了乌克兰境内的一个小村落,把那个村子全部抹平了。三十七个村民,无一幸免。」乔伊斯接上了尤里的话,人们都能听出他在叹息,「您的父母,也在这三十七个人中。对此,我深表遗憾。」

-7-
「谢谢你,乔伊斯先生。」尤里虽然在道谢,但声音里却满是冷酷。
「所以,我们有权利问一句,当年的南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拉姆说,「人类根据他的时间表实施了『冰伞计划』,但他为何要在计划马上要成功的时候,亲手把它毁掉?」拉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显然知道,人类还会继续建造『冰伞』,但他却浪费了人类七年的时间,还葬送了三十七条无辜的生命。」
几十辆月球车高速向这里驶来,众人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通讯器里一阵窃窃私语。
「是军车。」尤里说,「各位不必慌张,我已经向他们通报过,没有他们的同意,我们是不能在这里乱闯的。」
「那他们现在来干什么?」有人迟疑地问。
「当然是来保护我们。」尤里说,「我们这几十个个人,掌握着太阳系几乎全部天文观测力量,万一我们有什么三长两短……」
「您在说什么!」有人惊慌起来,「怎么会有那样的情况发生?」
「我当然也希望不会。」尤里转身看着乔伊斯,「但难保有人会有什么想法。」
军车在距众人五百米的地方熄火了,它们面朝着这个方向,在路中央排成扇形的两排,安静地眺望着所有人。
乔伊斯没有理会尤里的敌意,他慢慢走向拉姆,在离他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你刚才说,你想知道南教授为什么要毁掉『冰伞』。」乔伊斯说,「两个小时前,我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巨大的疑问。」
拉姆左右看看,这才意识到乔伊斯是在和自己说话。
乔伊斯的目光转向其他人,继续说:「会场背景上那张照片,大家应该都知道它的来历。」
巨大的宽幅照片上,漆黑的天空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但吞噬阳光的不是黑夜,而是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乌云下方的大地阴冷而荒凉,那像是一个位于寒带的巨大草甸。无数的枯草和朽木之间夹杂着嶙峋的乱石,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照片视野的最下方,有一块小小的墓园,几十块低矮的墓碑静静地站立着。墓碑的前方,是一个男人孤独的背影,他面朝墓碑垂手低头,像是在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当然。」拉姆说,很多人也在点头。
乔伊斯说:「那也是南老最后一张照片,那之后他再没有拍过照,所以很多人并没有见过他变老之后的样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拉姆不明所以。
「我知道乔想说什么。」是周桐的声音,「那张照片,就是在乌克兰那个小村庄的墓园拍摄的。二十七年前,从天而降的巨大冰格夷平了整个村庄,三十七条生命烟消云散。虽然整个世界都表示了对南老的谅解,但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村民们被安葬的时候,他放下一切事务赶去了那里,并叮嘱随行的人专门拍摄了这张照片。之后无论去哪里任职,他都会把它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纪念这些无辜的死者,更重要的是,他要用它来提醒自己和所有他率领的人:就像做出的贡献一样,他们做犯下的任何失误,也都将被历史所铭记。」
「失误?」尤里在冷笑,「你还真会避重就轻啊。现在我们已经证明,那次灾难根本不是什么失误!」
「我在想,教授的后半生,一定是在痛悔中度过的。」乔伊斯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我们重新回到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制造一次失误,然后让自己铭记一生吗?显然不是!我请大家想一想,在南老提出太阳风爆发预警之后的二十年中,人类社会发生了什么?」
众人似乎都陷入了回忆。在那二十年的开端,整个人类如丧考妣,所有人都认为,人类文明将会在太阳风爆发的灾难中结束,整个世界开始动荡不安;在「冰伞计划」被提出并迅速付诸实施之后,全体人类又陷入了狂欢,人们认为,科技的发展会始终护佑着人类文明,人类修复了自己的温室,并将永远在这样的温室中存续下去。
「是的,那二十年中,整个人类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然后一头扎进『冰伞计划』中不能自拔。」乔伊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这样的状况,对当时的人类社会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们或许对其他领域并不了解,但天文界当时面临的局面,大家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我还记得。」周桐说,「『冰伞计划』夺走了大部分社会资源,其他方向的发展全部让位于生存本身,当然,这无可厚非。但当时,几万人已经长期居住在月球上,月球采矿和月球旅游蓬勃发展;火星上,几百人的试验性定居点虽然刚刚开始运行,但人类已经在着手改造那里的大气;大型行星际飞船的论证早已完成,有几艘甚至在紧锣密鼓地制造中;天文观测领域,人们制定了野心勃勃的计划,要在月球和火星上建立超出地球标准的观测系统。」
周桐叹了口气,说:「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与太阳和近地空间有关的观测,所有的项目全部无限期停摆。」
乔伊斯看到很多人都在点头,他说:「当时的状况确实是这样,我们都无法反驳。但是,我再请大家想一想,我们现在所收获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如今,月球的常驻人口已经有七十万;在火星,四千四百万人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社会;行星际飞船可以轻松地到达太阳系每一颗行星,我们甚至已经在十一颗行星或卫星上建立了空港!在天文观测领域,我们也实现了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飞跃。地球上的望远镜和各种探测器已经升级到第四代;火星上建立了完善的天文观测系统;而小小的月球,竟然成为了太阳系天文观测的高地。昨天,在马拉佩特山的山背,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刚刚建立的月球『天眼』!」
「你想把这样的转变,归功于南教授那次失误?」拉姆问乔伊斯。乔伊斯敏锐地注意到,在描述那次灾难时,拉姆重新使用了「失误」这个词。
但他仍然针锋相对:「难道不是吗?在那次灾难之前,几乎全体人类都在做着温室的美梦,但在『伞盖』破碎之后,人类进入了长达七年的焦虑。人们认识到,原来宇宙并不温柔,意外总是突如其来,或许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意外还有很多,所以,温室并不真的存在——幸运的是,在那七年当中,很多人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让乔伊斯欣慰的是,一直到现在,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着,甚至包括尤里——但尤里,是真的在聆听吗?
「蝴蝶效应罢了,并不能证明这就是教授的初衷。」拉姆说,但他的话明显有些干巴巴的。
乔伊斯冷笑,「蝴蝶效应……你说的不错,蝴蝶效应可以解释很多事——包括我的右腿被截肢。」

-8-
「乔!」洋子惊呼了一声,但乔伊斯没有理会。他又向拉姆走近两步,死死地盯着他,「三十年前欧洲那场瘟疫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十岁,当时你正在丹麦的姑母家度暑假。瘟疫就发生在德国,所以你有好几次哭着打电话给妈妈,她都说你不能回家。再后来,你已经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因为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于瘟疫。后来瘟疫很快蔓延到丹麦,姑母也去世了,你和我都成了孤儿。但在后来的三十年中,你始终执拗地认为妈妈不喜欢你了,你的家不要你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放下对她的误解和对家庭的仇恨,也拒绝和任何相关的人进行交流!但你自己,却对真正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拉姆怔住了。他当然知道,过去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妈妈也不会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残忍。但多年前自己多次绝望地痛哭,和妈妈每次都坚定地拒绝他的场景,仍然时常会跳出来,灼烧着他的神经。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蝴蝶效应——我们一家人去火车站送姑母,但你想在售票大厅里玩捉迷藏,你躲得很好,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等我回到爸妈身边时,姑母已经把你带走了。但本来姑母是打算带我去她家过暑假的,因为她觉得,我比你好管一些。」乔伊斯用手指着自己的右腿,「后来瘟疫就来了,我也被感染,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这条腿拖了好几年,最终还是只能截肢。」
拉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乔伊斯。
「漂亮的感情攻势。」是尤里的声音,他夸张地做着鼓掌的姿势,语气里却充满不屑,「我很同情您,乔伊斯先生。您一直想强调的是,南教授设计那场灾难,是为了给人类带来更大的福祉。但当您发现,要证明这一点只能靠一些虚无缥缈的推理,您转而选择了动之以情。」
「我当然可以证明!」乔伊斯对尤里斥喝一声,继续对拉姆说着:「如果你还有儿时的记忆,应该记得妈妈是一个大学老师,她教的课程是进化论。小时候她经常会对我们说,大自然的很多生物,都采用巧妙的策略繁衍自身,其中一种,是要产生尽可能多的后代。每一个后代都可能遭遇残酷的生存环境,但因为基数很大,总有一些后代得以存活下来。在我们出生之前,妈妈曾有过几次没有保住腹中的孩子,所以,我们能顺利出生让她欣喜若狂。她对我们的保护甚至显得有些神经质,你还记得吗?她经常会半开玩笑地说,感谢上帝给了她两个可爱的小备份。这神经质还体现在另一件事上,我们一家人外出旅游时,她经常特意开上两部车,把你和我分别放在一部车上。」
「我明白了。」拉姆长叹一声,双手垂了下来。
「你明白了什么!?」尤里怒气冲冲地问。
「我明白了,当初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我也明白了,南教授为什么要给人类制造出另一种可能。其实我可能一直都明白,只不过没办法说服自己。」拉姆说着,张开双臂走到乔伊斯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乔伊斯已经泪流满面,他热烈地回应着拉姆的拥抱,每个人都能在通讯器中听到他们的呜咽声。

-9-
「那么,那三十七个人就白死了吗?!」尤里在气急败坏地怒吼,通讯器中传来洋子的尖叫声。乔伊斯猛转回头,发现尤里用左臂死死勒住了洋子的脖子,每个人都看到,在尤里的右手中,有一把微型激光枪。
「放下她!」乔伊斯也在怒吼,他想冲上前去,却被拉姆一把拽住。
「放开她!」乔伊斯冷静下来,他慢慢地走向尤里,对他说:「你想干什么?」
尤里冷笑着说:「你们兄弟相认,尽释前嫌,很好。南教授不仅没有过错,反而是人类的大功臣,也很好。哈哈哈哈……那么请问,到底谁该为当年那三十七条人命负责?关于那场灾难,人类有权利知道真相;而关于星霾,你们似乎又一次打算暗箱操作了。我想干什么?当然是返回地球,然后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他一边后退,一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三十七个人和整个人类相比,就不是人了吗?!电车轨道一侧的那个人,和另一侧的五个人相比,他就不是人了吗?!……」
「请放下武器。」一个干涩冰冷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传来,「南老在离开前说过,人类未来的命运,应该由继续活着的人来决定。你们就是那些活着的人,所以关于星霾到底该如何向全人类公布,你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做出选择。作为军方,我们不会参与这个过程,但会维护这里的秩序。」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阁下目前正在做的事,显然不属于这样的权利和义务。再说一次,放下武器!」
尤里的情绪已经接近疯狂,众人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他拖着洋子一直向远处退去,那里有一辆最新型的月球车。
突然,紧盯着尤里的人会隐约地看到,他的宇航服上出现了无数条微弱的蓝色电弧,就在这电弧出现的一刹那,他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洋子挣脱尤里的手臂,痛哭着跑向乔伊斯的方向。
通讯器中,尤里在粗重地喘息着,人们都听到了一句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话:「继续活着的人……是什么……」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出现,它变得有些黯然:「刚刚收到的消息,南教授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不幸逝世。遵照他的遗愿,他将被安葬在乌克兰那个村庄的墓园中。」
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尤里的叹息声……

-10-
「你觉得,关于星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谁能知道?除了这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过这个问题。要验证的话,至少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吧。」
「如果不是真的,我是说如果,那么你认为,他又一次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问吗?还不是为了恒星际飞船?老是待在一个小小的太阳系里,说不定什么时候真正的大灾难来了,你我可真就无处可逃了。」
「你的意思是,人类确实应该多准备一个选择?」
「别那么文邹邹的。关于繁衍,我们学学乔的妈妈就行了。」
「你是说,文明需要备份?」
「文明需要备份!」
– 完 –
□ 薛定谔的猫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