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高中后,为和王爷攀亲,送我进了王府。
王妃怜我年幼,将我养在身边。
她教我读书明理,教我骑射健体,众人都笑她这不是替王爷养侍妾,而是给自己养女儿。
她从不与他们争辩,只笑着说:
「若我有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瞧,名字起得多好,岁安,岁岁平安。
「人这一生若能平安终老,便是上天眷顾。」
只可惜,事常与愿违。
-1-
进王府那年,我只有九岁。
这个年纪本不该谈婚论嫁的,只是大伯等不及我长大,因为夺嫡之争也等不及,王爷需要大伯证明他的忠诚,姻亲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祖父对我说:
「王爷也不是禽兽,如今只是先接你入府养着,等到年纪了再抬你入房。
「你也别怪我心狠,你大伯好不容易才有了官身,若非卢家底子薄,帮不了他太多,我也不会送你走。
「岁安啊,你此去,要记得自己始终是卢家女儿,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那时的我不懂这些,只记得我娘望着我无声哽咽,而我尚且不明白什么是分离之苦时,就被老嬷嬷拽着离开了家。
我是从角门进王府的,老嬷嬷紧捏着我的手腕,捏出了一圈红痕。
她的步子大,我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又跑过一个回廊,老嬷嬷突然松开拉着我的手,朝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福身行礼。
那女子立于廊中,微风吹起她的裙摆,飘然若仙。
是沈宁。
老嬷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的身世,沈宁只当听不见,她朝我温柔一笑,问:「小可怜,你想吃冰酪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懵懵懂懂地点头。
她避开我腕上红痕,轻轻钩住我的手指,说:「你随我来。」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和我娘的相似,又有些不同。
我仰头看她,问:「姐姐,你也不能回家了吗?」
沈宁的步子顿了顿。
她点头:「对。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低头,盯着新绣鞋上的一对珍珠。
「我听到老嬷嬷叫你王妃了。」
王妃,是王爷的妻子,是嫁了人的姑娘。
老嬷嬷说过,嫁了人的姑娘,都是不能回家的。
沈宁捏着我的脸,笑道:「你还挺机灵。」
等我吃上冰酪的时候,沈宁已经吩咐人将我的行李安置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和王爷说要亲自教养我,王爷让她随意便是。
后院里的事,王爷向来都由着沈宁。
我一度以为王爷是爱沈宁的,否则,他怎么会听她的话呢?
我爹就从来不听我娘的话。
我悄悄和沈宁说这个论断的时候,她笑得眼泪直流。
「真不得了,你小小年纪,就懂什么是爱?」
我挠着后脑勺,不明白她为什么笑成这样。
她笑完了,又板起脸,开始检查我的功课。
沈宁说要教养我,便毫不含糊,诗书礼乐自然是要学的,除此之外,还给我做了把弓教我射箭。
她穿骑装时会把头发高高挽起,不施粉黛,干净利落。我最喜欢看她射箭,她盯着靶的目光锐利得像天上遨游的鹰。
我学着她的样子拉弓,射出去的箭却总是脱靶。
见我快哭出来,沈宁没有笑我,她走到我身后,把着我的手,将那弓拉满。
「咻」的一声,随着破风声响起,那支在我手里毫无用处的箭,正中靶心。
沈宁说:
「岁安,记住赢的感觉。世间万事,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不容易成。
「若时机不对,总是做不成,难免心生惧意,再难寸进。
「可你一旦赢过它一次,那就能赢它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打败它。」
我听懂了。
「姐姐,你的意思是,诗书也会欺软怕硬!」
沈宁笑着给了我一个脑瓜嘣:「对,就欺负你这小猪脑壳。」
什么呀!人家聪明着呢!
等我学会骑马的时候,沈宁怀孕了。
她稍微胖了些,脸蛋红扑扑的。
我喜欢听她的肚子,有动静没动静都要趴着听一会儿。
那时她会点我眉心,骂我淘气。
美中不足的就是王爷常来看她,一来就要过夜,我便不能和沈宁一起睡。
没有沈宁的夜分外长,我拥着被子发呆。可月亮坠下去得很慢,数星星永远数不清,我只能去看沈宁的窗,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溢出来的时候,变成了和月光相同的白色。
有些冷。
我的肚子疼起来,湿润的血腥气弥漫在鼻尖。
我看着腿间的血,只觉得自己应当是得了重病。
而沈宁不在我身边,她什么都不知道。
陪床的坠儿比我的年纪还小些,已经睡着了。
幸好她睡着了,否则定然会大呼小叫,要是冲撞了王爷,可能来不及等我病死,我们就一同被赐死了。
我有些委屈地提起灯笼,摸黑去找苏毓灵,她是侧妃,能帮我请大夫。
-2-
苏毓灵见我含着眼泪来找她,吓得脸色苍白。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又笑起来。
她温柔地说:「这是初潮,我们岁安长大了。」
在此之前,我和苏毓灵的来往不多,或许是此刻她的语气太像沈宁,我无法自控地扑进她怀里。
「苏姐姐,我害怕。」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着我,又吩咐人打热水来。
她教我如何清洗,又告诉我如何计算日子,将养身体。
我明白过来后有些害羞,却不愿意离开。
我不想一个人睡。
都是沈宁把我惯坏了,明明在家里时,我都是一个人睡的。
苏毓灵没有拒绝我,她点了点我的鼻尖:「娇惯,这么大的姑娘,还这么黏人。」
青纱帐落下,影影绰绰的,模糊了苏毓灵的容颜。
「姐姐……」
我不自知地叫出声,像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身边陪着的是一个,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
这么想着,又把自己逗笑了。
苏毓灵的床又香又软,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清晨去给沈宁请安时,苏毓灵笑着打趣我昨夜的事。
「小丫头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害怕得哭了呢。」
沈宁听完,眼中雾气氤氲,我知道,她心疼了。
「傻孩子,肚子还疼吗?」
我摇头:「昨晚上苏姐姐给我喝了红糖水,已经不疼了。」
沈宁点头,对苏毓灵道:「辛苦你了。」
苏毓灵只是笑着,没接话。
我愚钝,听不懂沈宁言语间的客气疏离,更读不懂苏毓灵的沉默。
苏毓灵走后,沈宁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淞雪姑姑笑道:「教她吧,您说她年岁尚小。不教她吧,您又担心她被老虎吃了。」
沈宁无奈道:「罢了,好歹有我护着,倒不必这么早就懂事。」
我问坠儿,大人为什么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坠儿瞪圆了眼睛,她甚至听不懂我说的话,更别说回答了。
沈宁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懒得挽弓,便带着我下棋。
我总是输,她也不让我,只是指着棋路,不厌其烦地教我该如何设局,又该如何解困。
奈何天资有限,我听不懂,还总打瞌睡。
沈宁便让淞雪姑姑泡茶来醒神,她严厉道:「棋路亦是求生之路,你不懂做局便罢,解困总是要学的。」
可我还是枕着落雪的声音睡着了。
-3-
沈宁生产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雪。
她生产还算顺利,稳婆进去不久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可她还是大出血了。
御医诊完脉,问起沈宁的最近的饮食,问题竟出在一盏安神茶上。
千年的老参,放在常人那里是补品,放在孕妇身上却容易致其滑胎。
虽然没喝太长时间,胎儿是保住了,沈宁的大出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听到御医的话,我如遭雷击。
那安神茶,是我亲手熬的。
那千年人参,是苏毓灵给我的。
人参明明是好东西,为什么好东西也能害人呢?
我在廊道里跑起来,冷风灌进喉咙里,刀割一样。
苏毓灵点的香味道清淡,她贞静地坐在香炉前,光透过窗纸,又被绸缎做的帘子滤了一层,待照到她脸上时,泛着幽微的绿色。
我站在门口,问她:「为什么?」
她笑起来,牵动着面颊上的肉,像一具艳尸。
「卢岁安,你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侍妾,谁给你的脸面在王府里同我平起平坐?
「对,是沈宁给你的脸面。
「她什么都懂,却把你养成这般天真的模样。
「那这一课,便让我教你吧。
「在皇家,天真就是愚蠢,愚蠢——就是罪。」
我后退一步,一脚踩空跌倒在院子里。
院子里的积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冻得发硬的地砖,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赶来的淞雪忙将我扶起,她眼眶泛红:「姑娘,快回去吧,王妃娘娘在等你呢。」
膝盖磕破了,但我往回跑的时候感觉不到疼。
沈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见我来,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
「哭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
我跪在床前仰头看她,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手扼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
沈宁替我擦去眼泪:「无论是不是你来送,那支人参总会被我吃下去的。王爷不在京中,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偏偏,就是我来送的。
我低头看自己颤抖的双手,总觉得上面有鲜红的血迹。
苏毓灵偏偏要我亲手杀了我的姐姐。
「你不要自责。我的出身不高,后宅许多事都是慢慢学的。是我自以为是,总觉得可以和她再周旋一些年,等你长大成人……可惜,你长大后是什么模样,我没机会瞧了。」
沈宁的气息渐弱,婴儿啼哭Ŧû₆声响起。
「岁安,她脏了你的手,你不要拿此事发作她。你要护好自己,也替我……替我护好敏承,好不好?」
鲜血自她唇边溢出,我的五脏六腑绞成一团,浑身颤抖——
淞雪哭声响起的时候,我明白,苏毓灵说得对,在权力漩涡中心,天真就是愚蠢,愚蠢,就是罪。
-4-
后来的日子,我没听沈宁的话。
我收集好证据后就将一切呈给了王爷,如果王爷能为沈宁主持公道,我死得其所。
可除了敏承被送到太后身边教养之外,一切毫无变化。
也不是毫无变化。
王爷如愿登基后,苏毓灵也如愿坐上了后位。
而我受封为妃,得掌钟粹宫主位。
钟粹宫离养心殿远,皇上不爱来,住在这里的妃嫔大多不得宠。
皇上晋我的位份,却又让我迁居钟粹宫,不少人揣测这是明升暗降。
我的大伯正在边疆效力,我亦没什么错处,封个高位移到僻静处养着,倒也合理。
本就众说纷纭,迁宫那天,又突然传出我被撤下绿头牌的消息,阖宫上下这下笃定,皇上确实厌弃了我。
坠儿愁道:「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快入冬了,内务府要是克扣我们的炭,可如何是好……」
我看着棋盘,黑子先行,却只剩一个气口吊着命。
「还能是谁?皇上亲自下的密旨,除了统管后宫的皇后娘娘,还有谁能知道?」
「既然是密旨,皇后怎么敢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她不怕皇上降罪吗?」
「你不了解皇上,可皇后对他了如指掌。或者说……」我将手中黑子落到气口处,看起来是疲于奔命的一步棋,极为狼狈。
「你不了解权力,可皇后对权力了如指掌。」
帝王富有四海,这四四方方的后宫里无关痛痒的几条人命,尚且不值得他费心。
日落时分,烛火幽微,坤宁宫的大宫女竺亭来钟粹宫宣旨,苏毓灵贺我迁宫之喜,赐我一对朱砂手镯。
那朱砂红ẗű⁸得刺目,像极了沈宁唇边溢出的血。
见我愣怔,坠儿替我接过贺礼,又恭恭敬敬地送走竺亭。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垂眸,握紧手上的朱砂手镯。
这手镯,是沈宁的遗物。
我将那对朱砂手镯一左一右戴在手腕上,一时竟分不清这是首饰还是镣铐。
苏毓灵知道我恨她,但是她更好奇,一个失宠的妃子,该如何动摇她这个中宫皇后的地位。
她专程送来沈宁的遗物,就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失宠了。
说来也好笑。
皇上不替沈宁报仇,却念着我和沈宁的情分,对我多有照拂,我膝下无子却破格将我封为贤妃。
不过再多的,他也不愿给了。
晋封,迁宫,撤牌子,是他对我的敲打。
若我愿意息事宁人,便可享尽荣华富贵。若我执意要报仇,钟粹宫便会是下一个冷宫。
烛火摇晃,坠儿替我披上披风:「娘娘,起风了。」
我看向窗外,枯叶零落。
三年大选于六月结束,新人陆续入宫,后宫的风也该刮起来了。
-5-
搬进钟粹宫的新人是一众秀女中最美的那个。
听说皇上一见她,便以诗赞其姿容:
「莹清川泽玻璃地,浓淡烟云水墨天。」
清丽脱俗的佳人,唯有「莹」字堪配。
莹贵人搬进来后便来跟我问安。
她的言行自然是周全的,只是出身低了些,甚少见过大场面,难免有些羞怯。
我瞧着她那单薄的Ṫű₆身形和倔强的眼神,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
这位新来的莹贵人和苏毓灵年轻时神似,容貌还更胜一筹。
我心中满意,面上却不咸不淡,客气地打发了她。
坠儿摸不着头脑。
「娘娘不是想和莹贵人结盟吗?为何待她如此冷淡?」
我转着腕上的镯子,问:「若你刚进宫,太后便亲热地要同你一起用膳,你会怎么想?」
坠儿愣道:「我死期到了?」
我笑出声。
「这便是了。我位列妃位,而她只是个新进宫的贵人。我位高,她位低,我却要对她赔笑脸,这不合常理。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对我的防备之心只会增不会减。」
「可娘娘冷待她,何时才能同她亲近?」
「傻丫头,结盟靠的可不是亲近,而是相同的敌人。」
自高宗起,后妃再无私产之说,吃穿用度全指着皇上的恩宠。
妃嫔求宠不是求爱,而是求生。
莹贵人美丽的容貌是一根令后宫上下都难眠的刺,我还愁没有机会吗?
我迁宫后告病休养了一段时间,众人只以为我是失宠了没脸见人。
她们没想到我会在新人初次给皇后请安的那天露面,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可苏毓灵养气的功夫好,虽有些意外,还是笑着嘘寒问暖了一番。
我亦笑着坐到信嫔让出的位置上,指着跪在花厅中的莹贵人,问:「她做错了什么,怎么满屋子就她跪着不起来?」
无人应答。
一个是得罪了皇上的妃子,一个是统摄六宫的中宫皇后,猪都知道该选谁站队。
苏毓灵此刻的笑真心了许多。
她在等我发疯。
想要把一个人逼疯,无需装神弄鬼,只需无视她。
让她做开得了口、发得出声的哑巴。
她的声音越大,周边的人越像聋子,她就离歇斯底里不远了。
等她崩溃的时候,她就会坐实疯子的罪名。
苏毓灵要我看清自己的处境,六宫嫔妃皆站在她身后,视我于无物。
幸好,此题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既然无人应答,ƭũ̂ₙ那莹贵人应当没什么错处。坠儿,扶她起来。」
莹贵人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又垂下头,不敢起来。
苏毓灵还是不说话。
我沉默片刻,满室只剩呼吸声,压抑极了。
我扬手将桌上茶盏打翻,瓷器碎裂的声音令众人一惊。
滚烫茶水溅到信嫔身上,她没忍住,语带薄怒:「贤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哟,听得见啊,本宫还以为你们都聋了呢。」
说完,我又对苏毓灵说:
「皇后娘娘,上位问话,下位不可不答,否则便是藐视宫规。今日本宫问了两次,她们皆不应答,是否太没规矩了些?」
不待苏毓灵回答,我看向信嫔,嗤笑一声:「宫中老人尚且如此没规矩,还想给新人立规矩?」
看似骂嫔妃没规矩,实际骂皇后不会管。
苏毓灵自然也听出来了。
后妃们见她脸色难看,跪了一地。
我和皇后剑拔弩张,莹贵人忙请罪,只说她今日来迟了,本该受罚。
我笑道:「莹贵人或许不知,皇后娘娘最为宽宏不过,你再跪下去,恐怕有损娘娘贤名。」
话到此处,苏毓灵不得不下这个台阶:「贤妃说得也是,小惩大诫便罢,都起来吧。」
竺亭不愧是苏毓灵的心腹,她见苏毓灵吃瘪,立刻接话:「皇上还要过来用午膳,坤宁宫得早些准备,各位娘娘也回去歇息吧。」
苏毓灵这个皇后当得名副其实,不仅有权,还有皇上的宠。
-6-
众妃乖巧退下,我也带着莹贵人回了钟粹宫。
她心思单纯,不断同我道谢。
我听了一会儿,打断她:「莹贵人,宫规森严,你既不是跋扈之人,又是初次给皇后请安,断然不会刻意去迟了。」
她叹道:「今日臣妾早早出门,走在路上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衣裳沾了脏东西,恶臭难闻,为免冲撞凤驾,只得回去重新梳洗,这才迟了。」
我点头,道:「莹贵人应当已经瞧见了,三宫六院,旧人新人,无人及你出挑,往后这些小把戏恐怕只会多不会少。你住钟粹宫,我本该护着你,可你也应当听说过我的事,如今的我亦是泥菩萨过河……」
「今日这事,若不是理在我这儿,我也没法子给你说话。不过嘛……」我话锋一转,「你若想得宠,我倒是可以帮你。」Ťŭ̀ₘ
她咬唇,不知如何是好。
我握住她的手,将腕上朱砂镯褪给她。
「不着急,你想明白了来找我便是。」
说罢,我回了寝殿。
坠儿看着呆立院中的莹贵人,问:「如此贵重的东西,娘娘怎就给了她?若是她不来可如何是好?」
我说:「她会来的。」
莹贵人犹豫,一是同我交情不深,二是她自信能靠自己得宠。
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
可这是宫里,便是皇上翻牌子也有手脚可做。
后宫嫔妃众多,第一拨儿送上去给皇上挑的牌子,大多按照皇后的意思来排。
皇上政务繁忙,甚少能想起后头还有一拨人望眼欲穿。
她想靠自己得圣宠,且有得等呢。
-7-
我借口养病,不再去给皇后请安。
莹贵人晨昏定省一个不落,却迟迟没等来皇上的宣召。
寒风刮过,在今年冬天的第一个雪夜,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坠儿打开门,只见莹贵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唯独一双眼睛灼灼如火。
「贵人这是怎么了?」坠儿一边请她进门,一边去拿毯子准备给她披上。
莹贵人顾不得身上湿冷,跪倒在我身前,泣声道:「求娘娘帮我!」
这些日子,皇后的人没少给她穿小鞋。她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内务府还是克扣了她的炭。
北方的冬天,光靠冻也能冻死人。
苏毓灵这是想要她的命。
她本就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儿,没有陪同进宫的丫鬟,至于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一听说她得罪了皇后,都忙着另谋出路。
偌大一个紫禁城,竟找不出一个关心她是死是活的人。
我扶起她,将毯子披到她身上:「我明白,但凡能熬住,你也不会来求我。」
莹贵人苦笑:
「不怕娘娘笑话,臣妾虽然出身不高,在家中却也是父母的眼珠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方才我渴了想喝水,叫不动人,只能自己去打水来烧,不承想摔了一跤,水和雪洒了满身……我这才知道,原来冷得狠了是觉不出冷的,只会觉得痛。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扎进骨头里……
「臣妾明白,较之宫里这些高门贵女,臣妾母家无权无势,便是吃点亏,受点委屈也是应当的。便是不受宠,臣妾也不能给家中惹事。可当臣妾躺在雪地上时,还是问了问自己可愿意下半辈子就这么过。」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眼中充盈的是令我满意的戾气。
她说:「臣妾的答案是,不愿意。娘娘也说过,论样貌,无人及臣妾出挑,那为什么臣妾要过得像狗一样,受尽欺凌和白眼?」
我笑道:「妹妹天人之姿,自然不该被埋没。这后宫之主是皇后,可天下之主,是皇上。」
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迄今为止,后宫的局势和嫔妃的斗争无关,和皇上的意愿有关。
皇上想让我和苏毓灵斗,却只能在他划定的范围里斗,不能越界。
他要用我的存在约束苏毓灵的行为,又不许我真的伤了她的性命。
真是煞费苦心。
我早该明白的,皇上不愿意替沈宁主持公道,是因为他喜欢苏毓灵。
坠儿拧干帕子,替莹贵人擦脸。
皇上喜欢苏毓灵什么呢?
沈宁纯挚、善良,她什么都好,唯独容貌稍逊一筹。
苏毓灵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偏偏国色天香。
我从前总觉得皇上是英主,他应当公正严明、惩恶扬善。
却忘了他也是男人,男人爱女人什么呢?
帕子擦过的地方,莹白如玉的肌肤泛起粉色。
是了,天底下的男人都爱这抹粉色。
色才是刮骨钢刀。
既然这宠爱来得如此肤浅,那年轻的,充满生机的,沉鱼落雁的美人,为什么不能赢?
-8-
莹贵人半夜来找我的事,隔日便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竺亭带着御医来:「听闻昨夜莹贵人受了寒,皇后娘娘担心得紧,刚知道便遣奴婢带御医来。」
我明白,莹贵人这下没病也得有病了。
钟粹宫最好住着两个出不了宫门的病秧子,不能面圣,自然就不能争宠。
莹贵人惊惶地看着我,她大概猜到了皇后的用意,可她不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困局。
我安抚她:「先诊脉。」
御医捏着胡子忖了半晌,说:「贵人染了风寒,最近几个月最好不要出门见风。」
竺亭装模作样地关怀了几句便要走,却被我叫住。
「既然竺亭也在,不妨做个见证。」
我命人将伺候莹贵人的太监宫女带到院子里,厉声问:「昨夜是谁守的夜?」
一众人垂着头,无人敢答。
坠儿搬来椅子,我慢悠悠坐下,看了竺亭一眼。
「怎么,本宫的话又没人听到了?既然竺亭也在,不如替本宫教教她们,以下犯ṭűₒ上该当何罪?」
众人这才呼啦啦跪了一地求饶。
竺亭面色难看,明知被我利用,却只能顺着我的话继续说:「贤妃娘Ŧů₅娘是上了玉牒的主子,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如此怠慢?是想去慎刑司走一遭吗?」
她话音刚落,我佯装震惊:「慎刑司?竺亭这惩罚,未免重了些。」
竺亭低头后退一步:「还请贤妃娘娘公断。」
我点头,说:「本宫向来公平,不会刻意为难谁,只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大家各司其职是本分。昨夜莹贵人为何受寒?便是有人玩忽职守,让莹贵人连一口热水都喝不到!竺亭你好生听着,务必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不能因为本宫病着,就任由刁奴欺主!」
竺亭听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道:「谁守的夜,还不出来认罪?」
能不生气吗?她本是来下套的,却被我反将一军,不得不亲自把留在钟粹宫的钉子拔出来。
竺亭走后,莹贵人钦佩道:「原是死局,竟被娘娘借刀『杀』人了。」
「赢过一次,妹妹现在还怕皇后吗?」
她摇头。
我说:
「这便是了,但凡是人做事,就不可能没有纰漏,只要有纰漏,就定然有反击的法子。便是大权在握宠冠六宫的皇后,也并非无懈可击。
「你不怕她,才有赢她的机会。
「她让你静养,你便好生养着,不必着急抛头露面,我要让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9-
皇上对沈宁并非毫无感情,若她还活着,这后位自然就是她的。
如今她虽然走了,敏承的太子之位也无人可动摇。
若莹贵人能兼具沈宁和苏毓灵的优点,那她宠冠后宫只需要一场惊艳的邂逅。
莹贵人想在过年的宫宴上露脸,我却将目光放在春狩上。
她本就生得袅娜风流,弹琴跳舞似她本就该做的事,不够新鲜。
我拿出沈宁给我做的弓,没想到多年后,轮到我来教别人了。
莹贵人学了一整个冬天的射箭,不仅身体好起来,精气神也更足了。
我是后妃中为数不多会骑射的,往年春狩皇上都会带我去。只要我能去,莹贵人就能去。
今年苏毓灵却借口我病体难支,将我从名单里剔了出去。
莹贵人慌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们还要再等一年吗?」
我挑眉:「急什么?」
她见我胸有成竹,镇定下来。
「娘娘有对策了?」
我笑道:「坠儿,拿我的弓来。」
春寒料峭,御花园里没什么人。
我挽弓对准新开的桃花,那是苏毓灵最宝贝的一棵桃树。
我松开手,开得最艳的那枝桃花也应声而落。
坠儿将那花枝递给我,连连称赞我的技艺又进步了。
我拿着那枝桃花,不出意外看到了苏毓灵铁青的脸。
她没发作,因为她身边站着皇上。
皇上的相貌算不得凌厉,说话做事却常出人意表。
他没问我在御花园射箭的罪,反而问苏毓灵:「皇后不是说贤妃身子不好吗?」
苏毓灵临危不乱:「贤妃因着身子不好,已有半年没来给臣妾请安。」
皇上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弓上,他说:「不可再犯。」
我见好就收,跪下谢恩。
离开御花园前,皇上又说:「既然贤妃的身子好了,这次春狩便随朕一起去吧。」
我明白,他这是睹物思人了。
这把弓是沈宁的,皇上心里清楚,但他不在乎我玩这些小把戏去争他的宠。
似猫儿狗儿围着主人求爱怜,越别出心裁的那个越容易达成目的。
-10-
狩猎向来是男人的游戏,后妃大多留在大营等皇上满载而归。
故而当我带着莹贵人换上骑装出现时,众妃的脸色都难看极了。
我便罢了,往年我都这么穿,谁都看厌了。
可莹贵人却让众人眼前一亮,自然也吸引了皇上的注意。
信嫔嘲弄道:「还是妹妹心思灵巧,会不会的另说,该扮的扮上,像那么一回事就行。」
她这么一说,皇上眼中的兴致便减了大半。
太祖马上得天下,骑射对皇室而言有不寻常的意义,想用骑射争宠必须拿出点真本事,不容戏谑。
信嫔是为了打压莹贵人才这么说的,可苏毓灵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我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所谓欲扬先抑,没有信嫔的打压,莹贵人还得另寻机会表演。
可现在就不同了,信嫔一番话,已经替她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
莹贵人不作辩解,她看向天空,飞鸟近时,她挽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漂亮极了。
一箭穿云而上,飞鸟落下,她得意地回头看信嫔,神采飞扬的模样十分动人。
当夜,皇上便召幸了她。
自此之后,莹贵人宠冠六宫,不出半年,诏晋为嫔。
莹嫔今非昔比,对我却格外敬重。
不知是她长进了,还是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总之,一切都按我所设想的那样发展,苏毓灵的恩宠被分了大半。
恩宠被分走了,权力还远吗?
莹嫔在雪夜里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膝盖就疼。
她还那么年轻就伤了身体,忍痛时梨花带雨的模样,格外令人怜惜。
内务府克扣她炭的事,被皇上亲自翻了旧账。
此事交给内务府总管去查,营造司的主事倒了大霉。
重刑之下,营造司主事交代,一切都是听竺亭的吩咐。
皇上亲自下旨发落竺亭去了浣衣局,苏毓灵又逃过一劫。
这回连坠儿都没忍住:「竺亭还能越过皇后擅作主张?」
虽然我也没想着凭这一件事就扳倒苏毓灵,可皇上对苏毓灵的回护之意依旧令我心浮气躁。
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静下来。
苏毓灵不会白白吃亏,她会更凶狠地反扑,我还得接招呢,可不能乱。
想是这么想,却还是开了窗,任由夜里的凉风灌进来。
坠儿担心我着凉,却也无可奈何。
劝了半天无果,她突然一笑,说:「娘娘任性的时候,更有活人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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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气儿是有了,病也来了。
御医说我是风邪侵体,给我开了一个月的药。
苦得我快晕过去。
坠儿趁机道:「下次那窗关不关得我说了算!」
「全听坠儿姑娘的,下次你就是将那窗封了,我也没有二话。」
说笑间,皇后宫里来人,宣我去见。
坠儿忧心忡忡:「娘娘您本就风寒,出门再吹吹风,恐怕夜里就要烧起来。」
可皇后宣召,我不得不去。
况且,我也想知道苏毓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坤宁宫静悄悄的,苏毓灵独自一人坐在花厅煮茶。
我一见她红润的脸色,心中顿感不妙。
竺亭是她的心腹,她再冷心冷情,也会为折了趁手的工具而恼怒,断不会是这春风得意的样子。
她见我脸色苍白,笑得愈发开怀。
「贤妃刚打了胜仗,既除了竺亭,又除了本宫安排在营造司的人,本该得意才对,怎的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我咳嗽一声,反唇相讥。
「皇后娘娘刚输了一场,也不见娘娘伤神。」
她将煮好的茶放到我面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下一场赢回来就是,何必耿耿于怀?」
我叹气:「听娘娘这话,是胸有成竹了。」
她笑道:「卢岁安,你向来爱当好人,不是救这个就是救那个。这次本宫就成全你,你是想让你身边那个小宫女活,还是想让莹嫔活?」
什么意思?
苏毓灵故作惊讶:
「怎么,贤妃不知道吗?
「你身边的坠儿姑娘,有个相好。
「莹嫔进宫前,也有个相好。
「偏偏那两个男子,如今都在紫禁城。」
宫女虽然能出宫嫁人,但那也是出宫后的事。只要她还在宫中,她就是属于皇上的,不可同任何男子有私情。
苏毓灵刚说完,坠儿便想下跪。
我拦住她:「好好站着。」
纵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我却不愿意让苏毓灵看出来。
「皇后娘娘要我选一个人活?这可不像娘娘的行事风格。」
「哦,本宫都是如何行事的?」
「自然是,斩尽杀绝。」
「贤妃将本宫想得太坏了,若本宫如此毒辣,贤妃当初如何活得下来?」
自然是因为我大伯当时正替皇上领兵卖命,虽然我的命不值钱,可我若死了,我大伯难免会揣测皇上的态度,惴惴不安的将领如何打胜仗?
苏毓灵还真是什么话都好意思说,我冷笑一声,正想讥讽几句,却见屏风后似有人影闪动。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要我选,莹嫔就在屏风后看着呢。
要么我和坠儿主仆失和,要么我和莹嫔离心离德。
无论我怎么选,总是一个输。
好毒的计策。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如此,不仅要害命,还要诛心。
就如她当年偏偏要用我的手来除掉沈宁。
坠儿或许不懂苏毓灵的算计,但她明白莹嫔才能帮我复仇,她跪倒在我脚边,哭道:「娘娘不必为了奴婢为难,奴婢哪能和莹嫔娘娘比?娘娘只管保下莹嫔娘娘就是,奴婢心中绝无半句怨言!」
苏毓灵见状,也不催我,慢悠悠地饮下一杯热茶。
我扶起坠儿,冷笑一声。
「我不选,我要她们两个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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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灵明明可以将她们一网打尽,为何要多此一举,找我来演这一出戏给莹嫔看?
大费周折只为了离间我们?
这说不通。
唯一的解释是,苏毓灵有更想要的东西。
坠儿不过一个宫女,真把事情捅出去,皇上说不定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干脆给她赐婚。
至于莹嫔……
说什么老相好,顶多一个旧相识罢了。莹嫔说自己出身低,也只是相较于京中贵女而言,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便是曾有芳心暗许的人,也不可能越界。
而皇上对喜欢的女子向来宽容,莹嫔撒撒娇卖卖痴,说不定也就混过去了。
苏毓灵明白,她捅破坠儿和莹嫔的事,未必能讨到好,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皇后娘娘不妨直说,您到底想要什么?」
苏毓灵突然叹气:「岁安,你小时候明明是个傻孩子,如今却伶俐得让我害怕。」
我笑弯了眼睛。
「皇后娘娘说过,蠢就是罪。这句话,岁安可一刻都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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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灵要我替竺亭顶罪。
我答应了。
坠儿一路惴惴不安,刚回到寝殿,她就跪下请罪。
「奴婢并非故意瞒着娘娘,奴婢和孙郎虽然自幼相识,可近些日子才在宫中重逢……奴婢只是没有想到,他刚和我要了帕子,皇后就知道了。」
我扶起她:「巧合太多,想来他也不是良人。」
坠儿苦笑:「今日皇后一提起这事,奴婢就明白了,这哪是良人,这是圈套啊。奴婢蠢,活该受罚。娘娘还有血海深仇要报,怎能为了奴婢前功尽弃?」
「坠儿,沈宁不会觉得你的命比她的贱。」
我初入王府时,不过是个和奴婢差不多的侍妾,卢家也刚有官身,九品芝麻官,算得上什么?何况那当官的还只是我大伯。
沈宁若捧高踩低,就不会把我当亲妹妹养。
「我是有仇要报,但那不代表我能用无辜之人的命来填。
「若我真的不管不顾,何必同她斗智斗勇,一包毒药送她走便是。
「可你也清楚,若我真的用毒,那整个后宫都要被清洗。」
不是因为苏毓灵的命值钱,而是因为皇上的命贵。毒能送到皇后嘴里,便能送进皇上嘴里,无人可以承担这种风险,自然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坠儿若有所思,却还是为我答应苏毓灵感到不值。
「竺亭……或许才是扳倒苏毓灵的关键。她给我这个机会,我为什么不用?
「坠儿,准备好干净衣裳,我们去浣衣局。」
竺亭面前堆着的衣裳是最多的。
当初她是皇后跟前最得势的大宫女,算得上半个主子,雷厉风行,处置过不少人。
如今一朝失势,免不得被人报复。
见我来,宫女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我走到竺亭面前,问:「皇后娘娘没来看过你吗?」
但凡皇后来看过她,旁人都不敢欺负她。
竺亭的头垂得低低的,并不回话。
我吩咐坠儿拿干净衣裳给她:「换上,随我走吧。」
竺亭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奴婢是被皇上亲自下旨发落的,除非皇上下旨,无人能将奴婢带走。」
我说:「本宫便是拿着皇上的手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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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救竺亭的法子很多,没必要去给她顶罪。
苏毓灵为何一定要我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我因顶罪被罚的时候,便是她和皇上检举坠儿和莹嫔的时机。
这一步棋环环相扣,不可谓不妙。
她先挑拨,若挑拨成了,我和莹嫔反目;若挑拨不成,便扰乱我的思绪,让我以为她真的只是想救竺亭出来。
可她若真心想救竺亭,又怎会一次都不来看她?
这手谕自然不是我去请罪换来的。
莹嫔连做几天噩梦,伏在皇上怀里哭着说菩萨降罪,骂她是妖妃害人不浅。
皇上见惯了蛇蝎美人,没见过心肝跟琉璃似的美人,不过一个奴婢的事,自然是她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苏毓灵有时候也可笑,吹枕边风上来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成事全靠真本事。
竺亭随我回了钟粹宫,对苏毓灵的事却三缄其口,不愿意出卖旧主。
我明白,竺亭是苏毓灵的家生奴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让竺亭去对付苏毓灵,救她出来,只是为了激怒苏毓灵。
苏毓灵果然等不及细细筹谋,她连夜给皇上送了两顶绿帽子去。
皇上震怒,提了一众人等去审。
那孙家儿郎好不容易混上御前侍卫,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他当着皇上的面反咬一口,只说是坠儿勾引他,在他面前扔了帕子,他出于好心替坠儿保管,免得被有心之人捡去陷害。
气得坠儿脸都绿了,恨不得以死明志。
「那帕子是奴婢不小心遗失的,被他捡到,竟成勾引他了?
「求皇上替奴婢做主,奴婢便是再不要脸,也不至于去勾引一个三白眼!奴婢的母亲从小就教导奴婢,三白眼都没良心!」
一个宫女,皇上自然不太当回事,只是虽说是误会,将此事闹到御前却也要罚,各自打了几大板了事。
至于莹嫔,她楚楚可怜地看着皇上:「臣妾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就突然来了个老相好?皇上再看看,那书信可是臣妾的字迹?」
少年慕艾在所难免,可莹嫔知道自己要进宫选秀,不能留人把柄,那些信全是她写好了让不认字的小丫鬟照着抄的。
我趁机在旁边煽风点火。
「莹嫔妹妹一手娟秀的小楷,这信上的字虽说有些像,却是东施效颦,全然没有妹妹的风骨。」
皇上一看,只觉得是拙劣的陷害手段,更心疼莹嫔了,他气得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苏毓灵。
「堂堂一国之后,竟将心思放在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上。莫说这些事是假的,便是真的,你将丑事闹大对朕有什么好处?
「你就这么想让人看朕的笑话吗?
「滚回坤宁宫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苏毓灵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挑眉,笑得春风得意,病都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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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灵禁足那段时间,后宫难得过上了消停日子。
不仅莹嫔有孕,连信嫔都传来了好消息。
我却有些恍惚,当初连沈宁的死都未曾动摇到苏毓灵的地位,莹嫔伴君之后,竟真让苏毓灵失了君心。
虽然早知以色事人,色衰爱弛的道理,可当一切发生时,还是令人唏嘘。
男女之间,当真有「爱」这回事吗?
若有,为何他总是不爱她脸上的皱纹呢?
我不禁想,若沈宁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我只会觉得那皱纹也漂亮。
「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莹嫔有孕后胖了些,像当年的沈宁一样,红扑扑的脸蛋,温婉极了。
我让她把朱砂镯子摘了:「有孕在身时,不妨多看些医书,学些医理。」
莹嫔乖巧地点头:「我瞧着皇上对姐姐多少有些情谊,姐姐为何不趁年轻体健,要一个孩子呢?」
我笑道:「我已经有孩子了。」
沈宁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莹嫔不明所以,却没有追问。
「姐姐知道吗,那天我就在坤宁宫的屏风后坐着。
「那时我心中忐忑极了,既怕姐姐不选我,又怕姐姐选我。
「坠儿陪姐姐多年,若姐姐舍得下她,那等我无用了,姐姐自然也舍得下我。
「可若姐姐舍不下坠儿,此刻就要舍下我,我又该如何是好?
「我只是没想到姐姐会那么答,真令人惊喜。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宫中并非都是鬼蜮,人无论是何处境,都可以守好自己的本心。」
她将镯子褪下来,却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我听说这是淑睿皇后的遗物,一对的,姐姐一个,我一个,也正好。」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说:
「淑睿皇后曾说过,我的名字起得好,岁安,岁岁平安。人若能平安终老,便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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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嫔要封妃了,贵、淑、贤、德,皇上替她择了「淑」为封号。
算算日子,她从贵人到妃只花了两年时间,足见皇上对她的喜欢。
与此同时,皇上也要晋封我为贵妃,替皇后摄六宫事。
圣旨下来那天,坤宁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庄敬公主病了,烧了一天一夜。
苏毓灵跪在坤宁宫门前,磕了一夜的头。
磕得皇上心软了。
淑妃五个月的身孕,气得差点站不稳。
我扶她坐下:「你刚进宫时那么能忍,如今都是要当娘的人了,反倒不稳重起来。」
「姐姐不气吗?我们刚得知公主病了,便将御医派了过去,一刻不敢耽搁。反倒是她,公主烧了整整一天才发现,居然好意思在宫ẗŭ̀⁾门前磕头演慈母?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拦着御医不让进呢!」
我笑道:
「一头野兽被困住了尚且会挣扎求生,何况一国之后?
「再说了,皇后不铤而走险,我还抓不住她的死穴呢。」
庄敬公主的身体向来强健,怎么就那么巧,我和淑妃一晋封,她就病入膏肓?
我先召来替庄敬公主诊治的御医,查看公主的脉案。
不得不说,大权在握的时候,做什么都很顺畅。
我统摄六宫,本就应该照顾好皇嗣,插手公主的事也是名正言顺。
脉案写得详细,我逐字逐句看下去,终于发现了可疑之处。
「江太医能否替本宫解惑,何为『惊热』?」
江太医答:「按《仁斋小儿方论》,『惊热者,内蕴实热、郁勃发惊,甚则抽搐,变而痫耳』。」
「能否说点本宫能听懂的?」
「呃……」江太医擦了擦汗,「回禀娘娘,这说的是惊热之症的成因。公主体内本就积热,只是隐而不发,看起来康健。然而此等内热之症,一旦受惊,内热外发,便会烧起来。此症多见于小儿,虽为低热,持续的时间却长,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会落下病根。」
我点头,又将御膳房的管事叫过来盘问。
果然,坤宁宫连续一个月叫了糖糕。
我拿着脉案和膳单,直接去了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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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敬公主的热症反复,苏毓灵坐在她床前,忧心忡忡的,竟真有几分可怜。
她握着帕子,时不时给公主擦擦汗。听到我来,她甚至懒得抬头。
「公主病了,我没有精力同你周旋。」
莫说皇上了,便是我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爱子如命的好娘亲。
若是我手上没有证据的话。
「皇后娘娘可知公主的病为何迟迟不好?」
苏毓灵手上的动作一顿:「贵妃还通医术?」
「说起医术,谁比得过皇后娘娘?」
「你偏要此刻来同我翻沈宁那笔烂账吗?」
「淑睿皇后的账自然要算,但现在臣妾想做的,是救下公主。来人哪,将公主带回钟粹宫。」
苏毓灵怒道:「我看谁敢!公主还烧着,见不得风,你现在要带她走,安的什么心?」
我将脉案摔给她:「公主到底是见不得风,还是见不得你?」
她一脚踩到脉案上:「你想说公主的病,是本宫一手谋划的?」
「那皇后娘娘不妨解释一下,为何给公主吃了那么多糖糕?」
「公主嗜甜,坤宁宫一年四季都备着甜食,这能说明什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当那糖糕是个意外,皇后娘娘不妨再给臣妾解解惑,是什么吓到了公主?」
苏毓灵瞪着我:「卢岁安,你何必着急逼死我,等公主病好了,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
许是她的声音太刺耳,昏睡中的庄敬公主突然哭起来:「母后,我错了, 不要杀雪球, 求您了……我会听话的……」
雪球是庄敬公主的猫。
「皇后娘娘, 大人连续吃一个月的糖糕尚且受不得, 何况一个孩子?公主体内本就燥热,您又杀了她的爱宠吓她, 这场热症才能来得刚刚好不是吗?若您心中还有几分良知,便让我带公主走。」
我话刚说完,寝殿的门突然被踹开, 是皇上。
「毒妇!庄敬是你亲骨肉, 你怎可如此待她!
「都说姑息养奸,朕当初就不该护着你, 竟纵得你无法无天, 竟敢谋害皇嗣!」
谋害皇嗣是重罪, 我没想到皇上会给她定这个罪名。
苏毓灵闻言跌坐在地, 她知自己无力回天, 噙着眼泪笑得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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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皇室的名声,苏毓灵做的事不会对外公布。
皇上如今一听她的名字就烦, 全权将处置她的事交给了我。
苏毓灵只被圈禁了一个月,坤宁宫竟就冷得可怕。
身边没有伺候的人, 她还是将自己打理得干净体面。
坠儿将鸩酒递给我,我摆摆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苏毓灵, 你那时已是侧妃, 以后入了宫的位份更不会低。你究竟为何一定要害了我姐姐的命?」
苏毓灵扬起下巴。
「侧妃?高位嫔妃?我苏家三朝重臣,我爹是礼部尚书, 我娘是县主, 我凭什么要屈居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之下?」
「就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对,我忘了,你卢岁安的出身比她还低, 自然不懂我们世代勋贵的人家在乎什么。」
「我是不懂。皇后也好, 嫔妃也罢, 你去翻翻历朝历代的史书, 谁把名字留下了?争来争去不过是一抔黄土, 害的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你同我说人命?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踩着人命走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有人在乎他们的脚下鲜血淋漓吗?凭什么到我这儿,争权夺利便十恶不赦?卢岁安, 我只是输了,不是错了。」
我不欲再和她多言,命人给她灌下鸩酒。
亲眼看着她咽气后, 我离开了坤宁宫。
坠儿依旧有些愤愤不平:「她真是死不悔改, 丧心病狂!」
「我不在乎。」我说, 「我不在乎她觉得自己错了还是输了,我只要她罪有应得。让她认错悔改,那是佛的事, 不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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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敬公主退烧后, 便将一切都忘了,包括她的娘亲。
淑妃诞下了一个小皇子,玉雪可爱, 皇上心里眼里都是她,早已将苏毓灵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依然住在钟粹宫,静静看着日升月落。
我赢了吗?似乎也没有。
我终究再也看不到沈宁的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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