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个傻子。
每当我佯装发怒,他就巴巴凑过来,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
按照我教的,讨好道:「阿川不要生气,哥哥永远爱阿川。」
永远……我陶醉于这两个字。
尽管我哥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爱……
更不知道兄弟之间不能接吻。
我爸瘫在病床上,大骂我混账,以后要被戳着后脖颈骂死。
无所谓,我连我哥都搞了,还怕这些?
-1-
周六下午五点,我准时来到画室楼下,照例站在那颗歪脖树边,等我哥下课。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因为我哥下课后,会习惯性探出窗户望。站在这个位置,他就能第一眼望到我。
五点一十分,一张令我心驰神往的脸出现在画室的窗户上。
我哥漂亮到不可思议。
圆而有神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自下而上看着我时,显露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纯真。
鼻尖小巧挺翘,嘴唇红润且形状姣好……事实上,好几个夜里,我曾悄悄尝过这张唇的味道。
柔软、湿润,掺杂着主人的鼻息。
我不自觉把他的脸描摹了一遍。
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
白皙的面颊晕满潮红,细软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纤细的臂膀推搡着我,嘴里只能吟出不着调音节……
初冬的雨带着寒气,砸到我脸上,把我从臆想中砸回现实。
我回过神,看见我哥正隔着玻璃对我招手,见我望过来,他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状,嘴唇微微张开又嘟起。
他说:「阿川。」
我哥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样亲昵叫我的人。
我不急不缓撑开伞,笑着朝他比口型:「快下来。」
通常,他脸上会洋溢着笑,雀跃地向我跑来。
而我会轻轻牵起他的手,听他语序不顺地说着画室的琐事。
今天本该是个平凡如此的日子。
如果我哥的身边没有另一个人,他的手也没被那人牵着的话。
「我认识的。」我哥似乎比往常更开心,甚至还有些骄傲,「新朋友!」
「我的朋友,交到的!」他又强调了遍,因为过于兴奋而话语不通畅。
他用那双亮晶晶的黑眸望着我,似乎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夸奖的话。
男生手握紧了些,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露出可以称之为宠溺的笑。
真是恶心。
他朝我点点头,「你好,我是江岫的朋友,叫林行。」
雨下大了,密密麻麻砸下来,仿佛穿透伞面,一点点将我心底原本的愉悦淋熄。
我没有说话,目光牢牢盯在他与我哥交握的手上。耳边响起我哥的声音。
「阿川,他没有伞,我们送他回家,好不好?」我哥看着我,目露乞求。
末了,他又转头像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对林行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淋湿的。」
对方笑着说「好」。
我突兀打断,「哥。」
命令道:「过来,该回家了。」
「阿川,」我哥却拧起眉毛,看看林行,「可是……」
他的犹豫让我心情差到极点,我哥向来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就屁颠颠地去做,鲜少有违背的时候。
在我的认知里,他是属于我的东西,而我的东西,应当在我的掌控之内。
我再也没有耐心,声音徒然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江岫。」
「过来,该回家了。」
我很少这样生疏地叫他的全名,他知道,我生气了。
我哥呆滞了几秒,肩膀微微缩起,原本红润的下唇被他咬得泛白。
他把衣摆的一小块衣料碾搓得皱巴,飞快朝林行说了声「对不起」,还不忘把自己的伞给林行,这才走到我伞下。
瞟了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哥因为智力障碍,幼时曾在同龄人那儿受过不少欺负。
孩子往往拥有比成年人更纯粹的恶意,他们以「交朋友」为条件,蒙骗我哥喝胶水。直到我哥被送往医院洗胃时,他还在小声地问:「他们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
继母至此彻底放弃希望我哥能融入正常孩子的想法。
因为他是个傻子,他记不住人的坏,并且永远单纯且充满善意地妄图帮助别人。
可我的哥哥,你不知道,也不懂。你所谓的新朋友,他看向你时,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炙热。
哥,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从来没发现过,我看向你的目光也是如此。
-2-
宽大的伞面在嘈杂的雨声中撑起一小方沉静的世界。
良久,我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手,说:「阿川,牵手吗?」
我没有动静,他抿抿唇,转而轻轻勾了下我的手指。
「牵手,不吗?」
我哥在紧张或是害怕时,说的话会语序不畅。严重的话,还会结巴。
我看着他,目光从他卷翘的睫毛到水润的唇,沉默半晌,回握住了那只手。
我永远无法下狠心让我哥难受,因为那样也是在惩罚我自己。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
我拽着我哥径直走到洗手间,神经质般把他那只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吓得哭了出来,呜呜咽咽Ţũₕ的抽泣声在耳边响起时,我才回过神。
原本白皙的手已经变得通红。
我哥眼里噙着泪,却巴巴凑过来,讨好地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
「阿川,不要生气。」
他按照以前我教的,一字一句极其认真说:「哥哥永远爱阿川,阿川不要生哥哥的气。」
永远……我陶醉于这两个字。陶醉于他的眼里只有我的倒影。
尽管我哥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兄弟之间不能接吻。
「哥,如果你亲亲我的舌头,我想我的心情会好很多。」
「真的吗?」我哥神情认真地看着我,「那哥哥希望阿川开心。」
他凑近我,还没亲上来,倒先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动。
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我的唇,继而张嘴,笨拙地勾住我的舌头。
我再也按捺不住,抚上他的后脖颈,回吻过去。
我哥的身体瘫软下来,因为呼吸不畅,开始推搡我。
但我还没够。
和他接吻,像是在吃一块永远也不会腻的糖。
这时,门被敲响了。
「一川、阿岫,你们在里面吗?」
是继母江若姝的声音。
「张妈说见你们一回来就直奔洗手间,半天没出来,叫你们吃饭也没人应。」
我哥顿时僵住,猛地睁开眼,力道不重地捶我的胸口,「嗯嗯」出声。
我松开了他。
「阿岫,你在里面吗?」继母的声音再次自门外响起。
我哥喘着气,脸红透了,嘴唇微肿,黑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一副被亲懵了的样子。
我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问你呢,说话。」
我哥反应过来,含糊应道:「知,知道了妈妈,出来了,马上的。」
对上我的视线,他才卸下警惕,笑眼弯弯。
「阿川,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哥这么害怕被发现?」
「因为阿川说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的神情难掩自豪,语气激动:「我在守护和阿川的秘密。」
哦,我差点儿忘了。
第一次骗我哥和我接吻,我说,这是朋友间的秘密。
-3-
我哥最近沉迷于手机,尤其是微信聊天。时不时被对方的消息逗得咯咯直笑。
就连吃饭时,只要提示音响起,他都会急急忙忙放下碗筷。
此刻他窝在沙发上,由于不能熟练使用键盘,便曲起手指,专心在屏幕上写写画画,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
「哥,在做什么?」
我哥闻声,慌忙把手机熄屏,不安的眼睛瞟着我。
「阿,阿川……」
从我的视角,可以瞥见他被细软发丝微微遮掩的脖颈,以及睡衣圆领下精巧白皙的锁骨。
「在和谁聊天?」
「和林行。」他应声,悄悄观察我的神色,「他想约我出去玩儿。」
我抚上我哥的后颈,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他的脖子很细,一只手就可以握住。
见我不说话,他抿抿唇,又说:「因为他是朋友,朋友是可以一起出去玩的。」
「哥,我有说过你可以和他做朋友么?」
我哥呆住,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他讨好般来拉我的手,被我悄无声息躲开。
「阿川……不去了,我不去了。」
我哥急了,声音染上委屈,倾身想要吻我。
这次我搂着他的腰,接受了这个吻。
我哥在察觉我情绪这方面尤为敏感,他很害怕我生气。因为智力障碍,担心他在学校受欺负,江若姝给他聘了家庭教师,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外面的社会。
我哥没有朋友,他单调人生里一直陪伴他的,除了江若姝,就只有我了。
于是他黏着我,听我的话,因为他太孤独了。
「不。」我说,「哥可以去。」
我哥瞪大眼睛,澄澈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亲了亲他的眼尾,「以前是我太极端了,总害怕哥被人欺负。」
「阿川,可以吗,真的?」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和林行玩儿呢。」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我顺势把人揽进怀里,下巴轻抵在他头顶。他刚沐浴过,发丝间有淡淡的香气。
「不,我只是怕他是坏人,让哥伤心。」
我哥立马道:「不,不会!他很好的!不是坏人,阿川不要担心。」
我笑道:「是吗?」
「其实哥交到朋友,我挺开心的,哥很厉害。」
我哥有些害羞,「真的厉害吗?」
「嗯,厉害。」
「不过这是哥第一次和朋友出去玩儿吧?」
我哥在我怀里晃来晃去,「是!」
「那要好好准备一下啊。」我又道。
-4-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哥早早就起来了。
他既激动,又紧张,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还把装在包里的饼干拿出来看了好几遍。
这是他亲手做的,每一块都独立包好包装,细致地贴上了各色贴纸。
我把饼干放回他包里,「哥,不会丢的。」
我哥拽紧包带子,自言自语像是给自己鼓气,「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呢。」
我替他戴好帽子。
「哥很棒,但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嗯!」
他蹦起来,手臂揽上我脖颈,飞快在我唇上亲了一口。
「阿川,拜拜吻!」
我被他的用词可爱到,忍不住回吻他。
「好,拜拜吻。」
-5-
目送我哥出门后,我卸下笑,打开手机,盯着屏幕上移动的红点。
半小时后,红点停住了。
客厅的时钟发出有规律的「嗒嗒」声,我轻敲桌面,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十分钟后,我哥的电话拨过来了。
「喂,哥。」我勾起唇,明知故问:「玩得开心吗?」
电话那头夹杂着风声,传来我哥的抽噎,伤心极了。
「阿,阿川,我想回,回家。」他一边哭,一边很艰难地说完这句话。
我耐心听完。
「好。」
开车过去很快,不到一刻钟。
临近年关,街区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远远便望见我哥的身影,孤零零立在那儿,垂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像只被人遗弃的猫。
手里还拿着那袋饼干,外面的包装上染了不少灰,里面的饼干碎了大半。
「怎么哭了?」
我伸手揩掉他脸上的泪。
「阿,阿川……」我哥扑进我怀里,哭声大了,呜呜咽咽地喊着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嗯,我在这里。」
直到回了家,我哥才稍微冷静下来。
「他说我……是傻子。」
我哥扣着饼干袋,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将「傻子」二字咬得很轻。
「阿川,我很,很烦人,是吗?他让我不要缠着他,他觉得……很恶心,饼干也被,被摔在地上了。」
他断断续续说完,眼眶攒了泪水,摇摇晃晃往下坠,濡湿了睫毛。
我吻他的眼角,舌尖尝到那些泪的味道。
温热、苦涩。
「不,哥怎么会烦人?我喜欢哥还来不及。「
「哥只是碰到坏人了。」
我搂着他安慰。
但事实上,在街头看到我哥满脸泪痕的那一刻,身体的某个地方就难受得要命,兴奋地叫嚣着,不断炙烤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我顺着眼角吻上我哥的唇,他习惯且顺从地张开嘴,没有一点抵触,主动回应着我,小兽似的靠在我怀里。
我将手探进他的衣摆,感受到他因我指尖地触碰而微微颤抖。
直到最后我哥哭出声,「好脏!阿川,我又,又尿裤子了。」
我安慰他,解释道:「不是尿裤子,是哥太喜欢我了。」
他恍然大悟,一点儿也不怀疑。
「原来,这样啊,我确实很喜欢阿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似乎如同一张白纸,永远纯真。
而我执着于拿笔,在这张纸上染下点点墨痕。
以往到这儿就结束了,于是我哥便伸手拿纸。
我握住他的手腕,喘着气,蹭他的脸颊,「哥,还没结束。」
「今天,我想做到最后。」
我哥懵懂地看着我,「阿川,什么最后?」
「就是只有爱人间才会做的事。」我哄着他。
「什么是爱人?」
「爱人就是世界上最亲密、最要好的人。」
「是彼此的唯一。」我慢声道,「是一辈子、永永远远都要在一起的。」
「可以吗?哥。」
尽管我哥什么都不懂,尽管我说什么他都答应,但是我还是亲口问了。
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哥懂的,他对我与我对他抱有的情感如出一辙。
我哥看着我,眉眼弯弯,「好。」
-6-
种一朵娇嫩的花,往往需要细心开拓土壤,直到泥土彻底松软,才能将花种播下去。
我哥艰难地推搡我的手,求着我,说泥土太脏了,怎么可以用手弄。
「不脏的,哥。」我哑声道。
我弄了很久,直到额角的汗往下砸,再也等不了。
「哥,难受的话,就咬我。」
但我哥疼得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舍得咬我一口。
情到浓时,我凑到他耳边,「哥,你食言了。」
他抬起眼皮,朦胧的黑眸困惑又迷离地看着我。
我提醒道:「小时候你和我拉过钩,说只保护我一个人。」
「可那次下雨,你要送那个姓林的回家,说不会让他淋到雨。」
「哥,你食言了,你是小狗。」
我吻了吻他的眼睛,诱哄道:「哥,小狗是怎么叫的?我想听。」
我哥四肢软绵绵地攀在我肩上,时不时滑下来,像只任人摆布的木偶娃娃。
我又道:「哥,听到了么?」
我用了点力,他在我怀里直颤,半晌,才夹杂着哭声,在我耳边很轻地「汪」了声。
我记不得时间过了多久,也记不得到底种了多少朵花。
直到窗外响起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音,我才彻底筋疲力尽。
我哥也累得要命,双目近乎无神。
烟花在他的眼瞳里摇晃,璀璨而盛大。
我俯下身,顺着他汗涔涔的面颊,一路吻到耳尖。
「哥,感受到了吗?我在你身体里,放了烟花。」
-7-
林行这蠢货,找起来还挺容易。
上一次逮住他,也是在这家酒吧。那时候他正大喇喇地坐着喝酒,怀里搂着个女孩。
末了,想起什么趣事般,踢了脚醉如死猪的同伴。
「对了,我妈不是非逼着我跟那什么老师学画画么?说是什么业界很有名的,我一点儿兴趣没有,人嘛,就该快活不是?喝酒、泡妞、玩车,干嘛老给自己找事儿呢?」
「不过那画室倒是有个我感兴趣的,是个傻子,脑子不好使,逗起来还挺好玩的,跟他说句能不能交个朋友,就屁颠屁颠贴着我了。」
林行叹了口气,「可惜和我一样,是个带把儿的。」
同伴笑得露骨,「哟,林少换口味了?」
林行「啧」了一声,「你不知道,那傻子长得是真纯啊,就算是男的,尝下滋味也不赖。灯一关,男的女的不都一样?」
话音落,四下响起戏谑的笑声,一下一下敲击在我绷紧的太阳穴上。
我攥起拳,指骨咯咯作响。
「是么,就你也配?」
我提起酒瓶,猛地砸向林行的头。
方才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变成此起彼伏的尖叫,空气中只剩下血腥交杂着浓重的酒味。
破碎尖锐的瓶口抵住林行的脖子,我稍微用了点力,血就流了下来。
「你这种畜生,也配肖想我哥?」
林行吓得不停抖,空气中飘起尿骚味儿,他吓得失了禁。
我冷笑,「看来除了当配种的狗,必要时刻还能尿啊。」
又用了点力,他疼得叫起来,哆哆嗦嗦问我要多少钱才肯放了他。
「钱?」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留着去医院用吧。」
我踩在他曾牵过我哥的那只手上,碾了碾,「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最好竖起耳朵听好。」
…
这回林行远远看见我,啐骂了句,拔腿就跑。
最后,我像拖着一个巨型垃圾袋,把他拖进了巷子里。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瘫在地上像一块烂泥。
我蹲下来,用铁钳轻拍他青肿到看不清五官的脸。
林行满脸惊恐,「你,你要干什么?」
「我已经和你哥没有任何联系了,真的!画室我也没去了。」
「可那天你让我哥哭得很伤心。」我笑道。
「这样吧,那天你对我哥说了多少句话,我就拔你多少颗牙,然后就放了你,怎么样?」
林行挣扎着往后退,「疯子,神经病!」
「那天不是你让我约他出来的吗?!我只是照做了而已!」
我用铁钳撬开他的嘴,钳住其中一颗牙,调试力度。
「的确如此,可那些话是你想的,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你伤害到他了。我天真的哥哥不知道你的那些龌龊心思,还把你当朋友。」
林行含糊着声音,破口大骂,「宋一川,老子操你妈!你不怕老子报警吗?!」
我生生拔掉一颗牙,鲜血和尖叫从他嘴里冒出。
「报警?警察说不定正在查林氏偷税的事情。」
林行早已疼得面目扭曲,如蛆虫般在地上滚动。
「听说你爸前些天亲自前往宋氏集团送了份大礼,是想攀关系东山再起么?」
「哦对了,你猜我为什么姓宋?」
我揪住他的头发,再一次用铁钳撬开他的嘴,「还有,我妈早死了。」
「你又说错话了,要多拔一颗。」
-8-
回到家时,我哥还在睡。
被子被他踢开了些,露出腿根蜿蜒的红痕,我替他掖好被角。
我哥醒了,惺忪着眼,声音有些哑,「阿川,去哪里啦?」
「去超市买了菜,都是哥爱吃的,等哥睡好就可以起来吃饭了。」
我没忍住摸了摸他透红的脸颊。
我哥顺势蹭了下我的手掌,而后眉毛微蹙,将我的手拉进被子里,紧贴着他光裸的皮肉。
「阿川,手好冷啊ťũ̂ⁿ……外套呢?」
「外套脏了,就丢了。」
「噢……」
明明困得眼睛都闭上了,依旧下意识回应我。
我只觉可爱,俯身在他眉眼间印下一个吻。
手机振动了几下,是江若姝发来的消息。
临近除夕,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江若姝这几年过得不错,在宋海的资助下开了家美容店,最后发展成了连锁。
她越来越忙,无暇照料我哥,加之我哥黏我黏得紧,我上大学后,干脆在学校附近买了套公寓,把他接了过来。
翌日,我驱车回家。
到家时,天空飘起雪来,我哥坐在副驾驶上,已经睡着了,长睫随着呼吸的起伏颤动,睡颜乖巧。
他睡得头偏向一边,露出围巾下的吻痕。
暗红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我轻轻摩挲那块皮肉,内心充盈无比。
「哥,我们到了。」我替他理好围巾。
「下雪了。」
他朦胧着眼,在看到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时,彻底清明过来。
「下雪了,真的!」
「阿川,我们要堆大雪人!」
我笑着说「好」,又帮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吧。」
江若姝很高兴,拉着我哥左看右看,嗔怪他玩性大,出去住了就许久不回家。
饭桌上的菜肴丰盛,大多都是我哥爱吃的。
话题也自然围绕他展开,宋海目露慈爱,频频为他夹菜,问他在外面钱够不够花,画画的课程是否能听懂。
气氛其乐融融,我倒像个局外人,沉默地波动碗中的饭粒。
江若姝注意到我,笑得局促,替我夹了一筷子菜。
「一川也多吃点儿菜。」
青翠的菜叶散发出令人厌恶的味道,我皱了眉,没动筷。
一双筷子伸进我碗里,将菜夹走。
「妈妈,阿川不吃芹菜的。」我哥țŭₔ把那些芹菜吃掉,又替我夹了别的菜,「阿川爱吃这个。」
江若姝尴尬哂笑,「原来这样啊,我又忘记了,下次不做了。」
宋海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自我进门起,头次看向我。
「我还没听说吃点芹菜会怎么样。」
「宋一川,你非得一回来就闹得家里不快活么?」
我平静地望着他,「现在在闹不快活的是你吧?」
最后是江若姝打了圆场,一顿饭不欢而散。
我哥揪着衣摆,小声道:「阿川,都怪我……又闯祸了。」
我捏了捏他的手心,「不是哥的原因,不要乱想。」
江若姝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盯着我哥看了片刻。
「阿岫,妈妈刚刚就想问了,你怎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是腿不舒服么?」
我哥的脸霎时红透,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那,那是……那是秘密,不能,不能和你说的,妈妈。」
江若姝笑起来,「哎哟,阿岫和妈妈还有秘密啦。」
「当然!因为我是大人了。」
我揽住他的肩,「哥体质太弱,这些天我拉着他锻炼身体。」
「或许是肌肉拉伤了,对么?哥。」
我哥不明所以,懵懂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江若姝欣慰起来,「你们小时候总闹矛盾,我还担心来着,现在看到你们兄弟俩相处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垂下眼眸,盯着我哥头顶的发旋。
「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总爱欺负哥。」
我哥仰起头,笑眯眯的眼睛看着我,摇摇头道:「没有,阿川没有欺负我。」
江若姝叹了口气,「一川,你爸就是那性子,刚刚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
「你是企业未来的继承人,他总归要对你严厉些。」
我点头,却心知肚明,宋海只是单纯厌恶我而已。
-9-
夜里,我推开隔壁房门。
我哥已经睡着了,我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褪下他的睡裤,手探进去,摸到那里已经肿了。
「阿川,又要做那个爱人之间做的事吗?」
我哥被我的动作吵醒,往里缩了下,推开我的手。
「不能了,现在,很疼。」
我把药膏挤到指腹,细致地替他抹上。
「不做,我来帮哥抹药,要不然好几天走路都要一瘸一拐了。」
我哥身体蜷缩成虾状,止不住地颤,尽管拿枕头蒙住脸,依然可以看见红透的耳尖。
「阿,阿川,还没好吗?」
我勾起唇,手中的速度放得更慢,「没有,要慢点抹才能好得快。」
我俯身,拿开枕头。
「今天阿姨问的时候,哥为什么不说?」
我哥躲开我的视线,「嗯」了半天,才小声道:「不能说的。」
「那种事情,羞脸!」
我把头埋在他颈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哥觉得和我做那种事很害羞么?」
半晌,耳边传来声音。
「我是哥哥啊,还被弄哭了,丢人。」
我亲吻他的耳垂,缓慢而又情不自禁地蹭他,「可我记得哥那时候很舒服,咬着我不放开。」
……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窗外已经白茫茫一片。
我哥缩在我怀里睡得香甜,我捏住他的鼻子,不过几秒,人就醒了,小狗似的喘着气。
「不是说要堆雪人,怎么还睡懒觉?」
他闻言立马窜出被窝,洗漱时不住地催我。
「阿川,快一点,快一点。」
雪下了一夜,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我和我哥的脚印蜿蜒在上,像两条不规则的线,交叠缠绕。
四周空旷、寂静,让我生出一种全世界只有我和他的错觉。
事实上我经常会这样想,要是果真如此,一切再好不过了。
我哥摊开手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捧到我跟前。
「阿川,雪花好漂亮。」
「嗯。」我笑着点头,眼里却只有他清亮的黑眸,「很漂亮。」
「差点忘记了!」我哥想起什么般,闭眼吻上我的唇。
鼻息交缠,片刻分离。
他笑眼弯弯,慢吞吞解释:「是早安吻,差点忘记。」
四下太静了,安静到一根树枝被踩断的声音都能清晰地落入耳中。
一道颤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阿,阿岫,你在做什么……?」
江若姝愕然失色地呆立在哪里,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
「江岫,你过来!」江若姝从喉咙里吼出这句话。
我哥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江若姝为什么这么生气,下意识往我身后躲。
「妈妈……」
江若姝冲上来,不管不顾地拽他,「江岫,你现在是不听妈妈的话了?!」
「我让你过来!」
我伸手拦住她,「阿姨,冷静一点。这件事和哥哥没有关系,我和您谈谈。」
混乱中,我哥的围巾被扯落在地。
江若姝怔在原地,错愕地看着我哥的脖颈,然后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这一掌应该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我的脸侧向一边,眼睛一瞬间难以聚焦。
一向温和的女人此刻理智全无,像头护着幼崽的母狼,把我哥死死护在身后。
江若姝红着眼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又愤怒。
「宋一川,你就是欺负他什么都不懂。」
-10-
玻璃制的烟灰缸擦着我的脸过去,摔在地板上发出刺耳声响。
我哥惊疑未定看着宋海,「叔,叔叔,不要砸阿川。」
他想要挡在我前面,却被江若姝揽住。
「妈妈……你们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要打阿川?」
江若姝厉声道:「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回房间去!」
我哥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眼巴巴地望着我,脸上的担忧掩盖不住。
「阿川……」
我冲他笑了下,「没事的哥,你先回房间。」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回房了。
「畜生!」宋海面色发青,怒目圆睁。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他是你哥!」
「不是亲生的。」我平静道。
「你们都是男人!」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宋海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抄起手边的拐杖砸过来,下一刻却因用力过猛而弯腰剧烈咳嗽。苍老的面庞冒出冷汗,呼吸也逐渐急促。
这是心脏病发作的前兆。
江若姝急忙搀扶他,手忙脚乱找药。
-11-
「今天还是不打算说话吗?」
狭窄的空间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屋内简易的家具上。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想:这是第二天了。
宋海找人绑了我,丢到这里。看来昨天的事情给了他不小冲击,他觉得我喜欢上我哥,是得了精神病,理应关在精神病房里。
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拿出笔,摊开笔记本。
「宋先生,如果您想尽早出去,最好积极配合我的治疗。」
我没理会他,片刻,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我认得你。」
他笑着挑眉:「我的确在业界有名。」
我自顾自说:「十五年前,你从本市某心理学院毕业,担任许芝女士,也就是我母亲的心理医师。」
男人脸上的笑容消散。
「那次心理治疗以我母亲的自杀画上句号,事后,原本家境贫寒的你在市中心成立了这家私人心理诊所。」
我看向他,「林耀医生,十五年前我母亲待的那间封闭精神病房,也像这间一样,连窗户都没有么?」
「咔哒」一声,是他的笔掉在了地上。
「宋先生,与治疗无关的话题尽量不要提起,我们先来谈谈您和您的哥哥怎么样?」
我置若罔闻,笑着对他说道:「其实我要从这里出去很简单,有两个办法。」
「一是我差点死在这儿,二是你差点死在这儿。」
「你猜我会选哪一种?」我活动了下手腕,「我学过散打、搏击,知道打人哪里能致其瘫痪又不毙命。」
林耀面上表情不变,不断戳动纸页的笔尖出卖了他。
「宋先生,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宋海经常骂我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打断他,「你也这么觉得么?」
「不,您并不是疯子……」
「如果你觉得我不是疯子,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进行所谓的心理治疗?」
我揪住林耀的衣领,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力气打到震得手掌发麻。
「钥匙。」
「我没有时间陪你耗。」
-12-
定位显示,我哥人在家里。
我回到别墅,那里空无一人,我在我哥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手机。
「宋先生,我们查到江若姝于今早九点去办理了护照。」
我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她现在在哪儿?」
「还在本市,但具体地点……我们还不清楚。」
「宋海呢?」
「在市医院。」
病房内安静无比,检测仪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在室内回荡。
宋海躺在病床上,睁开眼冷冷瞥向我,没有过多惊讶,似乎料想到我早就回来。
「你找不到阿岫的。」
我踱步到他床前,捏起输液器的软管把玩,细针在宋海手背的皮肉下跳动,一瞬间就回了血。
我盯着宋海斑白的鬓发,不疾不徐松开手。
「我知道你想送他们出国。」
宋海的脸色变了。
我不疾不徐:「你觉得找一个人很难?」
他胸膛剧烈起伏,「宋一川,你这个混账!」
「阿岫有中度智力缺陷,他的认知能力最多只能和九岁的孩子差不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在诱骗他?!你这是在诱骗一个孩子!」
「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阿岫?!」
宋海咳起来,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病房中响起。
「我现在就告诉你,阿岫永远不会懂。」
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一瞬间生出想杀死眼前这个病骨支离的人的想法。
在这场看似互不勉强的戏码里,我一直逃避的、一直不愿去面对的,是我哥无法爱我。
「是吗?可我无所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牙关蹦出。
「智力障碍又怎么样,就算他是我亲哥,我也要把他拴在我身边。」
宋海的面色灰败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里仍旧咒骂。
「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个畜生,你以后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
-13-
我开车找遍了所有我想到的地方,依旧没看见我哥的身影。
事实上时间才不过几小时,不安与烦躁以及混杂着占满我的胸腔,我不可抑制地手抖,只能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时手机响起。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没来由地,我心跳漏了半拍,点了接通。
电话那头喧闹嘈杂,传来一道我熟悉无比的声音。
「喂,是阿川吗?」
……
一路上,大脑一片空白。到达地点后,我看见我哥坐在长椅上,身边还有两个女孩儿陪同,时不时与他说话。
我哥瞧见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向我小跑过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没穿鞋,两只脚都有伤,右脚尤其严重,脚踝处高高肿起。
我快步过去,搀住他。
那两个女孩儿走过来,问道:「您是他的弟弟吧?」
我摇头否认,「不,我是他的爱人。」
「诶?不是说打给弟弟么……」
另一个女孩冲她使眼色,随后解释了前因后果。
「我们要送他去医院,他不肯,一定要在这里等你。」
我哥牵着我的手,有理有据,「去医院,阿川就找不到我了。」
道谢后,我与二人告别,又去药店买了些药,在车内替我哥先简单处理脚上的伤口。
他的脚上满是血污,细小的伤口里嵌着石沙,遍布脚底。
我捧着这样一双脚,怔愣片刻,无从下手。
我哥浑然不觉痛似的,小腿随着话音小幅度晃动。
「妈妈……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来。」
「我说想,想阿川,她就吼我,好吓人啊。」
「我偷偷听到她和别人打电话,说要带我出国,不能回来,我不想,我想和阿川在一起。」
「然后、然后,我趁妈妈出去,打开窗户,想爬下去,不小心摔倒了。」
「看起来高,其实也没那么高嘛……就是疼,鞋也不见了,我跑啊跑,找电话打给阿川。」
他像是打了胜仗归来的小将军,骄傲地介绍自己的丰功伟绩。
「阿川,厉不厉害,我?」
我垂着头,沉默地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喉咙越发酸涩。
一滴泪滴落在我哥的脚背上,他缩瑟了下,慌忙捧起我的脸。
结结巴巴道:「阿,阿川,怎么哭了?」
「哥,对不起。」
我揽他入怀,鼻尖是属于他的,真实又清晰的气息。
「我以后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哥安慰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我的背,语气疑惑,「什么对不起?」
他在我脖颈间使劲嗅了嗅,严肃道:「阿川,不能吸烟,难闻。」
我答应,「好,不吸了。我听哥的。」
-14-
从医院回来后,我用我哥的手机给江若姝发了信息与定位,希望能和她谈谈。
不到半小时,门铃响了。
江若姝头发凌乱,满脸疲倦,秀丽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阿岫呢,他在哪里?把他还给我!」
她尖叫着,拼尽全力般捶打推搡我。
我只是伸出胳膊拦住她的去路。
「哥哥的脚受伤了,刚去过医院,现在已经睡了。」
江若姝稍稍冷静下来,嘴里喃喃着,「什么?阿岫受伤了,让我看一看,我要去看一看。」
「以您现在的状态,只会吓到他。」我看向一旁的沙发,示意:「我今天找您来,是想和您谈一谈。」
「等您平静下来,我会让您见哥的。」
江若姝恨恨地看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气极,却不得不坐在了沙发上。
「我说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看着她,淡声道:「您想把他带去国外,可您有没有想过,等您不在了,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您应Ṭůₑ该很清楚,您并不能护他一辈子。」
「哥哥和平常人不一样,让他结婚成家?不现实。把他托付给亲戚?寄人篱下。」
我顿了片刻,语气诚恳。
「但我爱他,可以陪他一辈子,您可以放心把他交给我。」
这些话不知哪句触动了江若姝愤怒的开关,她「腾」地站起来,失去理智,操起手边的一切东西砸向我。
「你怎么有脸说这些?!自从阿岫确诊智力障碍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我怕他被骗、怕他被欺负,却万万没想到那个欺负他的人是你!」
「他明明最亲近、最信任你!」
混乱间,一只花瓶砸到我太阳穴,霎时间头痛欲裂,失去了几秒意识。
我听见我哥的尖叫。
「妈妈……!不要,不要打阿川!」
继而身躯一热,是他护住了我。
「江岫,你给我让开!要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不,我不让!」
江若姝竟真的连带着我哥一起打起来。
「他欺负你,你还护着他!」
我哥哭着喊出声,「阿川没有欺负我,妈、妈妈,不想去国外,我不想。」
「我喜欢阿川,我要和他待在一起。」
江若姝脸色煞白,气得忘了手中的动作,直愣愣站在原地。
颤抖着嗓音,「胡说!你懂什么是喜欢?」
「我懂。」我哥哭哑了喉咙,眼泪顺着两颊淌下,他哭得打起嗝来,艰难地重复,「妈……妈妈,我懂的。」
「我,我是个傻子,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笨,什么都不明白。」
「但是我喜欢阿川,是想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那个叫爱,我知道的,我爱阿川。」
这段话太长,长得他说了很久很久。我怔愣着,任由这串笨拙的、带着哭腔的字音宛如新鲜血液,缓慢而绵长地注入我干瘪的心脏。
我哥虽然有智力缺陷,但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一件事做不好,他就强迫症似的逼着自己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直到会了为止。
他只亲口说过两次自己「笨」,一次是十年前,我故意丢下他,被宋海打了个半死,他哭着说是自己太笨了才迷路。
一次是现在。
人们通常不会把一个傻子说的话当回事,哪怕他哭得撕心裂肺,也只会得到一句无奈:「好了好了,不要闹了。」
以前我总难过我哥不懂得什么是爱,这隐秘的关系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久而久之,便成了我心中一块不愿提起的逆鳞,却忽略了,他早就把一颗真心捧在我跟前了。
这颗心不掺杂情欲,不交织怯懦,更纯粹。
它「扑通扑通」地跳,不停说:「我爱你」。
-15-
直到很久之后,我仍记得那天。
在我哥哽咽的话语中,我和江若姝静默了许久。
江若姝突然跪在地上,抱着我哥崩溃地哭了起来,胡乱说着「对不起」。
「阿岫,对不起,要是……妈妈把你生得和普通人一样就好了。」
「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我和我哥恋爱,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只是在我送哥哥去看望她时,往往会被她举着扫把赶出来。
不过我并不在意。
宋海因抢救失败去世,一时间,宋氏集团老总裁过世的消息登上新闻头条。
随之的还有一则「本市著名心理医师林耀涉嫌犯罪」刊登在其下。
我在办公室内圈出一块地方作为我哥的「单人画室」。
随着我们一起出入公司的次数越来越多,关于我们之间关系的猜测也众说纷纭。
某日,职员干脆直接问我。
「宋总,经常和您一起进出公司的那个小帅哥是谁啊?」
我想了想,道:「是爱人,也是亲人。」
日暮时分,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抬眼看见我哥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铅笔。
素描本散落在地,我捡起来,看见他方才的画,是工作时的我。
页面翻飞,一整本,全都是我。
我合上画册,闭眼亲吻他的唇。
「哥,回家了。」
(全文完)
外传(主角年幼时)
1.宋一川篇:
第一次见到江岫,是在我十二岁那年。
我妈刚死半个月,宋海就接了个女人回家。
还带了个拖油瓶。
男孩怀里抱着个很旧的布偶,躲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一川,这是你江阿姨。」宋海摸了摸男孩的头,又道:「这是你哥哥,江岫。」
「阿岫他……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你要多照顾他。」
他面色如常,看向江岫的眼神却罕见地温柔。
江若姝是宋海年轻时的爱人,但迫于家族压力,宋海最终还是和我妈联了姻。后来,江若姝也嫁人了,但却生了个傻子,夫妻关系因此不合,最终离婚。
大概是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吧。宋海注视江岫时的目光,对我是从未有过的。
许是气氛太尴尬,江若姝讪笑着,哄着江岫:「阿岫,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和弟弟交朋友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一时间,三道目光落在江岫身上。
他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着,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几根手指急得像是要把布偶抓破。
一副挺没出息的样子。
江若姝安抚着拍他的背,「阿岫,不着急,慢慢说。」
我盯着他,冷哼一声。
「怎么,你的新儿子连话都不会说ŧû₂?」
江若姝手一抖,头垂得越发低了。
「宋一川!你给我好好说话。」
宋海沉声,脸色难看,他手上青筋凸起。看架势,像是要给我一巴掌。
倏然,一道小而含糊的声音响起,划破这了诡异又一触即发的气氛。
江岫举着手:「弟弟,你,你好,送你糖。」
他像是刚学会说话,用了很长时间,才磕磕巴巴说完。
眼睛圆而清亮,完成了什么艰巨挑战似的,澄澈又羞赧地看着我。
他摊开的手掌微微发抖,手心躺了几颗糖。
也不知道攥了多久,塑料包装散开,里面的糖有些化了。
黏腻的糖汁沾在手上,江岫浑然不觉,仍然献宝似的举着。
费力道:「弟弟,吃,吃糖。」
他说着话,智力缺陷的特征彻底暴露出来。
霎时间,那两颗糖仿佛散发出浓厚的甜腻气息,像散不去的雾,在我鼻尖萦绕。
那天,在江岫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我甩开了他的手。
他手里的糖滚落在地,发出几声轻响。
江岫很委屈,却在宋海要打我时,哭着拉住宋海的手。
虚伪。
第二天,我把他的破布偶娃娃扔了,他哭得很伤心。
宋海让我找回来,还要我跟江岫道歉。
一个破娃娃,至于么?
第三天,我在江岫的水杯里加了辣椒水,结果他喝了一口就过敏了。
江若姝和宋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二人快马加鞭把江岫送去了医院。
这都能过敏,娇气。
我挨了宋海一巴掌țúₙ,脸上火辣辣地疼。
却莫名想到之前自己生病,肚子连续绞痛好几天,最后撑不下去,晕倒在了课堂上。
再醒来是在医院,呼吸间满是消毒水的气味。
老师在给宋海打电话,男人的声音自电话另一端传进我耳里,在安静的病房显得格外清晰。
他说:「一点小事,又死不了。」
第四天,我不再刻意捉弄江岫,头一次笑脸盈盈地喊了他声「哥」。
面对我突然的亲近,他呆住了,脸上闪过惊讶,继而激动起来,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脸都涨红了,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
半天,他才说出话来:「阿川弟弟,你,你找我玩吗?」
真是个傻子。
我笑道:「对啊,你想和我出去玩么?」
他重重点头,但神情又瞬间失落下来。
「可妈妈不让我出去。」
我比了个「嘘」的手势,「那你不要说话,我们偷偷出去。」
我带他坐了很久的地铁,又转了好几趟公交,到了一个陌生且偏僻的公园。
然后指着一旁的秋千,「你就在这儿玩。」
「嗯!」他很开心,坐在秋千上轻晃,指着另一个秋千,「阿川也坐,好玩儿!」
我沉默地看着他。
江岫年长我三岁,却蠢得惊人。他是个有智力缺陷的傻子。
因为他是傻子,所以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挤进我的家?
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享受我梦寐以求的爱么?
那时我分不清缘由对错,只一味地把不满责怪在江岫身上,满脑子想的全是「凭什么」?
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转身时,江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阿川,你去哪里呀?」
「我有点事情。」我没回头,不知道是对着江岫说,还是在对着自己说。
「哦,哦。」江岫应声。
接着,他的声音又雀跃起来。
「那哥哥,乖乖……乖乖在这里等阿川,阿川不要,不要迷路啦。」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返回,这条路线需要步行,需要换乘,且远离市区。
是我特意规划的。
那个傻子是绝不可能自己回来的。
我坐在公交上,看车窗外摇摇晃晃、飞速向后略过的风景。
到站后,我下了车。
肥大的太阳嵌在白色的天空中,烤得我头晕目眩。
我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手机看时间,却摸到几颗糖。
那是来时,我有些晕车,江岫给我的,他傻里傻气地说吃了糖就不晕车了。
……
跑到肺都要燃烧起来,我终于再次抵达那个公园,却没看见江岫的身影。
只有几个看着比我小的孩子围着沙坑,小声说着什么,全都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
我挤开他们,看见江岫蜷缩在沙坑里,鞋子不见了一只,来时还干净整洁的衣服变得脏乱不堪。
他眉毛紧蹙,嘴唇白得要命,表情痛苦,一只手里攥了个瓶子,另一只手捂着腹部,整个人不断发抖。
「谁给他喝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嘴唇嗫嚅着,谁都没说话。
「我再问一遍,谁给他喝的,喝的什么东西?!」我攥紧拳头,吼出声。
终于,一个男孩说:「是,是兑了水的胶水。」
没做任何思考,我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冲进沙坑里把江岫扶了起来,手抖着拨通了 120。
江岫睁开眼,眸光勉强聚焦到我脸上。
「阿川,咳……你来的这么晚,是不是迷路啦?」
他很虚弱,声音细弱蚊蝇,「他们,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
我骂他:「傻子,别说话了!」
其实我很清楚,把江岫丢在这儿肯定会出问题的。
但我依然这样做了,因为我那不光彩的嫉妒心。
那一刻,我举起拳头,真正想打的,不是那个男孩儿,而是我自己。
宋海用皮带抽了我一顿。
我跪在地板上,咬着牙听皮带落在皮肉上的闷响。
后来他打累了,把皮带扔在我面前,语气间丝毫不掩盖厌恶。
「宋一川,你跟你妈一样,都是疯子。」
我只听到了一半,就疼得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一天后。宋氏集团总裁家暴亲生儿子这件事当然不能被报道出去,于是我没进医院,而是由家庭医生和保姆照料。
我趴在床上,哪怕是细微的一点动作,都能牵动背上的伤口。
连续两天,除了保姆和医生,没见到一个人。
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也没什么人在意我。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场失败婚姻的产物。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缀在黑蓝的天空,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撒下一层朦胧的纱。
但片刻后,就被云层遮住了。
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门把手拧动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来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旁边。
这个点,不会是保姆,更不可能是宋海和江若姝。
我艰难别过头,看见江岫委委屈屈立在床边,脸上淌满了泪水。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我知道宋叔叔打你,怎么,这么严重……」
他抽噎着,说得断断续续,手慌乱地舞动着,似乎想要摸一摸,又踌躇不敢。
我背上的伤肯定很吓人,都把这傻子吓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打的是他。
我无奈道:「本来不疼,但你一哭,就开始疼了。」
他惊得立刻止住哭。
我看他深信不疑的模样,鬼使神差地说:「但你要是笑一笑,或许就不疼了。」
他脸上的泪还没干,又忙不迭开始笑,只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心想:真丑。
视线下移,瞥见他光裸的脚,脚趾蜷缩着,有些冻红了。
「你怎么连鞋都不穿?」
江岫胡乱抹了一把泪,小声道:「穿鞋……有声音,我偷偷来找阿川,宋叔叔不让我来。」
傻子好像也没那么傻。
他坐在床沿边,轻轻往我背上呼气。
温热的气息抚在伤口上,引得皮肉、血液都发麻。
我身体僵直,「你干吗?」
江岫神情认真,「吹一吹,就不疼了,我受伤的时候,妈妈就帮我『呼呼』。」
我静默片刻,头一次正正经经喊了他。
「哥。」
「你难道不记恨我吗?」
我哥探过头来,哭过的眼睛蒙着一层水汽,圆润又明亮。
傻不拉几地说:「不啊。」
我顿了顿,补充道:「那天我把你丢在那儿,害你进ţű₇了医院。」
「不是的,那是因为我,太笨,我知道,我这里……」我哥突然羞赧起来,说了一半停下来,不太好意思地指指自己的头。
动作和语言同时进行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这里,有问题。很多人,都觉得我笨,我也老是……添麻烦。」
不是的。我看着他,想道:那天我是故意的。
在决定带你出去前,我不止一次地期望,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天真的哥哥,永远觉得人性真诚、世界美好。就算我扔掉了他最喜欢的娃娃,似乎只要同他说句话,他就能抹抹泪,露着笑,满心满意地贴过来。
于是我说:「不是的,哥不笨的。」
他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笑得眼睛弯弯,像方才被云层遮住的月牙。
「真的吗?」
我点点头。
他又装成大人似的,凑过来,慎重其事道:「那哥哥以后保护阿川。」
我问:「是只保护我一个人么?」
他显然想不清我在这句话上的执拗所在,稀里糊涂便在我的注视下点了头。
「那哥要保证。」
我哥想了会儿,伸出小指,「和阿川,拉钩,谁骗人,是小狗!」
我同样伸出手指,幼稚地勾了上去。
早几年时,我曾养过一只鸟。
父母永远在无休无止地争吵,因此我经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捂着耳朵趴在窗台。
这只鸟就是那时误打误撞飞落至我窗前的。
我随手喂了点面包,它就常来了。
时间久了胆子愈发大起来,敢落在我的手上,舒展开小小的翅膀,露出细软的绒毛。
于是我站在窗前时,多了几分期待。可后来,它连续好几天没来。
保姆说,兴许是飞到别人家吃面包去了吧。
我沉默,没再等候在窗前,推开房门,只见满地狼藉。
宋海不见踪迹,只剩我妈跌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拿玻璃碎片机械地在胳膊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口子。
我吓了一跳,试探喊了声「妈妈」。
我妈却突然拉住我,尖叫出声。
「一川啊,看中的东西就要拴在手里,不要让他跑啦!哈哈……不要让他跑啦!」
我恍然大悟,等那只鸟儿再度来到我窗前时,将面包碎撒在了窗内。
在它一蹦一跳探进来的那刻,我关上了窗。
可下午,小鸟就死了。
它不停地撞窗户,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活生生将自己撞死了。
我捧着它小小的、尚有余温的尸体,想:妈妈,你错了。
在看见我哥同林行关系亲密时,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冷静下来。
我不再重复自己的愚蠢,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果然,他在外面跌跌撞撞闯荡一番,最后噙着泪,还是回到我身边,任我舔舐伤口。
只有受伤了,他才更加依赖我。
十八岁时某个闷热又潮湿的午后,我打完球回来,流了一身汗,忘记浴室的门锁坏了,便也没敲门确认,就推门而入。
我看见我哥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正用毛巾擦身上的水迹。
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腰线很紧致。
热气氤氲间,我哥脸颊泛着红,眸子也水汪汪的,就这样望了我一眼。
「阿川?」
那一瞬间,我有了反应,仓皇逃出浴室冲进自己房间,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腔。
我缓慢又生疏地,进行了某种恶心的臂力运动。
满脑子全是我哥的眼睛。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早已不甘心只做他的弟弟。
那样是不够的。
-2-
江岫篇:
我很羡慕隔壁家小胖有弟弟可以陪他玩儿。
但他是个坏哥哥,老是把弟弟弄哭,要是我有弟弟,我肯定对他特别特别好。
妈妈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因为我太傻么?大家都不和我玩儿。
爸爸是不是也因为我太傻,所以总打我和妈妈?
妈妈问我她要是和爸爸分开,我想跟着谁。
当然是跟妈妈了,她是女孩子,我得保护她呀。
后来妈妈又跟我说,我要有新家,有弟弟了。
我太开心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但我又有点儿担心,因为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讲不清楚,我怕弟弟不喜欢我。
妈妈教我把想对弟弟说的话写在纸上,每天都练习几遍。
我可不止练习了几遍,而是练习了很多很多遍呢!
可我还是搞砸了,好丢人啊,弟弟果然不喜欢我,还不要我的糖。
我很伤心,忍不住哭了,叔叔居然要打弟弟,我吓得不敢再哭,拼命拉住叔叔。
后来,我知道了弟弟的名字,叫宋一川。
这三个字我念不顺,干脆叫他阿川好了,因为妈妈也是这么叫我的。
妈妈跟我说,阿川的妈妈去世了,我们住进他家里,他才不开心的ṭṻ³。
我问妈妈,那我们为什么不搬出去呢?
她又不说话了。
好吧,那我要多关心、爱护阿川,争取做一个好哥哥。
叔叔很凶,阿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骂阿川。
有次阿川带我出去玩儿,叔叔用皮带把他打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我晚上偷偷跑到阿川的房间,看见他背上的伤,心里抽抽地疼。
都怪我,我怎么这么笨, 我不该随便就喝陌生人给的东西的。
我又忍不住哭了,害得阿川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后来我们大了些, 阿川越来越黏我,还总要我亲他。
阿川说好朋友都是要亲亲的。
笨阿川,电视里明明说的是互相喜欢的人才亲亲的。
电视上还说, 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想永永远远在一起。
那我想永永远远和阿川在一起,什么事都想和他说,什么事都想和他一起做,看他开心我就开心, 看他难过我就难过。
我肯定是喜欢阿川, 而且比电视上说喜欢更多一点。
画室里有个新来的同学说想和我做朋友。
我好开心, 从来没觉得上课时间这么长, 满脑子都是阿川, 我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我终于交到朋友了,他肯定会觉得我很棒。
结果阿川生气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我猜,阿川肯定是早就看出来那个人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
阿川果然很聪明。
我和阿川亲亲被妈妈撞见了,明明是我先亲的阿川, 妈妈却打了阿川一巴掌。
妈妈还把我关起来,说要带我出国, 不准我再找阿川。
她问我为什么亲阿川, 我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呀。
妈妈就很生气,但我其实还看出她很伤心。
过了好久, 她才说我根本不懂。
妈妈总觉得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可我其实懂很多呀, 我就是很喜欢阿川。
她把我锁起来,我没有钥匙, 又想见阿川, 就从二楼的窗户跳出去了。
真疼啊。
阿川看见我这个样子, 还哭了。
我真没用, 明明我才是哥哥, 却老让他担心。
睡觉的时候, 我听见外面很吵。
出来一看,阿川和妈妈都在客厅。
妈妈的样子很吓人, 她拿各种东西砸阿川, 最后又抱着我哭,一直跟我说对不起。
原来是她觉得我被阿川欺负了。
后来妈妈不再让我出国了, 只是偷偷跟我说,要是阿川对我不好,就回来找她。
阿川怎么会对我不好呢?
他会每天接我下课, 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带我去游乐园,耐心听我说话,冬天睡觉的时候还把我冰冷的脚捂在怀里……好多好多啊, 我都说不完。
我跟她说:
妈妈,阿川是除了你,对我最好的人了。
(外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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