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闷的低吟过后,薄奕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我要你下部戏的女一号。」
他似乎有些不满我的直率,起身点了支烟,倚在窗户若有所思。
「你换一个。」
我态度强硬:「你让她换,我不换。」
他脸色一沉,长长吐了口烟,摔门而去。
-1-
房间的灯光依旧昏暗,可突然就静了。
我抓着床单爬起来,看着被撕成破布的礼服不禁失笑。
刚才他甚至连衣服都没脱。
我捡起烟灰缸燃了一半的烟,火光照在脸上的一瞬间,我不禁阖了阖眼。
我十八岁就跟了薄奕。
在成为黑红女顶流之前,我只是一个来大城市投奔亲戚的普通女孩。
亲戚听说我爸出事成了植物人、我妈又卷钱跟人跑了之后,只是塞给我些钱,打发我走。
我不怨他们冷漠,攥着钱再三道谢。
亲戚看我长得还算中肯,说让我去演戏。
「演得好,挣的钱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而我正需要钱。
就这样,十六岁的我被薄奕一眼看上,成了他电影的女一号。
薄奕很看重他的个人处女作,筛选的演员是顶好的,拿出的片酬是天价的,可让拿天价片酬的演员去给一个小透明作配,谁都不乐意。
可薄奕有办法让她们乐意。
我不会演戏,在被紧急培训两个月后就进了组。
我说我还没准备好,薄奕却说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做好自己就好。
在剧组,台词是薄奕一句一句教的,眼神动作是薄奕一个一个示范的,当在镜头里看到那个卑怯懦弱的女孩被拍得坚毅果断时,我不禁有些恍惚。
这部电影薄奕足足磨了两年。
两年后,一经上映,各大奖项拿到手软,薄奕因此成为影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导演。而我也因此一炮而红,顶着电影女主的名字出了道。
庆功宴上薄奕出尽了风头,宴后收到了各国的邀请函,可他都没有接,只是拉着我的手回了酒店。
就像电影的最后,他拉着我回家一样。
落地窗前,他望着我,眼里满是爱意,炙热的手掌在耳后摩挲,一声「阿梨」让我有些分不清电影与现实。
一个不轻不重的吻,混着酒气,他突然就笑了。
他不经常笑,一笑如朗月。
我稍稍颔首:「薄先生,你醉了。」
他不说话,点点头,踉踉跄跄走到床边,拉着我倒了下去。
「再陪我一会儿吧,阿梨。」
他闭着眼,双颊因醉酒而微微泛红,说话时嘴巴一开一合,还挂着笑意。
我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感觉一只手缓缓攀在腰际,越攀越往上,越往上越热。
而我僵着身子不敢动。
耳边荡漾着他低沉喑哑的嗓音,唇齿被轻撬,被碾咬,我憋着一口气上不来,发出一声闷哼,薄奕会心一笑。
半梦半醒般,他在我耳边轻轻呵气:「不都教过你了吗?
「这样——再这样——」
头顶的灯忽然就晃了起来,我禁不住,流了泪:「疼。」
他耐心哄着:「乖,我温柔点,一会儿就好。」
他真的好温柔,动作温柔,呼吸温柔,就连轻轻扫在眼角的发梢都那么温柔,比在剧中他轻轻地吻,还要温柔。
第二天,我从被窝钻出来,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背影冷漠孤傲。
一点不像昨夜温柔的人。
他问:「今年多大了?」
我低头想想:「十八。」
他捻灭手中的烟,转过身:「你跟我吧。」
而这一跟,就是六年。
-2-
服务生进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她匆匆把礼服放下,关门离开。
她可能也想不到吧,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女明星,私下里居然也是这样浪荡放纵。
一口烟入口,硬是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我冲了个澡,随便弄了个发型,穿好礼服下楼。
今天是薄奕新剧开机的发布会,会宣布影片的最终选角。
我站在二楼的拐角,刚好能看到被媒体团团围住的薄奕。
似感受到了目光,他抬眼扫来,没见任何身ṱû₌影。
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身子微微前倾,万众瞩目中,「林清瑶」三个字脱口而出。
大厅的一隅突然爆发一阵欢呼,我瞥了眼泪洒现场的林清瑶,转身离开。
是值得哭一哭,提前为获奖哭一哭,毕竟被薄奕选中,是圈内众多苦苦挣扎的小演员梦寐以求的一飞冲天的机会。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回到公寓时间还早,我自己做了晚饭,泡了澡,刚想躺上床门铃就响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了一脸正色的薄奕。
手机突然振了一下。
【开门,我知道你在这。】
这套公寓是去年薄奕出国之后我才买的,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想到这我不由得后脊发凉。
门锁突然「嘀」了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薄奕就反手把我抵在了门上。
他喘息粗重,扣着我的双手,舌尖绞着我的舌根横冲直撞,丝毫没有适才的沉稳与冷静。
果然,酒店的浅尝辄止远远不够。
他咬我,抱着我从玄关到客厅到浴室再到床上,折腾到半夜,才餍足地放了我。
薄奕赤身半躺在摇椅上,点了支烟,眼眸中藏不住的精芒忽隐忽现。
「今天状态怎么这么差?」
我一潭死水地躺在床上,甚至不想扯被褥遮遮身子。
「你没满足我,还指望着我满足你吗?」
我回答得很平淡,薄奕却蹙了眉。
「就一女一号,我手上这么多剧本,你再挑一个不就好了?
「你非要跟一小姑娘较什么劲。」
没劲啊,确实没劲。
可就这么一个没劲的小姑娘,让薄奕砸了公司一半的资源给她,还亲自陪她去国外进修了一年。
我蜷了蜷酸痛的身体,阖了眼:「薄奕,我们到此为止吧。」
房间的气氛明显僵了一下,他的声音平静又漠然:「就为了一破女一号?
「温梨,你现在真的越来越不知足了。」
是啊,以前的我好容易满足。
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拥抱,只要他让我跟在他身边,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可后来变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他跟他每一部戏的女主角暧昧不清时,或许是他深夜被拍到和女明星幽会时,又或许是他慢慢对我的提问开始不耐烦时。
每次看到他上热搜的消息,我都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患得患失地望着,而他冷漠地甩开我的手:「你拿什么身份管我?」
我被问住,呆在原地,眼睁睁看他被一个刚出道的小姑娘挽手拉走,憋红了眼眶。
可当晚,他就醉醺醺地敲开了我公寓的门。
他委屈巴巴地抱住我,低头埋在我的颈窝胡乱蹭着,左一个「阿梨」,右一个「对不起」,鼻息喷在身上,又痒又热。
他只有在醉酒时才会让我没有距离感。
我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了,吵着让我说「没关系」。
没办法,我说:「没关系。」
他的笑声低低的,听起来像咬在耳垂一样:「阿梨真好,阿梨吻我。」
我轻轻贴在他的唇,下一秒,他就又肆意横行。
我红着眼说不要,他便轻轻抚着我的后脑勺,温柔又克制。
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爱我。
思绪被一阵叩桌声拉回,薄奕向来讨厌在自己说话时别人走神。
我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累了,你走吧。记得把门锁上。」
以前我都是求他别走。赶他走,还是第一次。
薄奕许久没动,耳边只有烟草燃烧的「滋滋」声。
我以为他又在酝酿什么戳我肺管子的话,防御系统自动弹出,只是下一秒,回应我的只是关门声。
甚至是那种轻轻带上的关门声。
我紧咬着牙,蒙在被褥里,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我讨厌自己总是哭。
他没听自己的话吗?
他听了,说让他走他就走。
那为什么还哭?
觉得有些委屈。
就像一年前他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一样,独留我一个人看着聊天框里冰冷的文字如坠冰窖。
床榻凹陷的瞬间,我下意识缩缩脊梁,后背传来的灼热感瞬间让我大脑宕机。
「怎么还学会口是心非了?」
薄奕下巴抵在我的颈窝,故意用新冒出的胡茬蹭我,暧昧又慵懒。
「好阿梨,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可我不都安排好了吗?这一年,你也没受什么委屈不是吗?
「关于林清瑶,那都是媒体为宣传新电影搞出来的噱头,真的没什么。」
我没说话。
「好阿梨,别生气,」他揽着我的腰往自己身上贴,「下一部女一号给你好不好?
「阿梨,别让我太为难。」
他很少给我解释,更少给我低头。
我紧攥着胸前的被褥:「我没生气。」
「真的?」
我轻「嗯」了一声。
他似乎被我冷淡的态度刺激到,抱我的力度又紧了紧。
「好阿梨,」他吻着我的后颈,鼻息扑在上面,又痒又麻,「我就知道阿梨会心疼我。」
我是会心疼他,心疼他连夜拍摄熬红的眼,心疼他作息不规律落下一身的病,更心疼他为求一个字在书房亮了一夜又一夜的灯,甚至到现在我也是心疼他。
可那又怎样呢?
他冠冕加身、霓虹环绕、风光无限,他根本不缺我这点心疼。
我蜷蜷身子,听着逐渐舒缓的呼吸,一夜无眠。
薄奕照例起得很早,他摸摸我的脸,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起身离开。
「薄奕,」我闭着眼,喊住他,「我要跟你签对赌协议。」
薄奕愣了一秒,最后不禁笑出了声:「你靠我活,还要跟我签对赌协议?
「温梨,我以为你至少是个聪明的人。」
「两个亿。」
门把手「咔嚓」一声,停住了。
「薄奕,三年之内我给你赚两个亿,我们终止合同,你放我走。」
我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灼灼目光。
「你要离开我?」
「六年,你应该也腻了。正好,林清瑶——」
「你当我是什么?」
他竟然有些生气。
我紧攥掌心,思忖了许久得到了一个答案:「金主。」
对,就是金主,我帮他解决生理需求,而他给我资源。
薄奕沉默了许久,再开口口吻平淡了许多:「如果你失败了呢?」
「随便你怎样。」
话音未落,再传入耳朵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疲惫感困着我的身体,思维却携着我的呼吸狂奔。
安眠药前天好像吃完了,我拖着身体走到厨房,给自己灌了整整一瓶的酒。
我很累,我想睡觉。
睡一觉吧,睡醒了,可能就能离开了。
-3-
被电话吵醒,是在晚上八点。
程助理打电话说,薄奕喝醉了,点名要我去接他。
「我还有事,麻烦程助理送薄先生回家。」
可下一秒薄奕阴冷的声音就从对面传来:「半个小时,来就签协议,不来拉倒。」
半个小时后,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薄奕面前,得到的却是他的漠然置之。
我识趣,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包间内氛围昏暗,薄奕揽着有些醉态的林清瑶,不知说了什么,羞得林清瑶直往他怀里钻。
众人起哄,薄奕护短似的拦下一杯杯递来的酒,喝得上了头,当即许了不少人的合同。
一旁林清瑶又嗔又娇,被薄奕哄着,半推半就地饮了一口酒,就彻底醉倒在了他怀里。
周围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薄奕也笑,只是敷衍得厉害。
他把酒往桌上一推,抽出被林清瑶抱着的胳膊,给了程助理一个眼神。
我对他们的交易不感兴趣,低着头玩手机。随之手机振了一下,一抬头,才发现薄奕在盯着我瞧。
那眼神不似适才的醉意朦胧。
他拍拍旁边的座,众人疑惑,顺着视线看来,才发现了角落的我。
他身边的朋友大部分不知道我,知道的也是模棱两可,不清不白无名无分,还不如不知道。
我起身,自然地坐到了他旁边。
他一抻手把我揽在怀里,笑着对众人说:「继续。」
薄奕很少与我一同出现在大众视野,更别说像今天这样揽着我的肩。
察觉到周围人打量的目光,我有些不自在,被揽着,好像证实了某些流言,又好像为某些人提供的证据。
我颔首,尽量表现得自然:「协议呢?」
薄奕随意摇着酒杯:「真想好了?」
「这笔交易你稳赚不赔。」
「我是问,你真的要离开我?」
我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忽地泛酸。
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
什么时候暗誓永远在他身边?
又是什么时候决心离开?
那时候我十八,出于年轻,爱上了二十六的薄奕。
他像兄长,像领袖,像一座横亘我荒芜人生的庙堂,适合敬仰、崇拜。
唯独不像爱人,不适合来爱。
可他偏偏就是我为自己挑选的爱人。
那时我不懂爱,可他给了我一切,耐心、温柔、保护,还有他帮我慢慢褪下过往十多年的自卑与怯懦,看我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中央时的欣慰。
可我想要的不是欣慰,是骄傲,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时他眼中浮现的欣赏。
我拼了命想要缩短与他的距离,可无论两条腿如何努力,也无法让两颗心更加靠近。
所以当我发现他并不需要我所能给予的一切时,我刻在骨肉里的卑怯随同绝望也一同浮现。
我又变得敏感,怅然若失,可他似乎爱极了这样的我。
他喜欢把我丢在宴会看我疯狂找他的模样,喜欢把我灌醉录我仪态尽失说爱他的模样,更喜欢把我压在身下看我痛苦又快乐求他的模样。
爱,可能就是这样慢慢被消磨殆尽的吧。
可他始终是温柔的,会及时出现,会用我的手机录像,更会在我不愿的时候自己解决。
他明明可以做更多不好的事,可是他没有;他也可以不做很多好的事情,可是他做了。
有时候我会不懂,这真的是他口中爱人的方式吗?
如果他喜欢伤害、驯服,那他的那些温柔、耐心又都是假的吗?仅仅只是ťù₍为了更好地「爱人」?
我不觉得他在对我说谎,也不觉得他恶不可赦、无药可救;可我也不懂要怎么谈相信,谈接受,谈原谅。
毕竟在他看来,我依附于他,爱他,配合他。他觉得我也喜欢这些事,享受这些过程,他很愉快,他也让我很愉快。
如果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很愉快,他为什么会感到抱歉呢?
如果他都不抱歉,我要怎么宽恕,怎么原谅,怎么释怀,又怎么下决心离开呢?
我帮他骗自己,就像他说的,我适合驯服。
-4-
「阿梨?」
我又走了神。
对上薄奕的眼睛,我异常坚定:「对,我要离开你。」
决定是一年前做的,在他发【打掉】的那个晚上做的。
之所以没有私自离开,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做一个像妈妈一样的人,我不能受了恩惠却一声不吭地就跑掉。
「三年之内,我给你赚两个亿,我们终止合同,你放我走。
「如果我做不到,随你处置。」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回馈方式。
搭在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薄奕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将一个文件扔在了桌子上。
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我伸手去拿,在碰到文件的前一秒却被扼住了手腕。
薄奕靠近我,混着轻微的酒气,眸中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何必以卵击石呢?」
拳头下意识地攥紧。
永远这个样子,他永远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面对我,好像我做的所有决定,在他看来都是不自量力的玩笑。
我愤恨地挣手腕,得到的却是他更为有力的反锁。
看我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他挑挑眉,松开手看着我轻笑:「本来,我是要放你走的。就像你说的,六年,我早腻了。」
心里一阵揪痛。
「那既然这样,协议也就不——」
「不过,」他朝后靠去,「既然是你要主动离开,总要给我些交代吧,毕竟六年,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
这正是我想还的:「你要怎样?」
薄奕故作思索,将一瓶新开的酒向我推了推:「酒尽,人走,如何?」
这么简单?
我毫不犹豫地去抓酒瓶,嘴巴刚触到瓶口却被一把按住。
「错了,」薄奕蹭掉我嘴角的红酒渍,「是喂我。」
酒瓶碰在桌子上的声音不大不小,众人循声转过头来,持续盯了对峙中的我们几秒钟,识趣地出了包厢。
包厢一瞬间静了下来。
我看着仰坐卡座的人,思绪混乱。
薄奕似笑非笑,他瞧着我,一双深如古波的眸子情绪暗涌。
「没这么难吧?」
是没这么难。
我咬咬牙,含了一口酒,勾住薄奕的脖子,可还没靠近,他就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我勾回来,他便又扭过去。
反倒像我强迫他一样。
舌尖的苦涩慢慢弥漫在整个口腔,不经意挤进的液体像火一样灼着喉咙。
没忍住,红酒像一条荆棘拉过喉咙,我剧烈地咳着,眼前忽地就模糊起来。
薄奕温柔地蹭着我眼角的泪花:「阿梨,自己喝可不算。」
我撇过头,再含一口,直接坐在薄奕腿上,闭着眼吻上去。
可吻了半天,他愣是不张口,温热的酒液顺着缝隙往下流,流过ẗùₓ下颌,滑过喉结,晕红了他的白衬衫。
他擦擦嘴角,拨拨衬衫:「你看,你闭着眼,都不知道喂哪儿去了。」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重新含一口酒,睁眼,低眉,缓缓朝那双被酒浸得红润诱人的唇贴去。
这次他倒很配合,配合到我渡完了酒,一抬眸才发觉薄奕逐渐沦陷的神情。
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
大掌扶在后腰,他端过酒杯喂了我一口,「继续」的话音还未落,我便被他死死按住了脑袋。
他睁着眼,眸底藏着犀利、潮涌、疯狂。
他搅动着我口中的液体,迟钝又敏锐,像一头正在撕咬猎ťùₜ物的野兽。
我害怕,撑着胳膊推他,他却像感到了什么危险,逼着我把酒咽下去,然后吻着我的嘴角,一边吻,一边问了一个他不曾问过的问题:「阿梨,你爱我吗?」
我瞬间安静下来。
眼前薄奕眼角薄红,他仰头望着我,一点也不像适才品性顽劣的人。
「告诉我,你爱我,阿梨。」
他重复一遍。
而我依旧呆着。
我爱他吗?
我想到八年前的他,他慵懒地靠在背椅,手中不停按动的圈珠笔,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像我的心跳一样停了下来。
至少那一眼,我觉得我是爱他的;也至少那一眼,我觉得他是爱我的。
「不爱,」我低眉,「我不爱你。」
他似乎有些受挫,眸中的悲伤一闪而过,继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蔑视。
「说谎。」他指尖绘着我的眉眼,语调侃侃,「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它明明在说爱我。
「阿梨,你爱我。」
我侧首反抗,他却捏着我的下巴又吻了上来,吻得津汗交缠,难舍难分。
被扶着腰按在身上,薄奕熟练地去掀我衣服,我突然心生恶心,狠咬了他一口,腾出空来,一个巴掌抽到了他脸上。
手指发麻,我怕得发抖,薄奕却觍着脸笑了起来。
我连忙起身,下一秒却被人反手捞住压在了沙发。
我压着哭腔说不要,可头顶的灯还是晃了起来,灯晃了起来,就像整个世界都晃了起来,身上的人忽明忽暗,就像坏掉的眼睛,就像那晚一样。
一瞬间,我想起那晚,其实那晚他一点都不温柔,他撕开我的裙子,扯下我的内衣,未经我允许肆意在我身上留下那些被称为爱的痕迹。
我以为我爱他,所以我以为那是温柔;我以为我爱他,所以我以为那是爱。
身体像被反复碾压一般酸痛,我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泪,也挡住自己的委屈、懦弱。
我突然有些恨,我恨我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勇敢一点说「不」,或者直接把他推开。
或许我也没自己想得那么高尚。
我也在赌。
我赌薄奕会爱我阿梨的身份,甚至爱我。
我幻想一劳永逸,山鸡变凤凰。
没什么好委屈的。
爱他是真的,图他的权势也是真的。
是我自己太拧巴了,守着那点可笑的自尊自艾自怨,既要,也要,所以才会陷入这种不清不白没有尽头的关系中,痛苦不堪。
-5-
事后薄奕一把火烧了协议,他说我提之前还可能。提之后,他是怎么都不会放我走的。
好像都是我的莽撞,给自己引来了祸端。
我赌气从沙发上爬起来,可还没走上一步就双腿发软跌到了地上。
「好了,」薄奕耐心将外套裹在我身上,打横将我抱起,「你听话点,不然我会很为难。」
为难为难,我在想我到底有什么让他为难的。
他抱着我出了包厢,一路上我听着连续不断的招呼声,只是将脑袋深深往他怀里埋。
「哭了?」
应是感到胸前的濡湿,他走路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愣愣躺在他怀里,关于他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副驾,他拨着我凌乱的头发,刚要落下的吻被我侧头躲过。
薄奕有些不开心,扳着我的脸眉头紧锁:「温梨,你到底怎么了?一年前你不是这样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面无血色,一字一句道:「薄奕,你就是个强奸犯。」
薄奕的神情唰地就沉了下来,副驾的门被狠狠摔上,他开着车在夜色中一路狂奔。
他把我带到了山腰的一座别墅,将我软禁了起来,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别墅人烟稀少,被掐断了信号,连个电话都拨不出去。
好几次我半夜偷溜,隔天就又被逮了回去。
我绝食,薄奕就给我看监控室里我爸的视频,说我爸现在生命体征挺稳定的。
我红着眼瞪他,他则面无表情地端过饭,一口一口喂给我吃。
「为什么?」我蜷缩在沙发,「你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装作一副情深的模样?」
薄奕将碗放下,将我拉进怀里的动作又轻又温柔。
「谁说我不爱你?我不爱你,能把你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吗?」
他给我最好的资源,带我在影视圈一路飞升,有他在的地方,我Ţųₕ没受过一点委屈。
可我心里就是空空的,每次看我,他不像在爱我,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我像谁?」腰间摩挲的手顿了顿,我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薄奕,你把我当作谁?」
他脸上浮现一层不可忽略的厌恶,眼帘微垂的几秒钟,薄奕起身便走。
「我不是温梨!」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永远也得不到温梨!」
薄奕脚步顿住,不断起伏的背脊似在压着怒火,可下一秒他转身就掐上了我的脖子。
「你再说一遍!」
巨大的窒息感传来,我掰着他的手胡乱蹬地:「薄奕,你就是个伪君子!怪不得温梨不要你,是我我也不要你!」
我不知道温梨是谁,可瞧他的反应,我应该猜对了。
「胡说!」薄奕双眼猩红,「她不会不要我,她爱我!她怎么可能不爱我?
「她是被逼的,她是被她家里人逼的!」
薄奕的怒吼像被冲散了一般,我只能感到脖间的力度越来越大,张着口努力呼吸,一下,一下,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喉咙巨大的压力消失,像一条重回大海的鱼儿,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止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前薄奕又换了一副模样,整颗的泪从眼角滑落,他捧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害怕得往后躲,他就扯着我往他怀里按,絮絮叨叨,像一个疯子。
疯子紧紧抱着我,抱了很久很久,久到比六年间抱我的时间加起来还要久。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再醒来时客厅多了早餐和纸条,半是道歉,半是威胁。
当着监控的面,我将早餐和道歉一同扔进了垃圾桶。
转身又回了卧室。
-6-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薄奕都没有来过。
我在监控前肆意地冲他宣泄着自己的怒火,可除了定期来送生活必需品的员工,我仍见不到任何人。
再见他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夜。
别墅突然断了电,我躲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听到客厅传来的动静更是吓得不敢呼吸。
以前在深山老家,这种断电的雨夜正是打家劫舍的好机会,幸运点失财,不幸点失命。
我躲在被褥里不敢出声,直到房间的灯亮起,探出头,才发觉床边站了一个人。
我受惊大喊,将手边的东西囫囵扔出去,直到听到声音,我才发现是薄奕。
「别怕,是我。」
他浑身湿漉漉的,眼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污泥。
我裹紧被褥,思忖片刻,主动给他扒衣服送进浴室。
他似乎还记恨上次我说的话,表情甚是冷淡:「想明白了?」
我低着头,只是说有些想他。
薄奕嘴角似乎翘了翘,伸手想将我也拉进浴室,却被我一个下意识的后退制止了。
看了我几秒钟,他没说话,随手关上了浴室的门。
我马不停蹄地去翻他的手机,可刚点开紧急拨号键,手机就猛地被人抢走。
身后薄奕半裸着,面不改色地按掉手机,转身要走,似觉得不安心,硬拽着我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沙沙作响,偶尔溅到身上,我只是更为努力地蜷进角落。
薄奕突然哼笑了一声:「羞什么,又不是没在浴室做过。」
以前觉得暧昧的话,现在听却Ţűₒ那么恶心。
我犟着不说话。
薄奕吃瘪,慢悠悠又开腔:「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可一开始我们也说好了,你跟我,就要听话。」
我冷静下来:「一开始我们也说了,如果想走,我随时可以走。」
薄奕冲澡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关掉了水龙头。
「前提是你完成合同——三十年,阿梨,我记得当初你还挺乐意的。」
那时候我不懂,合同什么的都是薄奕的人弄的,我只知道签了字,我就不用回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我爸也能得到最好的医护。
「你真无耻!」
薄奕勾勾嘴角,拉着我出了浴室。
床上,他把我抱在怀里,炙热的呼吸喷在后颈,又酥又痒。
我挣了挣身子。
「别动,」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乖,陪我睡觉。」
我口吻冷淡:「你怎样才能放我走?」
身后的人又紧贴一分:「怎样都不会。」
「你犯法。」
「合同里写得很清楚。打官司,你也打不过我。」
「那你娶我,」我咬着牙,「公开也好隐婚也好,我不要这样不清不白待在你身边。」
身后的人呼吸变得沉重,良久才幽幽开口:「我不会娶你,但我可以养你。」
我不受控制地要挣脱,而他牢牢锢着我,任我又是咬又是挠。
等我没力气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贴过来:「阿梨,这世上不是所有关系都能说得清的,有时候说清了,反而无趣了。」
我喘着粗气,喉咙因憋屈像被人掐着一样:「那我算什么,你的情人吗?」
「爱人,」他毫不犹豫,埋在我的颈间深深呼吸着,「阿梨,我爱你。除了娶你,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
我沉默了很久。
「那你以后会娶别人吗?」
他愣了愣,扳过我的脸轻轻吻着:「阿梨,婚姻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结了婚,一切就都变了味道。爱人变亲人,爱情变亲情。
「阿梨,你知道的,我离不了爱情这玩意。我平常和别的女人吃个饭你都受不了,要是结了婚,我把爱情给了别人,你能受得了吗?
「阿梨,我和别人结了婚,就能把爱给你。我爱现在的你,我们不结婚,我们的爱就不会变质,我们就能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
可能以前,他就是这样哄骗我的吧,这样的悖论,我怎么就信了呢?
「好啊,」我附和道,「那以后我也找个人结婚,我把爱留给你,我们一样。」
薄奕吻我的动作逐渐僵硬,撑开距离,我才发现他冷了脸。
「阿梨,你以前很乖的。」
我难掩情绪,推开身上的人:「我累了。」
薄奕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眉头轻挑,覆在腕间的手指轻轻摩挲。
他蹭着我的耳朵,半是娇哄半是玩笑:「这么想离开我,你是不是背着我钓了什么金主?」
我礼貌回笑:「是啊,你不声不响走一年,我总不能饿死自己吧。」
薄奕眸中瞬间没了笑意,腕间的力度越来越重,盯着我像盯着一直待捕的猎物。
我被盯得心寒,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侧首闭上了眼。
我感到下巴被人捏着,薄奕口吻冷得厉害:「睁开。」
我不想理会。
「温梨,我让你睁开眼。」
以前我对他言听计从,现在想想有些想笑,不听又能怎样呢?
「眼里看见你心里也没你。薄奕,我不爱你,替身的活,你另觅他人吧。」
身上的人静了好久,一滴热泪落在侧脸,我皱了眉。
微睁开眼,身前薄奕眼眶红得厉害。
心不由自主抽了一下。
心烦意乱,我一把将人推开,刚坐起身就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回了床上。
薄奕剑眉横着,毫不怜惜地撕开我的睡衣。
「薄奕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胡乱蹬踹的腿被压住,薄奕动作有多狠,口吻就有多温柔:「乖,做一下你就会快乐,我们就好了。」
「我不爱你,你滚开!」我疯了一样扭动着身体,「我恨你,我唔——」
薄奕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咬着我的唇像尝到了血的野兽,最原始的欲望不可遏制:「恨我,你恨我也好。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们做恨也好。」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口腔若隐若现的一丝血腥引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厉害。
我顺势静下来,趁薄奕换姿势的空抬腿狠狠踹去,随后便跑到卫生间止不住地呕。
因为连着几天不好好吃饭,怎么呕也只是几口酸水,溢满鼻腔的酸涩呛得我眼泪直冒。
薄奕冲进来时,我正伏在洗手台笨重地喘息着,镜子里的人面容苍白,脊骨削瘦,一副随时倒地不起的模样。
看到我浑身虚弱的模样,薄奕怒气直接消了一半,待我稍稍缓过劲,他抱起我便往外走。
我不愿,冲着他又是捶又是咬,可冷冰冰的雨偶尔砸在身上,我还是忍不住往他怀里靠。
就像电影的第一场戏中,他把我从歹徒手中救回来一样。
-7-
醒来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周遭浓重的消毒水味刺得我忍不住皱眉。
薄奕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手里的报告单已经被捏得皱皱巴巴。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薄奕坐过来蹭掉我脸上的泪,打开保温盒,不甚自然地给我喂粥。
我脸一撇,往被褥里缩了缩:「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薄奕很久没说话,直到护士进来换了药,他才试探着开口:「如果你想要,就生下来,我养。」
「啪——」
薄奕脸上赫然多了几个手指印。
我再也掩不住心底的怒气:「薄奕,你觉得你有资格养吗?」
「我是孩子——」
「你不配!」我打断他的话,「自从你放弃上一个,你就不配!」
薄奕愣了:「什么上一个?」
也是,不在乎,决定做得那么仓促,不记得也正常。
我看着他表演过度的神情,只觉得好笑:「薄奕,你总是教别人演戏,自己演技却是烂得不行。」
碗被扔在桌上,薄奕情绪有些激动:「什么上一个,你说清楚?」
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别恶心人了,不管上一个还是这一个,都跟你没关系。」
我抹掉脸上的泪:「薄奕,你要是还有良心,就答应我离开,永远不纠缠我。」
「纠缠?温梨你觉得我纠缠你?」
双肩被扼得生疼。
又碰到他什么伤疤了吗?
我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器,哭着让人把他赶出去。
焦灼,气愤,薄奕看着我,挣开医护人员的压制,转身就走。
去查吧,或者好好想想,做决定的那一刻是有多草率。
护士安顿好我的情绪,嘱咐几句后便离开了。
我吃了碗里的粥,看了被捏得皱皱的报告单,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摸一次还未隆起的小腹,然后起身去挂了妇科。
医生不建议再流掉。
可我既不能给它一个完整的家,又不能保证自己能够给它足够的爱。
还有就是,我不想再和薄奕有任何瓜葛。
那个过程很快,出来时我扶着墙缓缓走在长廊,像我记忆中那条山路一样望不到头。
不知不觉我便走到了爸的病房,他和六年前刚来到这里一样,沉默,死寂。
只不过我变了,从满怀希冀,到逐渐接受,再心灰意冷。如今,我竟期盼着他能够早日脱离苦海,也再为我蹚出一条出山的路。
我想到十六岁的温梨。
十六岁的温梨还不叫温梨,叫胡云。就像那平平无奇的名字,她十六年的人生不曾泛起任何波澜。
那年的胡云刚升高一,父亲因高空作业摔成了植物人,开发商说是他夜间违规操作,只付了工钱。
母亲有苦难言,领着胡云和十岁的弟弟去工地闹,诉苦,哭喊,甚至撕开衣服在地上撒泼打滚,白花花的乳肉和那张黢黑的脸,无一不刺痛着胡云的眼。
十六岁的胡云呆站在一旁,捂着弟弟的耳朵,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她第一次感到了羞耻的滋味。
这比学校那些恶臭的玩笑更能挑拨她的神经,因为这是妈妈亲手扎进去的刺。
可当母亲拿着让她感到「羞耻」的钱将父亲安置到医院后,胡云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倒。
那晚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话,胡云只记住一句:「妈要活下去。」
苦了十多年,她不怨母亲撇下自己跑。
可那股将她撞得七歪八倒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它催促着胡云做些什么。
它逼着她辍学,打工;逼着她去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中年男子;逼着她去接触、擦拭一些或许以前她一生都不需要认识的东西。
羞怯,委屈,麻木。
一切的一切到最后,只剩愧疚。
她不愿承认在那些忍无可忍的夜晚所滋生出的邪恶念头,所以会在一个个黎明到来之前赎罪般地继续那看不到头的生活。
成为温梨之前的胡云像一只老鼠,埋头忙碌在暗无天日的阴沟。
所以在命运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的那一刻,胡云拼死抓住。
她杀死曾经怯懦、虚伪、晦暗的自己,向着阳光吧,或者向着风,像虫子褪去身上丑陋的皮,她也想要褪去属于胡云的一切,她想要完完全全成为温梨,成为电影中那个坚毅、强韧的女子。
事实上胡云成功了,她将曾经的一切摧毁揉碎,拼凑出现在的自己,理想中的温梨。
可有一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自己从一而终的忠诚,比如他人啼笑皆非的自尊。
她也卑劣、龌龊,为了财誉不择手段,可她终究抵不住心灵的责咎,比如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比如用「爱」来为一名强奸犯洗白。
-8-
听医生的建议,我在医院休养了几天。
其间薄奕有来过,他盯着我的手机反反复复看那两句简短的对话:
【我怀孕了。】
【打掉。】
又扯着我看他空白一片的聊天记录。
我态度冷淡:「所以呢?你现在纠结这个想说明什么?」
薄奕的手臂缓缓垂落,眸中缀满了落寞与不安:「我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小孩。」
父子关系一直是薄奕心头的一道疤。
因为缺失,所以在乎。
以至于他说的不是对不起我,而是没有放弃小孩。
我背过身去,心绪像嘴巴一样哑然。
没有强迫我转身,他动身走到另一边,拉起我的手抵在唇间:「没关系,我们又有了不是吗?这样一切都解决了,你不用再担心我会不要你,我也不用担心你会离开我。
「阿梨,」他眉眼柔和,带着怜爱与温柔,「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幸福的。」
「我流掉了。」
一瞬间的呆愣,他蹭蹭我的手指,再抬眸,眉眼弯弯:「阿梨,平常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猫,你都要不辞辛苦地送到宠物医院。你说过,生命是最值得珍贵的东西。」
我抽回手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我的眼睛不会说谎。
呆滞,怀疑,诧异,憎恨,恼怒。
薄奕蓦然红了眼,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在病房几经踱步,将手边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为什么?」他冲着我,努力压着怒火,呼吸急促而粗重,「到底为什么?」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错了。
他是占有,而我是利用。
那种叫「爱」的东西,是我为自己的懦弱与贪婪找的借口。
「我恨你,我不想生下一个强奸犯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强迫你,你是自愿的!」
面对我的置之不理Ŧû₄,薄奕面容通红,他粗暴地扯着领带:「你敢说你当时没有卖身求荣的想法?你敢说你不是为了一劳永逸?
「你和那些往我身上贴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心照不宣的正常交易,我怎么就成强奸犯了?
「温梨,你以为你不虚伪吗?你只是很会伪装罢了,骗我可以,别把自己都骗了!」
被扯起的身子又被狠狠摔在床上,我翻起身,扬起手就抽在了他脸上。
病房一下就静了。
指尖有ẗű̂⁺些发麻,我紧绷着情绪:「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吗?薄奕,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臭水沟里找水喝,谁也别嫌谁恶心。」
薄奕逐渐冷静,他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眼神直勾勾看着我,突然就笑了。
他慢悠悠侧向另一边:「来,继续。」
我不惧他发疯,最怕他这种隐晦不明的态度。
心一沉,我扬起手,可还没落下一分,就被他反手捉住。
扬起另一只,又被捉住。
双手反剪,他逼步将我抵在墙上,空出一只手揉着我发麻的指尖,神情温柔又宠溺:「阿梨啊,一年之隔,你真是越来越对我胃口了。这样好,你别委屈又扭捏,我也不用装得那么辛苦。
「就像你说的,阿梨,我是脏水,你就是装我的水沟,咱俩绝配啊。你要好好装着我,可别让我弄脏了和当初的你一样的小——」
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薄奕眉头不自主地抽搐着。
可手腕的力量更重了。
薄奕喉结上下滑动,眸中浮现狠厉与躁意,可都被冷淡掩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温梨,你流掉我两个孩子,还给我,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灼烧感顺着脊骨一路向上,我刚要喊人,他就吻了上来,咬着我的舌尖不让我发声。
脑袋像失了火的房子,我拼命反抗,思绪杂乱的下一秒却听到了开门声。
林清瑶?
她扶着门把手,禁不住后退了两步,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掉落。
薄奕松开我,低眉去擦被我咬破的嘴唇,眼神落在林清瑶身上,口吻不甚耐烦:「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林清瑶咬着下唇,几经犹豫,最后委委屈屈地喊了声:「老公。」
「闭嘴!」
薄奕声音一瞬间提高,吓得林清瑶打了个激灵。
薄奕余光扫来。
心虚?愧疚?
他是想看我崩溃,哭着求他的模样。
我顺好头发,手背狠狠擦过嘴唇:「薄先生,既然结了婚,就不要出来拈花惹草了。」
薄奕不满地皱了眉,刚要开口却被林清瑶抢了话。
「温梨小姐,」她煞有介事地挡在薄奕身前,削薄的身体压不住发颤的声音,「我知道,薄夫人的位置本该是你的,你隐忍这么多年,被我捷足先登心里肯定很不舒服,但你也不能诬陷我害你流产啊?」
「够了。」
薄奕适时制止。
我看看林清瑶,又看看薄奕,好像明白她说的话。
身体忽然有些发软,我推开林清瑶,一点一点趋向病床。
「温梨!」林清瑶再次挡在我眼前,「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怨我抢了你的资源,可这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不管是电影的女主角还是薄奕的爱,都是我啊——」
一声清脆的巴掌。
林清瑶白皙的脸上霎时红肿起来,我喘着粗气:「可以了吗?可以就滚开!」
门外的摄像头我早注意到了。
不就是想给自己塑造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形象吗?
我配合。
反正我的名声也已经烂透了。
薄奕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外的情况,把林清瑶拉进怀里,低语安慰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谁知他离开前有没有回头看看呢?
我倒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手机界面弹出几条薄奕的消息,扫了一眼,反手将人拉进了黑名单。
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换好衣服准备离开,可刚迈出医院的门,闪着光的镜头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一道道闪光灯,像一个个刀片割在眼睛,耳边都是乱糟糟的哄闹声,我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切,整个世界像老电影的剪影一样恍惚。
脱身是几位安保人员上前组织秩序,待我缓过神来,唐医生正卖力往我嘴里灌着水。
一阵长长的窒息感过后,我大口呼吸着,豆大的汗珠自侧脸滑落,我呆滞地看向唐医生。
唐医生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因为特殊安排,对我也很是照顾。
他递来一张纸巾,看着窗外仍旧跃跃欲试的狗仔,无奈叹口气:「或许你需要一名律师。」
-9-
唐医生当晚就把他口中的陈律师约到了医院一旁的咖啡馆。
两人兴许是同学,常规的寒暄过后,陈律师向一直搅咖啡的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温梨,我看过你主演的《出寒山》。」
我有些不自在地伸出手,低头浅笑:「谢谢。」
似没有注意到我的逃避,他在不停说着自己对那部影片的理解,而我只是捧着咖啡,机械地回应着。
「温梨?」
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随着视线的聚焦,剪影缓缓退去。
「我在听。」
我抬头看了看两人,两人也相互看了看,最后决定改日再约。
「我有一个朋友,和你挺像的。」陈律师在公文包里翻着什么,「只是几年前家里出事,她辍学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心脏忽地漏跳一拍,透过眼镜,我仔细看着眼前嘴角弯弯的人,思绪一瞬间被调动。
他将名片推到我眼前:「不管有没有需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低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陈述。
唐医生为我安排了新病房,他将开好的药拿给我,嘱托我一定要按时吃。
「唐医生?」
他停住脚步转向我:「嗯?」
我指指一旁的座椅:「你能跟我说说陈述吗?」
唐医生口中的陈述理智坚定,凭一己之力走出深山考上国内顶级名校,攻读了法律系,毕业两年,已经在业界有了名气。
我捏着名片发呆。
印象中的陈述瘦瘦小小,因为是留守儿童,性格孤僻又怪异,不受周围人的待见。
与他有联系,是一颗糖,是选座位被剩下后的相互取暖。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同学过于官方,朋友过于亲密,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我有我的寒山,他有他的泥泞。
所以当陈述主动来找我时,我有些意外。
我半窝在病床,头发凌乱,神情憔悴,不自觉躲闪。
他不甚在意:「你是喜欢我叫你温梨还是胡云?」
我迟疑着接过他带的粥:「温梨。」
「好。」
他笑笑,大大的黑框眼镜下眼神真诚。
见我不说话,他拿出一沓材料,思考片刻,又塞了回去:「我看了网上的舆论,对你不是很友好。」
何止是不友好?林清瑶没少拿那段视频炒作,添油加醋的说法,倒反天罡。
我埋头喝粥:「这不算什么,冷处理就好了。」
他似乎有些不认可,语言组织了半天:「以前你没有能力为家人讨公道,现在有能力了,还要委屈自己吗?」
身子一僵,那股逼着我走的窒息感又席卷了全身。
眼泪掉在手上,我抽抽鼻子没有说话。
「温梨,让我帮你吧。」
陈述身子稍稍前倾:「我没有薄奕只手遮天的能力,但我会组织最好的团队,只要你想,我会站在你身边。」
真挚而希冀的模样看在眼里,我心头泛起一股淡淡的委屈:「为什么?」
他推推眼镜:「温梨,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可在我看来,他才不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将自己电子版的签约合同发给了陈述,又找人去公寓拿了相关附件。
可我没想到来送的人会是薄奕。
进来的瞬间,他迅速把门锁上,将文件扔在了床上,一开口便是质问:「你拿它做什么?」
我和他保持着距离:「既然你不肯放我走,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你为什么非要离开呢?」
他质疑的模样,仿佛是我要抛弃他。
「我不当小三。」
薄奕被噎住,低眉沉思了许久,最后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离婚好不好?我今天回去就离婚,你想结婚也好,不想也好,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阿梨,我爱你,别离开我,算我求你。」
我有时真的看不懂他。
「你以为你在拍电影吗?想怎么改怎么改?
「薄奕,别自作深情了,你没你口中那么爱我。」
「不,不是的。」感受到我的推搡,薄奕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阿梨,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真的只爱你!」
他捧起我的脸,声音喑哑:「或许,或许以前不爱,可现在我能感受到,我爱你。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阿梨,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嘴角,靠近的动作试探而小心翼翼。
我没有躲,眼睛死死盯着他看:「薄奕,你懂什么是爱吗?」
不远也不近,他的鼻息轻轻扑在我的脸上,沉重而压抑。
「占有不是爱,执念也不是爱,伤害更不是爱。
「薄奕,你一口一个爱,其实你一点都不懂,你没有爱人的能力。」
静静地,泪花溢满眼眶,他看着我,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温柔。
这次,我轻易就把他推开了。
「我承认,我爱过你,可那不是我的选择。你帮过我,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难看,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拉开病房的门,示意他出去。
薄奕安静得厉害,看向我时眼眸晦暗不明,一步,一步,他踏出病房,却在房门即将关上的一瞬卡住门缝。
「阿梨,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神情冷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过什么,机会,是留给值得原谅的人。」
-10-
接连半个月,除了那份被送来的签了字的解除合同协议书,薄奕再没打扰过我。
同时,网上那些关于我的舆论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薄奕与林清瑶闪婚闪离的消息。
林清瑶在一档恋综上哭诉自己的不幸经历,踩着薄奕获得了热度,而薄奕的影视公司却在一夜之间大规模缩水,看到出具撤资声明的落款才发现,这几年一直维持公司运作的投资人——姓林。
我按掉手机,躺在床上发呆。
门铃响时,我正准备出门。
门外,唐安和陈述拿着食材和蛋糕满脸笑意,身旁还都跟着各自的女朋友。
客厅,礼物摆满了一桌,我有些局促地望着对面的人。
是陈述打破了僵局:「月月和柠柠说她们俩都是你影迷,听说今天你过生日,一定要跟来,你不介意吧?」
对面两个女生相互看看,冲着我点头。
我哪有什么影迷。
我攥了攥掌心,伸出手:「我叫温梨。」
自身性格的原因,我不是一个很会和别人相处的人,只是在两人一人抓着一只手问东问西时,我发现交朋友也没这么难。
回答她们的问题时,我讲一半,藏一半,我不把它定义为不真诚,只是外界对我的负面评价太多了,我想把自己较好的一面展示给她们看。
「温梨,你真的很棒。」
季月攥了攥我的手,回头看了眼在厨房忙碌的陈述和唐安,悄声说:「比你认为的更早,陈述和我说过以前的你,温柔,坚韧。他喜欢你。」
我连连摆手,说要她不要误会。
「哎呀没事哒,」季月摆摆手,「谁都有点过往、有点遗憾,我知道他现在喜欢我就好了啊。」
我有些担心地看看一旁的程柠,她也是笑笑:「就像《出寒山》,要有路,有灯,有念想,每一个大雪封山的午后,都会升起一轮暖阳,融着出山人的梦。」
那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为我过生日,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没这么糟,我也是可以被阳光照到的人。
临近傍晚时,我将四人送出了小区,回公寓的路上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我忽然觉得下雨天其实也没这么讨厌。
「温梨。」
我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凑着昏暗的光,我看到了薄奕的脸。
他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落寞又颓废。
他上前一步,我防备的姿态。
苦涩夹在笑声里,他识趣地退了一步:「温梨,生日快乐。」
我呆了一下,舒展紧攥的拳头:「有事吗?」
他耸耸肩:「你的起诉书,我收到了。」
「我是不会撤诉——」
「我认罪了。」
我猛然看向他。
他缓缓靠在墙侧,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想听听我眼中的我们吗?」
我没有制止。
他深吸一口气:「或许,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坏。温梨,等我赎了罪,等我……」
他突然哑然的模样有些狼狈, 喉结急促滑动, 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几经尝试, 他转过身去,再面向我已经换了一副姿态。
「算了,」他张开双臂, 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温梨, 再抱一次好不好?
「你抱过我, 我也抱过你。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相拥过。」
他说, 抱一次吧,就像初见时的悸动, 不过这次,是告别。
人生中有很多次拥抱,可留在记忆中的却不多。
那天他双臂张了很久, 而我低着头,看他双臂慢慢垂落的模样, 像一朵云, 用身体,慢慢倾泻一片萧瑟。
-11-
那次就是永别。
得到他入狱的消息,是在陈述的口中。
六年, 很巧妙的时间。
判决书下来那晚, 陈述喝了许多酒,说替我开心。
而我没有太多感受,只是偶尔想起薄奕的好,还有些难过。
我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拍拍他的肩, 说我要走了。
他双颊通红, 努力睁开眼睛看我,说至少, 要参加完他的婚礼。
他说我霸占了他许多年,总该负点责, 亲手把对的人扶到正确的位置。
我答应了,和唐安、程柠一同参加了他与季月的婚礼。
之后的几天, 我卖了公寓, 将钱款交给了唐安, 拜托他继续照料我爸。
这样的我看起来好似过于狠心, 可我不想再做曾经那个只肯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无论是胡云,还是温梨。
在离家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梁助理说,是薄奕入狱前留下的。
我捏着薄薄的信封, 想了许久, 最后将它丢上了衣柜的顶端。
我不好奇里面写的什么,或许是最后那天他未说完的话,也可能是一些以往我们琐碎的日常, 抑或者, 是一些我想要听到、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话。
如果真诚,只会唏嘘;如果虚妄,只会嗤笑。
可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就像薄奕说的,我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辜, 我是虚伪的。
我甚至用虚伪与伪装,将薄奕送进了监狱,杀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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